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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五大公知》 作者:刘勃

_2 刘勃(战国)
  墨子把耕柱子推荐到楚国做官。后来几个墨家弟子去拜访师兄,耕柱子对他们的款待很一般。弟子们不爽,跟墨子说:“耕柱子处楚无益矣!”
  墨子说:“未可知也。”意思是等着瞧。
  不久,耕柱子送了十斤金子到墨子面前,说:“后生不敢死,有十金于此,愿夫子之用也。”
  墨子于是对学生们说:“果未可知也。”意思是,你们看如何?
  墨子又有个学生胜绰,墨子把他推荐给齐国将军项子牛。项子牛多次发动侵略战争,胜绰当了帮凶。墨子于是召回了胜绰,因为胜同学这么做,违背了墨家“非攻”的原则。另一个学生高石子就比较自觉,当官而不能实践师门的理想,就自己辞职回家了。
  看了这些例子,回头再看那句“耕柱子处楚无益矣”,包含的意思就显得不仅是抱怨:第一,做官的弟子,被认为是有照顾同门的义务的;第二,这些弟子是在请求墨子把耕柱子也从官位上弄下来吧。
  总之,墨家的逻辑就是,师门的原则大于官场的规矩。今天要是有个民间组织,可以这样操纵官员的任免,大家觉得会被怎样定性?
  孔子若地下有知,发现有人可以当老师而强悍到这个地步,心态大概很难平和。他未必认同这是合理的,但只怕不可避免地也多少会有点羡慕。
  学生当了官,然后作风让孔子不爽的事,实在也是有的。冉有就是典型,他帮季氏搜刮钱财,孔子发怒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这家伙不是我的弟子了,同学们敲起鼓来讨伐他去!
  处罚是开除学籍,并发动同学去讨伐。讨伐似乎没下文,冉有后来也还是当着自己的官。对比墨巨侠的遥控自如,孔老师的手段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墨家的掌门人叫巨子或钜子,有学者认为,墨子当然就是第一任巨子。但另一些学者认为,这个观点“没有文本上的依据”。恰恰是因为墨子去世,伟大导师没了,为了保持组织的凝聚力而塑造新权威,才出现了巨子制度。
  即使是采后一说,也还是说明了墨家的组织化程度之高。前面提到过,儒家也曾想立个孔子的继承人,结果就没搞成。
  《淮南子》夸墨子,说他门下有追随者一百八十人,皆可为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这个汉朝人的说法,可能只是推测。但后来有位墨家巨子,确实是做到这一点的。
  楚肃王要清洗楚国的贵族,这些贵族不甘心束手待毙又无力抵抗,就纷纷流亡。其中有一位,叫阳城君。
  墨子晚年,是阳城君的座上客;墨子去世,墨家巨子孟胜仍然受到阳城君的厚待。所以,当楚军临近之时阳城君便把自己的封地鲁阳托付给了孟胜。
  而孟胜决定死守。
  有墨家弟子对这个选择表示难以理解,因为实力太过悬殊,与楚军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阳城君本人也已经逃走,死守毫无意义。
  但是孟胜坚持,他认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也绝不退缩的道德勇气,才能真正使“墨者之义”焕发出璀璨的光芒。
  最终城破,殉难的墨家弟子一百八十五人。和希腊人“斯巴达三百勇士”的传说一样,其中也有两个人本来有足够正当的理由离开绝地,但他们仍然坚决地选择了死亡。
  《吕氏春秋》的作者感叹道,“严罚厚赏,不足以致此”。值得注意的是,当孟胜说明为什么要选择死亡的时候,没有向弟子们提过一句超自然的力量。这大概说明,墨家已经不再需要天志、明鬼之类的教训。对组织的热爱与信仰,本身就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吕氏春秋》还讲过另外一个墨家巨子的故事。
  巨子腹,居住在秦国,他的儿子杀了人。秦惠文王怜惜腹年老只有这个独子,因此予以特赦。但腹坚持说:“墨者之法规定‘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虽然大王为我儿子颁布了特赦,但我还是要依照墨家之法处死他。”
  这个故事收在《去私篇》中,强调的是腹道德高尚。这当然没问题。但它也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墨家是一个有自己法律的组织,巨子依照这套法律,对内部成员,有生杀予夺之权。
  这样的民间组织,今天又会被怎样定性?
  反过来看,领袖太有权威,组织太过严密,也可能成为软肋。
  巨子有如此惊人的影响力,从人之常情说,怕是不少墨者都会觊觎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刚好有个超逸绝伦大伙都服气的候选人,抢班夺权的事情,就免不了会发生。而一旦发生,这个充满道德激情的组织,大概很难懂得妥协,那时,内耗、分裂就不可避免。
  分裂确实发生了。
  韩非子提到,墨者分裂成了三派。庄子还说,这些支派都想当巨子的继承人,互相指责别人不是正宗,也就是“别墨”。考虑到《墨子》书里,“别”往往作为兼爱的“兼”的反义词使用,所以这个词的贬损意味,可能相当严厉。
  对墨家这样的党团来说,分裂造成的创伤比本来就松散的孔门自然大得多。何况,内患之外还有外忧。
  古籍中有很多蛛丝马迹表明,孟胜之后,墨家组织的重心就到了秦国。作为工程技术人才,责任感又如此之强,墨者自然为各国君主所乐于引进甚至礼敬。战国初期,迫切需要改变其边缘化处境的秦国青睐墨家,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如前文就引了一段墨家巨子腹和秦惠文王的对话。
  秦惠文王是什么人?他是秦孝公的儿子,即位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诛杀变法的商鞅。
  其实,他对商鞅制定的法律,不但没什么意见,甚至终身奉行。他所不能容忍的,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
  君主的权力,是断断不容分享的。绝对君权之外,不可以有任何强大的官场或民间势力存在。
  腹不接受秦惠文王的特赦,实际也就是隐然以“墨者之法”与“大王之法”分庭抗礼。这样一位雄猜的君王,嘴上或许会赞誉巨子的大公无私,心里到底会怎么想?
  秦惠文王有没有用什么手段对付墨者,不得而知。但秦墨确实飞快地发生了变化。到了这位秦王的晚年,腹想必早已去世,出现在惠文王身边的,是另一个叫唐姑果的墨者。
  东方之墨者谢子将西见秦惠王。惠王问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亲谢子贤于己也,对曰:“谢子,东方之辩士也,其为人甚险,将奋于说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吕氏春秋.去宥》)
  东方的墨者谢子要来见秦惠王,秦惠王向唐姑果咨询。唐姑果害怕谢子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于是说,这个谢子是一个奸诈的辩士,他来,一定会搬出大套说辞,来骗取您儿子的信任。于是,秦惠王见谢子之前,就已经憋着火,当然,谢子的游说也就没成功。
  依附权力,然后进谗、邀宠、诬陷……这是自居奴才的人,才会去做的事,唐姑果做起来却是如此地轻车熟路。你再也无法把这个形象,和当年在秦王面前凛然谈论天下之义、墨者之法的巨子联系起来。
  墨子、禽滑釐、孟胜、腹的灵魂在云端里看到这一幕,大概也只能一声叹息:“他好像一条狗诶!”
  墨家十大主张,谁是头条
  如果唐姑果式的人物最终成了秦墨的代表,墨者,大概就只能作为秦军中的一个特种兵团而存在了。
  不过,相比墨者集团的命运,墨家思想的影响无疑要重要得多。
  而当时人最关注的墨家主张,却和后世不大一样。
  十大主张里,尚贤、尚同、明鬼、天志这几条,很少有人提,提了话也不多。
  不提尚贤,大概是因为这个主张到了战国中期,就已经近乎普世价值,各派人物都认可,既然是共识,也就没啥可讨论的了。
  至于尚同,别派倒是不大会赞成。不过根据尚同原则,主张天子、国君都搞选拔,游说诸侯的时候未必经常当面直说;又主张用严刑峻法收拾老百姓,则发动群众的时候也不大好说。所以,这个最高纲领有可能主要就在墨家内部讲讲,革命成功之前不宜大肆宣传。不传之秘谈不上,却也并不普及,就好像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似的。所以也就不会为它吵架了。
  鬼神是真有的,这本来是墨子最注重的观点之一,而别派高手多半不赞同,荀子尤其痛批过。但荀子在大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时候,却并没有点墨家的名。这大概是因为墨家的后学,自己也不信鬼了。前面提到,孟胜决死前的动员演说,就只字未提鬼神;又如《号令》篇里说,要把巫师监控在特定的地方,严禁散布不利言论,只能按照上面的指示跟老百姓说点好听的。这就显然只是利用它们忽悠无知的士兵,并不真信。而神道设教,荀子也以为是好办法。这事没吵起来,应该是墨家发生转变了的缘故。
  兼爱、非攻,大家提得确实比较多,但不是最多。所有人必谈的,是墨家的苦行。
  这也好理解。节用、节葬这样的主张成为舆论焦点,完全符合传播学规律,什么接近性、反常性、显著性、冲突性和人情味之类的新闻要素,它占齐了。
  试想在那个穷奢极欲的时代,有机会升官发财的人却坚决主张过苦日子,实在非常有个性。白白胖胖的王公大人队伍里,出现一个黑黑的乞丐似的人,不想看见也难。而且,这个主张如果得到推广,三公经费省下来大家花,好处来得也很直接。不像兼爱,回报率有多大,回报周期有多长,都是充满悬念的事。
  最关键的是,这个话题通俗易懂。儒家和墨家一个主张仁爱,一个主张兼爱,视为原则问题,相互间砸得不亦乐乎,称得上谈玄析理,议论精微,但二者区别到底在哪里,广大人民群众多半听得一头雾水。《吕氏春秋》曾说,墨子提倡的是仁义,《庄子.天道》又云,孔子是主张兼爱的。这算是充分反映了围观群众对这种语词之争不求甚解的欢乐态度。
  至于“别墨”们“坚白同异”之类的辩论,更是小众得令人发指。外行看热闹,这是连热闹也不给看。
  节用、节葬就不同了。艰苦朴素光荣,铺张浪费可耻,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庄子、荀子们在这个问题上拍墨子的砖,大家当然会觉得其实还是我们劳动人民对此最有发言权嘛。全民大辩论的声势很容易整起来。
  当然,辩论太热闹,结果就是立场更加趋于极端,把问题进一步简单化。且看下一个故事。
  有个叫许行的楚国人,到一个叫滕国的小国住下,一边干农活,打草鞋,一边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张。这个许行,据说可能就是墨子的嫡派再传弟子许犯。就算不是,他鼓吹神农之道,属于“九流十家”中的农家,而农家是墨家旁支,这个是学者们大抵公认的。
  许行的宣讲效果很不错,有两个儒家弟子,陈相和陈辛兄弟,对许行的理论入了迷,结果就变了节,拜许行为师。众所周知,叛徒反噬本门,出手往往比较狠。所以也许是许行授意,也许是自作主张,陈相去找当时正在滕国的一位儒家前辈踢馆去了。
  这位前辈,就是孟轲孟老师。
  陈相开门见山,先说对滕国国君滕文公的基本评价:
  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滕文公》)
  大意是,滕君确实是一位好国君,但治国的大道理,他是没听说过的。贤君要和民众一块儿下地干活,一块儿田埂上吃饭,边做饭边治理国家。可看看现在的滕国,粮仓金库一样不少,这分明就是损害人民的利益来奉养自己,这怎么能叫贤君呢?
  要知道,滕文公是孟老师的大粉丝,孟老师的教导,他听了一套又一套,说他“未闻道也”,等于说孟老师的主张都不上台面,这就是大耳刮子呼扇上去了。
  为了破这一招,孟老师说了他生平最大的一句反动名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但要注意,孟老师并不是实在无计可施了,才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说了句这么自绝于人民的话。实际上,他状态放松得很。本来嘛!他的意思不过是说,社会是要有分工的,用你的管理技能和别人交换粮食吃,和用你生产的手工业产品和别人交换粮食吃,性质上是一样的。所以,有人从事脑力劳动,有人从事体力劳动。从事脑力劳动的进行管理,从事体力劳动的接受安排。这不是最简单、最实在的道理吗?
  当时的情况是,陈相同学也觉得孟老师的这番议论无法辩驳,所以他赶紧招数一变,又高调抛出许行的经济主张: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遵循许老师的教诲,可以杜绝市场上的诈骗行为,真正做到童叟无欺。办法倒也很简单,就是各类商品,都应该有一个统一且合理的价格,商家的投机和炒作,是严格禁止的。
  这套强行规定物价的经济主张,不用看孟老师的反驳,今天的人大概一见之下就很难佩服。显然,许老师的观点和欧洲中世纪的行会很相似,也是计划经济的老根。真的实行下来结果如何,有点年纪的中国人应该还记忆犹新。无非就是挫伤广大从业人员的生产积极性,劣币驱逐良币,导致优质产品退出市场。
  所以孟老师下结论说:“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需要指出的是,许老师虽然和墨家渊源深厚,但他这两条,其实完全不代表墨子的意见。墨巨侠对商人没啥敬意,但对他们费心劳力地观察市场,追求利润的做法,还是认同的——既然如此,当然也就不主张事先规定物价。国君亲自种地而不要社会分工,墨巨侠更是明确说过,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翟尝计之矣。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为得一升粟,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以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鲁问》)
  大意是,单枪匹马地种地、纺织、打仗,干得再好,那点成绩摊到天下人头上,根本微不足道。但把正确的方法教导给别人,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作用就大很多。所以作为伟大导师,虽然不亲自耕织,我以为功劳比耕织还要大——这番见解,差不多也就是要区别劳心、劳力的意思了。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主张节用,推到极致就是经济管制;主张平民也可以是领导候选人固然好,但怎比得过主张老百姓的样子才是领导人该有的样子,听起来更过瘾?
  被传播庸俗化、极端化,是大师的宿命。
  巨侠也没什么好抱怨。当初自己扬名立万,很大程度上,不也靠的是猛砸被庸俗化的孔老师?而要论被歪曲的程度,与和他一起被孟子骂作禽兽的杨朱老师比比,墨巨侠甚至可说幸运。
  【段子为证】
  一则
  孟子骂墨子是“禽兽”,是因为墨家主张“兼爱”;他还反感墨家一味的艰苦朴素。至于“非攻”应该怎么评价,他没提。
  《庄子.天下篇》里,关于墨子和他的大弟子禽滑釐,有一大段文章,肯定墨子是天下的大好人,但“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一句,说过就算,并未展开。大书特书的,是墨家的苦行。
  荀子在《解蔽》《富国》《天论》《非十二子》等篇里都提到了墨子。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是“役夫之道”云云,还是在批苦行以及由此导致的缺乏等级观念。荀子不关心“兼爱”问题。
  韩非子《显学篇》里,再次强调墨家葬礼办得特别草率,又提到战国中期的一个墨家学者宋荣子,说他主张“非斗”。严格说来,非斗和非攻还不一样。墨子非攻,于是研究守,所以“墨守”之名传扬天下,是一个今天还常用到的词;宋荣子的非斗则近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你攻我受,守都不守了,这反映了后来墨家的变化。
  《管子.立政九败解》说:“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这似乎说的是宋荣子而不是墨子。
  《吕氏春秋》里提到墨子、墨者的次数很多,还讲了不少生动的小故事。有时泛泛地孔、墨并提,并加以同样的形容。如“以仁义之术教导天下”这样的话,也用来评价墨子,有时则刻意强调墨家的简朴、兼爱和组织严密。
  《淮南子.要略》提到墨子和儒家的分歧在于,他反感儒家的“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又是在说节用、节葬。
  司马迁概括墨子的主张,实际上只说了六个字,“善守御,为节用”。
  二则
  秦晖在《太平天国:传统民变的特殊标本,中西碰撞的旁生枝节》中写道,《天朝田亩制》印数极少,“当时就没几个人见过,汗牛充栋的太平天国相关史料中也极少提到它”。个中原因,也很简单,这个制度“其实并没有主张‘打土豪分田地’,而是规定全国的土地连同其上的农民都是天国的或天王的财产,把全国编制成一个纪律森严的特大型军垦农场,乃至不妨说是劳改农场。农民在严密的军法管制下被各级官员‘督之为农’,而全部收获除每家留下‘可接新谷’的一点口粮外全部收归国库……”
  这样一种思路,与墨家尚同而节用的主张,其实不难看出某些一脉相承的东西。这种相似性是如此明显,以致很长时间里,他们享受着同样的赞誉。
  名与利不可得兼
  您嫌这里乱鬼当家别处寻主,只怕到那里低三下四还干旧营生。俺们一叶扁舟桃源路,这才是江湖满地,几个渔翁。
  ——孔尚任《桃花扇.听稗》
  《桃花扇》中有一段戏中戏,柳敬亭根据《论语.微子》里“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一章,敷衍了一大段书文,这就是其中一句。这段书本来是说得很昂然欢乐的,但“江湖满地”四字今天读来,倒使人不免有些伤感。沧桑变幻,也许真是天下虽大,难觅江湖了吧。
  我们对杨朱老师的了解,比墨巨侠又要少得多。墨家学派好歹有专著留了下来,杨朱老师的书却早已湮没不存。
  只知道他和墨巨侠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也可能比巨侠略早或略晚,总之是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别人提起杨老师,都说他的招牌主张,是“为我”。
  但单单是这两个字的读音,就大有考究。念“wei我”还是“wei我”,学界不无争议。“wei我”也者,就是极端个人主义,光想自己,是十足的贬义词;“wei我”也者,是所谓“不以物累己”,不管外界的是非毁誉,专心做自己。若从后一种理解,则杨朱老师雅得很,专心在流俗观念之外追问何为真我,是可以和希腊人“认识你自己”的名言交相辉映的。甚至于,杨朱说:“不以天下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拔根腿毛就能拯救世界,这根毛我也是不拔的。
  据说杨朱老师这么做也不是因为私心重。相反,这是在反对像墨巨侠那样,为了整体而牺牲局部,为天下而牺牲个人,其中包含着“群己权界”的精义。
  杨朱的本意到底如何,只能拼凑其他古籍中一鳞半爪的记录然后推断,考证近乎猜谜。说他的观点真有这么高深精妙,我乐于同意;但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就算孟老师爱夸张,就算把各类学术追星族都算进来,我也不大敢相信,这么个不通俗的观点,影响能这么大。
  钱穆先生显然也是这么看的。他说:“凡天下之自私自利者,皆孟子所谓杨氏之言,未见其果为杨也。”这个分析,我以为很合情理。当然,“凡天下之自私自利者”这句,大概有点过,张仪、公孙衍一类热衷个人名利的人,怎么也算不到杨朱一派里来。
  关于杨朱的材料虽然很少,但至少还有一条可以确定,他是个隐士。
  春秋时代,旧的贵族封建体制日趋崩解;战国时代,新的官僚专制体制逐渐成型。则春秋战国之交的这一段正是旧体制风烛残年,新体制蹒跚学步的时候。通观整个中国古代史,体制什么时候最缺乏力量?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段。
  体制弱,民间的空间自然也就大。墨者这样的组织,实力如此强劲,姿态如此高调,竟能与政府和平共处,甚至以平等的方式彼此合作,就得益于这样的时代氛围。放到后世,墨者要么沦为地下党、黑社会,要么就干脆扯旗造反,杀到东京夺了鸟位,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与世无争的隐者,在当时的体制下没必要,也没能力非把这样的人纳入轨道不可。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遇到过很多隐士。和后世的隐士相比,楚狂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们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点:他们都是真隐士,真心觉得政治黑暗,不想当官,没有以退为进,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算盘。
  但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更深刻,操行如冰雪。有两点背景应该交代一下。
  第一,据《论语》的描写,隐士们都是自己从事体力劳动的,主要是种地。正如墨子所说,各国的普遍状况是土地有余而人口不足,换个角度看,就是人均土地资源比较多。而随着铁器、牛耕、粪肥等新的生产技术采用,单位面积的粮食产量增长也加快了。当时,各国虽然都开始搞新的税收制度,但落实得大概还很不到位。隐士们在原本荒凉的地方开辟新土地(孔子总是在迷路的时候和他们相遇),税一时也还未必收得到他们头上。所以,当隐士的小日子,大概还是过得蛮滋润的,荷蓧丈人款待子路的那顿晚饭,饭菜就很不错。
  第二,是当时体制里可支配的资源并不多。大夫的儿子都可以有士的身份,士的身份又是可以世袭的,代代相传的结果就是士人数量越来越多。按照老规矩,政府是要给这些士人提供工作岗位的(所以做官叫“出仕”)。而旧的政治体系又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人手。现在你不奔着政府来要官做,相反,主动跑到荒野里隐起来,等于是为体制缓解就业压力,当权派对此欢迎得很。而且旧观念的影响仍然很大,出身卑微的士,居官任职的机会就算给你了,总体上待遇并不好。正如待价东山,沽名钓誉的行为,春秋战国之交的隐士还想不到;“某某不出,如苍生何”的炒作,那个时代的统治者也听不懂。
  所以,这个年头居庙堂未必觉其高,处江湖未必觉其远。选择当隐士,就是从经济的角度考虑,大概也不吃亏。但人生在世,总是要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一点意义。孔子对隐士当然都很尊敬,简直有点热脸贴冷屁股似的想凑上去和人家交谈。但孔子也曾发表过议论说,不想当官是不负责任的表现。面对这类指责,隐士们当然会有证明自己的生活方式才是正确的冲动。最初的杨朱理论,大概就是这种冲动的精华。
  但到了战国中期,情况就有了很大的不同。
  新的体制,在这个时代已经基本确立。标志性事件,就是商鞅变法等一系列国家变革,国家对社会的掌控能力,远非封建体制所能梦见。这就带来了两个变化。
  第一,当隐士的难度比原来大得多。你死了老婆,出了城,敲着瓦盆还唱着歌,结果一句“凤兮凤兮……”歌声未落,突然就被官兵给抓了,真是一点保障也没有。长沮、桀溺身强力壮,可以披坚执锐,肝脑涂地;荷蓧丈人虽然年老力衰,也可以去修长城,罢转漕,填沟壑。不当官也不用服徭役,当然是好日子;但要么当官,要么就去服徭役,你选择哪个?
  第二,当官的诱惑确实也比原来大很多。因为变法后政府的汲取能力呈几何级数增长,手头掌握的资源极丰富。而国家之间竞争激烈,对普通人民,君主们固然驱之如犬羊;对真正用得着的人才,他们可也真是求之如不及,绝不吝啬爵位和俸禄。所以,即使政府不采取强迫手段,憋不住想出山的隐士也不会少。骂几句统治者混蛋,然后换一份同样收入的工作,做出这样的选择很容易;但要是只有衙门里工资最高呢?想想现在有多少忍辱负重的公务员吧。
  在秦国,商鞅深信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国家机器上的零部件,散落在机器之外的,就应该被机器碾得粉碎。新法就像饥渴难耐的大斧,向社会闲杂人等排头砍去。秦国本来文化落后,隐士也不会多,所以很快就被灭杀了。
  但在变革不大彻底,又注重形象工程的齐国,隐士们的处境反而尴尬。隐居的空间仍然有,这种生活的清高与自由,确实让人留恋;但又难免羡慕出仕做官的实利和风光,真真是进退两难。
  不得不说,齐王真是非常贴心,居然专门给此类隐士,安排了一个去处。
  那就是稷下学宫。
  稷下是齐国首都临淄的一个城门名字,稷下学宫是齐王在这里办的社会科学院。在稷下当学士,可以得到上大夫的职称和待遇,但不用从事行政工作,发发议论就可以了。所以仍然算体制外人士。
  齐宣王时代,稷下学士据说是有七十六人。这些人,今天我们还多少了解点情况的,普遍都有个特点,就是要表白自己不爱当官。
  如淳于髡“终身不仕”。
  如田骈“设为不宦”。
  如慎到是“战国时处士”。
  如彭蒙是“齐之隐士”。
  如尹文是“周之处士”。
  如鲁仲连“不肯仕官任职”。
  但是,官虽然不当,官方的资源往往是要用足的。
  齐王打算攻打魏国,稷下先生的元老淳于髡劝齐王别打,后来有人揭发说,淳于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接受了魏国的“宝璧二双,文马二驷”。淳于髡对受贿事实,供认不讳。不过他强调,如果没受贿,他一样会这么说,所以收礼不算有错。我们知道,大英帝国的培根爵士,被控在担任法官期间收受贿赂,他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也是自己从未因收礼而偏袒,所以无罪。真是中西大哲,所见略同。
  不管他的自辩是否合理,反正由此我们知道,利用自己在齐王面前的特殊地位捞点好处,淳于髡老师很坦然。苏秦的弟弟苏代,为了请淳于髡向齐王引见自己,也曾送他“白璧一双,黄金千镒”,这个数额大得吓人,应该有所夸张。也许是淳于老师用这种方式赚外快的名声在外,所以就越传越邪乎了。
  另一位稷下先生,因为能说会道而人称“天口骈”的田骈老师,则因为自己的不做官理论,被人调戏过。
  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议,设为不宦,而愿为役。”田骈曰:“子何闻之?”对曰:“臣闻之邻人之女。”田骈曰:“何谓也?”对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今先生设为不宦,赀养千钟,徒百人,不宦则然矣,而富过毕也。”田子辞。(《战国策.齐策四》)
  有个齐国人见田骈:“听说先生您的高见是鼓吹不做官,甘愿当公仆。”
  田骈:“你哪儿听说的?”
  齐人:“我邻居一姑娘那儿。”
  田骈估计窃喜了一下,原来我还有一女粉丝,于是问:“你啥意思?”
  齐人:“我邻居那姑娘,鼓吹不嫁人,现在三十岁不到,儿子生了七个。不嫁人诚然是不嫁人,但比嫁人的还能生。现如今您主张不做官,但是俸禄有千钟,跟班有百人,比做官的还能赚。”
  田老师只能表示很惭愧。
  陈寅恪先生批评晋朝那些爱谈玄学的官僚说,“既享朝端之富贵,仍存林下之风流,自古名利并收之实例,此最著者也。”很多稷下先生,算他们的先行者。
  孟轲老师长期在齐国,和稷下先生们接触很多。他是以平治天下为己任的,又觉得士人做官,和农民种地一样,是本职工作。他说的“处士横议”“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云云,大概主要都是针对稷下的情况而言。意思是,要么你就出来当官,要么你就干脆隐居去。以独立知识分子的身份发了半天议论,到最后却发现,原来你从政府领工资,这么不清不楚的有意思吗?总之,这个批评的对象和杨朱老师本来的观点,未必还有多大的关系了。
  【段子为证】
  前面提到《论语.微子》中出现的几个隐士,都不晓得真实姓名,只好根据孔子或弟子们见他们时,他们的状态称呼,简要介绍如下。
  楚狂接舆:一个楚地的狂者,唱着歌超了孔子的车,歌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想和他交谈,他却一溜烟跑了。
  荷蓧丈人:子路和孔子失散,看见一个用杖挑一竹器箩簏(所谓“荷蓧”)的老者,便跟他打听夫子的所在。老者嘲笑了夫子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还是管了子路一顿晚饭,并留他过了一宿。子路找到孔子后,带着老师的指示又去见这个老者,却已经不知所踪。
  长沮、桀溺:孔子迷路,让子路向两个在水田里干活的长大汉子询问渡口的所在。两个汉子不但不回答,反而嘲笑孔子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天下到处都糟糕透了,企图改变是徒费心力。又策反子路说:“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意思是与其跟着孔子躲避坏人,不如跟着我们抛弃世界。
  苏秦张仪是女人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金庸《倚天屠龙记.有女长舌利如枪》
  官当得遮遮掩掩的稷下先生,孟老师要骂;看见一门心思想当官,此外啥也不管不顾的,孟老师更毒舌,并且是与此类人真的划清界限了。
  当时的天下大势是,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在西方日渐崛起;靠齐威王时代打下的基础,东方的齐国正如日中天;南方的楚国是老牌大国,内囊虽然渐渐尽上来了,外面架子却还不曾倒;战国初期改革的领头羊魏国这时连连受挫,但家底也还不曾败光。总之,这时候不存在什么“唯一的超级大国”,世界格局多极均衡,国际关系风云变幻,对所有国家来说,最重要的都是找盟友,最害怕的都是被孤立,所以善于纵横捭阖的外交人才,成了各国领导人最重视的对象。
  而当时外交界的领军人物,一个叫公孙衍,他主张合纵;一个叫张仪,他主张连横。
  于是,有个不开眼的景春同学,向孟子夸口这二人的好处。
  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滕文公》)
  这位景同学的身份,现在已经搞不清楚。《汉书.艺文志》所收“兵形势”一类的书里,有《景子》十三篇,有学者猜可能就是这个景春。战争是外交的延续,谈军事和论纵横的思路相近处很多(张仪、公孙衍也都带过兵),二者可算是一家亲。
  跟孟老师夸张仪,挑衅意味本来就很明显;如果景春真的就是这个景子,那以兵家人物抬出纵横家两大宗师,更十足是踢馆了。你孟老师不是说当今之世,平治天下舍你其谁吗?你看看你这辈子到底干成啥大事了没有?人家张仪、公孙衍,可是做到了一发飙诸侯恐惧,一回家天下太平,这才叫大丈夫呢!
  景春这一激,非同小可,顿时引出了孟老师生平最有名的一句格言,至今中学生都必须咬牙切齿地背诵,有分教: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这三条标准,公孙衍和张仪够哪条啊?他们算什么大丈夫,只是长着小老婆舌头而已。
  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女子出嫁的时候,当妈的会在家门口教导她说:“到了你婆家之后,态度要恭敬,做事要谨慎,老公永远是对的。”把顺着老公的性子来当作正确的人生态度,这就是做女人的准则。
  必须声明,我也认为孟老师这么说女同胞是不对的,必须加以严肃批判。如果有女人确实这样了,那也是万恶的臭男人霸权造成的人性扭曲……
  张仪们对君主的态度,就像女人对老公。君主永远是对的,这就是张仪们的人生准则。
  孟老师这话骂得难听,但纵横家们未必不引为知音。孟老师被人夸,说是特别善于揣测别人的心理,还真不是虚语。
  和张仪齐名的苏秦老师,就确实曾把自己比作小妾。
  有人跟燕王说,苏秦这人,道德败坏,您别用他。苏秦就跟燕王说,嫌弃我道德不好是吧,那么请问:
  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足下,不可乎?(《战国策》)
  曾参有多孝顺?他在地里干活,一不留神把根瓜秧子踩断了,他父亲大怒,上去一棍子就把他打昏过去了。曾参苏醒之后,第一件事是唱歌。因为按他的想法,老爸气头上把我打昏过去了,冲动过后他会担心我的身体。所以现在唱个歌表示恢复得还行,让老人家安心。
  伯夷有多廉洁?他是孤竹国君的嫡长子,按规矩理所当然拥有继承权,但老父临终前传位给弟弟,他就坚决靠边站。弟弟要让位给他,他就离家出走。后来周武王伐纣,他觉得是以暴易暴,这事儿干得不地道。劝阻不成,看武王得了天下,他觉得从此普天下的粮食都不干净了,于是上首阳山挖野豌豆苗吃,最后活活饿死。
  尾生有多守信用?跟姑娘在桥底下约会,姑娘迟到——约会迟到是女人的特权,耐心等待展现忠诚,本来是必须要有的表现。但尾生表现得特别超凡脱俗,最终是姑娘没来,洪水来了,等到洪水退去,露出尾生抱着桥柱子的尸体。
  燕王听罢:“还有这么好的人?我当然得用啊!”
  苏秦说:“不对。像曾参一样孝顺,那么父母在不远游,一宿没着家,他就没法睡觉,能够像我这样为您跋涉千里去游说吗?像伯夷一样廉洁,周武王他都瞧不上,还能瞧得上您吗?像尾生一样守信用,现在这种国际形势,你总是实话实说,那不是找死吗?”
  然后苏秦总结说,曾参、伯夷、尾生的道德高尚,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名声。这是自取灭亡,而不是成功学的精义。
  接下来,苏秦又哀叹自己遭人攻击,是“以忠信得罪于君”。燕王不信人间竟有如此悲剧,于是苏秦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臣邻家有远为吏者,其妻私人。其夫且归,其私之者忧之。其妻曰:“公勿忧也,吾已为药酒以待之矣。”后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进之。妾知其药酒也,进之则杀主父,言之则逐主母。乃阳僵弃酒。主父大怒而笞之。故妾一僵而弃酒,上以活主父,下以存主母也。忠至如此,然不免于笞,此以忠信得罪者也。臣之事,适不幸而有类妾之弃酒也。
  老公出远门,大老婆偷人。老公回家,大老婆让小老婆送毒酒给老公喝。小老婆故意把毒酒打翻,结果遭到老公的鞭打。——她为什么要打翻酒呢?因为她知道是毒酒,喝了就死,这是“上以活主父”;她为什么不向老公说明呢?因为说明了大老婆就要被赶走,这是“下以存主母”。苏秦说,我的处境,就类似这个小老婆。
  苏秦这一大段说辞,正是“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的完整表达。前一半说曾参、伯夷、尾生不足取,是说以个人实现为目标的道德无意义;后一半说扛着委屈的小妾最伟大,是说要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领导利益,才是最大的利益。
  在今天,一边在职场憋着委屈,一边爱看宫斗剧的观众,对苏秦老师的感慨,还是会挺有共鸣的。不过在孟老师眼里,这种态度恰恰最不可容忍。有三个原因。
  第一,孟老师提倡的跟领导人谈话的原则,是别管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先鄙视了再说,所以他看不得“妾妇们”低三下四的样子。这触犯了他的一个大原则,也就是“士尚志”。
  第二,“妾妇们”那么积极地为主子着想,也不是真就那么贱性,关键在于为主子牟利的过程也是他们自己最快获益的方式。这触犯了孟老师的另一个大原则,也就是“义利之辨”。
  第三,为了完成主子的意愿从而获得自己的成功,“妾妇们”不介意会造成什么后果。张仪成功了,对楚国人民来说是巨大的灾难;苏秦成功了,对齐国上下来说是空前的浩劫。这触犯了孟老师的又一个大原则,也就是“保民而王”。
第四章 风流孟夫子
  孟老师骂张仪是妾妇,太会伺候人;他自己,则无疑更像是一位傲娇的女生:一会儿气得齐宣王“勃然变乎色”,一会儿又挤对得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两个人还能为谁应该去看谁这样的问题纠结不已。最终,闹得不想见面,就去找闺蜜。景丑老师劝和不劝离,是个好闺蜜啊。
  引子
  现今讲儒家的人,有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就是儒家关心历史,又把自己看作真正能影响历史的角色,所以他们留意身后名,对自身的行迹,记录也比较多。
  不可靠的地方当然是有很多。不过戳穿谎言往往比填补空白要容易一些。
  孔仲尼老师的生平大事,今天基本还历历可见。《孔子世家》虽然写得怪力乱神,但只要想想,释迦牟尼老师是啥年代的人,不同说法的分歧大到有几百年;耶稣老师是不是真有其人也还聚讼纷纭。由此,我们就知道,司马迁能写这样一篇传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孟子的履历,要模糊一些,但基本信息还是知道的。
  他姓孟名轲,字是什么不清楚,有些书上说他字子车、子舆、子居,大概是求全附会之说。
  孟老师是鲁国名族孟孙氏之后,但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在邹国。邹国、鲁国靠得很近,属于同一个文化圈,用“邹鲁之士”作儒生的代名词,是很常见的情况。
  《韩诗外传》《列女传》这些汉朝人的书里,都提到了孟子的妈妈是模范母亲,还讲了一些民间故事风格的小段子,至今教育小朋友的时候还用得到,比如不能撒谎,学习要持之以恒,还有要无论如何找学区房等等。
  这些故事传播的结果,是导致人们普遍相信孟子的爸爸应该很早就去世了(据说是在孟子三岁时)。但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不是事实。孟父早死的传说,只说明了广大群众对单亲妈妈把独生子拉扯成才的故事有多么热爱。
  司马迁说,孟子的老师是孔子孙子子思的某个不知名学生。所以在儒门他这一脉,人称“思孟学派”。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孟子是子思本人的学生了。名师高徒,说起来更给力。至于这么一改,导致年代无法衔接,那是学者才会操心的问题。众所周知,全世界的民间故事,都是以缺乏时间观念著称的。
  但孟子确实很推崇子思,至于孔子,他更是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孙丑》)
  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孟子.万章》)
  孔子综合了所有圣人的品质,是永远符合时代精神的圣人。或者用鲁迅的翻译,叫“摩登圣人”。
  这些话,当然是捧到极点了,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知道,孤立地夸,火力再猛也没关系,就怕人比人。这就像做广告,你说你最牛,没关系,尽管说,但你不能点名道姓地说你比同行牛。
  但孟子还真就点了,把孔子和伯夷比,和柳下惠比,和伊尹比,这些都也还罢了,最关键的是,他借宰我之口说:
  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孔子自己,是向来不敢自居圣人的。不是自谦,倒是自知——按传统观念,古代的圣人都具备两大要素:一是有德,二是有权。或者说,圣人和圣王基本是同义词。孔老师一辈子没捞着过一个有实权的官,和圣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孔门弟子们捧老师是圣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结果都是贬低了权力的重要性。说道德积分突破上限的孔子,比道德和权力都是满分的尧、舜还要高,实际是在明白宣告,算不算圣人,道德是唯一指标;权力,随它去吧。
  君究竟有多轻
  说起来,孟老师其实也是个官迷。他说,做官是我们君子的光荣传统。并向人介绍说,孔子如果在一个国家三个月得不到任命,就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会立刻离开这个国家,并随身携带给别国国君的见面礼。又说,按照老礼,一个士人如果三个月没当官,别人就会来慰问他。
  搞得听他讲古的人也大吃一惊:三个月而已,至于吗?咱们魏国也是热衷做官的国家,可也没听说过猴急到这个地步的。
  大概,正因为同是官迷,孟老师才愈发要和苏秦老师、张仪老师他们划清界线。他对国君,可就不会那么体贴了。
  孟老师的生卒年,根据现存史料,只能大致推测,无法说准是哪一年。但他游历诸国,见过哪些国家领导人,宾主双方是亲切友好地交谈还是坦率地交换了意见,有不少倒是可以确定的。
  公元前333—前330年,孟老师在祖国邹国当了官。然后,和国家领导人邹穆公有了这样的对话。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
  邹穆公跟孟老师倾诉自己的郁闷:邹国和鲁国打了一仗,邹国官员死了三十三个,邹国人民就在一边干看着。这种让领导先死的作风,邹穆公当然无法容忍;但要处死围观群众,这么大的群体事件,恐怕就要把邹国这点可怜的人口都杀光了。
  所以他左右为难。
  孟老师的答复则很干脆:官员们死得活该。
  孟老师说,闹灾荒的年份,邹国人民流离失所,而国家粮食、资金储备很雄厚,有关部门却不汇报灾情。曾参老师说得好:“你怎么对待别人,别人也就怎么对待你。”所以国君您就甭抱怨了。
  这算是当面让国君下不来台。顺便贡献了一个成语:“出尔反尔”。
  公元前330—前324年,孟老师在齐国找机会。
  当时齐国国君还是齐威王,一般认为他是齐国历史上最英明有为的领袖,特别欢迎别人给他提意见,导致来提意见的人太多,齐国王宫热闹得跟市场一样,人称“门庭若市”。
  但孟老师跟他交流不多,反正《孟子》书里没提孟老师跟齐威王都说过啥。大概这种处境让孟老师很失望,所以他离开了齐国。
  公元前324—前320年,孟老师在泗水流域的那串小国溜达。
  这期间,孟老师收获了自己的头号大粉丝滕文公。滕文公还在当接班人的时候,就专程去拜访过孟老师,结果孟老师言必称尧舜,大谈只要发掘出人性之善,就可以有神奇的功效。把滕文公迷得神魂颠倒,“于心终不忘”。后来滕文公的父亲去世,滕文公顶住来自家族长辈、国家元老的压力,遵循孟老师的指示,把爸爸的丧事按传说中的西周老规矩给办了。
  当了国君后,他跟孟老师说话,基本也是恭谨地执弟子礼。
  公元前320—前319年,孟老师到了魏国。
  魏国和之前那些小国可不一样,滕国领土不过五十里,比一个村儿大点儿。魏国却是战国初期的超级大国,自诩“天下莫强焉”,虽然最近吃了不少亏,但还是第一世界的心态。到魏国遭际如何,对已经步入老年的孟老师也算是人生的一次大考。
  因为魏国当时已经迁都大梁,所以魏国国君也叫梁王。
  《孟子》开篇第一章,就是孟老师见梁惠王。梁惠王说:
  “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易中天老师在百家讲坛讲孟子,把“叟”翻译成老头。在公众性的讲坛上,追求表达效果,这么讲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严格说来,这么翻译不准确。朱熹注:“叟,长老之称。”也就是说,梁惠王虽然问得有点太猴急不含蓄,但称呼上还是挺客气的。
  不客气的是孟老师。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句话引出“义利之辨”的大问题,这里暂不讨论。总之,不接对方的话茬,一句话给顶回去。啥叫“说大人,则藐之”,这就是现身说法了。
  孟老师在魏国的运气不大好,游说刚有点效果,梁惠王就死了,他的儿子梁襄王即位。
  魏国这位新国君,在《孟子》里只算打酱油的。仅出现一次,孟子对他的那句评价倒是很有名。
  “望之不似人君。”
  只远远看了一眼,孟老师就否定了这位的统治资格。
  照这样子,孟子在魏国是待不下去了。好在,不重视他的齐威王,不久前也很凑趣地死了。
  公元前319—前312年,孟老师又到了齐国。
  这个时候,孟老师在国际间的名声已经很大。实际上,孟老师要见齐王的心理固然很迫切,但刚即位的齐宣王对孟老师的好奇心更旺盛。两人见面之前,齐宣王竟然派人去偷窥了孟子一回。知道自己被偷窥了,孟老师豪爽亲切地说:“看什么看,尧舜也是人啊!”
  两人见面,孟子照例是一开口就把人家的话给顶回去。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齐宣王打听齐桓公、晋文公的业绩,实际上就是想问孟子该怎样称霸。孟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孔子的传人,没有谈齐桓、晋文的——《论语》里对齐桓公评价不算低,对晋文公也捎带提过一次。所以顾颉刚先生说,当时要是齐宣王从身边拿出卷《论语》来,场面只怕要尴尬。
  当然,孟老师敢这么说,也是拿准齐宣王不好意思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他就是要表明态度:霸道,咱不爱提;我不答你的问题,而你要顺着我的思路走。
  《孟子》书里,孟老师和齐宣王的对话特别多,这其中,最著名的宣言无疑是: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这句很好懂,不翻译了,也实在是翻译不出原文的气势来。
  此外,孟老师放钩子下绊子打棍子,什么招都使过。如果说苏秦张仪是妾妇,孟老师却常常也不像大丈夫,而是像最会折腾男朋友的女生,有时气得齐宣王“勃然变乎色”,有时又挤对得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两个人还能为了谁应该去看谁这样的问题纠结不已。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孟子.公孙丑》)
  孟子本来已经准备好去见齐宣王,偏生齐宣王派了个人来跟孟子说,本来应该是我来看您的,但是感冒了,吹不得风。不过要是您过来,我还能支撑着上朝,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有机会见到您?
  于是孟子改变计划:“不幸得很,我也病了。”
  第二天,孟子要到别人家去吊丧。学生劝阻:“昨天您刚说有病,今天又招摇过市,这不太好吧?”
  孟子很干脆:“昨天生病,今天好了不行吗?”
  齐宣王对孟子的身体倒是很关心,派人来慰问孟子,医生也带来了。孟子的学生赶紧跟来人敷衍打圆场:“昨天是真病了,真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刚好了点,就小步快走着去了。但能不能撑到终点,我说不准。”
  同时他派人去给孟子带信:“无论如何不要回家,赶快上朝去!”
  于是孟子被学生逼得有家不能回,上朝又实在不想去,换作是女人,这时候最自然的反应,大概只能是去找闺蜜。
  ——孟老师也确实是住到一个叫景丑的朋友家去了。
  孟老师有名言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的政治内涵我们先放着,反正,至少在他老人家面前,君王的分量,确实显得不大重。
  仁政:孟子的不二法门
  当然,孔、孟以至刘向的界说都只能当作“理想典型”来看待。事实上真能合乎这种标准的士终属于少数。但是自从诸子百家竞起,各“思以其道易天下”的情形来看,这些少数的士无疑在当时的历史潮流中是处于主导的地位的,他们正是汤因比所谓的“创造少数”。
  ——余英时《道统与政统之间》
  孟老师跟闺蜜交心,谈了自己不见齐王的理由:
  “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
  “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恒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孟子.公孙丑》)
  他先引用本门前辈曾参老师的话:晋国、楚国的财富,没有谁比得上。但是,他们有富贵,咱家有仁义,面对他们,我也不气短。
  然后孟老师比较自己和齐王各自的优势。
  天下最尊贵的东西有三样:爵位算一个,岁数算一个,道德算一个。朝廷上,爵位最尊;日常生活中,岁数最尊;至于辅助君主治理百姓,德行最尊。
  齐王只有爵位这一个优势;我老孟占着俩,而且这俩当中,德行应该算双倍积分。
  孟老师宣称,对大有作为的君主来说,一定有他不能召唤的大臣,有事儿,得你亲自上门去找他。
  于是孟老师又引史为证。商汤面对伊尹,桓公面对管仲,都首先是学生,然后才是君主。这二位之所以能够称王称霸靠的就是这种正确的态度。而当今天下,之所以会形成国际均势,不是因为大家都很强,恰恰相反,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大家都太弱。因为各国君主都好为人师,所以哪国都搞不好。
  最后孟老师愤愤然地说:“管仲都不可以被召唤,更何况连管仲都瞧不上的人呢?”
  在其他场合,孟老师还讲过一些类似的故事。强调不是我傲娇,而是我们儒家向来就是这么傲娇。
  鲁国掌权的阳货想让孔子来拜见自己,孔老师就不去。阳货就派人给孔老师送礼——因为照规矩,你得亲自来给我回礼,那不就见着了?结果孔老师有意挑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礼。虽然最后两人还是见了面,但那纯属意外,小概率事件下不为例。
  孔老师的孙子,小孔老师子思先生也是这个脾气。小孔老师和鲁穆公的关系是这样:
  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孟子.万章》)
  鲁穆公多次去见小孔老师,问古代千乘之国的国君,是怎样和士人做朋友的呢?——意思是,让我们交往吧。
  小孔老师的反应是不高兴。“按古人的观点,国君应该给士人当学生,而不是当朋友。”
  孟老师又解释小孔老师的意思:按地位,您是君我是臣,我不配跟您当朋友;论德行,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你哪配跟我当朋友;想当我朋友都不行,召见我当然更不行。
  从上面引的话很容易看出来,儒门这股子傲气,是源于这样一种自负:比道德,我们是最好的。
  为什么我们的道德能这么好呢?孟老师说,人的天性之中,都包含着一些美好的品质,主要是以下四种: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恭敬之心,人皆有之;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但是,这些美好的品质,大多数人培养得并不好,被恶劣的环境给毁了。就像绿树茏葱的山丘,生生被砍成了秃岭。但是我们孔门高手不一样,这四大美德,从小都发育得特别好。
  为什么只有我们发育得这么好?孟老师并不藏私,介绍过修炼法门。比如我们中学里学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云云,就是其中的一段。那么多痛苦,都是在练级。当然,被认为最重要的,是孟老师关于“知言养气”的一大篇议论。
  这段话太长,又非常不好懂。总之,孟老师说了,“浩然之气”养足了,可以“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那境界非金庸、古龙所能梦见,完全进入了玄幻的范畴。
  当然你又会问,道德好有什么了不起?光凭道德好你就能打败官二代,横扫高富帅?别说,孟老师还真有这个自信。因为在他看来,只要君王们在儒生的指导下,把自己天性中的善良发掘推广开来,从而建立一种有道德的政治,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
  通过安抚百姓的途径而追求称王,没有人能够阻挡。天下将在你的掌控中运转。
  所谓“保民而王”,也就是行仁政。
  【段子为证】
  孟子养气的理论,后来很被重视。魏晋隋唐,佛教、道教盛行的时候,儒家的人往往也有这个倾向——就是承认本门的功夫,只解决社会问题;宇宙、人生方面的困惑,则该到佛经、道藏里去找答案。大概从韩愈开始,儒家想把这块失去的阵地夺回来。
  宇宙人生方面的问题,人是不可能知道确切的答案的。既不可能知道答案,又总是忍不住要追问,其结果,就是往神神叨叨的方向上发展。
  复杂繁琐的宗教哲学,是神神叨叨地探讨宇宙人生;女生们研究星座,玩塔罗牌,也是神神叨叨地探讨宇宙人生。
  孔子喜欢说“不知也”“空空如也”,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虽然多数时候属于玩低调,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谈性命与天道,是事实。
  所以,二程、朱熹他们翻《论语》时恨不得掘地三尺,就差喊一嗓子:“这个可以有!”但就是起孔老师于地下,他也只能双手一摊:“这个,真没有。”
  所以有学者说,倘不是碍于孔子的祖师爷身份,按宋儒的偏好,很可能是不想把《论语》列入《四书》的。
  于是孟子就显得格外重要了。程、朱们看到“浩然之气”这一段的时候,真是欣慰无比。
  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为什么“其功甚多”?因为有了这个,我们也可以在宇宙人生方面跟佛教、道教叫板了。
  “仁”者无敌
  大体上,孟老师是这么论证仁政的伟大意义的。
  先看一下《孟子》开头,孟老师和梁惠王的对话。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问,您老人家大老远跑来,对我国有什么好处啊?所谓“利吾国”,这个利自然是国家的利。这点,过去注解《孟子》的人,从最早的东汉赵岐,到影响最大的南宋朱熹,到集大成的清代焦循,意见是非常一致的,朱熹就说:“王所谓利,富国强兵之类。”
  更具体点说,梁惠王这些年来既被孙膑偷袭,又被商鞅胖揍,还被楚国趁火打劫,憋着一肚子火,他所谓“国家的利”,就是该怎么找这些国家寻仇,把场子找回来。
  孟老师的回答,给人感觉是调子高得吓人,只谈道德,不谈利害,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这确实怪他乱放嘴炮。不过仔细体会文意,孟老师的意思不过是在说,你梁王关心的所谓“国家利益”跟别人无关,是你梁王的私利;那么,别人也只会关心跟你无关的他个人的利益,这样,大家都追逐私利,国家就完蛋了。
  “亦有仁义而已矣”则不妨理解为,要找到共同利益。仁义是什么?就是所有人的共同利益。当然首先是人民群众的利益,满足了人民的利,自然也就有了你国君的利。
  对人民群众来说,仁政的意义在于,可以改善生活。
  孟老师对当时人民的悲惨生活,特别有同情心。而说到用语言文字把人民的惨状描述出来,同时慷慨激昂地抨击骄奢淫逸、邪恶暴虐的统治,孟老师的煽情能力,可说无与伦比。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孟子.梁惠王》,下同。)
  丰收了,民间多余的粮食丢给猪狗吃,这个时候政府不知道平价收购,作好储备工作;灾荒了,路上有饿死的尸体,这个时候政府不知道开仓赈济。饿死了人,有关部门就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是自然灾害。”这和把人捅死了,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刀子杀的。”有什么区别?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骏马,人民面有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这是你们这些统治者带着野兽在吃人。
  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现在老百姓的经济状况,是对上不足以侍奉父母,对下不足以抚养妻子儿女。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吃一辈子苦,有点自然灾害就不免死亡。这种情况下,求个活命都困难,谁有工夫听你谈礼义道德?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孟子.离娄》)
  争夺土地而战,死人漫山遍野;争夺城池而战,城市变成死城。这是带着土地去吃人肉,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所以孟老师做了一个极其沉痛的判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抨击完现状,自然就要提出,改善人民生活质量才是抓住了当前社会的根本矛盾。具体指标有:
  ——如“不嗜杀人”,就是要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存权。就这个问题,孟老师有警句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如“制民之产”。这四个字,我倾向于理解为,制定合适的经济政策,以保障老百姓的基本物质生活。至于孟老师所提倡的具体制度,有的太复杂(比如井田制),专家们都吵得不亦乐乎;有的又好像过于简单: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段话《孟子》里反复出现了三次之多,可见孟老师有多重视。虽然章太炎骂这个方案太幼稚,但孟老师关怀弱势群体的拳拳之心,总算是跃然纸上。
  ——如“与民同乐”。领导开心的时候,要记得让人民群众也开心——乐意引申的话,这句话里牵涉到的权利也可以相当多。
  对于君主来说,行仁政的意义在于可以保住权势,进而统一天下。为了忽悠各国国君行仁政,孟老师对他们威逼利诱,也算手段都用尽了。
  威逼者何?就是警告他们不行仁政就会被推翻。
  孟老师和齐宣王有这样的对话——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返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
  孟子问:“一个齐国人到楚国去,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一个朋友。结果回来时发现,老婆孩子在受冻挨饿,请问该怎么办?”
  齐宣王说:“绝交!”
  孟子问:“法官管不住他的下级,该怎么办?”
  齐宣王说:“撤职!”
  孟子问:“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该怎么办?”
  齐宣王只能环顾左右,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去了。
  孟子的意思很明白,君主尽不到对国家人民的责任,也是该撤职的。这个意思,他反复强调过多次,“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诸侯危社稷,则变置”云云,都是孟老师就这个问题所发的名言。
  利诱者何?就是告诉他们行了仁政就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当时各大国的君主虽然多半已经称王,但大家心里多少还有点犯嘀咕,觉得“王”应该是像西周盛世的周天子那样,被天下尊为共主,自己这个王,自娱自乐的性质多一点,成色还有很大的不足。
  孟老师说,行了仁政,你这个王,就可以十足真金了。为什么呢?只要你推行保障人民利益的政策,那么全天下的各色人等,都会愿意成为你的国民。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孟子.梁惠王》)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找官做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来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想到您的国家来种地,天下的商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做生意,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旅行,天下痛恨本国国君的人都想到您这儿来控诉。”
  显然,孟老师心目中,只有好体制和坏体制,对广大人民群众完全没有爱国主义的要求。如此发展下去,就是中学语文课上学过的话: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
  孟老师告诉梁惠王,你不是想跟商鞅、孙膑他们找场子吗?在这种情况下,您的老百姓,提根棍子就能把装备精良的秦兵、楚兵给揍了。
  说到这里,实际上面临着跟墨巨侠类似的问题。仁政听起来这么美好,做得到吗?
  孟老师说,当然做得到。我跟墨子那个禽兽不一样,那厮心理阴暗,只看到人性中趋利避害的一面。而咱们强调的因素刚好相反。
  将要被屠宰的牛,你看看它的眼神,听听它的哀鸣,那种恐惧有没有打动你?那种求生的渴望有没有打动你?你有没有同情心油然而生想给它一条活路,或者至少不忍心吃它的肉?
  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了,你有没有想赶紧拉他一把?你拉他不是为了想跟他的爸爸套交情吧?你拉他不是为了想要一个助人为乐的好名声吧?你拉他不是因为嫌孩子的哭声难听吧?那是为什么?这是源自人类天然的同情心啊!
  孟老师说,这就足够了。把这份爱心推广开来,就是仁政。
  所以,在孟老师看来,仁政可行的基础在于,人性善。
  【段子为证】
  把仁义理解为共同利益,并不是按照今天的思维捏造出来的新说法,而是古已有之。孟老师这句话单独拿出来,造成了仁义和利益对立的效果,儒生往往也觉得不好接受,于是他们捏造了一段孟子和子思的对话。
  初,孟子师子思,尝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者,亦仁义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显然,编这个故事的人对孟子的话不满,又不敢直接反驳,只好抬出一个比孟子更有来头的人物,借他的口说,仁义的最终目的还是利,利是道义的总和。
  这个虚构的故事被司马光采集进了《资治通鉴》。但他又打圆场说,其实子思说的和孟子说的,是一个道理。不过仁义才是最大的利,这个道理过于深奥,只有仁义的人才明白,梁惠王这种野心家是听不懂的。所以孟老师才会干脆主张只谈仁义不谈利。
  性善论的软肋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聒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
  ——《韩非子.显学》
  这段话的大意是:巫师为人祈祷,说让你长生不死,说得你耳朵起老茧,你能因此多活一天吗?这就是人们鄙视巫师的原因。儒家游说君主,不说治国的具体策略,只说我们的理想社会有多么美好,和巫师又有什么区别?
  性善论是孟子的招牌菜,但理解起来,麻烦却很多。
  我们把问题尽量简化。人性是什么,当然永远不可能说清楚。不过我们今天说人性,一般是把人与生俱来的全部特性,都算人性。而孟老师的观点显然不是这样。人当然是生来就会作恶的,但使人作恶的天性却都只算禽兽性,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只有那不同于禽兽的“几希”,才算是人性。
  这个人性才是善的。今天,口语当中骂人说,“你丫没人性”,这倒是在孟老师意义上使用人性的概念。
  我不在这里抄《孟子》里那些关于“性”的讨论,原因也在这里。孟老师和他的论敌们虽然使用的是同一个概念,但对这个概念的定义却往往完全不同。鸡同鸭讲是必然的。
  也就是说,孟老师并不认为人本质上有多善;但是孟老师确实是在强调不管人和禽兽的距离有多么近,不管人可以有多么恶,这一点点天生的善,力量却是无穷的。只要把这点善发掘出来,就几乎无所不能。
  正如前面已经讨论的,国君之所以可以安抚人民,普通人之所以可以成为士人,士人之所以可以不屈服于权力,都源自这种向善的能力。
  鼓吹性善,其实很多时候意义并不在于探寻人性的真相,而类似于一种激励教育。你天天跟一个孩子说,你真聪明,肯定能学得比别人好,他也许就真的爱学习了。你经常说人可以很善良,“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大家就真的乐于去做好人了。
  这种正面激励功能,谁也不能否认。但如果把性善论推到极致,可能有两大问题。
  一是强调既然人性善,人就必须善,不善也得善。
  好比“只要你是人,就可以成为尧舜”这个动人的结论,它的逆否命题就非常吓人:“凡是不能成为尧舜的,就不能算人。”——好,你为啥没有成为尧舜?你是不是放弃了天赋的良知良能?你还配做个人吗?你不是人,所以我杀你也就不算杀人。
  在这种追求善的冲动下,屠刀霍霍磨砺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了。后世所谓“理学杀人”“道德杀人”,就是这种思路的体现。而如果这种主张真的能跟政治权力相结合,要求每一个社会成员都狠斗私字一闪念,那么演为暴政也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拿这点来责怪孟老师本人,有点过苛。因为孟老师不是一个一以贯之、逻辑严密的思想家。虽然他有时会抛出一些骇人听闻的高调主张,但大多数时候,还不至于跟常识常情过不去。孟老师说,老百姓没点固定资产,跟他谈道德往往就没法谈;年成好了,年轻人就比较乐意学做好人,年成坏,年轻人往往就容易成为暴徒。这都是些很能体谅人情的说法。他的道德绳索,基本可算很宽松。
  但性善论可能导致的另一个问题,在孟老师这里就比较严重。
  孟老师太相信善的力量。这导致的结果是,在他平治天下的方案里,暴力因素(如军队、法律、监狱之类的国家机器)虽然不是绝对没有,但占的比例极低。
  最能体现他这种盲目乐观的就是前面引过的那句,生活在仁政中的老百姓拿着棍子就能把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邪恶军队给揍了。
  孟老师敢这么说,仰仗的第一是士气,第二是人数。
  他认为邪恶的军队会没有士气,而正义的人民士气很高。
  为暴君作战的军人,想想自己“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的生活状况,多半就倒戈了。
  想想自己的生活多么美好,为了捍卫这美好的生活,老百姓打仗肯定得玩命。
  说邪恶的军队士气不高,孟老师显然忽略了三大现实。
  第一,暴君可能整得民不聊生,但唯独给军队的待遇特别好。罗马皇帝塞维鲁有云:“让军人发财,其余人可以不管。”这个道理当然不是长治久安之道,但却不难得逞于一时。对此,古今中外的暴君都明白,只有孟老师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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