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这本书谈战国五子,按照活动年代的顺序排列是: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
正如许多西方学者所说,中华帝国是孔夫子和秦始皇缔造的。而上述五位活动的年代,恰好是孔子去世之后,始皇帝统一之前。他们是大变革时代的革命党与保守派,是那个社会背景下的先锋与公知。
而所谓“公知”是“公共知识分子”的简称,在这个词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火爆并充满贬义之前,它和“知识分子”几乎是同义词。摘抄余英时先生的解释:
今天西方人常常称知识分子为“社会的良心”,认为他们是人类的基本价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知识分子一方面根据这些基本价值来批判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另一方面则努力推动这些价值的充分实现。这里所用的“知识分子”一词在西方是具有特殊涵义的,并不是泛指一切有“知识”的人。这种特殊涵义的“知识分子”首先也必须是以某种知识技能为专业的人:他可以是教师、新闻工作者、律师、艺术家、文学家、工程师、科学家或任何其他行业的脑力劳动者。但是如果他的全部兴趣始终限于职业范围之内,那么他仍然没有具备“知识分子”的充足条件。根据西方学术界的一般理解,所谓“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士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
余先生又说:“熟悉中国文化史的人不难看出,西方学人所刻画的‘知识分子’的基本性格竟和中国的‘士’极为相似。”
确实,以专业知识而论,谁要是夸说诸子今天还如何了得,只能推断为别有用心。但不可否认,那时的许多问题,还是今天的问题。
以韩非子为例。
先秦,中国思想史的黄金时代。在最有名的七子里面,按年代排,韩非是殿军。韩非看前面六位都不太顺眼;相应的,在怎么跟领导人谈心的问题上,韩非一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的小媳妇相,在那六位那里,大概也很难引起共鸣。
而这六位亦是各有各的个性。
《老子》这书,自说自话。一个老爷子面无表情地在念叨,语音语调从头到尾没有抑扬顿挫,爱听不听,不听拉倒。
孔子是低调的,主张跟领导说话要客气,但原则问题不让步。他认为国家领导人听不进不同意见就该亡国,跟你说不通我就自己辞职走人。并且,看《论语》的记录,孔子评价起国君或官员们来,态度常常也并不像他主张的那样谦恭。
墨子很自恋,觉得就他最牛。即使全世界都在反驳他,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集中天下的鸡蛋砸石头。《墨子》书里记录他和别人的辩论,都透着这股子气势,和国君说话,也不例外。
孟子也嚣张。“道高于君”是他的基本立场,“说大人,则藐之,毋视其巍巍然也”是他的基本态度,“帝王师”是他的基本定位。所以人家问他,咱们大王对您很客气,您对他就不能尊敬点吗?他的回答竟是:“我经常把尧舜之道讲给他听,不就是对他最大的尊敬吗?”
庄子更不必说。庄子稀罕跟国家领导人说话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既然如此,那领导不爱听,他当回事吗?
韩非的老师荀子,讲究“尊王”,倒也是特别强调要突出领导权威的。但他一张嘴仍然会说,你们这些国君拿齐桓公、晋文公当奋斗目标,但我们孔门弟子,就算只是个小孩子,都觉得谈这个丢人。
总之,“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这个韩非看来最大的难题,在这六位心目当中,根本就不存在。
道理也很简单。这老六位就算各有各的毛病,起码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怀揣理想,拿自己当人,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张来塑造国君。自居奴才,为讨主子欢心而变着花样说话,他们不但做不出,甚至根本想不到。
有意思的是,那些一心干禄,比韩非还要以国君的是非为是非的纵横家和法家实践派,也没把游说看得这么难。
苏秦、张仪不必说了,各国国君一路忽悠过来,一点都不怯。
韩非的同门李斯,胆色也一样可观。《谏逐客书》开门见山,“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批评新国策不对,一点没绕弯子。这篇的行文,也正是韩非说的“顺比滑泽,洋洋洒洒”,尤其是后半篇,“华而不实”的嫌疑着实不小。但人家也成功了。
韩非和这帮子人的巨大差异,也许可以从出身上来解释。
韩非是“韩之诸公子”。韩国是一个不强大,但还算是大国的国家;“诸公子”的意思,是一个不算高贵,但还说得过去的贵族。
章太炎骂老子,有句名言叫“怯懦者多阴谋”,拿到韩非身上更合适。没行动力,各种阴谋诡计只能一遍遍过脑子,所以韩非这方面的研究特别有水平。真的耍流氓,韩非在秦始皇面前一和李斯、姚贾交锋,三招两式就败了,皇帝也不再把他当回事。
太史公为韩非立传,没写几句话,倒全文引录《说难》。因为他亦有同感。
那是汉武帝的时代。
天下一统,别黑白定于一尊。再像诸子那样在皇帝面前高谈阔论,皇帝受不了,别人也拿你当神经病;一心想升官发财的,也知道靠豁出去发惊人之论引起人主的注意,但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而是越来越少。更好的选择,还是顺着领导人的既定方针,拿点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这种差别,先看看《战国策》,再看看贾谊、晁错、主父偃们的政论文,立刻就可以感受得到。
揣摩人主的心意,是一项必须要做的艰巨工作。在战国,韩非这样细腻深刻的软骨头才会对此感受强烈;在皇皇大汉,却连司马迁这样嵚崟磊落的奇男子也觉得不可回避。时代的沉降,真是使人低徊不已。
先秦诸子的思想,和现代流行的一些价值,当然是有很多可以呼应的地方。简单说,孔子与宪政,老子与哲学,墨子与平等,孟子与民主,庄子与自由,韩非与法治,均在似与不似之间。
由于这种微妙的关联,你要想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或其中任意一人)捧之上天,或者贬之入地,大概都很容易。事实上,很多人也正是这样做的。
作为一个在媒体待过的老师,我不得不承认,不管在报纸还是课堂上,很多时候,极端的褒贬最容易产生话题,促成争辩,从而大受欢迎。
但我还是想和这种方式保持一点距离。在我看来,极“左”或极“右”,大概都有脑子短路的嫌疑;然而不“左”不“右”的乡愿派,倒是诚然不短路,只是大脑里已经停电了。
而我希望这是一本不短路,且供电量还算过得去的书。
第一章 孔子死了
孔子的心愿是从政,实践是办学。从政的目标,是复兴宗法纽带维系的封建等级社会;办学的方法,是教很多苦孩子该怎样做官,并且在国际间跑来跑去。问题是流动人口越多,宗法纽带就越无法维持;苦孩子越精通做官之道,就越不甘心继续当封建体制里的下等人。刻薄点说,孔子的行为是在给自己的理想打脸。
孔子的自我分裂
孔子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在干什么。
他是怀揣着政治理想的人。理想是啥,他老人家也直说过:“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代太伟大了,我特想追随那个时代的脚步。
西周盛世什么样?按老人家自己的解释,主要是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君怎样才能像个君呢?他要像爸爸。臣怎样才能像个臣呢?他要像儿子。
说“像”,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很多时候确实就是。按照周代的封建宗法制度,大致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都算贵族。爸爸当天子,嫡长子留着即位,其余儿子们去当诸侯;爸爸当诸侯,嫡长子即位,其余儿子们去当大夫;爸爸当大夫,嫡长子即位,儿子们去当士;爸爸是士,嫡长子即位,其余儿子就失去贵族身份,只算庶人了。
爸爸管儿子,但爷爷通常管不到孙子。儿子对爸爸称“臣”,但孙子对爷爷只是“陪臣”(如诸侯的大夫对天子,士对诸侯,都是陪臣),不从爷爷那里获得权利同样也不用承担义务。这样的好处是即使连续几代人都非常能生,孙子、重孙太多,爷爷认不全也没关系,他只要认得自己的儿子就可以了。
在这个体系下,爸爸的权威要保证,但同时爸爸应该是慈爱的;儿子的孝顺要强调,而这孝顺需是发自内心的。虽然有点把父子关系理想化,但大体也算有人类的天性作基础,很自然。
当然,平等是不存在的。但权威通常不会是极权,服从通常也不至于是盲从。不平等但是有对等,分等级但是很和谐。
平心说,这个体系设计得确实是挺高明的。一两千年后的欧洲人,也推行封建,就搞不出这么既主体突出又兼顾各方利益的制度。他们一会儿让国王的儿子们平分王国,结果好容易建立的统一政权立马四分五裂;一会儿又滑到另外一个极端,搞长子继承通吃,其他儿子什么也没有,结果催生了一大批血统高贵但一文不名的光蛋贵族,没事要么捉对厮杀,要么劫掠教会,要么欺负劳动人民,构成了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当然,正因为原来的社会体制极端不靠谱,他们才勇于开拓,四处征伐,终于在公元1500年以后杀出升天,彻底改变了小小寰球,但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总之,让四海之内的君臣子民过着温情脉脉的大家庭生活,这就是孔子的理想天下。
但是,孔子实践自己政治理想的努力并没有取得期望中的成果,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据庄子略带夸张的说法,孔子在鲁国两次被放逐,在卫国混得不敢见人,在宋国他背靠的大树要被砍,在商周没出路,在陈蔡被包围,谁想杀他都不算犯罪,谁想侮辱他只管自便。(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庄子.让王》)
他做得比较成功的,是办教育。
孔子招生,号称“有教无类”,学生大多数是苦孩子。比如他的头号得意弟子颜回,根本是穷死的;比如他的跟班兼保镖子路,当年头戴鸡毛冠,身挂野猪牙,看着就是个流氓;比如有的学生对怎么干农活很感兴趣(如樊迟),有的确实在干农活(如曾参)。还有的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干工商业出身(如漆雕开),有的还是劳改犯(如公冶长)。
教学的内容,主要是人称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这些内容,今天听起来像摆设,但在西周时代,却是实实在在的贵族技能。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谓治国的本事,关键也就是懂得怎样祭祀和打仗。祭祀要相应的仪式和音乐来配合,打仗要会射箭和驾车,而不论是祭祀还是打仗,都需要能读能写相关的文件,并且算清相关账目。
孔老师教学生的时候,有的技能还是社会迫切需要的,比如算数和写字,永远是必须的基础课;有些则有点日薄西山,比如各国君主和贵族越来越不爱讲老礼儿;比如车战成本太高,限制太多,正在渐渐为步兵团队所取代。
但即便教的内容是过时的,也有很大的“去魅”作用。原来苦孩子对贵族玩弄的这套礼乐射御只能仰望,觉得那是既神秘又不可企及的,现在自己也会了,立马觉得就这么回事,有啥了不起?
虽然按出身他们应该是弟弟、儿子、孙子辈,但等这些能耐都学会了,他们怎么还会甘心做弟弟、儿子、孙子?
更糟糕的是,孔老师还周游列国。
要君臣之间能有父子之情,最简单的办法是君臣就是父子。要君臣就是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老子说的,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在当时,社会发展,交通进步,各地区之间人口流动加速,本来就是大趋势。孔老师作为公认的思想和道德楷模,带头过这种在路上的生活(不妨简称为“带路党”),显然大大加速了这个进程。
于是,各国的臣工中也就有了越来越多跟君主没啥血缘关系的外国人。你孔圣人一边鼓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边搞得君不父,臣不子,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不是给自己打脸吗?
后来墨家骂孔子,一条大书特书的罪状,就是孔子“劝下乱上,教臣杀君”,虽然他列举的几个案例大体不靠谱,但从实际影响上说,这个判断未必不合理。
不得不说,孔老师确实是给自己拧了个扭头朝后看,迈步向前冲的造型。
对这种矛盾,众人当然有不同的理解。
捧孔老师的,自然说老圣人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托古改制,故意的。
不爽孔老师的,则批判他没逻辑,是逻辑思维不清晰的文科代表。啥叫“自打耳光”?孔老师这样的,就叫自打耳光。
老师到底是想向前还是冲后?儒家弟子们也搞不明白。因为众所周知,孔老师还讲究因材施教,一个简单的具体问题,跟不同学生讲的都不一样。他又要求学生举一反三,话通常不说透,你不明白,就算了。至于老师的核心价值观,子贡这样的入室大弟子,都没机会听——颜回师兄倒是或许听过,却又“不幸短命死矣”,总之,是失了传。
这种含混不清的状态,短期看来是坏处,孔子一死孔门就分裂了;长远看来则是好处,因为不管持什么主张,最后追其根本时都可以认到孔子这里。荀子看孟子极端不顺眼,孟子对荀子想必也不会有好印象,但他俩一样以孔子的嫡派传人自居。这也还罢了,墨、道、法三家固然经常批孔,但墨子也会引孔子的话证明自己的观点,庄子会借孔子之口谈心斋、坐忘,韩非则让孔子宣讲严刑峻法……总之,谁也不愿意老人家闲着。
直到今天,找孔老师认祖归宗的,仍不罕见。当然反过来,也就是持任何主张的人,都可以拿孔子作反证。
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下,战国时期的列位大家才能或跋扈,或疏离,或期期艾艾地追寻着自己的抱负。而这,只会也只能发生在孔子身后。
儒家分裂的标志性事件
孔子门下,有个叫有若的学生。他吹捧老师不遗余力,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长得和孔子很像。
孔老师去世,弟子们满腔哀思无处寄托,于是子游、子夏、子张三位大弟子,共推有若当接班人,坐到孔子的位置上,接受大伙的礼拜。
这种做法,思路可能来自宗族祭祀,由孙子来扮演去世的爷爷。但不由亲孙子来,而是另外找人,说他和圣人有共同点可以接替圣人的岗位,则有点像灵童转世。这如果能延续下来成为传统,儒家可能会比较有宗教味道一点,也能够成为一个更有凝聚力的教团。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论资格只是小师弟,但曾参同学首先跳出来说:“我被江汉的洪流荡涤过,被夏日的阳光照耀过,被星空的浩瀚震撼过!”意思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们的老师就像江流,像夏阳,像星空。长得像算啥啊,思想境界才是关键啊!伟大是不可复制的,我怎么可能接受另外一个人坐在老师的位置上?
这一嗓子是很有感染力的。不久后,又有别的弟子发难说:“我们老师会天气预报,要是下雨,他能在出行前提醒我们带雨具;我们老师还能开男科医院,将难言之隐一语道破。有个人老大不小了没儿子,老师却预言,人家四十岁后会生五个娃。请问老师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有若答不上来,于是这位弟子也不客气:“有师兄起来吧,这个位置不是您能坐的。”
这可能是儒家分裂的标志性事件。
韩非子说,后来儒家分裂成八派。实际上应该还不止。
不过即使在孔老师生前,孔门也从来不是个整齐划一、服从命令听指挥的群体。同学之间有辩论,学生敢跟老师顶嘴,都是屡见不鲜的事。
所以孔门日后的分裂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背后不再有组织,也许反而有利于个人充分发挥,激发潜能。
大众心理学的祖师爷古斯塔夫.勒庞有段名言,大意是:一种思想,不管它诞生之初有多么伟大,一旦进入大众智力的层面,它的伟大之处,就会消失殆尽。
儒家不能免俗。某种意义上,儒家甚至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流行的。那个年头,天子丢脸,贵族垮台,相应的,普天下暴发户却是多得要命。趾高气扬之余,在生活方式上,哪有暴发户不歆羡旧贵族的呢?家臣掌握了国家权力,大夫混成了诸侯,称号、地位是有了,没那个气质,还是免不得被人耻笑。气质的培养,指望传统贵族教你是不成的。最好的礼仪课老师,当然也就是在孔子那里接受过传统文化教育的“儒”了。
于是先王的经典,经儒生们这样一讲解,俨然便是那个时代的小资生活指南。比如说,魏文侯听西周的高雅音乐明明直打瞌睡,但还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强撑着。
所以也就难怪,后来儒家的两巨头——孟子和荀子,对在这个时段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本门前辈,都不大待见。
孟老师含蓄一点。人家问他子游、子夏、子张等几位孔门大弟子的水准如何,孟老师笑而不语;说到自己的师承,孟老师则对自己不曾有机会亲炙孔子门下表示了遗憾,又谦虚地说自己“私淑诸人”,就是暗地里向大家广泛学习。但反过来理解,也可以认为他不乐意承认孔子之外还有谁够格做自己的老师。
荀老师的批判就比较刚猛了,“贱儒”“陋儒”“鄙儒”“俗儒”骂不绝口。经典的有这么一段:
弟佗其冠,祌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
本门都骂得这么狠,敌对派系,当然更加出言恶毒了。
曾经也修炼过儒家心法,但后来破门出教的墨子是这么描述当年的同学的:他们因为好吃懒做而不得不常常忍饥挨饿,春夏之际他们出去乞食麦子。他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有钱人家死了人,因为办丧事他们拿手,他们说:“此衣食之端也。”
墨子还形容他们的吃相:
鼸鼠藏,而羝羊视,贲彘起。(《墨子.非儒》)
看见食物,他们先像田鼠一样藏起来,用公羊一样的眼神紧盯着;然后像阉割过的猪一样猛扑上去——骂人家像猪也就算了,为什么还得强调是阉猪?猪本来贪吃又好色(二师兄是优秀代表),莫非阉过后没有其他追求了,于是会更贪吃?
君子嘲笑他们,他们便说:“散人!焉知良儒!”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能了解优秀的儒生呢?
读过《墨子》的人都知道,做漂亮文章并不是他的特长,他也以没有这个特长为荣,尤其是,他通常并不具备刻薄人的小聪明。这样绘声绘色的笔触以及一连串的比喻,在他这里可是难得一见。当然,我也不免心理阴暗地作这样的猜想,当年墨子在儒门念书那段经历很不愉快。
【段子为证】
楚王问墨者田鸠,墨子的文章一点不精彩,到底是为什么?田鸠于是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秦伯嫁女”,陪嫁姑娘太漂亮,结果女儿被冷落了;一个是“楚人鬻珠”,盒子太漂亮结果人家珠子也不要了。所以,文章太漂亮,属于负能量。(参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第二章 遗世独立墨巨侠
没有君主接受墨子的主张。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墨子,他的社会改革方案只是停留在书面上,甚至书也很少有人去翻动。这时,他坚持的意志与奉献精神,在晦暗的背景下显得熠熠生辉——这也正是很多人所熟悉的那个墨子形象。如果墨子成功了呢?庄子说,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引子
战国的煊赫过后,将近两千年,很少能听到墨家的消息。但随着西学东渐的脚步,墨家又吃香起来。《墨子》这书素来无人关注,传抄中失传了不少,留下来的也错乱得不行,现在有第一流的学者开始花大工夫整理;孙中山主持创办《民报》,一边提倡“三民主义”,一边甩开孔孟老庄,单捧墨子为宗师;梁启超甚至说:“今欲救亡,厥惟学墨。”只有墨家思想,才能救中国!鲁迅写《故事新编》,儒家称道的伯夷、叔齐,道家的大腕老子、庄子,都被调戏得不行,只有墨子和墨子的偶像大禹,有理想,有担当,浑身“正能量”,是大先生笔下少有的积极形象。
当然,捧墨子,不是他的十大主张都捧。“明鬼”“非乐”就明显不受欢迎。“兼爱”自然最得好评,因为很容易联想到“平等博爱”,也容易和基督教挂钩;《墨子》书里一些似乎和科技有关的内容,被迅速附会为声光电化;当时的中国正风雨飘摇,反侵略的“非攻”,当然也是格外被强调的。
这造成的结果是,一般人对墨子的印象,就剩这几个标签:兼爱、非攻和科学知识。最近这些年,和墨家有关的通俗文化作品不少。大体都是在强化这几个元素。墨子的侠义形象深入人心,而墨家的领导人叫“巨子”,我们可以亦尊他一声“墨巨侠”。
墨子的四记杀招
战国末年,韩非子回顾之前几百年的大辩论,下判断说:
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显学》)
可见在战国时代,儒墨两家很大程度上是平分秋色的。但到了西汉盛世的司马迁那里,给两家的待遇却完全不同。孔子本人以布衣而入了“世家”,孔子的弟子们有传,孟子、荀子也有传,而对于墨子却只在《孟子荀卿列传》里附了二十四个字: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真是冷落得可以。但就算只有这么一句话,也还是透露出墨家曾经的煊赫。墨子比孔子小,本来是非常明显的事实,《墨子》书中也从未掩饰这一点,但社会上却仍有墨子和孔子同一时代的说法。在好古崇古的气氛里,人们普遍相信年代越早的人物越牛。道家要压倒儒家,就宣布老子比孔子早;墨子被认为和孔子同时,大概也是反映了儒墨两家曾长期打个平手的状况。
关于孔子和墨子,有一句经典的评价,叫“孔子给了春秋一个辉煌的结束,墨子给了战国一个闪亮的开始。”
墨子的生卒年不好确定,大概就在孔子去世前后,墨子出生。《淮南子.要略》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是跟孔子的学生学习,两位大师并没有照过面。
墨子的里籍也有争议。他是宋国人还是鲁国人,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依据,考证留给学者们——其实材料就那么多,还是不定论稳妥些。
墨子为什么叫墨子?有的说他姓墨;有的说因为他黑;有的说因为他是木匠(木匠要用墨线);有的说因为他是刑徒(墨是五刑之一)——重要的是他不但姓墨而且叫翟,墨是劳改犯,翟是野蛮人,而且他的著作确实是被旁人看作是“贱人之所为”的。总之,这个称呼反映了他社会边缘人的地位。
谈到墨子的相貌,古往今来的人们,印象倒是比较一致。孟子说是“摩顶放踵”,就是摩秃头顶,走破脚跟;庄子说是“腓无胈,胫无毛”,就是腿肚子没肉,小腿上汗毛掉光。一直到鲁迅先生写小说,“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以这样的一副形象在儒门上课,他是怎样和那些讲究衣着、举止进退的儒生同学相处的?那情形想想其实也蛮好玩。彼此看不顺眼是一定的,斗嘴、打架或者在当时就有。后来墨子自立门户,等于撕破了脸,从此双方关系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大家族,路上碰见了不斗上一回,回去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招呼。
所以《墨子》这书,很重要一个内容,就是板砖向儒生们头上拍去。在《非儒篇》里,墨子谈了“孔某”的好多劣迹。其中说道,在楚国,孔子帮助白公胜造反;在齐国,孔子帮助田常造反;在鲁国老家,孔子站在权臣季孙氏一边来对付国君,斗争失败季孙被追捕,孔子展示大力士风采,力托闸门让季孙脱身……要按事实考察,这些段子破绽多得让人无力吐槽。总之按墨家的说法,当时普天下的动乱事件中,到处活跃着孔某人和他弟子们的身影,而孔子本人始终安然无恙,相形之下,拉登之流,简直弱爆了。
《公孟篇》里,墨子还总结儒家的四大罪状,引原文:
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
墨子坚信,这个世界上绝对是有鬼的,儒家却怀疑天的权威、鬼的存在,因此得罪了天地鬼神。这是足以导致世界毁灭的。
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
厚葬是说墓地工程太大,表现为大棺材套小棺材,尸体上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死人下葬就像把家搬入地下,结果是普通人死了,家产全埋了;国君死了,国库恨不得都埋了;久丧是说守丧时间太长,守丧期间,要痛哭流涕,要显得自己伤心得形销骨立,于是别人搀扶着才能起身,拿着拐棍才能出行,说啥我听不见,有啥我见不着,如此一折腾就是三年,而如果七大姑八大姨接二连三地死了,那就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年,啥也别干了。这也是足以导致世界毁灭的。
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
文娱活动搞得太多,这又是足以导致世界毁灭的。
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相信命运,认为人发财还是受穷,长寿还是短命,国家太平还是动乱,安全还是危险,都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的。君主相信命运,就会不处理政务,普通人相信命运,就会不从事工作。这更是足以导致世界毁灭的。
这四条指责,有的打中了儒家的痛处,有的虽然未必打中,却有很好的煽动群众、引导舆论的效果。
第一条,儒家不信鬼神——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比较暧昧,原则是不肯定不否定,能不谈就不谈。但祭祀的时候,假装有祖先或神明在。墨子特看不起这种和稀泥的态度,要么你就别祭,要么你就真信,这么扭扭捏捏的算啥子?拿这条批儒,证据不算确凿,但在迷信气氛浓厚的社会环境里,这条罪名绝对是大杀器,所以墨子也拿过来就用了。这事算中西一理,雅典公民控诉苏格拉底,罪名也是这厮不信神,而且同样也没啥过硬的证据。
第二条,儒家厚葬久丧——我们可以从《论语》里找到很多证据,表明孔子虽然坚持三年之丧,但也不喜欢过分的繁文缛节,不赞同办丧事一味追求豪华。但孔子之后的儒生,很多大概确实就是墨子说的那样。墨子说办丧事是儒生的“衣食之端”,点破了非常实在的问题,丧事办得越盛大,他们赚得越多。这是经济基础,关系到广大儒生尤其是底层儒生的生活质量,比祖师爷云里雾里的教诲可切身多了。颜回死,孔子主张薄葬,可到底架不住门人们的执拗,最后只好叹息,“我想把你当儿子看待,可是却做不到。”孔子生前都如此,死后更由不得他。
第三条,儒家讲究礼乐教化——墨子觉得这是瞎折腾。听音乐可以使粮食增产吗?不能。听音乐可以使战争胜利吗?不能。那还听音乐干什么?这种论调,今天一听就觉得刺耳,很容易觉得太狭隘、太偏激。但应该注意到,墨子面对的是一个把音乐功能夸张得过分的对手。儒家说,五音和谐中,包含着治国的大道。音乐家的选择,比各国领导人一块儿表态更有说服力;而低级趣味的音乐,更是会带来自然灾害。墨子不承认这个耳朵眼儿里的中国,对拍的过程中,就走了极端。这就像你说莎士比亚很伟大没人会有意见;但你说大英帝国宁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肯定是要有人指责你说便宜话,甚至翻老账说,莎士比亚在文学史上被炒得那么火爆,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从殖民地反攻大不列颠。
另外,当时所谓乐,外延比现在大,可以泛指一切文娱活动。它们的开销确实太大了,严重影响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和前一条一样,不管孔子本人怎么看,国君加大礼乐方面的经费投入,对儒生有利。
第四条,儒家信奉乐天知命——孔子的天命观也比较复杂。大体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怀抱一种把过程看得比结果更重要的态度,完全没有鼓吹人偷懒的意思。墨子这么批孔,把孔子庸俗化了。但是,多半在他之前,孔门自己已经把天命观庸俗化了。毕竟,明知道不成功还坚决不放弃的犟脾气,在“理性人”中太不具备可推广性了。所以,这条批孔或许不准确,批孔家店,还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批判儒家的同时,墨子推出了自己的主张,一共十条:
尚贤(让有本事的人当官);
尚同(所有人应该保持一致);
兼爱(爱所有人就像爱自己);
非攻(反对侵略);
节用(节省开支);
节葬(主张薄葬);
天志(天有意志,天代表着世界的终极价值);
明鬼(证明世界上真的有鬼);
非乐(反对娱乐);
非命(不相信命运)。
这其中,天志、明鬼就是在反对儒家“丧天下四政”的第一政,节用、节葬反第二政,非乐反第三政,非命反第四政。尚贤、尚同、兼爱、非攻,在批儒时没提是因为这四点在当时和儒家没有直接的冲突。
其实区别是存在的,而且很关键。
非攻的底牌:以暴制暴
非攻就是反战,反战这个观点,在当时不算有特色。
春秋时的战争多少还保留着些西周军礼的遗风。宋襄公恪守“不重伤”“不擒二毛”(头发有黑有白叫二毛)的规矩,虽然被讥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当时的风评,却不是一边倒的反对意见。发生在晋楚之间的邲之战、鄢陵之战都是有名的惨烈大战,然而邲之战胜负已分后楚军指导晋军怎么逃跑;鄢陵之战时晋国大夫则在战场上还要抽空向楚王下车行礼,这些也都被传为美谈。
到了战国,可是整个儿变了局面。“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了。眼见着大地血染,白骨如雪,稍具人心者都要站出来反对战争。
墨子《非攻上》开宗明义,证明发动战争是不义的。偷别人家的桃李是不对的,当然偷别人家鸡狗猪更不对,偷别人的牛马又比偷鸡狗猪不对,杀人则比偷牛马更不对,杀十个人又比杀一个人更不对,杀一百个人又比杀十个人更不对,发动战争死的人更多,所以特别不对。看见一点黑色说是黑色,看见很多黑色说是白,这是不知道黑白的分别;尝到一点苦味说是苦,尝到很多苦味说是甜,这是不知道苦甜的分别……所以不反对战争,就是不知道义与不义的分别。
如此夹缠的一大篇,可抵得过庄生的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把墨子骂作禽兽的孟轲孟老夫子,也曾宣称“善战者服上刑”,最好各国都把能征善战的名将都杀了,于是也就天下太平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孟子的反战,比墨子还要彻底。墨子非攻,但是对“诛”却很赞许。就是说,像古代圣王那样发动正义的战争是可以的。我们都知道,后世那些热衷侵略屠戮的元凶巨恶,谁不爱扯个正义的大纛?直到两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作战双方的普通士兵,又有多少人是满腔热忱地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巨侠的这个缺陷,庄子看得很清楚,他说,“为义偃兵,造兵之本”。
孟子反而没这个问题。不义的战争他反对,而一旦正义,他就坚信应该有征无战。商汤征伐四方,结果是往东边打西边着急,往南边打北边着急,少数民族兄弟都抱怨说:“你咋才来呢?”(奚为后我?《孟子.梁惠王下》)周武王讨伐商纣,商王朝的军队立刻临阵倒戈,为王前驱,争先恐后当了带路党。道德感化力强悍到这一步,仗当然是打不起来了。也有说法认为商周之战杀得血流成河,血河上面漂着被丢弃的大木棒,孟老师是绝不认可的。他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相信的,就是那些圣王战争打得很暴力的记录。
所以,只要战争是残酷的,它就一定不正义。孟老师这个反战逻辑,称得起一以贯之。当然,一旦面对现实,它立刻就显得无比脆弱可笑。事实上,墨家也正是抓住这一点拿儒家开涮的。西周、春秋时代温和的战争规则,儒家对之始终有一种怀念,但墨家就说,要不你就别打,要打你就应该下死手。“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懂不懂?说什么敌人逃了就别追啦,虚拉几下弓弦不放箭,逃敌的车陷坑里就去帮他推车……这算什么呢?
说到底,墨巨侠“非攻”的与众不同,不可企及之处在于他是实践派。
庄子话说得再精彩犀利,孟子话说得再慷慨激昂,面对屠刀,你们有办法吗?
可是巨侠就有。他能够以暴力对暴力,你能攻我就善守,你作云梯我就有“守圉之器”,你攻城的招数已经用尽了,但我防备的办法还有余。
而墨子最有名的“非攻”实践,自然是救宋的故事。
听说楚国要攻打宋国,墨子很着急,从齐国赶了十天十夜的路到楚国郢都。先见公输般,再见楚惠王。一从道义的角度论证攻宋不合理;二从成本收益论证攻宋不合算;三模拟演练,证明宋国根本打不下来。总之,墨子冒着生命危险,总算是保住了宋国。
而墨子回去的时候途经宋城,宋国人居然不让他进门避雨。
照例,介绍墨巨侠行侠仗义的业绩时,都要讲这个故事。但这个故事的煽情结尾,还是让人有点疑惑。
有的古书说,墨子是宋国人;有的古书说,墨子在宋国做过官;还有学者分析,墨子的思想,和宋国的文化氛围很合拍。就算这些说法都不对,但要确定墨子和宋国关系挺密切,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宋国人没理由不认得墨子。再说,墨子刚刚才跟楚王说,自己的弟子三百人,在宋国帮助守城。现在老师来了,这些学生都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问题就出在帮助守城上。
墨子向公输般和楚王证明了自己的守城技术和设备很了得。但打仗是个系统工程,光靠技术、设备肯定不够,他需要一系列配套的守城措施,才能做到实战像模拟一样无懈可击。这才是墨子真正的底牌。
当墨子和公输般在楚王宫里演练攻防的时候,在禽滑釐率领下的三百墨家弟子应该是在宋城忙着这样的工作:
禽滑釐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守城的官吏、小军官、富人以及贵戚的亲眷全部集中起来住到官府,安排可靠的人把他们保护和监控起来。实际上,是拿他们当人质,这样才能确保城中关键人物不会叛逃。
其余墨家弟子们则迅速分散到全城各个角落,一部分查点百姓家的木材、砖瓦、石头等器物的数目,登记其长短和大小。另一部分则组织安排城里的官吏、士兵和百姓结成联保联防。
这一切完成后,禽滑釐飞速赶到中军,击鼓三次,这意味着宋城开始戒严。从这一刻起,城上道路、城内街巷都要禁止通行,擅自出行者,斩。
粗手笨脚的军人甲导致了一场火灾,一旁的军人乙惊叫:“失火啦!”不远处,隶属于另一防区的军人丙闻声前来救火。禽滑釐听到汇报,确信军人甲并非故意纵火,松了口气,传令:军人甲、乙、丙,皆斩。——因为乙不该惊叫,丙不该多事。正确的应对,应该是军人甲、乙静静救火,军人丙原地不动。这样,救完火后,只要砍军人甲一颗脑袋就可以了。但如果甲是有意放火的,则应处以车裂之刑,乙则要连坐处死。
师弟曹公子慌慌张张地来向禽滑釐禀报,宋城的局势有点失控。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人在大街上奔跑;还有百姓企图爬上城楼,观望敌情……禽滑釐不耐烦听他说完,重重一挥手:一律处斩!
一个企图给楚军传递情报的间谍被抓住,理所当然的,这个人将被车裂。禽滑釐却发现,间谍所在地的街坊里正、负责守护街巷的居民和相关部吏对此事竟一无所知,为了提醒城中其他地区提高警惕,这些人也一律死刑……
上述场景,是我根据《墨子.号令篇》推想的。这是篇专讲危急关头怎么布置城防工作的文章,或者干脆点说,它就是墨家一份军法性质的文件。
毫无疑问,在按照这份法令打造防御体系的过程里,宋国人被深深地折腾了。而最终结果是,墨子的游说成功了,楚国人并没有来。
我们知道,平民百姓也不是好伺候的。你加大国防投入而侵略并没有发生,他们往往就会相信侵略本来就不会发生。宋国的带路党会说,楚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野蛮国家了,现在它是友好的,是华夏文明圈的一员,根本不会侵略我们。宋国的爱国愤青会说,楚国是混蛋,但楚国已经没落了,被自己国内那点破事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无力出击,宋楚之间必有一战,但应该是我们灭他们!总之,这些人一致认为,牺牲和平生活大力搞防御系统,纯属毛病。
所以,他们不让墨子避雨,也许是对墨子有怨气。
另外,我个人的经验是,当年读了《号令》之后,因为打游戏而对墨家产生的浪漫想象也就烟消云散了。当然,这不是说要拿今天的标准谴责墨家残忍不人道,而是必须记住,战争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墨家作为一个人数不多,背后也没有强有力支持的军事团队,这样高度的警惕和铁一般的纪律,是他们生存的唯一选择。
记住这一点,再理解墨家的其他很多主张,应该就比较容易了。比如说,墨家的招牌观点“兼爱”,强调爱无需血缘纽带,爱别人的生命就要像爱自己一样。一同经历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战友袍泽,大概是最容易理解和接受这一点的。
以人民的利益为准绳
墨子把自己的书给楚惠王看,后来别人转告墨子,楚王对此书的看法是:“贱人之所为也。”
也就是说,墨子这书,是在为社会底层的人说话。
近现代以来,不少学者捧墨子是“平民思想家”。对墨子的定位其实和楚王是一致的,只是贬义变成了褒义而已。
墨子确实关心广大人民,他说:
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非乐》)
仁德之人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为普天下的人谋福利,为普天下的人除祸患。这应该被看作是普世价值:对人民有利的就实行,对人民不利的就停止。
这话当然很动听,但有一个怎样定义“利”的问题。这样的对话我想大家耳熟能详:“孩子,你听我的,我这是为你好。”“求求你,不要为我好了!”这就是对“利”理解不同造成的尴尬。
好在墨子也说了他对利的界定。紧接上面引的那句:
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
仁义的人为天下考虑,而不注重个人享受。为了个人享受而“亏夺民衣食之财”,仁义的人不会干这种事情。
结合《墨子》里的其他论述,可以相信,这句话墨子不是随口说的,他对利的理解,就是人民群众最基本的物质生活。
超出这个范围,他就觉得是多余的。读墨子的书,有时候会想叫他“墨非子”(“非”是批判的意思),因为多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他不得不老是非来非去:非攻、非乐、非儒、非命……还有节用、节葬也可以叫非侈,天志、明鬼也可以叫非唯物主义。
各种奢侈品是不必要的。衣服能保暖就行,好看多余;食物能填饱肚子就行,好吃多余;房子能遮风挡雨防盗就行,豪华多余;手机能用就行,苹果都多余……其余一切东西,皆可以此类推。再比如说,人,健康就行,长得好看多余——墨子跟帅哥多少是有点仇的——批判社会上不当得利者的时候,他多次把“面目佼好”者拿出来说事。
墨子还反对国君纳妾太多。因为这会让人民群众娶不到老婆,也就没法多生孩子(墨子非常关心生孩子的问题)。这本来是个很平常的见解,但有学者借此说,墨子是主张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这就未免太夸张。墨子肯定是比较鄙视女人的,“疼老婆”他都觉得不合理。墨家拍儒家的砖,其中有一条就是:父母去世,儒生服丧三年;老婆和大儿子死,儒生也主张服丧三年。这是把老婆、儿子放到和爸妈同等的地位上,为了自己偏爱的人而搞乱了尊卑秩序,真是岂有此理。
墨子又主张薄葬:
衣三领,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堀穴深不通于泉,流不发泄,则止。死者既葬,生者毋久丧用哀。(《节葬》)
衣服三件,足够使死者肉体朽烂在里面;棺木三寸厚,足够使死者骸骨朽烂在里面。掘墓穴时候,不要挖出地下水来,不至使尸体腐烂的味道散发到空气中,就可以了。死者既已埋葬,活着的人就不要长久地服丧哀悼。
这个主张,是今天的人最能理解的。但以今天的标准看来,墨子提倡的这种葬法,也已经不薄。这是时过境迁的缘故。当时墨家招致各家痛批,首先就是因为这点。略带贵族气的,都觉得只有自虐狂才会这么干。《节葬》写得特别长,因为墨子需要反驳的质疑实在太多。后来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在提到墨子时,关注点各不相同,但一定会就这个问题说两句。
反对战争,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省钱。因为打仗这事实在开销太大了。《非攻中》一开篇就详谈的是钱的问题,而不是人道问题,而且当时的趋势是战争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久者经年,速者数月,男女久不相见”,也就没法生小孩了。
一切艺术是不必要的。因为文艺活动不能带来直接的物质收益,成本却很高。
墨子还对科学探索不感兴趣。这个可能会引起争议,关于墨子和公输般斗法,除了攻宋那次,还有个著名的故事。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鲁问》)
公输般用木头做了一只鸟,天上飞了三天没下来。公输般自然很得意,墨子却表示了鄙视,说你这个东西,其实不如木匠做的车辖管用。人家加工一块三寸大的小木块,能承担五十石的分量,这才了不起。对人有利的才是巧,没好处的,再巧妙也是拙。
谈中国科技史,有所谓“李约瑟难题”。
如果我的中国朋友们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样,那为什么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顿这样的伟大人物都是欧洲人,而不是中国人或印度人呢?为什么近代科学和科学革命只产生在欧洲呢?……为什么直到中世纪中国还比欧洲先进,后来却会让欧洲人着了先鞭呢?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转变呢?
李约瑟自己给了三条答案,第二条是“中国人太讲究实用,很多发现滞留在了经验阶段”。这话作为整体判断对不对尚有争议,但上引墨子的言论,确实算是为这一点现身说法了。科学研究,多少总要有一种非功利的钻研热情,墨子却比谁都着急要效益。他无疑是古代一位十分伟大的工程师,但科学家这个称号,还是夸大了些。
说到这里,我觉得可以简单小结一下。墨子的这些主张,确实反映了社会底层的需求。同样是关心底层,但我们可以把他们大致分成两类人:一类是悲天悯人的贵族,自己过得好好的,因为见不得穷人这么惨,所以站出来帮穷人说几句话,但思维方式还是贵族的,对穷人究竟怎么想,他们其实未必很了解;另一类是自己就是草根,但脑子和嘴巴比较好使,加上心雄胆壮,于是挺身而出为自己的阶级兄弟宣言。
我觉得,孔孟比较偏于前一种,墨子则属于后一种。墨子出身社会中下层,这也是学者们比较一致的看法。
他对社会不公的抨击很有力;劳动人民生活的悲惨状况,他反映得也更真实;要让底层民众有饭吃、有衣穿、有休息时间,这些诉求绝对合理而且是当务之急。墨子显然比孔子熟悉民间,所以他更能说出民间的心声;甚至他那一副劳动人民的形象,也比讲究贵族派头的孔老师有亲和力。战国初期的这一段,墨子的感召力尤其是在中下层社会中,应该要大于孔子。
但是墨子的视野其实比较有限,所以对整个贵族传统不但排斥而且隔阂(作为比较,我们可以说,老子、庄子、韩非子对贵族传统也排斥,但不隔阂),因此不大能理解它存在的意义,所以毫不介意将之彻底否定。
但是,视野大不大是一回事儿;墨子的胸怀,无疑是很大的,大到想让普天下的人彼此相爱。
爱是一种手段
兼爱是治疗乱世的药方。墨子说: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兼爱》)
圣人把治理天下当作自己的职责,那就不可不考察乱世出现的原因。乱世为什么会出现?就是因为人们彼此不相爱。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那么自然就父子相爱,君臣相亲,小三爱原配,贾环爱宝玉,城管爱小贩,拆迁队爱钉子户,带路爱五毛,中国人爱美国(咳,这个好像很多人确实做到了)……让世界充满爱,岂不就天下太平了?
当然,任何还没有纯洁到不可救药的人,对这个美妙的提法,心里都多少会有一点保留。
兼爱能做到吗?能够爱人如己当然好,但这不符合人的本性。我就是爱自己的父亲胜过别人的父亲;爱自己的儿子胜过别人的儿子;我倒是想更爱别人的老婆,但也得别人愿意啊?
墨子确实面临了这样的质疑,他没有用墨家的团队体验来应对,而是这样答复的:
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仪》)
咱不鼓吹美好的人性,事实上咱基本上算性恶论者。咱家认为,普天下的父母、君主、专家基本都是坏东西。但是“人性趋利”这个是大家都承认的吧?爱不是目的,爱是追求利益的一种手段。墨子假设了两个例子。
一个士人主张“兼”(爱所有人),所以助人为乐;一个士人主张“别”(只爱自己),所以损人利己。让你选朋友的话,你选哪个?
一个国君主张“兼”,所以爱民如子;一个国君主张“别”,所以大灾大难面前,任人民自生自灭。让你选国籍的话,你选哪个?
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赤裸裸的自私者会被别人抛弃,所以为了更大限度满足自私自利的欲望,就应该全心全意爱别人。这就叫“兼相爱,交相利”。根据这个解释,我想,把墨子的主张表达为“情感投资”可以说相当忠实准确。
但问题是,既然承认爱是一种投资,你就得允许投资者精打细算。给路人搭个便车容易,把车送给他难;给穷人几块钱容易,把他接家里供起来难;爱别人一点点容易,但你要我爱人如己,这个做不到,投入太大,成本太高。
而且,还有个投资风险的问题。墨子假设的例子只是忽略了所有变量的理想模型。理想很丰满,现实要骨感得多。
我们不妨也假设一下,把伟大的墨子放到著名的“囚徒困境”之中,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墨子和区区在下,是两个囚徒。面对指控,我们两人都不招,则各判一年徒刑;一人先招供,则其可立功释放,另一人十五年徒刑;二人皆招,则各判十年徒刑。
墨子是伟大人物,爱我就像爱他自己一样,可以肯定,任何时候他都是不会招的。
我这个平庸之辈呢?
如果我完全不认得墨子,那他招与不招,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了防备他先招,我多半会赶紧招。
如果我认得墨子,听说过他的高尚原则,那么我已经可以确定,我不会面对可怕的十五年徒刑。选择仅剩两个:是招了立刻走人,还是在大牢里待一年?因为我还不是彻底没有道德感的人,所以我会很纠结。
如果我不但认得墨子,而且跟禽滑釐他们也很熟,出狱后要与他们朝夕相处,并且很多事情还要指望他们帮忙,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招。
可见,墨子那样伟大的爱能否获得回报,是要取决于很多外部条件的。第一,它比较容易发生在熟人之间,因为了解了才能建立起信任感;第二,我们之间的合作要有长期性,这样我才会担心我的恶劣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如果今生再也不相见,可就别怪我做人没底线了。用艾克斯罗德的互惠理论说,要保持合作关系,靠的是“未来对当前投下的影子。”
而墨子所处的时代,特点恰恰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人际关系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要人相信付出爱就可以确保获利,难!
尽管墨子并没有引用此类反驳,但这样的反驳显然是存在。更重要的是,墨子自己的经历更是兼爱行为不能获得足够回报的活生生例子。他的论敌嘲笑他说,我不行义,也没什么坏处,你行义,又何尝见有什么好处?你就是一神经病。他的朋友则劝他说,天下人都不行义,你又何必独自承担?
墨子对此的回答是,正因为天下人都不行义,我更要坚决奉行。这就像大家都偷懒的时候,工作者更要加倍辛勤地劳作。(参见《墨子.贵义》)这句话里流露出的坚强意志和伟大情怀令人感佩,但也恰恰证明了兼爱理论要推广不能光靠利益驱动。
墨子相信,另有一个东西,可以让兼爱成为现实。
尚贤:平民政治的实践之路
墨子并没有直接提倡过平等,但在节用、兼爱、天志等主张中确实可以推出平等观念。节用到极致,君父的吃饭、穿衣、棺材板都和臣民一样,至少彼此看起来是平等了;兼爱到极致,君父像爱自己一样爱臣子,臣子像爱自己一样爱君父,当然也就不再有君臣父子之别,那是真平等了;强调天至高无上,那么在天面前,人自然都是平等的——据说,虽然天主教会等级森严,虽然信仰基督教的欧洲到今天贵族传统的尾巴都没割干净,但基督教就是从来都是包孕着“平等”之信念的,用的就是这个逻辑。
孟子、荀子还有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喜欢等级制的他们,都致力于批判墨子。孟子骂墨子是“无父”的“禽兽”;荀子说听信墨子的主张会导致“号令不施”;司马谈也说,墨家之法的结果,是“尊卑无别”。
我猜想,这里面虽然孟子骂得最激烈,但墨子对此大概最无所谓,因为他确实不太信任父子血缘的作用,他说:“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又说:
“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仪》)
普天之下当父母的多了,但没几个是好东西,所以学习爸妈就是学习坏蛋啊。
但“号令不施”“尊卑无别”的批评,恐怕会大出墨子意料。墨家如果确实演变成那个样子应该会使墨子颇为失望和伤心。因为平等不是他想要的,他是最讲究发号施令的人,也极端强调尊卑之别,只是尊卑不以血统来划分罢了。
先看墨家的“尚贤”观念。
尚贤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只要有才,不管什么血统,什么出身,都要给他官做。在这个问题上,孔仲尼老师在实践中已经大开了方便之门,但理论上没松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实还是成分论。墨子没有这种纠结,就直接提出来了,“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那么,贤人做官,应该有什么样的作为呢?
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
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
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墨子.尚贤》)
大意是,贤者治理国家也好,主管官府也好,领导地方也好,都能够起早贪黑,绩效也特别优良。而绩效优良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政府,从而“官府实则万民富”,即大河有水小河满,政府有了钱,于是老百姓也就都有钱了。
前面提到过在孔门被哄下台的有若同学,可以把他的观点拿出来比较一下。有若说,老百姓有钱了,国君你还用担心没钱吗?老百姓都没钱,穷急了要造反的,国君再有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孟子也骂过一句狠话,叫“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因为这些“良臣”的专长就是为国君“辟土地,充府库”。这句话虽没有点墨子的名,但与墨家的贤者观念针锋相对,也是很明显的。
很明显,政府和老百姓谁在先,谁在后,儒墨两家心目中的次序是颠倒的,贵族派的儒家把人民放在前面,平民派的墨家却觉得应该首先把政府建设好。大体,儒家关心民生,观点主要是低税收;墨家则似乎主张高税收然后高福利。当然,这两种主张难说谁对谁错,牵涉到很多具体因素,所以类似的争论至今仍在继续。
墨子又说,既然让人家做了官,就应该遵循三项原则:
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故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尚贤》)
给贤者的爵位要高,俸禄要多,权力要大。地位不高的话,老百姓凭啥尊敬你啊?兜里没钱的话,老百姓凭啥相信你啊?手里没权的话,老百姓凭啥害怕你啊?
平民出身的官,因为不像贵族那样有传统优势,所以更需要爵位、财富、权力这些东西才能有执行力,所以封建宗法制温情脉脉的面纱也就不得不撕下来。掌权以使人民恐惧为手段,这时候再要判断墨子是在为人民说话还是在为统治者说话,恐怕就不是那么好回答了。近代以来,在大力鼓吹墨家精神的气氛里,郭沫若曾独持异议,说墨子是站在“王公大人”一边的,这个判断你可以不同意,但必须承认它自有它的依据。
其实,在提倡节用和兼爱的时候,墨子的方案中也时时闪烁着权力的魅影。草根阶级对权力更加迷信和迷恋,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事。贵族眼里的权力往往是被礼仪、伦理、风度之类的东西重重包裹的,而来自底层的人们,反而见识过更多权力不加掩饰的运作和不可抗拒的强大。
《节用篇》里,墨子不光谈了以骄奢淫逸为耻,还谈了以多生孩子为荣。墨子眼中,人显然是最重要的资源,他说:财富增加容易,人口增长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现在有人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平均结婚年龄也要有三十岁,实在是非常的不像话。应该恢复古代圣王的法制,男人到了二十岁,不许不娶老婆;女人到了十五岁,不许不嫁人。这样,按照三年生一个娃计算,每对夫妻就可以多生两三个。所以,不是没有办法增加人口,问题出在政府不作为。
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五而嫁。当然是古老的民俗,但动用行政权力来干涉女人的子宫,一个人什么时候结婚,孩子生几个,都由政府计划,这是墨子的开创性构想。
回到兼爱问题。论证兼爱的可行性时,墨子发现利益驱动仍然不足以说服对方,于是他又讲了几个故事。
一个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的掌故;另外一个也类似,晋文公喜欢俭朴,所以他身边的臣子就穿得破破烂烂。还有就是,为了考验士兵的勇敢程度,越王勾践故意放火烧船,然后擂鼓命将士前进。结果,他的士兵们前仆后继,死在水火之中的不计其数。
这些故事在当时都流传甚广。但是,它们和兼爱有什么关系?
墨子说:减肥饿死,穿破烂衣服,冲进火船里送死,这些都违背人的本性。但是,只要国君喜欢就都可以做到。所以,只要国君推行兼爱,用奖赏来勉励大众,用刑罚来威逼大众,那么,兼爱就如同火焰向上,水流向下,是天下大势。
总而言之,先爬上领导的位置,再运用手里的权力,什么目标都可以达到。在这个信念的基础上,墨子设计了自己的理想国。
天下大同:墨子的理想国
和孔孟不同,墨巨侠的理想,不是帝王师,而恐怕是哲人王。
墨子书里面,“王公大人”出现的频率极高,墨子不断给他们出主意,说应该这样做,不能那样做,如此才对你们最有利。
但郭沫若先生据此说,墨子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我个人保留意见。我觉得,一定程度上的服务是事实,但之所以服务,应该算反映了墨巨侠面对现实的无奈。
拿希腊的事情作比较。我们知道,柏拉图曾经三次远赴西西里,去给叙拉古城邦的父子两代暴君上课。结果当然非常失败,最后一次,一代哲学大师甚至被卖为奴隶。
柏拉图不是犯贱的卞和,觉得发现了一块美玉,就无论如何也要献给君王。他为什么憋着劲儿要和暴君打交道?因为他老人家一门心思想让哲学家当王,而哲学家在任何国家都不受欢迎。指望通过民选而让一位哲学家为王是不现实的,那就只能设法,把一位现成的王给改造成哲学家。想当哲人王还是帝王师,据说是西方和中国知识分子的重大差别。一门心思想当哲人王的柏拉图,还是只能选择去当了帝王师,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亦然,可见形势比人强。
墨子的用心,估计和柏拉图差不多,也是要改造这些“王公大人”。只是他比柏拉图会说话,所以结果好一点,没有被变卖,不过是被楚王调侃,说是“贱人”而已。
我猜,墨子尊敬地喊着“王公大人”的时候,心里多半想着,这些人不是好东西,到了天下大同的那一天,都应该撤换掉。巨侠的心在滴血啊!
柏拉图有千古名篇《共和国》,畅谈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政治,中文干脆就翻译成《理想国》。墨巨侠其实也想着彻底砸碎旧世界,在一张白纸上勾画自己心目中的大同天下。
这就是《尚同篇》。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馀力,不能以相劳。腐朽馀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人类刚刚诞生,还没有法律和政府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一个人有一种观点,两个人有两种观点,十个人有十种观点,人越多,观点也就越多。大家都觉得自己对,别人错,于是彼此攻击。所以父子兄弟都不和睦,天下百姓,更是彼此谋害,水淹火烧投毒等等都干得出来。能力有余的,宁可闲着也不帮助别人;财富有余的,宁可浪费也不分给别人;有了知识,都想专利也不传授给别人。所以那时候天下大乱,人跟禽兽没啥区别。
墨子是在说,天下大乱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
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
要让不必有观点的人做到没有观点,就需要建立权威,即要找一个人成为行政首长。所以,应该选出天下最贤明而又有执政能力的人,让他去做天子。
因为这句话里出现了一个“选”字,曾经让近现代以来的不少中国人很兴奋,以为墨子已经有了民主选举的构想。
这种兴奋大概比较自作多情。有两条证据可以证明墨子绝不赞同民主。
第一,墨子虽然对平民阶级物质生活的困窘充满同情,但墨子是完全鄙视他们的判断力的。墨子说:“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智者出。”他不会相信一群笨蛋能选出一个好领袖。而墨子又是要做就做最好的,他不会满足于“最不坏”。
第二,墨子提到天下太大,没法直接进行自上而下的管理。而天下人自下而上普选,难度无疑更要大得多。所以按墨子的观点,民选在技术上自然更不可能。
这个“选”要是前面加主语,应该是墨子所最推崇的“天”。由天来选天子,那就不是什么失落的传统了。换个说法,那不过是中国人一直耳熟能详的“得天命”。
墨子是很自负的,曾宣称:“我的话已经涵盖世界上的一切真理。抛弃我的主张去自己思考,等于放弃收获而拾拣别人遗留的小米,反驳我就像是拿鸡蛋来碰石头,用光天下所有的鸡蛋,也不会对石头有什么损伤。”(参见《贵义》)显然在他心目中,谁是“天下之贤可者”,谁是最“贤良圣知辩慧”之人,没人能和自己竞争,如果真能建立大同社会,他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是第一任天子。
墨子是主张禅让的,那么就不大会赞同世袭,所以第二任天子应该仍然是选出来的。尧禅让给舜,流程是四岳推荐,然后尧最终拍板。则选拔程序应该是经过一个小集团的讨论或者不讨论,最终由上一代领导人指定下一代领导人,后来墨家选巨子,似乎就是这么办的,今天人们对此也不会觉得陌生。
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尚同》)
墨子说,天子一个人无法管理普天下的所有事务。所以,在中央选拔三公辅佐自己,再把天下划分为“万国”。“万”当然是略数,但选择这么个大数目,可见墨子心目中的国很小。另外,传说夏代万国,商代三千,周代八百。所谓墨子用夏政,这也是表现之一。
天子选拔一国中最好的人做国君。国仍无法直接管理,还要再进行分割。先把全国分为若干乡,选一乡中最好的人做乡长;再把每乡分为若干里,选一里中最好的人做里长。
接下来,治理天下就很简单了。平庸的人民需要学会的只是服从。
故里长顺天子政,而一同其里之义。里长既同其里之义,率其里之万民,以尚同乎乡长,……乡长治其乡,而乡既已治矣,有率其乡万民,以尚同乎国君……国君治其国,而国既已治矣,有率其国之万民,以尚同乎天子。
里长按照天子的最高指示统一全里的意见,带领大家一起向乡长看齐;乡长统一全乡的意见,带领大家一起向国君看齐;国君统一全国的意见,带领大家一起向天子看齐。
就这样,天子说对,大家也说对;天子说错,大家也说错。终于,普天下就只有天子这一颗“贤良圣知辩慧”的大脑在思考了,最终达到“是以天下治”。
怎样才能确保社会上所有阶层都跟天子保持一致呢?有四项工作墨子特别重视。
第一是分化群众。墨子把“下比之心”(拉帮结派)视为尚同的大敌,尤其严禁“下比而非其上”,即在群众里传播谣言,非议领导和主流价值观。
第二是广布耳目。对大同世界里群众的要求是:
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
看见社会上好的坏的都要举报,不举报的,也要惩罚。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领袖,墨子深知间谍和群众举报的作用。一个人私下里有什么行为,他身边的人还茫然无知,天子对他的赏罚却已经发布下来,这可以起到绝大的心理震慑效果,也有利于天子神化自己。要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遍布耳目。
第三是严格赏罚,和领导一致就赏,和领导有不同意见就罚。
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古代的圣王发明五刑,就是用来治理人民的。五刑就像是丝线的纪,罗网的纲,就是用来控制普天下不和天子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第四是群众运动。光是上级惩处还不够,还要开批斗会。墨子说,你跟领导不一致,“万民闻则非毁之”。
总之,墨子的这些手段,和后来的商鞅、韩非已经没多大区别。第四条甚至是走纯高层路线的商韩所未及。事实上,确实有不少学者认为,二三传之后,墨家就与秦国有莫大关联;有的甚至认为就是墨家缔造了秦国。
当然,我们始终不能忘了,墨子设计这样一个世界,用心是为老百姓谋福利。
天子最好,一切听天子的,于是天下就好了。这固然是个简便的法子,但万一天子变坏,岂不是也就坏透了?就类似于亚里士多德说的,君主制是最好的制度,但一旦堕落成僭主制,它就是最坏的。
而这个问题,墨子也是考虑到了的。所以他还留了一手,专门用来监督天子。
那就是天。
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
老百姓和天子保持了一致,但还没有和天保持一致,那就会发生很多自然灾害,比如狂风暴雨连绵不断,就是上天在惩罚没有和天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虽然这句话说的还是惩罚老百姓,但毕竟百姓和天不一致是天子造成的。这里面已经隐含了一个意思,就是如果天灾不断,就说明天子已经和天产生了分歧。而既然天是绝对正确的,那么和天不一致的天子,就是可以而且应该推翻的。就出发点说,墨子和后来的韩非之流毕竟有本质不同——不管在现实面前,最初的动机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被天下人抛弃的墨子
怀揣善良的动机,实践起来却是个悲剧。满心想为人类谋福利,结果却设计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极权社会。这样的故事说来令人感喟,而更悲剧的是,这并不是偶发事件。
跳出肮脏沉重的现实,关起门来开动脑筋设计出来的理想社会,几乎就没有不悲剧的。前面提到过的柏拉图大师,他的共和国里气氛恐怖阴郁,比起墨巨侠的大同天下,绝不逊色半分。墨巨侠提倡用暴力统一意见,好歹大体还算来得光明正大;柏拉图大师可是主张政府有撒谎的特权,他说这就像医生有开药方的特权一样。
后世还有乌托邦、太阳城之类,随便可以数出一大串。空想家和理想社会的关系,大概很少能逃出这样的轮回。
墨子、柏拉图们之所以会有设计理想社会的雄心,大概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整体主义者。
柏拉图说,“万物从大的方面看总比从小的方面来看要容易得多”;墨子则有一个口头禅,就是“天下”。墨子喜欢谈利害,但个人很少提。说到利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利”,说到害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害”。事实上,墨子的文章里,几乎没有哪篇不提“天下”二字。
在天下之大利大害面前,个人的小小悲欢,算什么呢?
《鲁问》中有这样的故事: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籴,雠则愠也。岂不费哉!”
鲁国有个人让自己的儿子追随墨子学习,这个儿子后来战死了,做父亲的责怪墨子。墨子回答:“你让你儿子做我的弟子,学的就是随时准备战死,现在真死了,你恼火什么?这就像想卖米,结果卖到脱销却反而发怒,不是让人费解吗?”
在伟大理想面前,一个人的生命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更多人的生命殉葬,也只是增加了理想的光彩,著名的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故事,就是如此。
《庄子.天下篇》里,对墨子有一段议论,不像儒、墨相互攻击时那样说得剑拔弩张;相反,态度很平和,也很沉痛。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墨子真是天下的一个大好人。但是,他的主张违背人的本性,一旦变成现实,天下人无法承受。墨子虽然能一个人背负着他的理想,但他要把天下带到哪里去呢?
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段子为证】
墨子认为,如果有必要,他也是不介意使用谎言的。墨子看中一个身强力壮、头脑灵光的年轻人,想收他做弟子,就对他说:“跟我学,我给你找官做。”一年后,这个年轻人要求墨子兑现诺言,墨子于是讲了个故事。鲁国有兄弟五人,父亲死了,大儿子是个酒鬼,不管父亲的丧事。四个弟弟对他说:“你和我们一起安葬父亲,我们将给你买酒。”葬后,大哥向四个弟弟要酒。弟弟们不给,说,安葬父亲是做儿子的责任,你不葬别人将笑话你,所以我们才骗你的。于是墨子结论说:“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公孟》)
专制从何而来
《庄子》《淮南子》都说,墨子是崇拜大禹的。《庄子.天下篇》还提供了一些很好玩的细节。比如墨家后学的发展趋势是凑到一起,相互盯着小腿肚子数腿毛;谁的毛少,就算学大禹学得更到位——大禹治水,长期泡在水里,小腿上的毛自然是掉光了的。
当然,也有学者另有看法。因为《墨子》里,提到古代的圣贤,也是一张嘴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和儒家没什么不同,很少单独把大禹拎出来说事。所以,说墨子用夏政,《墨子》的文本自身没有提供依据。
《淮南子》可以认为是汉朝人胡说,但《庄子》的作者们,却应该是和墨者打过不少交道的。折中下来看,或许是墨子本人确乎没有独独推崇谁,到了弟子辈,却倾向于单单表彰夏禹了。也好理解,谈文王、武王,是有很多“文本上的依据”可利用的,偏于劳工阶级的墨家,要在这点上和儒生较劲,未必有利。不如拿个本来就缺少文献记载的人物说事。
大禹确实是被塑造成了最符合墨家理想的偶像。
他的业绩是治水,搞工程出身,和墨子是同行。
他爸爸鲧,是天下四大恶人之一(“四凶”中的梼杌),这样的爸爸却生出了禹这样的好儿子,比杨康、杨过父子对比还鲜明。墨子说贤良不问出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
鲧早就被处死了,禹又据说是从亡父肚子里跳出来的,没妈,则孝悌的事迹,和禹自然无关,这就和儒家拉开了距离。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老婆甚至因为他而石化。上无父母可孝敬,下有妻子不疼爱,真是为了大家不顾小家,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堪称兼爱的光辉典范。
整天耗在治水工地上的人,当然不可能讲究宫室吃穿。“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的状态,刚才说了,这已经成了墨家弟子的生活原则和竞赛项目了——至于也有资料说,大禹平时穿得差,但礼服还是讲究的,可以认为是儒家为了把禹拉进自己的圣人系统而搞的小动作。
另外,《墨子.尚同篇》说,下级要绝对服从领导,要用酷刑收拾自作主张的屁民。这样的霸道和杀气,也只在治水的大禹身上,体现得最充分。
治水这件事,据西方人说,和东方国家的专制传统有很大关联。
这个观点,源头极早。近代以来,更有亚当.斯密唱之,卡尔.马克思和之,到魏特夫的著作《东方专制主义》,算是集了大成。
治水超过部落范围时,往往即成为综合性的活动。大多数作者提到治水农业合作方面时,主要是考虑挖掘、疏浚和筑堤;而这些劳动中所需要的组织工作肯定是相当艰巨的。但是,一项主要治水工程的计划者所面对的问题要复杂得多。需要多少人,哪里才能找到这些人?根据以前的登记,计划人员必须决定挑选的定额和标准,然后发出通知,再进行动员。集合起来的人群常编成准军事队形进行活动。……即使最简单的形式,农业治水操作也需要牢固的一体化行为,当它们的形式变得更为复杂时,他们就需要有更为广泛而复杂的组织计划工作。
这件“组织计划工作”是如此复杂,以致于必须有一个绝对的权威,才能对之加以掌控,于是专制统治者也就产生了。欧洲为啥基本没这样的事呢?地理差异摆在那里,欧洲的河,大都是很小的。只有一条大河波浪宽,伏尔加河,然后就有了俄罗斯。
抛开魏特夫那些上纲上线的论断不谈,要说治水这档子事会扩大领袖的权力,还是颇讲得通的。只是何以会如此,魏特夫并没抓到要点。
南京大学马俊亚教授有一篇随笔,就谈大禹治水的问题,很值得推介。治水靠疏导,其实很常识。禹的爸爸鲧,也是部落民主议会推举出来的治水专家,可见业务水平大家向来都认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会不懂?
恐怕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所谓疏导,其实就是指定一块地方,说,往这放水,把这儿淹了,保全大家。要知道,那时是很民主的,每个部落都可以强调本部落的基本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鲧想放水的话,淹哪儿,哪儿都不干。跟人讲牺牲你们保全大家的道理,作善意的想象,应该是每个部落都有些高尚人士,表示能接受。但回去一投票,他们总是少数派,即使不被愤怒的群众用石头砸死,吃里爬外的名声是少不了了。
所以,是否用疏导的办法治洪,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体制问题。鲧手里没权,只好选择硬堵,以求在制度框架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尽可能延缓灾难的发生。结果就是人力物力投入越来越多,堤坝越筑越高,洪水越来越大,最终决堤,“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大家都没日子过。
所以,鲧的失败,是原始民主制度的失败,是私有权至上的普世价值的失败。尧、舜和部落议会当然可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鲧头上,但最终,总得有个解决问题的人,面对浩浩汤汤的洪水,他们还是只有靠边站。
鲧的儿子禹出场了。
禹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防风氏来晚了,禹就将之处死,然后展览尸体。迟到而已,何至于闹得这么严重?
史料上说,防风氏的个子特别大,遗骨就能堆满一辆车,显然也是个强人好汉。禹杀他,是立威。
禹在给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我要淹你家,你得认,不然我杀了你——这是在为疏导治洪的方案扫除政治障碍。
古防风国在今天的浙江德清。我看到有德清人写文章,鼓吹防风氏是一位企图阻止禹建立专制统治的古代民主斗士。真别说,这个判断,可能大概也不错。
只不过,被洪水折腾惨了的普天下人民,那时更愿意接受的恐怕还真是可以消除洪水的专制,而不是拖着大家一起完蛋的民主。
墨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乱世。
古人经常这样比喻,乱世就像洪水。《尚同》中的专制气味,底下确实是大禹治水一般的雄心。
看见这样的选择,从亚里士多德到孟德斯鸠、黑格尔,西方传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措辞倒往往是客气些了):东方民族,命里注定是要犯贱的。
墨子不信命。我们呢?
第三章 杨墨之言盈天下
战国中期,史料渐多,历史轮廓渐渐清晰。诸子们的活动,虽然不是史书关心的重点,但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还是可以排出一大串。这个景象,和之前大不相同。我们知道,孔老师很寂寞,见见官僚,教教学生,但很少有学者出来做他的对手;墨巨侠也只是拍拍儒家的小虾米。高手对决的景象,直到这个年代才多起来。战国中期的思想界,真真是俊采星驰、流光溢彩,是黄金时代中的黄金时代。
引子
要让战国时期各位大家一个算一家,也就是所谓“诸子百家”。但要把观点相似的人归置起来算一家,该怎么处理,难度就大了。庄子、荀子、韩非都尝试过分类,但对后世最有影响的分类法,还是汉朝人搞的。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有一篇《论六家要旨》,所谓六家是:
(1)阴阳家;(2)儒家;(3)墨家;(4)名家;(5)法家;(6)道德家。
这篇文章纵论六家的长短,推道德家(也叫道家,但似乎不含庄子)为最高,兼具各家之长而没有各家之短。不过他没说各家都有些什么人物。
《汉书.艺文志》里,推出了一种更著名的分类法:
(1)儒家;(2)道家;(3)阴阳家;(4)法家;(5)名家;(6)墨家;(7)纵横家;(8)杂家;(9)农家;(10)小说家。
除了司马谈的六家之外,又增添了四家,凑成了整数。这里面,小说家档次最低,不入流,所谓“可观者九家而已”。这入流的九家,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九流”。
《艺文志》相当于是汉朝皇家图书馆的藏书目录,所以在每一家下面都罗列了著作和作者。我们今天说,某某是道家,某某是法家,主要就是依据这篇“志”。
但实际上,这样的分类问题很复杂,因为各位“子”之间互动性很强,思想经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过渡人物就更难定位。尤其是诸子中的某些大腕儿。原因很简单,越是高手,就越不喜欢被人分类贴标签。比如你如果去跟庄子说,你跟老子,都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先生多半会跟你翻白眼。第一,啥叫道家?我没听说过诶!第二,凭啥说我和老子是一派的?区别大了好吧!
但高手们不乐意也没用。因为要便于大众记忆,最好的办法就是分类贴标签。
其实,还有个最大而化之的分类法。孟子谈到当时思想界的状况,说道: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意思当今之世,除了他们儒家之外,就是杨朱和墨翟两大“禽兽派”。
墨家生存之道
和孔门不一样,墨家有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有严密的组织。这一点,可以从学生的言行中窥见一二。
墨子的顶门大弟子禽滑釐对老师的态度是这样:
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备梯》)
这样看来,墨子的学习基本和奴隶没什么区别,连心里想什么,都不敢问老师。想想孔子和学生都是怎么相处的,真是对比鲜明。子路不爽,可以逼得老师赌咒发誓;子贡听到人家说孔子的坏话,则会屁颠屁颠地传话:“老师,人家说你像丧家狗诶!”
和孔子一样,墨子也会帮学生找官做。这样的事例,在墨子书里可以找到很多。有意思的,是学生做官后和师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