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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2

_9 阿来(现代)
  也有人开口说话:“世上所以有冬天,就是天老爷也疼人,知道累了一年的庄稼人要休息一下了。不是连我们老支书也犯病了吗?”
  骆木匠说:“那是他的革命意志消退了!”骆木匠在这户人家还喝了一些酒,那家人一边给他酒喝,一边却与他争吵。好多年了,那些陌生的词语是他的护身符。只是他嘴上一挂上那些来自上面,来自文件上的词语,人家就害怕,就闭口不言了。但是,今天,也许是这些人借酒壮胆,和他针锋相对,不肯退让了。他从这户人家走出来时,已经带着浓重的醉意了。在飘飞的雪花后面,他恍惚看见了几个模糊的影子。他笑了:“不要装神弄鬼,告诉你们’我什么都不害怕,我一点都不害怕。”
  然后,那几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就撞上来了。
  骆木匠躺在雪地上,心里已经有些害怕了。他想喊救命。但一个影子山一样压下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他努力回想,想起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威胁的话。但他又想不起来,那些鬼影具体说了些什么。
  他罗嗦着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要相信我,他们真的说了什么。”
  工作组的人对他也并不那么耐烦:“那你就说出他们是谁!”
  “不是鬼,是村里人装的鬼!”
  “那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我们才好有线索组织清查!”
  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工作组的人替他想,想了一句又一句,他觉得这样的话用在自己身上是对的,但他的确又不敢肯定。工作组的人冷笑:“那说明,你他妈的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们总不能把全村人都看成阶级敌人吧?”
  “我是在斗争!我是应党的号召!”
  “那也不能把全村人都当成阶级敌人!”
  第二天早上,机村老男人们组织了一个送粮的队伍去觉尔郎探望村里的年轻人。骆木匠提出,工作组应该去那里检査一下抓革命促生产的情况。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不止是机村人,甚至工作组的人革命意志都消退不少了。老魏早就回到了县里,工作组那些家伙,守着温暖的炉火,看着外面覆盖了山野的大雪没有一个人动窝。最后,他们做出一个决定:“那你就代表工作组吧。等你回来,今年的招兵开始,我们就推荐你参军。”
  “可是,我还没有当地的户口,你们能不能先把我的户口从老家迁来。”
  大家都袖手不说话了。村里那些背负着粮食的人还冒雪站在外面,工作组就拿了一些报纸给他们:“让索波多组织大家好好学习。”
  那些沉默不语的人就出发了。
  这一年,机村可供砍伐的森林已砍伐殆尽,伐木场开始往森林尚未砍伐的地方搬迁。
  机村一时间选不出新的合适的领导,就由工作组临时负责。骆木匠好好表现了一番,但是,他没有户口,他不跳出来还好,一跳出来,在这个所有人都要被户籍钉死在一个地方的时代,他面临的结局是,被清理回原籍。他长期滞留机村竟然成了老魏与驼子的又一条罪状。
  他离开了机村。
  他并没有走远。他在伐木场里找到了活干。工人们在机村待了这么多年,一旦要上路了,发现栖止多年的简陋木屋里也积攒下了不少东西。差不多每个人都要做一两口木箱来盛放这些东西。骆木匠替工人做下一口又一口木箱。往年,骆木匠在伐木场干的活可不一样:那活路是做棺材。每年伐木场都有工人死在自己亲手伐倒的树木之下。或被滚下山的树撞死,被从木把上脱落的斧头砍死,被绞盘机上断了的钢索抽死。以至于后来伐木场预先就订下了生产多少木材伤几个人死几个人的指标。现在好了,虽然他手头做的东西还是一种木头匣子,但不再是用来装殓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是盛放个人的财产了。骆木匠天天做木箱,难免不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些年,除了两个肩头端着的一张嘴,真的是身无长物,不禁就有些感伤。
  索波得到工作组的通知,让他回村来协助工作,但他没有动窝,他带着机村的青年突击队,一口气开出了几十亩荒地。深冬季节,冰冻三尺,机村的开垦只好停了下来。而在觉尔郎峡谷,气候温和得多,开荒的锄头一直没有停下。
  驼子说:“你回来吧,机村不能没有领头的人啊,你看看,伐木场搬走了,山林还能恢复元气,机村还有希望,就差一个大家服气的头了。”
  但是索波慢慢摇头,说:“不。我就喜欢待在这个地方。”
  伐木场的工人们,将去到一个有更多森林可以砍伐的地方,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将拆掉这个巨大的礼堂,拆掉大部分的房屋。他们中只有少部人会留下来,在那些砍伐过的土地上营林。栽种很难想像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幼小稚嫩的树苗。
  这一年,机村人每一家都分到了足够的粮食。机村已经连续六年没有上交过公粮了。也是这一年,机村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往返,往公社拉去了机村上交的公粮。
  不久传来消息,被打倒的老魏平反了,当上县委书记了。第二年夏天,山上又爆发过一次泥石流,但那规模比起往年来,却是小了很多。不是雨水比往年小,而是砍伐一停止,山上马上就长满了荒草,许多灌木也在蓬勃生长。不要小看这些荒草与灌木,只用了一个春天,它们就给光秃秃的山坡披上了一层绿装。正是这些荒草与灌丛,大大地减轻了泥石流的威力。下来视察工作的魏书记用了一个词:“再生能力。”
  这是一个机村人不太懂的词,但这个词和过去运动中那些词不一样,魏书记解释一下,他们就都懂得了。魏书记说,这些山只是遭到了一次破坏,所以,还有很强的再生能力。马上就有人懂了,这就跟一个人生了一次病,即便是一场大病,很容易就能复原过来,要是常常生病,那情形就不是眼下这样了。明年,这些山上还会长出更多的荒草与树木。魏书记还说,秋天的时候,要派飞机来从天上往这些荒山上播撒无数的树种。这些种子落下来,让枯萎的荒草与掉落的树叶掩藏一个冬天,来年,在融雪与春雨的滋润下,就会发芽抽条,最终,它们会重新蔽日遮天。
  “我等不到那天了。”驼子却发出了这样的哀叹。
  驼子不止一次地对人哀叹:“真的,我等不到那天了。”
  “好日子已经来了,大家都该好好地生活下去。”
  “不,我没有那个心劲了,撑不住了。”说到这里,驼子竟然笑起来,“这一辈子啊,好多次我都觉得撑不住了,撑不下去了,但我不甘心,伤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病得不行了,但心劲还在。但是,现在我的身体还是好的,但是我累了,心劲没有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以后,他真的就连地都不下,也不为旧伤口发炎而不断地哼哼了。现在,他公开地在腰间上悬上一个烟袋。里面装的可不是家种的烟草,而是泥巴,心里空得难受的时候,他捏上小小的一撮,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像走了长路的人一样叹息一声,靠着被阳光晒暖的墙壁,脑袋一歪,睡过去了。
  伐木场最后一批人就要撤走了,也要随他们远走的骆木匠跑到村里来辞行。这个家伙脸上不是刚来机村投亲靠友时那个可怜巴巴的家伙了。他说:“虽然你们讨厌我,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来告个别。”
  “领导不是让你回老家吗?”
  “不,死我也不会回去,老家太穷了。再说,也是老魏发善心让我留下来的,他知道,在外盲流多年,回去我也没有好果子吃。”
  驼子说:“可是现在不搞斗争了。”
  “那我也不会回去了,我要跟伐木场去新的地方。”
  “那你就好好地做你的手艺活,不要掺和别人的事情了。”
  照理说,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折腾,这个年轻人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但他嘴上是不会服输的:“我要早跟着伐木场的人做事就好了,就是光做箱子也能过得比机村人强!”
  “那也只是现在,过去,他们也只是找你做几口棺材嘛。”
  骆木匠说:“也许哪一天,我成了伐木场的工人也说不定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驼子一家也就只能祝他好运了。
  伐木场最后一批人撤走那一天,村里人差不多是全村出动前去送行,但驼子还是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那是夏天将到的事情了。那天隆隆的雷声伴着雨水响了一个晚上,泥石流也只是小小地爆发了一下,山上下来的洪水只是把公路淹没了一段。洪水从那段通过洼地的路面上漫了过去,等到洪水一退,路面又会现身出来。
  伐木场一撤走,有没有这条公路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第34章
  这天,伐木场的人,还有新做的箱子很早就装上了卡车,仿佛是为了回应大家急于上路的心情,那一长溜卡车早早就发动起来,汽车屁股后面冒出的蓝色轻烟雾气一样贴地弥漫。不知因为些什么事情,人们又忙乎了好一阵子,那队卡车才摇摇晃晃地从木头房子围成一圈的操场上开了出来。因为人早就一天天减少,宽大的操场不少地方巳经长出了浅浅的青草。骆木匠高高地坐在卡车上坐在他亲手做成的木箱上,向着站在路两边他熟悉的机村人招手。他的身上也穿上了伐木工人一样的洗得泛白的蓝色工装,那神情俨然就是每七天可以休息一天的工人模样了。卡车摇摇晃晃地慢慢开动,机村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公路边上,站在绿油油的正在抽穗的麦地旁边,站在过去曾经是一个巨大储木场的湿漉漉的空地上,站在前些年被泥石流搬下山来的巨大的青色砾石之上。骆木匠举起手,向着他们挥动。他很遗憾,机村的年轻人索波、卓央、协拉琼巴、达瑟,等等,这些人都不在送行人中间,他们还在遥远的觉尔郎开垦荒地。当他意识到这些人并不在人群里的时候,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卡车渐行渐远,机村熟悉的风景与人从他眼前一一滑过,他突然有些感伤,有些留恋,要是机村的田野,特别是这些机村人再不从他眼前消失,他的泪水就要涌上眼眶了。但是,很快,路边就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了。现在,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上,前路一片光明,他已经上路了,将随伐木场工人们去一个新的地方。
  就在这时,卡车队停下来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卡车队的前面,发现车队停在了那段被昨晚下来的山洪淹没的那段公路跟前。水淹没了路面,弄不清水下是什么情况,车队就停下来了。看那几个对此行负有责任的人的意思,是想退回去,等洪水退了再走。但骆木匠不想回去。他好像觉得,这一回去,他自己就走不了。刚才坐在车上,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现在心里却急得不行,他差不多喊起来:“不!应该马上出发!”
  领导和工人都扭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惊奇的神情。什么时候轮到这个人这么大声说话呢?
  骆木匠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我去探路!”
  他从车上抽下来一根勘测用的标杆,转身就用那根上面标着尺度的一截白一截黑的竿子探索着下到水里去了。
  “你回来,犯不着冒这个险!”
  “我路熟,不怕!”
  他很快就在那段被洪水淹没的公路上探了一个来回。就是站在路上的人也可以看出来,水深处也就淹到他的膝盖。他走回来,脸上又闪烁出他那该死的得意的光彩,他挥挥手,提高了嗓门:“没有问题,过吧!”
  领导也挥挥手,车队又启动了。他又爬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辆卡车。只要卡车往前开动,不再返回机村,他就放心了。他脱掉湿淋淋的鞋子,把里面混浊的水倒在车厢外面,背倚着一个箱子半躺下来。就在这时,卡车摇晃一下,停在了水中。是前面一辆卡车偏离了公路,一边的轮子开到路基外面去了。
  跳下车来看见这情景的骆木匠脸色一片惨白,身子摇晃得比那即将倾覆的卡车还要厉害。如果车子出了事故,那就是他的责任了。
  大家都从车上跳下来,看那辆车慢慢地向着路基外面倾斜。卡车厢里堆得高高的箱子一只只掉到水里,载沉载浮,随着流水漂远了。本来,卡车只有一只轮子掉到了路基的外面,但早被浸软的路基在卡车的重压下开始崩溃。大家都清楚,再过十几分钟,卡车就会翻倒,从好几米高的路上跌进河里。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就在这时,骆木匠抱着一段木头冲向了卡车,所有人都在他身后喊叫。但他已经听而不闻了。所有人的喊声加起来,都不会有一个人哑默的命运发出的指令声来得响亮。他冲到了汽车跟前,这才回头看了看大家,然后把那段木料一头塞到卡车下面,一头扛在了自己的肩头之上。但他已经什么都不能改变了。洪水在他的身边打着漩涡。路基就在漩涡下面飞快地塌陷。卡车就那样一点点倾覆过来。人们眼睁睁看着他在卡车的重压下,身子一点点矮下去,当混浊的水流猛烈地在他脸上飞溅开来的时候,卡车整个倾覆了。
  轰然一声,卡车就翻转着身子,跌下了路基。然后,是卡车上满载的东西漂满了河面。卡车,还有骆木匠都消失不见了。
  后来,人们发现,在伐木场空荡荡的仓库中,留下了一具没有用完的棺材。这难免让机村人又感慨唏嘘了好一阵子。如果说是骆木匠命该如此,上天让他给自己亲手打了一个棺材,但他在这世上却连一块布片都没有留下。
  谁都想不到这样过了几年,驼子却挺了过来。
  这几年里,机村也是一样,像是一个大病一场的病人,也一点点缓过劲来,恢复了生机。
  驼子又慢慢走出家门,拄着一根拐拭,在村子旁边的庄稼地边游走。这些年,土地又重新分配到每家每户。虽然眼见整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少了,庄稼却长得齐整茁壮。虽然时间刚过去三四年,说起当年地里打不下来粮食的事情,仿佛只是件在一个不愉快的梦境里发生过的事情了。
  庄稼一分到户,大部分的年轻人都从觉尔郎撤回来了。只有索波死不回头,还带着最后几个同样死心眼的人坚持在那个地方。据说,他们已经不再开荒了。因为连早先开出的地因为人手不够有一部分都重新荒芜了。还听说,他和达瑟一起在那些正在抛荒的地里试种野生药材。
  而驼子只是梦游一般在麦穗饱满的地头上行走。
  庄稼正在成熟。鸟雀们飞来了,在天空中盘旋时,被微风吹得微微倾斜着身子,绕着那些插在麦地中的草人飞翔。看那些草人除了在风中摇晃身子外什么都不能干,所以,就放心地收起翅膀降落下来,琢食麦粒了。驼子举举手杖,但只是举了两三下,他就再也没有力气了,只好佝偻着身子站在地头叹息。
  金黄的阳光下,风摇晃那些成熟的麦子,那些沉重的麦穗被风从茎秆上摇落,他伸手却接住一个麦穗,但更多的麦穗落在了地里,他也只能摇头叹息。
  他弄不明白,这一村子的人都是刚刚吃了几年饱饭的农民,却对地里的庄稼不管不顾了。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个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整个村子,除了院子里坐着几个比他脑子还要糊涂的老年人之外,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在。他问:“人都上哪里去了?”
  那些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老人要么根本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只是仰起茫然的脸,眼睛里发出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
  驼子停下来,从腰间的烟袋里掏了一撮泥巴,细细地嚼了,又往小学校去了。学校里也没有人,教室空空荡荡。他又回到家里,问问家里人,但他已经忘了,家里人一早起来,告诉他要晚上回来。于是,他坐在自家的门口,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了。晚上,等到家里人都回了家,他坐在火塘边,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已经睡着了。
  其实,他早就问过家里人为什么不下地收割庄稼,家里人都回答过了。
  “不会有人再饿肚子了,你放心吧。”这是女儿的话。儿子说:“你不是想盖一座大房子没有成功吗?你好好将息着,挣够钱了,我给你盖一座!”
  驼子闻言,开心地笑了。笑过,垂下脑袋睡着了。睡了一阵,睁开眼睛,又回到了他的老问题上:“你们为什么不收割庄稼?粮食可是不敢糟踏。”
  “如今没有生产大队,也没有人民公社,你自己也老了,就不要操这份心了!”
  “你们为什么不去收割庄稼,把那么多的粮食糟踏了。”
  孩子们都笑了,连他老婆骆氏也跟着笑了。家里人告诉他,如今饿不饿肚子,已经不是只靠着地里的那些粮食了。再说,如今也不是饿不饿肚子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发财,有没有钱,有没有很多钱的问题了。但是驼子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他巳经不会思考这些需要在脑子里转上好几圈才能明白的事情了。他也记不住家里人告诉过他好多次的事情了。
  所以他才一再发出那个疑问:“你们为什么不去收割庄稼?”
  家里人耐心地告诉他,男人们卖木头,女人和孩子们上山采集松茸。木头是上千块钱一车,一公斤的松茸也要卖到两三百块钱。一个人一天挣几百块钱,可以买回来比一亩地粮食还多的大米与白面,而且,不用收割,不用打场,也不用背到磨坊经历那么多的麻烦,买回来直接就可以煮在锅里就可以了。他听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说:“农民不种地,不收割,你们疯了。”
  每天,他都把这些问题重复一次,每天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天亮时分,家里人已经出门了。他吃了热在锅里的东西,想起昨天晚上好像做了很多梦,但他只想起一些依稀的轮廓,依稀的影子,但他闻得到田野上飘来的那种能令一个农人心满意足的秋天的气味,于是,他就拄上拐杖出门,循着这种气味的指引来到了地头。看到阳光照在过熟的麦穗上,看到起风的时候,整个麦地起了波浪,波浪中间,一些不起什么作用的草人也在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机村的男人们正在过去泥石流形成的一个又一个冲积扇下挖掘。只需要把砾石与泥沙稍稍翻开一点,就有大量被掩埋的木头:剔去了枝杈,切成一样长度的杉木与松木。现在是开放搞活的时候了,收购木头的商人四处游走,几个人一天可以弄上一车,每天都可以到手几百块钱。而松茸就更神奇了,过去那满山没人要的东西,现在可以坐飞机到日本,这边人上山去,下边就有人拿着秤与钱等着,就是老人和小孩一天也能采上半斤一斤的,更不要说那些眼明手快的人了。这么一来,真是没有人顾得上地里的庄稼了。
  这天,驼子又来到了地头。麦子成熟得太久太久了。没有一点风来摇动,麦粒就簌簌地掉落。驼子伸出手去,那些饱满的麦粒就这样一颗颗落在了自己手心里。他慢慢地揉去了麦粒上的包皮,把麦粒全部送进了嘴里。他就站在那里慢慢咀嚼,满口都充满了新鲜麦子才有的微微甘甜与清香。
  咀嚼麦子的时候,他从脑子里面听到了自己咀嚼时牙床咕咕错动的声音,他还笑了一下:“像牛吃东西一样。”
  好在他脑子转得慢,他侧耳听了一阵,里面没有声音再次响起。这时,他离开小路,站在麦地中间来了。他感到起风了,麦子们都在眼前晃动起来。
  驼子听到,没有人收割的地里麦粒降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越下越大的雨响成了一片。然后,脑子里也有声音响起来了。但是里面和外面的声音并织在一起,他听不清楚。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轰轰作响。驼子扔掉了拐杖,抱着自己就要炸开一样的脑袋,跌跌撞撞地又在麦地里走出几步,就扑倒在地上。倒下的时候,他伸出了双手,把很多的麦子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扑倒在地上,怀里麦子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身子下面的土地也柔软而温暖,驼子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因为没有土地而参加了红军的大巴山农民林登全,这个当了多年村支书都没能让地里长出令自己满意庄稼的驼子,终于倒下了。他听见心脏贴着柔软地面咚咚跳动,听见血流在靠着温暖麦草的脑子里轰轰作响。
  恍然之间,他看见有人招手,但已经看不清那是风吹着草人在摇晃。驼子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犹如一声长叹,说不清是疲惫,满意,还是痛惜。然后,他的眼皮就像两扇大门,慢慢合拢,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世界关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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