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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2

_8 阿来(现代)
  “知道。”
  “邓小平同志又出来工作了,知道吗?”
  “开会说过。”
  “我就是随着小平同志一起出来的。”老魏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很郑重其事,“现在要整顿,要搞生产,要改正过去那些乱弹琴的东西!”
  要在过去,虽然并不真懂得上面传达的种种精神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是上面传达一种新的东西,索波一定会感到欢欣鼓舞。现在,他却意兴阑珊,没有一点兴趣了。倒是把摆在茶几上的东西塞满了嘴巴。老魏拿来两只小茶缸,倒上酒,本来要说上几句祝酒话的,索波却已经把酒倒进了嘴里。
  兴头上的老魏有些恼火了:“你不高兴?”
  索波点头。
  “他们乱弹琴,这不是已经把你放出来了,我不是正在纠正过去工作中的错误吗?”
  “那你能把伐木场搬走,不让他们再砍机村的树木吗?”
  老魏叹息一声:“看来,你的思想真有问题了。整顿工作以后,很多停顿的建设工作开展起来,木头不是多了,是少了,怎么可能停下来?”
  索波也叹息一声:“那机村就完了。”
  “什么话?机村怎么会完?”
  “树还没有砍完,泥石流已经把土地快冲光了,机村人都开始饿肚子了。”
  “人家说你造谣,说你在群众中煽动不满情绪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哬!”老魏现在就不止是扫兴,而是生气了,“泥石流,泥石流,比起我们建设起来的新城镇,牺牲一个机村算什么?再说,国家发放了救济粮,我亲自批的,机村有人饿死了吗?”
  索波在他的声声责问中头慢慢地低下去,老魏满意地长吐了一口气,咣一下把一大口酒倒进口中,这时,索波猛然一下抬起头来,已然是满眼的泪光:“你们以为只要有点救济粮让我们不饿肚子,机村人就什么都不想干了吗?”
  这句话真的就把老魏给噎住了。眼前这个固执的家伙的话有些道理,但他的确也太不给人面子,太让刚上任不久的领导下不来台了。老魏的口风一转,已经柔中带刚:“你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情绪,难怪人家不让你从学习班出来。”
  索波差一点腾身站起来,但他终于没有站起来,血却阵阵上涌,口里低声说:“那我就不出来。”
  他这种有点惧怕的样子让老魏感到满意了:“那就谈谈你的想法嘛。”
  “只有一个办法,迁移。”
  “迁移?”
  “机村过去也是迁移好多次才到现在这个地方的。现在,森林毁掉了,泥石流冲光土地,那就让我们迁移吧。我一定带着大家把这个工作做好!”
  老魏缓慢而坚定地摇晃着脑袋。
  “那我不想当大队长了。”
  老魏说:“看来,你也不适合当这个队长了。”
  “那我带上村里的年轻人去那里开荒!”
  老魏沉吟半晌,说:“名不正言不顺,要叫青年突击队,农业学大寨这么久了,你连青年突击队这个名字都没有学会吗?”
  索波腾一下站起身来:“那我就连夜回去了!”
  “等等,你要去哪里开荒?”
  “你听说过那个地方。”
  “你们偷偷在歌里唱的哪个地方?”
  “我已经带人去勘查过了,机村有些人家确实是从那个地方迁移过来的。我愿意带人去那个地方。”
  老魏沉吟半晌,说:“我看你还是再学习一段时间。”
  机村人传说:那天索波离开后,老魏独自喝酒,有些醉意了,说:“妈的,你小子想把我拖下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好不容易解放出来,我还想好好工作呢。”还是机村人的传说:那天老魏继续喝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说:“妈的,一直批他们那些歌是封建迷信,原来真还有这么档子事情啊!”
  就没有人问一句,既然老魏是独自一人喝酒,谁又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呢?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索波又在学习班待了一段时间。回到机村时已经秋天。磨坊里的石磨又转动起来。舅舅上磨坊守夜的时候,带着表姐,也带上了我。低矮阴暗的磨坊里沉重的石磨嗡嗡转动。石磨每转动一圈,都有一些新麦粉从出面的槽口流泻出来。麦香充满了低矮幽暗的空间。舅母一直有病,舅母没病以前,因为特别的吝啬并不招村里人喜欢。舅舅在舅母面前忍声吞气,而且,对所有人都特别和气,因此,又特别招村里人的喜欢。这回,舅母又病倒在床上了。所以,舅舅才能悄悄地把我也带到了磨坊。
  我们闻了一阵麦香,舅舅就一手带着一个,把我跟表姐推到了磨坊外晴朗的天空下面:“这么明亮的天空,我们就高高兴兴地待在它下面吧。”
  十四岁的表姐在草地上坐下来,在下午的阳光下拿起针线,替家里人补缀衣衫,这些本是舅母的活计。表姐也长着舅舅一样的安静的长脸,而舅母常带着怒气与病色的脸却方方正正让人害怕。我拿起一根细长的草茎,从一丛草上接引了一只漂亮的虫子过来。我把虫子举到表姐的鼻子跟前,通常,像表姐这么大年纪的女孩,看到虫子就会一惊一乍地尖叫。表姐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一会儿逼到眼前的虫子,用很老成的样子叹了口气:“弟弟,你也该懂事了。”
  舅舅正在盆里和面,看着他稚气女儿那老成的样子,笑了,然后,叫我挖点野葱的根子。
  秋天,百草正在枯萎,野葱却还带着点绿意,但叶与茎都很老了,我挖来了野葱的根子。表姐拉着我在磨坊白沫与凉气四溢的水槽下洗去了葱根上的泥土。
  表姐说:“阿爸要给我们做一个好吃的新麦馍馍。”黄昏的时候,馍馍做好了。一共两个。舅舅在馍里揉进了切碎的葱根、酥油和一点点的盐,还在火边烤着的时候,我的胃里就已经要伸出手来了。于是,我转头去看被夕阳烧得通红的晚霞。
  喷香的馍馍做好了。舅舅给我们磨坊门前的草地上铺开柔软的褥子,把面前的火堆替我们拢好,说:“吃吧,不是别人施舍的陈粮,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麦子,好好吃吧。”
  然后,他就揣上了另一个馍馍往黄昏中正在亮起稀疏灯火的村子里去了。他说:“我去看一看他。”
  我拿着馍馍就要往口里送,但表姐把我的手摁住了。这样,一直看着舅舅在小路上摇晃着的背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表姐才说:“饿死鬼,吃吧。”
  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葱香、油香和麦香在口里弥漫,同时充溢了黄昏中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幸福温暖的感觉充满了心房。这个小小的世界,我和表姐安坐在中央。太阳落山了,夜晚稀薄的黑暗降临在四周,火光就爬到了我们脸上。
  馍馍把我噎住了。
  表姐拍打着我的背,抚揉我的胸口,好一阵子我才缓过劲来。这时,我才发现,表姐只是尝了很少的一点。表姐说:“你吃吧,我这一份给阿爸留下。”
  我为自己面对好吃的东西无法自制而羞愧难当。
  表姐笑了,四周没有一个人,但她还是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说:“知道吗?阿爸是看望索波哥哥去了。”
  表姐还说:“为了我们大家,他犯错误了。大人们都说,他变了,是一个好人了。”
  舅舅回来后,好一阵子,坐在火堆边上,点着一袋又一袋的烟为了索波长吁短叹。表姐劝舅舅高兴一点。舅舅收起烟袋,说:“你们小孩子不懂得,这么复杂的世道人心,你们小孩子怎么懂得?”
  我说:“我不懂,但是表姐懂。”
  舅舅就笑了,用怜爱无比的眼光看一眼女儿,眼里那些忧虑的神情就一扫而光了。他的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一样,那么多的星星在悄然絮语一样闪闪发光。表姐也高兴了,她猛然抱住了我的脑袋,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她的嘴里咻咻地喷吐着热气:“你让阿爸高兴了,奖励你一下!”
  这时,舅舅已经在火堆边为我们铺好了床,让我跟表姐脚冲着火,脸朝着星空并排着躺下。
  过去,我在被子下面碰触到表姐的身体时,她会咯咯地笑个不停。但现在,她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我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舅舅说:“你们都在长大,今晚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们睡在一起了。”
  我们又静默了一阵,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哀婉的情绪。我没有做声,表姐突然一下伸出手来,把我揽到了她的身边。她的头发,搔着了我的颈子与耳根,那种痒庠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姐对舅舅说:“我长大了,但是弟弟还没有长大。”
  表姐又说:“我也要参加青年突击队,到觉尔郎去开荒!”
  舅舅没有说话,他坐在夜空下,瘦长的身子高耸在我们脑袋的上方,又点燃一袋烟,他陷人了沉思中,烟火明明灭灭,和天上闪烁的星星混在一起。后来,当我成人,当我每每听到一个严肃的字眼:思想,眼前就会出现星星的光芒。
  而在四周的草木上,夜露已经下来了。
  半夜里,舅舅把睡梦中的我和表姐摇醒,他让表姐背上新磨的麦面,离开了磨坊。磨坊门前,新去磨面的人家挂起了一盏明亮的灯。舅舅回过头去,久久望着那团耀眼的灯光,说:“好久都没有吃这么新鲜的麦子了,让每家人都先尝上一点吧。”
  这句话里,暗含了机村人的一点抱怨。那就是国家发放的救济粮都是在仓库里放了好多年的粮食,吃起来与新鲜的粮食比起来,口味上自然差了很多。所有人肯定都愿意吃新鲜的粮食,愿金吃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新鲜粮食。更让机村人委屈的是,不是自已种不出来粮食,而是没有土地来亲手收获自已种出的麦子。
  机村人因为贡献出森林而失去了土地,因为泥石流毁掉了土地,种不出果腹的粮食而感到屈辱与愤怒。
  这种愤怒很快就转移到了伐木场工人的身上。机村的农民和伐木工人之间——也有人一定要把这说成是汉人和藏民之间——大大小小的冲突越来越多了。
  索波回来才几天,就遇上了这样严重的冲突。
  那些天里,磨坊里一刻不停地磨着新麦面粉,人们心中都暗含着喜悦。孩子们整天都在流经磨坊的溪流上下玩耍,因为在那里,人人都能感染到一种喜悦的气氛。村子里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有喜悦的气氛在天朗气清的日子四处荡漾了。
第29章
  那是伐木场的星期天。为什么要说是伐木场的星期天呢?因为每星期七天中有一天的假日,农民并不能享受,享受这天假期的是砍树的工人。他们每七天就有一个可以去到镇上下饭馆喝酒的星期天。他们每七天就有一个可以把脏衣服在河边洗得干干净净的星期天。他们每七天就有一个可以上山打猎或下河钓鱼的星期天。为什么要有一个星期天呢?伐木场那个被抓走的工程师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叫上帝的人创造天地万物,创造形形色色的人。到了第七天,现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造好了,他就规定,这一天他就休息了,他还规定,这一天大家都要休息一天。
  “上帝为什么叫伐木工人休息,但不叫机村人休息?”
  这个看似天真的问题把好心的工程师难住了。他因此有些难过,最后,他对我们这些爱听稀奇故事的孩子们说:“村子里不是有学校吗?你们要好好念书。念好书的人以后就有星期天了。”
  我们拿这个问题去问在树屋上放了很多书的达瑟。达瑟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肯说话。
  我们逼问得急了,他说:“我们不是上帝创造的!我们是猴子变过来的!”
  那个星期天,我们一群孩子从磨坊顺着溪流而下采摘经霜风变软变甜的野刺梨。我们遇到了两个在溪流垂钓的伐木工人。
  他们把肥硕的蚯蚓穿上鱼钩,抛到水里,不多一会儿,就有肥硕的裸鲤频频上钩了。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要远离这些钓鱼人。这些钓者被看成冷血而残酷的人。鱼族生活在水中,当地人从来没想过要把这柔软而哑默的一族当成猎取的对象。老人们说,流落红军驼子刚到机村不久,曾下河捕鱼烤食,结果被同情他的机村人当成妖魔驱逐。只因他一直在村外徘徊哀求,人们心生怜悯才让他又回到了机村。
  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把食鱼者驱离机村。
  这不,那个戴顶宽大草帽的钓鱼人,一使劲,把一尾鱼从水中拖了出来,他一甩手中的竿子,鱼在空中飞过,然后,啪哒一声掉在了河边的草地上。鱼落在地上,不断地翕合着冒着血沫的大嘴巴。看着那鱼,不止是我,整个这群机村的野孩子都感到背脊发麻,都发出了恐惧的叫声。
  我们刚到的时候,那个人还对着我们微笑不已,听见我们的叫声,正蹲在地上从鱼嘴里扯出鱼钩的他脸色一下就变了:“滚,滚!把鱼给老子吓跑了!”
  本来,不用他驱赶,我们自己也要逃跑了。但他这一说,我们的胆子里就生出些别的东西了,大家都站直了身子。不要说我们是群孩子就什么都没有想过。我们想,这么残忍地对付柔软而无声东西的人,肯定是一种妖魔。我们还想起大人们私下里常常说的话,就是这些人——这些不知畏天敬地的家伙毁掉了机村的森林,毁掉了我们肥沃的土地。于是,一颗一颗的石头被我们投到河里。坏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开始就很难收场了。一颗颗石头在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水底下胆怯而灵活的鱼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们的心里也绽开了快意的花朵。面对我们这群脏兮兮的野孩子,钓鱼的家伙眼里露出了胆怯的神情。
  他都准备离开了。他收起鱼竿,从水里拎出用柳条串着的十多条鱼来。柳条从鱼鳃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那十多条鱼一被提出水面,我们嘴里又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一齐跑开了。那人又笑起来,而且,笑容里有一种很具威胁性的含意。他说:“妈的,你们这些野人,连鱼都害怕!”
  我们不害怕鱼,我们害怕如此冷酷对待柔弱无声生命的人!
  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提着手里流着稀薄血水的鱼来追赶我们。这情景确实太恐怖了。猴子一样善于奔跑跳跃的山里的野孩子,都因为这莫名的恐惧而一个个跌倒了。这个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两个孩子一猫腰从地上爬起来,狗一样嗥叫着向他扑去,把这个人给扑到水里去了。
  看上去浅浅的溪水竟然把这个家伙冲出去好长一段。
  我们又一次感到了害怕,但是,看到这个人终于从水里爬出来,脸上还挂上了淋漓的血迹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欢呼着跑上山坡。
  我们不知道,很快,伐木场就集合起一帮人,来村里捉拿我们这帮为非作歹的野孩子了。
  闯下祸事的我们不在村里,我们在山坡上追猎野兔。青壮年们正在山坡上修筑阻挡泥石流的石墙。
  这些闯进村里来的家伙认为一定是那些在家门口晒太阳打发余生的老人们把我们这些野孩子藏了起来。老人们自然无法把我们交给这些愤怒的家伙。于是,他们的怒火升级了。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事先谋划的阴谋,是对工人阶级崇高地位的蓄意挑战。
  他们因此带走了两个老人。
  消息传到工地上,人们心里正窝着火呢。一者,明知道这些石墙无法挡住滚滚洪流,还要徒费精力去修筑;二者,要是那些人不来砍伐树木,机村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愤怒的人们呼啸而去。一大群人跑过收割过后的土地,在身后留下大片弥漫的尘土。
  等我们跑到伐木场的时候,一场混战已经接近尾声了。面对有组织且数量占优的工人阶级,机村的乌合之众已经受伤甚多,成溃散之势了。问题是,在这时候,要想成功逃离也不容易了。伐木场有上千人众,百分之九十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一拥而上,几个人对付一个,村民不是头破血流,就是乖乖就范,束手就擒。
  那些家里没有我们这样野孩子的人家不干了,他们要求交出我们来平息事端。
  惹下祸事的孩子们都吓得哭了起来。
  一直在阻止这场冲突发生的索波挺身而出了。他说:“我是机村的大队长,不要抓不懂事的娃娃,要抓,就把我抓起来吧!”
  穿蓝工装的家伙们立即一拥而上,利利索索地把他绑了。有棍子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摇晃几下身子,终于还是慢慢倒下了。刚才呼嘯而来的男人们没有了一点声音,退回了村子里,女人们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这个凄凉的夜晚,我们这几个惹下祸事的孩子,都被拖回家去饱受了一顿打。
  当夜,伐木场的人开上汽车,机村人开上手扶拖拉机上县里告状去了。
  第二天,几辆吉普车开进了村中的广场。一群公安和几个穿军大衣的领导从车里钻出来,久违不见的老魏也在这些领导中间。有个领导发表了讲话。讲的是工农联盟,藏汉一家。然后,索波被伐木场的工人带过来了。老魏亲自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鼻青脸肿的他摇晃几下身子,昏了过去。
  处理的结果,让机村人感到自己取得了胜利。公安把那个钓鱼的家伙抓起来,塞进了吉普车里,离开了。如今已经是县里头头的老魏多留了一些时候,他一直等到索波清醒过来。
  他说:“我有些话要跟他商量。”
  老魏走后,大家问索波老魏对他说了些什么。索波并不回答。对他当大队长,机村人是并不认同的,经过这件事,大家都争着称呼他的官衔了。他笑笑,说:“我以前对不住大家,可是,大家再这么叫我,就是乡亲们对不住我了。”
  可称呼一叫起来,要收口却不容易了。索波干脆说:“告诉你们吧,我不是大队长了,我犯了错误,我不是大队长了!”
  机村人看他不像说假话,于是又心生忧虑了:“没有大队长,我们该怎么办啊!”
  索波笑了,但他什么都不说。说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对,他对卓央说:“妈的,人都是贱骨头,没有人管着还不舒服了!”
  他对达瑟说的更有意思:“看看那些羊吧,有头羊带着时总想四处乱走,没有头羊了,又可怜巴巴地叫唤,看着脚下的路都不敢迈出步子了。”
  你猜猜达瑟这个傻瓜是怎么说的?他说:“你不要假装说书上那种有哲理的话。”
  索波说:“什么叫哲理?”
  “所以我叫你不要随便说有哲理的话。”
  “好吧,算你有道理。妈的,好像机村随便哪个人都比我有道理,我真成了机村的罪人了。”
  达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这个人,跟书本有关的时候,他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但是,任何话题只要不跟书本发生关系,他就无话可说了。
  索波换了话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敢不敢去?”他还是笑而不答。
  “你听过唱觉尔郎峡谷的古歌,那些传说你在书上看到过吗?”
  “我记了一些在本子上……”
  “那有屁用。”
  达瑟挺直了身子,一脸庄重:“那就是以后的书。”索波表现出来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达瑟争论两个问题:第一,达瑟写在本子上的字算不算书;第二,达瑟有没有写一本书的权利,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印刷的书都是叫手抄本,而手抄本往往是反动与阴谋的代名词。说到最后,索波自己都害怕了:“达瑟你不能再写了,再写你就是反革命了!”
  达瑟并不害怕,他说:“再去觉尔郎,就带上我吧。”“我需要干活的人,而不是看书并且发呆的家伙。”索波还说,“不过,那里的树真大,建一个书屋的话肯定更加漂亮。”
  “当然了,古歌里说,那个辉煌的时代,护佑那个王国的神灵们都住在树上。那些神灵从来脚不沾地,就从一棵树上飘到另一棵树上。”
  “你再这么说,我可真不敢要你了。”
  “好,好,我就说神灵们都住在牛圈里行了吧。”
  这时,骆木匠来了,提醒索波大队长要抓一抓当前的主要工作。索波笑了:“你是说修那石墙吧?”
  “对。”
  索波问达瑟:“你说修那石墙能挡住泥石流吗?”达瑟的回答很简单:“我的书上没有写过。”
  索波这才转脸对骆木匠说:“还是等老魏回来安排吧,他会回来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骆木匠着急了:“人家是县里的领导了……”
  “你跟驼子支书是什么亲戚吧?”
  骆木匠反问:“这有什么关系?我来到这里把他抬出来过吗?”
  “没有,没有。”索波招招手,骆木匠就把头凑近了,听索波贴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就失声叫起来:“真的,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索波把指头竖在嘴边,说:“这事,暂命就你我两个人知道。”
  “那你怎么办?”
  “你就带着人修那些石墙,我要去那个地方。”
  “我不干,谁都知道,明年山洪一来,那些石墙……嘿!到时候上下都不讨好,我不干!”
  索波眼里出现了一种冷冰冰的讥诮的神情:“伙计,到时候你会干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巫师,能掐会算?”
  “你就像早几年的我。要是早几年,我什么都会干!”“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是他妈个笨蛋!”
  “我不是笨蛋,你也不是,所以,你会去干!”索波的口气斩钉截铁,同时有种曾经沧海的悲凉意味了。
  没过几天,老魏确实又坐在吉普车在机村出现了。老魏一到,人们都自动聚集在广场上。如今,上面的干部下来,能躲的都躲开了。但老魏毕竟是老魏,他是机村人的老朋友,是机村人眼中的好干部。何况,老魏时来运转,当上大官了。
  老魏就说:“好啊,乡亲们,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讲几句,免得再找时间开会耽误农业学大寨,还是干活要紧啊!用两片嘴皮种不出粮食来,更不能战胜自然灾害,我就抓紧时间说几句?”老魏停顿了片刻,眼光环视广场半周。
  下面响起了掌声。
  “我晓得大家有情绪,所以,掌声都不如老魏我过去来村里响了。”
  掌声就热烈地响起来了。
  老魏这才满意了,看着一干围着他的生产队干部说:“国家建设需要砍伐森林,机村有那么多森林贡献给国家,这是大家的光荣啊。现在遇到小小的自然灾害,大家都想不通了。索波同志到现在也没有想通嘛!听说好多人对战胜自然灾害没有信心了,毛主席说,人定胜天。就是人一定能战胜老天爷!但是,有些人不这样想,社会主义建设刚刚开了个头,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但他们的革命斗志就松懈了。山上涨了一点水,冲下来一点泥巴和石头,自已就吓坏了。我还听到更不好的消息呢,有人因此想要搬迁了。把机村人全部搬走。理由呢,是机村过去也不在这个地方,也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但是,我要提醒大家,那是旧社会。那不叫迁移,那叫做什么?那叫做逃难,因为那是黑暗的旧社会!那也叫逃跑主义,这是毛主席说的,因为害怕困难。索波同志在学习班的时候,我就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了。我说得对不对,索波同志?现在你也该想通了?”老魏讲到这里,停顿了一阵,他的问题是对索波提出来的,但他并不去看索波,而是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把面前的人群扫视了一遍。
  站在他身边的索波没有说话。
  “我看,他已经想通了。他还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建议,让县里安排你们的老支书、我们的老红率战士回来继续领导大家!”
  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射在了索波的身上。嘲讽的眼光,惊诧的眼光,还有一些带着怜悯的眼光。
  过去,索波是不害怕这些眼光的,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眼光像是梦魇时覆盖下来的那种沉重而又无形的东西,让他一时间都喘不上气来了。于是,他说:“老魏,你讲啊!不要让他们这样看着我。
  “索波同志的好建议还不止这一条,他还提出让老支书带领大家在机村与自然灾害斗争,他自己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的职务,带领一队年轻人,到觉尔郎去开垦荒地,为国家多打粮食!”
  老魏号召大家向索波学习,并要索波也讲几句感想,但索波摇手不讲。老魏说:“那我就再讲几句。”
  他这几句可是好大一篇话。
  机村人说:“老魏以前不多话的,现在也这么能说了。”
  “索波这小子,整天想的就是邀功请赏,现在怎么了?明白过来了,还是糊涂了?”
  这样的问题,连索波自己都还不够明白。老魏临走时还宣布,在老支书没有回来之前,生产队的一切事情,还是索波临时负责。老魏坐进吉普车,车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人们还是站在广场上没有散去,他们都以为索波会说点什么,但索波什么也不说,看上去有些神色恍惚。于是,就有人喊了:“索波你讲几句吧!”
  索波说:“那么,就从修墙的工地上抽几个有泥水匠木匠手艺的人,把驼子支书的房子修整一下吧。”
  驼子一家离开已经好些年了,那座大房子早就显出了倾颓之势。墙头甚至有些窗户上长出了茂盛的瓦松与苔藓。没有人想到,就在老魏在村子里讲话时,驼子一家已经乘着具上从伐木场借来的一辆卡车,在回机村的路上了。
  但他没有在白天进村。
  在望得见机村的山弯上,他让卡车停下了。
  司机看着他,他一言不发。他的家人看着他,他也一言不发。他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向晚的夕阳晃着他的双眼,机村就在夕阳投下的钢青色的光幕后面。当太阳落下山冈,在黄昏降临之前,曾经森林茂盛的山坡伤痕累累裸露在眼前,围绕着村子的成片的土地,已经被纵横的沟壑弄得破碎不堪了。这一天,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黄昏降临前说的:“我开下的地已经被洪水冲光了。”
  然后,夜降临了。硕大的星星一颗颗跳上了深蓝的天幕,他又说了一句:“以前的星光是水淋淋的,现在都干巴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可以回去了。”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新的一天,索波安排来修缮这所老房子的人们来到时,才惊讶地发现,驼子正站在门口,像以前一样吃力的挪动着身子,正在修理朽腐的大门。听见脚步声,驼子直起腰来,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笑着问候:“今天天气很好啊。”
  木匠边巴摊开手,说:“天气早就不好了,我们连喂饱自己的粮食都种不出来了。”
  驼子的女人闻声来到门口,看见多年不见的乡亲,这个女人眼泪立即就下来了。她撩起围裙捂住了眼睛,哭出声来:“驼子当年开的地,一点都没有了呀!”
第30章
  消息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当所有人都聚集在驼子支书门前,索波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在去觉尔郎的路上了。他们一行还是四个人,只是胳木匠换成了达瑟。秋天的阳光通透明亮。回望山口下面的村庄,人们正在奔向驼子支书的家。
  索波知道,老魏讲话的时候,驼子支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驼子支书回来是县里的安排,而不是他索波的建议。老魏说是他的建议,说明老魏是个好人,愿意顾及他的面子。他想不出怎么迎接驼子支书归来,于是,连夜叫上这几个人,天不亮就出村子了。现在,他坐下来,回望村庄。佑庇人们许多年的群山变成了浄狞怪兽,一道道泥石流在山坡上冲出的沟壑利爪一样从四周逼近安静的村庄。只等某个时间一到,那些沟壑在村子所在的地方交汇起来,那时,这个村子就消失了。
  看到这种情形,索波笑了。
  卓央说:“你那样笑,我不喜欢。”
  达瑟说:“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协拉琼巴一到这种情境中就有些神情恍惚:“一个人不能自己觉得自己是英雄。”英雄都是后来的人唱出来的。”
  索波说:“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带了几个机村最没用的家伙,但我看你们都很聪明。”他看着山口下面正面临灭顶之灾的村庄,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就是拯救机村的英雄。要真是这样的话,卓央、协拉琼巴和达瑟也都不是寻常人物了。不然,卓央怎么懂得治病?协拉琼巴怎么会唱那么多被禁止的古歌?达瑟怎么会不当自己想当都当不上的国家干部,守着一些深奥的书本,把自己扮成一个先知的模样?
  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孤高而又固执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
  在他心中,刚听说驼子要回到机村时那种茫然、失落的情绪消失了。他说:“你们谁能看到那道拦阻泥石流的石墙?”
  的确,从这么高的山口看下去,就有了一种超越时间的视角,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故事的结局——村庄的毁灭。他起身上路了,并且回过身来叫大家一起上路。他的口气中又带上了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口吻。人家刚刚忘记他那该死的强加于人的口吻,但这种该死的东西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他也觉得自己强横的口气让这几个傻瓜心生不快了,于是,他放缓了口气说:“走吧,伙计们,让驼子领着他们修那没有用的石墙吧,我们去干更有用的事情!”
  达瑟走到索波刚才站过的地方去看山下的村庄,他说:“一模一样啊!”
  “什么一模一样?”
  “你看到的跟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但你却摆出一副看见了不一样东西的样子。”
  不用索波开口,卓央已经开口了:“要是人人看见的东西都跟你看见的一样,那这个世界早就疯掉了!”
  达瑟笑了:“姑娘,你说得对,队长你摸摸自己的额头吧,想想是什么东西让你发起烧来了。”
  协拉琼巴突然放声大笑。
  索波一拍他的肩膀,他就把后半段笑声吞回肚子里去了。索波站住了,回头说:“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在山崖上搞出一条可以下到山谷的道路来!”
  “路?我们不是下去过了吗?”
  “你再说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就请你向后转!”的确,前一次,他们是怎么就从悬崖上下到谷底去,又怎么从深谷中出来的,至今想起来,脑子里还是恍恍惚惚。协拉琼巴当然说是他们王族祖先之灵护佑的结果。索波不愿意顺着这条思路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个所有神祇都从记忆中删除的时代,这样的思想方法比从无所依凭的悬崖下到深谷还要危险。
  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了觉尔郎深谷的悬崖上。生起火堆,烧开的茶水顶得壶盖噗噗跳兹,星星跳上了天幕。卓央为大家煮了一锅用野葱作佐料的肉汤。他们在火堆边铺开毛毯准备睡觉时,协拉琼巴走到了悬崖边上,他站在哪里,对着下面的峡谷曼声歌唱。过去,他的歌唱里只有怀想’但现在,他的歌唱里有了新的内容:恳请与祈求。他喊起来:“祖先啊,你们成了伟大的神灵住在天上,要是没有奇迹发生,你们的子孙就无处可去了!”
  他们好像听见了悬崖下面起了回应的声音。
  达瑟跑过去了。卓央也心生好奇,但叫索波拦下了。过了一会儿,被山风吹得瑟缩起身子的达瑟回来。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那个峡谷。”
  “屁话,你不看见峡谷也在那里,我是问你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吗?”
  “我想看见,但他们肯定不想让我们看见。”
  索波骂了声什么,用毯子把身子裹紧,翻身睡了。
  他们是十多天后回到村子里的。
  回到村子里那一天,驼子在村口就把他们迎住了。好多年不见,老支书还是那种有点病痛就哼哼唧唧的样子,他抓住索波的手说:“对不住你了,这一身病痛不肯收了我的老命,让我来挡年轻人的路了。”
  索波站在路中间,觉得有什么话梗在喉头上,却终于没有讲出来。
  驼子支书爽快地拍拍手,说:“好吧,你真的想要组织青年突击队去哪个地方?好多人都想报名啊,但你要把稳住啊。”
  听这话的意思,他并不想索波把太多的年轻人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索波说:“老魏支持我们。”
  驼子拍拍索波的肩膀:“老魏,老魏,老魏也是犯过错误的啊。”
  索波的犟脾气起来了:“老魏怕犯错误,我不怕。”
  驼子又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真的认为机村没有救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挡不住泥石流?”
  话说到这里,索波突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倦压住他的舌头,他没话可说了。两个胼手胝足的农夫,站在太阳底下,嘴里吐出诸如“运动”、“错误”和“突击队”这样一些庞大空洞的词汇,真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农人的词汇是“种子”,是“天气”,是“收成”,是“天灾”或“人祸”。那些空洞的并不真正懂得意义的词所造成的压力使索波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困倦万分,他想再说点什么,但连舌头都发麻发木,于是,他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
  一个小村庄新旧领导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使好事者大失所望。
  索波拖着沉重脚步往家走,他想起来,在觉尔郎峡谷的边缘,他还是在用这样一些让人头大的词对人说话。终于,沉默不语的达瑟说话了:“队长,为什么你们喜欢用这样的腔调说话。”
  达瑟步步进逼:“你真的懂得那些词语的意思吗?主义是什么?先进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你懂得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些年来身心俱疲的根源了。
  “你也用了很多词,你也懂得吗?”
  达瑟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我没有用你们那些词,而且,我一直在思考。”
  回去,索波就倒在了火塘边的地板上,那种深刻的倦怠真的把他压垮了。母亲心疼地流着泪,却又显得很高兴:“老天爷开眼,让我儿子善心发动了,”老太太弄来皮褥子盖在他身上,又弄来了软软和和的枕头塞在他的脑袋下面,老太太用她干燥的双唇碰触着儿子蓝色脉管突突跳动的额角,“你就好好躺着吧,我给你弄好吃的东西,让你的身子和心都暖和过来。”
  老太太在一只小锅里煎油,在滚油里倒进剁成碎块的新鲜牛肉,锅里的油扑溅开来,蹿起了蓝幽幽的火苗,老太太把一瓢汤倒进了锅里。不久,沸腾的浓酽肉汁就顶得锅盖噗噗作响了,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索波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老太太假装没有看见。老太太说:“肉汤还要一阵才好,你就放心睡吧。就是世界塌下来了,石头啊木头啊都会落在大家身上,不是你一个人身上。就是泥石流下来了,我们家的房子也是最后一个被冲倒的。”这天下午,老太太坐在火塘边对着儿子絮絮叨叨。他们在机村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在这个倚着向阳缓坡而建成的村庄里,他家的房子处在村子的底部泥石流最先威胁的,都是那些上风上水的人家。
  索波喝了滋补肉汤,又倒在临时的地铺上,他闭上眼睛,说:“泥石流是驼子的事,我管到觉尔郎开荒。”
  老太太说:“那也不是你该管的地方,机村有那么多户人,祖先是从那里逃出来的,现在,要回去,那也是他们的地盘。”
  母亲翻的是过去的老账,现在是新社会了,什么样的账都有了新的算法。但他不想反驳母亲,再说,关于新的算法,他也并不真的懂得。肉汤弄得他的胃他的整个身体暖洋洋的,他很快就睡过去了。早上,他从酣睡中醒来了一次。但他母亲轻声说:“睡吧,睡吧,你才睡了一小会儿,天都还没黑呢。”
  他又睡过去了。
  老太太坐在儿子身边,又流了一小会儿泪水,用毯子遮了窗户,带着缝缝补补的手工活,坐在院子门口。号令上山砌那道石墙的钟声敲响了。人们扛着工具从家门口路过,老太太举起拐杖,露出威胁的表情,要他们小声说话,要他们走路时放慢脚步。老太太说:“小声,小声,我儿子累了,让他好好睡觉。”
  村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太阳照在老太太身上,她坐在门坎上,出一会儿神,缝补一会儿衣裳。
  一只狗跑来了,她挥舞着拐杖把狗赶开。几只乌鸦飞来了,落在树上大声聒噪。她再次挥舞拐杖,压着嗓门叫道:“你们走开!让我儿子好好睡觉!”乌鸦又呱呱地叫了几声,听话地飞走了。老太太脸上露出了迷惘而又满足的笑容。
  远远地,一个人拖着懒洋洋的影子踱过来。老太太不太认识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他就是怪人达瑟。这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所以,她没有驱赶他,而是拍拍门坎示意他坐下。
  达瑟说:“我来找索波。”
  “你们要找的不是我儿子,你要找的是寄居在我儿子身体里的怪人,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年轻人你上别处去找吧。”
  达瑟笑了,说:“我是达瑟。”
  老太太警惕地看着达瑟:“那个和书住在树上的?”“书天天住在树上,并不天天陪着它们。”
  他这句话说得很聪明,老太太吃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他觉得这老太太身体里也寄居着一个好玩的怪人。老太太很快收住了笑声,说:“你那些书上说过一个怪人怎么钻进另一个人的身体吗?”
  达瑟提高了一点嗓门,在老太太耳边说:“不是钻进别人的身体,是传播思想!”
  老太太用手遮住了耳朵:“我耳朵好着呢,可是你刚才说什么?”
  “传播思想!”这四个字还没有完全吐出口中,达瑟巳经后悔了。这几个字他是用汉字讲的,因为当地藏语中,并没有这样抽象的词汇。
  这下轮到老太太提高了嗓门:“什么?”其实她听清楚了,但她嘴里无法发出自己并不懂得意义的陌生音节,也就跟没有听见是一样。
  “我的脑子也被一个陌生人占住了。”达瑟说完就懊恼地起身离开了。
  卓央来了。
  老太太把拐杖横在院门上,不让她走进院子。她想对老太太说,不能把一个有为青年关在屋子里。但老太太先说话了:“姑娘,你是喜欢索波本人,还是附体在他身上的怪人?”卓央听不懂老太太的疯话,叹口气离开了。
  这时,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这是一件奇事,深秋时节,与狂暴的夏天不同,雨水并不要震天的霹雳与夺目的闪电作为前驱,只要阴云聚集起来,冷风一起,冰凉的雨水就淅沥而下了。但这天雷声大作时整个天顶却蓝汪汪的,只在东边天际有些颜色并不那么晦暗的云团。雷声就这么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地响了好一阵子。直到中午,人们吃饭的时候,乌云一下就布满了天空。老太太上楼给沉睡的儿子煨好了肉汤,但他没有醒来。老太太并不担心什么。屋子里光线黯淡,她把挂在窗户上的毯子取下来,天光照在儿子脸上。他的脸容平静安详,额上的抬头纹舒展开来,紧绷绷的皮肤有了润泽的光芒。
  老太太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再次下楼守在院门口时,已经是乌云压顶,漫天翻卷了。老太太仰起脸,冰凉的雨点重重地击打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了细细的尘埃。尘埃一落到地上,就再也不能乘风轻扬了,它们刚刚升起一点,就被更多更猛的雨水砸回地面,化为糊涂的泥浆。雷声在乌云上面隆隆滚过,老太太冲回楼上,想用毯子堵住窗户,不让雷声惊扰了儿子的睡眠。但是索波已经醒来了。他沉着脸站在窗口,看到母亲,他的脸上绽开了温顺的笑容,他说:“我饿了。”
  老太太赶紧给他端来了滋补肉汤,外加一个麦面馍馍。
  吃完之后,他把一直紧盯着他的母亲的肩膀揽进怀里,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穿上雨衣下楼去了。
  索波是两天后回来的。
  在雨水里浸泡了两天两夜的索波走进家门的时候,形销骨立,摇摇晃晃。母亲一动不动,坐在火塘边上,火边的陶罐里依然煨着煮好的肉汤。母亲身子动了一动:“我不想走到窗前看你回来,我不想看见。”
  索波脸上的泪水下来了,他的嗓音因为连续两天大喊大叫显得那么嘶哑:“阿妈,我们的村子完了。”
  “我已经老了,不想活了,可你们年轻人还要活下去啊。”
  索波走到窗前,取下堵在窗口上的毯子,明亮刺眼的阳光一泻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阿妈,我要去觉尔郎了,如果不去哪里开出荒地,机村人以后就没有地方种下果腹的庄稼了。”
  他喝了一些肉汤,再次在火塘边躺下。他听到自己松动的骨头关节,还有内心里松动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嘎嘎作响。一座新房子的木头收缩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春天到来的时候,河上的冰面化开的时候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响。
  母亲仍然入定一样端坐在身边。索波隐隐然听到协拉琼巴父子喜欢吟唱的古歌回荡在耳边。他又沉入了睡眠的深潭。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依然暴雨倾盆。山坡上每一处沟壑,都有泥石流油涌而下。山上刚刚伐下的木头成了泥石流的帮凶,那道机村人砌起在山边蜿蜒的石墙,被泥石流轻轻一推,那些累累的乱石自身也成了泥石流的一部分。那么沉重木头和砾石裹挟在泥浆中间,载沉载浮,缓慢而顺畅地流动,覆盖了土地,推倒了房屋。驼子和索波带着机村人在泥石流未曾到达的前方,拼命挖掘沟渠,为的是要把泥石流引向不会推倒房屋、不会毁灭更多土地的方向。但人力真是有限,泥石流涌来了,顺着他们挖出的沟渠流淌一阵,很快,乱木与石头还有泥浆就把仓促挖成的沟渠填满了,满溢出来后,泥石流就由自身的重力与惯性引领着,涌向了人们不希望去到的地方。最后,人们放弃了抵抗。只是在泥石流到达以前,把圈里的牛羊,房子里的人和财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雨一直下,下了一天一夜,又下了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时分,在人们认为这雨水再也不会停止,认为老天爷要用泥浆与乱石覆盖了整个世界时,雨水却突然停下来了,而且立即就天朗气清,把一轮冷冰冰的皎洁月亮挂在了天上。
  月光照亮大地,让人们看到大地劫后的洪荒景象。
  索波在睡梦中不得安生,早早就醒来了。好容易等到天大亮了,他敲响了挂在小学校门口那段铁轨,清脆的钟声在这个霜降的冷冽清新的早晨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驼子也睡不着觉,听到钟声他第一个来到广场。驼子的腿瘸得更厉害了,但是,这个一向软弱的家伙第一次没有显出哼哼唧唧的模样,他血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他说:“收拾摊子的事情交给我吧,你该带着年轻人出发了。”
  索波说:“我会抓紧准备的,现在马上开会报名。”
第31章
  驼子到底是支书,他对索波说:“国家会来救济我们,国家也会支持我们生产自救,你就放开手脚好好干吧!”钟声的余音还没有散尽,人们都聚集到广场上来了。而且,年轻人都巳经收拾好了口粮、被褥、工具和锅碗瓢盆,每个人都把不规则的巨大包袱背在背上。民兵们还带上了步枪与有限的子弹。
  沉默无声的人群把即将出发上路的年轻人紧紧围在中间。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充满了泥石流带来的淤泥的气息。那是来自大地更深处,从未生长过植物,从未被植物根须盘踞过的生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种味道生湿腥重,是这个世界从洪荒时代刚刚开始时的那种气息。
  索波的母亲拄着拐棍出现了。索波弯下瘦长的身子,对母亲说:“阿妈,我想停下来好好陪你,但是我不能够了,我要到远处去了。”
  老太太捧着儿子的脸,用干枯的嘴唇一次次亲吻他。
  “阿妈,原谅我,又有一个东西附身在儿子身上了。”
  “我喜欢这个人,这是古歌里唱过的救命神!你去,去吧!”
  队伍出发了。
  队伍穿过了村中掩映着水泉的柏树林,转过一个山弯,就要走出送行者视线的时候,妇女们哭了。她们压抑着哭声,不想让远行的亲人们听见。直到远行的队伍消失在山野中间,广场上的哭声才响成了一片。驼子再一次敲响那段铁轨。他脸上堆着笑容,却又嗓音哽咽:“乡亲们,社员们,哭又有什么用?大家知道这没有用!要让年轻人们走得放心!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放心?特别是家里倒了房子的年轻人也到远方寻找生路去了!而且,我们的仓库已经空了。今天,大家就相帮着把这些遭灾的人家搬到仓库里去住,吃的,用的,将来国家会管,但国家还没有来的时候,大家尽量帮助一点!”
  驼子刚回来时,发现自己在老乡亲们面前说话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作用了。可在这个早上,他又找回了机村人对他的敬重。这次讲话,他没有讲革命,没有讲主义,他只是提了一两次国家。而国家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县里和公社就是国家的话。电话线断掉了,伐木场的电报机发出了消息。这次,老天爷很公平,伐木场也遭到了泥石流大规模的袭击,“造成了财产与人员的巨大损失”。
  暴雨刚停的那个早上,国家的救援卡车队巳经在路上了。车上装满了衣物,帐篷和粮食、药材,更有成车的锄头与铁锨,有辆车上还装了许多捆毛主席的书。但是,离机村还有几十公里的地方,车头上插着红旗,车厢上贴着新鲜的红色标语的车队就被泥石流阻住了。对森林的大规模砍伐不止是在机村,而是在整个公社,整个县,甚至是整个自治州,整个国家普遍地进行。受到泥石流冲击也不止是机村一个地方。车队甚至带着电台。带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老魏让电台给伐木场发去了电报。指示伐木场要发扬工人先锋队的模范作用,在自身做好抗灾工作的同时,要尽力给机村的少数民族农民兄弟一些支持。伐木场院子里摆着好多具尸体,施工场地也亟待修整,但他们还是打开仓库,筹措了一些粮食,动员工人们捐出了一些旧衣服旧被褥,来到了相隔不到两里路的机村。但是,他们待中的工农一家的融洽场面并没有出现。在机村人眼中,正是他们的工作毁掉了机村的美丽田园。伐木场工人进人村子时,远去垦荒的队伍刚刚出发不久,人群聚集在广场上还没有散开。但他们一到,人们就四散开去了。他们带去的都是令久处贫困的机村人眼馋的东西,可在这个刚刚被泥石流前所未有蹂躏过的村庄,没有人再对他们带去的东西看上一眼,他们怨恨的眼光都落在这些人的脸上了。这些人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驼子跟前:“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
  驼子说:“这里的老百姓什么都不要,就想听你们一句两句抱愧的话。”
  伐木场的人本来就有着很强的优越感,这回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再听驼子支书这么说,火气就上来了:“我们也是给国家建设做贡献,我们也是国家分配的工作!道歉?凭什么?”
  驼子支书叹口气:“既然如此,请带着你们的东西回去吧。”
  工人们就抬着他们的东西原路回去了。
  驼子目送他们一步一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远了,转身把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村外去了。既然泥石流已经无可阻挡,既然砌那长长的石墙也是徒劳无益,只好在泥石流冲刷不到的地方开垦荒地了。他慢慢挪动着腿僵腰硬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尽管他刚刚回到机村,但机村的山山水水,都深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在新一村时,他常常梦回故乡,但这个故乡竟是机村,而不是他十几岁时就跟上红军队伍离开的那个故乡。那个故乡的记忆在机村的遮蔽下已然面目模糊了。现在,他走在灾后机村的土地上,就像在梦中行走。灾后的空气水气饱和,使这个秋天上午显得特别的阴冷。他不想去看庄稼地,去看那些未及收割就被掩埋到泥水底下的粮食,他一颗农民的心经不起强烈的难过。他只要像现在一样,怀着发现新垦地的希望,去看那个不用去看也巳经了然于胸的地方。然后,他登上了达瑟建有树屋的那个小小的山冈。这个浑圆山冈耸立在村庄的左后方,本来,这是村后山体的一个部分。但是,山坡俯冲而下后,像一个人一时站立不稳,把怀中抱着的包揪跌落地上,于是,在村庄和庞大的山体之间,有了这样一座小小山冈。山冈上丛生着一些灌木,一些大树。夏天,那些灌丛间的草地上会生出许多蘑菇。解放前,驼子刚开始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时,一度选址在这个地方。但他发现,这个地方太髙了。如果盖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将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把房子盖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样就不用老去想机村灾后的种种惨状。他慢慢往山冈挪动身子,他知道,山冈后冒出巨大华美树冠的那株树,一个叫达瑟的年轻人藏了许多书籍在上面。他终于爬到了冈顶,站在达瑟的树屋下,看见了一座房子的遗址——石头墙基围出来的一个长方形的方框,墙基的里外,散落着一些被火烧过,正在腐烂的木头。那些腐烂的木头之间,长出了许多杂草:牛耳大黄、接骨草、臭蒿和果子上带着无数粘毛钩子的牛蒡。这类牛羊不食的杂草总是在曾经有人活动过的地方生长得十分疯狂。原来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聪明人,他把房子暗藏在山冈与庞大山体相连的马鞍状的缓慢起伏上方一点。让自己的房门朝向整个美丽的山冈,和东南方向的太阳。他听说过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他并不想特别感伤。他来此,不是要感时伤怀,他是要为机村寻找一些新的耕地。正如他清楚记得的情形一样,庞大山体和山冈之间那个马鞍状的小小起伏,正好把倾泻而下的泥石流阻断了。泥石流下来,顺着山体通向山岗隆起的余脉,分流到两边去了。驼子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自己恐怕也没有精心地听听自己在叨咕些什么。他坐下来,听藏在绿树丛中鸟儿的欢叫。阳光笼罩枝叶茂盛的树木。起风了,所有树都摇晃起来,哗哗作响。
  驼子的手指深深地插人身边的土地,把一丛草连带着肥沃的泥土从地下挖了出来。他立即就闻到了肥沃熟土的芬芳气息。他把黑土放在手指间慢慢捻过,又凑到鼻尖上贪婪地嗅闻,样子像一条在山林里寻找野物气味的猎狗。
  他仔细地把泥土里的草根和小石子都捡干净了,然后,猛然一下,就把有四五撮鼻烟分量的土喂进了嘴里。嘎吱嘎吱,他听见了自己咀嚼泥土的声音。感到泥土硌在齿缝之间,引起身体将要痉挛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沉浸良久,然后,伸长脖子把这些泥土咽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吃掉了多少土。
  但他记得,自已第一次吃土,是从红军队伍里负伤掉队以后,那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尝出第一撮土的美好滋味,品尝到泥土带给人的踏实感觉,是他得到头人恩准,在机村开出第一块土地的时候。在那个光线金黄的傍晚,他突然就把抓在手中的沃土塞进了嘴里。他悄无声息地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黑土,直到把这些土咽进了肚子里,这样,他才有了真正占有了一块土地的真实感觉。
  泥土一落下肚,冰凉的胃立即就暖和了,空落落的心立即就有了着落,死灰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生气,他站起身来,听一身不灵活的关节嘎巴巴响过,就开步往村里走了。
  驼子支书走到村中小广场上,小学校正在上课。他敲击小学校前悬挂着的那段铁轨时,先走到窗户跟前,示意老师继续上课,然后,他站在阳光下敲响了铁轨。村里人迅速聚集起来了。
  多年后,回忆那场机村历史上最可怕的灾害,人们都会记起驼子当时奋臂敲钟的形象。他总是佝偻的身子比平常挺直了许多。他的脸上、眼睛里,甚至他手上的肌肤都放射着一种光芒。“那样的闪光,就是神灵附体,不,不是附体,而是神灵直接现身了一样。”
  “那钟声听起来也大不一样,就像十万只蜜蜂在振翅飞翔!”他们那是形容钟声的余韵,钟声的余韵的确长久地在空气中嗡嗡激荡。
  驼子对着聚集起来的人们说:“当年,我流落到机村的时候,心里比现在难过多了。但是,乡亲们收留我了。老天对机村也像机村当年对我林登全一样!”那天的驼子嗓音洪亮,他挥手指向那座浑圆山冈,“年轻人去了觉尔郎开垦新地,我们也不能闲着,等他们回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让年轻人大吃一惊吧!”
  当天午饭过后,机村的垦荒队伍就开上了山冈。没有人说话,平缓的山坡上锄头此起彼落,每个人脸上汗水都涔涔而下。据说,那天小学校里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也特别整齐响亮。下课时间一到,老师就带着学生们一起上了山冈。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不要人安排,就能找到适合自已的活路。他们把铲掉的灌木、草皮与树根堆积在一起。等这些东西干透了,点一把火,剩下的灰烬是很好的肥料。这些黑土太肥沃了,如果不施些碱性的草木灰中和一下,庄稼一个劲疯长,都会忘记结出果实了。孩子们归置好树枝与草皮,又把挖出的石头搬到地边。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了,人们才扛起锄头回家。灾后的悲伤在大家的心里消失了,而且,每个人都能感到,消失的温情又在回到心间。这天晚上,每一家都倾其所有,做了好吃的东西。每个人家都把好吃的东西匀出一点,盛好了,放在漂亮的木托盘里给驼子家送去,给索波家送去。
  这天晚上,机村人都听到了驼子老婆歌吟一般的哭声。
  她长声吆吆地哭诉着:“老天爷啊,为什么你天降灾难的时候,我们心中温情的水流才四处泛滥?”
  这不是她想出的说辞,而是关于觉尔郎的古歌里的唱词。这些唱词在她嘴里复活了,却不再是緬怀的调子,歌颂的调子,而是控诉造物之神不公的说辞了:“老天爷啊,为什么你总把人逼到悬崖的边缘,才让我们感到人世的温暖?”
  驼子喝了很多碗乡亲们送来的肉汤。肉汤里放了小茴香,放了祛寒湿的生姜,浓酽的肉汤都漫到脖子那里了,但是,他说:“我再喝一点,他们不会天天送肉汤,送来了,我就多喝一点。”
  结果,肉汤真的从他的口中满溢出来,弄得他正因为感动而哭诉的老婆破涕为笑了。
  “背时的驼子,一点肉汤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驼子揩干净嘴巴,脸上慢慢布满了阴云:“你以为乡亲们天天都会给我们送来肉汤?我来到机村多少年了?我当两个村子的党支书多少年了?这样顺所有人的心,也就今天这一次吧?”
  这话真把他老婆给问住了。
  他继续往下追问:“要是上面不高兴我们这样干怎么办?”
  第二天,第三天,天气都非常晴朗,大家也都干劲十足,没有一点灾后怨天尤人的情绪。天不灭机村,营造机村地势的时候,就预留了这样一个宜于开垦与种植的独立山冈。
  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从伐木场转来一份电报,对机村人在大灾前表现出来的乐观与坚定表示充分的肯定。驼子更加干劲十足了。
  第四天,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终于来到了机村。使机村人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救灾队伍先去了伐木场,过了半天,老魏才带着一辆卡车来到了机村。那辆卡车上几乎装载着机村人盼望的一切东西:粮食、衣服与被褥、搪瓷碗盆、成捆的锄头与铁锹、药品,甚至还有一些孩子和老人都喜欢的糖果。机村人真是干劲十足,就是在广场上分配救灾物品的时候,大人们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路。老魏看着老人与小孩慢慢往家里搬运东西,对驼子说:“看来,调你回来的决心是下对了,机村人不是没有觉悟,需要的是把他们的觉悟激发出来!”
  驼子知道,老魏的话有些走题,但老魏满意眼前的情形就让他感到放心了。这些年,运动来运动去,斗争来斗争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不是国家干部,他是一个农民。农民要听上面的话,但农民也不能忘了农民办事的规矩。以一个农民的智慧,老魏说这些离谱的话,他也不去当真,只是很恭顺地听着。
  老魏拍拍手,说:“怎么样,去看看灾后恢复生产的工作?”
  驼子按着场面上需要的话说:“请领导检查工作。”驼子和老魏走在头里,身后一干下来救灾的干部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开垦荒地的人群,老魏连说了几声不错。然后,他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双帆布手套戴上,挥起一把锄头猛干了一气,当他出了一头汗水,脱下干部服,挽起衬衣袖子还要再干的时候,大家把他劝住了。驼子带头鼓掌,围拢过来的机村人都跟着鼓掌。老魏说了一席鼓舞干劲的话,大家再次拍手。这时,就是领导该离开的时候了。
  驼子陪着老魏一行穿过残留的大半个村庄时,老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荒的山冈,说:“林登全同志啊,我提个建议好不好?”
  驼子立即就有点紧张了。
  老魏笑了:“你不要紧张,为什么领导一发话你就紧张?”
  驼子不答话,一双眼睛忧心忡忡盯住了领导的嘴巴。
  老魏说:“说实话吧,我这个建议真不怎么的,但你真的要这么干才行!你先答应我一定得这么干!”
  “你说吧。”驼子心里惶惑不安。
  “你就搞点形式主义,在新开的荒地下面砌一道墙!”
  “那里不会有泥石流,再说,墙也挡不住泥石流啊!”“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老魏有些不耐烦了,“大寨的地是什么样的?”
  “楼梯一样。”
  “对了,大寨田就是楼梯一样,你要拦上一两道石墙,截高填低,把坡地整平,不就是梯田了?”
  驼子想告诉老魏,这个山冈浑圆,坡度很小,不必一定弄得过于平整。但他还没有开口,老魏又说:“我懂得种庄稼,你却不懂政治,不懂得我的难处,你就这么办吧,这对大家都好。”
  驼子当支书的二十多年,第一次听见上面的领导对下面诉苦,说自己如此这般是因为也有难处,而不是出于主义和革命的大道理。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魏脸上真切地出现了愁苦的神情。
  驼子当下就猛然点头。
第32章
  老魏却还有话说:“还有,我还真要批评你几句,老同志了,伐木场来慰问,你们拒绝,伐木场也遭了灾,牺牲了十几个人,好几个同志的尸体都还没有找到,机村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工农联盟,那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哬!”
  说这话时,老魏脸上的忧心忡忡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驼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觉得,自己想说什么,老魏其实是知道的。然后,老魏就带着救灾队赶赴另外的地方救灾去了。驼子知道,老魏把很麻烦的事情留给了自己。驼子禁不住掌了一下自己因为一点情面就张不开来的嘴巴。
  驼子知道,这几天众人合力,团结一心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果然,当他传达了修建石墙,把新垦地建成标准的大寨田指示时,那些短暂消失的怨气又冒头了:“为什么我们刚刚好一点,你们这些当官的又来胡乱指挥了?”驼子真是哭笑不得,在群众眼里,他是干部,在干部眼里,他无非就是一个农民的头头。他的感受,与这些挥舞着锄头开垦荒地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感受。
  人们高涨的情绪一下就变得低落了,而且不止是低落那么简单,这种低落中潜行着隐忍不发的怒火。驼子感到嗓子发干,但他还是就地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新翻出的肥沃黑土浓厚的气味四处流荡。他感到自己嗓子发干,他复述那些这些年听惯了也讲惯了的自己并没有任何切身感受的空洞字眼。讲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空的皮囊,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只是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多少年后,他还想,要是自己不那么着急,等到晚上很正式地传达这个指示的话,乡亲们心里就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后来的事情是不是不会发生呢?
  但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驼子不是历史学家。刚解放时,社会主义建设事事顺遂,他是一个前红军战士,是一个共产党员。后来荒唐事越来越多,使他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在一个谎言甚至盛行于历史学家的口头与笔下的时代,倒是一个乡下老头的宿命感叹更接近事物的本质。驼子是怎么感叹的呢?暂时按下不表。会没开完,骆木匠就站到了他跟前:“支书,我有事要跟你谈谈。”这个人是他在迁到新一村时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里的。是他老婆家乡的一个亲戚,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跑来投奔他们。在新一村那个环境里,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儿大有主人翁气概,给他的工作惹了不少麻烦。他把村里搞阶级斗争深挖出来的一个国民党军前上校逼得上吊自杀。后来,还是老魏帮助四处找些木工活计,不断挣来的钱让这个躁动的家伙安静下来了。是老魏把他带到机村,托付给了索波。驼子没想到,回到机村,这个不安生的侄儿又在这里等着他了。
  驼子说:“如果你把自己算成机村人,那你不该跟我们这些老东西在一起,年轻人都到远处去了。”
  “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你应该把青年突击队撤回来。”
  驼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开。
  这个手脚利索的年轻人一下绕到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一脸怒火中烧的样子站在了他面前,冲着他喊叫:“你再也不能允许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你在说谁?”
  “索波!还能是谁?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索波了,他的革命意志已经消退了,他不想继续革命了!”
  “继续革命”,是这一两年报纸上广播里越来越多提到的话。驼子其实一直不太懂得这种新说辞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样新的说法一出来,一个什么运动又要开始了。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每一种新说法出来,都会紧跟着一个运动,一个运动一来,总要有些人背时遭殃。驼子问:“农民革命难道不是种好庄稼?他带人去开辟荒地,生产自救,这有什么错?”
  “他搞封建迷信!”
  “他怎么搞封建迷信?”
  事情出在那条从断崖的高处下到谷底的路上。那条路在古歌里被赋予了一种神秘色彩,索波带着一千人数次往返,都是在夜里,而不是在白天,那个地方,白天看到的都是断壁悬崖,没有路,晴天是飞鹰,阴天是云雾悬停在绝壁的半腰,协拉琼巴却有本事带着大家在夜晚平安上下。这个人确实有些装神弄鬼:不能在白天,也不能打开手电或点亮火把。他把这说成是那些消逝许久的先人的指引。被批判被禁止了这么多年的封建迷信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复活了。
  驼子有点害怕这个因为虚无的正义之火升腾而怒气冲冲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真的不敢肯定自己是站在正确的立场上。
  他当过红军不假,他是机村的党支部书记不假,但在他内心深处,真正懂得的还是农民的道理:有土地就让土地生长庄稼,没有土地就开垦土地。他说:“好,等他回来我会批评他!”
  “等他回来,怎么能等他回来?那时,他把每一个人的思想都搞变了!”
  “现在我走不开,我要带着大家在封冻前多开地,才赶得上明年春季种上庄稼!”
  “开地,开地,开地就是一切吗?索波也是用开地来堵所有人的嘴巴,你们都是修正主义,反对继续革命的修正主义!”
  驼子想起来,自己家这个亲戚并不是机村的正式村民。用干部们和文件上那套话说,他是一个流动人口。他在机村没有户口。他的户口在一个更加多灾多难的地方。驼子说:“要是我们都是修正主义,那你就该回到你不是修正主义的地方去了。”
  “你相信上下悬崖要闭上双眼……”
  “那你就睁开眼睛!”
  “你相信一条路上下非得是在半夜三更?”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在白天上下!”
  “白天看不到路!”
  “晚上你就看见了?”
  “晚上也没有看见仵么路!”
  “那你怎么下去又上来的?”
  骆氏看了自己的晚辈竟然当众与丈夫顶嘴,在众人面前感到万分的羞辱,她捂住脸嚶嘤地哭了。
  协拉顿珠来到他们的面前,他说:“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自己懂得吗?”
  驼子叹口气说:“我的脑子稀里糊涂的,也不太懂那些话。”
  骆木匠冷笑:“这些道理是人人都可以懂得的吗?上级不是常常说,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协拉顿珠说:“自古以来,靠嘴巴生活的上等人总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但下等人是要靠地里长庄稼才能过活啊!”
  骆木匠不想与这些人再争辩了,他冷笑道:“我要向上级反映,你们这些修正主义的言论太危险了!”
  众人不太觉得这个人可恨,这种人这种事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年轻人,发病一样发作一阵也就慢慢懂得世道运行的道理了。索波已经是个榜样,所以,这个年轻人无非也是在热病的发作阶段,过上两年三年,事情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形倒让大家觉出驼子的可怜与不易,所以也就原谅了他。
  这时,从伐木场开来了一队人。他们一脸庄重的神情,一直开到了这个机村人正在开垦的小山岗那浑圆平坦的顶部,从活动的圆盘里拉出长长的软尺丈量,之后,又一队人扛着镐头来了。
  驼子说:“社员同志们,工人老大哥支援我们来了!”村民们也信以为真,以前遇到农忙时节,工人老大哥到了星期天,他们的共青团啊,工会啊就会组织义务的支农劳动。驼子赶忙派人回去准备热茶送到工地上来。过去,前来支援的工人不会吃农民兄弟的饭,他们可以接受的就是谢意与热茶。
  “且慢,”领头的蓝工装说,“以后我们会来支援你们,但这次不是。”
  这一来,马上就有人很警觉了:“你们也要开地吗?这地方是我们的。”伐木场也开了不少地,种植蔬菜。他们的蔬菜地也让泥石流毁掉了。
  “我们的领导会来跟你们讲,我们嘛,只是照安排出来工作。”
  村民们已经激动起来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都染上了一种狂躁的气质,就像天空中蓄满了水分的云彩,只要稍稍扰动一下雨水就会倾盆而下。就在那个小山岗顶上,村民们马上就把那一队工人包围起来。他们砍光山上的树木,致使泥石流年年爆发,毁掉了机村人赖以为生的良田,在机村惟——块不会遭致泥石流袭击的地方,机村人刚刚举起开垦的锄头,他们也扛着镐头来争夺了。“国家给你们拉来一车车的大米白面,为什么还要来跟可怜的机村人争夺这么一小块土地?”
  那队蓝工装都是一些青壮年男人,机村这边,只是些半老的男人和多嘴的妇女,仅仅是数量上占着一点优势,一旦真的打起架来,伐木场还有上千人可以支援,机村有的,就是小学校的学生和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但是,在这类争执中,伐木场一边总会表现出更多的克制。他们表示,只要领导发一句话,他们马上就离开。
  大家的眼光就都落在了驼子身上,驼子转身迈开瞒跚的步子往伐木场去了。
  在路上,驼子心中的怒火不断上蹿,但一进伐木场,情形就变化了。
  他被臂绕黑纱,表情悲壮的工人引领着走进了礼堂。礼堂中央,一排架子上并排躺着十几具白布蒙着的尸体。礼堂压抑的空间中哀乐低徊,音乐造成的效果,好像天上所有的乌云都堆积在这屋顶之上。他被带到正在守灵的伐木场领导面前。领导默默地和他握手。有人上来,在他胸前别上了一朵白花,在他手臂上缠上黑纱。
  领导嗓音低沉:“谢谢。谢谢机村的农民兄弟。”
  他被带到了那排尸体跟前,跟着人鞠躬,跟着人默哀,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时,他已经把来这里要交涉的事情完全忘记了。他完全被自己深深的羞惭把心揪住了。既然自己是前来致哀的,怎么可以两手空空就出现在这里呢?说不定,那躺在白单子下面的工人老大哥,也曾经来过机村,帮助耕地的男人扶过犁杖,拿着镰刀帮着收割过机村的庄稼,山洪暴发时,帮助机村抢救过水电站的堤坝。驼子的眼睛真的就湿润了。
  后来,他被领导请到场部的办公室。这里气氛一下就轻松了。
  领导叫人给他奉上热腾腾的茶水:“刚才那學烈士,都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他们是为了抢救储木场的木材而牺牲的。”
  驼子感叹:“过去打仗的时候,死了人,好多都来不及埋掉。现在好,共产党坐了天下,牺牲的同志也像个烈士的样子了。”
  领导又一次说了感谢机村农民兄弟前来慰问的话,这一来,驼子又羞愧得想钻到地里去了。天下哪有这样怒气冲冲,两手空空前来吊唁的。他低下头,使劲摇着双手。
  领导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俯身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地点头。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使他的羞愧减少半分,以至于他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地从伐木场回到村子里来的了。
  走进村子,冷风一吹,他的脑子慢慢清醒来。他乌上就要下一个命令,宰几只羊送去,还要扎一些白花,请伐木场懂文墨的人写一幅挽联。把这些事情想过了,就像这事已经做了一样,他心里感到释然而轻松了。
  这时,他才想起了伐木场领导在他耳边说的话。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立即就叫了起来:“不行!机村就那么一点地方了!”他蹲下身来,用手捶打着胸口,“天哪,机村就指着这么一点—地方神点活命粮了!天哪!烈士们是不会要我们那宝贵的地方作为坟地的!”
  是的,坟地。伐木场领导说的是要建一个烈士陵园。“他们都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而牺牲的,但是,现在,一定要有一个永久的陵园安葬他们。”
  驼子知道,陵园就是坟地的意思。他也知道,烈士们应该有一个永远让人看见,永远让人记得的地方,但这叫他回去怎么向村里人交代?村里人不会理解一排死人怎么非得要永远睡在那漂亮的山閃上面。机村人更不会懂得为什么要用十几个人的性命去换那些木头。农民算出来的账是一个人的命也比几十上百根的木头值钱。在农民看来,那些死去的人是些傻瓜。
  那队蓝工装见驼子没有能够带回新的指示,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再也不能等待,就动手挖起坑来。村里人上前阻止,所以,两下里真的就动起手来了。这一动手,无论驼子怎么阻止,都没有什么作用了。在场所有的机村人都扑向了那队蓝工装。因为他们心里都带着仇恨,再不只是拳脚相向。一上来,手中的铁制工具就飞舞起来了。驼子转身又往伐木场跑。半路上,迎面就有怒火中烧的工人前往机村增援。驼子越想快一点,但腿软得都要迈不开步子了。跑到伐木场的时候,有人把他领到办公室,然后去找领导来见他。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段等待的时间更漫长。就是长征中他负了伤,躺在地上,血汩汩流淌,感到死亡的阴影一点点逼近,也没有这么焦急,这么害怕,他今天觉得比整个一生都要难熬。他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长时间。他半躺在椅子上,看着下午明亮的天空变成一片灰白。
  那片灰白就是末日的颜色。
  终于,几张故作沉着的脸衬着那片灰白浮现在他的眼前。
  驼子说:“出事了,你们,求求你们快去救人啊!”
  领导不慌不忙,说:“没有那么严重,群众心里有情绪,就发泄一下。”
  驼子一着急,居然昏过去了。
  其实,这会儿,伐木场派出制止冲突的队伍已经出发了。甚至连医生都派过去了。驼子醒过来时,伐木场领导告诉他,冲突巳经停止了。而且,“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也对机村那些犯下了抗拒纪念革命烈士的反革命行为的人也施行了救治。”领导话锋一转,“你就好好在这里休息,明天早上,跟我们一起安葬革命烈士吧。”
  驼子发出了悲伤而绝望的呻吟。
  “你说什么?”
  “不!”软弱而且胆小的驼子哭出声来了,但他还是听到自己在喊,“不——!”
  “你也反对纪念革命烈士?”
  “我不反对,但你们就给机村留一块能种庄稼的地吧。”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老魏亲自率领一个工作组下到机村。但机村人众口一词,说一点也不反对牺牲的烈士,他们只是希望在巨大的灾害过后,还有一块荒地可供开垦。他们还说,农业学大寨也要一个合适的地方。机村有十多个人被抓进县城关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又在全村大会上被批斗了几次。每一次大会,驼子都要率先作出深刻的检査。老魏作为县革委的副主任亲自表态,把那些烈士全部安葬在县城旁边的烈士陵园。深秋的雪一下来,喧腾的世界又归于了寂静,事情差不多就这样平息了。
  驼子的老伤又犯了,躺在家里,但呻吟的声音足以让全村人听见。
  他的呻吟中增加了新的内容,他喊:“继续革命,继续革命!我革不动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背都痛啊,我打国民党,打江山受的伤,我革不动这个命了!”
  然后,他转而咒骂机村的乡亲:“我欠了你们什么,我不欠你们什么了,告诉你们,我早就把欠你们的还清了!你们怎么敢像对付敌人一样对付工人老大哥?你们都以为我软弱胆小,哼!”驼子居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大开着的门前,“我知道你们都在听着,那你们就竖起耳朵,你们去打听打听,老子在新一村是怎么当支书的,老子对什么事情手软过?要是不信,明年一开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大家感到惊奇,这个好人口中怎么吐出了这么多恶毒的言语。但大家对这些恶毒的言语并不在意,有人说:“继续革命就是不断往前跑,就像我们拿着鞭子让牛拉着犁头一直抽打,不让可怜的畜生停下来喘气一样,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是拉不动身上的犁头了。”
第33章
  雪一直下个不停,劳碌挣扎了一年的机村终于停下来,可以喘口气,可以回味一下这一年经过的种种事情了。年轻人都还在远处的垦荒工地上,如果不是每家屋顶上还飘荡着淡蓝的炊烟,整个机村就像死去了一样。
  骆木匠跟着工作组留下的几个人走家串户动员大家出来参加会议,大多数人都守着温暖的火塘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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