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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2

_6 阿来(现代)
  他的形象,他的说法,在围观的村民和那些伐木场工人中,引起了一片唏嘘之声,甚至引起了一片赞叹。
  一个嘴上总是叼着一根香烟的家伙喊一声:“绑起来!”
  达戈的手就被扭到身后,结结实实地绑起来。绳子在他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最后一道,勒在他的脖子上。绳子往后一拉,他的脸就向着了天上。他的头不能动了,但他的眼珠还在拼命转动,在人群里寻找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还是和达瑟定在了一处。他说:“叫她不要来,不要叫她看见我这个样子。”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话,走!”枪托重重在他身上捣了几下,他被押着走了。
  达瑟晓得他还记挂着他的旧情人,但达瑟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美嗓子姑娘。
  达瑟喊道:“你就忘了她吧!”
  达戈被绳子勒着脖子,所以只好仰脸看天。这个不信天的人,这时却是一副陷人绝境后徒然呼唤苍天的样子。听见好朋友达瑟的喊声,他微微侧过脸来,说了句什么。
  达瑟以为自己懂得了,他是在说:“伙计,我忘不了她!”
  他脑子里终于明明白白浮现出来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一句重要的话。达瑟脑子虽然慢,但任何一句话,只要经过他的脑子想清楚了,就会觉得十分重要。他冲上去拉住了老魏:“我有一句话对他讲!”
  老魏举起手,大家就都停下了脚步。老魏看了他半晌,笑笑:“依我看,你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达瑟这才近身到朋友的跟前:“达戈。”
  达戈低不下头来,就垂着眼睛看他。
  他又叫了一声:“达戈。”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达戈就跪在了地上的泥水里,仰脸看着他。达戈哑声说:“朋友,亲我一下。”
  达瑟弯下腰来,嘴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怜。”达戈喃喃地说。
  后来,大家都说,这样一种情景,放在过去,达瑟就是一个使人解脱的活佛,而达戈则是一个需要仟悔与开悟的罪人。达瑟说:“是啊,大家都是苦命的可怜人啊!”
  达戈让朋友扶他起来,站直了身子,他笑着说:“妈的,你又在说书上的话了。”
  他又被押着往前走了。
  有人问达瑟,两个人悄悄说了什么话,是不是那家伙把他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了。
  达瑟整整零乱肮脏的衣衫,脸上现出庄重的神情:“我要他相信书上说的话!”
  这时,在人群前往的那个方向,在村子的那一头的庄稼地里,山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次敞开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再次响起来。听到枪声,押解着达戈的那些拿枪的人,有好几个动作麻利地趴在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几个人,直到前面又响了一枪,判明了枪响不是冲着他们才站起身来。人群开始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在那个地方格桑旺堆刚刚干掉了一只动作敏捷的身姿漂亮的豹子。人群奔跑着向着枪声重起的地方跑去。把押着达戈的这些人还有达瑟落在了后面。
  “不是说格桑旺堆打死了豹子吗?”老魏问道。
  “他等的是他的熊,不是豹子。”
  “他又在打枪,真是他那头熊来了吗?”老魏自己常常声称,他早已是半个机村人了,他知道格桑旺堆跟那头熊的故事。
  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来,叫道:“熊!来了,熊!格桑旺堆的熊!”
  于是,落在后面这群人也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直到看到了在羊群中像个巨人一样缓缓地顺坡而下的熊,才停下了脚步。那熊只用后脚着地,站起身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巨人,这个巨人动作相当迟缓。而提着枪与他决斗的那个人,却动作灵敏利索。这时,黄昏已经降临到山间。化雪的大地重新上冻。熊与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格桑旺堆对着正顺坡而下的熊又开了一枪。熊摇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丢下枪,抽出腰间的长刀。这些带枪押解罪犯的人,也向着那个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猎人与他宿命中的那头猎物的最后一搏。
  格桑旺堆挺着长刀冲上去,熊躺在地上不动。
  格桑旺堆围着这家伙转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枪弹洞穿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緋红的鲜血。伤口上除了鲜血之外,还翻涌着一串串气泡。只有击穿了胸膛的伤口,才会冒出这么多的气泡。看来,这家伙这次是死定了。
  但是,格桑旺堆不敢掉以轻心,他被这家伙装死欺骗过一次。这次欺骗,不仅让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还让这个畜生升级为一个猎人的宿命级的猎物。
  他用刀背拍击熊的脑袋,熊一动不动。只有风吹来,使它身上的毛微微翻卷。格桑旺堆看看围拢过来的人们,说:“这就是我的那头熊。”
  他说得十分平静,没有决斗获胜该有的狂喜。
  他离开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达戈面前,作为一个好猎人,只有另一个好猎人才懂得这胜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来想用刀跟他搏斗一番,但只挨了一枪,它就倒下了。看来,林子一烧,找不到吃的,它一下就变得很老了。”
  达戈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睛,却越过他的肩头,一直停留在熊的身上:“它没死。”
  格桑旺堆猛地转过身去。
  熊已经站起来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向前,向着举刀向他冲来的人张开了双臂。格桑旺堆也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他举刀正面向上,迎向正从山坡上顺势而下比他高大粗壮许多的熊。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
  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猎人来说,这是一种最为骄傲的方式。这也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当猎人的刀从正面刺向猎物心脏的同时,猎物粗壮的手臂也会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熊最后奋力的一抱,足以使一个人粉身碎骨。
  过去,有过这样的猎人故事,但都没有观众,在高山密林中孤独地完成。
  今天,多少年来的猎人故事中最动人的传奇,就要在所有人面前,电影一样上演!
  这时,一声怒吼在格桑旺堆身后响起。
  只有双脚没有被绳子捆住的达戈奔跑起来。身后那些回过神来的人,一个个咔咔地拉开枪栓时,但他的身影已经和格桑旺堆的身影重叠到一起,如果他们开枪,就会把格桑旺堆也打倒在地上。
  达戈又狂吼了一声,从斜刺里插过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头身躯巨大的老熊之间。熊继续往下,他往上,把身子撞进了熊张开的怀抱。然后,熊低吼一声,有力的双臂合拢来。他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头,软软地靠在了熊涌流着鲜血的温暖胸口上。熊的身躯旋转着倒下,达戈看到了黄昏光线中,他的房子燃烧到最后,弥漫在小山丘和达瑟树屋后面的一抹红光,他还看到,格桑旺堆手里冰凉而锋利的长刀,飞快地插入熊的后背。熊抱着他倒下。
  他看见天空在头顶旋转。
  他对着天空笑了,自己总算没有死得过于难看。
  笑容很快就被冷风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第20章
  达戈,你是机村最后一个与猎物同归于尽的猎人。
  从此之后,猎人的武器越来越好。枪是可以连发的步枪,没有什么野兽能够连挨五枪还能冲到猎人的面前。下在兽径上的套子,是韧劲十足的钢丝,没有什么野兽能够被套住了脖子还能挣脱性命逃回林中。伐木场的工人大动刀斧,伐掉了那些被火烧过的林子,然后,刀锋一转,没被大火烧死的林子也一片片倒伏在刀斧之下。林子里的飞禽与走兽都被驱赶出来,而机村,所有的男人,都参与了对这些猎物无节制的猎杀。
  那些年,捕猎也成了我们这些野孩子最寻常的游戏。鹿、熊、羚牛、野羊、麂子、林麝、野猪、狐狸、猴子、猞狸、豹子、狼,那是大人们对付的东西。我们这些小孩也吆喝着猎狗四处追逐,野兔、松鼠、刺猬、总是慌忙逃入洞中的旱獭,甚至还有那些个头稍大的蜥蜴,我们手里没有枪,但我们有锋利的长刀、结实的棍棒和无情的绳索。我们喜欢猎物无处可去时潜入洞中,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洞口堆上许多木柴,争抢着把柴堆点燃。我们不要火燃出欢快的火苗,而是让火“生闷气”,生闷气的火冒出很多呛人的烟。
  我们吹着口哨呼唤风,脱下衣服把姻扇进洞里,里面那些猎物发出惨叫时,我们这些野孩子,会发出欢声一片。
  老师说:“你们这种样子,哪里像正在念书识字的人啊!”
  老师还说:“你们本来就是野蛮人,想不到你们愿意越来越野蛮!”
  但我们为此骄傲得不行。我们把熏死在洞中的猎物掏出来,在它脖子上套上绳子,拖着它在村子里奔跑,鼓噪。达戈,没有猎人喜欢我们这样的做派。
  但是,机村巳经没有真正的猎人了。你死了。格桑旺堆的熊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的身子虽然还完完整整,但里面的骨头,全部都碎裂了。
  达戈,你死后不久,格桑旺堆的一只腿就坏掉了。他成了羊倌之外的第二个瘸子。当我们拖着猎物尸体在村子里莫名鼓噪,他就追上来,想用拐杖敲打我们。但是,我们像小兽一样麻利而灵敏。
  我们跑得多快啊,一头肮脏纠结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扯得头皮生痛。但我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格桑旺堆远远地站在我们后面跌足叹息。
  我很久不去达瑟的树屋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达瑟说:“格桑旺堆死了。”
  我说:“人总是要死的。”
  我说的是学校里背诵过的伟人语录中的一句。
  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达瑟非常吃惊,他问我:“你们一定要这样冒犯生命吗?”
  这时,跟我一道的几个孩子转过身子,对他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他们一齐喊道:“傻瓜!傻瓜!”
  达戈,在那一刻,我看见,达瑟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慢慢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
  他说:“他一死,达戈才算是真正死了。”
  达戈,我大声对他喊叫。真的是大声喊叫,喊叫的时候,连鼻涕都飞溅起来了:“达戈早就死了。”
  于是,达戈,我又看见了你死去的样子。那时,你的脸色也像是达瑟站在我面前时那样越来越青。那天,格桑旺堆的熊抱着你倒在地上,你的嘴角上浮出了一点浅浅的笑容。然后,脸很快就变青了。我不记得你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的。但格桑旺堆还是用双手在你额头上做了一个为你合上双眼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看见熊背负着你在山林中行走,而你不断在它背上指点着路径。
  我还梦见格桑旺堆大叔在罘泣。
  我从不认为这些梦有什么深意,现世中人心与世事的秘密都不能穷尽,何谈关心梦境意味着什么。但我的确梦见了你。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那个地方,只有那头熊还躺在那。达戈,你的身体被扔在卡车上运走了。从此,没有再回到机村来。达戈,你倒下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机村吗?那时,黄昏的光线中,一切都模糊不清了,这样的景象进人眼中,只能使眼珠更加浑浊。第二天早上,格桑旺堆带着人,把那头死熊弄到河边。他们在一丛柳树和一丛杜鹃之间的空地挖了一个坑。把熊沉重的身体推到坑里。从此,那个小地方,有了一个名字:熊的坟地。
  春天里滋润潮湿的新土掩住了熊的尸体,这时有人问:“达戈呢?”
  没有人回答。
  大家继续堆土,新土堆积起来,有了一个坟墓的形状,格桑旺堆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
  说着,他就在新鲜的土堆前坐了下来,他说:“你们走吧,我跟达戈说会儿话。”
  但是,土堆里面是那头熊啊!
  所有人都悄悄地走开了。格桑旺堆就坐在那里,太阳从背后升起来,他坐在那里。太阳升到头顶,他坐在那里。太阳到了他面前,一点点西斜的时候,他还是坐在那里。
  黄昏时分,他该回家了,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从那一天,他的腿就瘸掉了。这个瘸子,每年,达戈,你跟熊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都会在那个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风和雨都把那个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后,那个土堆终于消失了。
  我问过:“达瑟达戈呢?”
  达瑟说:“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査找档案。”
  达戈,我现在当然知道怎么查找档案,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去查找那些档案。
  这时,我好像听见你在发问:“达瑟呢?”
  达戈,到此为止,达瑟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只是在你和格桑旺堆离开我们以后,机村就再也没有真正的猎人了。
  达戈,又是一个春天了。我在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城市里写你。又是春天了。这个城市春天的郊外山冈上,白的李花和粉红的桃花正在次第开放。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到郊区的山上去栽下一些树木。我们把山坡上的红土刨出一个个大坑,栽下高齐胸部的小树,樟树、杨树、水杉和松树。其中,只有松树是机村已经消失的森林中有过的树木。达戈,机村也有人栽树,不过,不是机村的人。那些人四处收集杉树的种子,把这些种子像麦子一样播种在地里。这些种子长得多么缓慢哪,三年四年的头上,才长到可以移栽的高度。春天,这些人就背着树苗上山了,他们用镰刀割开荒草与荆棘,用锄头挖开深坑,栽上这么一棵棵小小的树苗。这些栽树的人都是伐木场那些砍树人的后代。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回到机村。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车子要跑整整两天。每次从省城回家,我都要在自治州的首府,达瑟曾经读书的那个城市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继续出发。我继续上路,回到机村。没有跟人谈论你和达瑟。也没有人想跟我谈起你们。我去了那个曾经有过一个堡垒般的房子和一个神奇树屋的地方。那里,当年的一切都已渺无踪迹。机村人把这里开辟成了新的良田,那些栽树人,也在那里把杉树、松树的种子播进黑土。这些种子长成的幼苗是那么青翠,微风过处,发出轻轻的絮语。
  一个正给树苗松土的姑娘向我微笑。这个姑娘是当年那些伐木者的后代,但她脸颊上被高原阳光灼出的红晕,已然跟一个土著的机村姑娘一模一样。
  这时,一架飞机嗡嗡作响,飞临到了峡谷的上空。飞机顺着峡谷飞行,屁股上喷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烟雾。我知道,那些烟雾里有更多的树的种子:松树的种子,桦树的种子,各种高大树木的种子。这些种子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散播在一个更为广大的范围。达戈,飞机就这样慢慢横过天顶,恍然之间,我觉得你,还有达瑟,与我并肩而立,我们的情思,渐渐升到了天上。
第21章
  刚刚解放,驼子就成了机村党支部书记。因为他当过红军。
  红军长征经过附近草原时,驼子负伤流落下来。他在草原上流浪了一些时候,很快,深秋的寒风就把他从草原逼向稍微暖和一点的山区。隆冬时节,他流浪到了机村,从此就在这里待了下来。他并不是天生的驼子。当年,他左边肩胛被炸伤了。没有地方治疗。伤口溃烂,化脓,长蛆。直到冷天来临,寒冷使细菌们不再活跃,他的伤口才慢慢愈合了。
  跟人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个个英勇坚强的红军不一样,他是一个特别经受不住疼痛的人。
  他的驼子也跟自身的软弱有关。他歪着脑袋,走路时小心翼翼地佝偻着腰,为的就是不牵扯到肩胛上的伤口。伤口愈合后,长拢的肌肉牵扯着使他的身体永远保持着那样一种奇怪的,让人看起来十分吃力的姿态。这个可怜人,他的伤口里还残留着炸弹的碎片。天气不好的时候,这些碎片常常使他肩背红肿疼痛。每到这时,他就会可怜巴巴地像女人一样大声呻吟。
  机村人一直都把驼子当成他正式的名字。
  但从过去土司的领地土成立了乡政府,他也成为机村支部书记那一天,谁再叫他驼子,他就不爱答应了。他第一次对机村人说出自己的大名:林登全。也是从那天起,他随身多了两样东西:半截削好的铅笔夹在耳朵上,贴身的旧军装口袋里装着个小本子。有人再叫他驼子,他就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一把拉住人家,把铅笔放在舌头上舔舔,每一笔都写得非常使劲,最后小本子上终于出现三个歪歪斜斜的汉字。他把本子伸到人家鼻子跟前:“我的大名叫林登全!”
  大部分机村人都叫不好这个汉语名字。
  于是,大家就叫他新得的官衔。官衔加上姓也不好叫,就叫书记。这么一叫,驼子听了,可真是眉开眼笑。他一笑起来,平常总含着担心或提防神情的眼睛里,就会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喜气洋洋的神情。
  就是看了这个眼神,机村人都说,其实,这个人是个心地不坏的人啊。
  解放前,他在机村老老实实做人,从来不提自己的经历,现在解放了,做了村支部韦记,情形总还是有些不一样了,看到地里庄稼长势好,天气也不错,伤口不作怪,他的心情就好,他就会吹吹牛了:“知道我为什么当红军吗?就是为了当家做主。”
  他的意思是,机村如果是个家,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
  但是效果往往适得其反,他一提起这个话头,机村人倒把这个人当初那可怜巴巴的,连魂魄都快聚拢不到身体里来的样子记起来了。他来到机村那么多年,先是给头人家当马夫,侍弄那些漂亮的骏马,修理蹄铁,刷洗皮毛,晚上起来,往马槽里添料加草。某一年,头人从土司官寨议事回来,给他带回来一个汉族女人。这个女人叫骆氏,在土司官寨附近那个夏天聚拢冬天消失的帐篷市场上帮着丈夫打理一份小生意。夏天,他们进山到藏区来,深秋’又回到汉区去。但是,这一年,流年不利,她丈夫生意受了大损失,躺在帐篷里不吃不喝,死了。这个女人安葬了丈夫,却不敢回乡,因为出来做生意,本钱都是借来的。于是,这个叫骆氏的女人就随头人来到机村成了驼子的老婆。女人年纪比驼子大。具体大多少,并没有人去深究。一男一女合在一起过日子,年纪的大小不是一个太值得关心的问题。
  真的,要是驼子不说那些什么早就想着要当家做主的话,大家都不会讨厌他。但他不小心露出这么一种得意来,倒让大家把这个可怜人的一切都记起来了。
  大家记得,驼子到机村不久,伤口就愈合了。他盘旋着死神灰色阴影的脸上,慢慢泛出了红润的光芒。他也慢慢学会了机村的语言。当他磕磕巴巴地回答主人的询问,和村里别的人的问候的时候,他脸上的红润,仿佛是种羞怯的光色。机村这一带地方,人们见了面,除了互相问候,都要作一个“告诉”。这个“告诉”相当漫长。两人从上次见面到本次见面之间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事,碰到了什么样人,都要一一历数。这个人说,那个人听。这个人说完了,又听那个人说。
  驼子在作“告诉”与听“告诉”的时候,总是特别地耐心。这样的耐心是一种特别的礼数。所以,他有一个好名声。当然,他作“告诉”有些单调。他会讲本地话,但那些本该生动的话,经他的舌头讲出来,就成了一种没有表情的东西。他的“告诉”内容也特别单调。他不走亲戚,不做小生意,不上山打猎,不到别的村子去游走,也不跟任何人发生任何纠葛。他“告诉”的内容,永远是牲口,还有土地。他谈土地,是头人给他带回来一个女人以后的事情了。
  开始,他拒绝头人给他的女人。
  头人想,这可能是出于汉人某种客气的缘故。头人听说,汉人也像藏人一样很讲客气。客气也是他们的重要的礼数。但头人想错了,这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家伙在合适的时候提出了接受这个女人的条件:“要这女人可以。那我要自己的地。”
  “地?难道你替我做事,而我作为主子没有给你吃喝吗?难道不是看你可怜才给你找来一个同族的女人吗?”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使一心以为自己是个好主子的头人感到了委屈。
  但他第一次显出他的坚定:“反正没有土地就不能要女人。”
  头人也接受这样的道理,却没有现成的地可以给他。“我不要你给我,我只要你答应我开荒,开出自己的地来。”
  头人哈哈大笑。
  “我还要一座房子。”
  头人说:“我既然给了你一个女人,当然也会给你一座房子。”当然,给下人的房子低矮窄小,跟机村其它那些高大气派的寨楼无法相比。但是,一个马夫,还能幻想些什么呢?
  驼子庄重地说:“不,我是说我会自己造一所房子。”这时候的驼子模样已经不太像是下人了。他发胖了。侍弄十几匹马,实在是一件轻松的事,大多数时候,他闲着无事,吃得也不坏,就只好长肉了。要不是伤口的疼痛时时折磨他,他都能胖得像个老爷了。
  头人看看天,又看看激动得脸孔一片潮红的他,说:“妈的,好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驼子立即就开始行动了。
  冬天,他砍掉一丛丛灌木,堆积起来。大地解冻的时候,他就放起一把大火,把这些灌木烧成一片灰烬。他挥动着一把沉重的锄头,一整天一整天地开垦土地。他不是个身体强壮的人。但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下到地里,有些吃力地挥动着锄头,翻开那些黑油油的森林黑土。黑土松软而肥沃,下面盘曲纠结的树根却太难对付,与这些树根的搏斗使他变得黝黑而消瘦。他本不是个坚强的人,春天正是他伤口容易发作的时候,要在过去,他早就躺在马棚边的干草堆里哼哼唧唧地自怨自怜了。但现在,不管伤口肿胀成什么样子,他手里的活却不停下。他咬牙挥动着锄头,把深埋土中盘曲的树根刨出来,用斧子砍断。一边砍,还一边哼哼,那痛苦的呻吟中,未尝没有包含着快意的成分。
  有人开玩笑说:“驼子有了女人,学会像女人一样哼哼了。”
  就这样,他居然赶在播种之前,开出了一块地。播种时节到了,他没有耕牛也没有犁杖,在他第一次播种时,他只有女人和麦种。
  驼子用锄头在地里刨出一条浅沟,他的女人相跟着,弯着腰从手指缝间,把麦种细细地撒播到沟里。播完了一条沟,他又开了一条沟,开这条沟时,刨出的浮土正好把上一条沟的麦种薄薄地盖住。突然,他双腿一软,跪在松软肥沃的潮润黑土中,放声哭了起来。他哭道:“老天爷,这么肥的土,这么肥的土啊!”
  女人怜惜地抱住他的头,他就把头埋在了女人的两腿之间,他又很放任地哭了一阵,他仰起脸来,眼窝里蓄满了泪水:“我参加红军是为了土地,他们说要分地给穷人。要早知道这里有这么多地,我就自己找来了。那样就不用打仗受伤,遭这份大罪了。”
  这个女人倒是有点男人气,眼睛只是浅浅地湿了一下,说:“这不就有自己的地了吗?”
  他还把头人请到地头。
  头人说:“啊,真开出一块地了。”
  “我要你保证这是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地。”
  驼子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斩钉截铁过,头人看看地,再看看他,看见他眼睛里甚至放出从未有过的凶狠的光芒。
  头人挥起鞭子,重重地抽了他一下,说:“妈的,这个地面上的事情,还不是老子说了算吗?”
  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痛,但驼子破天荒没有因为疼痛而哼哼,他跪下去,跳在地上,说:“我,还有你赐我的女人,感谢主子的厚恩。”
  爬起来,又拿起锄头,继续和女人一起播种了。播完种,他休息了一段时间。据说,也是在这段时间,他才真正接受了头人赐他的女人,让女人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麦苗出土的时候,机村人看到,每天驼子一侍弄完主子的牲口,马上就扛着锄头下到地里去了。他以刚刚播种的麦地为起点,继续开垦。
  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过冬的布谷鸟又飞回来了,暮春深密的树荫深处,传来了它们悠长的叫声。
  咕——嘟!
  咕——嘟!
  机村人相信,每年第一次听到布谷鸟叫时,你在干什么,那么,在这一年里,你几乎都会一直干这件事情。如果这时你心情不错,那么,这一年你也会过得很好。
  因此,过路的人说:“驼子,这一年你会很辛苦啊。”驼子直起腰来,脸1上挂满了汗水,把手放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望着站在坡上那个身影答道:“可是我的心情很好啊!”
  “驼子啊,你的主子心肠好,给你饭吃,给你衣穿,你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啊?”
  驼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又握住锄头挥动起来。每一锄下去,都有新鲜的黑土翻涌起来,同时,一股肥沃土壤才有的醉人气息也同时涌起。那个人影走远了,听不见了。驼子才直起腰来,说:“我想自己有很多很多土地。”夏天,又一块地开出来了,这时,再种麦子已经来不及了。女人提议种一些蔬菜。此前,机村人种的蔬菜最多不超过五种。女人还说,要种这里没有的蔬菜。女人居然拿出了番茄和莴笋的种子。驼子大感吃惊,女人说:“驼子,我也是跟你一样是苦命人,我没有想过来这里享福,我是来跟你一起吃苦过日子的。”
  驼子伸出手,怜惜地抚摸女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女人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虽然女人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但这是他第一次抚摸她的脸。女人笑了,眼里的泪水唰唰地落下。
  驼子说:“不要伤心,庄稼人,地就是命,有了地,就什么都有了!”
  一向坚强的女人这时却多愁善感起来:“驼子啊,我给你多生几个儿子,他们大了,你就是老太爷,让他们种地开荒!”
  这个前景让驼子幸福地沉醉了:“天呀,这么宽的地方,你就是生一百个儿子也有开不完的地啊!”
  当他老婆肚子大起来的时候,红红的番茄挂在了藤蔓之上。他老婆腆着肚子,走到每一家人面前,从撩起的围裙里拿出红彤彤的番茄,放上几个。这种果子真比秋天结出的苹果还要好看。她说:“请乡亲们尝个鲜,多谢你们,多谢你们了!”
  她走出院门的时候,背后就有人夸她,说:“他男人闷声不响,这女人倒是个热心肠哪!”
  骆氏都走出去一段了,又返身回来,说:“要是大家喜欢,就来我家取种子,让驼子教你们怎么侍弄吧。”
  机村人尝了番茄,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但没有人想到去要种子,要试着自己播种一些,他们的土地是土司的。村里的头人也不过是替土司代管,到时收取佃粮与税银罢了。没有人想过自己开出一块地来,种一些骆氏带来的那些新鲜的东西。
  还有人替驼子担心,说:“你不要再开地了,你再开,土司就要不干了。”
  驼子很可惜地说:“这么多的地,就是再活十辈子也开不完啊!”
  说这话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三十年,机村会没有足够的土地,而且有的土地也打不出足够的粮食,要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出路了。
  也没有人想到驼子有一天会一字一顿地告诉机村的乡亲们他的大名:林、登、全!
  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没有人想到开荒地开到解放时差一点把自己开成了地主。
  准确地说,要不是他流落红军的身份,他就是机村的地主。
  机村的土地,除了相距遥远的土司所有,剩下的,都要归在驼子的名下。快解放的那些年里,驼子已经在机村开出几十亩土地了。没有人明白这个病弱的身子里怎么会藏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他开出了那么多的地,那么多地里的庄稼都是自己侍弄,他地里的庄稼长得比机村所有的庄稼都好。
  当他停止开垦荒地,又张罗着要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他从山崖边,从河岸上,背回来一块块石头。没有人觉得这个人能自己弄回来足够盖一座房子的石头。但什么事情也架不住一个人天长日久地干。不晓得过了两年还是三年,他背回来的石头,已经堆得高过他居住的小屋很多很多了。大家不忍看他一边负着重,一边痛苦地哼哼唧唧的样子,都说可以了,足够盖一座跟大家一样的房子了。但他看看那些房子,眼里闪烁着坚定而又骄傲的神色,转身又去寻找石头了。
  大家有些不满了:“妈的,难道这家伙想盖一所比头人房子还大的房子?”
  有一天,土司突然巡游到机村。在土司辖地上,机村是一个偏远的地方。已经有三世土司没有来过了。但这个土司突然就来了。土司是个年轻人,他去看了驼子准备盖房子的巨大的石料堆,又去看了他开垦出来的土地,看他土地上侍弄得很好的庄稼。土司抬眼看一下躬身垂手站在面前的这个歪斜着脑袋,佝偻着腰杆的家伙,垂下了眼皮,说:“知不知道未经允许开我的土地,是什么罪?”
  他喃哺地小声低语,梦醒了一般问自己:“什么罪?”“那你说,是砍头还是斩手之罪?”
  “那是你的王法,你说了算吧。”这个家伙居然抬起了头来,用自己的眼光去碰土司的眼光。
  土司也碰了碰他的眼光,然后,看着远山,转了话题:“听说,你是当年的红军?”
  “是”。
  “那支队伍很多都是些跟你一样固执,一样不怕死的人哪!”
  “那个队伍里的好多人跟我一样,不怕死,就怕没有自已的土地。”
  “现在你有地了。”
  “可你要杀死我,要是没有地,我不如死了算了。我这么大把岁数,就是有人再闹红军造反,我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
  骆氏哀哀地哭着,挤进人群,跪在土司面前。她牵开围裙,拿出一只坛子,打开,里面是银元和一些散碎的银子。她说:“那些土地都是我们家驼子替土司开的,这些银子,就算是这些年该缴的税银吧。”
  土司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土司只是说:“你这驼子,命好,摊上个这么懂得事体的女人。”
  这些银子让机村人,还有头人都大吃了一惊,靠那些土地,驼子竟然攒下了这么多的银子!
  土司待了两天就离开了。土司本来还想去探访一下机村南面山口外那个传说中有着一个古王国遗迹的觉尔郎峡谷,但连日大雨,山口浓雾密布,土司就带着大队的侍从,打道回府了。这两天,驼子待在家里,躺在火塘边上,什么都不干了。他在等待。天放晴的时候,头人派人传他来了。他出门时,女人和两个女儿在屋子里哭起来。
  驼子背着双手快步行走,没有回头。
  头人说:“驼子,你连牲口也不来侍弄了,这两天。”驼子惨然一笑,说:“我劳累一辈子,要死了,也该休息两天。”
  “土司开恩,让你继续种好那些庄稼。”
  驼子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泪水潸然流下。
  “土司还吩咐了,以后,你也不必来我这里当差了,好好盖你的房子吧。”
第22章
  头人没有对他说的话是,土司说:“看看这个人吧,看看这个人有什么样的心劲,你就知道,共产党为什么要取胜了。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都不算什么,合起来可就了不得了。他们就要坐天下了他们的人就要回来了,你还是继续善待这个人吧。”
  土司还说:“妈的,汉人这种劲头真叫人害怕。”
  头人就讲这个人如何缺少二个男子汉的风范,如何因为一点陈年伤痛就哼哼个没完,如何当着人不知羞耻地张开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土司有些生气了:“妈的,你是猪脑子吗?但他有哪一刻停下来不劳作吗?你说,这是软弱还是坚强。”
  “他就是那个劳碌的苦命吧,可能他不那样干,背后就有鬼撵着他。”
  土司提高了声音:“心劲,我们那些唯唯诺诺的百姓,谁有一点这样的心劲吗?”
  山外世界震天动地的巨变,机村人却一点也不得与闻。解放军却来得很快,土司巡游回去才一年多一点。那些去掉了领章与帽子上的红五星,还穿着解放军衣服,背着四方背包的工作组就进村来了。驼子的房子没有来得及盖起来。如果他的房子盖起来,说不定,他就真是机村的地主了。
  更关键的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土司的确收走了那坛银子。那就可以理解为,驼子辛苦开出的土地,所有权已经收归土司了。
  工作组把土地平均分配给了村里人。驼子只得到了他开出的那些土地的一部分。驼子还得到了头人的房子。头人一家,搬进了驼子一家住了多年的那座马夫的矮房子里。
  据说,每天晚上,驼子的老婆等到夜深人静后,悄悄下楼出门,把头人房子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悄悄送回给头人一家。她送回去的东西有敬佛的纯金灯盏,银汁书写的经书,一些上等的瓷碗。头人家大部分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工作组抄走充公了。但那么大一座房子,这里那里,总还有些遗漏,骆氏都还给了原来的主人。
  驼子当上了支书,带着村里人,用他备下的那些石料,在村里广场边上盖起了一座新房子。那座房子最初只是用来开会。开动员群众的会,开清算旧社会罪恶的会。合作社成立以后,那里就变成了合作社的粮仓。后来,又从那座房子辟出一角建起了供销社,收购社员们出售的药材与羊毛,出售盐、茶叶、铁制农具、白酒和香烟。
  共产党来了,把天地打了个颠倒。把最下面的翻到上面,把最上面的翻到下面。机村人也当着命运接受下来。他们说,这就是命运啊。当这个字眼被所有人轻易说出口来的时候,所有的变化都能逆来顺受了。驼子还和工作队一起,努力培养村子里的年轻的积极分子。合作社社长格桑旺堆就是他看中的人选之一。
  工作组担心,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软弱。
  他说,这个地方民风纯朴,并不需要那种硬邦邦的家伙。
  私下,他把格桑旺堆叫到家里来,他不开口,他的女人骆氏说:“工作组那么说话是应该的,但你做了社长的人,要对乡亲们软和一点,不要伤了大家的心啊!”
  格桑旺堆本是个心里绵软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拼命点头。
  女人又对男人说:“林登全,现在你是机村的头人了,机村人待我们不薄,可不敢干忘恩负义的事情啊!”
  林登全说:“那我就带着人多开荒地,给国家多交公粮!”
  格桑旺堆说:“我带年轻人上山多挖药材,支援国家,得来的钱,年底还能多分一些给社员。”
  林登全说:“好呀,再给每家女人扯一身洋花布,做点漂亮衣裳。”
  “那两年,嚯!”机村人说起合作社刚成立的那些时候,总是用这样的口气赞叹。那两年,机村因为垦荒,土地增加了一百多亩,上缴了公粮后,新建的仓库里还堆满了麦子。每当打开粮仓,奇特的香味就飘逸开来,那些堆积在幽暗的仓房深处的麦子发出甜蜜梦境一样悉悉索索的细密声响。合作社的牧场经营得也不错,风调雨顺啊,母牛好像都能多产奶,母羊好像都能多产羔。每年药材的收入也有好几万。分到每家人,除了吃不完的粮食,那么多的肉和酥油,还有几百块钱。
  不要说普通的老百姓,就是晚上开会斗争头人的时候,这个心中一直不服的家伙说:“共产党能耐大,我们过去就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和本事,服了。”
  林登全满意地点头,这两年日子过得顺,舒心,连他的伤口都少有发作了。上面还把他弄进城去检査过一次。检查结果证明他的伤口真的是要疼的,因为炸伤他肩膀的三个弹片还在里面。那是三块棱角锋利的铁啊。听说他因此还会得到国家每月几块钱的补助。
  林登全说:“服了就好。我们共产党就是以理服人,以事实说话。”
  但头人心里还有不服:你凭什么就住了我轩敞的高屋呢?
  有年轻人比林登全敏锐,在下面喊:“你是口服心不服,时刻梦想变天。”
  头人也喊:“我服,也有不服!但我没有想变天。天是想变就能变得了的吗?”
  每次斗争会都是这样的结果,头人终于又给自己弄了一顶抗拒社会主义改造的帽子戴在头上。
  头人便自己弄一顶毡帽戴在原来的帽子上,他就这样时不时顶着两顶帽子四处走动。
  驼子见了,看四近无人,一把给他拂到地上:“你这是做给谁看!”
  “你!”头人委屈万分地喊。
  驼子把他拉到僻静处:“老天爷,你不要怪我,这都是党的政策。”
  头人气咻咻地:“我不相信你不救我。”
  驼子跺脚骂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头人就骂开了。骂了很多难听的话。驼子也没有还口,最后,他冷静地说:“我最后叫你一声头人,这么多年,我护着你,不叫人家太为难你,就是念在你收留我,让我开荒地的情分上。现在,这份情已经还完了。好死还是赖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以后,再有工作组下来,再有激进的年轻人要在斗争会上发狠,驼子就走开,不再阻拦了。头人的反抗因此越加强烈。弄到后来,终于让几个民兵和公安押解着离开机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去,都感觉头人家是个大家庭,但一解放,仆人们解放了,帮闲们一哄而散,这一家也就孤零零的三个人:两夫妇,加一个什么不会干的十多岁的小公子。头人一押走,那女人穿着盛装把自己吊死在一株梨树上,那个小公子立即衣食无着。后来,叫邻村的一个亲戚接走了。
  机村人再说起头人一家的命运,就像提起上天的一种教训。他们暗自叹息,并且觉得是驼子对不起头人。骆氏就四处找人哭诉,申明是头人自己害了自己,而不是他们家的驼子。但这样的事情有谁肯相信呢?真的是谁也不肯相信。倒是工作组找驼子谈话了:“你是害怕同阶级敌人展开阶级斗争吗?”
  驼子有些生气,看着这些穿着旧军装的年轻人,想起要是自已不负伤掉队,如今该是多大的首长了,哪轮得上这些晚参加革命很久的家伙来教训自己。他说:“我怕阶级斗争还会参加红军?”
  人家不在这样的问题上跟他纠缠,而是单刀直人,说:“那你老婆就不要四处申辩了。不就是抓了一个反革命,反革命的老婆上吊自尽了嘛。”
  “你干革命不能搞灯下黑。”
  “你该管管你的老婆了。”
  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机村人又听到了驼子自怨自怜的呻吟声。大家想想,有两三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驼子的伤口又红肿发炎了。他背靠着卷起来的棉絮,半倚在火塘边上。女人给他涂抹用熊油拌和的草药。虽然在屋子里望不到天空,他还是把脸仰起来,长声吆吆地呻吟:
  “哎呀——哎呀——呀——”
  “哎呀——反动派呀,哎呀——呀——”
  “哎呀——反动派呀,害死人了呀!哎呀——哎呀——”
  油膏止不住伤痛,骆氏差大女儿从河边沼泽边的树丛里,捉来几条蚂蟥。这些软叽叽的虫子可是些贪婪的东西,爬上他红肿的肩胛上就拼命吸血,干瘪的身子很快鼓胀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吸饱了血的蚂蟥松开吸盘,落在地上。他们又把这些虫子包在一张菜叶里,送回沼泽。在驼子的肩背上,蚂蟥叮过的地方,流出了乌血与黄水。
  驼子扭头去看这些乌血与黄水。看到后,更是要长声吆吆地呻吟。过去的呻吟是:“老天爷呀,你造的人是多么可怜呀!”
  现在,他的呻吟不同了:“千刀万剐的蒋该死啊,你的大炮把老子打得这么惨,你狗日的倒好——哎呀呀——你狗日的倒跑到台湾享福去了!你狗日的蒋该死刮民党啊!”
  女人用一块毛巾来揩那些乌血与黄水,他又呻吟着骂起来:“你想害死我啊!你不害死我你不甘心啊!你不是好心人吗?你好心怎么想害死自己的男人啊。”
  无论如何,肿胀的伤口里的乌血与黄水放出来后,那种火辣辣的胀痛立即就减轻了。他骂人的声音慢慢小下去,脑袋慢慢歪到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睡着了。
  女儿悄悄对母亲说:“工作组叔叔说,爸爸不坚强,不像个红军。”
  骆氏狠狠地往墙角上啐了一口:“呸!”
  “妈妈,你生气了。”
  骆氏不回答,又狠狠往墙角吐了一口,说:“不是人话!”
  他那宝贝女儿确是个实心眼,说:“我要告诉工作组叔叔。”
  骆氏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机村人并不知道这家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当驼子停止了呻吟,他们说:“这个家伙,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啊!”到了“大跃进”的时候,林登全支书就差不多成了机村人的敌人了。他去县上开会,开会回来,带回来两首歌:一首歌这样唱:
  总路线鼓干劲!争取亩产到三万!
  这首歌,也是上面定下的亩产指标。他一传达,会场上瞪着他的那些眼睛都泛出了绿光,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落人了狼群一样。
  但他镇定一下自己,叫跟他去开会的年轻的副社长教大家唱另一首歌:
  咚咚呛!咚咚呛!
  苦干苦干再苦干,每人积肥六十万。
  驼子说:“有多少肥料,就有多少粮食,现在地里打粮食少,就是肥料少。”
  社员们说:“种了一辈子地,你见过庄稼需要那么多肥料吗?这不跟人把油当成水喝一样吗?”
  他打开一张报纸,给大家看一张照片。照片上,地里的什么庄稼;穗大粒大不说,长得那么密实,一个人咧着合不扰的嘴,露着一口白白的牙齿,站在那些密实的穗子上面,脚板却一点都没有下陷。
  人人都啧啧称奇,传看这张照片。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驼子就站起来喊:“晓得这一亩地打多少粮食吗?”
  人们都仰起脸来看他。
  驼子的脸涨得通红,他伸出手,张开全部的指头:“十万!十万斤啊!”
  大家一起坚定地摇头。其实,他的心里也没底。但他不可能把这种担心说出口来。
  恰好下面有一个人看着照片说:“说不定,这是个有法力的喇嘛穿上汉人衣服照的。”
  社员们都为这种没头没脑的想法哄堂大笑了。
  这个人正色道:“因为有些法力高深的喇嘛,脚下什么都没有就可以站在虚空里!”
  说这话的是协拉顿珠,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他不相信地里可以长出密到插不下脚的庄稼。所以,他想到了喇嘛们的法术。他觉得这张照片使用了喇嘛的法术。这个时候,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即使要说点什么,也要四面八方仔细看清楚了才卷动自己的舌头。口舌之罪也是一种罪过啊。放在土司时代,那是要被利刃割去舌头的呀。
  但是,过去那个时候,却没有一个小老百姓因言获罪。能够因言获罪,都是书记官那种喇嘛里的异端。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却出现了。后来,有人搜集了一下协拉顿珠平常的言论,发现他还有议论呢。他说,看来新社会人人平等也不都是好事啊,以前上等人的福咱们还没有享到,但他们领受的罪,可是要降临到我们这些下等人的头上了。
  因此,他被揪起来斗争了好几个晚上。
  驼子真的是很恨这个人。“大跃进”的时候,时兴晚上打着火把下地干活。驼子是个苦干的命。过去,他就喜欢乘着月光开自己的荒地,背修房子的石头。但那只是他个人自己的事情。但现在只要他举着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所有人也就都得举起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协拉顿珠说出了这些反动言论,晚上开会,可就耽误了往地里送肥的功夫了。上面讲只要地里有足够的肥料,再有足够的阳光照耀,那些肥料就可以变成丰收的粮食。上面说那是科学。共产党相信科学,驼子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也愿意相信这样的科学。协拉顿珠其实不常说话,他没有那么快的脑子。但是,这个脑子却常常冒出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说出来都像是格言警句。而且,他的嘴巴是直接跟脑子连着的,什么想法,刚刚在脑子里想起,嘴巴也就说出来了。
  甚至于,他说这一句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有把下一句该说什么,好好地想起。
  斗争会开始了。
  他那些没有深思熟虑过的话,让人越分析就越像是想了十天半月才说出来的。
  而这些晚上,下地还不用打火把,天空晴朗无云,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这可真是干活的好时候啊。驼子看着弯腰站在火堆边的那个人,心里气得要命。前面人发言和喊口号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舍不得时间而气得浑身发抖了。而那些发言的人,却继续在那里滔滔不绝,社员们也乐意这会就这么永远开下未,天天这么舍命干活,人真是太累太累了。他们都在会场上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这种情形,真把驼子给气疯了。他冲到协拉顿珠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是平生他打出的第一个耳光。虽说他扛过枪,打过仗。但这么面对面,打人耳光,在他真是开天辟地的事情。耳光响起的时候,他自己都怔住了。那仅仅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骂道:“你这个破坏分子,你就是想让大家天天开会斗争你。你这个阴谋分子,你就是想用这种办法不让大家下地劳动,破坏生产!”
  协拉顿珠的女人很伤心的哭起来了。女人一哭,他那几个都叫做什么什么协拉的孩子也哭了。孩子们一哭,亲戚中的那些女性和孩子们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很快,整个会场就哭成了一片。
  哭声中,就有骂人的话出口了。那么多人哭得都变了声,有一个止住了哭声喊驼子的名字。
  驼子答应了。
  下面就骂道:“要不是机村人发善心收留你,你的骨头都化成泥巴了,可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对付起人来,像条疯狗一样!”
  驼子听闻此言,好像身上又中了一颗子弹,摇摇晃晃,他本来就有些仰着的脸,仰得更厉害了。但他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这个家伙,他也愤怒了:“总路线知道不知道?三面红旗知道不知道?共产主义知道不知道?”
  他那么声嘶力竭地一喊,下面立即就鸦雀无声了。
  驼子又喊:“老子也觉得这么开会没意思,现在散会!下地积肥!”
  那年积肥,真把机村来了个大扫除。每家人圈里的粪都起得干干净净,起完,还用扫帚细细扫过一遍。合作社请人算过,每人积六十万斤,机村的土地上差不多要铺整整一尺厚。圈里的粪肥没有了。机村那些小巷子里的土也被揭去了一层,送到了地里。这些土也黑黑的,里面也有人和畜生们随意拉在路上的大小便。到了雨天,村里泥泞的小巷子就变得臭气熏天。除了这些污秽的东西,每家人屋子后面多少年的垃圾堆也给清理干净了。这些含有肥力的东西都给送到地里去了,把机村所有的土地都覆盖上了。
  协拉顿珠被斗争了那么多次,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那天,他把背上的肥料倒在驼子跟前,驼子把肥料细细地扒散了,匀匀地摊开。协拉顿珠脑子里又升起了一个想法,而且,一如既往地,这想法马上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这么多肥料,会把麦子烧死。”
第23章
  驼子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射出很凶的光芒:“你他妈是打好主意要说刺我心窝子的话?”
  协拉顿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个劲地摇手。
  “你他妈是好庄稼把式,老子就不是好庄稼把式?”协拉顿珠背着空粪筐跑开了。
  驼子慢慢蹲下身子,眼里浮起了忧虑的神情,最后,他站起身来,四顾无人,便把手叉在腰上高声骂道:“协拉顿珠,我日你妈!”
  不管每个人积肥是不是到了六十万斤,经过一个冬天的奋战,机村角角落落里的肥料,都送到地里去了。
  机村的角角落落里,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脏东西都清除得一干二净。
  工作组表扬说,先不说积肥任务完成没有,就是通过积肥运动把一个村庄打扫得这么干净,也该得一面爱国卫生运动的先进锦旗。
  机村确实变得干净了。年关将近,暖烘供的太阳光里,这个村子散发出来的味道跟以前大不相同。过去那些脏东西,太阳一晒,就散发出一种叫人昏昏欲睡的味道。现在,这些味道都消失了,构成这个世界的那些基本的东西——水、泥土、石头、树木还有干草的味道就弥散开来。
  在这种清新味道四处弥漫的时候,忙碌差不多一个冬天的机村,终于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了。
  驼子袖着手,在村子里到处走动,遇到每一个人都露出热情的笑容。他想,自己可能会因为带着大伙把机村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而收获一些感激的话语。但没有谁有停下脚步来与他交谈片刻。过去,人们无论在哪里相见都会停下脚步,用很客气的方式彼此问候。最后,还是口无遮拦的协拉顿珠站在了他的面前。但他只是笑笑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好太阳啊。”驼子说。
  协拉顿珠也说:“是,好太阳。”
  驼子就掀掀鼻翼,意思是村子里的气味可是好闻多了。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有想法,在心里默一默就行了,不一定要说出口来。但是协拉顿珠不行,他巳经听出驼子的意思了。于是,话就从他口里冒出来了:“村子干净了,人背了一辈子都没背过的那么多脏东西,可是要倒霉了。”
  “那就把自己好好洗洗干净啊!”
  协拉顿珠皱起了眉头:“温泉那么远,整整两天路,你来我们这里都这么多年了,见过冬天洗温泉的吗?”
  驼子没有说什么。
  既然没有什么话说了,协拉顿珠就迈步离开,迈出两三步,又有话要往外冒,他回过头来,说:“哎,你告诉我,你们汉人是不是就像夏天的蚂蚁与蜜蜂一样,总是做事做事,想不到坐下来,想想心里的事情?”
  “心里的事情?一个小老百姓,心里需要想些什么事情?”
  协拉顿珠把手伸向天空,懊恼地说:“哈!”转身就要走开了。
  这时,驼子却发话了:“这些事情都是上面号召的。上面也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为了早一点到共产主义。”
  “上面,上面上面,上面是谁?”
  驼子猛然吃了一惊,想自己怎么跟着这个没头没脑的人,陷到这样危险的话题中了。于是,他转过身,急急地迈着步子走开。
  协拉顿珠站在那里,想了一阵,也明白过来什么,用手捂住了自已的嘴巴。
  这是驼子一家在机村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驼子过得非常悲伤。地里堆积了那么多肥料,结果,播种下去的麦子,刚刚冒出嫩芽就给全部烧死了。在这个风调雨顺年头,地里不见一点青碧,夏天的烈日直端端地照在干燥的土地上,有小旋风卷起来时,就有一股尘土被高高地扬到天上。人们都带着悲哀的神情一言不发,但驼子知道每一个人都在责问:“你不是那么爱土地吗?你不是好庄稼把式吗?怎么不知道肥料会烧死庄稼?”
  他心里在哭泣:“我知道,我知道呀。可是上面说,科学一来,老经验就不管用了。”
  他也不再催促人们下地了。
  这时的他,伤口又来捣乱,他也不再呻吟了。他一袋一袋从河滩里往地里背沙。他还把地边上多年积累下来的肥沃的腐殖土挖开,把下面没有一点肥力的生土深翻出来。挖出了那么多的土,他带着从合作社正副社长变成机村大队大队长和副大队长两个帮手,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求大家下地,把那些瘦土运进地里,好减掉土壤里的肥力。
  而工作组每晚上还召集村子里的积极分子,开他的会。
  因为他软弱了,没有革命的进取性了。
  他在会上哀哀哭泣:“后悔啊,后悔啊。”
  “你是为了自己的软弱而后悔吗?”
  他不答话,只是哭泣:“后悔啊,后悔啊!”
  “那你是为了响应号召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后悔啦?”
  他还是不答话,他还是哭着:“后悔啊,后悔啊!我有罪,我有罪,我认罪。”
  每天,这样的会都开得很晚。但天一亮,他已经出现在地头上了。挖土,背土,把背进地里的生土和施了过多肥料的土搅和匀净。干活的时候,他又像过去一样痛苦地哼哼了,让人担心,这个人随时会倒下。他却一直没有倒下。大家又叹息,说:“唉,这个人真是可怜啊!”大家又都跟在他后面下地劳动了。
  这样,终于让所有的土地都补种上了萝卜、蔓菁和荞麦。萝卜下来的时候,他又教大家怎么样制作萝卜干,怎么样挖地窖,储存一些新鲜的萝卜。荞麦即将收割的时候,他终于病倒在床上了。他叹息一声,说:“这样,就不会饿死人了。”
  他不再出门,每天晚上,整个村子又都听得见他发出长声吆吆的呻吟声了。
  驼子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手里拄上了一根拐杖。他对每一个人说:“我不行了,活着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再也干不动什么活路了。”
  女人们会在这时用袖口去擦眼中的泪水,有些男人会点上一锅烟,把一脸优戚藏在不断喷出的烟雾后面。但更多人还是恨他怨他,给他白眼。那一年,机村人靠一肚子的萝卜与荞麦度过荒年。吃得不好,打屁都没有臭味。机村人就开玩笑说,驼子真有能耐,把村子给打扫干净了,没有了臭烘烘的味道,还怕我们身上脏,如今,我们身上也散发不出臭味了。所以,当他哀怨地诉说时,也有人会回应说你已经把我们里里外外可以发臭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你还需要再干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用干了。”
  以后,就是外面天气再好,他也不肯出门了。
  就在这年冬天,上面一纸通知下来,驼子林登全一家,就离开机村了。
  接到通知时,他们一家人都痛哭了一场。第二天,就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破衣烂衫装上马车,离开机村了。
  驼子一家,去了一个叫做新一村的地方。
  那地方离机村也就几十里地。原先也是一个有着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好几十年前吧,一场瘟疫过后,那个村庄就再没有人了。周围的人,也忌讳去那样一个地方。解放后,国家陆续安置了一些流民去那个地方开荒生产。从此,那个地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新一村。意思大概是,这样的村子还可以二号三号的排列下去。这一地区刚刚解放时,突然出现了许多汉族流民。一些因为战争破产了的小生意人,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更有些说不清来历的身份可疑的人。国家就把这些人集中收容了,安置在这个地方,让他们开荒种地,自食其力。那个地方也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从那样的人群中产生不出来值得上面信任的人来担当基层领导。
  所以,上面想到了流落红军林登全。
  因为他声称在革命进程中所以软弱,都是因为机村人当年于他有恩,使他坚定不起来。领导马上就问:“是不是换个地方你就能坚定?”
  驼子立即挺起胸膛,说:“能!”
  上面的领导就下定了决心。让他这个前红军战士在另外一个不需要背负着历史旧账的地方继续革命。正式找他谈话时,他又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不再积那么多肥了,我领导大家开荒地,多开些地,一样多打粮食!”
  这个条件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在新一村,正在安置一些释放的劳改犯,这些人,都是国民党时期的军人和政府里的小官员,因为一个旧政权的覆灭蹲了监狱,在里面脱了胎换了骨,现在要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领导说,要的就是有领着他们继续改造。
  “怎么继续改造?”
  领导伸出双手,说:“劳动,劳动,多开地,多盖房。”这在驼子听起来,是个多么美好的差使啊,又当领导,又能不断地在山林中开出肥沃的土地,种出穗子硕大的麦子,而且,那些人只知道他当过红军,而不知道他在机村那些并不扬眉吐气的事情,他也不欠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情,想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了。
  骆子笑起来:“只要让我换个地方,只要让我不断开荒种地,我就不会再软弱了。”
  就这样,机村的马车拉着他和他一家,在一个早晨离开了。除了几个生产大队的干部,机村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把那些并不值钱的家当装上马车,看着驼子脸上闪烁着喜气洋洋的光芒,看着他女人哭泣着不断回望,看着马车驶出了村庄。
  然后,这一家人就消失了,就像从未在机村出现过一样。此前消失了的头人一家,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剩下那座机村最高大的漂亮的房子,矗立在那里。没有一家人想去拥有那座巨大的房子。没过几年,那座房子顶上就长出了瓦松甚至是大丛的荨麻。房子里面,雕花的栏杆,曲折的楼梯,拼出图案的地板开始朽烂。冬天,西北风穿过这所窗户空洞的房子时,发出野兽或鬼魂哭号一样的呜呜声响。
  也就两三年时间吧,在这座房子里住过的两家人都变成了一个故事,一个有些飘渺的传说。人们口传一个故事的功夫真是巨大。冬天,西北风呼呼吹过屋顶,吹过封冻的河面,人们说起这些过去的人与事。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已经像一百年前一样遥远。
  那感觉,真不知今夕何夕,斯年何年!
  就这样过了森林差点被大火烧光,到了机村建起伐木场,满山的树林不几年,就被砍伐殆尽的那一年。
  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与这个故事还有点关联,就是头人被邻村亲戚接走的儿子穹若又回到村子里来了。
  穹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沉默不语的小伙子。机村人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别人。除了刚回来时,他曾引起人们话说当年旧事的一些感叹,日子一长,他就跟没有回来一样。甚至大家聚会时讲起当年头人与流落红军的故事时,他也是一副与已无关的样子,坦然地坐在一边沉默不语。
  协拉顿珠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什么啊?”
  他有些羞怯的笑笑,埋头玩弄手中的绳子。他手里总是有一段牛毛绳子。他的手指总是不断地翻动,把那段绳子打出不同花样的结。
  “你比一个猎人还喜欢绳套,是想把谁勒死吗?”
  这话让这个壮实憨厚的年轻人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翻动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绳子看上一阵,好像是在问自己别人提出的那个问题,想必是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吧,他停了一阵的手指,又下意识地翻动起来,绳子又在他手指间旋转,扭动,又结出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绳套来。
  本来,这是一个小孩们玩的游戏。夏天,那些茎干细长柔软的草长起来后,孩子就会用那样的草来玩这样的游戏。他们比赛,看谁的绳套结得快速,光滑,而又漂亮。那也是这些孩子成人后谋生的一个重要技能。把牲口从山上牵回来要结绳套,架牛犁地要结绳套,在野兽来往穿梭的路上设置陷阱要结绳套,就是秋天收获时,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把子也要会结不同的绳套。
  这是一个重要的游戏,但没有人把这个游戏玩到这么复杂的程度。
  有一天,协拉顿珠做了一个梦。
  他说,他梦见自己祖先的那个王国了。
  这家伙梦见祖先坐在高高的黄金宝座上。从此,机村人又开始讲那个湮灭许久的王国的故事了。这个家伙,他居然拿出了一把多年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六弦琴,说:“让我来唱唱,我们荣耀祖先伟大王国的故事吧。”他拨动琴弦,琴弦发出喑哑的声音,一段引子后,他仰着脸低沉地歌唱。协拉顿珠的歌喉,比那琴弦还要喑哑。
  协拉顿珠的歌可不是胡编乱造的。
  他的祖先创造的那个王国就在那场大火曾经想烧过去,但终于没有烧到的那个地方。
  在村外的人看来,机村就已经是这道峡谷的尽头了。其实,更准确地说,机村只能说是这道峡谷里最后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再远,就只是猎人们才偶尔涉足了。
  协拉顿珠歌里唱的那个地方叫“觉尔郎”。
  “觉”的意思是山沟。“尔郎”拼出来一个短促的声音,就是深的意思。从机村出发,往这个峡谷的更深处去,就是协拉顿珠歌里唱的一年四季里三个季节都有鲜花飘香的地方。
  这片群山所有的沟谷全都一点点向着西北方抬升,抬升过程中,雄峙的山脉变浅变缓,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上,最终化人了连绵宽阔的草原。但觉尔郎这个地方却有些奇异之处。在那里,一路升高的峡谷突然下陷。下陷处的断崖上终日云遮雾绕。针叶林下方重又出现幽深无比的阔叶林带。丛林间的草地上,长满了奇花异草。古歌里传说,数百年前,那里曾经是一个神秘王国的腹心。传说那个王国的人精通各种奇怪的药方。这个王国鼎盛时,其藤甲兵也曾威震四方。但是,这个王国终于消失了。
  现在的机村有好些人家,比如协拉嗄波家和协拉琼巴家的人,眼含绵羊眼睛一样的迷惘而哀婉的淡褐色,据信就是那个王国人种的遗存。
  协拉琼巴像他爷爷协拉顿珠一样,眼睛是灰褐色的,但没有他们家人共有的那种近乎哀婉的迷茫。
  他的眼神里更多是一种接近于坚定的狂热。
  这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眼中标准的眼神。
  协拉琼巴在村子里上小学时,眼神还是那样哀婉而迷惘,但打从县农业中学回来,眼神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农业中学在机村东南方三百公里开外。那个地方,峡谷越来越幽深,河流越来越浩荡,野外生长的阔叶树和藤蔓,就跟青年突击队将去开垦的那个觉尔郎峡谷一模一样。
  他是机村最早的三个中学生中的一个。他那两个同学,一个当了兵,一个保送去了省里的民族学院。但他却因为爷爷的什么问题留在了村里。他爷爷的问题就是用带韵的典雅语体,吟咏那个早已消失了的神秘王国的故事。而且把那个旧时代的王国描绘得过于美好。在古歌里,那里树冠高耸宽阔的幽深林子上,永远飞翔着五彩的鸟群;王国的山溪流淌着金子与玉石,还有甘甜的蜂蜜。当然,这样的故事里还少不了勇敢而又仁慈的英明国王。甚至那个国王的灭亡也是因为那个国王过分的仁慈。照时下的说法,除了现在,怎么可能存在那样一个美好时代?只有现在,才是黄金般的时候,才是人民觉得生活在甜蜜万分的时代。
  老人有一把六弦琴。他们要把六弦琴毁掉,协拉顿珠就宣称,他自己早把六弦琴扔到河里去了。
  过去,闲来无事或者有特别郑重的事情,大家都习惯了请老人唱上一段。老人还把那个漫长的说唱,分成了一些段落,在不同场合与不同情境——比如节日,比如婚礼,比如下雪天,比如悲伤,比如怀想时——来演唱。因为在那个故事中,那些古人也一样经历着与今人差不多同样的事情。
  但是,现在就是有了大致相同的情境,激起了心中类似的情怀,人们也不敢再请他来歌咏了。
第24章
  可他并不因此作罢,村里不能演唱了,老人自己带上干粮,往峡谷深处去独自歌唱。他并不走进觉尔郎峡谷,他只是在能够看到觉尔郎峡谷氤氲雾气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展开早已嘶哑的嗓子曼声歌唱。歌唱到声嘶力竭的时候,他就倒在一棵老松下睡上一觉,再回到村里。
  他的孙子因此受了他的影响,被推荐去当兵,去上大学都被政治审查刷下来了。
  协拉琼巴说:“爷爷,你能不能不唱那些歌了。”
  爷爷说:“我老了,是把这些歌教给你的时候了。”
  “你想我像一棵没有脚的树一样朽烂在这山谷里吗?”
  老家伙指着被砍伐得满目疮痍的山坡:“树能朽烂在山谷里,是树的命好。你没看到现在的树想烂在山里也不能够了吗?”
  这个老家伙,他是机村敢于对伐木场毫无节制地砍伐树木公开表达不满的人物之一。
  伐木场刚刚开始采伐的时候,他好几次溜到山上,藏在林子里等工人们完成一天的工作下山休息,他就从林子里现身了。他把伐木工人放在山上的斧把砍断,用石头砸掉锯子锋利的钢牙。伐木工人太多了,他们的工具也很多。有时,从夕阳下山的时候,伐木工人的背影还没有完全从山道上消失,他就动手了,但直到天黑,他的破坏工作往往也只完成了很少一点点。
  第二天,他就守在山下了望,看看自己的破坏造成了什么样的效果。
  但是,山上的劳动号子声仍然此起彼伏,参天的大树仍然在热烈的号子声中旋转着站立了千百年的庞大身躯,轰然倒下。
  他看到山上跑下人来,从仓库里领出更多的斧头锯子。他跟到仓库边上,看到那么大的房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高高的木架。木架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塞满了斧头和锯子,塞满了磨斧头的油石与给锯子开齿的锉子。
  协拉顿珠知道,自己不可能毁掉这么多的东西。
  但他还是上山去,继续他徒然的破坏工作。直到有一天,他被埋伏下来的工人抓住了。他们把他一双手扭在身后,半推半扶地弄下山来。走到村外路口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尽,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弯子,把他偷偷地押进了伐木场。
  他很奇怪,他不害怕,他反而觉得轻松下来,以后,再也不用上山去徒劳地破坏了,他的脸上因此出现了轻松的笑容。他的脑子里甚至回响着那首漫长古歌的片断:
  他们举起了火把,
  他们火镰上黑色的铁亮出了刃口。
  黑的铁撞上了白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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