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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_9 韩寒 (现代)
  我问她,那你有没有给自己规划过。
  她说,我们的道路都不是自己规划出来的,都是别人在规划的时候把我们圈进去的。
   我当时听了很伤心,我说,以下谈话不是采访的内容,我能帮你什么?
  她说,你帮我多写一点儿。
  回去以后我真的多写了一点儿。但是见报的时候已经被删光了。为此我和总编辑据理力争,总编辑认为,大家都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个采访里,当红影星才说了两句,但她说了四句。我说,因为她说的特别现实,我觉得特别有意义。
  总编辑说,我觉得特别没意义,就这样了。
  后来是孟孟主动给我打的电话,说,出来玩吧,来唱歌。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哪里。
  后来我们就好了。
  我们在一起的过程是这样的,她说,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是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坦率地讲,她不能保证她不会变,因为这个世界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
  我说,其实温水煮青蛙是一个错误的俗语,温水煮不了青蛙的。
  孟孟说,你谈话时候关注的点真的很奇怪。
  我说,真的,以前丁丁哥哥告诉过我,丁丁哥哥是我一个哥哥,他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就给我煮过一次青蛙,我们先把青蛙放在水里,然后煮,煮了一会儿,青蛙觉得热,就自己跳出来了,丁丁哥哥告诉我,有些事情,所有人都觉得是对的,它也有可能是错的。但是我是要告诉你,不要拿青蛙给现实改变自己找借口,温水是煮不了青蛙的,青蛙没有那么蠢,这就是现实。
  孟孟说,我不信,我要来你家做试验,明天下午我过来,你地址给我,准备好锅和青蛙。
  我说,来吧。
  第二天,孟孟准时来到了我的屋子.她环顾四周,说,你一个人住?
  我说,是。
  孟孟说,青蛙呢?
  我说,买了两只,为了确保试验的准确性。其实你夏天过来,这屋子里你自己都能抓到青蛙。
  孟孟说,那你住在这个屋子里,也算是青蛙王子了。
   我对这些表演系女生的冷笑话实在不敢恭维,但是我还是礼节性地笑了。
  盂孟说,开始煮。
  我把青蛙放在了锅里。
  还是凉水的时候,青蛙在里面蛙泳。水温开始有些升高,青蛙依然没有变化泳姿。孟孟有些得意,说,你看,没反应,你把火开得再小一点,慢火煮青蛙,万-煮死了,肉质还更鲜美—些。
  我把火开到最小,我们看着青蛙在里面徜徉,但是随着温度的升高,青蛙有些不安,变成了自由泳,有些跃跃欲跳,我对孟孟说,孟孟,你看,它马上就要跳出去了,煮得再慢也都是这样,不要以为现实可以改变你,不要被黑夜染黑,你要做你自己,现实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现实不过是只纸老虎??
  砰的一声巨响。孟孟赶在青蛙往外跳之前,一把用盖子扣住了锅,旋即把火开到最大,青蛙则在里面乱跳,我看得心惊胆战。
  孟孟一手用力按住,一边转身直勾勾看着我,说,这才是现实。
  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以牺牲两只青蛙的代价。但我在那一刻告诉自己,我只是因为寂寞,我只是喜欢她的漂亮豪爽,我必须要在她扣上锅盖之前跳出去。
  我其实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她什么。我深知这样的姑娘就像枪里的一颗子弹,她总要离开枪膛,因为那才是她的价值,不过她总是会射穿你的胸膛而落在别处,也许有个好归宿,也许只是掉落在地上,而你已经无力去将她拾起来。更难过的是,扣动扳机的永远还是你自己。
  我记得有一次我采访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他刚从饭局喝了点酒回来,非常的坦诚,因为他的三任太太都是明星,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明星?他说,我当然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是无情无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没有人是永远有情有义的,它看我的事业,它在开始的时候,我是有情有义的,他在壮大的时候,我是无情无义的,现在它成功了,我又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去说什么戏子呢,你不是么,你也是一个戏子,只不过你表演的时候没有摄像机对着你而已。没被抓住的贼也叫贼。你看我的太太,她们爱我么?她们爱我的。你说她们是戏子,我比你还过分,我还觉得她们是婊子呢,但她们又什么都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演员,因为我喜欢看她们对着我表演,我明明知道一切的,但你知道她们身上总是有一种魅力,正好符合我们这种人的虚荣心,你小子只是地位差得太远,要不然你也一样,一个漂亮的女人,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喜欢,我住的房子多少人想住,我开的车多少人想开,我的游艇,这个就没多少人想玩了,因为他们都还没到这种境界,我的女人,多少人想睡,但都被我一个人占了,我都是爱的。当然,还有,我是一个很热衷慈善事业的人。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地剖析自己,我顿时对他充满了敬意。他是行业的传奇,这次果然是耳听为实。回去以后我写稿到了深夜,因为我知道这种地位的人,当他面对一个听众的时候和面对十万个听众的时候,说的话是不一样的,我得趁他酒醒之前把稿子发了。他酒 醒的比我想象的快一些,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接到他秘书的电话,要求我把稿子发过去让他审一下,报纸是 4 点 30 分下厂印刷,一旦印刷,一切都成既定事实,虽然这段话可能会对他造成非议,但我的内心其实是欣赏这段话的,这段话有情有义。我借口自己还在写,4点 45 分把稿子发给了他。
  他回了一个电话给我,说影响不好,怕竞争对手拿这个来做文章,影响股价。
  我说,我认为不会的,况且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随兴的人。
  他说,我在随兴前都会预估代价的,那是酒话,不能写。
  我说,可是都已经下厂了。
  他说,那是不是和你说话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了。
  我说,是的,其实您早一点告诉我,我就可以??
  他打断我的话,说,嗯,就这样。
  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我觉得是否太直面人性了,真实总是没有错,但我们的面具只要不狰狞,是不是已经足够。我有些后悔,觉得其实应该缓一下,上隔天的报纸也没有错,毕竟只是一个人物专访,不是新闻事件。但是新闻事件很快就发生了。我接到主编一个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主编电话。他说。你搞个鸟,印厂都停了。
  我说,为什么。
  主编说,上级单位要求我们停止印刷,说是你的那篇稿子出了问题。你不会写完以后和人确认一下么。到点了不能准时出街怎么办,我们要重新做版,有没有替换的稿子?
  我说,没有。
  主编告诉我,嗯,就这样。
  在第二天的早上,我依然看见了我们报纸,我马上翻到了我的那一版,我发现文章已经变成了介绍这位富豪对慈善事业的理解。我顿时失去了安全感,我觉得这样铁板一块的事情居然还能翻案。我给我的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亲爱的,原来板上钉钉的事情也是能改变的。
  她说,废话,我们选演员的时候经常这样,不到开机谁都觉得自己会滚蛋。开机了还觉得自己会被改戏,杀青了还觉得自己的戏份会被剪掉,一直到播出了才能踏实。所以我们这个行业都特别没有安全感,你一定要给我安全感。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要怎么给人安全感,因为我深知人总是一边在寻求安全感,一边在寻求刺激感。我宁愿是给人带来后者的人,我也总觉得我是一个隐形的那样的人,可不知道为 什么,人们看见我总觉得特别踏实。他们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会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我也会骑着一台 1000cc 以上摩托车,当人们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忍着恶心,告诉他们,远方。
  盂孟和我在一起一共一年半的时间。当时她刚刚入学,来到这个城市,我相信她会爱上任何一个有工作的男人。我知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但我想她是误会了。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所以那富豪说的才能触动到我。我从心底星认为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就好似去试驾一台自己买不起的汽车,总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每次带她出去和朋友们吃饭很有面子,走在街上也倍享荣光。我对她没有付出感情,我一直深深地控制着自己,我怎能被一个戏子所伤害。
  我换了一个离开她们学校稍微近一些的房子,孟孟是一个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姑娘。而我,我连什么是野心都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过程里,她总是那么主动。她第—次说爱我的时候,我的心潮真的拍在了沙滩上,但是我没有表露什么。但我发现她经常说“爱”这个词,有一次半夜我们去小店买卫生巾,她喜欢认准一个品牌,但我们走了两家店都没有这个品牌,在走了一公里多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卫生巾,孟孟捧着卫生巾说,我爱死你了。从此以后,她每次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对卫生巾说,我爱死你了。那天她还说,喂,你知道么,我现在还没有成名,等我成名了,我们半夜买卫生巾这事就要被狗仔队拍下来。第二天八卦杂志上就有,著名影星我,和一个神秘草根男,你,半夜牵手买卫生巾。到时候你说我应该怎么回应,我先练习练习。
  我说,你就说我是你一个好朋友。
  孟孟说,那不行,太假了,而且多伤害你。
  我说,你就说我是女扮男装。
  孟孟说,那更不行,那我变成拉拉了。
  我说,你就说,我是你哥哥。
  孟孟说,那也不行,你刚才亲我脸了,记者肯定都拍进去了。
  我说,你就说,我是??
  孟孟突然间生气了,她说,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丢脸么,你就不能让我说我是你男朋友么,哦不,我都被你气糊涂了,我是你女朋友么,你们这些文化人,你觉得和一个艺人在一起很丢人么?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都有各自的自卑,在她心里,我居然是一个文化人,而她只是一个戏子。我隐约能够知道了她的家庭组成,我问她,你爹是做什么的?
  孟孟扭了一下头,语气复杂,说,他是个写书法的,算是个书法家。
   我说,哦,你爹是不是不喜欢你学这个,但你是不是又有点恋父?
  孟孟说,你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别分析我,你猜不透我的,我是一个演员,也许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在表演呢?你又看不出来。
  我说,我看得出来,我看过好几百部电影。
  孟孟说,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表演,我表演的内容就是我爱你。
  我说,嗯,我也是,我表演的内容是我不爱你。
  孟孟说,臭清高。
  我生命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明明是某个单词,结果却被人脱口而出,你这个反义词。我说,孟孟,这部戏拍摄时间是多长。
  孟孟说,两年。
  我说,我只有一年半的档期。
  孟孟说,你跟我经纪人去联系。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章节:第八章
  我已经说不清楚我对孟孟的感情,她时常到半夜才满口酒气地回来,但是她说,她的底线就是每天晚上都能回来,而且绝对不允许别人碰她。我说,哦。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在心中设置了壁垒,我不会去细想这些事情。在第一年的下半学期,就有剧组去找她演戏。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表现得非常镇定,我说,你那么漂亮,这是迟早的事情。
  她说,也没有外面写的什么潜规则,制片,副导演我都见过了,也都定过装了,摄影和美术都觉得很满意。这个片子的班底虽然不是很有名,但是肯定是会播出的,我已经向学校请假了,学校说大一我们是不批的,除非大导演的片子。我坚持要去。后来他们还真让我去了。你知道么,这是一个机会,我要向家里证明自己,他们打开电视机看到我的脸的时候,我就已经证明好了,而且我还要养活自己,弄不好还要养活你,你喜欢什么牌子的车?
  我换了一本杂志,继续翻着页。
  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我不喜欢同行。我看了那些大牌明星的资料,他们都不喜欢同行,我觉得这也是他们成功的一个要点。你虽然是这个行当里的人,但你其实目光不能在这个里面,你说两人都是同行,一年都在到处拍戏,你拍你的吻戏,我拍我的床戏,这什么情况啊。而且说实话,同行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光是要成为一个演员,我要成为一个表演艺术家,你看过我新排的话剧么?哦,你没来,你去采访了。等到我毕业大戏的时候你再来呗,给我送十个花圈。不过这次虽然我演的是女二号,其实戏份还挺多的,而且特别能出彩,你知道女一号那个谁么,她倒是演过不少戏,算是二线,三线?也就三线女演 员吧,不知道剧组为什么选她。
  我又换了一本杂志,又继续翻着页。
  她又说,这次我才拿两千块钱一集,但房租一直是你出的,我拍完这个戏回来,房租我们就一人一半,你看,我也没让你给我买过什么衣服啊包啊,我依着男人,但我不能靠着男人,这三个多月,你就照顾好自己,我给你买了三箱泡面,没事那些饭局你也可以多去去,多认识一些人,多一些人脉,说不定以后还可以给我做经纪人。我三个月后回来你可得送我一个礼物啊,你有三个月的时间想。这次我能赚五万块钱回来,但下次,我就是五万一集了,我能赚一百万回来。到时候我一年就接一部戏,你正好可以给我把把关,挑选挑选剧本,我觉得你的眼光应该不错的,唉,我的眼线笔呢?
  我放下杂志,帮她收拾着行李。第二天剧组的车接上了她,她去了离开这个城市几百公里远的地方拍戏。我则继续着我的发布会赶场生活。我每天给孟孟几条短信,晚上打一个电话,她特别要求我给她打酒店的房间电话,以证明她是独眠。
  我在找开瓶器的时候,翻到了她的一本本子,这本本子里记录着我和她之间所有的短信联系。我突然记得她说的一句话,她说她的手机短信容量太小,存了两百条就满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的那些短信好。
  这本笔记本不大,但已经记满。不得不说,身为一个书法家的女儿,孟孟的字真的很难看。里面我短信的内容大都冷冰冰的,无非就是哦,好,嗯,呀,就是一本拟声词的大集。
  我从那一刻才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姑娘娶回家。我连忙跑去手机店里,给她买了一个最贵的手机,不光花光了积蓄,还透支了信用卡。
  手机是孟孟的一个女朋友带去的。孟孟说,她发现女一号有一个经纪人,一个助手,一个企宣和一个司机全程跟着她,而她什么都得自己来,很不方便,所以要从北京调一个朋友过去给自己当助手,顺便让她看看拍戏时怎么回事。孟孟收到手机以后很兴奋,爬到山头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你为什么要爬到山头上。
  孟孟说,因为我们拍戏的那个地方信号不好,我怕打一半断了,你这么敏感闷骚的人肯定觉得很扫兴,所以我特地爬到了山上,我可是爬了半天。而且我得马上爬下去候场了,不过我现在有助手了,我的助手会叫我的。
  我说,孟孟,你这么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定会成功的。
  孟孟说,嘿嘿。
  我觉得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内心开始对这个女人开放。我对她的短信内容开始越来越长,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突然发一句,这里天雨将至。
  在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电话,孟孟对着我抽泣不止。我说,怎么了。孟孟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是一个他妈的野鸡剧组,但是我怕你笑话我,我就没有说。
   我对孟孟说,孟孟,你说。
  孟孟说,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说,不要了,大半夜的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说,那我爬到屋顶上去。
  我说,你别爬了,你快说。
  孟孟说,你是要写稿了么?
  我说,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孟孟说,这样的,其实这个女一号是这个电视剧投资人的女朋友,导演和现场制片什么用都没有,那个女演员拼命地改我的戏。她觉得我的戏太出彩了,我说那我们换一个角色演,我这个只是一个玩笑话, 你知道我其实很想和她搞好关系的,但是第二天导演和副导演就来找我谈话了,说让我不要带着情绪去表演,并说改戏是编剧的意思,让我不要瞎想。你知道么,我和他们签合同的时候,说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现在知道他们最后要剪辑成三十集,那五集的钱他们都不打算再给,而且说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现在都还没有付,他们说,因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后表演的到底怎么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表演的怎么样么,还有,这里多热啊,而且我们前两天正好拍到一场穿越的戏,要穿古装,女一号拍得特别慢,老是出错,我在旁边候场等的热得不行了,趁他们布光的时候,我和女一号说,我实在热得不行了,而且我还带着妆,再这样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务车里休息—会儿。剧组就给她配了车。她说,当然,快去吧,咱们是好姐妹这还用问,以后你想用就用,不用来问我。我就上车了,还没坐两分钟,她的经纪人就跑过来,说女一号的很多东西都放在车里的,让我不要乱上来。她肯定知道的,我当时跟那个女的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不到两米,她肯定能听见的,她就是故意要轰我下来,我都块气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没有哭。我真的一下都没有哭。喂,你听着么?
  我说,我听着。
  我说,我要过来,借着采访的名义曝光了他们,我让他们知道欺负我女人有什么下场。
  你等着。
  孟孟在电话里又哭了起来。孟孟说,虽然我经验不是很丰富,但我觉得这部戏拍的可烂了,就是投资人想捧她女朋友的一部戏,什么都烂,导演一点经验都没有,我们住的可差了,吃的也可差了,前几天连发电车都没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导演说,天好,正好。
  后两天发电车来了,我想这光不是不接么。现在剧组可乱了,都欠着钱呢,导演也都没拿到钱,前两天编剧都冲到组里来了,说自己收不到钱就不让拍,一看见我们拍,编剧就非要入画,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为他说他耍了个心眼,最后两集在他手里,没有那两集,休想把整个电视剧拍完整。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投资人把一半的钱给了他,而且自己编了后面两集。这个投资人也真够穷的,这么一个三十集的电视剧,他就投了五百万。说 超支一分都没有。其中一百万还是女演员的片酬,因为他说他女朋友的身价不能掉。一集才十多万,这个怎么拍啊,用手机拍都不够。你快来吧,就说这个剧组欠薪,因为他们欠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爆料的。现在的灯光师都是当地的民工,我们是录同期声的,他们在我演哭戏演的最高潮的时候手机居然响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哭出来,导演就一直骂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来。我要回来照顾你。
  我说,你不要回来,我过去帮你报仇。
  这可能是我入行以来唯一能写的负面报道,以前我写过一些剧组的负面报道,但是都被公关掉了,这个小剧组应该不具备公关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绿皮火车,停站了十九次,终于来到我女朋友拍戏的地方。我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孟孟正在演一场生死离别的戏,她对男主角说,我知道你最后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紧。现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你会想我么,你会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你闭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听你说的已经说够了,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要说谎,你还是闭嘴好一些,因为我不会说谎。我不会。你懂么,你这样的白痴,怎么会懂。
  说完往前走两步。突然回头,说,冬枣,我爱你,我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无论是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着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说,冬枣,你还是不要说了,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割在我心里。
  男主角紧紧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这个剧组的决心。
  孟孟双手捧着男主角的脸,痴痴地看着他,说,冬枣,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么。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已经被这台词纠结到膀胱发胀,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镇定地全部背诵下来。导演喊了一声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以后,灯光都已经先撤了。接下来的戏是被女一号撞个正着,这场戏里需要孟孟的肩进行表演,所以孟孟还不能收工,一个戴着眼镜的胖男子在后面举着巨大的提词板给女一号看。灯光就绪以后,导演喊道,现场安静,准备,开机。
  女一号先看了看提词板,再看着男主角,说,你在这里干嘛?
  导演大喊一声,好,过。转场。现场陷入无序混乱。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的人群里充满幽怨和爱恋的一眼,我顿时心软了,恨不能冲上前去拥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不能暴露和孟孟的关系,否则新闻出来以后势必对她不利。现场的制片热情地招待了我,说欢迎欢迎,导演在上厕所,女一在换衣服,我先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女二号,孟小姐。来,孟孟,过来。
  孟孟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我伸出手,说,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着我,充满狐疑说,你好。然后转头向现场制片,现场制片连忙解释道,哦,这位是记者,陆先生。他在我们剧组两天,要写一个报道,为我们宣传宣传,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说,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梦,她真是一个好演员。
  一直到了晚上,他们收工,我偷偷溜进孟孟的房间。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个女朋友,当时正好跟摄影师谈恋爱,住到了别人的房间,正好我们不用为此发愁。关上门的那一刻,孟孟恢复到了以往的模样,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 我配合得好不好,说,亲爱的。
  我说,很好。你的戏很好,就是台词有点纠结。
  孟孟说,这已经算好的,你是没看这个故事,最后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妈的我能得一点新鲜的病么?
  我说,那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戏?
  孟孟说,因为我不想放弃任何的机会嘛。万一歪打正着了呢。
  我说,你累不累。
  孟孟说,累,我们赶进度,明天早上 5 点就要起来化妆,要拍一场在夕阳里牵手漫步告别的戏。
  我说,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说,嗯,是啊,但是导演说了,由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很怕赶不上夕阳,但是如果放在第一场戏,朝阳还是能赶上的。所以我们就拍朝阳。
  我说,可是那太阳是升上去的。
  孟孟说,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牵着手面朝朝阳倒着走,后期倒放一下就对了。
  我惊为天人。
  但是那个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将不会再有朝阳。雨水落在这个破旅店的顶棚上,在无光的黑夜里,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的床上,孟孟一动不动睡在我的怀里。我想,等她拍完这部戏,我就可以带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诉她,我曾经是在这里打弹子,我曾经是在那里穿圣衣,这是 10 号的家,这是临时工哥哥的家,这是丁丁哥哥的坟墓,这是以前紫龙的家,这是我的小学,这是我爬过的旗杆,这是我登上过的舞台。我也已经有很多年没 有回去了。我其实不是为工作所忙碌,只是所有儿时的朋友们都离开了故乡,我想,我们这辈子是难以再聚起来了.为何我们都要离开故土。但我能感慨什么呢,因为我也离开了。我只回去过一次,陪着几个老人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但无论如何,我要带着我女朋友去看—看,我的生命里能讲的故事不多,如果对着场景一一说来,是不是更好听。
  我醒来的时候,孟孟已经离开了,我打了她的电话,她说她早就已经拍到第三场了,看我睡得太死就没叫醒我,让我一会儿去那里随便瞎逛逛,她给我引荐几个被拖欠工钱最严重的工作人员。我说,好,然后又抱着她睡的枕头睡了过去。雨水始终没有停过,我都不知道我身在一个什么地方,我也懒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们埋怨一成不变,但也埋怨居无定所,人们其实都无所谓,只是要给日子找点岔子而已,似乎只有违背现在的生活,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个婊子、一个戏子、一个你能想到的—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里面扔吧,你总是对的。因为生活太强大了,最强者总是懒得跟你反驳,甚至任你修饰,然后悄悄地把锅盖盖住。现在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中学生们热衷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念孟孟,我想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个玩捉迷藏的时候喜欢躲在床底的那个人,而孟孟其实是一个喜欢把床底留到最后看的人。
  两天以后,我回到了城市里,写下了控诉这个剧组的一篇专题报道,这篇报道给了我一个版面,主编室甚至还拨出了其他的记者力量帮助我丰富这个专题,主编说,这个选题很好,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又有关怀,对现在的孩子又有教育意义。很好。你要跟进这个剧组,看看他们欠的工资到底发了没有,他们混乱的拍摄状况有没有改善,他们最后片子有没有电视台来买,这两天你就做这个就行了。
  孟孟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真厉害,我们的工资都发了一半了,还有别的记者来我们这里采访,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个采访。
  我说,可是我发的是负面新闻。
  孟孟说,就我们这个野鸡剧组,能有负面新闻都已经很不错了。
  我说,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说,你等等啊,我去接一个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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