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翻两瞪眼
作者:加德纳 译者:周辛南
1
涨潮时间,钓鱼专用的平底大驳船,懒懒地在水面上晃着。只有少数的钓鱼杆,从不同方向,自船栏伸向海面。东方,日光从加州海平面升起。被污染的海面有很多油渍,反射着才露面的阳光,使人眼睛刺痛。
柯白莎,无论体型或个性,都像一捆带刺的铁丝网,坐在一只帆布导演椅中,双足足跟翘在船沿上,手里平稳地拿了一支鱼杆。她闪闪发光的小猪眼,瞪着她自己的钓线上闪闪发光的浮标。
她伸手到毛衣口袋中,取了支香烟,放到唇边,两眼没有离开原来的目标。“有火柴吗?”她问。
我把我的鱼杆斜靠在栏杆上,用两个膝盖固定住,擦亮支火柴,用手罩着,送到她香烟上。
“谢谢。”她说,深深地吸了一口。
柯白莎曾经因为有病,把体重减到了160磅。精力稍稍恢复,就开始钓鱼。户外运动使她健康进步,皮肤也晒红一点。她还保持160磅,只是多了些肌肉。
在我右侧的男人,很厚,很重,呼吸的时候有点喘音。他说:“成绩不太好。是吗?”
“不太好。”
“你们来了一会儿吧?”
“嗯哼。”
“你们二人是一起的?”
“是。”
“钓到什么吗?”
“有一点。”
大家无言地钓了一会,他说:“我根本不在乎钓得上钓不上鱼。跑出来轻松一下,呼吸一点带盐的新鲜空气,逃避一阵文明都市的喧哗,就值回票价。”
“嗯哼。”
“我最近每次听到电话铃声,就感到好像要大祸临头。”他笑笑,几乎有点抱歉的样子。他说:“其实说来就像昨天,当我刚开始入行时,我会不断的盯着电话。好像看着电话,它响的机会会多一点似的。就好像你的……嗯……对不起。那位不是你太太吧?”
“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她是你的妈妈,但这个时代是很难说的。刚才说到她盯着看那钓鱼线,就像以前我盯着着电话一样,希望有点事发生。”
“律师吗?”我问他。
“医生。”
过了一下,他说:“我们医生就是这样,太注意别人的健康,就把自己的健康忽略了。这是慢性的折磨,早上开刀,巡视病人,下午门诊,晚上出诊。最不合理的就是半夜的急诊,那些有钱人玩乐了一天,就等你上床了,才打电话来说他不舒服了。”
“你是出来度假?”
“不是。是溜号,我每个星期三总要想办法溜号。”他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办法,医生嘱咐。”
我看看他,他是超重不少。眼皮有点浮肿,所以每次垂下,要抬起就有点困难,从远处看来他像一堆面团,放在炉上等候发面。
他说:“你的朋友,看起来蛮结实的。”
“没错,她是我老板。”
“喔。”
白莎也许听到,也许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她看着她的钓线,像猫在守候老鼠洞一样。白莎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十分明显的。目前她想要的是鱼。
“你说你替她工作?”
“是的。”
他前额一皱,表示出他的疑惑。
“她主持一个侦探社,”我解释,“柯氏私家侦探社。我们才办完一件大案。偷一天闲,休假。”
白莎的杆尖向下一沉。她立即把右手握到她卷线机上。手上的钻戒在日光下闪烁着。
“把你的线移开,”白莎对我说,“不要绕到一起去了。”
我把我的钓线向里面拉。突然手一沉,我也上鱼了。
“喔!”医生说:“好极了。我来让出空位来。”
他站起来,带了钓杆沿船边向外走。突然,他的钓杆也一弯。我见到他的眼皮一翻,脸色也兴奋起来。
我全神贯注自己的鱼杆。左侧白莎在鼓励:“摇线,唐诺,摇线。”
我们三个人都在忙。蓝蓝的海水里,偶然翻起银白色的鱼肚,是鱼在挣扎。
白莎微仰上身,向后平衡自己。她双臂上举对付鱼杆。一条大鱼跳出水面。白莎利用它出水的动力,顺势把它带起,抛进船栏。
大鱼抛在甲板有如一袋湿透的面粉。一秒钟后它用尾巴猛拍甲板。
医生也把鱼拖上了船。
我的鱼脱钩跑掉。
医生笑着对白莎说:“你的比我的大多了。”
白莎说:“嗯哼。”
“可惜你的跑掉了。”医生向我说。
白莎说:“唐诺不在乎。”
医生好奇地看看我。我说:“我要的是空气,运动,清闲。我办起案子来一气呵成,没有休息时间。每结束件大案,希望轻松一下。”
“我也是。”医生说。白莎看看他。
船上小吃摊飘出阵阵芥末香。医生对白莎说:“要不要来只热狗?”
“等一下,”她说,“鱼等着上钩呢。”她熟练地把鱼从钩上取下,串在绳上,挂上饵,把钓线抛出去。
我没有再动手,只站着看他们钓鱼。
不到半分钟,白莎又钓到了一条。医生也上钩一条,但被脱逃。过一下,白莎上了条小鱼,医生上了条大鱼。此后就没有消息了。
“给你来个热狗,怎么样?”医生问。
白莎点点头。
“你呢?”他问我。
“可以。”
“我去买。”医生说:“我们庆祝一下,你继续努力。请你照顾一下我的钓杆。”
我告诉他,我来负责照顾。
太阳已升过山高,晨雾全消。岸边,滨海公路上汽车移动清晰可见。
“他……什么人?”白莎问,眼睛没有离开钓线。
“一个工作忙,休闲少的医生。他自己的医生叫他要多休息。我想他另有所求。”
“是不是你告诉他我是谁了?”
“没错,他也许有兴趣。”
“那样好。”她说:“生意是随时随地会有的。”过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看他是另有所图。”
医生回来,带了6个面包夹热狗,很多芥末和腌黄瓜。他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的第一个,手上最后那条大鱼的鱼鳞,没有影响他的食欲。
他对白莎说:“我绝不会想到他是个侦探。我一直以为侦探要由粗壮的人来干。”
“那你看走眼了,”白莎说,一面给了我满意的一眨,“他像闪电一样。而且我们这一行脑袋最重要。”
我看到浮肿的眼泡思索地看着我。眼皮慢慢闭上,又艰难地打开。
白莎说:“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不要吞吞吐吐,说出来好了。”
他惊愕地看了她一下:“怎么?为什么,我没有……”然后,他停止解释,突然真正的笑出声来。
“好!”他说:“算你厉害,我一直自夸病人不开口,我就能诊断出他三分病。没想到自已被人看透了。你怎么知道的?”
白莎说:“你做得太明显了。唐诺说过我干什么的之后,你一直在观察我。”
医生把第二个热狗抓在左手。他自口袋中拿出一个名片夹,很炫耀地拿出2张名片。给白莎1张,我1张。
我看看他的名片,放入口袋。得知他是戴希顿医生。没有预约他是不看病的。地址是近郊高级住宅区,办公室在联合医务大楼。
白莎摸摸卡片上凸起的印刷字体,用手弹弹纸片看卡片质料的优劣。把卡片放进外套口袋。她说:“侦探社重要份子都在这里,我是柯白莎,他是赖唐诺。你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听听看。”
戴医生说:“我的问题,实在是很简单的。我遭小偷了。我希望把失窃的东西弄回来。我来告诉你们实况,我在卧室的隔壁,布置了一个舒适的书房。里面放了不少淘汰下来的医用仪器,有X光机器,电疗仪器,超音波,外行看起来蛮像样的。”
“你在书房工作?”白莎问。
“其实不然,”他说,“那些仪器是唬人的道具。家中客人多,或是我不想陪他们时,我就说要做点研究工作,自己躲到书房去。我的客人都见过那房间,认为很了不起。所以说,外行看起来,很唬人的。”
“你在书房,做些什么呢?”白莎问。
“房间的一角,有我选购的最舒服的椅子,”他说,“配上最养眼的读书灯。那是我读侦探小说的地方。”
白莎赞许地点点头。
戴医生继续说:“周一晚上,我们有几个特别无聊的客人。我躲到我的书房。客人走后,我太太上楼来……”
“你溜走,留下你太太招待无聊的客人,她不怪你?”
笑容自戴医生脸上消失。“我太太没有无聊的客人。”他说:“她喜欢热闹,她……她也以为我在工作。”
“你说她不知道那些仪器是假的?”
他犹豫着,像是在选择合宜的回答。
“你不了解吗?”我对白莎说:“戴医生布置那个书房,主要是骗她。”
戴医生看着我说:“凭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说:“你太得意这件事了。每次想到这件事,你就会痴笑。好在没有什么大关系,你说你的好了。”
“很有见地的年轻人。”他对白莎说。
“向你说过的。”白莎涩涩地说:“星期一发生什么了。”
“我太太戴着些首饰。我书房里有一个墙上保险箱。”
“淘汰货?像别的东西一样,是假的?”白莎问。
“不,”他说,“保险箱可是如假包换的真货。最新型式的。”
“发生什么事啦?”
“太太给我她戴着的首饰,让我放在保险箱中。”
“她常这样做吗?”
“没有,星期一她说有点神经过敏,好像有事要发生。”
“这样?”
“是的,后来首饰失窃了。”
“在你放进保险箱之前?”
“不是,是之后。我把首饰放进保险箱,去睡觉。昨天清早6点钟我有电话,是一个盲肠炎穿孔。我赶去医院开刀。又继续本来排在早上的手术。”
“你太太通常都把首饰放那里的?”
“大部分时间,是放在银行里租的保险柜里。12点钟之前,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问我在我去门诊前,能不能先开车回去一趟,为她开保险箱拿首饰。”
“她不知道保险箱号吗?”
戴医生确信地说:“我是惟一知道怎么开这只保险箱的人。”
“你怎么办?”
“办公室护士接到电话后,转告在医院里的我。我说我2点前后会开车回家一次。我后来1点钟回去了。时间相当匆促。我除了喝咖啡外,早餐中餐都没有吃。我跑进屋子,跑上2楼。”
“你太太呢?”
“她跟我一起进去书房。”
“你打开保险箱?”白莎问。
“是的。首饰不见了。”
“还有什么同时失窃?”
他专心看着白莎的脸,有如白莎当初专心看着钓鱼线相似:“没有,只失窃了那一批首饰。本来保险箱里也没有太多东西。一、二本我留着急用的旅行支票。一些我对肾脏炎研究的报告。”
“你打开保险箱的时候,你太太在哪里?”
“她站在书房门口。”
“会不会你放进首饰后,保险箱门没有关好?”
他说:“不可能。绝无可能。”
“保险箱没有被人弄坏吧。”
“没有。开保险箱的人,一定有正确的密码。”
“怎么会?”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
白莎问:“有什么人能……”
“我们知道什么人做的,”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什么人?”
“一个年轻女郎,姓史,”他说,“史娜莉小姐,我太太的秘书。”
“怎么知道是她?”
戴医生说:“有的时候,人会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我打开保险箱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太太问了许多问题。才使我知道这是真的,是我把首饰放进保险箱,而后转动号码盘的。”
“跟姓史的女郎有什么关联?”
“我太太把史小姐叫来,请她立即报警。”
“之后呢?”
“1小时之后,警察没有来。我太太要知道为什么警察迟迟不来。她再叫史小姐。史小姐失踪了。她根本没有通知警察。史小姐也多了1小时逃亡时间。”
“又之后呢?”
“之后警察来了。他们在保险箱上找指纹。他们发现做案后,有人用一块有油的布擦抹过保险箱。在史小姐房间,一只空冷霜罐里,他们找到了那块抹布。”
“同一块布?”我问。
“他们有办法证明这是同一块布。有一种特殊厂牌的擦枪油在这块布上,和保险箱上留下的油相同。用了一半的擦枪油,连瓶也在史小姐房内。一切显示紧急潜逃。史小姐什么也没带走,化妆品,甚至牙刷。她是空手走的。”
“警察没能找到她?”白莎问。
“还没。”
“你要我们做什么?”
他转头望向海洋说:“遇见你们之前,我并没有想要做什么事。但是,假如你们能在警察找到史小姐之前,先一步找到她,对她说如果她把失窃的东西退回我,我就既往不咎。我会付你们一笔可观的费用。”
“你说你不准备控告她。”白莎问。
“我不告她。”他说:“我还准备给她点现钞奖金。”
“多少?”
“1000元。”
他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眼望外海,等着白莎回音。我知道白莎在想什么。她希望自己完全不出声,能使医生回头看她,她再提出问题:“我们又有多少好处呢?”
戴医生带我跟他回家吃晚饭。他直截了当地介绍,我是个私家侦探,是他请来“补偿警方工作不足”的。
他的居处,证实了我对他的印象。房子是西班牙式建筑,白粉刷的水泥墙,红瓦,铁卷花栅栏的走廊,精心设计的花园,仆役宿舍,东方地毯,方便清洁的浴厕,大玻璃窗,厚帘子,内院,喷水池,金鱼,仙人掌园……造这房子是要花钱的,维持这房子也要花钱。
戴太太双下巴,爆眼,喜爱她的食物和美酒,常说一些无意义的话,她的名字叫可兰。
可兰娘家姓丁。有两门娘家的亲戚与他们共住。
戴太太的侄子丁吉慕,皮肤晒成古铜色,可能以为多晒日光会防止起自他头顶的秃发,但没有成效。深黑而直的头发,剪了一个短发。眼珠是透明的淡褐色。整齐形状的嘴,笑的时候露出白齿。从他与我握手时的手劲,可以知道他户外运动很多。他是戴太太已死哥哥的儿子。
另外一位亲戚是戴太太的甥女,劳芮婷太太。劳太太有一个3岁的小女儿珊玛。珊玛在保姆室较早用餐,已先上床,我没见到。劳太太是可兰姐姐的女儿。我看得出劳太大自己很有点钱。她大概二十八、九岁,能节食,身材好。大大的黑眼,很热诚。没有人提起劳先生,我只好不发问题。
戴医生家有一个木脸男管家,两个一般女仆人。另一个女仆人名叫珍妮,既有曲线,又有点气派。戴太太有一个司机,我没见到,正好是他轮休。戴太太有社交狂热,戴医生不愿太参与。戴医生最喜欢的是,诊余时间能独处,而他的诊余时间也并不多。
晚饭后,戴太太交给戴医生一张从办公室护士处转来的来电名单。医生建议我跟他一起去书房,他可处理这些来电。
书房正如他自己所形容。我坐在一张四周都是电子仪器的椅子中。他坐在他自己的舒适椅内,把一台桌上电话移到手边,名单放在椅子把手上,说道:“把心电图仪器柜打开,赖。”
“哪一台是心电图?”
“在你右边的一台。”
我打开柜门,里面没有电线,但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一瓶波旁威士忌,几只玻璃杯和一瓶苏打水。
“自己动手。”他说。
“给你弄一杯?”我问。
“不要,我还要出去一下。”
我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他所用的牌子,是市面上最贵的一种,戴医生开始拨号打电话。他有很好的脾气,他的语调是十分关切的。旁听他对病人的问题及建议,可以知道他的病人都是有钱的,而且小毛小病都喜欢找他谈一谈。名单上多数的病人,他都会在电话上知道症状,打到药房,叫药房送药给病人。其中两人他答应出诊去看他们。其他都借故推托了。
“每天就是这样。”打完电话,他向我说:“我现在去出诊,看几个病人。一个小时就够。你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一趟?随你。”
“我在这里等。”
“你也可以附近走走,”他说,“我太太可以帮你忙。”
“那两个出诊,”我问,“真的都是急诊吗?”
他扮了一个憎厌的鬼脸。“一点也不急,”他说,“他们是老病人,理应伺候。一批超过50岁的有钱神经质,玩牌每天打到12点,肚子里油水太多,又不断喝酒,没有运动,体重超过太多,当然麻烦就接踵而来。”
“实际上没什么病?”我问。
“当然有很多病,”他说,“血压高了,动脉硬化了,肾脏吃不消了。他们对自己的健康,认为不是自己的事。他们汽车坏了,叫技工给他们修理。身体不舒服了,叫我给他们修理,我是他们身体的技工。”
“你怎么处理?给他们一张食谱?什么可吃,什……”
“食谱个鬼!只要你建议改变他们生活方式,他们明天立即另请高明。每星期四、五个宴会,你怎么能注意饮食!连我都不能做到,怎能要求病人做到?我给他们镇静剂。告诉他们,好好睡一觉,没有精神,明天不能多打4圈,或是叫他中午吃次素食,晚上稍稍开荤不妨。奇怪,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连我自己也讨厌的谎话。”
“因为我问你,因为我也想知道。”
他的语气转变。“把你的好奇心都集中在找史娜莉小姐。”他说:“让我来管我的病人。”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说:“我已经知道首饰在什么人手中。不是史小姐。”
“什么人?”
“你。”
我现在注意到,他眼皮有多肿。他已经很努力了,但眼睛还是睁不大。“我!”他说。
“没错。”
“你疯了!”
我说:“没疯,我推理不太会出轨。珠宝失窃实况,不可能像你所说。警方一定问过你首饰的形状重量。有人典当,警方一定可以发现归还。1000元奖金太多一点。你也出得没什么理由。
“我的臆测,保险箱中另有对你十分重要的东西,你发现被窃,你希望知道是什么人下手,但不能用一般方法。所以你请你太太把首饰交给你,放入保险箱。你自己在第二天早晨把首饰拿出来,再请警察来。这样,不论是谁拿了你的东西,都加重了负担。史娜莉受不住这个压力。当她了解,你要把珠宝失窃的事套到她头上的时候,她怕了。也露出了一切你要的马脚,现在你希望先找到她,谈一谈。”
他把门关上,向我走回来,走得很慢,怪怪地,好像想揍我。距我二步的地方,他站住了,对我说:“赖,真是太荒谬了。”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帮你忙。病人不给你说实话,你没有办法帮他忙。你不说实话,我也没有办法帮你忙。你要见史小姐不是为了首饰,对不对?”
他说:“你的推理完全错了。你找到史小姐,把首饰弄回来。你的责任就完了。不要乱作推论。”
他看看他的表说:“我得去看这两个病人了。我还要先到药房补几张处方。你在这书房等我。在超短波治疗器里,你会找到一些有趣的书。我回来后我们再聊。”
“哪一个是超短波治疗器?”
“我那舒适椅左手侧那个,你可以坐我的椅子,把灯打开,慢慢看。”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又看了下表,说道:“我9点钟可以回来,最迟9点半。不要乱推理。不要乱跑。坐下来看书。”他说完转身,很快地走出书房。我有感觉,他很高兴能离开。
2
春天或是晚秋,加州有一种特殊的沙漠强烈风暴,当地的名称叫做圣太纳,有时也称为圣太阿纳。风暴之前1小时,天空清晴无尘。一眼可以清楚望透数里之外。空气温暖,不流通,停滞着。丝织品、人造纤维等衣服,都会沾上静电,发出噼啪声。
突然一阵大风自东或北吹下,很热,很干,混和着大量细沙,沾到人的嘴唇及牙齿上。通常这种风连吹3天3夜。风来的时候,一切东西都因干热而脱水,人的精神也烦躁,大家变得很激动,身上出的汗,因空气干热立即蒸发,但皮肤上又是沙砾又是细沙。
我坐在戴医生的书房,做一点思索工作。书房有一个阳台。当空气完全静止时,好像房间的窗,没有一个是开着的。我起身走出阳台观望。
一眼看到星星满布的天空,我知道圣太纳要来了。星星一颗一颗清清楚楚,各自发着灿烂的光点。阳台外的空气,和书房里的没有二样,也是干热无动静的。人的神经紧张到一触即发的程度。
我回到书房,戴医生所说的仪器,确是个唬人的东西,外表有数字转盘好几个,仪表好几个,还有一打以上的开关。一块镀金板上刻着“环球超声波治疗股份有限公司”及“超声波治疗仪,166万能型”等字样。仔细观察可以见到侧面有一按钮,按下可以打开仪器侧板。里面藏的只有书,没有电线。我拿出三、四本,打开灯,开始阅读。
我读完一本侦探小说的第3章时,狂风开始了。它一下刮到房子墙上,整个房子都可以感到爆炸似的威力。我听到无数的门碰上声和窗碰上声,人跑步声和急急忙忙关窗声。我也把书房所有窗都关上,但是沙子还是从缝中吹进来。
我又继续看书,发现很有兴趣。戴医生选择侦探小说的口味很高,这本小说使我好像自己在办案。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我后面一块地板发出点声音。
风暴本来已使我神经处于紧张边缘。我跳起来,把身转过来,小说落在地上。
劳芮婷站在那里,用她黑大而热情的眼睛看着我。她在笑我跳起来的样子。“你在等医生回来?”她问。
“是的。”
她很有教养地微笑一下,以示不太同意。我看看表,10点40分。我说:“医生说最迟9点半,一定回来。”
她说:“我知道,他有的时候控制不住……夜晚出诊又逢到急诊。戴太太说也许你愿意明天再来。”
“我再等一下……会不会打扰太多?”
她说:“你真想等医生的话,我们也可以安排你住下。”
“我还不知道医生的意思。”我说:“我只知道我的意思,我必须立即开始工作。我希望从他多得到一点信息。所以我要等他回来,好早点开始工作。”
“其实我也可以帮你忙。”
我有点怀疑。她观察我一下,把书房门关上,说道:“坐下来,赖先生。也许我们应该开个圆桌会议,彼此多了解一下。”
我坐下,从她眼中我看到悲剧的暗示。看来她在惧怕什么东西。也许只因为眼睛太大的关系。她说:“戴医生真不应该请你来帮忙的。”
我没有说话。
“因为……”她说,故意停下,希望我能答腔,见我没有出声,只好又说:“因为我知道你是来找什么的。”
“来找首饰。”我说。
“首饰?”她轻蔑地说:“你是来找他保险箱中的东西的?”
“可能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还要多。”我说。
我见到她眼皮下垂,她像在研究我这句话的含意。然后她摇摇头说:“不会,戴医生先要说服你才行。你是来找本来在保险箱里的东西,戴医生不愿我知道的东西。”
我保持静默。
“我看你不太喜欢讲话。”
“目前还没有讨论的话题。”
“你肯不肯告诉我,我姨父有没有对你……什么也没有隐瞒?”
“那是你应该和医生讨论的问题。”
“你有没有找出史小姐什么了?”
“这正是我期望着的事。”
“你解释一下,期望什么?”
“我想搜查一下她的房间,我想看一下她留下的东西。”
“警察已经都看过了。”
“我知道,但是原则上还是要看一下。”
“我带你去看,是不是一样?”
“有何不可?”
“我不知道,你自己总是躲得远远的,好像……你决定不跟我讲话似的,也好像你怀疑我什么似的。”
我露齿向他:“没有证据之前,我从不把任何人列人嫌疑。目前我连证据都还没开始找呢。”
她说:“那就跟我走。”
我把小说捡起,放在椅旁小桌上。跟她走过戴医生的卧室,经过一条长走廊,走下楼梯,进入在屋后侧的一翼。她打开一扇门说:“这里就是。”
室内装潢及家具都极普通,但都合宜、清洁、舒服——一白色喷瓷铁杆的床架、带一面大镜的柳木梳妆台、五斗柜、壁柜、洗盆、盥洗用品架、一只有点损坏的真皮沙发椅、1张小桌及桌灯、3把椅子、一个床头柜、一个廉价弹簧闹钟。闹钟正在嘀哒嘀哒地响。
“谁给闹钟上的发条?”我问。
“什么意思?”
“史小姐是昨天溜走的,是吗?”
“是昨天下午。”
“看,这是一只24小时的钟。”
“是,我想是的。”
“即使是她昨天上午上的发条,现在也应该走完了。”
她含糊地说:“我不知道,警察来过,也许是他们上的发条。”
我拿起闹钟,试着发条,可以看出发条即将走完。管铃响的发条已完全走完,铃响的时间定在6点15分。
“你还要不要看一看?”她问。
我说:“要。”
劳太太犹豫了一下,看是否留我一个人在此,最后决定拉张椅子坐下,看着我在壁柜和抽屉里东摸西摸。
“这些地方,警察都看过了。”她又说。
“我知道,但也许还有什么地方,他们疏忽了。”
“举个例看看。”
我拿起一双女用猪皮驾车手套,说:“例如这个。”
“这个怎么啦?”
我把手套拿到台灯下面,打开灯问:“注意到没有。”
“看不出。”
我拿一块手帕,在我手指上包紧,用力在手套手指上擦几下,给她看手帕上沾上的油渍。她蹙眉道:“什么意思?”
“石墨滑润油,”我说,“有它专门用途,和一般擦银器、铜器的油不同。这是她的手套。”
“不知道,我想一定是的。反正在她房里,没错。”
“是的。”
“那只有是她的。”
“你想她手套上,怎么会有石墨滑润油的?”
“想不出。”她说。
“是新鲜的,最近几天里,她一定和什么机械东西接触过。”
“嗯。”劳太太的声音,仍表示不明了,或是要减轻我新发现的重要性。
“她自己有车吗?”
“没有。休假的日子上街坐公共汽车。可兰阿姨有事要她上街,就请司机开车送她。”
我说:“壁柜里有短裤和橡皮后跟网球鞋。在短袜上还有脚汗的味道。”
她笑着说:“史小姐喜欢运动,尤其网球。她随时会主动邀请司机伴她来一场网球赛。”
“她会随时有空玩球吗?”
“只在早上。”
“她几点开始工作?”
“这里早餐在8点。她在工作早餐后立即开始。她把信件送给可兰阿姨。兰姨一面喝咖啡,看信,叫她回信。”
“网球……对,网球是在早餐前,所以闹钟定在6点15分。”
劳太太眼神变得很感兴趣:“嗨,你开始有收获了。”
我没有回答这一句。
我打开盥洗盆上的小壁柜,看里面的瓶瓶罐罐。问道:“这是她的牙刷?”
她笑道:“说真的,赖先生,我无法确定,不过这是只牙刷,而且在她房里,就这样。有什么差别吗?”
“假如,这是她的牙刷,她的离开,就非常匆忙。”
“这一点不须怀疑,我保证她离开得非常匆忙。你看,她根本没有回到房间来,匆忙到什么也没有带。”
我双手插入裤袋,背靠五斗柜,散视着油漆地板。
“赖先生,”她说,“可能再也没什么特别的了。我知道,你是有经验的侦探,你必须承认警察也是老手。他们都仔细看过,在这里的线索是绝不会遗漏的。”
“不在这里的线索呢?”
“这个问题倒奇怪。”
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她的好奇心迫着她问:“我也不是要伤你感情。什么是不在这里的线索?”
“倒不是线索本身不在这里,”我说,“而是,有的东西,不在这里,变成一个重要线索。”
“什么东西?”
“网球拍。”
“我不懂。”
我说:“很清楚,她匆匆出走,连房间都没有回。她每天早上玩网球,昨天早上当然也玩了。玩网球要网球拍,网球拍多半有一个有拉链的口袋,和网球放在一起,这房间里,就是没有网球拍。”
“你确定没有?”
“我仔细看了,就是没见。”
她眼睛也出现困惑感:“但是她有自己的网球拍,我知道她有。”
“就是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给你一提,倒真是奇怪。”
我们有一分钟没有说话,我可以听到闹钟嘀哒,嘀哒,也可以听到外面暴风吹过墙角,吹那窗外棕榈的声音。我还听到一种低低的有规律,好像震动的声音,不断敲我脑门,提请我注意。但是我一直太注意线索的发现,把这个声音忽略了。现在我静下来仔细听,这是个不断的冲击杂音,好像是大冰箱马达在转动,但是它是不停的动。
“厨房离开这里很近吗?”
“不太远。”
“可能冰箱门没关好。”
“为什么?”
“有个马达,一直在动。”
她静听一下,说道:“我们去看看。”
我跟她离开那卧室,经过一条走廊和一扇门,经过餐具室,来到一个现代化的厨房。光洁的瓷砖和电气设备使厨房效率达到完善。一侧墙角,有只大冰箱,冰箱门关得好好的,马达也没有声音。在厨房里,什么杂音也没有。
“我们回去再听听。”我建议。
我们走回远远通到仆役住处的走廊,声音又可听见。我问:“车库在哪里?”
她指向这一翼的尾端说:“车库在这边,这些窗后面。”
我仔细听着:“我们去看看,这里过得去吗?”
“可以,一直下去有个门。”
她带路,打开灯光。打开一扇门,进入一个工具间,里面摆放着螺丝钳、千斤顶等修车工具和轮胎等。马达声在这里较清楚。她打开另一个门进入车库。一股热气,带着煤气燃烧的味道,直冲鼻腔。我看了一眼,跳后一步,深深吸口气,冲进车库。车库门是由下向上开的那一种,有一个平衡块,可以使它随意调节高低。我打开车库门,里边有一辆引擎在动的汽车。车子是辆只容2人的小跑车,保险杠多次受损,车体也很久未洗。
强风一下吹入,把所有的烟都吹散。我跑到倒在地下的戴医生身边,两手伸到他两胁下,把他拖到通风处。劳芮婷过来帮忙。
我仔细一看医生的脸,知道一切都没有用了。这种特别脸色,我以前见过。这是一氧化碳中毒,窒息死亡特有的红色死亡脸。
戴医生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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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医生的住宅位于一个非常高级的近郊住宅区。警车的警笛声,使附近居户开亮了几扇窗口的灯光。当警车不断的继续光临时,所有的灯光反而被厚窗帘蒙了起来。偷窃在这一带已经是大事了。那么许多警笛真太可怕了。
119带来了救护车和人工呼吸器。警察好像倾巢而出。新闻记者带来照相机和闪光灯。一个助理验尸官前来检查那辆汽车。车头盖本来是开着,被撑起来的,好像是有人在检查引擎一样。戴医生右手有油渍——很小一点黑的油渍。有一把扳手在戴医生上衣左侧口袋里。经常在他汽车里的出诊用品手提袋,放在他尸体附近地上。汽车油箱约剩1/4箱油。显然,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从车库中的一切,无法证明他倒卧在此有多久了。
助理验尸官要我尽可能画出当时发现尸体的正确位置。他打开龟型的后车箱,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取出2个仿皮球拍套,里面都有网球拍。
我朝劳太太挤了下右眼警告她别出声。
助理验尸官从套子中拿出球拍。2个球拍都是久经使用过的。其中一个把手较粗,是重型,15盎司球拍。另一个把手细一点,是女用球拍。
从助理验尸官脸上,及他拿球拍的姿态上,我知道他不懂网球,这2个球拍对他也没什么特别意思。他把球拍装回套子,放进车箱,推下车盖,自去忙别的事情。
他转向车子里面,一副猪皮驾车手套抛在车座上。他问:“有人认识这双手套吗?”
劳太太说:“是戴医生的。”
“他开车总带手套?”
“是的。”
助理验尸官说:“嗯!”
他试试车上手套箱。手套箱锁着。“什么人有钥匙?”他问。
劳太太说:“车上插在点火锁上的钥匙,可能可以开手套箱,试试看。”
他低低咕噜一下表示接受这个建议,拔出点火钥匙,仔细看了一下这个钥匙,试着手套箱的锁。塑胶钢的小门在绞链支持下,向下翻落。箱里小小灯光自动亮起,把里面照得相当清楚。我看到里面有几只首饰盒,叠在一起。
助理验尸官把它们一起拿出来,打开一盒。是空的。他问:“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吗?”他问。
劳太太禁不住吃惊地喊出一点点声音来。助理验尸官好奇地向她看:“你!说说看。”
“都……都是空的吗?”
助理拿起一、二只盒子,摇一摇,打开看着说:“嗯,都是空……等一下,这个……”他拿出一个戒指,是一个钻石镶边,切成方型的翡翠戒指。
“你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在这里吗?”他问劳太太。
她已经完全能自我控制了。她很小心选择字句回答:“这些首饰盒子,很像兰姨……戴太太……装她首饰的盒子。这只戒指,我相信,是戴太太的。”
“这玩意,怎么会在这里的?”他问。
“这我可真不知道了。”
一位警官走上前来说:“奇怪,乔,这些珠宝已经报过案。戴医生书房里保险箱,星期一晚上或星期二早上,遭偷。我们有失窃清单。等一下……”他自前胸口袋拿出一本笔记簿,翻到一页说:“翡翠戒指1个,3克拉,方型切割,镶以纯白大钻石8颗,白金戒座。”
“就是这家伙。”助理验尸官说。
2人交换了有点意思的眼神。后来的警官问劳太太:“怎么会在这里的?”
她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又转向我:“听说……你是个私家侦探。”
“是的。”
“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戴医生回家。有关保险箱失窃,他要我查一、二件事。”
“一、二件事?一、二件什么事?”
“他没说。”
警官说:“我们去和戴太太谈谈。”
助理验尸官说:“可以,先让我把这里事弄完。你姓赖?”
“是。”
“你看到尸体时,尸体确切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刚才比给你看过。”
“我还不太满意,有没有人有粉笔?”
没有人有粉笔。
助理自己说:“我可能有一支。”他打开他带来的用具包,摸索了很久,拿出一支粉笔说:“好,把他画出来,头在哪里,脚朝哪里,手又是怎么放的?”
我尽量画在水泥地上。
我低着头在画的时候,我看到通往工具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脸在向这边窥望。是个深皮肤,很帅气的脸,双眼很关怀地注视我的行动。他本想进来,因为看到我在画,所以暂时停步。
“我们来之前,你不应该移动尸体。”我画完时助理说。
“我移动他之前,认为他是有救的。”
助理验尸官自我手中接过粉笔,随便抛进用具包说道:“不准任何人移动这辆汽车,不准任何人碰它。这里每一个人我都要留指纹,来对首饰盒。等一下我要和戴太太谈话,你们两个不要离开。”
他们留了我们的指纹。站在工具室门外的男人,已走开。劳太太和我跟助理验尸官和警官回到宅内。
戴太太在她卧室内。女仆说戴医生的好友窦医生,正在照顾她。戴医生不给自己家人看病。戴太太每次有任何不适,都是请窦医生诊治的。所以今天请他来,以防万一。女仆又聒絮地告诉我们,窦医生的父亲常年有病,都由戴医生治疗。所以2人互相诊治对方的家属,以作友好还报。
窦医生出来和助理验尸官见面,他蛮高,有瘦而方的下巴。说话很果断,很能给人好印象。听警官说了些话,他决断地插进话来说:“戴太太目前不宜打扰。她受了很大震惊。我才给她皮下注射镇静剂。你们可以请她指认那只戒指。仅此而已。”
警官一行进入卧室。医生向劳太太说:“你们两位可以在这里等。”随即跟他们进去。
劳太太看着我:“你看怎么会?”
“什么东西怎么会?”
“那……你知道的……每件事。那首饰盒怎么会在手套箱里?”
“这可能是很多原因中的一个。”
“举个例子看看。”她喜欢讲这句话。
“那就很多了。他出诊去看的病人,其中一位可能就是偷保险箱的贼。他要赎金。医生给了他钱,回到车库,而……”
“那首饰又到哪儿去了?”
我说:“我们发现他之前,他已躺在那里很久了。任何人都可以拿下发动钥匙,打开手套箱。”
她想了一下说:“钥匙一拿下,引擎不就熄火了?”
我说:“我倒并不想真用这个概念说服你。我不过提出来给你看可能性。给你动动脑筋。”
“至少这个概念不能成立。”
“你对,不能成立。”
通卧室门打开。窦大夫出来,问道:“你是那侦探?”
“是。”
“我指希顿请的那位?”
“是。”
“戴太太要见你。她紧张,有点崩溃,何况她本来就神经衰弱的。今天她震惊太大。我已给她打针,但要慢慢才会发生作用。讲话要简短,不要和她辩论,多说些增加她信心的话,反正结果总是改变不了的。”
“说点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