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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

_5 肯尼斯·格雷厄姆(英)
“听说什么?”蟾蜍说,脸色一下变白了,“说下去,鼠兄!快说呀!别怕我受不了!我没听说什么呀?”
“难道,”河鼠大声喊道、小拳头重重地敲着桌子,“你根本没听说过白鼬和黄鼠狼的事吗?”
“什么?是那些野林里的野兽?”蟾蜍喊道,浑身剧烈地发抖。“不,压根儿没听说过!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And how they’ve been and taken Toad Hall?’ continued the Rat.
“你不知道,他们强占了蟾官?”河鼠又说。
蟾蜍把胳臂肘支在桌上,两爪托着腮。大滴的泪,泉水般涌 出眼眶,溅落在桌面上,噗!噗!
‘Go on, Ratty,’ he murmured presently; ‘tell me all. The worst is over. I am an animal again. I can bear it.’
“说下去,鼠兄,”过了一会,他说,“全都告诉我吧。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我缓过劲来了。我能挺得住。”
“自打你——遇上——那——那桩麻烦事以后,”河鼠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说,“我是说,在你为了那桩汽车纠纷,很久没在社交场合露面以后——”
Toad merely nodded.
蟾蜍只是点点头。
“呃,这一带的人自然都议论纷纷,”河鼠接着说。“不光在沿河一带,而且在野林里也一样。动物们照例分成两派。河上的动物都向着你,说你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现如今国内毫无正义可言。可是野林动物却说得很难听,他们说,你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现在是制止这类胡作非为的时候了。他们趾高气扬,四下里散布说,这回你可完蛋了,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Toad nodded once more, keeping silence.
蟾蜍又点了点头,仍旧一言不发。
“那号小动物一贯是这样的,”河鼠接着说。“可鼹鼠和獾却不辞劳苦,到处宣传说,你早晚会回来的。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你怎样回来,但是相信你总会有办法回来的!”
Toad began to sit up in his chair again, and to smirk a little.
蟾蜍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傻笑。
“他们根据历史事实来论证,”河鼠继续说。“他们说,像你这样一个没脸没皮、伶牙俐齿的动物,外加钱袋的力量,没有一条刑法能给你定罪。所以,他俩把自己的铺盖搬进蟾宫,就睡在那儿,经常打开门窗通通风,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你回来。当然,他们没有预计到后来发生的事,不过他们总是不放心那些野林动物。现在,我要讲到最痛苦最悲惨的一段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刮着狂风,下着瓢泼大雨,一帮子黄鼠狼,全副武装。偷偷从大车道爬到大门口。同时,一群穷凶极恶的雪貂,打菜园子那头偷袭上来;占领了后院和下房,还有一伙吵吵闹闹肆无忌惮的白鼬,占领了暖房和弹子房,把守了面对草坪的法式长窗。
“鼹鼠和獾当时正在吸烟室,坐在炉旁谈天说地,对要发生的事没有丝毫预感,因为那夜天气恶劣,动物们一般是不会外出活动的。冷不防,那些残暴的家伙竟破门而入,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们。他们奋力抵抗,可那又管什么用?两只手无寸铁的动物,怎么对付得了几百只动物的突然袭击?那些家伙抓住这两个可怜的忠实的动物,用棍子狠打,嘴里还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把他们赶到风雨交加的冰冷的屋外。”
听到这里,没心肝的蟾蜍居然偷偷地噗嗤笑了出来,跟着又敛容正色,做出特别庄重严肃的样子。
“打那以后,那些野林动物就在蟾宫住了下来,”河鼠接着说,“他们为所欲为。白天赖床睡懒觉,一躺就是半天,整天随时随地吃早餐。听说,那地方给糟践得一塌糊涂,简直看不得了!吃你的,喝你的,给你编派难听的笑话,唱粗鄙下流的歌——呃,什么监狱啦,县官啦,警察啦,无聊透顶的骂人的歌,一点也不幽默。而且,他们还对买卖人和所有的人扬言,要在蟾宫永久住下去啦。”
‘O, have they!’ said Toad getting up and seizing a stick. ‘I’ll jolly soon see about that!’
“他们敢!”蟾蜍说,站起来,抓住一根棍子,“我马上就去教训他们!”
“没有用。蟾蜍!”河鼠冲他后背喊道,“你给我回来,坐下;你只会惹祸的。”’
可是蟾蜍已经走啦,喊也喊不回来。他快步向大路走去,棍子扛在肩上,忿忿地喷着口沫,嘴里咕哝着,骂骂咧咧,径直来到蟾宫大门前。突然,从栅栏后面钻出一只腰身长长的黄色雪貂,手握一杆枪。
‘Who comes there?’ said the ferret sharply.
“来者是何人?”雪貂厉声问道。
“废话!”蟾蜍怒气冲冲地说。“你竟敢对我出言不逊?快滚开,要不,我——”
雪貂二话不说,把枪举到肩头。蟾蜍提防着卧倒在地上。砰!一颗子弹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蟾蜍吓了一跳,蹦了起来。拔腿就跑,顺着来路拼命奔逃。他听见那雪貂的狂笑,跟着还有另一些可怕的尖笑声。
He went back, very crestfallen, and told the Water Rat.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把经过告诉了河鼠。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河鼠说。“那没有用。他们设了岗哨,而且全都有武器。你必须等待。”
不过,蟾蜍还是不甘心就此罢休。他把船驾了出来,向河上游划去。蟾宫的花园,就延伸到河边。
他划到能够看见老宅的地方,伏在桨上仔细观察。一切都显得非常宁静,空无一人。他看到蟾宫的整个正面,在夕照下发亮;沿着笔直的屋檐栖息着三三两两的鸽子;花园里百花怒放;通向船坞的小河汊,横跨河汊的小木桥,全都静悄悄,不见人影,似乎在期待他的归来。他想先进船坞试试。他小小翼翼地划进小河汊,刚要从桥下钻过去,只听得——轰隆!
一块大石头从桥上落下来,砸穿了船底。船里灌满了水,沉了下去。蟾蜍在深水里挣扎。他抬头看,只见两只白鼬从桥栏杆上探出身来,乐不可支地瞅着他,冲他嚷道:“下回该轮到你的脑袋了,癞蛤蟆!”气忿的蟾蜍向岸边游去,两只白鼬哈哈大笑,笑得抱成一团,跟着又放声大笑,笑得几乎晕过去两次——当然是一只白鼬一次。
蟾蜍没精打采地走着回去,又一次把这令人失望的经历告诉河鼠。
“哼,我怎么跟你说的?”河鼠十分气恼地说。“现在,你瞧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干的什么好事!把我心爱的船给弄没了,这就是你干的!把我借给你的漂亮衣服给毁了!说实在的,蟾蜍你这个动物叫人伤透脑筋了——真不知道。谁还愿意跟你做朋友!”
蟾蜍立刻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是大错特错,愚蠢透顶了。他承认自己的过失和糊涂,为了弄丢河鼠的船,弄坏了他的衣服,他向河鼠深深道歉。他坦率的认错态度,往往会软化朋友们的批评。博得他们的谅解。他就用这种口气对河鼠说:“鼠兄!我知道,我是个鲁莽任性的家伙!请相信我,从今往后,我要变得谦卑顺从,不经你善意的劝告和充分的赞同,我绝不采取任何行动!”
 性情温和的河鼠已经心平气和了,他说:“如果真能这样,那我就劝你,现在已经晚了,你坐下来吃晚饭——再过一会儿,晚饭就摆上桌了——耐着性子。因为我认为,咱俩现在是无能为力,要等见到鼹鼠和獾以后再说。听听他们讲最近的情况,商量一下,看他们对这件棘手事儿有什么高招。”
“噢,哦,是呀,那当然。鼹鼠和獾,”蟾蜍轻轻地说。“这两位亲爱的朋友,他们现在怎么样?我把他们全忘啦。”
“亏你还问一声!”河鼠责备他说。“在你开着豪华汽车满世界兜风,骑着骏马得意地奔驰,吃喝享用天下的美食时,那两个可怜的忠实朋友却不管天晴下雨,都露宿在野外,天天吃粗食,夜夜睡硬铺,替你守着房子.巡逻地界,随时随地监视那些白鼬和黄鼠狼。绞尽脑汁筹划怎样替你夺回财产。这样真诚忠实的朋友,你不配。真的,蟾蜍,你不配。总有一天,你会懊悔当初没有珍惜他们 的友情,到那时,悔之晚矣!”
“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牲,我知道,”蟾蜍抽泣着说,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这就找他们去,在冰冷漆黑的夜里出去找他们,分担他们的疾苦,我要证明——等一等,没错,我听到茶盘上碗碟的丁当声!晚饭到底来了,乌啦!来呀,鼠兄!”
河鼠记得,可怜的蟾蜍有好长时间吃监狱的饭食,所以需要多为他准备些饭菜。于是他跟着蟾蜍坐到餐桌旁,殷勤地劝他多吃,好补上前些时的亏损。
他们刚吃完,坐到圈椅上,就听见大门上重重的一声敲击。
蟾蜍立时紧张起来,可是河鼠诡秘地冲他点点头,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门。进来的是獾先生。
獾的那副模样,看上去足足有几夜没有回家,得不到家中的小小舒适和方便。他鞋上满是泥,衣着不整,毛发蓬乱。不过,即便在最体面的时候,獾也不是个十分讲究仪表的动物。他神态肃穆地走到蟾蜍跟前,伸出爪子和他握手,说道:“欢迎回家来,蟾蜍!瞧我都说些什么?还说什么家!这次回家可真够惨的。不幸的蟾蜍!”说罢,他转过身坐到餐桌旁,拉拢椅子,切了一大块冷馅饼,吃起来。
这样一种极其严肃又吉凶未卜的欢迎方式,使蟾蜍感到忐忑不安。可是河鼠悄悄对他说:“没关系、别在意;暂且什么也别跟他说。他在缺食的时候、总是情绪低落、没精打采的。过半个钟头,他就会换了一副模样。”
于是他们默不作声地等着,不一会。又响起了一下较轻的敲门声。河鼠冲蟾蜍点点头,走去开门,迎进来鼹鼠。鼹鼠也是衣衫破旧,没有洗刷,毛上还沾着些草屑。
“啊哈!这不是小蟾儿吗!”鼹鼠喜不自胜地喊道。“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他围着蟾蜍跳起舞来。“我们压根儿想不到,你回来得这么快!一定是逃出来的吧,你这聪明、机灵的蟾蜍!”
河鼠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是晚了。蟾蜍又挺胸鼓肚吹起牛来。
“聪明?哪里哪里!”他说,“我其实并不聪明,我的朋友们都不认为我聪明。我只不过是越狱,逃出了英国最坚固的监牢,如此而已!只不过搭上一列火车,乘车逃之夭夭。如此而已!只不过乔装了一下。在乡间转游,瞒过了所有的人。如此而已!不不!我不聪明。我是一头蠢驴,是的!我给你讲讲我的一两段小小历险记,你自己来判断好了!”
“好吧,好吧,”鼹鼠说着,向餐桌走去,“我一边吃,一边听你讲好吗?打早饭以后,一口东西都没进肚啦!真够呛!真够呛!”他坐下来,随意吃着冷牛肉和酸泡菜。
蟾蜍两腿叉开站在炉毯上,爪子伸进裤兜,掏出一把银币。“瞧这个!”他大声说。卖弄着手里的银币。“几分钟就搞到这么多,不赖吧?鼹鼠,你猜我是怎么搞到的?卖马,就是这样!”
“讲下去,蟾蜍,”鼹鼠说,他很感兴趣。
“蟾蜍,安静些吧,求你!”河鼠说。“鼹鼠。别怂恿他讲下去,他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既然现在蟾蜍回来了,请赶快告诉我们,目前情况如何。咱们该怎么办。”
“情况嘛。简直糟透了。”鼹鼠气呼呼地说。“至于该怎么办,鬼晓得!獾和我没日没夜围着那地方转,情况始终一样_到处都布了岗哨,枪口对准了我们,朝我们扔石头;随时随地都有一只动物在盯望。一看到我们,好家伙,你听听他们那个笑!那是最叫我恼火的了!”
“情况的确很不妙,”河鼠深深地沉思着,“不过我认为,我现在已经明白,蟾蜍该干什么。我说,他应该——”
“不,他不应该!”鼹鼠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声喊道。“那绝对不行!你不明白。他该干的是——”
“哼,不管怎么说,那个我不干!”蟾蜍激动地喊道。“我才不听你们这些人调遣呐!现在谈论的是我的房子,该干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告诉你们,我要——”
他们三个一齐扯开嗓门儿说话,吵闹声震耳欲聋。这当儿,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干巴巴的声音说:“你们全都肃静!”霎时间,房里鸦雀无声。
说话的是獾。他刚吃完馅饼,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严厉地望着他们三个。看到他们都在注意听,在等他发话时,他却掉转身去伸手取酪干。这位稳重可靠的动物在伙伴们当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们再也不吭声,一直等他吃完酪干。掸掉膝上的碎屑。蟾蜍一个劲扭来扭去,躁动不宁,河鼠牢牢地把他按住。
獾吃完后,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凝神思索。然后,他开腔了。
“蟾蜍!”他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调皮的小坏蛋!难道你不觉得害臊吗?你想想,要是你的父亲、我的那位老朋友今晚在这里,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他会怎么说?”
蟾蜍正翘腿倚在沙发上,听到这话,侧身掩面,全身抖动,痛悔地抽泣起来。
“算啦,算啦!”獾接着说,语气稍为温和些。“没关系,别哭啦。既往不咎,从新开始吧,不过鼹鼠说的全是实情。白鼬们步步为营,而且他们是世上最精良的卫兵。正面进攻是绝对办不到的。咱们寡不敌众。”
“这么说,一切都完啦,”蟾蜍哽咽着说,把头埋在沙发靠垫里,痛哭起来。“我要报名当兵去,永不再见我亲爱的蟾宫了。”
“好啦好啦,小蟾儿,打起精神来!”獾说。“要收复一个地方,除了大举进攻,还有别的一些办法。我活还没说完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
蟾蜍慢慢地坐起来,擦干了眼泪。秘密对他总是有极大的吸引力,这是因为他从来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每当他忠实地保证绝不泄密以后,他就把秘密告诉另一个动物。这种有罪的兴奋感,是他最喜欢的。
“有——一条——地下——通道,”獾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从离我们这里不远的河边,一直通到蟾宫的中心。”
“谁说的,獾,没有的事!”蟾蜍颇为得意地说。“你是听信了酒店里那些人胡编乱诌的话。蟾宫的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我都了如指掌。我敢向你保证,根本没有什么地下通道。”
“我的年轻朋友,”獾非常严肃认真地说,“你的父亲,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动物——比我所认识的其他动物都要高尚。他和我是至交,曾经把他不愿让你知道的许多事告诉过我。他发现了那条通道——当然,不是他挖的;那是早在他来这里几百年以前就存在的——他把它修整了,清扫了。因为他想,也许有朝一日,遇到危难时,能派上用场。他领我去看过。他对我说:“别让我儿子知道,他倒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轻浮,不稳重,嘴巴把不住关。要是日后他真的遇到麻烦,而用得上通道时,再告诉他,但事先不要告诉他。”
河鼠和鼹鼠盯着蟾蜍瞧,看他如何反应。蟾蜍起初有点恼意,可是很快就面露喜色。他就是这么一只脾气随和的动物。
“是啊,是啊,”他说。“也许我是有点多嘴多舌。我交游这么广,朋友们老是围着我转.一块儿开玩笑,说俏皮话,讲幽默故事,我就免不了有时多说两句。谁叫我天生有口才呢。人家说,我应该主持一个沙龙。先不说那个。讲下去,獾。你的这条通道,对我们有什么用?”
“最近我查访到一两个情况。”獾接着说。“我叫水獭冒充扫烟囱的,扛着笤帚,到后门口去讨活干。他了解到。明天晚上。蟾宫里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给什么人——大概是给那个黄鼠狼头头——做寿,所有的黄鼠狼都要聚集在宴会厅里,吃喝玩乐穷开心。要闹很长时间。刀剑、棍棒,任何一件武器都不会带!”
‘But the sentinels will be posted as usual,’ remarked the Rat.
“可岗哨还会照样布置呀?”河鼠提醒说。
“对,”獾说,“这正是我想到的。黄鼠狼们完全信赖他们的那些精良的哨兵。所以,那条通道就派上用场了。那条极有用的地道,正好直通宴会厅隔壁的配膳室的地板底下!”
‘Aha! that squeaky board in the butler’s pantry!’ said Toad. ‘Now I understand it!’
“啊哈!配膳室地上有块嘎吱吱响的地板!”蟾蜍说。“现在我全明白了!”
‘We shall creep out quietly into the butler’s pantry—‘ cried the Mole.
“咱们可以偷偷爬进配膳室——”鼹鼠喊道。
‘—with our pistols and swords and sticks—‘ shouted the Rat.
“带上手枪、刀剑和棍棒——”河鼠嚷道。
‘—and rush in upon them,’ said the Badger.
“——冲进去,直扑他们,”獾说。
“——把他们痛打一通,痛打一通,痛打一通!”蟾蜍喜不自胜地大喊,在房间里兜着圈儿跑。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
“那好,”獾说,又回到他一贯的干巴巴的态度,“咱们的方案就这么定了,你们再也无需争吵了。现在夜已深,你们都睡觉去。明天上午咱们再作必要的安排。”
蟾蜍自然也乖乖地跟着那两个上床去了——他知道拒绝是没用的——尽管他太兴奋了,毫无睡意。不过,他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经历了成堆的事儿,床单被褥毕竟是非常亲切舒适的东西。何况不久前,他还在阴冷潮湿的地牢石板地上的稻草堆里睡过。所以,脑袋一沾枕头。他就幸福地打起鼾来。自然,他做了许多许多梦;梦见他正需要道路时,道路都从身边溜走了;梦见水渠在后面追他,并且抓住了他;梦见他正在大摆宴席,一只拖船驶进了宴会厅,船上满载着他一周要洗的脏衣服;梦见他孤零零一人在秘密通道里跋涉,那通道忽然扭曲了,转过身来,摇晃着坐直了。不过,末末了,他到底还是平安胜利地回到了蟾宫,所有的朋友都围在身边。热情洋溢地赞扬说,他的确是一只聪明的蟾蜍。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很迟,下楼时,发现别人都吃过早饭了。鼹鼠自个儿溜了出去,没说要上哪儿。獾坐在圈椅上看报,对晚上要发生的事,半点也不关心。河鼠呢,却在屋里来回奔忙,怀里抱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在地上把它们分成四小堆,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兴奋地说:“这把剑给河鼠,这把给鼹鼠,这把给蟾蜍,这把给獾!这支手枪给河鼠,这支给鼹鼠,这支给蟾蜍,这支给獾!”等等,等等,说得有板有眼,那四小堆就越长越高了。
“你干得好倒是好,河鼠,”獾从报纸上抬眼望着那只忙碌的小动物;“我并不想责怪你。不过咱们这回是要绕开白鼬和他们的那些可恶的枪械。我断定,咱们用不着什么刀枪之类。咱们四个,一人一根棍子,只要进了宴会厅,不消五分钟,就能把他们全部清除干净。其实我一个人就能包下来,不过我不愿剥夺你们几个的乐子!”
“保险点总没坏处吧,”河鼠沉吟着说,他把一支枪筒在袖子上擦得锃亮,顺着枪管察看。
蟾蜍吃完早饭,拾起一根粗棍,使劲抡着,痛打想象中的敌人。“叫他们抢我的房子!”他喊道,“我要学习他们,我要学习他们!”
‘Don’t say “learn ‘em,” Toad,’ said the Rat, greatly shocked. ‘It’s not good English.’
“别说‘学习他们’,蟾蜍,”河鼠大为震惊地说。“这不是地道的英语。”
“你干吗老是挑蟾蜍的刺儿?”獾老大不高兴地说。“他的英语又怎么啦?我自己就那么说。要是我认为没问题,你也应该认为没问题!”。
“对不起,”河鼠谦恭地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说‘教训’他们,而不是‘学习’他们”①
“可我们并不要‘教训’他们,”獾回答说。“我们就是要‘学习’他们——学习他们,学习他们!再说,我们正是要这样去做呀!”
①蟾蜍和獾的英语用词不当,把teach(教训)说成了learn(学习)。——译注
“那好吧,就依你的,”河鼠说。他自己也给闹糊涂了。他缩到一个角落里,嘴里反复嘟哝着“学习他们,教训他们。教训他们,学习他们!”直到獾喝令他住口才罢。
不一会,鼹鼠翻着筋斗冲进屋来。他显然很是得意。“我干得真痛快!”他说,“我把那些白鼬全惹恼了!”
“鼹鼠,但愿你刚才没有鲁莽行事!”河鼠担心地问。
“我也希望没有,”鼹鼠充满自信地说。“早上我去厨房。看看早点是不是热着,等蟾蜍起来好吃。忽然看见炉灶前的毛巾架上,挂着蟾蜍昨天回来时穿的那件洗衣妇的衣裳,我动了个念头。我把它穿上,又戴上帽子,披上大围巾,大摇大摆一直走到蟾宫大门口。那些哨兵自然拿着枪在把守大门,吆喝‘来者何人?’还有那一套胡言乱语。‘先生们,早上好!’我恭恭敬敬地说,‘今儿个有衣服要洗吗?’
“他们瞪眼瞧我,又傲气又拘板,说‘滚开,洗衣婆!我们在执勤,没衣服要洗!’我说,‘那我改天再来吧?’哈,哈,哈!蟾蜍,你看,我多逗!”
“你这个可怜的、轻浮的动物!”蟾蜍不屑地说。其实,他对鼹鼠刚才做的事嫉妒得要命。那正是他自己想干的,可惜他事先没想到,睡懒觉睡过头了。
“有几个白鼬有点恼怒了,”鼹鼠接着说,“那个当班的警官冲我嚷道:‘马上滚开,婆子,滚!我手下的人在值勤的时候不许聊天!’‘叫我滚?’我说,‘只怕要不了多久,该滚的就不是我啦!’”
‘O MOLY, how could you?’ said the Rat, dismayed.
“哎呀,鼹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河鼠惊慌地说。
The Badger laid down his paper.
獾放下手里的报纸。
“我看到他们竖起耳朵,互相对看一眼,”鼹鼠接着说;“警官对他们说:‘甭搭理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女儿是给獾先生洗衣服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而且你们很快也会知道的!就在今天晚上,一百个杀气腾腾的獾,提着来复枪,要从马场那边进攻蟾宫。满满六船的河鼠,带着手枪和棍棒,要从河上过来,在花园登陆;还有一队精心挑选的蟾蜍,号称敢死队,自命‘不成功便成仁’,要袭击果园,扬言要报仇雪恨,见什么拿什么。等他们把你们扫荡一空,那时你们就没什么可洗的了,除非你们趁早撤出去!’说完我就跑开了。等到他们看不见我时,我就躲起来,然后沿着沟渠爬回来,隔着树篱偷瞄了他们一眼。他们全都慌作一团,四散奔逃,互相碰撞摔倒,人人都发号施令,可没一个人听;那个警官,不停地把一批批的白鼬派到远处,跟着又另派一批白鼬去把他们叫回来、我听见他们乱吵吵说,‘都怪那些黄鼠狼,他们要在宴会厅里快活,大吃大喝。又唱又跳,寻欢作乐,却派我们在又冷又黑的屋外站岗放哨,临了还得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獾剁成肉酱!’”
‘Oh, you silly ass, Mole!’ cried Toad, ‘You’ve been and spoilt everything!’
“哎呀,鼹鼠,你这个蠢驴!”蟾蜍嚷道。“你把一切全搞糟了!”
“鼹鼠,”獾用他那干巴巴的平静的声调说,“我看,你一个小指里的才智,比别的动物整个肥胖身子里的才智还要多。你干得太好了,我对你寄予很大希望。好鼹鼠!聪明的鼹鼠!”
蟾蜍嫉妒得简直要疯了,他尤其弄不通,鼹鼠这样干,怎么反倒聪明;不过幸好,对獾的讥讽,他还来不及发作和暴露自已,午饭的铃声就响了。
午饭简单但实惠——咸肉,大扁豆,外加通心粉布丁。吃完饭,獾安坐在一张圈椅上,说:“好啦,咱们今晚的工作步骤已经确定了,恐怕要很晚才能办完;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我要打个盹儿。”说罢,他用一块手帕盖住脸.不一会就鼾声大作了。
性急而勤快的河鼠,立即又干起他的备战工作,在他那四小堆武器之间来回跑动,一面嘴里咕哝着“这根皮带给河鼠,这根给獾!”等等,等等。新的装备不断增加,像是没有个完。鼹鼠呢,他挽着蟾蜍的臂,把他带到屋外,推进一张藤椅,要他原原本本讲自己的历险过程。这正是蟾蜍求之不得的。鼹鼠很善于倾听别人讲话,他不打岔,也不作不友好的评论,于是蟾蜍就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其实,他所讲的,大部分属于那种“要是我早想到而不是十分钟以后才想到事情就会那样发生”的性质。既然那都是最精彩最刺激的历险故事,何不把它们和那些实际发生但不太够味儿的经历一样,也看成是我们的真实经历呢?
XII THE RETURN OF ULYSSES
第十二章:荣归故里
天快黑了。河鼠面露兴奋而诡秘的神色,把伙伴们召回客厅,让各人站到自己的一小堆军械前面,动手武装他们,来迎接即将开始的征战。他干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花去了好长时间。他先在每人腰间系一根皮带。皮带上插一把剑,又在另一侧插一把弯刀,以求平衡。然后发给每人一对手枪,一根警棍。几副手铐,一些绷带和胶布,还有一只杯子、一个盛三明治的盒子。獾随和地笑着说:“好啦,鼠儿!这让你高兴,又于我无损。其实我只消用这根木棒,就能做我该做的一切。”河鼠只是说:“请原谅,獾!我只是希望,事后你不责怪我,说我忘带什么东西!”
诸事准备就绪,獾一手提着一盏暗灯,一手握着他那根大棒,说:“现在跟我来!鼹鼠打头阵,因为我对他很满意。河鼠其次;蟾蜍殿后。听着,小蟾儿!你可不许像平时那样唠叨,要不,一准把你打发回去!”
蟾蜍生怕给留下,只好一声不吭地接受指派给他的次等位置,四只动物便出发了。獾领着大伙儿沿河走了一小段路,然后,他突然攀住河岸,身子摆动几下,荡进了一个略高出水面的洞。看到獾进了洞,鼹鼠和河鼠也一声不响地荡进了洞。轮到蟾蜍时,他偏要滑倒。扑通一声跌进水里,还惊恐地尖叫一声。朋友们拽他上来,把他从头到脚匆匆揉搓一过,拧了拧湿衣服,安慰几句,扶他站起来。獾可真火了。他警告蟾蜍说。要是下次再出洋相,准定把他丢下。
So at last they were in the secret passage, and the cutting-out expedition had really begun!
他们终于进了那条秘密通道,真正踏上了突袭的捷径。
地道里很冷,低矮狭窄,阴暗渐湿,可怜的蟾蜍禁不住哆嗦起来,一半由于害怕前面可能遇到的不测,一半由于他浑身湿透。灯笼在前面,离他很远,在黑暗中。他落到了后面。这时,他听到河鼠警告说:“快跟上,蟾蜍!”便猛地往前一冲,竟撞倒了河鼠,河鼠又撞倒了鼹鼠,鼹鼠又撞倒了獾,引起一阵大乱。獾以为背后遭到了袭击,由于洞内狭窄,使不开棍棒,便拔出手枪,正要朝蟾蜍射击。等真相大白后,他不禁大怒,说:“这回,可恶的蟾蜍必须留下!”
蟾蜍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另两只动物答应,他们将负责照看好蟾蜍,让他好好表现,獾才消了气,队伍又继续前进。不过这回换了河鼠断后,他牢牢地抓住蟾蜍的双肩。
就这样,他们摸索着蹒跚前行,耳朵竖起,爪子按在手枪上。最后獾说:“咱们现在差不离到了蟾宫底下。”
忽然,他们听到低沉的嘈杂声,似乎很远,但显然就在头顶上,像有许多人在喊叫,欢呼,在地板上跺脚,用拳头捶桌子。蟾蜍的神经质的恐惧又袭上心来,可獾只是平静地说:“他们正闹腾哩,这群黄鼠狼!”
地道这时开始向上倾斜,他们又摸索着走了一小段,然后,嘈杂声忽又出现,这回很清晰,很近,就在头顶上。“乌啦乌啦乌啦乌啦!”他们听到欢呼声,小脚掌跺地板声,小拳头砸桌子时杯盘的丁当声。“瞧他们闹得多欢哟!”獾说。“来呀!”他们顺着地道疾走,来到地道的尽头,发现他们已站在通向配膳室的那道活门的下面。
宴会厅里的喧嚣响声震天;他们没有被听到的危险。獾说:“好!弟兄们,一齐使劲!”他们四个同时用肩膀顶住活门,把它掀开,依次被举了上去。他们来到了配膳室,和宴会厅只隔着一道门,而敌人正在狂欢作乐,毫无觉察。他们从地道里爬出来时,喧闹声简直震耳欲聋。
后来,欢呼声和敲击声渐渐弱了,可以听出一个声音在说:“好啦,我不打算多占你们的时间,”——(热烈鼓掌)——“不过,在我坐下之前,”(又是一阵欢呼)——“我想为我们好心的主人蟾蜍先生说一两句好话。我们都认识蟾蜍!”——(哄堂大笑)——“善良的蟾蜍,谦恭的蟾蜍,诚实的蟾蜍!”——(尖声哄笑)
‘Only just let me get at him!’ muttered Toad, grinding his teeth.
“我非过去揍他不可!”蟾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Hold hard a minute!’ said the Badger, restraining him with difficulty. ‘Get ready, all of you!’
“再坚持一分钟!”獾说,好不容易才稳住蟾蜍。“大伙儿都做好准备!”
“我给你们唱一支小曲儿,”那声音又说,“这是我为蟾蜍编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接着,那个说话的黄鼠狼头子就吱吱喳喳尖着嗓子唱起来——
    “蟾蜍出门上大街
    得意洋洋寻开心……”
獾挺直了身子,两手紧紧摸着大棒,向伙伴们扫了一眼,喊道——
“到时候了,跟我来!”
他猛地把门推开。
好家伙!
满屋子的尖叫、吱喳、嚎啕!
四位好汉愤怒地冲进宴会厅,就在这可怕的一刹那,发生了一场大恐慌,吓得魂不附体的黄鼠狼们纷纷钻到桌子底下,没命地跳窗夺路而逃,白鼬们乱哄哄地直奔壁炉,全都挤在烟囱里动弹不得。桌子东倒西歪,杯盘摔得粉碎。力大无穷的獾,络腮胡子根根倒竖,手中的大棒在空中呼呼挥舞;脸色阴沉严峻的鼹鼠抡着木棒,高呼令人胆寒的战斗口号:“鼹鼠来了!鼹鼠来了!”河鼠腰间鼓鼓囊囊塞满了各式武器,坚决果敢;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蟾蜍呢,由于自尊心受伤而发狂,身躯涨得比平时大出一倍,他腾空而起,发出癞蛤蟆那哇哇的怪叫,吓得敌人毛骨悚然,手脚冰凉。“叫你唱‘蟾蜍寻开心’!”他大吼道。“我就要拿你们寻开心!”他向黄鼠狼头子直扑过去。其实他们才四个,可是那些惊慌失措的黄鼠狼觉得,整个大厅似乎满是可怖的动物,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黄色的,怒吼狂叫,挥舞着巨大无比的棍棒。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恐怖地尖叫着,跳出窗子,窜上烟囱,四面逃窜,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躲开那些可怕的棍棒。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四个朋友在大厅里上下搜索,只要一个脑袋露出来,就上去给它一棒。不出五分钟,屋里就扫荡一空。惊恐万状的黄鼠狼在草地上逃窜时发出的尖叫声,透过破碎的窗子,隐隐传到他们耳中。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敌人,鼹鼠正忙着给他们戴上手铐。獾劳累了一场,靠在大棒上休息,擦着他那忠厚的额上的汗。
“鼹鼠,”他说,“你是好样的!劳你抄近道出去,瞧瞧那些白鼬守卫,看他们都在干什么;我估摸,由于你的功劳。咱们今晚不致受他们骚扰了。”
鼹鼠马上跳窗出去。獾指示另两个扶起一张桌子,从地上的残渣中捡出一些刀叉杯盘,又叫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食物,拼凑出一顿晚饭。“我需要吃点什么,真的,”他用惯常的平平常常的语气说,“动弹动弹,蟾蜍,活跃起来!我们替你夺回了宅子,可你连块三明治也没招待我们呀。”蟾蜍心里有些委屈,因为獾没有像对鼹鼠那样赞扬他,没有说他是好样的,战斗得很英勇。因为他对自己的表现颇为得意,特别是他冲那黄鼠狼头子直扑过去,一棍子将他打到桌子那边去了。不过,他还是和河鼠一道四下里搜寻,不一会,他们就找到一玻璃碟子的番石榴酱,一只冷鸡,一只还没怎么动过的口条,一些葡萄酒蛋糕,不少的龙虾沙拉。在配膳室里,他们发现了一篮子法式面包卷,一些乳酪、黄油和芹菜。他们刚要坐下来开吃,就见鼹鼠抱着一堆来复枪,格格笑着从窗口爬进来。
“据我看,全结束啦,”他报告说,“那些白鼬本来就惊惶不安,一听到大厅里的叫嚷骚动声,有的就扔下来复枪逃之夭夭。另一些坚守了一会儿,可当黄鼠狼朝他们奔来时,他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于是白鼬揪住黄鼠狼不放,黄鼠狼拼命想挣脱逃跑,互相扭打在一起,用拳头狠揍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多数都滚到了河里!现在他们不是跑了就是掉进河里,全都不见了。我把他们的来复枪都弄回来了。所以,那个方面,全妥啦!”
“太好了,顶顶了不起!”獾说,嘴里塞满了鸡肉和葡萄酒蛋糕。“现在,鼹鼠,我只求你再办一件事,然后就坐下来和我们一道吃晚饭。我本不想再麻烦你,可托你办事,我能放心。我希望对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能这样说就好了。河鼠若不是一位诗人,我会差他去的。我要你把地板上躺着的这些家伙带到楼上,命他们把几间卧室打扫干净,收拾妥帖。叫他们务必扫床底下,换上干净的床单枕套,掀开被子的一角,该怎么做,你知道的。每间卧室里备好一罐热水,干净毛巾,新开包的肥皂。然后,要是你想解解气,可以给他们每人一顿拳脚;再撵出后门。我估摸,今后没有一个家伙再敢露面了。完事之后,就过来吃点这种冷口条。这可是头等美味。我对你非常满意,鼹鼠!”
好性子的鼹鼠拾起一根棍子,把他的俘虏们排成一行,命令他们“快步走!”把他的一小队人马带上楼去了。过了一阵子,他又下来,微笑着说,每间房都准备好了,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又说:“我用不着揍他们,总的来说,我想他们今晚挨揍挨够了。我把这话告诉他们,他们表示同意,说再也不骚扰我们了。他们很懊悔,对过去的所作所为深感歉疚,说那是黄鼠狼头子和白鼬的错,又说如果今后可以为我们出力,将功补过,我们只消言语一声。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面包卷,放他们出后门,他们就一溜烟似的溜啦。”
说罢,鼹鼠把椅子拉到餐桌旁,埋头大嚼起冷口条来。蟾蜍呢,到底不失绅士风度,把一肚子嫉妒抛在一边,诚心诚意地说:“亲爱的鼹鼠,实在谢谢你啦,感谢你今晚的辛苦劳累,特别要感谢你今早的聪明机智!”獾听了很高兴,说:“我勇敢的蟾蜍说得好呀!”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晚饭,立刻上楼,钻进干净的被窝,睡觉去了。他们安安稳稳地睡在蟾蜍祖传的房子里,这是他们以无比的勇气、高超的韬略和娴熟地运用棍棒夺回的。
第二天早上,蟾蜍照例睡过了头,下楼来吃早饭时,晚得不成体统。他发现,桌上只剩下一堆蛋壳,几片冰凉的发皮了的烤面包,咖啡壶里空了四分之三,别的就没什么了。这叫他挺来气,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自己的家呀!透过餐厅的法式长窗,他看见鼹鼠和河鼠坐在草坪里的藤椅上,笑得前仰后合,两双小短腿在空中乱踢蹬,分明是在讲故事。獾呢,他坐在扶手椅上,聚精会神在读晨报。蟾蜍进屋时,他只抬眼冲他点了点头。蟾蜍深知他的为人,只好坐下来,凑合着吃一顿算了,只是暗自嘟囔着,早晚要跟他们算帐。他快吃完时,獾抬起头来,简短地说:“对不起,蟾蜍,不过今天上午你恐怕会有好些活要干。你瞧,咱们应该马上举行一次宴会,,来庆祝这件大事。这事必须你来办,这是规矩。”
“嗯,好吧!”蟾蜍欣然答道。“只要你高兴,一切遵命。只是我不明白,举行宴会为什么非得在上午不可。不过,我这个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过得快活,而只是为了知道朋友们需要什么,尽力去满足他们,你这亲爱的老獾头哟!”
“别装傻了,”獾不高兴地说。“而且,不要一边说话,一边把咖啡嘬得吱吱喳喳响,这不礼貌。我是说,宴会当然要在晚上举行,可是请柬得马上写好发出去,这就得由你来办。现在就坐到那张书桌前,桌上有一叠信笺,信笺上印有蓝色和金色的‘蟾宫’字样,给咱们所有的朋友写邀请信。要是你不停地写,那么在午饭前,咱们就能把信发出去。我也要帮忙,分担部分劳务,宴会由我来操办。”
“什么!”蟾蜍苦着脸说。“这么美好的早晨,要我关在屋里写一堆劳什子的信!我想在我的庄园里四处转转,整顿整顿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摆摆架子,痛快痛快!不干!我要,我要看……不过,等一等,当然我要干,亲爱的獾!我自己的快乐或方便,比起别人的快乐和方便,又算得了什么!既然你要我这么办,我照办就是。獾,你去筹备宴会吧,随你想预订什么菜都行。然后到外面去和我们的年轻朋友们一道说说笑笑,忘了我,忘了我的忧愁和劳苦吧!为了神圣的职责和友谊,我甘愿牺牲这美好的早晨!”
獾疑惑地望着蟾蜍,可蟾蜍那直率坦诚的表情,很难使他想到这种突然转变的背后,会有什么不良的动机。于是他离开餐厅,向厨房走去。门刚关上,蟾蜍就急忙奔书桌去。他一定要写邀请信,一定不忘提到他在那场战斗中所起的主导作用,提到他怎样把黄鼠狼头子打翻在地;他还要略略提到他的历险,他那战无不胜的经历,有多少可说的呀。在请柬的空白页上,他还要开列晚宴的余兴节目。他在脑子里打着这样一个腹稿:
    《讲演》
         ——蟾蜍作
    (晚宴期间,蟾蜍还要作其他讲话)
    《致词》
    《学术报告》——我们的监狱制度——古老英国的水道——马匹交易及其方法——财产、产权与义务——荣归故里典型的英国乡绅。
    《歌曲》
    (本人自编)
    《其他歌曲》
    在晚宴期间由词曲作者本人演唱。
这个想法,使他大为得意,于是他努力写信,到中午时分,所有的信都写完了。这时,有人通报说,门口来了一只身材瘦小衣着槛褛的黄鼠狼,怯生生地问他能不能为先生们效劳。蟾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瞧,原来是头天晚上被俘的一只黄鼠狼,现在正必恭必敬地巴望讨他的欢心哩。蟾蜍拍了拍他的脑袋,把那一沓子邀请信塞在他爪子里,吩咐他抄近道,火速把信送出去。要是他愿意晚上再来,也许给他一先令酬劳,也许没有。可怜的黄鼠狼受宠若惊,匆匆赶去执行任务了。
另三只动物在河上消磨了一上午,欢欢喜喜谈笑风生地回来吃午饭:鼹鼠觉得有些对不住蟾蜍,不放心地望着他,生怕他会是一脸愠色、郁郁不乐。谁知,蟾蜍竟是一副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样子。鼹鼠不禁纳闷,感到其中必有缘由。河鼠和獾,则会心地互换了一下眼色。
上午饭刚吃完,蟾蜍就把双爪深深插进裤兜,漫不经心地说:“好吧,伙计们,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吧,需要什么,只管吩咐!”说罢,就大摇大摆朝花园走去。他要在那里好好构思一下今晚的演说内容。这时,河鼠抓住了他的胳臂。
蟾蜍立刻猜到河鼠的来意,想要挣脱;可是当獾紧紧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臂时,他明白,事情败露了。两只动物架着他,带到那间通向门厅的小吸烟室,关上门,把他按在椅子上。然后,他俩都站在他前面,蟾蜍则一言不发地坐着,心怀鬼胎、没好气地望着他们。
“听着,蟾蜍,”河鼠说,“是有关宴会的事。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跟你说话。不过,我们希望你明白,宴会上不搞讲演,不搞唱歌。你要放清醒些,我们不是和你讨论,而是通知你这个决定。”
蟾蜍知道,自己落进了圈套。他们了解他,把他看得透透的。他们抢在了他头里。他的美梦破灭了。
“我能不能就唱一支小歌?”他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那没好处,小蟾儿;你很清楚,你的歌全是自吹自擂,你的讲话全是自我炫耀,全是全是全是粗鄙的夸张,全是全是——”
‘And gas,’ put in the Badger, in his common way.
“胡吹,”獾干脆地说。
“小蟾儿,这是为你好呀,”河鼠继续说。“你知道,你早晚得洗心革面,而现在正是重敲锣鼓另开张的大好时机,是你一生的转折点。请相信,说这话,我心里也不好受,一点不比你好受。”
蟾蜍沉思了良久。最后,他抬起头,脸上显出深深动情的神色。“我的朋友们,你们赢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我的要求很小很小,只不过是让我再尽情表现和发挥一个晚上,让我放手表演一番,听听那雷鸣般的掌声,因为我觉得,那掌声似乎体现了我最好的品德。不过,你们是对的,而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重新做人。朋友们,你们再也不会为我脸红了。唉,老天爷,做人真难哪!”
And, pressing his handkerchief to his face, he left the room, with faltering footsteps.
说完,他用手帕捂住脸,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Badger,’ said the Rat, ‘_I_ feel like a brute; I wonder what YOU feel like?’
“獾,”河鼠说,“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狠心狼;不知道你感觉怎样?”
“是啊,我明白,我明白,”獾忧郁地说。“可我们非这样做不可。这位好好先生必须在这儿住下去,站稳脚跟,受人尊敬。难道你愿意看着他成为大伙儿的笑柄,被白鼬和黄鼠狼奚落吗?”
“当然不,”河鼠说。“说到黄鼠狼;那只给蟾蜍送信的小黄鼠狼,碰巧被咱们遇上了,真够运气的。我从你的话里,猜到这里准有文章,就抽查了一两封信。果然,那些信简直写得活现眼。我把它们全没收了,好鼹鼠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室里,填写简单明了的请帖哩。”
举行宴会的时间快到了。蟾蜍一直离开朋友们,独自躲到他的卧室里,这时还坐在那儿,闷闷不乐,苦苦思索。他用爪子撑住额头,久久地凝想。渐渐地,他面色开朗起来,脸上缓缓露出笑意。然后,他有点害羞地、难为情地格格笑了起来。末了,他站起来,锁上房门,拉上窗帘,把房里所有的椅子摆成一个半圆形,自己立在正前方,身子涨得鼓鼓的。然后,他鞠了一躬,咳了两声,对着想象中的兴高采烈的观众,放开嗓子唱起来。
《蟾蜍的最后一支小歌》
    “蟾蜍回来啦!
    客厅里,惊慌万状,
    门厅里,哀号成片,
    牛棚里;哭声不绝,
    马厩里,尖叫震天。
    蟾蜍回来啦,
    蟾蜍归来的时候,
    碎窗破门而入,
    黄鼠狼遭追击,
    纷纷晕倒在地。
    当蟾蜍回来的时候!
    鼓声响咚咚!
    号角齐鸣,士兵欢呼,
    炮弹横飞,汽车嘟嘟,
    当——英雄——归来!
    欢呼呀——乌啦!
    让人人高声欢呼,
    向备受尊崇的动物致敬,
    因为这是蟾蜍——盛大的——节日!”
蟾蜍歌声嘹亮,唱得热情洋溢,感情充沛。一遍唱完,又从头唱了一遍。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很长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然后,他把发刷浸在水里打湿,把头发从中分开,垂在面颊两边,用刷子刷得平塌塌、光溜溜的。他开了门锁,静静地走下楼,去迎接宾客们。他知道,他们一定都聚集在客厅里了。
他进来的时候,所有的动物都高声欢呼,围拢来祝贺他,说许多好话赞美他的勇敢、聪明和战斗精神。蟾蜍只是谈淡地笑笑,低声道:“没什么!”或者换个说法:“哪里,正相反!”水獭正站在炉毯上,对一群贵客描述,假如他当时在场,会怎样做。看到蟾蜍,他大叫一声跑过来,甩开两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要拉他在屋里英雄式地绕场一周。可是蟾蜍温和地表示不屑。挣脱了他的双臂,婉转地说:“獾才是出谋划策的主帅,鼹鼠和河鼠是战斗的主力军,而我,只不过是行伍里的一名小卒子,干得很少,可以说没干什么。”蟾蜍这种出人意外的表现,使动物们大惑不解,不知所措。当蟾蜍一一走到客人面前;做出谦虚的表示时,他觉得,自己成了每位客人深感兴趣的目标。
獾把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晚宴获得了巨大成功。动物们欢声笑语不绝。可是整个晚上,端坐主位的蟾蜍,却始终双眼低垂,目不斜视,对左右两侧的动物,低声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他偶尔偷瞄獾和河鼠一眼。这时,他俩总是张大嘴巴,互相对视一下,这使蟾蜍深感快意。晚宴进行到一定时候;一些年轻活泼的动物就交头接耳,说这回晚会不像往年开得那么热闹有趣。有人敲桌子,喊道:“蟾蜍,讲话呀!蟾蜍来段演说呀!唱支歌呀!蟾蜍先生来支歌呀!”可蟾蜍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举起只爪子,温和地表示反对,只一个劲劝客人们多进美食,和他们聊家常,关切地问候他们家中尚未成年不能参加社交活动的成员,设法让他们知道,这次晚宴是严格遵照传统方式进行的。
He was indeed an altered Toad!
蟾蜍真的变了!
这次盛会之后,四只动物继续过着欢快惬意的生活,这种生活曾一度被内战打断,但以后再也没有受到动乱或入侵的干扰。蟾蜍和朋友们商量后,选购了一条漂亮的金项链,配有一只镶珍珠的小匣子,外加一封连獾也承认是谦虚知恩的感谢倍,差人送给狱卒的女儿。火车司机也因他付出的辛劳和遭到的风险,得到了适当的酬谢和补偿。在獾的严厉敦促下,就连那位船娘,也费了颇大周折找到,适当地赔偿了她的马钱。尽管蟾蜍对此暴跳如雷,极力申辩说,他是命运之神派来惩罚那个臂上长色斑的胖女人的,因为她明白面对一位绅士,却有眼不识泰山。酬谢和赔偿的总额,说实在的,倒也不算太高。那吉卜赛人对马的估价,据当地评估员说,大体上符合实际。
在长长的夏日黄昏,四位朋友有时一起去野林散步。野林现在已被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了。他们高兴地看到,野林居民们怎样恭恭敬敬向他们问好,黄鼠狼妈妈们怎样教导她们的小崽子,把小家伙们带到洞口,指着四只动物说:“瞧,娃娃!那位是伟大的蟾蜍先生!他旁边是英勇的河鼠,一位无畏的战士。那一位,是著名的鼹鼠先生,你们的父亲常说起的!”要是娃娃们使性子,不听话,妈妈们就吓唬说,要是他们再闹,再烦人,可怕的大灰獾就会把他们抓走。其实,这是对獾的莫大诬蔑,因为獾虽不大喜欢同人交往,却挺喜欢孩子的。不过,黄鼠狼妈妈这样说,总是很奏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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