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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

肯尼斯·格雷厄姆(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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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河岸
整个上午,鼹鼠都在勤奋地干活,为他小小的家屋作春季大扫除,先用扫帚扫,再用掸子掸,然后登上梯子、椅子什么的,拿着刷子,提着灰浆桶,刷墙,直干到灰尘呛了嗓子,迷了眼,全身乌黑的毛皮溅满了白灰浆,腰也酸了,臂也痛了。春天的气息,在他头上的天空里吹拂,在他脚下的泥土里游动,在他四周围飘荡。春天那奇妙的追求、渴望的精神,甚至钻进了他那阴暗低矮的小屋。怪不得他猛地把刷子往地下一扔,嚷道:“烦死人了!”“去它的!”“什么春季大扫除,见它的鬼去吧!”连大衣也没顾上穿,就冲出家门了。上面有种力量在急切地召唤他,于是他向着陡峭的地道奔去。这地道,直通地面上的碎石子大车道,而这车道是属于那些住在通风向阳的居室里的动物的。鼹鼠又掏又挠又爬又挤,又挤又爬又挠又掏,小爪子忙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地念念叨叨,“咱们上去啰!咱们上去啰!”末末了,噗的一声,他的鼻尖钻出了地面,伸到了阳光里,跟着,身子就在一块大草坪暖暖的软草里打起滚来。
“太棒了!”他自言自语说,“可比刷墙有意思!”太阳晒在他的毛皮上,暖烘烘的,微风轻抚着他发热的额头,在洞穴里蛰居了那么久,听觉都变得迟钝了,连小鸟儿欢快的鸣唱,听起来都跟大声喊叫一样。生活的欢乐,春天的愉悦,又加上免了大扫除的麻烦,他乐得纵身一跳,腾起四脚向前飞跑,横穿草坪,一直跑到草坪尽头的篱笆前。
“站住!”篱笆豁口处,一只老兔子喝道。“通过私人道路,得交六便士!”
鼹鼠很不耐烦,态度傲慢,根本没把老兔子放在眼里,一时倒把老兔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鼹鼠顺着篱笆一溜小跑,一边还逗弄着别的兔子,他们一个个从洞口探头窥看,想知道外面到底吵些什么。“蠢货!蠢货!”他嘲笑说,不等他们想出一句解气的话来回敬他,就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这一来,兔子们七嘴八舌互相埋怨起来。“瞧你多蠢,干吗不对他说……”“哼,那你干吗不说……”“你该警告他……”诸如此类,照例总是这一套。当然啰,照例总是——太晚啦。
 一切都那么美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他跑过一片又一片的草坪,沿着矮树篱,穿过灌木丛,匆匆地游逛。处处都看到鸟儿做窝筑巢,花儿含苞待放,叶儿挤挤嚷嚷——万物都显得快乐,忙碌,奋进。他听不到良心在耳边嘀咕:“刷墙!”只觉得,在一大群忙忙碌碌的公民当中,做一只唯一的懒狗,是多么惬意。看来,过休假日最舒心的方面,还不是自己得到休憩,而是看到别人都在忙着干活。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忽然来到一条水流丰盈的大河边,他觉得真是快乐绝顶了。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条河哩。这只光光滑滑、蜿蜿蜒蜒、身躯庞大的动物,不停地追逐,轻轻地欢笑。它每抓住什么,就格格低笑,把它们扔掉时,又哈哈大笑,转过来又扑向新的玩伴。它们挣扎着甩开了它,可到底还是被它逮住,抓牢了。它浑身颤动,晶光闪闪,沸沸扬扬,吐着旋涡,冒着泡沫,喋喋不休地唠叨个没完。这景象,简直把鼹鼠看呆了,他心驰神迷,像着了魔似的。他沿着河边,迈着小碎步跑,像个小娃娃紧跟在大人身边,听他讲惊险故事,听得入了迷似的。他终于跑累了,在岸边坐了下来。可那河还是一个劲儿向他娓娓而谈,它讲的是世间最好听的故事。这些故事发自地心深处,一路讲下去,最终要向那听个没够的大海倾诉。
他坐在草地上,朝着河那边张望时,忽见对岸有个黑黑的洞口,恰好在水面上边。他梦悠悠地想,要是一只动物要求不过高,只想有一处小巧玲珑的河边住宅,涨潮时淹不着,又远离尘嚣,这个住所倒是满舒适的。他正呆呆地凝望,忽觉得,那洞穴的中央有个亮晶晶的小东西一闪,忽隐忽现,像一颗小星星。不过,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不会是星星。要说是萤火虫嘛,又显得太亮,也太小。望着望着,那个亮东西竟冲他眨巴了一下,可见那是一只眼睛。接着,围着那只眼睛,渐渐显出一张小脸,恰像一幅画,嵌在画框里。
  一张棕色的小脸,腮边有两撇胡鬚。
  一张神情严肃的圆脸,眼睛里闪着光,就是一开始引起他注意的那种光。
  一对精巧的小耳朵,一头丝一般浓密的毛发。
  那是河鼠!
  随后,两只动物面对面站着,谨慎地互相打量。
 “嗨,鼹鼠!”河鼠招呼道。
  “嗨,河鼠!”鼹鼠答道。
  “你愿意过这边来吗?”河鼠问。
  “嗳,说说倒容易,”鼹鼠没好气地说,因为他是初次见识一条河,还不熟悉水上的生活习惯。
  河鼠二话没说,弯腰解开一条绳子,拽拢来,然后轻轻地跨进鼹鼠原先没有注意到的一只小船。那小船外面漆成蓝色,里面漆成白色,鼹鼠的心,一下子飞到了小船上,虽然他还不大明白它的用场。
  河鼠干练地把船划到对岸,停稳了。他伸出一只前爪,搀着鼹鼠小心翼翼地走下来。“扶好了!”河鼠说,“现在,轻轻地跨进来!”于是鼹鼠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真的坐进了一只真正的小船的尾端。
  “今天太美了!”鼹鼠说。这时,河鼠把船撑离岸边,拿起双桨。“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从没坐过船哩!”
  “什么?”河鼠张大嘴巴惊异地喊道,“从没坐过——你是说你从没——哎呀呀——那你都干什么来着?”
  “坐船真那么美吗?”鼹鼠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其实,在他斜倚着座位,仔细打量着座垫、桨片、桨架,以及所有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设备,感到小船在身下轻轻摇曳时,他早就相信这一点了。
“美?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事,”河鼠俯身划起桨来。“请相信我,年轻朋友,世界上再也没有——绝对没有——比乘船游逛更有意思的事啦。什么也不干,只是游逛,”他梦呓般地喃喃说,“坐在船上,到处游逛,游逛……”
“当心前面,河鼠!”鼹鼠忽地惊叫一声。
太迟了。小船一头撞到了岸边。那个梦悠悠、美滋滋的舟子四脚朝天,跌倒在船底。
“坐在船上——或者跟着船——到处游逛,”河鼠开怀大笑,一骨碌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呆在船里,或者呆在船外,这都无所谓。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这就是它叫人着迷的地方。不管你上哪儿,或者不上哪儿;不管你到达目的地,还是到达另一个地方,还是不到什么地方,你总在忙着,可又没专门干什么特别的事;这件事干完,又有别的事在等着你,你乐意的话,可以去干,也可以不干。好啦,要是今天上午你确实没别的事要做,那咱们是不是一块儿划到下游去,逛它一整天?”
鼹鼠乐得直晃脚丫子,腆着胸脯,舒心地长吁一口气,惬意地躺倒在软绵绵的座垫上。“今天我可要痛痛快快玩它一天!”他说,“咱们这就动身吧!”
“那好,等一等,只消一会儿!”河鼠说。他把缆绳穿过码头上的一个环,系住,然后爬进码头上面自家的洞里,不多时,摇摇晃晃地捧着一只胖大的藤条午餐篮子出来了。
“把它推到你脚下,”河鼠把篮子递上船,对鼹鼠说。然后他解开缆绳,拿起双桨。
“这里面都装着些什么?”鼹鼠好奇地扭动着身子。
“有冷鸡肉,”河鼠一口气回答说,“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国面包卷三明治罐焖肉姜汁啤酒柠檬汁苏打水……”
“行啦,行啦,”鼹鼠眉飞色舞地喊道,“太多了!”
“你真的认为太多了?”河鼠一本正经地问,“这只是我平日出游常带的东西;别的动物还老说我是个小气鬼,带的东西刚刚够吃哩!”
可河鼠的话,鼹鼠半点也没听进去。他正深深地沉湎在这种新颖生活里,陶醉在波光、涟漪、芳香、水声、阳光之中。他把一只脚爪伸进水里,做着长长的白日梦。心地善良的河鼠,只管稳稳当当地划着桨,不去惊扰他。
“我特喜欢你这身衣裳,老伙计,”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河鼠才开口说话,“有一天,等我手头方便时,我也要给自己搞一件黑丝绒吸烟服穿穿。”
“你说什么?”鼹鼠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你大概觉得我这人很不懂礼貌吧,可这一切对我是太新鲜了。原来,这——就是一条——河。”
“是这条河,”河鼠纠正说。
“那么,你真的是生活在这条河边啰?多美呀!”
“我生活在河边,同河在一起,在河上,也在河里,”河鼠说,“在我看来,这条河,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姑姑姨姨,我的伙伴,它供我吃喝,也供我洗涮。它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另外的世界,我都不需要。凡是河里没有的,都不值得要,凡是河所不了解的,都不值得了解。主啊!我们在一块度过了多少美妙的时光啊!不管春夏秋冬,它总有趣味,总叫人兴奋。二月里涨潮的时候,我的地窖里灌满了不卫生的汤,黄褐色的河水从我最讲究的卧室的窗前淌过。等落潮以后,一块块泥地露了出来,散发着葡萄干蛋糕的气味,河道里淤满了灯芯草等水草。这时,我又可以在大部分河床上随便溜达,不会弄湿鞋子,可以找到新鲜食物吃,还有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从船上扔下来的东西。”
“不过,是不是有时也会感到有点无聊?”鼹鼠壮着胆子问。“光是你跟河一道,没有别的人跟你拉拉家常?”
“没有别的人?——咳,这也难怪,”河鼠宽宏大量地说,“你新来乍到嘛,自然不明白。现如今,河上的居民已经拥挤不堪,许多人只好迁走了。河上的光景,今非昔比啦。水獭呀,鱼狗呀,鸊鷉呀,松鸡呀,等等,成天围着你转,求你干这干那,就像咱自个儿没有自己的事要料理似的。”
“那边是什么?”鼹鼠扬了扬爪子,指着河那边草地后面黑幽幽的森林。
“那个吗?哦,那就是野林。”河鼠简略地回答,“我们河上居民很少去那边。”
“他们——那边的居民,他们不好吗?”鼹鼠稍有点不安地问。
“嗯,”河鼠回答,“让我想想。松鼠嘛,不坏。兔子嘛,有的还好,不过兔子有好有坏。当然,还有獾。他就住在野林正中央,别处他哪也不愿住,哪怕你花钱请他也不干。亲爱的老獾!没有人打搅他。最好别去打搅他。”河鼠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
“怎么,会有人打搅他吗?”鼹鼠问。
“嗯,当然,有的——有另外一些动物,”河鼠吞吞吐吐地说,“黄鼠狼呀——白鼬呀——狐狸呀,等等。他们也并不全坏,我和他们处得还不错,遇上时,一块儿玩玩什么的。可他们有时会成群结队闹事,这一点不必否认。再说,你没法真正信赖他们,这也是事实。”
鼹鼠知道,老是谈论将来可能发生的麻烦事,哪怕只提一下,都不合乎动物界的礼仪规范,所以,他抛开了这个话题。
“那么,在野林以外远远的地方,又是什么?”他问,“就是那个蓝蓝的、模模糊糊的地方,也许是山,也许不是山,有点像城市里的炊烟,或者只是飘动的浮云?”
“在野林外边,就是大世界,”河鼠说。“那地方,跟你我都不相干。那儿我从没去过,也不打算去;你要是头脑清醒,也决不要去。以后请别再提它。好啦,咱们的静水湾到了,该在这儿吃午饭了。”
他们离开主河道,驶进一处乍看像陆地环抱的小湖的地方。树边,是绿茸茸的青草坡地。蛇一般曲曲弯弯的褐色树根,在幽静的水面下发光。前方,是一座高高隆起的银色拦河坝,坝下泡沫翻滚。相连的是一个不停地滴水的水车轮子,轮子上方,是一间有灰色山墙的磨坊。水车不停地转动,发出单调沉闷的隆隆声,可是磨坊里又不时传出阵阵清脆欢快的小嗓说话声。这情景实在太动人了,鼹鼠不由得举起两只前爪,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哎呀!哎呀!哎呀!”
河鼠把船划到岸边,靠稳了,把仍旧笨手笨脚的鼹鼠平安地扶上岸,然后扔出午餐篮子。 鼹鼠央求河鼠准许他独自开篮取出食物。河鼠很乐意依他,自己便伸直全身在草地上休息,听由他兴奋的朋友去摆弄。鼹鼠抖开餐布,铺在地上,一样一样取出篮子里的神秘货色,井井有条地摆好。每次新的发现,都引得他惊叹一声:“哎呀!哎呀!”全都摆设就绪后,河鼠一声令下:“现在,老伙计,开嚼!”鼹鼠非常乐于从命,因为他那天一早就按常规进行春季大扫除,马不停蹄地干,一口没吃没喝,以后又经历了这许多事,仿佛过了好些天。
“你在看什么?”河鼠问。这时,他俩的辘辘饥肠已多少缓解,鼹鼠已经能够把眼光稍稍移开餐布,投向别处了。
“我在看水面上移动着的一串泡沫,”鼹鼠说,“觉得它怪好玩的。”
“泡沫?啊哈!”河鼠高兴地吱喳一声,像在对谁发出邀请。
岸边的水里,冒出一只宽扁发亮的嘴。水獭钻出水面,抖落掉外衣上的水滴。
“贪吃的花子们!”他朝食物凑拢去,“鼠兄,怎不邀请我呀?”
“这次野餐是临时动议的,”河鼠解释说,“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鼹鼠。”
“很荣幸,”水獭说,两只动物立刻成了朋友。’
“到处都闹哄哄的!”水獭接着说。“今儿个仿佛全世界都上河来了。我到这静水湾,原想图个清静,不料又撞上你们二位!至少是——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的。”
他们背后响起了一阵窸窣声,是从树篱那边来的。树篱上,还厚厚地挂着头年的叶子。一个带条纹的脑袋,脑袋下一副高耸的肩膀,从树篱后面探出来,眼瞅着他们。
“过来呀,老獾!”河鼠喊道。
老獾向前小跑了一两步,然后咕噜说,“哼!有同伴!”随即掉头跑开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满心失望的河鼠议论道,“最讨厌社交生活!今天别想再见到他了。好吧,告诉我们,到河上来的还有谁?”
“蟾蜍就是一个,”水獭回答。“驾着他那只崭新的赛艇;一身新装,什么都是新的!”
两只动物相视大笑。
“有一阵子,他一门心思玩帆船,”河鼠说,“过后,帆船玩腻了,就玩起撑船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成天就知道撑船,捅了不少篓子。去年呢,又迷上了宅船①,于是我们都得陪他住他的宅船,还得装做喜欢。说他后半辈子就在宅船里过了。不管迷上什么,结果总是一样,没过多久就腻烦了,又迷上了新的玩意儿。”
①一种带住所可以居住的船。——译注
“人倒真是个好人,”水獭若有所思地说,“可就是没常性,不稳当——特别是在船上!”
从他们坐的地方,隔着一个岛子,可以望见大河的主流。就在这时,一只赛艇映入眼帘。划船的——一个矮壮汉子——打桨打得水花四溅,身子在船里来回滚动,可还在使劲划着。河鼠站起来,冲他打招呼,可蟾蜍——就是那个划船的——却摇摇头,专心致志地划他的船。“要是他老这么滚来滚去,不消多会儿,他就会摔出船外的,”河鼠说着,又坐了下来。
“他肯定会摔出来的,”水獭格格笑着说,“我给你讲过那个有趣的故事吗?就是蟾蜍和那个水闸管理员的故事?蟾蜍他……”
一只随波漂流的蜉蝣,满怀着血气方刚的后生对生活的憧憬,正歪歪斜斜地逆水游来。忽见水面卷起一个旋涡,“咕噜”一声,蜉蝣就没影儿了。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忙低下头去看。水獭的话音还在耳边,可他扒过的那块草地却空空如也。从脚下一直望到天边,一只水獭也不见。
不过,河面又泛起了一串泡沫。
河鼠哼起了一支小曲儿。鼹鼠想起,按动物界的规矩,要是你的朋友突然离去,不管有理由还是没理由,你都不该随便议论。
“好啦,好啦,”河鼠说,“我想咱们该走啦。我不知道,咱们两个谁该收拾碗碟?”听口气,仿佛他并不特别乐意享受这个待遇。
“哦,让我来吧,”鼹鼠说。当然,河鼠就让他去干了。
收拾篮子这种活儿,不像打开篮子那样叫人高兴,向来如此。不过鼹鼠天生来对所有的事都感兴趣。他刚把篮子装好系紧,就看见还有一只盘子躺在地上冲他瞪眼。等他重新把盘子装好,河鼠又指出漏掉了一只谁都应该看见的叉子。末末了,瞧,还有那只他坐在屁股底下竟毫无感觉的芥末瓶——尽管一波三折,这项工作总算完成了,鼹鼠倒也没怎么特不耐烦。
下午的太阳渐渐西沉,河鼠朝回家的方向梦悠悠地轻荡双桨,一面自顾自低吟着什么诗句,没怎么理会鼹鼠。鼹鼠呢,肚里装满了午餐,心满意足,自认为坐在船上已挺自在自如了,于是有点跃跃欲试起来。他忽然说:“喂,鼠兄,我现在想划划船!”
河鼠微微一笑,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我的年轻朋友,等你学几次再划吧。划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有一两分钟,鼹鼠没吭声,可是他越来越眼红起河鼠来。见河鼠一路划着,动作那么有力,又那么轻松,鼹鼠的自尊心开始在他耳边嘀咕,说他也能划得和河鼠一样好。他猛地跳起来,从河鼠手中夺过双桨。河鼠两眼一直呆望着水面,嘴里嘟哝着一些什么小诗,没提防鼹鼠这一着,竟仰面翻下座位,又一次四脚朝天跌倒在船底。得胜的鼹鼠抢占了他的位子,信心十足地握住了双桨。
“住手!你这个蠢驴!”河鼠躺在船底喊道,“你干不了这个!你会把船弄翻的!”
鼹鼠把双桨往后一挥,深深插进水里。桨根本没有划在水面。只见他两脚高高翘起,整个儿跌倒在躺倒的河鼠身上。他惊慌失措,忙去抓船舷,刹那间——扑通!
船儿兜底翻了过来,鼹鼠在河里扑腾着挣扎。
哎呀,水好冷呀,浑身都湿透啦!他往下沉,沉,沉,水在他耳朵轰轰直响。一会儿,他冒到水面上,又咳又呛,吱哇乱叫。太阳显得多可爱呀!一会儿,他又沉了下去,深深地陷入绝望。这时,一只强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脖颈。那是河鼠。河鼠分明是在大笑——鼹鼠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笑,从胳臂传下来,经过爪子,一直传到鼹鼠的脖子。
河鼠抓过一只桨,塞在鼹鼠腋下,又把另一只桨塞在他另一腋下。然后,他在后面游泳,将那个可怜巴巴的动物推到岸边,拽出水来,安顿在岸上,成了湿漉漉、软瘫瘫、惨兮兮的一堆。
河鼠把鼹鼠的身子搓揉了一阵,拧去湿衣裳上的水,然后说:“现在,老伙计!顺着绎道使劲来回跑,跑到身上暖过来,衣裳干了为止。我潜下水去捞午餐篮子。”
惊魂未定的鼹鼠,外面浑身湿透,内心羞愧难当,在河边来回跑步,直跑到身上干得差不多了。同时,河鼠又一次窜进水中,抓回小船,把它翻正,系牢;又把散落水面的什物一件件寻上岸来,最后,他潜入水底,捞到了午餐篮子,奋力将它带到岸上。
等一切都安排停当,又要启航时,鼹鼠一瘸一拐、垂头丧气地坐到了船尾的座位上。开船时,他情绪激动,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鼠兄,我宽宏大量的朋友!我太愚蠢,太不知好歹了!实在是对你不起。想到我险些儿把那只美丽的午餐篮子弄丢了,心情就特别沉重。说真格的,我是一只十足的蠢驴,我心里明白。你能不能不计前嫌,原谅我这一遭,对我还跟过去一样?”
“这没什么,祝福你!”河鼠轻松地答道,“一只河鼠嘛,弄湿点儿算什么?多数日子,我呆在水里的时间比呆在岸上还长哩。你就别再惦着了。这么着吧,我真的希望,你来跟我一道住些时候。我的家很普通,很简陋,根本没法和蟾蜍的家相比。可你还没来我家看过哩。你来了,我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而且,我还能教你学会划船,游泳,你很快就能像我们一样,在水上自由自在了。”
这番亲切体贴的话,感动得鼹鼠说不出话来,只用爪子背儿抹去一两滴眼泪。可是善解人意的河鼠把眼光移向了别处。不一会儿,鼹鼠的情绪缓过来了。当两只松鸡互相唧喳嘲笑他那副狼狈相时,他竟能和他们顶起嘴来。
回到家,河鼠在客厅里升起一炉熊熊的火,给鼹鼠拿来一件晨衣,一双拖鞋,把他安顿在炉前一张扶手椅上,然后给他讲河上的种种趣闻轶事,直到吃晚饭。鼹鼠是一只陆上动物,河上的故事在他听来是十分惊险有趣的。河鼠讲到拦河坝;讲到突发的山洪;讲到跳跃的狗鱼;还有乱扔硬梆梆的瓶子的汽船——扔瓶子是确有其事,而且是由汽船那边扔下来的,因此可以推断,是汽船扔的——还有苍鹭,他们跟别人说话时盛气凌人;还有钻进排水阴沟的探险;还有同水獭一道夜间捉鱼,或者跟獾一道在田野里远足。晚饭吃得痛快极了,可是饭后不多会儿鼹鼠就瞌睡得不行,于是殷勤周到的主人只好把他送到楼上一间讲究的卧室里。鼹鼠马上一头倒住枕头上,感到非常安宁和满意。他知道,他的那位新结识的朋友——大河——在不断轻轻拍打着他的窗棂。
对于新从地下居室解放出来的鼹鼠,这一天,只是一连串相伴的日子的开端。随着万物生长成熟的盛夏的来临,白昼一天比一天长,也一天比一天过得更有趣。他学会了游泳,划船,尝到了与流水嬉戏的甜头。他把耳朵贴近芦苇杆时,有时会偷听到风在芦苇丛里的窃窃私语。
II THE OPEN ROAD
第二章:大路
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早晨,鼹鼠忽对河鼠说:“鼠兄,我想求你帮个忙。”
河鼠正坐在岸边,吟唱一支小曲儿。这曲子是他自己编的,所以唱得很带劲,没怎么留意鼹鼠或别的事儿。一大早,他就和鸭子朋友们在河里游泳来着。鸭子一惯总喜欢猛地头朝下脚朝上拿大顶。这时,河鼠就潜到水下,在鸭子的下巴(要是鸭子有下巴的话)下面的脖子上挠痒痒,弄得鸭子只好赶紧钻出水面,扑打着羽毛,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因为,要是你的头倒插在水里,你自然不可能痛痛快快发泄你一腔怒火。后来,他们只得央求他走开,去管自己的事,别干涉他们。河鼠这才走开了,在河岸上坐着晒太阳,编一首有关鸭子的歌。歌名叫:《鸭谣》——
沿着静水湾,
长长灯芯草,
鸭群在戏水,
尾巴高高翘。
公鸭母鸭尾.
黄脚颤悠悠,
黄嘴隐不见,
河中忙不休。
    绿萍水草稠
    鱼儿尽兴游,
    食品储存库,
    丰盛又清幽。
    人各有所好!
    头下尾上翘,
    鸭子的心愿,
    水上乐消遥。
    蓝蓝天空高,
    雨燕飞又叫,
    我们戏水中,
    尾巴齐上翘!
 “这首歌到底有多好,我说不上来,鼠兄,”鼹鼠谨慎地说。鼹鼠自己不是诗人,也不赞赏懂诗的人。而且,他天性坦诚,喜欢实话实说。
“鸭子也不懂得,”河鼠开朗地说,“他们说:‘干吗不让人家在高兴的时候做他们高兴做的事?别人干吗要坐在岸上对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还要编歌嘲笑人家?尽是胡说八道!’这就是鸭子们的论调。”
“说得对嘛.说得对嘛,”鼹鼠打心眼儿里赞同。
“不,说得不对!”河鼠气愤地喊道。
“好啦,就算不对,就算不对,”鼹鼠息事宁人地说。“可是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领我去拜访蟾蜍先生?他的事,我听说得多了,特想和他认识认识。”
“当然啰!”好脾气的河鼠说着,一跃而起,把诗呀什么的全都抛到脑后,一整天再也没想起。“去把船划出来,咱们马上就去他家。你想拜访蟾蜍,随时都可以。不管是早是晚,蟾蜍都一个样,总是乐呵呵的。你去看他,他老是高兴,你要走,他老是恋恋不舍!”
“他准是个非常和善的动物,”鼹鼠说。他跨上了船,提起双桨。河鼠呢,他安安逸逸地坐到了船尾。
“他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动物,”河鼠说。“特单纯,特温和,特重感情。或许不太聪明——不可能人人都是天才嘛。他或许爱吹牛,有些自高自大。可蟾儿,他的优点确实不少。”
绕过一道河湾,迎面就见一幢美丽、庄严、古色古香的老红砖房;房前是修理得平平整整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边。
“那就是蟾宫,”河鼠说。“左边有一条小河汊,牌子上写着:‘私人河道,不得在此登岸’。这河汊直逼他的船坞,咱们要在那儿停船上岸。右边是马厩。你现在看到的是宴会厅——年代很久了。你知道,蟾蜍相当有钱,这幢房子确实是这一带一所最讲究的房屋,不过,我们从不向蟾蜍这样表示。”
小船徐徐驶进河汉,来到一所大船坞的屋顶下。鼹鼠把桨收进船舱。这里,他们看到许多漂亮的小船,有的挂在横梁上,有的吊在船台上,可是没有一只船是在水里。这地方显得有种冷落废弃的气氛。
河鼠环顾四周。“我明白了,”他说。“看来他玩船已经玩够了,厌倦了,再也不玩了。不知道他现在又迷上了什么新玩意儿?走,咱们瞧他去。一切很快就会明白的。”
他们离船上岸,穿过各色鲜花装点的草坪,寻找蟾蜍。不多时,他们就遇到了他。蟾蜍坐在一张花园藤椅上,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盯着膝上的一张大地图。
“啊哈!”看到他俩,蟾蜍跳了起来,“太好了!”不等河鼠介绍,就热情洋溢地同他俩握握爪子。“你们真好!”他接着说,围着他俩蹦蹦跳跳。“河鼠,我正要派船到下游去接你,吩咐他们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把你接来。我非常需要你——你们两位。好吧,现在你们想吃点什么?快进屋吃点东西吧!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你们想不到,有多巧啊!”
“蟾儿,让咱们先安静地坐一会儿吧!”河鼠说,一屁股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鼹鼠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扶手椅上、说了几句客气话,赞美蟾蜍那“可爱的住宅”。
“这是沿河一带最讲究的房子,”蟾蜍哇啦哇啦大声嚷道。“在别的地方,你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他情不自禁又加上一句……
这时,河鼠用胳臂捅了捅鼹鼠,不巧,正好被蟾蜍看见了。他脸涨得通红。跟着是一阵难堪的沉寂。然后,蟾蜍大笑起来。“得啦,鼠儿,我说话就这么个德行,你知道的。再说,这房子确实不坏,是吧?你自己不也挺喜欢它吗。咱们都清醒些好啦。你们两位正是我需要的。你们得帮我这个忙。这事至关重要!”
“我猜,是有关划船的事吧,”河鼠装糊涂说。“你进步很快嘛,就是还溅好些水花。只要再耐心些,再加上适当的指导,你就可以……”
“噢,呸!什么船!”蟾蜍打断他的话,显得十分厌恶的样子。“那是小男孩们的愚蠢玩意儿。我老早就不玩了。不折不扣,纯粹是浪费时光。看到你们这些人把全副精力花在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真叫我感到痛心,你们本该明白的。不,不,我已经找到了一桩真正的事业,这辈子应该从事的一种正经行当。我打算把我的余生奉献给它。一想到过去那么多年头浪费在无聊的琐事上,我真是追悔莫及。跟我来,亲爱的鼠儿,还有你的这位和蔼的朋友也来.如果肯赏光的话。不远,就在马厩场院那边,到了那儿,你们就会看到要看到的东西!”
蟾蜍领着他们向马厩场院走去,河鼠一脸狐疑,跟在后面。只见从马车房里拉出一辆吉卜赛篷车,崭新,锃亮,车身漆成金丝雀般的淡黄色,点缀着绿色纹饰,车轮则是大红的。
“瞧吧!”蟾蜍叉开双腿,腆着肚皮,喊道,“这辆小马车代表的生活,才是你们要过的真正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道,尘土飞扬的公路,荒原,公地,树篱,起伏的草原,帐篷,村庄,城镇,都市,全都属于你们!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到处旅行,变换环境,到处有乐趣,刺激!整个世界在你眼前展开,地平线在不断变换!请注意,这辆车是同类车子里最精美的一辆,绝无例外。进车里来,瞧瞧里面的设备吧。全是我自己设计的,是我干的!”
鼹鼠兴致勃勃,兴奋异常,急不可耐地跟着蟾蜍踩上篷车的踏板,进了车厢。河鼠只哼了哼鼻子,把手深深插进裤兜,站在原地不动。
车厢里确实布置得非常紧凑而舒适。几张小小的卧铺,一张小桌靠壁折起,炉具,小食品柜,书架,一只鸟笼,笼里关着一只鸟,还有各种型号和式样的高锅、平锅、瓶瓶罐罐、烧水的壶。
“一应俱全!”蟾蜍得意地说。他打开一只小柜。“瞧,有饼干、罐头龙虾、沙丁鱼——凡是你们用得着的东酉,应有尽有。这儿是苏打水,那儿是烟草,信纸、火腿、果酱、纸牌、骨牌,”他们重新踩着踏板下车时,他继续说,“你会发现,咱们今天下午启程时,什么也没漏掉。”
“对不起,”河鼠嘴里嚼着一根稻草,慢条斯理地说,“我好像听见你刚才说什么‘咱们’,什么‘启程’。什么‘今天下午’来着?”
“得啦,你呀,亲爱的好老鼠儿,”蟾蜍央求说,“别用那种尖酸刻薄的腔调说话好吗?你明明知道,你们非来不可。没有你们,叫我怎么对付这一摊?求求你啦,这事就这么定了,别和我争辩,我受不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那条乏味的臭哄哄的老河,成天呆在河岸上一个洞里,呆在船上吧?我想让你见见世面!我要把你造就成一只像样的动物,伙计!”
“我才不稀罕你的那套把戏哩!”河鼠固执地说。“我就是不跟你去,说一不二。我就是要守着我的老河,要住在洞里,要驾船,像往常一样。而且,鼹鼠也要跟我一道,干同样的事,是不是,鼹鼠?”
“那是自然!”鼹鼠诚挚地说。“我永远陪伴你,鼠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得是什么。不过,这玩意看起来像是——呃,像是怪有意思的,是吧?”他眼巴巴地加上一句。可怜的鼹鼠!探险生活,对他来说是桩新鲜事儿,惊险又刺激,这个新的方面,对他有很强的诱惑力。他第一眼看见那辆篷车和它的全套小装备,就爱上它了。
河鼠看出了鼹鼠的心思,他的决心起了动摇。他不愿使人失望,何况他喜欢鼹鼠,总是竭力让他高兴。蟾蜍在一旁仔细观察他俩的动静。
“先进屋吃点午饭吧,”蟾蜍策略地说,“咱们慢慢商量。用不着匆忙做出决定嘛。其实我倒不在乎。我只不过想让你俩高兴高兴罢了。‘活着为别人!’这是我的处世格言。”
午餐,自然是极其精美,就像蟾宫里的所有事物一样。吃饭时,蟾蜍信口开河高谈阔论。他把河鼠撇在一边,专门逗弄缺乏经验的鼹鼠。他天生就是一只夸夸其谈的动物,又喜欢突发奇想,他把这趟旅行的前景、户外生活和途中的乐趣描绘得天花乱坠,把个鼹鼠激动得坐都坐不住了。一来二去,三只动物似乎很快就达成了协议,把旅行的事确定下来了。河鼠虽然还心存疑虑,但他的好脾气终究压倒了个人的反对意见。他不忍心使两位朋友扫兴。他们已经在深入细致地制定计划,作出种种设想,安排未来几周里每天的活动了。
行前的准备大体就绪,大获全胜的蟾蜍领着伙伴们来到养马场,要他们去捉那匹老灰马。由于事先没跟老马商量,蟾蜍就分派他在这趟尘土弥漫的旅途中干这件尘土弥漫的脏活,老马一肚子牢骚怨气,所以逮住他可费了大劲。蟾蜍乘他们逮马时,又往食品柜塞进更多的必需品,又把饲料袋、几网兜洋葱头、几大捆干草,还有几只筐子,吊在车厢底下。老马终于给逮住,套在车上,他们出发了。三只动物各随所好,有的跟着车走,有的坐在车杠上,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同时说着话。那天下午,阳光灿烂。他们蹴起的尘土,香喷喷的,闻着叫人心旷神怡。大路两侧茂密的果园里,鸟儿们欢乐地向他们打招呼,吹口哨。和蔼的过路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向他们道声好,或者停下来,说几句中听的话,赞美他们那漂亮的马车。兔儿们坐在树篱下他们家的门口,举着前爪,一叠连声赞叹:“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
天色很晚的时候,他们离家已有好些哩地了,身体疲乏,心情愉快,就在一处远离人烟的公地上歇下来。他们卸下马具。由着马去吃草,自己坐在车旁的草地上。蟾蜍大谈他在未来几天打算干的事。这时,星星围着他们,越来越密,越来越大。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不知打哪儿悄悄地突然冒出来,给他们作伴儿,听他们说话。过后,他们钻进篷车,爬上各自的铺位。蟾蜍伸开两脚,瞌睡得迷糊糊地说:“伙计们,晚安!这才是绅士们应该过的生活!别再谈你的那条老河了!”
“我并不谈我的河,”河鼠不紧不慢地说。“蟾蜍,这你知道,可我心里总叨念它,”他又凄凄切切地低声说:“我想念它——一直在想念它!”
鼹鼠从毯子下面伸出爪子,在黑暗里摸到河鼠的爪子,捏了一下。“鼠儿,只要你乐意,干什么我都愿意,”他悄悄对他说,“明儿一大早,咱们就开溜,回到咱们亲爱的河上老洞去,好吗?”
“不,不,咱们还是坚持到底,”河鼠悄声回答。“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得守着蟾蜍,直到这趟旅行结束。撂下他一个,我不放心。不会拖很久的。他的怪念头,从来也维持不长。晚安!”
这次旅行,果然结束得比河鼠预料的还要早。
由于长时间的户外活动,兴奋欢快,蟾蜍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怎么推也推他不醒。于是鼹鼠和河鼠毅然决然,不声不响地动手干起活来。河鼠喂马,生火,洗刷隔夜的杯盘碗盏,准备早餐。鼹鼠呢,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到最近的村落里去买牛奶、鸡蛋,以及蟾蜍自然忘带的一应必需品。等这些繁重的劳务全都干完,两只动物累得够呛,坐下来歇憩时,蟾蜍这才露面,神采奕奕,兴致勃勃,说现在他们大家都活得轻松愉快啦,不用像在家时那样操劳家务啦。
这一天,他们悠闲自在地游逛,驶过绿茵茵的草原,穿行窄窄的小径,当晚又在一块公地上过夜。不过,两位客人这回硬要蟾蜍干他份内的活儿。结果,第二天早上要动身时,蟾蜍不再津津乐道原始生活如何单纯简易,却一味想赖回他的铺上,但被他们硬拖了起来。和昨天一样,他们的路程仍是穿经窄窄的小径,越过田野。到了下午,他们才上了公路。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条公路。就在这儿,意想不到的祸事,迅雷般落到了他们头上。这桩祸事,对于他们的旅行是个灾难,而对于蟾蜍今后的生涯,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重大影响。
他们正悠闲自在地在公路上缓缓行进,鼹鼠和老马并肩而行,跟马说话,因为那匹马抱怨说,他被冷落了,谁也不理睬他。蟾蜍和河鼠跟在车后,互相交谈——至少是蟾蜍在说话,河鼠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插上一句:“是呀,可不是吗?你跟他说什么来着?”心里却琢磨着毫不相干的别样事。就在这当儿,从后面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隐隐的警告的轰鸣声,就像一只蜜蜂在远处嗡嗡嘤嘤。回头一看,只见后面一团滚滚烟尘,中心有个黑黑的东西在移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们冲来。从烟尘里,发出一种低微的“噗噗”声,像一只惊恐不安的动物在痛苦地呻吟。他们并没在意,又接着谈话。可是就在一瞬间(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宁静的局面突然打破了。一阵狂风,一声怒吼,那东西猛扑上来,把他们逼下了路旁的沟渠。那“噗噗”声,像只大喇叭,在他们耳边震天价响。那东西里面锃亮的厚玻璃板和华贵的摩洛哥山羊皮垫,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原来那是一辆富丽堂皇的汽车,一个庞然大物,脾气暴躁,令人胆寒。驾驶员聚精会神地紧握方向盘,顷刻间独霸了整个天地,搅起一团遮天蔽日的尘云,把他们团团裹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接着,它嗖地远去,缩成一个小黑点,又变成了一只低声嗡嗡的蜜蜂。
那匹老灰马,正慢悠悠地往前踱步,一面梦想着他那恬静闲适的养马场,突然遇上这么个难对付的局面,不由得狂躁起来。他向后退,又向前猛冲,又一个劲儿倒退,不管鼹鼠怎样使劲拉他的马头.怎样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他保持冷静,全都无济于事,硬是把车子往后推到了路旁的深沟边。那车晃了晃,接着便是撕心裂胆的一阵破碎声,结果,这辆淡黄色篷车,他们的骄傲和欢乐,就整个横躺在沟底,成了一堆无法修复的残骸。
河鼠站在路当中,暴跳如雷,气得直顿脚。“这帮恶棍!”他挥着双拳大声吼叫。“这帮坏蛋,这帮强盗,你们——你们——你们这帮路匪!——我要控告你们!我要把你们送上法庭!”他的念家情绪领时消失,此刻,他成了一艘淡黄色航船的船长,他的船被一群敌对的船员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逼上了浅滩。一怒之下,他过去痛骂那些小汽船老板的尖酸刻薄的话一股脑喷发出来,因为那些人把船开得离岸大近,搅起的浪花常常淹了他家客厅的地毯。
蟾蜍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大路当中,两腿直挺挺地伸在前面,眼睛定定地凝望着汽车开走的方向。他呼吸急促,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宁静而满意,嘴里还不时发出轻轻的“噗噗”声。
鼹鼠忙着安抚老灰马,过了一会,终于使他镇静下来。接着他就去查看那辆横躺在沟底的车。那模样真是惨不忍睹。门窗全都摔得粉碎,车轴弯得不可收拾,一只轮子脱落了,沙丁鱼罐头掉了一地,笼里的鸟惨兮兮地抽泣着,哭喊着求他们放他出来。
河鼠过去帮助鼹鼠,可他们两个一齐努力也没能把车扶起。“喂!蟾蜍!”他们喊道。“下来帮一把手,行不行?”
蟾蜍一声不吭,坐在路上纹丝不动。他俩只得过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见,蟾蜍正迷迷瞪瞪地出神,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两眼仍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尘土飞扬的地方,那个毁了他们的家伙的去向。时不时,还听到他低声念叨:“噗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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