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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里斯·勒布朗 虎 牙

_22 莫里斯·勒布朗(法)
  堂路易和几个人帮他推,起飞准备很快就绪,达瓦纳检查了一下发动机,发现它运转正常。
  这时,一辆马力强大的鱼雷形敞篷汽车,像一头狂怒的畜生,一路鸣着汽笛,从昂热方向开过来,猛一下停住了。
  从那汽车上跳下三个人,朝黄色汽车的司机冲过来。堂路易认出了他们。那是韦贝副局长和他的两个手下。他们昨夜把他送到看守所后,又被警察总监派来追捕凶手。
  他们把黄色汽车司机盘问了一番,看来十分沮丧。他们一边挥着手,向那司机提出一些新的问题,逼他回答,一边看表,查看路线图。
  堂路易走过去。他戴着飞行帽,一副眼镜遮住了脸,他们都认不出来了。他改变声音,说:
  “韦贝先生,鸟儿飞了吧?”
  韦贝诧异地打量了一下他。
  堂路易嘲笑道:
  “是啊,飞走了。圣路易岛那家伙是只老狐狸,狡猾得很,对吧?换了三部车。昨夜在凡尔赛,你们查出他换了这辆汽车,并了解了车子的特征。可是到了芒斯,他又换了一辆……去向不明。”
  副局长两只眼睛睁得溜圆。这人是谁呢?他只给警察总署打过电话,而且是半夜两点钟打的,他怎么就得悉电话内容了呢?他问道:
  “先生,你究竟是谁呀?”
  “怎么,你就不认识我了?跟警察约会真劳神费力……你手忙脚乱及时赶到,他却问你是谁。嗨,韦贝,说实话吧,你是故意装出不认识我吧。非要我到太阳底下让你端详不可?看吧。”
  他摘下飞行帽。
  “亚森·罗平!”韦贝张口结舌道。
  “伙计,我走路、骑马,甚至坐飞机为你效劳呢。我回去了,再见。”
  韦贝大惊失色。十二小时以前,他明明亲手把亚森·罗平送进了看守所,可是这会儿,在远离巴黎四百公里的地方,他却自由自在地出现在他面前。
  堂路易回到达瓦纳身边,寻思:
  “多么有力的侧击!四句话,句句都说到点子上。末了还给他肚子上捅了一肘,我把他揍倒了。别急。至少可以数三次十秒,他才喊得出‘妈妈’。”
  达瓦纳已做好起飞的准备。堂路易登上飞机。农民们帮着推飞机。不一会儿,飞机就离开了地面。
  “东北—北方。”堂路易吩咐道,“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一万法郎。”
  “逆风。”达瓦纳道。
  “加五千法郎。”堂路易叫道。
  他不容许任何事来阻碍他,他急于赶到弗尔米尼。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一直看到了案子的发端。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没想到把仓库里吊着的那两具干尸和莫宁顿遗产激起的一连串谋杀事件联系起来,他更觉得奇怪的是,弗维尔工程师的老朋友朗热诺老爹很可能是被谋杀的,可他竟然没有了解那桩案子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呢?阴谋的症结正在于此。谁有可能为了弗维尔工程师的利益,去拦截工程师写给老友朗热诺的指控信呢?如果不是村民,或至少在村里住过的人,还有可能是谁呢?
  于是一切就得到了解释。凶手刚开始作案时,先杀了朗热诺老爹,然后又杀了德代絮拉玛那对夫妻。手法和后来的一样:不是直接干掉,而是暗中谋杀。就像美国人莫宁顿,弗维尔工程师、玛丽—安娜、加斯通·索弗朗一样,朗热诺老爹被阴险地除掉了,德代絮拉玛两夫妇也被逼得自杀,被弄到仓房里。
  凶手是从弗尔米尼去巴黎的,在那里找到了弗维尔工程师和柯斯莫·莫宁顿,于是阴谋策划了有关遗产的惨案。
  现在凶手又回到了弗尔米尼!
  凶手回去是必然无疑的。首先,他让弗洛朗斯服了麻醉药这个事实就是确凿的证明,因为他必须让弗洛朗斯睡着,免得她认出阿朗松和弗尔米尼的景色,以及她和加斯通·索弗朗一道察看过的古堡。再则,他装出走芒斯—昂热—南特这条路线,只是为了诱使警方误入歧途,并不妨碍他驱车去阿朗松。他在芒斯转向,绕一个急弯,最多花上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最后,在一座大城市郊外搭那么个车库,停着一辆上满汽油、随时可以开动的小利穆齐纳,不正表明,这个凶手要回老巢时,是多么小心谨慎:先在芒斯停下,然后坐自己的小利穆齐纳回朗热诺老爹荒废的庄园?这样算来,今天上午十点,他应该回到了老巢。而且还带着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弗洛朗斯·勒瓦瑟。
  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一个可怕的、摆脱不了的问题:他准备拿弗洛朗斯·勒瓦瑟怎么办?
  “快一点!再快一点!”堂路易吼道。
  自从他知道那凶手的藏身之所以后,那家伙的意图就清清楚楚地映现在他眼前。清楚得可怕。他发觉自已被追捕,穷途末路,又成了弗洛朗斯憎恨和惧怕的人,因为年轻姑娘睁开眼睛看到了现实,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和以往一样——杀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再快一点!”堂路易吼道,“简直没动。再快一点!”
  弗洛朗斯会被那家伙杀掉。也许他还没有动手。不,他应该还没有动手。他需要杀人的时间。动手之前,先要劝说、胁迫、恐吓、央求,一大套丑恶得难以形容的表演。不过他已经作好了杀人的准备。弗洛朗斯眼看性命难保了。
  弗洛朗斯将死于爱她的凶手之手。因为堂路易爱她,所以凭直觉感到了凶手那种畸形的爱。怎么可以认为:那种爱情,除了鲜血和折磨,还会有别的结局呢?
  萨布莱……西耶—勒吉约默……
  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地向后掠去。一座座城市,一片片房屋像阴影一样闪过。
  阿朗松到了。
  到他们在城市与弗尔米尼村之间的一块草场上降落为止,用了不过一个半钟头。堂路易找人打听情况。有好些辆汽车朝弗尔米尼开去了。其中有一辆小利穆齐纳,由一位先生驾驶,开进了一条岔道。
  这条岔道通往朗热诺老爹古堡后面那片树林。
  堂路易如此自信,跟达瓦纳道别之后,又帮他推动飞机起飞。他不需要飞机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最后的决斗开始了。
  他循着土路上的轮印,跑上了岔道。让他觉得意外的是,这条路并未靠近仓库后面那堵围墙,几个星期前他曾从那围墙顶上跳下来。堂路易穿过树林,来到一块开阔的荒地。道路在这里转了个弯,通向庄园,最后在一道有两扇门板的旧门前终止。那门板上安着铁板铁棍加固。
  小利穆齐纳开进去了。
  “无论如何,我得从那里进去。”堂路易寻思,“而且得马上。免得浪费时间,去找缺口或者靠墙的树。”
  这一段的围墙有四米高。
  堂路易进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凭借了什么神奇的力量?他进去以后,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顺利。反正他是拿着达瓦纳借给他的刀,插在石缝里,一步一步攀着那粗糙不平的墙面爬过围墙的。
  到了里面,他找到了轮印。汽车朝左边,朝花园他不了解的部分开去了。那部分更凹凸不平,堆着一个个小山包,以及坍塌的建筑物。那些废墟上面覆盖着大片大片常春藤。
  整个花园都是那样芜杂,但这部分却更是蛮荒。尽管在荨麻和荆棘丛中,在开着大朵大朵野花的茂密的植物丛中,在缬草、毒鱼草、毒芹、洋地黄、当归丛中,生长着一排排月桂和黄杨。
  突然,在一条林荫小道拐弯处,堂路易发现那辆小利穆齐纳停在,或不如说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车门开着,里面乱糟糟的,地毯垂在踏板上,一块玻璃打碎了,一只坐垫挪了位置,一切都表明,弗洛朗斯与那个凶手搏斗过。那家伙大概趁年轻姑娘昏睡没醒时拿绳子绑住她,到了这儿以后,那家伙要把她拖出汽车,弗洛朗斯就死死抠住抠得上手的东西不放。
  堂路易的假设立即得到了验证。他顺着极窄的小径往小山包上走。小径两边为野草所侵占。他发现路边野草一路上都有擦过的痕迹。
  “啊!混蛋!”他想,“那混蛋!他把她一路拖过去!”
  他如果光受本能的驱使,这时就会冲上去救弗洛朗斯。可是他内心深处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该避开什么,便没有采取这种鲁莽举动。因为稍有风吹草动,那只野兽就会杀死猎物。为了防止发生这种可怕事情,堂路易应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击就要让他不能动弹。
  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往山包上走。
  小径在一堆堆石头和残砖断瓦以及一丛丛灌木之间穿过。灌木丛中生长着一株株高大的栎树和山毛榉。显然,这就是昔日封建城堡的遗址。现在的庄园就借用了古堡这个名字。也就是选在这里,靠近山顶的地方,那杀人凶手安了一个藏身之窟。凶手的踪迹还没断,因为草还是往一边倒的。堂路易甚至在地上,在一丛草上看到了一个耀眼的东西。是一枚戒指,一枚小小的,式样很简单的戒指,就一个小金箍,嵌着两颗小珍珠,他常见弗洛朗斯戴在指头上,有一个情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根草茎,在戒指圈里来回穿了三下,就像一条缎带来回缠着似的。
  “信号很明显。”佩雷纳寻思,“很可能那凶手在这儿歇憩。弗洛朗斯虽被绑着,指头却还能动,便留下这东西,表明她是从这儿走的。”
  因此这表明那年轻姑娘还怀着希望。还在盼着救援。堂路易想到,她这最后的呼唤,也许是向他发的,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
  走上去五十步,那凶手又歇了一憩。这个细节表明那凶手奇怪地感到精疲力竭了。这里又有一个信号。那可怜的手摘了一朵花,一朵西洋红,把花瓣撕碎了。接着是泥土上的五个指头印,又有用石头在地上划的一个×。这样,他就可以循着记号,一站一站地跟上来了。
  最后一站临近了。山路变得更陡了。崩落的石头排列成经常变动的障碍。右边,是两座哥特式的尖顶连拱廊,在蓝色的天空勾勒出清晰的侧影。这是一座小教堂的残余部分。左边,是一堵墙,带着壁炉台。
  又往上走了二十步,堂路易收住脚,听到了什么声响。
  他侧耳谛听。果然不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是一阵笑声。可那是多么可怕的笑声啊!一种尖厉刺耳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仿佛是魔鬼发出来的。不如说,这是女人的笑声,女疯子的笑声……
  然后是一阵静寂。接着又传来一种声音,用工具拍土的声音。接着又是静寂……
  堂路易估计,声音是从百米外传来的。
  小径尽头,是在泥土坡上开出的三级台阶。上面,是一大块平台,同样堆满了残砖断瓦。平台正面与中间,耸立着一排围成半圆形的高大的月桂树。草地上几行被践踏过的痕迹,向月桂树延伸过去。
  那一排月桂树密密匝匝,从外形看是无法进入的。堂路易相当惊讶,但还是往前走,发现这排村中间原先是有一道沟槽的,现在枝桠长拢了。
  他很容易就把技桠分开了。那凶手也是这样进去的。照种种迹象看来,凶手现在跑到了终点,离他不远,正在干罪恶勾当。
  确实,一声冷笑划破了空气,离堂路易这么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觉得那凶手仿佛在预先嘲笑他的干预。他又想起那封用红墨水写的恐吓信:
  亚森·罗平,你还来得及。赶紧退出战斗。否则,等待你的也是死路一条。当你以为达到了目的,当你伸出手要抓我,当你高呼胜利的时候,深渊就在你脚下打开了。
  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陷阱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
  这封信全文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里面充满杀机,十分可怖。堂路易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恐惧而打退堂鼓呢?他两手抓住两边的枝桠,身子悄悄地分出一条路来。
  走到最后一丛枝叶前,他停住脚步,拨开眼前几片树叶。
  他看见了。
  他首先看见的,是弗洛朗斯。此刻她独自一人,被五花大绑,躺在前面三十米外的地上。他立即意识到她还活着,感到万分欣喜。他及时赶到了。弗洛朗斯没有死。弗洛朗斯不会死了。这是个绝对的事实,谁也不可能改变。弗洛朗斯不会死了。
  于是,他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左右两边,月桂树墙向内陷,像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似地环成一圈。里面,在从前修剪成锥形的紫杉之间,倒着柱头、梁柱、一截截拱圈和拱门。显然这些东西堆放在那里,是为了装点在城堡主塔废墟开出的规规整整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有一个小圆块,有两条小径通到那里。一条上面留着从草地上踏过来的足印,也就是堂路易已经走的这一条,另一条被一条横路切断,通往灌木篱笆两端。
  对面,乱七八糟地堆着立着坍落的石头和天生的峭岩,由粘土粘结,由盘龙虬爪般的根须连结,在画面深处构成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到处是透光的缝隙,地面上铺了三四块条石,很容易看出来。
  弗洛朗斯·勒瓦瑟就是被绑着、躺在这洞穴下面。
  好像有人准备在高大的月桂环抱的旧花园这座圆形剧场上,在洞穴这个祭坛前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献祭。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堂路易仍然看得清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看得见她苍白的脸庞。这张脸虽然因恐慌焦急而抽搐,却仍保持着平静,流露出期盼,甚至希望的表情,似乎弗洛朗斯还没有绝望,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可能发生奇迹。不过,她的嘴虽然没有堵上,她却没有呼救。她也许是寻思,呼救无济于事,还不如她在路上留下的记号有效。再说,她一叫,那杀人凶手就会立即堵住她的嘴。怪事,堂路易觉得姑娘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藏身之处。莫非她觉察他来了。莫非她预计他会赶来援救?
  堂路易猛地握住一支左轮,手已经举起,准备瞄准。离牺牲者躺的祭坛不远,突然冒出那刽子手,那司祭的人。
  他从两座峭壁之间的荆棘丛中钻出来。出口低矮,他弯着腰,低着头,两条手臂长长的,挨到了地面。
  他走近洞穴,嘲笑几声,说:
  “你还在这儿?救星没来?来晚了一点,那弥赛亚……叫他快点吧!”
  他的声音是那样刺耳,那样怪异,那样不自然,堂路易听完他这些话,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他紧握手枪,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就准备开火。
  “让他快点来!”凶手笑着说,“不然,再过五分钟,你就完蛋了。亲爱的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办起事来有规有矩,对吗?”
  他在地上抬起一样东西,是一根拐杖样的木棍。他把木棍支在左臂下,又弯腰走起路来,好像是一个精疲力尽站不直的人。走着走着,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一下就变了,身板挺直了,那根拐杖也变成了手杖。他绕着洞穴走了一圈,认真地察看什么。可是堂路易没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他这个样子看上去身材高高的。于是堂路易明白,那黄车司机看到的是他的两副模样,难怪说不准他是高是矮了。
  可是他的腿软软的,摇摇晃晃,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似的。他又倒下了。
  这是个残疾人,患了运动性疾病,营养不良,瘦极了。此外,堂路易还看到他那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颧骨突出,脑门凹陷,皮肤的颜色就像羊皮纸——一张肺结核病人的脸,毫无血色。
  他检查完毕,回到弗洛朗斯身边,对她说:
  “小乖乖,尽管你很听话,还没有喊叫,可是为了防止意外,我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把你的嘴舒服地堵上,好吗?”
  他俯下身,用一条薄绸子头巾,把她脸的下方缠住,又把腰弯得再下一点,几乎贴在她耳边说些悄悄话,不时地插进几声哈哈大笑,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堂路易觉得十分危险,生怕那强盗突然下手,给弗洛朗斯扎上一外毒药,于是把枪对准那家伙,不过没有开枪。他相信自己反应敏捷,决定等等看。
  那边在干什么?说的是什么话?那强盗向弗洛朗斯·勒瓦瑟提出了什么卑鄙的条件?要她付出什么可耻的代价才肯把她释放?
  那残疾人猛地往后一退,狂怒地咆哮道:
  “你还不明白你完了吗?既然我不再有什么顾忌了,既然你愚蠢地跟我来了,听我摆布,那你还指望什么呢?哟,或许是指望我回心转意?因为你还以为我心里燃烧着爱情……哈哈!你错了,小乖乖!你的性命我毫不在乎,就像对待一只苹果……你一死,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了。那么,怎么样?……你或许认为我是残疾人,没有力气杀死你?弗洛朗斯,我不会杀你!难道我会杀人吗,我?我从不杀人。我的胆子太小,杀不了人。我如果杀人,会害怕,会发抖……不,不,我不会碰你,弗洛朗斯,不过……喏,你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明白的……啊!我只是把事情策划、安排好而已……这种事我做得了……尤其是我做起来不害怕,弗洛朗斯。这只是第一声警报……”
  他走开了。他借助两手,攀住一株树的枝干,爬上了洞穴右边头几层石块,跪在那里,抓起手边一把小镐头,挥起来,在第一堆石头上锄了三下。石头骤然崩落。
  堂路易大吼一声,跳出藏身之地。他一下明白了,那洞穴,那堆砾石麻石,都是胡乱垒的,只要随便一碰,就会崩坍下来。弗洛朗斯面临着被砸死的危险。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弗洛朗斯,而不是打击凶手。
  才两三秒工夫,他就跑了一半路。可是,他念头一闪,比脚步更快:他发现那草地上踩出来的脚印没有直接走过花园中间的小圆块,而是绕开了,为什么?这是他怀着戒备的本能提出的问题,可是他的理智来不及解答。堂路易继续往前跑,没有沿着那些脚印跑。
  突然,他好像踏在空中,身子往下直落。脚下的地面裂开了。带草的土块分开了。他掉了下去。
  他落进一个洞里。确切地说,这是一眼井,宽不过一点五米,井栏齐地面拆除了。不过,由于他跑得很快,冲劲把他抛到对面的井壁,两条前臂伸到井沿,两只手抠住了一些植物的根须。
  他力气很大,本来也许可以靠两只手腕,攀援上来。可是作为对进攻的反应,那歹徒立即朝进攻者转过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举枪对着他喝道:
  “别动!不然我就打死你。”
  堂路易此时束手无策,只得服从,不然,就要吃敌人的子弹。
  他和那凶手对视几秒。凶手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那是病人的眼睛。
  凶手一边密切注意着堂路易的细微活动,一边爬到井边蹲着,仍然举枪对着堂路易。嘴里再次发出那可怕的狞笑: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好了!你落进去了!唉!难道你真有这么蠢么?我可是明明白白给你打了招呼的!用红墨水打的招呼。记得吧……‘你的死亡地点已经选好了。陷阱准备好了。当心,亚森·罗平!’可是你却硬要往里跳!你怎么不蹲在牢里呢?这么说你又挡过了那一击?混蛋,那好……幸亏我有先见之明,采取了防备措施。嗯?怎么样,事情考虑得还周全吧?我寻思:‘所有警察都会来追我。可只有一个能够抓到我,只有一个,亚森·罗平。因此,给他指路,把他引上来,用牺牲者的身体在草上拖过的痕迹……’另外,将这里、那里,还作了一些标记……这里把那婊子的戒指缠在草茎上,再远一点是撕碎的花瓣,再过去一点是五个指印,再过去是一个×……不可能弄错,嗯?在你认为我相当愚蠢,竟让弗洛朗斯有空玩小拇指的游戏的时候,这套把戏就把你径直引到井口,踏到了我为防止意外,上个月才铺在上面的草皮……你回想一下……陷阱准备好了……而且是以我的方式安设的陷阱,味道极佳。啊!我的乐趣就在于借用别人的诚意和力量来摆脱别人。他们就像好同志一样与你合作。你明白了吧,嗯?我不动手。是他们自己动手。上吊或者注射毒药……除非他们像你亚森·罗平一样,喜欢掉到井里!啊!可怜的老朋友,你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不,可瞧瞧你这倒楣的模样!弗洛朗斯,快看看你心上人的脸蛋!”
  他停住话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伸直的手臂直打哆嗦,笑得那张脸更加凶蛮,笑得那两条腿就像断线的木偶,在他的身下直晃悠。对面,对手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努力越来越没有成功的可能,也越来越无济于事。手指原先是揪着草根的,现在则徒然地抠着井壁的石头。他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到时候了。”那歹徒结结巴巴道,因为快乐声音都变了形,“上帝啊!笑真是件好事情!尤其是对从来不笑的人……是的,从来不笑。我是个阴郁的人,是专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我的弗洛朗斯,你从没见我笑过,不是吗?……这次我本也不笑的,可是事情太好笑了……亚森·罗平在地洞里,弗洛朗斯在岩洞里,一个在深渊上方蹬着两腿挣扎,一个已经在石头堆下喘息。多么动人的景象!算了,亚森·罗平,别白费气力了……为什么要这样死死挣扎?……你这样诚实的大善人?现代的堂吉诃德,你难道还害怕来世?算了,让自己掉下去吧……井里没有水了,不然你可以扑水玩……不,这只是不小心掉进了深不可测的井里……扔进石子,只听见落底的声音。刚才我点燃纸扔下去,烧到半路就黑了。呸!……我背上发冷……去吧,勇敢一点。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这种事你见过不少!好哇!差不多了。你快打定主意!唉!亚森·罗平呀亚森·罗平,你是怎么啦,不跟我说声再见?连微笑也没有?也不道谢?再见吧,亚森·罗平!再见……”
  他不说话了,等着可怕的结局到来。这件事情,他安排得那么巧妙,每个阶段都是不折不扣按他不可改变的意志执行的。
  再说,这也没用多久。先是亚森·罗平的肩膀没入了井口,接着是下巴,是临终咧开的抽搐的嘴巴,再接下来是充满恐惧的眼睛,额头、头发,最后,整个脑袋,整个脑袋不见了。
  残疾人一动不动,出神地观看着这一幕,看得心醉神迷,显出一种野蛮的快意。他没有说一句话来打乱宁静,来中断他的仇恨。
  井口只剩下一双手,一双顽强的、执拗的、英雄的手。只有这双精疲力尽的手还活着。然而,它们也顶不住了,且战且退,步步为营,最后,完全抠不住了。
  两只手滑了下去。有一阵,手指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是那样超常的有力,似乎它们没有死心,以为单凭它们,就可使已经落入黑暗的尸体复活,重见天日。可是,接下来,它们自己也无力了。再接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残疾人身子一震,觉得轻松了,快活地叫道:
  “扑通一下!就完了!亚森·罗平到了地狱底层……事情完了……噼啪!扑通!”
  他转向弗洛朗斯这边,又狰狞丑恶地舞起来,忽而一下站得直直的,忽而又蹲下来,摆着大腿,好像在抖着怪模怪样的扇子。他又是唱,又是吹口哨,一会儿又破口大骂。吐出一串污言秽语。
  接着他又走回井口,远远地朝洞里啐了三口,似乎他还怕走近。
  这还不足以让他发泄心头之恨,地上有一些塑像的碎片。他抓起一个塑像头,从草地上滚到井边,再推下井。再远一点,有一些铁砣,是从前的圆炮弹,都长满了锈,他也把它们滚到井边,再推下去。五个、十个、十五个……铁陀一个接一个被推下去,砸到井壁,发出轰隆闷响,引出一串回声,像轰隆隆渐渐远去的雷声。
  “喏,接住,亚森·罗平!啊!可恶的坏蛋,你竟来坏我的事!你竟来阻拦我,不让我得那倒楣家伙的遗产!……喏,再给你一个……再来一个……你要饿了,这够给你吃个饱了……你还要吗?喏,吃个饱吧,老朋友。”
  他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头晕,不得不蹲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然而,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跪在井口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黑咕隆咚的井下喊道:
  “喂,尸体,跟你说,不要马上去敲地狱门……过二十分钟,小姑娘要来见你……是的,四点钟……你知道我是十分守时的……甚至守分守秒……到四点钟她来与你约会……啊!我忘了……遗产,你知道……莫宁顿的两亿遗产,我装进口袋了。是的……你想得到,我已经办好了一些手续……等一会,弗洛朗斯会向你说明的……你会看到,事情办得太妙了……”
  他说不下去了。最后几个音节简直成了喘息。头发里和额上汗水直流。他呻吟着倒在地上。像个垂死的人,受着临终前苦痛的折磨。
  他双手抱头,浑身战抖,在地上躺了一阵,样子极为痛苦,似乎每一块肌肉都被病痛所扭曲,每一根神经都失调了。接着,他似乎为一种潜在的想法所驱使,一只手颤颤巍巍顺着身体摸下去,终于在痛苦的喘息声中,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水,赶紧送到嘴边,贪婪地喝了两三口。
  他马上就来了精神,好像他喝下去的是热量和力气。他的眼神不痛苦了,嘴上浮起了难看的微笑。他转过身,对弗洛朗斯说:
  “小乖乖,你别高兴,这一回我还倒不下去,肯定有时间收拾你。再说,以后,再也没有烦恼了,再也不用劳神费力,想办法,与人斗。日子风平浪静!生活轻轻松松!……见鬼,有了两亿元,总能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吧,小姑娘,你说呢?……是啊,是啊,日子会要好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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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弗洛朗斯的秘密
  时候到了,第二幕惨剧该上演了。执行了堂路易·佩雷纳的死刑后,又该执行弗洛朗斯的死刑了。这个残疾人,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干掉一个又一个。没有半点怜悯心,好像这是在屠宰场宰杀畜生。
  他仍然无力,拖着步子朝年轻姑娘走去。他从一只金属盒子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极其残忍地说:
  “弗洛朗斯,这支卷烟烧完,你的时辰就到了。你紧紧盯着它吧。这就是你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它们将化为灰烬。盯着看吧,好好想想。弗洛朗斯,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头上耸突的那堆砾石和岩石,历届庄园主,尤其是朗热诺老头,都认为迟早要坍塌……而我呢,好几年前,就假定会有机会用上它的,于是锲而不舍地让它加速风化,让它经受雨水的冲蚀。总之,今天说实在的,我都不明白它是怎么保持平衡、没有坍的。也许说得确切一点,我其实是明白的。刚才我那几镐,其实只是警告。我只要在别处挖几下,挖中地方,挖掉嵌在两大堆石头间的一块砖,整个石山就会像纸片搭的城堡一样垮下来。弗洛朗斯,你听清楚,一块小小的砖头,偶然插在那里的,在两大堆石头之间,把石山一直维系到了今天。砖头一抽掉,两堆石头就会垮,灾祸就发生了。”
  他喘了喘气,又说:
  “接下来呢?接下来,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弗洛朗斯。或者让石头砸下来,把你埋住,叫别人见不到你的尸首——假如什么时候有人想起要到这里来找你的话——或者我让你的尸首露出一部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会割断你身上的绳子,毁掉。那么,以后的调查会作出什么假定?只会是:弗洛朗斯被警方追捕,躲进一个洞穴,头上的石头崩坍,被砸死了。有这一点就够了。为冒失的女人念上几段哀悼词,人们就不再提她了。
  至于我……至于我,我的活儿干完了,我心爱的女人死了,我就收拾好行李,把我在这儿的一切痕迹都消除,把蹭倒的草都扶起来,然后坐汽车离开。我先假装死了。过一阵子,嘿,嘿,像演戏一样,我就去要求两亿遗产。”
  他冷笑两声,举起烟吸了两三口,又平静地补充道:
  “我就去要求两亿元遗产,把它弄到手。这才是最漂亮的事情。我提出要求,是因为我有权利。我刚才,亚森·罗平闯进来之前,我已经跟你解释了,我怎样从你死的那一秒钟起,就有了最合法、最无可否认的权利。我将把那笔钱拿到手,因为就人的能力来说,决不可能对我提出任何不利的证据。连指控也不可能。怀疑,是的,那会有的,虚拟的假定,迹象,随你说什么,都会有的,只是没有物证。谁也不认识我。这个人看见我是高个子,那个人看见我是个矮子。我的姓名也无人知晓。我的所有罪行都是暗中干的。我那些谋杀,其实不如说是自杀,或者说可以用自杀来解释。我告诉你,司法当局没有什么本事。亚森·罗平死了。弗洛朗斯·勒瓦瑟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证明我有罪了。即使人家把我逮捕,最后也得把我释放,不予起诉。我会吃些苦头,被人当作罪大恶极的人憎恨、诡骂、鄙视。可是我两亿元到了手。小乖乖,有这样一笔财产,可以交上不少正人君子的朋友啦!我再跟你说一遍,亚森·罗平和你一死,事情就完结了。除了几份文件、小东西,我一时割舍不了,夹在皮夹里,留存至今以外,一切都销声匿迹了。这些东西,等一会儿我要不把它们一张张烧掉,把灰烬投入井中,它们倒是足以让我掉脑袋的。因此,弗洛朗斯,你看,我已经采取了一切防备措施。你不要指望我会生出什么恻隐之心,因为对我来说,你的死意味着两亿元遗产;你也不要指望会有别人来援救你,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把你带来了,亚森·罗平又不在了。在这种情况,你作抉择吧,弗洛朗斯。事情怎样收场完全取决于你。或者你选择死亡,那是肯定的,无可避免的;或者……或者你接受我的爱。你回答我,行还是不行。只要用脑袋示意一下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你要是摇头,那就死定了;要是点头,我就给你松绑,我们一起离开,过一段时间,等大家都承认你是无罪的——这事由我负责——我就娶你为妻。你同意,是吧,弗洛朗斯?”
  他压着火气,焦急地问她,声音发抖。他拖着膝盖在石板上挪来挪去,一会儿央求,一会儿威胁,渴望得到满足,甚至几乎希望遭到拒绝,因为他的本性驱使他杀人。
  “你同意吧,弗洛朗斯?只要点点头,哪怕轻轻点一下都行。我会相信你是一时糊涂,因为你是从不说谎的女人,你的承诺是庄严神圣的。你同意是吧,弗洛朗斯?啊,弗洛朗斯,回答我呀……你真是疯了,还在犹豫!……我一时忍不住气,就会要了你的命……快回答!……喏,你瞧,烟卷熄了……我把它扔了,弗洛朗斯……只要点点头……行?还是不行?”
  他低下头,去推她的肩膀,似乎想逼迫她表态。可是,突然一下,他发了狂似的,站起来叫道:
  “她在哭!她在哭!她竟敢哭!哼!倒楣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吗?小乖乖,你的秘密,我完全清楚,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怕死才流泪。你?你什么也不怕!不是的,你是为别的事流泪……要我说出来吗,你的秘密?不,我不能……我不能……我说不出口,啊!可恶的女人!啊!弗洛朗斯,你愿意死。是你自己要死的,既然你哭!……是你自己要找死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匆忙行动,准备干那可怕的事情。他刚才给弗洛朗斯看的栗色皮夹掉在地上,他拾起来,塞进口袋。然后,他仍然抖抖索索地脱下外衣,扔在旁边一丛灌木上,抓起小十字镐,爬上石堆底层,气得一个劲地跺脚,叫骂道:
  “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既然你不死,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我也不可能看到你点头了……太晚了……既然你愿意……那就该你倒楣……啊!你在哭!……你竟敢哭!好蠢呐!”
  他差不多爬到了洞穴右上方。满腔怒火使他挺直了身子。他样子可怕、狰狞、残忍,两只眼睛血红血红。他把镐尖插进两堆石头之间砖头下面,闪在一边,用力撬了一下,两下,到第三下,砖头撬开了。
  那堆石头和残砖断瓦轰然一声坍下来,把洞穴严严实实地盖住。残疾人本人站在洞穴前面,小心作了防备,还是被滚滚的石流卷走,抛到草地上。不过他跌得不重,立即爬起来,失声叫道: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他如此精心地准备,又如此残忍地引发了灾难,可是灾难的后果却似乎突然使他惊慌起来。他睁着惊恐不安的眼睛,寻找年轻姑娘。他弯下身子,一甚至在乱石堆周围爬来爬去,身上滚了厚厚一层灰,他往石头间隙里看,什么也没看见。
  弗洛朗斯被乱石堆埋住了,如他所预料的,死了,看不见。
  “死了!”他说,两眼发直,样子发呆……“死了!弗洛朗斯死了!”
  他又变得精疲力竭,渐渐地两腿弯了下去,身子蹲到地上,不能动弹。短短的时间里,接连对付了两个人,引发了这场石流滚滚的灾难,并且亲眼目击了当场造成的后果,这一切,似乎使他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此时他的爱和恨全部烟消云散。因为亚森·罗平死了,他不再恨谁了,因为弗洛朗斯不在了,他也无人可爱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失去了生存目的的人。
  他的嘴唇两次蠕动着,念出弗洛朗斯的名字。他是在怀念这位女友?还是到了一连串可怕暴行结尾的时候,在回想前面各用一具尸体标志的各个阶段?莫非在这个恶魔心里,也有了一丝天良发现?或者不如说,这是猛兽吃饱肉,喝饱血之后,进入的某种近似于快感的麻木状态?
  不过他又唤了一声弗洛朗斯,眼泪滚滚而下。
  他这样一动不动,萎靡不振地蹲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摸出药瓶,又吞了几口,才开始干活。不过,他只是机械般地动着,全然没有了刚才拖着两条软弱无力的腿跳来跳去的轻快劲头,也没有了驱使他杀人犯罪如进行一场娱乐的那种兴奋。
  他先走回那丛灌木里面,刚才亚森·罗平就是看见他从那里钻出来的。灌木丛后面,两株树之间,有一个破棚子,里面放了一些工具和武器,如铁鍬、挫子、枪支,还有一捆捆绳索和铁丝。
  他来回好几次,把它们搬运到井边,准备离开时扔下去。接下来,他检查刚才攀过的石堆上的每一块石头,确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又检查草坪上他走过的地方,除了通往井边的小径,那里留到最后检查。他把碰倒的草扶正,把印有足迹的地面小心地扫平。
  他似乎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确切地说,他的动作完全是出于习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罪犯的习惯。
  这时一个小插曲似乎把他惊醒了。一只受伤的燕子跌落到他身边。他一把把它捡起来,捧在手里,像搓一团废纸一样把它搓揉。他看着鲜血从可怜小鸟的身上涌出来,染红他的双手,他眼里射出残忍的快乐的光芒。
  他把小鸟的尸体扔进一蓬荆棘,墓地瞥见荆棘刺上勾着一根金黄的头发,立即想起了弗洛朗斯,不禁悲从中来。
  他跪在崩陷的洞穴前面,又折了两根树枝,当作十字架,插在一块石头下面。
  弯腰的时候,他口袋里一面小镜子滑出来,砸在一颗石子上,碎了。
  这不祥之兆把他惊呆了。他怀疑地打量四周,惶恐不安,浑身战抖,似乎他已感到有无形的力量在威胁他。他喃喃念着:
  “我怕……我走吧……离开吧……”
  他的表指着四点半钟。
  他拿起扔在灌木丛上的外衣,穿好,一摸右边口袋,发现刚才塞在里面夹了文件的栗色皮夹不见了。
  “咦,”他大惊失色,“我明明放得好好的……”
  他又摸摸左边口袋,上面两只口袋,接着焦躁不安地把全身上下里面的口袋都摸了一遍。
  都没有摸着。真是咄咄怪事。上衣口袋里的其他物品,如烟盒、火柴盒、记事本,他根本不怀疑它们会丢失的,也都不在了。
  他慌了,一张脸变了形,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脑子里刚冒出一个最可怕的念头,他就觉得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古堡围墙里一定有人。
  古堡围墙里一定有人!而且此时一定藏在废墟周围,甚至可能就在废墟里面!这个人一定看见他了!一定目击了亚森·罗平和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怎么死的!这人趁他不注意,从他话里得知了文件这回事,便搜了他的外衣,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空了!
  他脸上表现的,是惯于要阴谋放暗箭的人蓦地被人当场撞见时的惊慌。他知道,刚才目击他犯罪的眼睛,此刻一定也在暗中观察他的举动,看到了他从未暴露过的东西。这目光是从哪儿射来的呢?它们就像强烈的日光惊吓夜鸟一样让他惊慌。这是一个偶然闯入庄园的人,还是一个发愤把他除掉的敌人?是亚森·罗平的伙计,弗洛朗斯的朋友,还是警方派来的密探?这个对手是满足于到手的战利品,还是准备向他发起攻击?
  不过,这巨大危险终于使他恢复了一点气力。他仍然不动,只是集中注意力,注意周围的动静。他觉得,他的注意力是那样敏锐,有什么异常,一定逃不过他的注意。在那堆乱石之间,或者灌木丛后面,或者在那排月桂树下面,不论有什么东西,哪怕是极模糊的影子,他都看得出来。
  他没有发现什么人,就撑着拐杖,往前面走。拐杖头也许装了橡胶,走起来没有半点声响。右手举枪,食指抠着扳机。只要他有意识地一使劲,甚至还不要使劲,只要本能稍有自发的反应,子弹就会射出去,要了敌人的命。
  他朝左边走。这边,在最当头的几株月桂树和崩落得最远的几块石头之间,有一条砖铺的小路。从前,这儿也许是一堵砖墙,后来被埋住了。只露出顶。敌人可能是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刚才托着外衣的那蓬灌木处。但这儿没有留下半点足迹。残疾人也循路走过去。
  月桂树最后几根枝干挡住了他。他把它们扒开。
  一蓬蓬荆棘纠缠在一起。残疾人沿着石堆底层,绕开了。然后他围着一块巨石,又走了几步。
  蓦地,他倒退几步,几乎失去平衡,拐杖掉在地上,手枪也从手上脱落。
  他刚刚看到的,可能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在他对面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两脚交叉,一只肩膀轻轻靠着一堵峭壁……这不是人,不可能是人,因为残疾人知道,这个人死了,以一种不可能复活的死法。因此,这是个鬼魂。这个鬼魂的出现,叫残疾人觉得极度恐惧。
  他浑身发抖,又发起烧来,再次变得虚弱无力,支持不住,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这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内心充满信仰,充满极度恐惧,身体被眼前这幅景象压得往下坐。多看一秒钟,恐惧就增大一分。他挪不动步子逃跑,又无法自卫,双膝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跪下来。他的目光不能从这个死人身上移开。这个死人,一个钟头前,他才用砾石和麻石当裹尸布,把他埋在井底的。
  这是亚森·罗平的鬼魂!
  假若是人,可以举枪瞄准他,可以朝他开枪,可以把他杀了。可是一个鬼魂,一个不复存在,却又拥有所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你能怎么对付?!……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斗法有什么用?拾起手枪,朝亚森·罗平的鬼魂开火有什么用?
  他看见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鬼魂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只手上拿着一只烟盒。残疾人认出这正是自己刚才没找着的棕色烟盒。鬼魂打开烟盒,挑了一支烟,又从也是属于残疾人的火柴盒里抽了根火柴。刚才搜他衣服,掏走东西的肯定是这个鬼魂,无庸置疑!
  真是奇迹!火柴嚓地一响,冒出真正的火苗!前所未闻的神奇事!卷烟头上,飘起一个个烟圈。那是真正的烟。那股特别的味道飘过来,残疾人十分熟悉。
  他双手遮脸,不愿再看下去。不管是鬼魂、幻觉,还是冥界的幻影,或者他的内疚虚构和映射的影像,他都不愿再看下去,不愿再受这份折磨了。
  可是他听出有脚步向他走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围着他转!一条手臂伸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肌肉!而且,他分明听见亚森·罗平那真人的活着的声音:
  “哟,亲爱的先生,我们这是在哪儿呀?诚然,我明白,我突然回来是不寻常的,也不合时宜。可是事情终究不能超出限度。人类见过更不寻常的事情,如约书亚拉住太阳……或者更惊心动魄的灾难,如一七五五年里斯本的大地震。明智的人看任何事件都要恰如其分,不会根据它们的影响来判断自己的命运,而是根据它们的反响来判断世界的命运。因而,你得承认,你的不幸遭遇只是个人的事情,根本影响不了世界的平衡,这是马克—奥雷尔说的,阿歇特版第八十四面……”
  残疾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现在,事实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不可否认,他再也不能回避了:亚森·罗平没有死!这个亚森·罗平,他设下陷阱,害他掉进地下深处,而且,他还用石块和铁砣砸他,像用铁锤砸昆虫一样,肯定把他砸成了肉泥,可他现在却没有死!
  如此叫人惊奇的秘密怎么解释?残疾人甚至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只有这一点才是重要的:亚森·罗平没有死。亚森·罗平的眼珠在转,嘴巴在动,完全和活人的眼睛嘴巴一样。亚森·罗平没有死!他在呼吸。他在微笑。他在说话。他活着。
  他确确实实活着。这残疾人面对着他,突然为本性和对生命的刻骨仇恨所驱使,猛地扑倒在地,碰到手枪,赶紧抓到手里就开火。
  他开了枪,可是为时已晚。堂路易飞起一脚,把枪踢歪了,再一脚,把枪从残疾人手上踢落。
  残疾人气得咬牙切齿,立即在口袋里摸东西。
  “你是想找这个吧,先生?”堂路易拿出一支注射器说。那里面已经上好了一管黄色的液体。“对不起,不过我这样做,确实是怕你一下没当心,给自己注射了。这是要命的毒剂,是吧?真要出现那种情况,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残疾人束手无策。他犹豫了一阵,见对手没有粗暴地对待他,就想利用这机会,便转着那双眨个不停的小眼睛,四处张望,想找个可以扔的东西。可是他似乎冒出了什么念头,并渐渐地觉得主意可行,就出人意料地转忧为喜,发出一串极为刺耳的笑声。
  “哈哈!弗洛朗斯!”他叫道,“别忘了弗洛朗斯。我可抓着了你的要害。我的子弹没有打着你,毒药又被你摸走了,可我还有一个办法伤害你,而且是伤害你的心!你少了弗洛朗斯就不能活,不是吗?如果把弗洛朗斯害死,也就等于判了你的死刑,对吧?如果弗洛朗斯死了,你就会上吊自杀,是吗?是吗?”
  堂路易回答道:
  “的确,弗洛朗斯要是死了,我也不可能活下去。”
  “她死了。”那凶手叫道,显得分外高兴,跪在地上直跳,“死了!那就叫做死亡!我说什么?那比死亡还叫死亡!死亡,至少有一阵子还保持着人的模样。可她的死亡要绝得多!连全尸也没有了。亚森·罗平,只有一摊肉泥骨渣!那一座石山全砸在她身上!你看看这堆乱石!多惨的景象!好了,快点,该你发疯了。你要不要一截石子?哈哈!哈哈!真叫人笑破肚皮。可亚森·罗平,我跟你说过,你们会在地狱门口见面。快去吧,你的心上人在等你哩。你犹豫了?法国古老的礼节,你还讲不讲?还要让女人等你?快去吧,亚森·罗平,弗洛朗斯死了!”
  他说这番话时,实实在在感到快乐,似乎只有死亡这个词,才让他觉得美妙。
  堂路易连眉头也没皱,只是点点头,简单地说一句:
  “多么遗憾!”
  残疾人似乎一下呆了。那快乐的腔调、得意的手势,戛然而止。他张口结舌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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