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望说我所问的问题只是语言而已,最好不要把问题说出来,而是在内心里问。他告诉我,保护者是要给我上一课的;为了证明他是要教我,不是要把我吓走,他两度以光芒来显现他自己。
我说我仍然不懂为什么麦斯卡力陀要吓我,如果他已经接受了我。我提醒唐望,根据他的说法,麦斯卡力陀接受就表示他的形状会固定下来,不会从快乐变成恶梦。唐望又笑我了,说如果我能够再想一想我在面对麦斯卡力陀时内心所思索的问题,就会明白他的教诲。
要去想当时我在“内心”所思索的问题并不容易。我告诉唐望,我当时心中有很多问题。当我问我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我的意思是:我是否脚踏两条船,同时置身于两个世界中?哪一个世界才是正确的?我的生命应该选择哪一条道路?
唐望听完我的解释下结论说,我对世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而保护者已经给我上了美妙而清楚的一课。
他说:“你以为你有两个世界可选择——两条路,但是其实只有一条。保护者用难以置信的清晰方法显示给你看。你唯一可选择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你无法逃避这个世界,因为你是一个人!保护者让你看到没有差别存在的快乐世界,因为在那里没有人会关心差别。但那不是人的世界。保护者把你带走,让你看到一个人如何思考,如何奋斗,那是人的世界!而身为一个人,就注定要留在那个世界里。你自以为是地相信你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不过只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我们只有一个世界而已。我们是人,必须要满足于行走在人的世界上。
“我相信那就是他给你上的一课。”
9、
唐望似乎要我尽可能地多接触魔鬼草,这与他所宣称的“不喜欢这个力量”有所抵触。他自己解释说,我必须再抽小烟的时候快到了,到时候我对魔鬼草的力量必须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他一再提议我至少再试一次蜥蜴的巫术,好考验魔鬼草。我花了一段长时间来考虑他的话。唐望的催促变得越来越急,直到我感觉必须遵从他的要求。有一天我下了决定,去“未卜先知”一些失窃的东西。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我割了蔓陀萝植物的根部。我等到天相当暗之后,才在植物四周跳起舞。那天晚上我处理了榨取植物根部汁液的步骤。星期天早上六点钟,我回到我的蔓陀萝植物那里,坐在植物面前。之前我把唐望所教的步骤都仔细地记下来,所以我又把笔记看一遍,才发现我不必在那里研磨种子。光是坐在那植物面前,就给我一种罕有的稳定情绪及清晰思想的感觉,或是一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行动上的力量,这是我平时所缺乏的。
我仔细遵循所有的指示,计算我的时间,让糊膏与根部黏汁可以在下午准备好。五点钟的时候,我忙着捉一对蜥蜴。我找了一个半小时,试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但是都失败了。
我坐在蔓陀萝植物前面,企图想出一个适当的方法来达到目的,才突然想起唐望说过必须要跟蜥蜴说话才行。起初我觉得跟蜥蜴说话很荒谬,就像在公众之前说谎话一样令人尴尬。但继续说下去之后,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天几乎黑了。我翻起一块石头,下面有一只蜥蜴,看起来像是昏迷了。然后我在另一块石头上看到另一只僵硬的蜥蜴,身体连抖都不抖一下。
要把他们的嘴和眼睛缝起来是最困难的一件任务。我发现唐望已经对我的行动灌注了一种不能半途而废的精神。他的立场是,当一个人开始一项行动后,就绝不能停止。但是如果我要停止,也没有事情能阻止我;也许是我不想停止吧。
我放走一只蜥蜴,它朝东北方走去——象征着将有好的、但带着困难的经验。我把另一只蜥蜴绑在肩膀上,擦擦我的太阳穴,如唐望的指示。蜥蜴硬硬的,我还以为它死了,而唐望从未告诉我如果蜥蜴死了要怎么办。不过还好,蜥蜴只是麻木而已。
我喝下根汁,等了一会儿,没感觉有什么变化。我开始把糊膏涂在太阳穴上,我涂了二十五次,心不在焉地,机械化地涂满整个额头,我发现这个错误,赶紧把糊膏抹掉。我的额头冒出汗水,我开始发热。强烈的不安捉住我,因为唐望曾特别叫我不要把糊膏涂在前额上。恐惧的感觉变成一种绝望的孤独,一种末日的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在那,如果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人能帮助我。我想要逃跑,但有一种不祥的迟疑感,不知如何是好,一连串思想冲入我的脑海中,非常快速地闪现着,我发觉它们都是很奇怪的思想,它们的奇怪是由于它们的出现方式与正常的思想不同。我很熟悉自己的思想方式,有特定的秩序,任何变化都可注意到。
其中一个陌生的思想是关于某个作家所说的一段话。我约略记得那更像是一个声音;某种东西在我背后说了一些话。它发生得太快了,使我吃了一惊。我停下来思索,但它又变成平常的思想。我确定我读过那段话,但想不起那个作家的名字,突然又记起那是Alfred Kroeber。接着另一个陌生的思想冒出来,“说”那个作家不是Kroeber,是Georg Simmel说了那些话。但我坚持那是Kroeber,接着我发现自己跟自己争辩起来,竟忘了那种末日的感觉。
我的眼皮沉重,好像吃了安眠药似的;虽然我从来未吃过安眠药,却是我所想到的印象,我就要睡着了。我想爬回车上睡觉,但是无法动弹。
然后,很突然地,我醒了过来,或者说,我清楚地感觉到我醒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现在几点了。我左右看一看,发觉自己不是在蔓陀萝植物前面。我毫不惊讶的接受这个事实,知道我又是在另一段未卜先知的经验中。我头上有一座钟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我知道是下午。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叠文件。我几乎就要碰到他。我可以看到他颈部的血管跳动着,听到他急速的心跳声。我沉浸于看到的影像,还没有察觉到我思想的性质。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描述这个影像,于是我察觉到那个“声音”就是我脑中陌生的思想。
我开始专注于倾听声音,对影像失去视觉上的兴趣。我听到那个声音,从我右边的肩上发出。它以描述的方式创造出影像来,它会遵从我的意愿,我在任何时候都可暂停它,随意去观察它所说的细节。我“听——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整个行动。那个声音继续详细地描述他的行动,但那些行动不重要了,那个小声音才是最特殊的部分。在这段经验中,我有三次想要回头去看谁在说话。我试着把头转向右边,或只是突然转头看看谁在那里。但是每当我转头时,我的视线就模糊了。我想:“我不能转头,因为那些影像不是在日常现实的范围中。”这个思想是我自己的。
从那时侯开始,我把我的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声音上面。它似乎来自我的肩膀,听起来很清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声音。它并非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或假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小小的声音。它也不是我的声音,我想我听到的是英语,每当我努力想捕捉那声音时,它就开始消失,变得模糊,影像也跟着不见了。我想到一个比喻,那个声音就像是眼睫毛上的细小灰尘,或视网膜上的血管所造成的小虫影像,只要不直接注视它就能看到;但是,一旦要试着去注视它,它就会随着眼球的移动而消失了。
我对影像中的活动完全失去兴趣。那个声音越来越复杂,我所以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东西把思想传入我耳中,但那也不正确,有东西在替我“思考”,那些思想是在我之外的。我知道是如此,因为我可以同时保持我自己的思想,以及“另一个”的思想。
在某个时候,那声音创造了一些由那个年轻人表现的行动,与我原先关于失窃物品的问题毫无关系。年轻人表现了非常复杂的行动,使得影像的活动又变得重要起来,于是我不再注意声音。我开始失去耐心,想要停止。“我要如何停止呢?”我问。耳中的声音说我应该回到峡谷,我问如何回去,声音回答说,我应该去想我的植物。
我开始想我的植物。通常我是坐在它前面,因为这样做过太多次,很容易想像出那个画面。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幻觉经验,但那个声音说我已经“回来了!”我竖耳倾听,只有一片沉寂,在我面前的蔓陀萝植物跟我之前所看到的其他幻觉一样真实,不过我能触摸它,也能活动。
我站起来,走向车子。这个动作使我疲惫,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感到头晕,想要呕吐,我的双耳嗡嗡作响。
有个东西掉在我的胸口上,是那只蜥蜴。我想起了唐望曾告诉我一定要放它走。我回到植物旁,把蜥蜴拿下来,不想看它是死是活。我把那个装糊膏的土锅打碎,踢了一些土盖在上面。我回到车上,睡着了。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今天我把整段经验描述给唐望,像往常一样,他倾听着,没有打断我。到了最后,我们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犯下一个大错误。”
“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失误,一次意外。”
“当你跟魔鬼草打交道时,没有事情是意外的。我告诉过你,她会一直考验你。在我看来,你不是非常强壮,就是魔鬼草真的喜欢你。只有厉害的巫鲁荷才能把糊膏擦在额头上,他们知道如何控制她的力量。”
“当一个人用糊膏擦额头时,通常会怎么样,唐望?”
“如果那个人不是个厉害巫鲁荷,他就无法从他的旅程中回来。”
“你有没有用糊膏擦过额头,唐望?”
“从来没有!我的恩人告诉我,很少有人能够那样做之后还从旅程中回来。一个人可能会走了好几个月,必须由别人来照顾。我的恩人说,蜥蜴可以听人使唤,把人带到天涯海角,让他看到最惊人的秘密。”
“你知道有人经历过这种旅程吗?”
“是的,我的恩人,但他从没教我如何回来。”
“回来是否非常困难,唐望?”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情形如此令我惊讶。你没有步骤可以遵循,而我们必须遵循特定的步骤,因为从那些步骤中,人才找得到力量。没有步骤,我们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之间沉默了好几个小时,他似乎陷于深思之中。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唐望问我是否寻找过蜥蜴。我告诉他我找过,但找不到。我问他,如果握着蜥蜴时,其中一只死掉了会怎么样。他说蜥蜴的死亡会是件不幸的事。一旦嘴巴被缝住的蜥蜴死掉的话,就没理由再继续进行巫术了。他说那也表示,蜥蜴已经收回它们的友谊,我必须放弃学习魔鬼草很久一段时间。
“多久呢,唐望?”我问。
“至少两年。”
“如果另一只蜥蜴死了,又会怎样?”
“如果第二只蜥蜴死了,你会陷于危险中。你会成为单独一人,没有引导。如果她在你开始巫术之前就死了,你还可以停止;如果你停止了,就必须永远放弃魔鬼草。如果蜥蜴在你肩上的时候死了,而且是在你开始之后,你就必须继续下去,那就会真的是一种疯狂了。”
“为什么那是一种疯狂呢?”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言。你独自一人,没有引导,看到的尽是恐怖而无意义的事。”
“你所谓‘无意义的事’是指什么?”
“就是我们自己一人失去方向感时所看到的事物。这表示魔鬼草有意摆脱你,要把你推开。”
“你知道谁有过这种经验吗?”
“我经验过。没有蜥蜴的智慧,我发疯了。”
“你看到了什么,唐望?”
“一大堆无意义的事物。没有引导,我还能看到什么呢?”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你告诉过我,唐望,魔鬼草会考验人,你的意思是什么?”
“魔鬼草就像个女人,她会献媚人,会在每个角落设下陷阱。当她强迫你把糊膏涂在额头上时,就是一个陷阱。她会再试一次,你可能还会中计。我警告过你,不要对她抱持热情;得到智者的秘密,魔鬼草只是其中的一条道路,还有其他的道路。
“但是她的陷阱会使你以为,她就是唯一的道路。我说过你若只把生命浪费在一条路上是没有用的,尤其是那条路可能是一条没有心的路。”
“但是你怎么知道那条路有没有心呢,唐望?”
“在你走上去之前,先问这个问题:这条路有心吗?如果答案是没有,你会知道的,然后你必须选择另一条路。”
“我怎样才确实知道那条路有没有心?”
“每个人都会知道的,问题是没有人问;当一个人最后终于明白他走上一条没有心的路时,这条路已经准备好要他的命,这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停下来考虑,并且离开这条路。”
“我要如何适当地提出问题呢,唐望?”
“只要去问。”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个适当的方法,我就不至于欺骗自己,当答案是没有时还相信是有?”
“你为什么会欺骗自己呢?”
“也许因为在那时候那条路愉快又舒适。”
“鬼扯。一条没有心的路绝不会是愉快的,你甚至必须努力才能接受它。反过来说,一条有心的路是很容易的;它不会要你努力才能喜欢它。”
唐望突然改变了话题,直接问我是否喜欢魔鬼草。我必须承认,至少我对它有好感。他问我对他的同盟小烟有什么感觉,我告诉他,光是想到小烟就吓坏了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要选择一条道路,你必须不带恐惧与野心。但是小烟让你因恐惧而盲目,而魔鬼草使你因为野心而盲目。”
我争辩说一个人需要野心,才会走上任何道路,因此他这段不带野心的话没有道理。一个人必须有野心才能学习。
“学习的欲望不是野心,”他说,“做人的命运是去了解,但是追求魔鬼草是追求力量,而这就是野心,因为你不是去追求了解。不要让魔鬼草使你盲目,她已经勾住你,她引诱人,给人一种有力量的感觉;让人觉得可以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但这是她的陷阱。还有,没有心的路会跟人作对,把人毁掉。求死并不困难,但求死就等于什么也不追求。”
10、
在一九六四年的十二月之中,唐望和我去收集烟料成分的各种植物。这是第四年的周期,唐望只是监督我的行动。他叫我不要急,在摘取那些植物之前要花时间观察与思考。等到所有的成分收集处理好之后,他劝我再跟他的同盟见一次面。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现在你已经对魔鬼草与小烟了解较多了,你可以更清楚知道自己比较喜欢哪一个。”唐望说。
“小烟真的把我吓坏了,唐望,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我对它没有什么好感。”
“你喜欢献媚,而魔鬼草献媚你,像女人一样使你感觉舒服。而另一方面,小烟是最高贵的力量,他的心地最纯洁了,他不会引诱人,或使人成为囚犯,他不爱也不恨,要求的只是耐力。魔鬼草也要求耐力,但那是另一种耐力,像是征服女性的耐力。另一方面,小烟所要求的是心的耐力。你没有!不过大多数人也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让你多学小烟。他会强化心的耐力。他不像魔鬼草那样充满激情、妒嫉及暴力。小烟是稳定不变的。你不必担心以后会忘掉什么。”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一月十九日星期二,我又抽了知觉转变性的烟料。我事先告诉唐望,我对小烟感到非常紧张,它吓坏了我。他说我必须再试一次,好公正地评断小烟。
我们走进他的房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他拿出烟斗,我拿来木炭,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说他要为烟斗暖身,使她醒过来,如果我仔细观看,会看到她发亮的情形。他把烟斗放进嘴中三、四次,吸了吸,轻柔地擦拭着烟斗,突然点点头,几乎无可察觉地示意我去看烟斗苏醒的情形。我看了看,但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把烟斗递给我。我填满自己的烟料,用一把夹子把一块烧红的木炭夹起来,这把夹子是我用一个木头晒衣夹特别为这个场合做的。唐望看到我的夹子后,大笑起来。我迟疑片刻,木炭黏上了木夹。我不敢用木夹去敲烟斗,只好吐口水到木炭上弄熄它。
唐望转过头去,用手臂掩脸,身体颤抖着。有一会儿我以为他在哭,但他是在无声地大笑。
这个步骤被打断一段长时间;然后唐望熟练地拿起一块木炭,放进烟斗里,命令我抽。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吸透压得密实的烟料,试了第一口后,我感觉吸进粉末,嘴马上就麻了。我看到烟斗的红光,但是没有吸进烟,而是吸进什么东西的感觉,这种东西先是充满我的肺部,然后是全身。
我数了二十口,然后计算变得不重要了。我开始流汗。唐望凝视着我,叫我不要害怕,照他的话去做。我要说“好”,但却发出奇怪的吼声。我闭上嘴,它还在回响。那个声音让唐望吃了一惊,笑了起来。我想点头说是,但无法动弹。
唐望轻轻打开我的手,拿走烟斗。他命令我躺在地上,不要睡着。我在想他是否要帮助我躺下来,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凝视我。突然间我发现房间倒了下来,我变成侧卧看着唐望。从这一刻起,影像变得十分模糊,像在梦中。我约略记得唐望在我无法动弹时对我说了很多话。
在那段时间中,我没有感到恐惧或不愉快,第二天醒来后也没有不舒服。唯一异常的事是,醒来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慢慢地,四、五个小时之后,我又恢复正常了。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日 星期三
唐望没有谈我的经验,也没有叫我描述给他听。他唯一的评论是,我太快就睡着。“要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是变成一只鸟,或一只蟋蟀,或这一类的东西。”他说。
“怎么做到呢,唐望?”
“这就是我在教你的,你记不记得昨天我在你身体消失的时候,对你说的话?”
“我记不清楚了。”
“我是一只乌鸦。我在教你如何变成一只乌鸦。等你学会这个,就可以保持清醒,而且可以自由活动;否则,你会被黏在地上,不管跌倒在什么地方。”
一九六五年二月七日 星期日
我第二次抽小烟是在一月三十一日星期日的中午。我在第二天黄昏时醒来,感觉拥有一种不寻常的力量,能够记得唐望在那段经验中对我所说的任何话。他的话语铭刻在我的心中,清晰而持续地重复着。在这次尝试中,我又了解另一项事实:我再次抽烟时,粉末也进入我的嘴内,吞下粉末后,嘴立刻就麻木了。因此我不仅吸了烟,还吞下烟料。
我试着把我的经验描述给唐望听;他说我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我提到我能记得一切发生的事,但是他不要听。每一个回忆都是准确,错不了的。抽烟的过程跟上一次完全相同。两次经验几乎可以拼成一次,我可以从第一次经验结束的时候开始回忆。我清楚记得从我侧身倒在地上之后,便完全失去感觉或思想,但是我的清晰感并没有受到影响。我记得当房间变成直立起来时,我的最后一个思想是:“我的头一定是撞到地上了,但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自那时候开始,我只能看和听。我可以复诵唐望所说的每一句话,遵循他的每一个指示,这些指示似乎很清楚、合乎逻辑,而且很容易。他说我的身体开始消失了,只有我的头还在,在这种情况下,唯一保持清醒、可以行动的方法,就是变成一只乌鸦。他命令我努力眨眼,他说只要我能够眨眼,就可以进行下去。然后他告诉我,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头;他说头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变成乌鸦的是头。
他命令我眨眼。他一定是重复这个命令及其他命令无数次,因为我能非常清晰地全部记得。我一定是眨了眼,因为他说我准备好了,命令我伸直头,用下巴站起来。他说下巴就是乌鸦的双脚。他命令我去感觉那双脚,观察它们慢慢地长出来。然后他说我还不够坚固,我必须长出尾巴,尾巴会从我的脖子后长出来。他命令我把尾巴像扇子般张开来,去感觉它如何扫过地板。
然后他谈到乌鸦的翅膀,说它们会从我的颧骨长出来。他说那很困难且痛苦。他命令我展开翅膀。他说翅膀必须非常长,长到我能伸展的极限,否则我将无法飞起来。他告诉我,翅膀会长得又长又美丽,我必须拍动它们,直到它们成为真的翅膀为止。
接着他谈到我的额头,说它仍然太大、太笨重,会妨碍我的飞行。缩小它的方式就是眨眼;每眨一次眼,我的头就会变小。他命令我眨眼,直到上面的重量没有了,我可以随意跳跃。然后他告诉我,我的头已经缩成一只乌鸦那样小了,我必须走走跳跳,直到不再感觉生疏。
在我能飞之前,他说,还有最后一样必须改变。这是最困难的改变,我必须乖乖地听从他的指示。我必须学习像乌鸦一样去看。他说我的嘴与鼻子会从眼睛之间长出来,直到我有一个强壮的乌鸦嘴为止。他说乌鸦可以看到侧面的东西,于是命令我转头用一只眼睛去看他。他说如果我想要换另一只眼睛来看,必须放低鸟嘴,如此便能用另一只眼来看。他命令我从一只眼睛换到另一只眼睛看。然后他说我已经准备好去飞了,而唯一能起飞的方式,是让他把我丢入空中。
每当他发出命令时,我都能毫无困难地配合。我能感觉到自己长出鸟的脚,开始时很软弱、站不稳。我感到一条尾巴从脖子后长出来,翅膀从我的双脚伸出来。翅膀收得很紧,我感觉它们逐渐打开来,过程很困难,但不痛苦。然后我不停眨眼,使头缩成乌鸦般的大小。但是最惊人的是我的眼睛,我的乌鸦视觉!
当唐望指示我长出鸟嘴时,我不舒服地有窒息感,然后有东西突了出来,我眼前多了一块东西。直到唐望指示我去看侧面,我的眼睛才能真正看到旁边的东西。我可以用眨眼把焦点由一只眼换到另一只眼,但是房间和一切事物的影像并不是平常的影像,我无法说出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也许是视觉侧向一边,或者是失去焦点。唐望变得非常巨大,给人一种舒适、安全的感觉。然后影像模糊了,轮廓消散,变成锐利的抽象圆形,闪动了一阵子。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三月十八日星期四时,我又抽了知觉转变性烟料。开始的步骤在细节上有些不同。我重新填装了一次烟料。抽完第一管后,唐望指示我清洁烟管头,但他自己把烟料倒入烟斗中,因为我的肌肉不听使唤,很难移动双手。我的袋子里还有足够的烟料再抽一次。唐望看看袋子,说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抽小烟,因为我已经用光我的储备。
他把那个小袋子翻出来,把粉末抖在装木炭的盘子上,发出一道橘红色的火花,好像他放了一片透明的玻璃在木炭上。玻璃烧了起来,裂成复杂的线条图案。有某种东西在线条中高速地蜿蜒行进,唐望叫我看线条中的活动。我好像看见有一颗玻璃珠在发光的地方滚来滚去。他倾身把手伸进火花中,拿出圆石,放进烟斗里。他命令我抽一口。我清楚地觉得他把那个小球放进烟斗中是要我吸下它。过了一会,房间变成不是直的。我感到极深沉的麻木,一种沉重的感觉。
等我醒来时,我躺在一条很浅的灌溉渠道里,水浸到我的下巴。有人抬起我的头,是唐望。我首先想到的是,渠道中的的水很特别,又冷又沉重,轻轻地拍击我,每拍击一次,我的思想就清晰起来。最初,水有一种明亮的绿色光芒,或者是荧光,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平常的水。
我问唐望什么时候了。他说是大清早。一会后我完全醒过来,从水中爬起来。
“你必须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唐望说,在我们回到他屋子后。他也说他自己已经试着“带我回去”有三天之久,而且颇费周章。我好几次努力想描述我所看到的,但是无法集中精神。黄昏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跟唐望谈了,于是开始告诉他从我侧身倒下去之后所记得的,但是他不想听。他说唯一有趣的部分是在他“把我丢入空中飞走”之后,我看到什么、做了什么。
我所记得的是一连串似梦的影像和场面,它们没有连续的秩序。我的印象是,它们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泡泡,漂浮进入焦点之中,然后又离开了。但是它们不只是供人观看的画面,我在它们里面,我参与了它们。当我要试着回忆时,先是感觉它们是模糊而涣散的闪光,但是当我去思索它们时,却发现每一个都非常清楚,因为与正常的视觉完全无关,因此才有模糊的感觉。这些影像很少,而且很简单。
当唐望提到他“把我丢入空中”,我隐约地记得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我从一段距离之外看着他,只看着他的脸孔,他的脸极庞大而平坦,发出强烈的光芒,头发是黄色的,会动。他的脸孔的每一部分都会动,放射出一种琥珀的光辉。
第二个影像是,唐望实际把我丢上去,或者直直地甩上去。我记得我“展开翅膀飞了。”我感到孤零零地,穿过空气,痛苦地往前进。说这是飞行,倒不如说是走路。它使我的身体疲倦,没有那种自由飞行的轻盈感觉。
然后我记得有一刹那,我一动也不动,看着一大堆尖锐黑暗的边缘线条,坐落在一个有着阴沉不舒适光线的地区。接下来我看到一个有无限多光线的平原:管线闪耀、移动着,光亮不时改变,几乎像是色彩。它们的明亮使我目眩。
在另一个时候,一个物体几乎碰上我的眼睛,一个厚而尖的物体,有一种粉红色的光。我感到身体内部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看到许多同样的粉红色物体朝我而来。它们全都冲上来,我跳了开来。
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三只银色的鸟。它们发出一种闪亮的、金属色的光。几乎像是不锈钢的光泽,但是更强烈,而且会动,活生生的。我喜欢它们。我们一起飞。
唐望对我的回忆没有表示什么。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下面的对话发生在第二天,我叙述了经历之后。
唐望说:“要变成乌鸦并不困难。你做到了,以后你就一直是只乌鸦了。”
“我变成乌鸦之后,发生什么事呢,唐望?我飞了三天吗?”
“没有,你天黑后就回来了,如我所吩咐的。”
“但是我怎么回来的?”
“你太累,睡着了,如此而已。”
“我的意思是,我飞回来了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遵从了我的指示,回到屋里。但是你不用去关心这个问题,那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在你的整个旅程之中,只有一件事有极大的价值---那些银色的鸟!”
“它们有什么特别呢?只是鸟罢了。”
“不只是鸟---它们是乌鸦。”
“它们是白乌鸦吗,唐望?”
“乌鸦的黑羽毛其实是银色的。乌鸦的光芒非常强烈,才不会受到其他鸟类的骚扰。”
“为什么它们的羽毛看起来是银色的呢?”
“因为你用的是乌鸦的视觉。一只我们看来是黑色的鸟,在乌鸦眼中是白色的。例如,对乌鸦来说,白鸽是粉红色或蓝色的,海鸥是黄色的。现在,试着回忆你怎么加入它们的。”
我想了想,但是那些鸟是一些暗淡、不相关的影像,没有连续性。我告诉他,我只记得自己感觉跟它们飞行过。他问我是在空中还是在地上加入它们,但我无法回答。他几乎生起我的气来。他坚持要我好好想想,他说“除非你能正确地回忆,否则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场疯狂的梦。”我强迫自己去回忆,但无能为力。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 星期六
今天我想起在那段银色鸟儿的“梦”中的另一个画面。我记得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有无数的小孔。事实上那团黑块是由许多黑色小洞所组成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那是柔软的。但我看着它时,三只鸟朝我飞来。其中一只叫了一声,然后三只都来到我身边,站在地上。
我把这个影像形容给唐望听。他问我那几只鸟是从什么方向来的。我说我无法确定。他变得很没耐心,怪我思想不知变通。他说我如果努力尝试的话,一定会记得,又说我不敢让自己灵活一点。他说我是在以人和乌鸦的方式来思考,而在我想回忆的那段时间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乌鸦。
他要我去回忆乌鸦对我说了什么。我试着去想,却想到一大堆其他的东西,我无法集中精神。
一九六五年四月四日 星期日
我今天去山中漫步,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唐望的屋子时天已经很黑了。正在想那些乌鸦时,突然一种非常奇怪的“思想”进入我脑中。与其说是个思想,倒不如说是个印象或感觉。那只叫了一声的鸟儿说它们来自北方,要前往南方。当我们再见面时,它们将来自同样的方向。
我告诉唐望我所想到的,或者是回忆到的情形。他说:“不要去想那是你回忆的或编造的。这种想法只适用于人类,并不适用于乌鸦,尤其是你看到的那些乌鸦,因为它们将是你命运的信使。你已经是一只乌鸦了,你将永远无法改变这一点。从现在起,那只乌鸦会以它们的飞行,来告诉你命运中的每一个转变。你们朝什么方向飞走的?”
“我无法知道这个,唐望!”
“如果你正确地思想,就会记得。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当那些鸟飞来的时候,你是在什么相对位置。闭上你的眼睛,在地板上划一条线。”
我遵照他的指示,决定了一条线。
“还不要睁开眼睛!”他继续说:“相对于这条线,你们朝什么方向飞走?”
我在地上划了另一条线。
以这些记号作为参考点,唐望把乌鸦可能采取的飞行方式,诠释为我个人命运前途的预兆。他把指南针的四个方向点作为乌鸦飞行的轴心。
我问他乌鸦是否根据东南西北来预告一个人的命运。他说他的诠释只适用我一个人;我与乌鸦第一次会面时,它的行为非常重要。他坚持要我回忆每一个细节,因为那些“信使”的飞行方式与所说的话都是属于个人的事。
他坚持我还应该记得一件事,那些信使在什么时候离开我。他要我回想在我“开始飞行时”,以及那些银色的鸟“与我一起飞”时,四周的光线有什么不同。当我刚开始感觉到飞行的困难、痛苦时,四周暗暗的。但是看到鸟时,一切都是红澄澄的——两红色,或是橘红色。
他说:“这表示那是一天将尽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当天完全黑时,乌鸦会看不见白色,不是像我们在黑暗中看不见黑色。从这个时间来看,你最后的信使会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来临,它们会叫唤你,从你的头顶飞过时,它们会变成银白色;你会看见它们在天空中闪闪发亮,这就表示你的时辰到了。你将要死去,变成一只乌鸦。”
“如果我在早上看到它们呢?”
“你不会在早上看到它们!”
“但是乌鸦整天都在飞!”
“你的信使不会的,你这个傻瓜!”
“你的信使呢,唐望?”
“我的会在早上来临,也是三只。我的恩人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可以用吼叫的方式使它们变回黑色。但我现在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我的恩人相信吼叫,以及魔鬼草的那种冲突与暴力。我知道小烟是不同的,因为他没有激烈的感情,他是公平的。当你的信使来找你时,不需要对它们吼叫,只要跟它们一起飞就行了,像你所做过的那样。等它们接到你之后,就会回转方向,于是飞走的就有四只乌鸦了。”
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 星期六
现在我常会有短暂的失神,或很浅的非寻常现实状态。
蘑菇(小烟)知觉转变经验中的一项事物不时会进入我的思想中,那柔软、黑暗的一团小洞。我把它想像成一堆油脂或油的泡泡,把我吸到它的中心。它的中心仿佛会打开把我吞下去,而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会经验到类似非寻常现实的状态,结果承受到极深的激动、焦虑及不适,于是我会努力使这经验在一开始后就结束。
今天我与唐望讨论了这个情况。我寻求建议。他似乎并不关心,叫我不必理会那些经验,因为它们没有意义,或者说,没有价值。他说唯一值得我努力关心的是我看见乌鸦的经验;其他任何的“异像”都只是恐惧的产物。他再次提醒我,为了能使用小烟,我必须过一种坚强、安静的生活。我个人似乎到达一个危险的关头。我告诉他,我觉得无法继续下去;蘑菇实在太吓人了。
从我的知觉转变性经验回忆起那些影像,我得到一个无法避免的结论,我是以一种不同于日常结构的方式看见这世界。在我经验过的其他非寻常现实状态中,我所看到的形象与组织,都是属于我对世界的视觉观念范围。但是在小烟的知觉转变影响下,视觉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在我视线的正前方,没有任何东西在上面,或下面。
每一个影像都是很讨厌地平坦,但是令人困惑的是,同时又有一种深度。也许更正确地说,那些影像像是一大堆尖锐细节的组合,位于一个有许多不同光线的平面上;平面的光线会移动,因此造成深度变化的效果。
在努力回忆之后,我不得不采取一连串的比喻才能“了解”我所“看见”的事物。举例说,唐望的脸看起来像是浸泡在水中。水似乎不停地在他的脸和头发之间流动。他的脸被放大,若是集中焦距,可以看到他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及每一根头发。而在另一方面,我看到一大堆平坦而充满锐角的事物,不会移动,因为它们发出的光没有变化。
我问唐望我所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以乌鸦的视觉来看事物,影像并不清楚或重要,多练习以后,我就能辨认出一切了。
我提到我能觉察到光线变化的差别。“活着的东西”,他说,“内部会有光线活动。乌鸦能轻易地看出什么东西是死的,或就要死了,因为光线的活动停止,或慢下来了。乌鸦也能看出活动得太快的东西,同样的道理,它也可以看出活动得恰到好处的东西。”
“怎么说呢,活动得太快,或恰到好处?”
“这表示乌鸦可以实际看出该避开什么,或追寻什么。当某样东西的内部活动太快时,表示这样东西会猛烈地爆发,或冲上来,乌鸦就会避开它。当它的内部活动恰到好处时,是个很吸引人的画面,乌鸦就会去追寻。”
“石头的内部会活动吗?”
“不会,时候或死掉的动物,如枯树都不会有活动,但是它们都很好看,这就是为什么乌鸦盘旋在死掉的东西上。它们喜欢看死东西,内部没有光线的活动。”
“但是当肉体腐烂时,会不会改变或活动?”
“是的,那是另一种活动。乌鸦所看见的是好几百万个东西在肉体内活动,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光辉,那就是乌鸦喜欢观看的。那真是一个难忘的画面。”
“你自己看过吗,唐望?”
“任何学习变成乌鸦的人都会看到,你自己也会。”
这时我向唐望提出了不可避免的问题。
“我真的变成了一只乌鸦吗?我的意思是,别人看到我时,会认为我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吗?”
“不。当你在面对同盟的力量时,不能这么想。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不过变成乌鸦是所有问题中最简单的,几乎像是娱乐,没有什么用处。就像我说过的,小烟不适合追求力量的人,它只适合想要看见的人。我学习变成乌鸦,因为这种鸟最有效,其他的小鸟都不会骚扰它们,除了体形更大的饥饿的老鹰。但是乌鸦都是成群结队地飞,能够保护自己。人也不会骚扰乌鸦,这是重要的一点。任何人都能辨认出一只大老鹰,尤其是一只特殊的老鹰,或任何其他不寻常的大鸟,但是谁会去管一只乌鸦呢?它很安全,大小与特性也很理想,它可以安全地到任何地方去,不会引起注意。反过来说,要变成一只狮子或熊也可以,但那很危险,这样的动物太大了,要花很多能量才能变成一只。要变成蟋蟀,或甚至蚂蚁也可以,但那更危险,因为大动物会吃掉小动物。”
我争论说,他的话等于是说人可以真的变成乌鸦或蟋蟀,或任何其他东西。但他坚持说我误解了。
“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学会变成一只适当的乌鸦。”他说,“但是你并没有改变,也没有停止成为人类,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你能告诉我其他的事是什么吗,唐望?”
“也许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不这样担心发疯,或失去你的身体,也许就会了解这个美妙的秘密。也许你必须等待,直到不再恐惧,才能了解我的意思。”
11
在我的笔记里,我所纪录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发生在一九六五年的九月,这是唐望最后的一次教诲,我称之为“特殊的非寻常现实状态”,因为它不是我所用过的任何植物所造成的。唐望似乎是使用他自己,透过小心的暗示控制技巧而造成这些状态;也就是说,他在我面前的行为举止具有非常纯熟的技巧,使我清楚地感觉他不是他自己,而是有人在扮演他。结果我经验到极强烈的冲突感,我想要相信那就是唐望,但是又不能确定。这个冲突带来了剧烈的恐怖感,影响我的健康好几个星期。之后我考虑最好还是在这个时候结束我的门徒训练。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再参与学习了,但是唐望还是把我看成他的门徒。他把我的退出当成一段必要的回顾阶段,是另一段学习的步骤,这段时间没有一定的期限。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再说明他的知识了。
在这次经验后的第二天,我体验到最极端的恐惧。虽然我在情绪仍然激荡澎湃时已经写下非常多的重点,但是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详细地纪录最后一次经验的过程。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十日星期四,我去见唐望。那些短暂而不深刻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一直不停地出现,尽管我努力且刻意地停止它们,或像唐望所建议的,把它们甩掉。我觉得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因为这些状态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对飞机的噪音非常敏感,飞过头顶的那些飞机引擎声音,总会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甚至我觉得自己就在飞机里面一起飞行。这种感觉非常令人困扰。我没有办法摆脱它,因此产生极深的焦虑。
仔细地听了这些细节之后,唐望的结论是,我正承受着失去灵魂的痛苦。我告诉他自从上次抽了蘑菇之后,就一直有这些幻觉;他坚持这是新的现象。他说原先我只是因为恐惧而“梦到了无意义的事物”,但是现在我真的是中邪了,证据是飞机的噪音可以把我带走。他说通常一条小溪或小河的声音能够困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把他带向死亡。接着,他要我把经验到的幻觉之前的所有活动都描述给他听。我列出能记得的所有活动。他从我的报告中推断出使我失去灵魂的地方。
唐望似乎非常操心,这是很少见的,因此使我更担忧。他说他还不能确定是谁捕捉了我的灵魂,但不论是谁,无疑地是要杀害我,或使我生重病。然后他开始说明一种“战斗姿势”的详细指示,这是一种特定的身体姿势,是我在我的好位置上时必须采取的姿势。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我要战斗的是谁。他说他必须离开这里,看看是谁把我的灵魂抓走了,有没有可能再找回来。在这同时,我必须留在我的位置上,直到他回来。他说这个战斗姿势是一种预防措施,以防他不在时有什么事发生,如果我被攻击时,就必须采取这个姿势;面对攻击者,拍击我右脚的小腿和大腿,左脚踩踏地面,像是一种舞蹈。
他警告我,这个姿势只有在极危险时才可使用,若是眼前没有危险,双腿盘坐在我的位置上就可以了。他说,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我还有最后的防御手段——朝敌人抛掷一个东西。他说通常抛掷的是一个力量之物,但是由于我没有任何力量之物,我必须使用任何能放在右手掌心中的小石头,一块我可以用右手拇指按在掌心上的石头。他说这个技巧只有在会失去生命的情况下才可使用。抛掷石头时必须发出战斗的吼叫,这个吼叫能够把石头导向目标。他特别强调我要小心注意,除非在“非常严重的紧急状况下”,否则不可随意地吼叫。
我问他所谓的“严重的紧急状况”是指什么。他说战斗的吼叫能够一辈子使用,因此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得正确。唯一、正确的开始方式是,抑制住你的自然恐惧及焦急,直到你完全充满力量,然后吼叫才会具有方向及力量。他说这就是发出吼叫所需要的紧急状况。
我请他解释在吼叫之前会充满身体的力量。他说那是一种从人所站的地上贯穿全身的力量;说得正确一点,是一种发自好位置的力量,把你的吼叫推出来。如果这种力量控制得当,战斗吼叫就会十全十美。
我又问他,他是否认为我会遭遇到什么。他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还戏剧化地告诫我,必要的话我要尽可能待在我的位置上,因为那是我一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唯一的保护手段。
我感到害怕,要求他说得更详细一点。他说他只知道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移动,不能进入屋内或树丛里。最重要的是,他说,我不能说出一个字,甚至对他都不行。他说如果我太害怕了,可以唱我的麦斯卡力陀之歌,又说,我已经对这些事情知道很多了,不必像小孩子般被警告要把事情做对。
他的训诫使我深深感到焦虑。我确信他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我问他为什么建议我唱麦斯卡力陀之歌,以及他认为什么会惊吓我。他笑着说我可能会怕得不敢一个人留下来。他走进屋子里,把门关起来。我看看表,晚上七点。我静静地坐了一段长时间。唐望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风很大。我想要冲到车里把风衣拿下来,但是我不敢违背唐望的告诫。我不悃,只是很累,但冷风使我无法休息。
四个小时后,我听到唐望在屋子附近走动。我想他也许从后门出去到树丛里上厕所。然后他大声叫我:
“嘿!孩子!嘿!孩子!我要你过来。”
我差点站起来走过去。那是他的声音,但不是他的腔调,或他平常使用的语句。唐望从来没有叫我“嘿!孩子!”因此我留在原地。一阵寒栗冲上我的背脊。他又以相同的或类似的句子叫我。
我听见他在屋后走动,他踢到一堆木柴,好像并不知道那堆木柴在那里。然后他走到前院,坐在门边,背靠着墙。他似乎要比平常沉重,动作并不慢,也不笨拙,只是沉重一点。他扑坐在地上,而不是像平时那样敏捷地滑坐下来,况且,那不是他的位置,唐望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坐到别的地方。
然后他又跟我说话了。他问我为什么在他需要我的时候不肯过去。他的声音很大。我不想看他,但忍不住要观察他。他开始轻轻地摆动身体。我改变我的姿势,采取他教我的战斗姿势,转身面对他。我的肌肉僵硬而奇怪地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采取战斗姿势,也许是因为我相信唐望故意要吓我,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本人。他似乎是非常小心地做出平常不习惯的动作,使我产生怀疑。我很害怕,但是我觉得自己仍然掌握着情况,因为我还能够盘算、分析整个局势。
这时候唐望站起来,动作十分陌生,他把双手伸到身体前,把自己顶起来,先抬起背部,然后抓着门直立起上半身。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他平常的动作是多么地熟悉,而他让我看到一个行动不像唐望的唐望,这种感觉实在是可怕。
他朝我走了两步,用双手撑着背部,好像试着保持直立,或者他背痛,呻吟喘着气,鼻子则好像塞住了。他说他要把我带走,命令我站起来跟他走。他朝屋子西侧走去。我转身面对他。他转向我。我没有离开我的位置,打死我也不肯。
他吼道:“嘿!孩子!我叫你跟我走。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拖走!”
他朝我走来。我开始拍击我的小腿和大腿,急忙跳起舞来。他走到我前面院子的边缘,几乎要碰到物品。我疯狂地准备采取抛掷东西的步骤,但是他改变方向,从我身边离开,朝我左边的树丛走去。当他走开时,他突然转身,但是我还是面对着他。
他从视线之中消失了。我又维持了一会儿的战斗姿势,但是既然看不到他了,我又盘腿坐下,背靠着石头。这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想要跑走,但是这个想法使我更害怕。我想如果在我跑向车子的途中被他抓到的话,我的死活就真的操在他手中了。我开始唱起我所知道的培药特之歌,却觉得这些歌在这里没有用,但是它们使我感到舒服。我于是唱了又唱。
清晨两点四十五分时,我听见屋中传出声音,我立刻改变姿势,门被撞开来,唐望踉跄地冲出来。他喘着气,握着喉咙,跪在我面前呻吟着。他以尖锐的哀求声要我过去帮助他。然后又大吼地命令我过去。他的喉咙发出怪声,求我过去帮助他,因为他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大概到了四尺之外,他朝我伸出手说:“过来!”然后站起来。他的手伸向我,似乎准备要抓我。我的左脚在地上踏起来,并且用力拍击我的小腿和大腿。我吓死了。
他停下来,走到屋子旁边,进入树丛里。我转过身子面对他,然后又坐下来,我不想再唱歌了。我的力气似乎耗尽了,整个身子都在痛,全身肌肉僵硬,痛苦地收缩着。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对唐望生气。我想突击他,但是我知道他会把我砍倒,像捏一只小虫一样。我真想哭,感到极深的绝望,想到唐望如此不择手段地吓我使我更想哭。我实在找不出他如此假戏真做的理由;他的动作是如此逼真,我被弄糊涂了。好像不是他在模仿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女人在模仿唐望。我的感觉是,他努力学着唐望深思熟虑的举止行动,但是太沉重了,没有唐望的敏捷。不论在我面前的是谁,我所看到的是,一个较年轻的沉重女人试着模仿一个敏捷老头子的缓慢动作。
这些想法使我惊恐万分。一只蟋蟀开始大声叫起来,很接近我。我注意到它音调的丰富,我想像它有着男中音的歌喉。叫声渐渐弱下去。突然间我身体颤动了一下,我采取了战斗姿势,面对着传来蟋蟀叫声的方向。那个声音想把我带走;在我明白那只是蟋蟀叫声之前,它已经困住了我。声音又接近了,变得非常响。我开始高声唱我的培药特之歌,越来越高。突然间蟋蟀停止了,我立刻坐下来,仍继续唱下去。一会儿之后,我看见一个人影从蟋蟀叫声相反的方向朝我跑来。我疯狂地用手拍腿,拼命踏着地。那个人影迅速地跑过去,几乎碰到了我,看起来像只狗。我体验到无限的恐惧,使我变得麻木了。我记不得任何其他的感觉与思想。
早晨的露水令人清爽。我感到好一点。不管发生什么现象,现在似乎都停止了。在五点四十八分时,唐望安静地打开门,走出来。他伸伸腰,打哈欠,瞄瞄我,朝我靠近两步,仍然在打哈欠。我看到他的眼睛正从半合的眼皮下注视我。我跳了起来,那时候我知道了,不论在我面前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绝对不是唐望。
我从地上捡起一颗小而尖锐的石头,就握在我右手,我没有看它,只是用我的拇指把它压在我的手掌上。我采取唐望教我的姿势。在几秒钟之内,我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活力充满我全身。然后我吼叫出来,把石头掷向他。我觉得那是很不得了的一声吼叫。那时候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我感到叫声有惊人的效力,它既尖锐又长,事实上也引导我的目标。面前的那个人发出惨叫,摇摇晃晃地走到房子旁边,消失在树丛里。
我过了好几个小时才镇静下来。我再也坐不住了,不停地在原地跑步。我必须用嘴呼吸,才感受到足够的空气。
上午十一点时,唐望又出来了。我准备要跳起来,但那是他的动作啊!他径直地走到他的位置,以平时熟悉的方式坐下来。他看着我微笑,是唐望!我走向他,不但没有生气,还吻吻他的手。当时我真的相信他并没有假戏真做好制造戏剧效果,而是有人假扮了他来伤害我,或杀掉我。
我们先开始推测那个把我灵魂偷走的嫌疑女子的身份。虽然唐望叫我告诉他经验的每一个细节。
我很审慎地把整件事叙述给他听。他从头笑到尾,好像这是一个笑话。当我说完时,他说:“你做得不错,替你的灵魂打了一场胜仗。但是这个问题比我原先所想的还要严重,昨天晚上你的生命一文不值。很幸运地你过去学了点东西。如果没有那一点训练的话,你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因为不管你昨晚看到的是谁,都是来要你的命。”
“她怎么可能扮成你的模样呢,唐望?”
“很简单,她是个地阿布罗,还有一个在另一边世界的好帮手。但是她的假扮并不到家,所以你看穿她的诡计。”
“那个在另一边世界的帮手是否是同盟?”
“不,帮手是地阿布罗的助手。帮手是生存在另一边世界的精灵,帮助地阿布罗造成疾病和痛苦,甚至杀人。”
“地阿布罗也能拥有同盟吗,唐望?”
“有同盟的正是地阿布罗,但在地阿布罗能驯服一个同盟之前,通常有一个帮手来帮助他做事。”
“那个模仿你的女人呢,唐望?她只有帮手,没有同盟吗?”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同盟。有些人不喜欢同盟的力量,宁愿要帮手。驯服同盟是艰辛的工作,但得到另一边的帮手则简单多了。”
“你想我能得到一个帮手吗?”
“要知道这个,你必须再多学一点。我们又开始了,就像第一天,你跑来要物品告诉你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而我不能,因为你不会了解。另外一边是地阿布罗的世界。我想最好的方式,还是把我自己的感觉告诉你,就像我的恩人告诉我他的感觉一样。他是个地阿布罗及一个战士;他的生命倾向于世界强横凶暴的一边。但是我两者都不是,这是我的天性。你从一开始就看到我的世界。若要把我恩人的世界给你看,我只能带你到门口,你得自己下决定,靠自己的努力单独去学习。我必须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在可以看出来,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开始要好得多,这样就很容易了解其中的差别是多么简单,又多么深奥。一边是地阿布罗就是地阿布罗,战士就是战士的世界;另一边,一个走上生命道路的人就是一切。今天我既不是一个战士,也不是一个地阿布罗。对我而言,唯一的旅程,是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任何有心的道路上,我走着,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战是,走完它的全程。于是我走着,欣赏着,寻找着,屏息以待。”
他停下来,脸上出现特别的凝思;他似乎异常地严肃。我不知道该问什么或说什么。他继续说:“需要特别学习的,是如何到达不同世界之间的裂缝,以及如何进入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中存在着裂缝,在地阿布罗及人类世界之间有一处重叠的地方,裂缝就在那里,它像是石中的一扇门,打开来又关起来。要抵达那里,一个人必须运用他的意志。我应该说,他必须为这个目标培养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欲望,一种一心一意的奉献,他必须不依靠任何力量,或任何人的帮助。这个人必须自己去沉思,祈求那一刻的来临,在那一刻里,他的身体准备好承受那趟旅行。那一刻来临的征兆是,四肢不止地颤抖,激烈的呕吐。那人通常会夜不成眠,不饮不食,日渐消糜。当这种痉挛无法阻止这个准备要走的人,世界之间的裂缝就会在他眼前出现,像是一扇巨大的门,一个开上关下的裂缝。当裂缝打开时,那个人必须滑进去。在边界的另一边很难看清楚事物。风很大,飞沙走石似的,风四处袭卷。这时候那个人必须朝任何方向走去。这段旅程是短是长,就要看他的意志力了。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旅程就短;一个没有主见、软弱的人,旅程就漫长而危险。经过了这次旅程之后,那个人将抵达一块高地,他可以清楚辨认这个高地的一些特征。那是高于地面的一块平地。可以由风势辨认。那里的风更猛烈,到处怒吼着。高地之上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有一层东西隔离着两个世界;死去的人可以无声无息地穿过它,但是我们必须以尖叫来穿破它。
“风会越来越强,在高地上刮着难以驾驭的狂风。当风变得非常强大时,那个人仍要不为所动,好抵抗风势。他只需风轻轻地一推就好,那人必须四处漫游。若是运气好,他会在附近找到一个帮手——离入口不远之处。那人必须请他帮忙,亲口请求那帮手教他成为一个地阿布罗。帮手若是同意,就会当场杀死那个人,当他死了后,帮手才开始教他。等你自己走上这趟旅程时,看你的运气,你可能会找到一个伟大的地阿布罗帮手愿意杀死你来教你。但是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只会碰上较差的巫鲁荷,没有什么可教的。但是不管是你或他们都没有拒绝的权利。你最好能找到一个男帮手,免得成为女地阿布罗的猎物,她会用难以置信的方法使你受苦;女人总是如此。但这完全要看运气了,除非你的恩人本身是个伟大的地阿布罗,这样他在另一个世界就会有很多的帮手,可以指示你去见某一个特别的帮手。我的恩人就是这样的人,他指使我去见他的精灵帮手。等你回来后,你就不会是同样的人。你必须时常回去见你的帮手,也要漫游到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你走得太远,回不来为止。有时候一个地阿布罗会捉住一个灵魂,把它从入口拉进去,交给他的帮手看管,直到他夺去那个人的所有意志力。在其他的情况下,拿你来说,灵魂是属于一个有坚强意志的人,地阿布罗会把灵魂保管在他的袋子里,因为很难用其他方式携带。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你一样,一场战斗便可解决问题——在战斗中,地阿布罗不是全盘胜利,就是全军覆没。这次她失败了,必须释放你的灵魂;如果她赢了,就会把灵魂交给她的帮手看管。”
“但是我是怎么打赢的呢?”
“你没有离开你的位置,要是你移开一寸,就完蛋了。她选择我不在的时候来攻击,手法不错。她会失败,是因为没有估算到你的天性,你是凶暴的!也因为你没有离开位置,所以不会受到伤害。”
“如果我移动了,她会怎么杀死我呢?”
“她会像闪电般打击你。但最重要的,她会留住你的灵魂,你就会萎糜而亡。”
“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唐望?”
“不会发生什么事,你赢回你的灵魂。那是一场精彩的战斗。你昨天晚上学到很多事情。”
之后我们开始寻找我掷的那颗石头。他说如果能找到的话,就能绝对确定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找了将近三个小时。我觉得自己能认出它来,但做不到。
当天黄昏时,唐望带我到他屋子附近的山中。在那里他告诉我关于战斗步骤详细而冗长的指示。在重复练习这些指定步骤时,我发现自己落单了。他要我跑上一个山坡,我喘着气,满身大汗,但感到寒冷。我叫了唐望好几次,我开始体验到奇异的担忧。我听见树丛里一阵蟋簇声,好像有人朝我接近。我注意倾听着,噪音停止了,然后又出现,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靠近。这时我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可能要重演了。在几秒钟内,我的恐惧到达无可理喻的程度。树丛里的声音更近,我的力气都消失了。我想要尖叫或哭泣,跑开或晕倒,我的双膝发软,倒在地上呻吟起来,我甚至无法闭上眼睛。在这之后,我只记得唐望升了一堆火,按摩我的手臂和双脚紧绷的肌肉。
有好几个小时,我处于一种极失常的状态中。之后唐望说,我那过度的反应是常有的现象。我说我无法逻辑地解释是什么使我惊恐,他回答说我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去我的灵魂,对于没有坚强意念的人而言,这种恐惧是常见的。
那次经验是唐望最后的教诲。从那次以后,我就忍住不再请他教导我了。虽然唐望并没有改变他对我的恩人态度,但我相信我已经在智者的第一个敌人下屈服了。
第二部 结构分析
我从本书第一部分所呈现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中的资料架构出一个结构体系,目的是要显示在唐望的教诲中所包含的一致性与引导力。
以下的结构体系,是从本书第一部分所呈现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中的资料所架构出来的,目的是要显示在唐望的教诲中所包含的一致性与引导力。这个结构是由四个主要单元所组成:
一、 智者;
二、 智者拥有一个同盟;
三、 同盟的规矩;
四、 同盟的规矩可由特殊的共识来印证。(译注)
这四个单元本身则由一些附属的观念所组成;所以这整个结构体系包含了我在门徒训练中所接受具有意义的观念,直到我中止训练为止。就某种意义来看,这些单元代表着连续层次的分析,每一层分析都会修正前一层次的分析。
因为这个观念结构完全依赖着各单元的意义,以下的澄清在此时似乎有其必要性:在本书中,所谓的意义是根据我的了解所设立的。在书中所呈现的唐望知识的观念组合并不是他的话的完全翻版。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来忠实呈现这些观念,由于我试图加以分类,它们的意义便受到了影响。不过这个结构体系的四项主要单元的安排,是逻辑下的产物,似乎没有受到我的外来分类系统的影响,但是关于每个主要单元的附属组成观念,则无可避免受到我个人的影响。在某些情况下,需要外来的分类项目,才能使现象得以了解。如果在此处需要达到如此的目的,则必须来回兼顾到老师所使用的意义与分类体系,以及学生门徒所使用的意义与分类手段。
译注:有证特殊共识的印证程序,请参阅附件一。
1、操作的秩序
第一单元 智者
在接受门徒训练的早期,唐望就表示,他的教诲目标是“教人如何成为一个智者”。我用这句话作为出发点。很显然,成为智者是一种操作性的目的,而且,唐望有系统的教诲中的每一部分,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而设立的。我在此的推论是,由于“智者”是一种操作性目标,那么要了解操作的秩序,就必须先了解其目标:智者。
在建立“智者”为第一个结构单元后,我有把握地安排以下七个观念为其组成分子:
1、 成为智者需要学习。
2、 智者拥有坚定不移的意愿。
3、 智者拥有清明的心智。
4、 成为智者需要艰辛的努力。
5、 智者是一个战士。
6、 成为智者是永无止尽的过程。
7、 智者拥有一个同盟。
这七项观念称得上是贯穿唐望教诲的主题,决定唐望整个知识的特性。由于他的教诲的操作性目标是造就一个智者,因此他所教导的一切都包含这七项主题的特征。这七项主题所架构的“智者”观念,是一种处世的方式,一种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训练之后的行为态度。然而,“智者”不是行为的指引,而是一系列的原则,根据知识的不寻常情况所发展出来的。
这七项主题分别由一些附属的观念所构成,包括不同的范围。
从唐望的论点来看,我们有可能把智者假设为一个地阿布罗(Diablero,西班牙文:邪恶而有力量的人),也就是一个黑巫士。他说他的老师是一个黑巫士,他自己过去也是,但是他已经不再从事这方面的巫术。由于他的教诲目标是教人成为一个智者,他的知识中也包含着成为地阿布罗的做法,因此智者与地阿布罗之间也许有某种关联。虽然唐望从未混合使用这两个词语,但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使智者的七项主题及其附属观念,在理论上可以概括在成为地阿布罗的过程中可能遭遇的所有情况。
成为智者需要学习
第一个主题很清楚地表示,学习是成为智者的唯一途径,也就是刻意努力以达成目标的一种行动。成为智者是一种过程的结果,而不是如获圣宠或超自然力量所赐予的速成现象。学习才能成为智者,这个值得赞许的特性,使智者的学习成为一种可被教导的系统。
第一主题有三个附属观念:
(1) 要成为智者并没有明显的条件。
(2) 成为智者有些隐藏的条件。
(3) 谁能学习成为智者,是由一种非人性的力量所决定。
虽然对于谁有资格,或没有资格学习成为智者,并没有明显的必要条件。理想情况下,谁愿意学习成为智者,都可以接受这个挑战。但是,实际上,如此的情况并不常发生,唐望身为老师,都是由他来挑选他的门徒。
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的老师选择门徒时,会根据某种隐藏性的必要条件。这些条件的本质从未被正式讨论过。唐望只是表示,在挑选未来的门徒时,有些线索要加以考虑。他所指的线索,应该是关于门徒候选人是否具有某种特定的性格,唐望称之为“坚定不移的意愿”。
不管如何,谁能学习成为智者的最后决定,是由一种非人性的力量所决定。唐望熟悉这种力量,但这种力量是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这种以非人性的力量挑出适合人选的方式,是当事者表现出某种惊人的行为,完成某种事迹,或在当事者周围发生许多奇异的现象。因此,明显条件的缺乏,与隐藏条件的存在,两者之间并无任何冲突。
在这种方式下挑出来的人,就成为一个门徒。唐望称为“被选中的”(Escogido),但是成为一个“被选中的”所具有的意义远超过只是门徒。由力量所决定的“被选中的”已经不被视为一般的凡夫俗子,他被看成具有最基础的些许力量,可以被使用在学习上。
但学习是无止尽的追寻过程,做下最初决定的那种力量,在过程中也要决定那个“被选中的人”是否能继续学习,或已经被打败了。这些决定会以征兆的形式显现,而且会发生在学习中的任何时间。就此看来,在门徒身上发生的任何奇特情况,都可以被视为一种征兆。
智者拥有坚定不移的意愿
智者需要坚定不移的意愿,这个概念指的是意志力的作用。坚定不移的意愿就是具有意志力来执行必要的步骤,使自己时时刻刻都要遵循知识所设立的规矩。智者需要坚强的意愿,才能够在遵循知识范围时,忍得住这种行动所具有的强制本质。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做法都具有一种强制的本质,而这种本质的无可通融与事先的设定,对任何人而言,无疑地都是很不愉快的。因此最基础的些许意愿,被视为是准门徒唯一必须具备的隐藏条件。
坚定不移的意愿是由以下附属观念所组成:
(1) 简约。
(2) 明确的判断力。
(3) 缺少变更的自由。
智者需要简约,因为智者大部分的强制性做法,是用来处理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事件或情况,或者是他们所不熟悉的活动;面对此种情况的人,在采取任何行动时都需要极大的努力,因此对于与这些事件预先决定的特殊情况没有直接关系的其他活动,都必须简约地处理,才能够有多余的力量。
由于智者的一切行动都是预定与强制的,他必须具备明确的判断力。这不仅是指常识性的判断,而是对于行动周遭情况所需要的评估能力。在行动的特定时刻,把所有的教诲都理性化地纳入掌握中,如此便会产生评估判断的准则。因此,这种准则会随着学习的增加而改变,但仍带着一种确信,相信任何必须实行的强制性行动,都在特定情况中最适当的选择。
因为一切行动都是预定与强制的,实行时便缺少了变更的自由。唐望知识的传授系统是如此的完整,几乎不可能施以任何改变。
智者拥有清明的心智
清明的心智能提供一种方向感。智者的一切行动都是事先决定,这意味着门徒对知识的学习也是事先决定的;因此,清明的心智只是提供一种方向感。在学习过程中,这种方向感是透过以下附属观念加以不断地确立:
(1) 寻找一条途径的自由。
(2) 具有特定目标的知识。
(3) 保持流畅灵活。
智者相信,一个人拥有寻找一条适合途径的自由。这种自由并不与“缺少变更的自由”相冲突;这两个观念并不矛盾,也不会互相干扰。寻找途径的自由,是指在许多同样有效、可行的可能性中加以选择的自由。决定某一种可能性比另一种可能性优越的标准,是基于个人的偏好。事实上,选择途径的自由,是以表达个人的偏好来建立方向感。
另一种建立方向感的关键,是把知识学习过程中的一切行动都赋予特定的目标。因此智者需要清明的心智,才能把他自己行动的特定理由,与一切行动的特定目标互相配合。对于一切行动特定目标的了解,正是用来判断所需行动周遭情况的准则。
关于清明心智的另一观念,是智者为了能加强他在强制性做法上的表现,他必须能够聚集教诲中所有能使用的资源。这就是保持流畅与灵活。这种观念使人具有可塑性,善于应变,因而产生方向感,若不是这种“智者必须保持流畅”的观念,智者一切行动的强制本质会使人感觉僵硬与贫乏。
成为智者需要艰辛的努力
智者在学习过程中,必须发展出一种最强韧的耐力,唐望说成为智者需要艰辛的努力。艰辛的努力代表以下的能力:
(1) 能表现戏剧化的努力。
(2) 能具有效率。
(3) 能面对挑战。
在智者的历程中,戏剧化无疑是一项极显著的特征,而在面对特殊情况时,需要特殊的努力,也就是说,智者需要戏剧化的努力。以唐望的行为为例子,乍看之下,他的戏剧化努力似乎只是他个人意识形态上对于夸张表现的偏好,但是他的戏剧化努力绝不仅是做戏,而是一种深沉的信仰状态。他以戏剧化的努力表现一种行动上的最终性,于是他的行动都是以死亡作为主角的舞台表演。由于智者所面对的事物本质上所具有的危险性,使死亡成为非常真实的可能;因此戏剧化的努力,是基于死亡是永恒参与者的信念,绝不是夸张的表现。
努力不仅需要戏剧化,也必须有效率。努力必须有适当的管道。迫在眉睫的死亡观念,不仅是为了戏剧化的强调,也相信每一个行动都是为了生存的奋斗,相信如果没有付出有效的努力,灭绝是必然的结果。
努力也需要有面对挑战的观念,也就是---接受考验以证明自己是否能在知识的艰苦领域中,依然执行适当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