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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张爱玲

_7 西岭雪(现代)
  子俊抱着我说:“等我攒够了钱,就不再做导游了。”
  “你不做导游做什么?”
  “做老板,开旅行社,雇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让他们做导游。”
  我笑起来。武大郎如果不用自己上街卖炊饼,就会想着开面粉厂,再大一点理想是弄个食品集团公司,再大就垄断面粉出品业……可爱的子俊,他永远是这么一根肠子不打弯的人。他永远不会想到要去发明一台时间大神穿越过去未来。
  子俊在我耳边轻轻说:“如果舍不得我,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好。”我痛快地答应。
  子俊反而愣住,停了一下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指着他笑:“过这村没这店,你可别后悔。”
  子俊看着我,满眼忧伤:“锦盒,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可是我宁可自己后悔,不愿让你后悔。”
  我的泪忽然流下来。
  原来DAISY给我的伤害比我自己想象的深,原来子俊比我更清楚看到这一点,原来我是这样地爱着沈曹,爱到恐惧的地步,甚至不惜以委身子俊来帮助自己逃离爱他的念头。
  妈妈比不过贺乘龙,我比不过DAISY,妈妈,我们母女两个,都失败了。
  “十年。”子俊喃喃地说,“我等了你十年,每天都在想着你什么时候会答应我。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心。但是锦盒,我不介意,我会继续等下去,等到你笑着,而不是哭着,给我。”
  他的话,使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锦盒,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但是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比我好,或者比我更适合你,但是没有人会比我,更加爱你。”
  “给我一点时间,子俊。”我终于说,“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多年。但是我答应你,等你从神山上下来,我一定会告诉你最后的答案。”
  惘然记
  闹钟没有响,但是到了早晨六点钟,我还是自动醒了。本能地一跃而起,却又立刻想起自己已经辞职,不需要再赶公车按时打卡。
  做惯了朝九晚五的母牛一只,不上班的日子,可做些什么呢?
  我赖在床上不愿起来,起来又做什么呢?临摹一幅张大千的仕女?把淘来的旧画装裱?或者好好打扫一下房间,然后自给自足做个早点?又或者学那些不需上班的太太去发廊做个新发型?多么自由惬意!可是为什么我殊无快乐?
  这个时候真有些责备自己的自闭性格,来上海这么久,居然连淘伴也没有一个。都是太挑剔的缘故。
  或者可以挑个花开的时节嫁给子俊,然后的日子,晴几天,雨几天,就这样过掉一辈子。
  只要年年有春天,结婚也不是那么难的。
  这次子俊远行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带团出游,所走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到武夷山看三棵半大红袍,去九寨沟总要再跑一趟黄龙,到了桂林就是三山两洞,不用问我也算得出他哪一天该出现在哪一地。可是这次不行,虽然有时间表,但是旅途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比如车子坏了,某个队员出现了高山反应,甚至和当地人起了冲突等等。所以我要他每天都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而我也就好像跟随他的车队一起经历了丝绸之路,感触了楼兰古国,到达了岗仁波齐……子俊说,明天,就是他们翻越神山的壮举付诸实施的最关键的一天了。
  当我正在冥想中随他一起攀登神山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我几乎要欢呼,管他是谁,只要有人说话就好。
  难怪那么多人每天睁开双耳就到处寻找另一双耳朵交换新闻或绯闻,大抵和我一样,都是闲人。
  电话是沈曹打来,他说:“我已经布置好了。”
  “什么?”我一时没会过意来。
  他说:“你不是要见一九四七年的张爱玲吗?我已经调试好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马上来。”
  我跳下床快手快脚地梳洗,一颗心怦怦跳,双重的兴奋和忧惧——既想见沈曹又怕见沈曹,既想见张爱玲又怕见张爱玲。
  见到沈曹我说什么好呢?要对他问起DAISY的事么?对于我的爱的去向,可要向他要一个答案?
  见到张爱玲我说什么好呢?开诚布公地同她讨论爱情的抉择,告诉她其实我来自21世纪的上海,见她好比是一场梦游?
  沈曹见到我,立刻道歉:“昨天向你发脾气,是我不好。”
  我反而羞愧:“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坏。”
  沈曹叹息:“或许这便叫相敬如宾?”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身边,凝视我,“锦盒,你对我疏远了。自从你外婆去世,你的心便远离了我。”
  我的心?我自己可知道我的心到底倾向哪边?
  沈曹说:“和我在一起,你不再开心。除了放不下你的男朋友,还有对我不放心的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沈曹,哦沈曹,他总是这样能替我说出我最想说的话。在他面前,我好比透明,再纠缠的心事也可由他挥手拂开。而子俊却对我说,认识十年,始终不懂得我在想什么。
  “昨天我遇到DAISY……”我终于说,“我给子俊送行,在饭店遇到DAISY,她说她是你的拍档。”
  “也是旧情人,”沈曹坦白,“但是已经分手了。前不久我们在欧洲相遇,再度合作,接着她回国来配合我拍一组片子,不过只是工作,不涉及其他。锦盒,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向别人解说历史,但是你不同,如果你对我怀疑,我们两个都会很痛苦。所以你问吧,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言无不尽。只要你肯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必问了。”我轻轻说,心忽然变得轻松。沈曹哦沈曹,他可以一句话便将我送上天堂,也可以一句话便将我打入地狱。
  这样热烈的感情让我自己也觉得惊惧。从小到大,我虽然敏感,却不是个冲动的女孩子,我倔犟,但冷静,多情,但内向,处事低调,三思而后行。可是这段日子里,我的情绪却大起大落,一时拂袖辞职,一时痛哭流涕,一时突发奇想地要对子俊献身,一时又对着沈曹眉飞色舞。这一切,究竟是因为沈曹,还是因为时间大神?
  曾经,我的生活多么简单,隐忍,一如每个写字楼里朝九晚五的小白领,仰人鼻息,得过且过。惟一的不同只是多梦,喜欢在稍有空闲的时候冥想,却从不敢奢望将理想付诸现实。
  然而那一天,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对我谈起时间大神,许诺我可以让我见到张爱玲。
  从此,他便成了我的神,我的信仰,我的理想。
  子俊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然而我却明白,我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沈曹。
  与沈曹耍了太久的花枪,然而就像他说的,我们两个都会痛苦。在这一刻,在这里,在张爱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时间大神的印证下,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我不能再拖延逃避,我宁愿欺骗自己,都不愿欺骗心中的圣贤。
  我诚恳地向沈曹表白:“沈曹,即使我不明白自己,可是你那么聪明,了解,一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你甚至可以发明时间大神这样的奇迹来挑战宇宙历史,又怎么会不明白我这样一颗平凡的心。我不必问你什么,因为我相信你。同样地,你也不必问我要答案,因为你一定会预知。只是,我和子俊十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分开的。如果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剔除,我怕自己会变得不完整。”
  “哪怕你千疮百孔,我会细心地填平所有伤口,重新让你更加完整,美好。”他鲜见地严肃,一手拉着我,一手握着时间掣,郑重地说:“我以时间大神起誓,今生今世,会诚心诚意地待你。天地间最能鉴别真心的,无过于时间。锦盒,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我眩惑地看着他,看着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化身,心情激荡至不能自已。
  沈曹意气风发,豪迈地许诺:“锦盒,你说过你和裴子俊交往十年,但是我可以向你证实,哪怕再过十个十年,我对你的感情,依然会和今天一样。不信的话,要不要让我送你去六十年后看一看?”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即使我们都不能看到将来,或者说,即使将来的结局未以如我们所愿,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待我是真心的,不搀一点儿假,没有半分犹疑。是以,他才敢于以时间大神来鉴定我们的爱情。难道,我还要怀疑他,验证他吗?
  爱情不是做验算题,预算一下结果是对的才去开始,如果飞越时间看到了不好的结局便及时未雨绸缪,停止于未然。那样的计较,不是爱情。
  我摇头,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跌落下来。“不要滥用时间大神。沈曹,我相信你。”
  “锦盒,你还是在害怕?”他拥抱我,“你流泪,发抖,你担心时间大神让你看到的将来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你害怕会看到我们分开,看到我伤害你,离开你,或者,六十年后,我已经灰飞烟灭?”
  我用手去堵住他的嘴,在他的怀中哭得如风中落叶:“沈曹,不要诅咒自己,不要拿生死开玩笑。”
  不要拿生死开玩笑。外婆的死,使我明白世上的一切恩怨,没有什么可以高过生命的。我爱沈曹,我对自己这样坦白着,和子俊的十年感情并非虚假,但是即使十年相恋,也没有任何一刻会像现在这一刻,使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自己在爱着,而我爱着的人,是沈曹。
  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沈曹,也许我会嫁给子俊,婚后的生活,不会比现在更不相爱。如果我不认识沈曹。
  然而第一眼看到他时我便面红耳赤,那样的情绪即使是我十六七岁情窦初开最渴望爱情的时候都没有尝试过。当时我嘲笑自己发花痴,为此心情激荡良久,且在当晚梦见他向自己求爱,接着他忽然按门铃出现,所说对白与我梦中所闻一模一样……是命运吧?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会没有预示。人是万物之灵,遇到自己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怎么会毫无知觉。
  张爱玲初见胡兰成的时候,也是有过震动的吧?
  我和沈曹双手互握,四目交投,深深沉浸在这种震荡中,心神俱醉。
  这一日,我并没有去见张爱玲。
  沉浸在爱河中的我和沈曹,不愿意有任何事情来打扰我们的相聚,哪怕是虚拟世界里的故人。
  但是我们的生活,却在不知不觉中重演了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被沈曹拿来做道具的日本歌川世家的浮世绘画册,现在被我和沈曹把玩评赏着,当我们兴致勃勃地对那些歌舞妓的裙袂飞扬评头论足时,谁又知道到底有哪一句话是张爱玲对胡兰成说过的,又有哪一幅画是胡兰成对张爱玲指点过的呢?
  茶案上紫砂白釉的品茗杯,盛着曾被用作小说题目的茉莉香片;香炉里袅袅燃着的沉香屑,是张爱玲的第几炉香?胡与张初相爱的时候,每天“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只是说不完的喁喁情话,道不尽的感激欢喜。他把他的经历向她坦白,她把她的委屈对他诉说,他形容她的离家出走,比她做哪咤:“哪咤是个小小孩童,翻江搅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咤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后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怎样的相知?何等的赞叹?难怪她会感慨:“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些人因爱而强大,有些人因爱而软弱。张爱玲,是哪一种?
  夜已经很深了,我和沈曹却仍然手挽着手,沿着外滩久久地散着步,也有说不完的话,又觉得其实语言纯属多余,我们仿佛同时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一个自己在与对方用语言交流着,另一个自己却只用灵魂望着对方的灵魂,但是即使把我自己分成千万个吧,那千万个我,仍然只爱着一个他。
  我对沈曹说:“即使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但我仍然会记得今天,此刻,我们曾经深深地爱过。”
  “但我们是不会分开的。”沈曹对我保证,“虽然说天有不测风云,不过我有时间大神,如果我在某个人生的路口错过了你,我一定会不惜代价,回到同一个路口,重新把你寻回。哪怕千百次重复自己的人生,我都不会厌倦,直到完整地和你同行一路,直到终点。”
  没有一种诺言比此更加珍贵,没有一个人的保证可以比他更有份量。因为,他是神。
  一个连时间都可以支配的人早已不再是个平凡的人,他是神!
  “但你喜欢我什么呢?连我自己都觉不出自己的优点,我不是特别漂亮,也不是特别聪明,甚至不是特别温柔或者活泼,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被你看上。”
  “就是这一点,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这才是中国女性最可贵的谦虚美德呀。”沈曹笑,接着动情地说,“在你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古典风情,是语言难言形容的。这是真正的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怎么舍得放过?”
  但是为什么感动之余,我仍然觉得深深的忧虑?
  “情不用极,刚强易折。沈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爱你爱到让自己害怕的地步。”我看着月光起誓,“沈曹,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能量,没有你那么强的自信,我只敢对你承诺这一时这一刻,我深深爱你,心无杂念!”
  一片云游过来遮住了月光,但是东方之珠的璀灿光芒仍然将夜幕照得雪亮。上海是个不夜城,既然人们可以用灯光挽住白昼的脚步,那么时间大神随心所欲地谱写历史也是有可能的吧?
  “沈曹,陪我回一次苏州好吗?”我下定决心地说,“我想回家看看妈妈。”
  “好,看看我能不能过关。”沈曹笑了,立刻明白了我的真正用意,“可惜不在吃蟹的季节。”
  我们同时想起初次见面时那场关于蟹八件的谈话,不禁相视而笑。
  他说:“明天上午九点钟,你准时到常德公寓来,见完张爱玲就走。我买好车票等你。”
  一夜无梦。第二天我准时敲响了常德公寓的门。
  门推开来,虽然是白天,然而室内的光线暗得有些离谱。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背对着我站在窗口,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周镀了一道依稀仿佛的光环。气氛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
  “沈曹?”我呼唤,有些不安。这女子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沈曹呢?他约了我来,为什么他却不在?他说过要买好车票等我的,难道忘了我们的苏州之约?
  那女子听到声音,缓缓回过身来,看着我:“你来了?”
  我呆住,是张爱玲!
  1947年,上海,常德公寓。我竟然直接推开门就走进了一九四七年。显然,沈曹已经对时间大神又做了些调整,用空间上身临其境的方法避开了穿越时间所引起的身体不适感。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这样,盼望得越强烈,见面反而越没有准备好似的张口结舌。
  但是张爱玲显然知道我为何而来,不等我问已经淡然地说:“我们分开了。”
  我们分开了。她说的当然是胡兰成,爱侣分手原是人间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说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里的。不过,我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仍是这间屋子,仍是那个人,但是脸上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她立在窗前,身形萧索,脸容落寞。
  “你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尴尬地问,“我知道一个人不可以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太深,那样的交往只会使朋友隔阂。可是我总是不能够让自己袖手旁观,明知你前面有难却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说,“你曾经警告过我不要见他,我没有听你的话。现在,我们到底还是分开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并不是什么有益的事,该发生的一切还是会发生。这根本是命运,是天意,是劫数。我们没有办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无知无觉的好。”
  我问她:“你会后悔么?”
  “对已经发生的事说后悔?”她反问我。接着自问自答:“我没有那么愚蠢。”
  我震动,莫名地有一丝惊悚。
  她的坚持里,有种一意孤行的决绝,有死亡的意味,是一个极度孤傲的人不肯对现实低头的执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壮烈,也是叛逆。
  这样的女子,注定是悲剧。
  对于注定要发生的悲剧,先知先觉,是双重的惨事。
  所以她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她拒绝了我。八岁时曾充满信赖地对我说“姐姐我崇拜你”的小爱玲长大了,今天,她拒绝了我。
  她的眼光远远地越过我投向不可见的时空里,除了先知,我已经无以教她。
  正如她所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来过,你会不会改写自己的历史?”我不甘心地追问,宛如一个问题多多的小学生。
  “不会。”她断然地说,“事实是惟一的真理,事实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即使是错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同样的错误。错过了,以后便不再错。修改历史,等于是重新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也就等于是重复错误。如果那样,为什么不干脆忘记,选择往前走呢?”
  与其重新开始,不如从此开始。我愧然,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这样的智慧通明,也并不能帮助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本来还想告诉她将来数十年间的命运,让她知道将要经历的沟沟坎坎,好预先躲过。但是现在这些话都不必说了。
  只为,我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些已经发生。而发生了的便是事实,无可改变。这是命运,是劫数。
  “不要再来看我。”她再次说,“不要希望改变历史,一切违背常理破坏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会受天谴。”
  “天谴?”
  “你们中会有人受伤害。”
  此刻的张爱玲对于我,倒更像一个先知。没有任何好奇心,没有恐惧和侥幸心理,有的,只是从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方式来见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将来还会经历些什么。她只是平静地告诫我:“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尽力而为,听天由命。我深深震撼,这究竟是一份消极的争取还是一种积极的承担?
  她的话里有大智慧,却不是我这个枉比她多出五十年历史知识的人所可以轻易领略的。
  “可是以后,我们真的就不再见面了么?”我低下头,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梦?”说出口,忽然觉得无稽。面前的张爱玲,是一个与我同龄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说话的口吻,却分明把她当成了一个灵魂。
  灵魂。对于张爱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飘游的灵魂吧?
  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归于何处?
  我回到沈曹身边,抑郁不乐。同一间屋子,极其相似的摆设,然而光线亮了许多,我站在张爱玲“方才”站过的地方,承受着同一个太阳给予的不同光环,沉思。
  “见到她了吗?”沈曹问,“莫非她不见你?”
  我叹息,他真是聪明,聪明太过,至于窥破天机。世人管这样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个词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张爱玲告诫我适可而止。
  “我见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说,天机不可泄露,让我停止寻找她。”
  “她这样说?”沈曹一呆,“记得那次你梦到她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我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沈曹,时间大神似乎不祥。”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于是将自己曾经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时间大神未遂,却在梦中相遇贺乘龙的事说给他。
  沈曹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他站起来,背剪双手,沿着方寸之地打起磨来。“你动过时间大神,却在梦里抵达了要去的时间,而梦见的却是事情的真相。这怎么可能?难道时间大神可以脱离仪器自行发挥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制你的思维,激发你的意识潜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时光?”
  不愧是时间大神的创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足足转了三五十圈,他蓦地停住:“你几次拜访张爱玲,有没有对她说过时间大神的事?”
  “没有。”我答,“过去是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怕吓坏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经猜到了。”
  “她猜到了,于是借你来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来,沉思地说,“一项试验的具体效果,至少要有参加试验的双方面都做出结论。现在她的结论出来了,你怎么说呢?”
  “逆天行事的人会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们停止这项研究,放弃时间大神吧。”
  “你要我终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几乎跳起来,“可是你自己说过,时间大神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我现在也会这么说。可是,伟大不代表安全,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沈曹……”
  “不要劝我!”沈曹仿佛在片刻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冷漠地拒绝,“我从来都不指望平静安全的生活。宁可轰轰烈烈地活着,燃烧一次又一次,我都不会选择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没有故事。”
  我说过: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
  多少恨
  “我和你妈,决定离婚。”
  没有想到老爸会用这句话欢迎我的回家。
  我看着他,仿佛不认识,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却没有一句话。
  沈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也是一句话不说。
  妈妈从我进门起就一直在张罗茶水,用一份近乎夸张的热情对沈曹说些欢迎的话,但是一旦寒暄完了就立刻藉口开饭回避开来,以方便爸爸同我摊牌。
  于是,爸爸就这样老着脸皮说出那残忍的两个字:离婚。
  真没有想到,我会在向他们宣布同子俊分手而选择沈曹做男朋友的消息前,先听到他们向我宣告离婚。
  我和父亲,竟然同时移情别恋。
  自从接到妈妈告诉我贺乘龙重新出现的电话后,不是没想过可能发生的各种后果,但是总以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我的父母不会轻言放弃。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同床共枕,并且一同孕育了他们的女儿,我。总觉得这样的关系该是人世间最稳定的人际关系,最经得起世事考验的。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要分开。
  外婆用尽了心机,我写了那么长的信,可是他们到底还是要分开。
  既然有今天,何必又当初?
  三十年都过去了,三十年都忍了,为什么不可以再忍几十年,一生就平安大吉?
  我看着爸爸,这叫不叫作晚节不保呢?
  “你怎么对得起妈妈?”我哆嗦着嘴唇,努力了半天,也不过说出这一句老土的话来。也许,全天下的儿女在面对这样的消息时,也只会这一句对白。
  “对我公平点好吗?”爸爸说,“锦盒,你已经是个大人,就快有自己的家庭,你应该已经很明白什么是爱。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是贺乘龙,我们已经荒废了那么多年,现在老了,不能过几天自己想过的日子吗?”
  “可是这样做,对妈妈公平吗?”我悲愤地控诉,“这三十年不是你一个人打造的,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妈妈一样为这个家,为你,付出了青春岁月里最宝贵的三十年,你一句公平分手就把这三十年抹煞了?”
  “但是你妈妈已经同意了。”爸爸板起脸来,“锦盒,我其实根本无需征求你的同意,告诉你这件事,只是通知,不是商讨。我们已经决定了。”
  妈妈同意了?我更加愕然。只是几个月,怎么什么都变了?妈妈变得这样面对现实,爸爸变得这样翻脸无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真正爱的人是贺乘龙,可是如果一份爱情是以伤害家人为代价,那么这爱,是值得祝福的么?
  “妈妈!妈!”我尖声叫起来,扎撒着双手,像迷路的小女孩,寻求妈妈的帮助。
  我的心在提醒自己,要坚强,要镇静,现在最需要帮助的人,是妈妈呀。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身体剧烈地发着抖。
  沈曹扶起我:“阿锦,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我要找妈妈,妈妈呢?妈妈呢?”我哭起来,无比委屈,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切。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爸爸,我是怀着满腔的欢喜带沈曹回来见父母的,不是来听他们向我宣告家庭破裂的。
  “阿锦,你还是出去走走吧。”妈妈走进来,手里兀自还拿着一只锅铲,腰间围着围裙,仍是那个在厨房里操劳了三十年的慈爱的妈妈,她说,“你出去走一走,饭就该好了。你从回来还没吃东西呢,饿了吧?”
  妈妈哦,可怜的妈妈,当你用全部身心维系了三十年的家庭濒临破裂的时候,难道女儿还在乎一顿饭吗?也许,刚才她一直都躲在门外,听到了我们所有的对话。当她亲耳听到爸爸说他最爱的女人是贺乘龙时,妈妈哦,她该有多么心碎?
  然而在妈妈的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女儿饿不饿,冷不冷,吃饭,是比离婚更重要的大事。
  我握着妈妈的手:“妈,爸爸说你同意了,这怎么可能。”
  “我的确同意了。”妈妈微笑,可是有泪光在眼中闪烁,“阿锦,我嫁进顾家几十年,已经累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经疲倦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再不想争什么了。”
  灵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这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提到灵魂。她说她的灵魂疲倦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和无奈?
  然而爸爸呢?他的灵魂去了哪里?当他为了身体和欲望驱使抛家弃女的时候,他的灵魂会觉得安然吗?
  “爸爸,你会快乐吗?”我问他,“如果你明知道在你笑着的时候,妈妈在哭,你曾经爱过的并且一直深爱你的妻子在哭,你会快乐吗?”
  爸爸崩溃下来。刚才的坚强决断都是伪装吧?他是要说服我还是说服他自己?
  “但是任何选择,都总会有人受伤,有人痛苦。贺乘龙已经痛苦了三十年……”
  “所以现在你要妈妈接过痛苦的接力棒,痛苦后三十年?”我的口气越来越讽刺,在妈妈的眼泪面前,我不能平静,也忘记了尊卑和分寸,“爸爸,你真是公平,你何其伟大,让两个女人爱上你,为你平分秋色,哦不,是平分痛苦。”
  “放肆!”父亲大怒,猝不及防地,他扬起手,猛地给了我一掌。
  我呆住了。妈妈尖叫一声扑过来,痛哭失声。子俊护在我面前,敌意地望着父亲,本能地攥紧了拳。而父亲,同样呆住了。
  我们久久地对恃。
  妈妈哭了,我没有。我看着父亲,重重点头:“好!很好!这就是爱的代价是吗?因为你爱贺乘龙,所以你就可以令妈妈伤心,令女儿蒙羞。如果我不祝福你,你就会动用武力。从小到大,你从没有打过我,今天是第一次。父亲打女儿,天经地义。可是父亲为了一个外来的女人打女儿,你不觉得羞耻吗?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是为了捍卫你所谓的爱情,做得很漂亮很伟大,那么,你就去庆祝吧!带着你的女人,就着你妻子和女儿的眼泪开香槟去吧!如果你连父性都没有了,你还奢谈什么爱情?!”
  “阿锦,别说了。”妈妈哭着,“别再说了,你们吃过饭就回上海吧。我和你爸爸已经决定了,这几天就要办手续。你不要再管了。”
  “好,我走,我现在就走!”我仇恨地看着爸爸,“既然我不能阻止,但是也不会祝福。如果你离开妈妈,请恕我以后再也不会承认你这个爸爸!”
  我没有吃那顿妈妈含泪整治的家宴,那样的饭吃进肚子里,一定会得胃病的。
  我和沈曹在月亮升起前赶回了上海。
  沈曹在路上买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处:“本来想请你好好吃一顿的,但是估计你反正吃不下。不过,好歹随便吃几口吧,伤心填不饱肚子。”
  我点点头,拿起一只汉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劝:“上一代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决定吧,做儿女的,原本不该太干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离婚呀。”我有些不耐烦,“你没听到吗?我爸爸说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为什么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为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反对你父亲同贺乘龙在一起?即使是父亲,他也没有责任要为你负责一辈子。也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你没有理由要求他终生只爱你们一家人。”
  我看着他。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外国人,不错他是生着黑头发黄皮肤,并且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可他仍然是一个外国人,不仅是国籍,还有意识。
  也许这不是他的错,或者说这并不是错,但是无奈我不能认同他的意见,我是一个中国的女儿,是我妈妈的女儿,我不能冷静地看着妈妈的眼泪说爸爸有权追求他自己的爱情。
  我沉下脸,反感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沈曹也不高兴起来:“锦盒,理智点,不要为了你父母的事影响我们的感情。”
  “但是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这是无法改变的。你根本不会明白这种血缘至亲的感情!”
  “我当然不明白!我是个弃儿!”沈曹怒起来,“你不必提醒我这一点,我是没人要也没人味的孤儿,没有亲生父母,不懂血缘感情,你不必讽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触到了他最不可碰触的隐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这种时候,我自己已经伤痕累累,难道还有余力帮他舔伤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爱着他的,也知道他爱我至真,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在对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伤口上撒盐?
  我烦恼地说:“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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