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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张爱玲

_5 西岭雪(现代)
  但我坚持:“外婆听得到。”
  我相信外婆听得到。对于我可以穿越六十年光阴约会张爱玲来说,外婆超越生死与我做一夕之谈,绝对不是呓语。灵魂是无拘碍的。肉体算什么呢?
  我不信外婆会不见我就离开。对相爱的人而言,生与死都是符号,爱与恨才是真谛。
  子俊熬不住先睡了。我也渐渐朦胧。然而一种熟悉的气息令我蓦然清醒过来。是外婆!
  她的身上特有的花露水的香味,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身上几乎绝迹,只有老外婆才会坚持每天洒花露水权充香水。记得我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就专门买了一瓶名牌香水送给外婆,可是外婆打开盖子闻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说:“什么味儿这么怪?哪有花露水的味儿香?”当时我觉得哭笑不得,而今却明白,就像我执著于旧上海的风花雪月,外婆对花露水的钟爱,也是一种怀旧的执著吧?甚至,相比于我对可想不可及的旧上海的怀念而言,外婆的念旧则显得更为切实真挚。
  那个少年轻狂指责外婆闻香品味的我是多么的浅薄无知哦!
  “外婆,是您吗?”我轻轻问,眼泪先于话语夺眶而出。
  没有回应。而隔壁传来子俊轻轻的鼾声。
  但是我的心忽然静下来,我知道,即使外婆不来见我,也必定知道我在想她。
  我们彼此“知道”。
  小时候,在我“呀呀”学语的辰光,渴了饿了困了痒了,不懂得表达,便一律用哭声来抗议,常常搞得妈妈不胜其烦,抱怨我是个“哭夜郎”。惟有外婆,只要一听到我哭声长短,立刻晓得个中原由,急急把奶瓶尿布及时奉上,止我哭声;反之,外婆偶有不开心的时候,或者腰疼病发作,幼小的我也必会安静地伏在她膝下,大眼睛含着泪,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她便会衷心地笑出来,所有病痛烦恼荡然消失。
  自然,这一切都是我长大后由妈妈复述给我听的。然而我总觉得,记忆深处,我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些个细节,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感情,就一定也会有记忆的吧?
  从小到大,我和外婆几十年心心相印,语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绝我们的往来。
  花露水味凝聚不散,氤氲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后的告别。
  清理外婆遗物时,妈妈交给我一张照片,说:“你外婆临走时,最挂记的就是你,口口声声说,她惟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你成家。”
  那张照片,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拍的,外婆牵着我的手,婆孙俩齐齐对准镜头笑,背景是一座尖顶的建筑,好像是教堂,然而整座楼连窗子都被爬山虎的藤蔓捆绑得结实,仿佛抱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我拿着照片,反复端详,忽然发现这场景很熟悉,这是哪里呢?
  妈妈看到我发呆,叹了一声:“怎么,认不出来了?这是上海呀,圣玛利亚中学教堂。”
  “圣玛利亚中学?”我大惊,那不是张爱玲的母校?我去那里做什么?“我小时候去过上海?”
  “你忘了?以前跟你说过的,你三岁时,外婆带你去过一次上海。一共呆了三天,你玩不够,哭着闹着说不想回来……唉,也是命吧,你三岁的时候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上海了,还说长大后一定要到上海工作的,不想现在都成了现实。那时候你还小,在电视上看到人家在教堂举行婚礼,你就闹着要去看教堂,还说将来也要在教堂结婚。你外婆一时找不到教堂,就带你去了圣玛利亚中学,那是老式贵族学校,校园里有座教堂,当广播站用……前几天,你外婆忽然让我把你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找出来,一张张地看,还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婚,只怕她看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老人家的习惯,没事就喜欢说生道死的,没想到,隔了一天,她突然就中风……”妈妈说着哭起来。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外婆今年快八十了,早就过了“古来稀”的年龄,她的死,在中国习俗上称为“喜丧”。像她这样的老人,在死之前,是早已先于肉体而跨越了生命的界限,勘破了宇宙的秘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知道自己行将离开,她是含着笑容告别这个世界的。然而,她说她有惟一的心愿未了,就是我的婚事。我的外婆,她在离去的时候,思想里没有她自己,只有我,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将来,她曾把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张地端详,一张张地回忆,一张张地祝福。外婆,外婆,什么样的爱可以与你比拟?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比爱更强大?
  我越发坚信,昨天的花露水香味不是我的幻觉,不是我的一厢情愿,而是外婆,外婆她真的来了,她来向我道别,她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我的外婆……
  “那一次,外婆是怎么想起要带我去上海的?”我问妈妈,“我印象里,外婆是不大出门的,她怎么会想起到上海去呢?当时您和爸爸在哪儿?”
  “那是因为……”妈妈欲言又止,表情忸怩,支吾了良久,终于叹口气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问了。”
  我心里一动:“是为了您?外婆不是喜欢出门走动的人,除非发生了大事,她是不可能一个人跑到上海去的。外婆的大事,不是我,就是您了。对不对?”
  “阿锦,你长大了,反应快,心思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妈妈看着我叹息,“都说憨人多福,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人难免心重,倒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我着急:“您就别东拉西扯瞒着我了,既然是过去的事了,就说给我听听吧,就算前车之鉴也好呀。”
  妈妈又想一想,终于点头,却仍然不肯详说,只含糊其辞地总结性发言:“这也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就是两夫妻怎么相处都好,一旦有了孩子,从怀孕到哺乳这段日子,难免就会忽略了夫妻感情。年轻男女忽然升格做了父母,觉得压力不堪担负,内心深处就有了种逃避现实的愿望。这段时间里,最容易发生婚外情……”
  “爸爸有了别的女人?”妈妈这一代人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事,都不喜欢当成个案来面对,而要上纲上线把它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分析,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事情的严重和伤害似的。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历史,最多只能得到三成真相,还非得直截了当地提问题不可。
  “也没有那么严重。”果然,一落实到具体人物上,妈妈便含糊,三言两语地轻描淡写说,“只不过你爸有次去上海开会,认识了一个姓贺的女同行,两人一直通信,言语亲热了些。有次你外婆来家做客,收拾家时翻出了那些信,第二天就不声不响买了票,说要带你去上海玩两天,就去了。”
  “外婆带我去谈判?”我更加惊讶,我的老外婆呀,她一天工作经验都没有,然而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比谁都拿得起放得下,做事简洁利落,而且出手必见奇效。我越来越佩服外婆了。“外婆见到那女人了吗?她们怎么谈的?”
  “详情我也不清楚,你跟着一起去的,你比我清楚呀。”妈妈取笑我,顾左右而言他,“这张照片,就是那次拍的,你外婆和你玩了不少地方呢。”
  “后来呢?”我不让妈转移话题,追着问,“后来怎么样?
  “哪还有后来?姓贺的见了你外婆和你,真是老老小小都出动了,她还能怎么样,还不就和你爸一刀两断了?你爸通过这件事也受了教训,从此痛改前非,任劳任怨,就成了今天这个模范父亲。”
  “外婆可真厉害!”我由衷赞叹。千万别小看了那个时代的女性,锦囊自有妙计,土虽土了点儿,可是实用。适当时候使出来,一招是一招,所向披靡。
  “你和子俊到底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妈妈反守为攻,问起我来,“你外婆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说你三岁的时候她就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在教堂里结婚。她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看着你进教堂。”
  “她会看到的。”我说,“她在天之灵会看见。”
  “你和子俊没什么吧?这次你们回来,我觉得你对他好像有点淡淡的。”
  “我们……”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们没什么。”
  不知为什么,听完了父母年轻时代的故事,我对自己的情感纠葛忽然有了新的想法。我和沈曹,是否就像爸爸和那个上海女人的故事一样,只是节外生枝的片刻光芒呢?爸爸在我心目中,是一个稳重的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我相信二十多年前的他,虽然年轻,也不会是一个轻狂的人,他既然和那个上海女人曾经有过暧昧的辰光,就必然是动了真情的。可是他最终也还是选择了母亲,必然也是经过了深沉的思索。我和沈曹的感情,是否也应该沉静地郑重地考虑一下呢?毕竟,我和子俊相爱逾十年,而和沈曹,不过认识了数月而已。这一份狂热,够燃烧多久呢?
  我想起阿陈提到过的那个女模特儿,沈曹也承认自己有过很多女朋友,虽然他向我保证那些人都已是昨日黄花,可谁又能肯定今天的她们不是明天的我呢?
  他是那种人,可以燃烧很多次,也很容易忽然冷下来,但是永远不可能与你温存地相守。
  如果渴望安稳幸福地过一生,是不可以选择他来照亮的,然而多情的女子,总是飞蛾般为了扑火而捐弃一切。
  当我在情感上触礁的时候,难道我可以希翼母亲像当年的外婆一样拖着幼龄的孙儿去找那第三者摊牌求情吗?
  我忽然很想同母亲讨论一下关于爱情的观点。“您当初和爸爸,是怎么开始的呢?”
  “我们?”妈妈眯起眼睛,好像有点想不起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其实她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几乎是立刻就很准确地说出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是1969年12月,我们下放到了同一个知青点,虽然没什么太多接触,可是都熟口熟面,叫得上名字说得上话。到了1975年,我们又是同一批回城的,就有了联系。没多久,就结婚了,再过一年,就有了你……”妈妈又叹息起来,“我们那年月,恋爱就结婚,结婚就生子。哪里像你们现在,交往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又怎么能怪婚后不有点风吹草动呢?”
  “那您觉得,有过十年八年恋爱,感情就一定是稳定的了吗?”
  “唉,怎么说呢?”妈妈微微沉思,忽然说了句文诌诌的感慨,“耳鬓厮磨易,情投意合难。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如果两个人都有把日子过好的打算,就什么困难都不怕,总可以白头偕老的。”
  “心灵呢?心灵的沟通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但是对于心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就像我和你爸爸,我们都很关心你,关心这个家,这也是一种心灵沟通,是共同语言。问题是,某一分钟某一件事上的心灵相通容易,在任何时间任何事上都做到心心相印,就成了奢望。没有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是完全一样的,即使同一个家庭出来的两个人对生活也有着不同的感受,所以要求理解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在婚姻生活中,最应该学习的,不是理解,而是宽容。理不理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够以一颗宽容的心来接受对方。只要能做到这样,就是美满婚姻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郑重地和我讨论关于婚姻的问题,然而她的话,足够我用一生来回味。
  黄昏时,子俊来看我,带来一篮水果。我捡了一只芒果出来,抱在手中闻那香味。
  子俊笑:“每次给你买水果,你都是拿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好像闻一闻就吃饱了似的,成仙呀?”
  “是吗?”我一愣,倒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呢。只有鬼,才贪图味道。人们祭坟,不都是插根香再供点水果的吗?鬼又吃不成,不过是闻闻味儿罢了。”
  妈妈一旁听到,摇头叹:“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忌讳。”
  子俊却认真起来,想了想点头说:“有道理。人们形容异度空间的幽灵们是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恰恰相反,仙与鬼们‘吃’的都是‘烟火’,只不过拒绝烟火下的食物实体罢了。”
  再忧伤烦恼,我也忍不住微笑。
  子俊又说:“我已经买好了回上海的车票,我们明天早晨出发,我来你家接你。”
  “火车站见好了。”我说,“接来接去的太麻烦。”
  “我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你应该的。”我正色,“子俊,不要觉得你对我有责任,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谁对谁也没有责任。”
  子俊受伤起来:“锦盒,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了?你最近对我好冷淡。”
  当晚,我拨电话给沈曹。
  这是我第一次拨电话给沈曹。
  电话接通了,对面是电话录音:“这里是沈曹的家……”
  我于是对着空气说:“沈曹……”
  沈曹。我叫他的名字,再叫一声“沈曹”,然后我挂断。
  说什么呢?告诉他我的外婆去逝了,我非常伤心?那又怎么样?他没有参与过我的生活,绝不会了解我对外婆的感情有多么深重。虽然妈妈说过:没有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是完全一样的,要求理解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是我和沈曹的生活背景与经历相差得也实在太远了,他是一个孤儿,又在美国长大,除了会背《红楼梦》并且知道些关于“蟹八件”之类的苏州典故外,他几乎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让我如何对他倾诉我的伤心?
  当我为了外婆守灵而终宵哭泣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裴子俊。子俊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可见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而沈曹,他只存在于我的理想,所有现世的悲哀与喜悦,于他都是虚无缥缈的,是水果的香味,闻一闻已经足够,用来裹腹的,还是大米饭罢了。
  耳鬓厮磨易,情投意合难。然而耳鬓厮磨一辈子,总会有情投意合的时刻;相反,片刻的情投意合,却难以保证一世的耳鬓厮磨。
  可以与之恋爱的男人有许多种,长得帅,谈吐够风趣,懂得挑选红酒或荷兰玫瑰,甚至打得一手好网球,都可以成为点燃爱火的理由。
  但是婚姻,婚姻的先决条件却只有一个,就是忠实,有责任感。
  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可是沈曹那样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一个依靠灵感和热情来生存的人,他会用心去经营一份平实的婚姻吗?
  妈妈说婚姻最需要的是宽容,而沈曹所要的,恰恰是理解,而非宽容。如果我们的感情生活出现意外,他是不会接受任何谈判条件的,根本,他就是一个不会接受任何羁靡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忍耐和迁就,有感觉就是有感觉,没感觉了就分手,非此即彼,泾渭分明。我要将一生做赌注,和他开始这场感情的豪赌吗?
  我对自己的感情又一次迟疑起来。
  第二天早晨,子俊还是一根筋地跑到家里来接我。
  说实话,虽然嘴里说火车站见,但是在家里见到他我还是有些高兴的。
  一路上,他罕见地沉默。
  是我先开口:“怎么不说话?”
  “我昨晚想了一夜。想我们这些年来的事,锦盒,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委屈了你?”
  “怎么忽然这么说?”我有些不安。
  子俊满面愁苦:“是我妈问我,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妈也问过我。”
  “我没办法回答我妈。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我也很想好好努力,让你更满意些,可是,锦盒,我想我永远达不到你想象的那么好。”子俊无限哀伤地摇头,哀伤地凝视我,“你是一个如此怀旧的人。怀旧意味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爱情也是。”
  我震撼地看着子俊,从没有想过这样感性的话会出自单纯的子俊之口。逼着一个简单的人深刻起来,其实是一种残忍。
  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子俊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怀旧与爱情,都是一样地遥远而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现在。
  怀旧是理想化的,爱情也是。然而如果不能把握现在,怀旧,是多么渺茫。
  我本能地握住子俊的手,脱口而出:“不,子俊,你在我身边,你已经是最好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因为,你是真实的存在。”
  无法解释那一刻我对子俊的表白,或者说,承诺。
  我承诺了对他的爱,对他的珍惜,对他的认同与接受。然而,沈曹呢?
  不了情
  已经回上海几天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回公司销假。
  也没有同沈曹联络。
  外婆的死使我对生命忽然起了无边的恐惧与厌怠感,让我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工作有何意义呢?每天对着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就这样消磨了一生。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月底那点顾了吃便顾不得穿的薪水?何况便锦衣玉食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黄土垅中埋白骨,青松林里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节目,让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可是我真心嫌他碍手碍脚,不想他在眼前。
  我只想关上门,静静呆一会儿,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张爱玲故居的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身探访常德公寓。沈曹已经租下这里做试验,我们各自有一把这里的钥匙。
  当年为了寻找张爱玲,我背井离乡地来到上海,以为是人生奇遇。却并不知道,其实上海于我是旧地重游。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岁的时候,外婆曾经带我来过一次,为了挽救母亲的婚姻,向异乡的贺姓女子勇敢宣战。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明贺女退兵的呢?
  时间大神在墙上静静地与我对视。茶几上的碟子里有沈曹留下的烟头。
  我在沙发上独自缱绻,默默地想着沈曹。我是这样地想念他,却不愿意主动给他打一个电话。
  打了电话,又说什么呢?
  上次我们在这里见面,他正式向我求爱,我亦答应了他要回去同子俊摊牌,很快会给他一个答案。
  然而只是数日间,很多事情都起了变化,而最变换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养着一缸水仙,凌波玉立。我并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来,走到时间大神前,跃跃欲试。
  像小时候一样,每当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我就很想躲到外婆处,从她那里获取安慰和保护。我很好奇,也很怀念,我想知道亲爱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业是怎么开展的,她如何同“那个女人”谈判,也想看看父亲曾经爱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想知道爱情与婚姻,理想与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样的理论方式取胜。我忽然觉得,像外婆那样的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实是比所谓的现代白领女性有着更加实用的深刻性的。
  如果沈曹知道我私自调试时间大神,大概会生气的吧?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我心底里还犹豫着的时候,手上已经自行做主地揿动了时间掣,总算仓促间还没忘了提前预设“回来”的时间——可别把我丢在二十几年前回不来了,那样,这个世界的我可就真成了一个失心的人了。
  倒不知,如果我果真“迷路”的话,现代的医疗仪器能不能把我的灵魂找回来。
  音乐响起,神思也渐渐飘忽,仿佛整个人升在云端,渐去渐远……
  “下凡”的地方是在一条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有些彷徨,怀疑自己的操作有欠水准,未必认清楚时间地点,可别一下子把自己送到了西太平洋去。如果是说英语的国家又还好些,若是法语德语甚至葡萄牙语可怎么得了?
  然而这时我听到转街一声清脆的碎玻璃响,接着传来男人的呵斥声和孩童的叫骂声,声声入耳,说的分明是国语。不知如何,平时痛恨人家说脏话的我,此刻只觉那粗鲁的谩骂听在耳中是如此可心适意,亲切无比。
  我顺着那声音找过去,正看到一个彪形大汉揪住一个男孩的衣襟在斥骂,老拳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打下去。我顾不得害怕,本能地喊一句:“住手!”
  三言两语问清楚,原来是这孩子淘气,掷石子砸了男人家的玻璃。我诧异,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孩子扭过头,一脸倔犟,沉默不语。
  我便又问大汉:“你们认识?”
  “谁要认识这小赤佬?”大汉怒气未消,“这附近天天有人喊家里窗玻璃被人砸了就跑,今天被我逮个正着,原来是这小赤佬干的,撞在我手里了,饶不了他!”
  我心里一动,定睛看那少年,肮脏的泥渍汗渍掩不去他本来眉目的清秀英挺,一件脏稀稀的白衬衫上涂满墨迹,一望可知是随手涂鸦,然而笔意行云流水,颇有天份。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翻我白眼,不肯做答。
  我再问:“你是不是姓沈?”
  “不是。”
  错了?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是姓曹?”
  男孩子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世事弄人!我顿时感慨不已,泪盈于睫,许多想不通的往事蓦然间澄明如镜。是沈曹,年幼时的沈曹。我想起沈曹对我讲过的那位貌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那个女人,非常地美丽。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她的长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着一条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有一种柔和的光芒……那个美丽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个好孩子,她给了我一个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话,就是命运的明示……”
  当时,我还曾嫉妒过他用如此炽热的语调赞颂过的这个神秘女人,却原来,竟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注定的,台辞和过场早已由沈曹本人对我预演,此刻只需要照着剧本念对白:“衣服上的画,是你画的?你画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将来会是一个很出色的人,有许多伟大的发明。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为打架闯祸就把自己毁了呀。”
  小小的沈曹十分惊讶,抬起大眼睛望着我,眼里渐渐蓄满泪水。
  我将他抱在怀中,紧紧地抱在怀中,百感交集。然而就在这时候,提前设定的回归时间到了,仿佛有谁从我怀中大力将小沈抢走,怀中一空,接着,就像每天早晨被闹钟叫响一样,忽然一阵耳鸣心悸,只觉得风声如诉,暮色四紧,我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先是一黑,既而大亮,已经安全着陆,“回到人间”……
  我睁开眼睛,只觉怀中萧索,眼角湿湿的,伸手一抹,沾了一手的泪。
  沈曹,哦可怜的沈曹,可亲的沈曹。原来你我的缘份,早已上天注定。注定你会发明这样一件伟大的仪器,注定你会教我使用它,注定我会回到二十多年前为你指点迷津,注定你我今天要再度相遇……在时间的长河里,到底什么是先,什么是后,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我在常德公寓里独自坐到天黑。走出来时,只见万家灯火,恍如梦境。谁又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真实呢?
  刚回到家,子俊的电话已经追过来:“锦盒,你到哪里去了?”
  “没去哪里,就在街上随便走走散心。”我这样敷衍他的时候,心中有很深的抱歉和疏离感。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对他讲“时间大神”?那是一个太大的惊异。以子俊的理解力,会视我的说法为天方夜谭,甚至保不定还会扭送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的。
  子俊说:“要不要我现在过来看你?”
  “不要,人家会以为我们同居了。”
  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其实锦盒,我们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现在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所以说我不是现代人。”我温和地说,“子俊,你不是总说我不食人间烟火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子俊最后这样说。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拔掉电话插头,开始蒙头大睡。
  每次使用过时间大神,我都会有颇长一段时间的震荡,宛如坐船。
  船荡漾在烟水苍茫间。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只坐着两个人——哦不,三个。因为坐在船头年纪稍长的那位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睛,嘴唇紧抿,神情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稔。
  对手的女子脸容清丽,神色忧戚,仿佛有不能开解的难关。
  再后面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桨。
  然而我呢?我在哪里?
  这小小的船,这船上转侧惟艰的几个人,哪里插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里看到的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闲的艄公,他们为什么似乎都没有看见我?我又为什么会置身于这样一个奇怪的场景中?
  这时候那不足三岁的女童忽然回过头来,与我眼光相撞时,诡异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剑蓦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见到了外婆。我在做梦。借助时间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梦中抵达了。
  我终于看到已经做了外婆却仍然年轻风韵犹存的外婆,抱在她怀中的那个大眼睛小囡,是我么?
  一望可知,这是一艘租来的观光小船,岸边高楼林立,让我清楚地判断出这水便是黄浦江,是在外滩一带,多少年后,那边将竖起一座举世闻名的建筑——东方之珠。
  外婆如此风雅,竟然晓得租一艘小船来做谈判之所。载沉载浮间,人的心反而会沉静下来,大概是不会开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个赌,如果那贺小姐不答应退出,外婆便将她推至水中,埋尸江底?
  我在梦中笑起来,原来那忧郁的女子,便是贺乘龙了。
  本来以为天下所有的情妇都是一般嘴脸:妖艳,邪气,说话媚声拿调,穿着暴露花俏,喜欢吊着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样。贺乘龙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职业装,微笑可人,声线低沉,她将一只手搭在船舷上,侧首望向江面,眉宇间略略露出几分彷徨,千回百转,我见犹怜。
  那个时代的职业女性,比今天的所谓白领更具韵味。
  我暗暗喝一声采,老爸的眼光不错,我是男人,我也选她。她的确比我母亲更加精彩出色。
  梦中的我脸孔圆圆的像个洋娃娃,被抱在外婆怀中,大眼睛一眨一眨望住贺小姐,大概也是被美色所吸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岁时我已经懂得鉴貌辨色。
  那贺乘龙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无奈,她最后说:“外婆,我答应,为了这小天使,我不会再介入你们的家庭。”
  天使。沈曹回忆二十多年前对他布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时也曾这样形容过我。
  梦中的我,三岁;而借时间大神回到那个时代的我却已近三十岁。两个我,咫尺天涯。一个在我梦中,另一个,在时间大神的掌控下。三个我,到底哪个才是本尊哪个是变身?
  神话里美猴王七十二变,不知与这是否异曲同工。
  三岁的我和三十岁的我一齐望着贺乘龙,满心无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低头,却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长忍耐。
  慢着,贺乘龙,为什么我会知道她叫贺乘龙?
  心里一惊,也便醒了过来。而梦境历历在目。为什么我会知道她叫贺乘龙?刚才梦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梦?
  我按捺不住,拨一个电话回苏州家里,越急越出错,按了半天键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插销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插头,终于听到彼端传来老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明显是刚刚醒来。隔着长长电话线,我仿佛已经看到她睡眼的惺忪。
  “阿锦,是你呀,怎么这么早来电话?回上海后还习惯么?”
  我顾不得寒暄,急着问:“妈,那个女人叫什么?”
  “什么那个女人?你这丫头,讲话老是没头没脑的,哪个女人呀?”
  “就是和爸爸有过一腿的那个上海第三者呀。”
  “什么一腿两腿的,你嘴里胡说些什么。”听妈妈的语气,似乎颇后悔跟我说了往事,“怎么你还记得呀?”
  “那个女人,是不是叫贺乘龙?”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呆住。我怎么知道?我梦到的。梦中,那个女人说她叫贺乘龙。可是,那真的是做梦吗?或者,是小时候的记忆回光返照?或者,是外婆灵魂托梦完成我再见她的心愿?又或者,是时间大神的余作用未消?
  然而还有后文——妈妈吞吞吐吐地说:“那个贺乘龙,她又出现了。”
  “又出现了?什么意思?”
  “她打电话给你爸爸,说要来苏州,想见见你爸。”
  “见面?”我愣了一下,接着劝慰母亲,“他们俩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见了面又能怎样?也不过是想说说心里话罢了。难道女儿都三十了他们还要闹离婚不成?何况就算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已经和爸过了大半辈子了,趁机可以换个活法儿。”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妈妈就是这点可爱,经了半个世纪的沧桑,偶尔还会做小儿女状撒娇发嗔。
  我继续巧舌如簧:“要来的躲不过,躲过的不是祸。妈,他们也忍了好多年了,想见面,你就让他们见一下吧。既然爸爸能把这话告诉你,就是心底坦荡,不想瞒着你。依我说,你不如干脆请那位贺女士到家里来,把她当成一位家庭的朋友好好接待,反而没什么事会发生。越是藏着躲着如临大敌的,越反而会生出事来。这种时候,爸爸心里肯定是有些动荡的,你可要自己拿准主意,小心处理了。”
  “也只得这样了。”妈妈无奈地说,声音里满是凄惶无助。这一生,真正令她紧张的,也就是这个家吧?爸爸一次又一次让她仓惶紧张,算不算一种辜负呢?
  挂断电话,我半天都不能还神。这件事越来越不对,时间大神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那是一种可怕的发明,它可以将过去未来真实和虚假完全颠倒过来,让人迷失在时间的丛林里,不能自已。而且,冥冥之中,它似乎在左右我们的情感,改变生活的轨迹,虽然它是由人类发明,可是它对于人类所起到潜移默化的能力,竟是我们无可逆料不能阻挡的……
  我终于重新抓起电话,拨给沈曹……
  色戒
  电话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回应我的却始终是冷漠的电话留言:“这里是沈曹的家……”
  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和沈曹其实是这样的陌生,一旦他关掉手机,我便再也没有办法找到他。
  所有的疑虑都压在了心底。我不敢再去招惹时间大神,也刻意地回避与子俊见面。我不想在沈曹失踪的情况下和子俊修复旧好,那样对他们两个人以及对我自己都相当地不公平。
  我不能在这种情绪下做出任何判断。
  一次又一次地独自探访常德公寓,打扫房间,给水仙花换水,坐在沙发上听一会儿音乐,甚至学会了抽烟——是照着沈曹留下来的烟蒂的牌子买的。
  虽然没有见沈曹,可是他的痕迹无处不在。
  我也终于回公司上班。
  在苏州呆了几天,已经生了厌工情绪,再回到工作岗位上,只觉漫漫长日苦不堪捱。上头交下来的工作,直做到午饭时间还不能交差。
  阿陈于是有话说:“做人要知足,每天在冷气房里坐八小时就有薪水可算,还要唉声叹气的话,只怕天老爷也嫌你罗嗦。”他说话的口吻就好像他就是天老爷了,至少也是在替天行道,一副圣人智者的腔调,只差没在额头上凿四个字:永远正确。
  不过话说回来,工作管工作,情绪管情绪,我是不应该把八小时以外的喜怒哀乐带到上班时间来晕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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