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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另一面》作者:西德尼·谢尔顿

_2 西德尼·谢尔顿(美)
  “是的。”拉肖点了点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声音。“我——我想我们可以安排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
  让克·佩琪说:“好吧,你们俩熟悉一下。”他在拉肖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又眨了眨眼,也许有许多不同的含意,但是拉肖对他的意图并不糊涂。
  最初几个星期里,诺艾丽感到好像进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到店里来的妇女都穿戴时髦,仪态优雅。陪她们一起来的男人跟粗鲁狂暴的渔夫(她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在诺艾丽看来,好像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闻不到鱼的腥臭味。从前,她从来也没有觉察到鱼的腥味,因为腥味已经融合在她的身心之中了。现在,每一件事都变了,这都是她父亲的功劳。她见到她父亲跟拉肖先生相处的样子,感到十分骄傲。她父亲每星期来店里两三次,跟拉肖先生溜出去喝白兰地酒或啤酒。从酒店回来时,他们之间显现着亲密的友谊。开始,诺艾丽憎恶拉肖先生,而他对她的举止十分谨慎小心。诺艾丽从一个在店里工作的姑娘那里听说,有一次,拉肖的老婆在储藏室里碰上丈夫跟一个模特儿鬼混,便抓了一把剪刀,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诺艾丽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拉肖的一双贼眼总在后面偷偷盯着。但是,在接触中,他又十分审慎,非常客气。她独自高兴地想:“也许他怕我的父亲。”
  回到家里,整个气氛也突然变得十分欢快。诺艾丽的父亲不再打她的母亲了,无休止的争吵也听不到了。吃饭时桌子上有牛排和烤肉。饭后,诺艾丽的父亲拿出新的烟斗,塞进去的烟草是从兽皮做的烟丝袋里取出来的,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假日穿的新衣裳。国际形势愈来愈糟,诺艾丽经常听着她父亲和他的工友们讨论局势。他们对日常生活即将遭到的各种危机焦急不安,而只有让克·佩琪看来对此漠然处之。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军队入侵波兰。两天以后,英国和法国同时向德国宣战。
  战时征兵开始了。一夜之间,街上到处是穿军装的人。对于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又好像过去看过的旧电影,其中的镜头重又出现在眼前。然而,并没有恐惧的心理。别的国家也许有理由会在德国军队的威力面前颤抖不安,但是法兰西是不可战胜的。法国有马其诺防线,这是不可逾越的,是防御工事中的杰作,可供法国使用一千年,足以抵御任何外敌。不久,实行宵禁,开始了配给制。但是,凡此种种对让克·佩琪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一点也不感到烦恼。他好像变了,变得心平气和了。只有一次,诺艾丽看见他大发雷霆,火冒三丈。
  那是一天晚上,她跟一个偶尔约会的小伙子暗暗在厨房里密谈。电灯突然亮了,让克·佩琪站在门口,怒不可遏。他向那个吓坏了的小伙子大声呵叱:“滚出去!不许碰我的女儿,你这个邋遢的小猪崽!”
  那个小伙子在惊慌失措之中溜走了。
  诺艾丽想向父亲解释他们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而他气得根本不想听。他大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他是什么东西?他跟我的公主根本配不上。”
  ※※※
  那天夜里,诺艾丽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父亲对她的宠爱使她无比惊异,她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做使他不高兴的事。
  有一天傍晚,快到停止营业的时间了,店里来了一个顾客。拉肖叫诺艾丽穿几件衣服示样。顾客走后,店里的人都下班了,只有拉肖和他的老婆。拉肖老婆正在账房间结账。诺艾丽走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衣服,突然拉肖闯了进来,一把将她搂住。诺艾丽全身抽搐,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她使劲推,怎么也推不开。正要呼叫的时候,传来了拉肖老婆的喊声。拉肖被迫放开了她,急匆匆地走出了更衣室。
  在回家的路上,诺艾丽寻思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他很可能会把拉肖杀了。她憎恨拉肖,嫌恶他,不敢靠近他,可是她不能失掉这个工作。而且,如果她把工作辞了,父亲也许会失望的。她决定暂时不说,自己找一个适当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就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拉肖太太接到一个长途电话,说在维希①的母亲病了。拉肖驾车把她送到车站并送走后,就比赛般地赶了回来。他把诺艾丽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要带她去过周末。诺艾丽一时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开玩笑;但看样子这又不像开玩笑,因为他继续讲了些路途住宿和看戏等细节。
  『①维希,法国中部的一个市镇。』
  “我们到维也纳去,那儿有世界上最豪华的旅馆——金字塔饭店。费用很贵,不过没关系。对我好的人,我是十分慷慨的。要等多少时间你可以准备好跟我一起走?”
  她凝视着他。“绝不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她说了声“不去”,就转身奔回店堂了。拉肖先生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会,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恼怒,随即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不到一个小时,诺艾丽的父亲走进了店里。他径直朝诺艾丽走去。她喜形于色,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是他预感到要出问题,赶来拯救她的。拉肖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瞧着让克的举动。诺艾丽的父亲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赶进拉肖的办公室。他转身面对着她。
  “爸,你来了,我真高兴,”诺艾丽说,“我——”
  “拉肖先生跟我说他要给你一个大大的好处,你不要。”
  她凝视着他,全给弄糊涂了。“好处?他要叫我跟他一起去过周末!”
  “你拒绝了?”
  诺艾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父亲抽回了手,在她面颊上啪地打了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她的两耳轰鸣,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父亲说:“笨蛋!一个笨蛋!这是你除了考虑自己,该想想别人的时候了,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杂种!”说完,他又打她。
  半个小时以后,她父亲站在路旁,目送诺艾丽和拉肖先生同车前往维也纳。
  旅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双人床,一些简单的家具,墙角有一个脸盆架,上面搁着一只洗脸盆。拉肖先生可不是一个胡乱花钱的花花公子。他给了侍者一点小费,侍者便立即离开了房间。拉肖朝诺艾丽扑了过去……
  ※※※
  天亮时刻,诺艾丽恍恍惚惚躺在床上,全身麻木,耳际还响着她父亲的吼叫:“有这么一个像拉肖先生的好心肠的老爷照顾你感恩都来不及哩!你要做的事就是要竭力顺着他。这是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这真是一场噩梦。最初,她肯定父亲是误解了。但是,她愈是设法解释,他愈是打得厉害,还厉声责备她:“要你怎么做,你就乖乖地怎么做。像你这样的机会别的女孩子盼都盼不着哩!”
  她的机会!她瞧了一下睡眼朦胧的拉肖,一个矮胖的丑老头,像牲畜一样抽动着的脸孔,半睁着一双贪婪的猪眼睛。这就是她的王子。啊!她父亲把她卖给了这么一个王子!啊!她的父亲,那个把她视作珍宝、不忍心让她随便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的父亲。她想起了饭桌子上突然出现的牛排,他的新烟斗,他的新衣服,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在诺艾丽看来,好像几个小时以前她离开了人间。一个公主死了,重又投了胎。慢慢地,她觉察到周围的一切,也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中填满了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仇恨和憎恶。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把她出卖的父亲。她又想起了母亲。在这混沌的世上,女人算什么呢?好像一只给鹰爪逮住的小鸡,除了被撕吃的命运以外,等待你的又有什么呢?难道天地就是如此吗?但愿自己是一只浸透毒汁的小鸡,让凶猛的鹰在半空中因毒性发作而一头栽下,彼此同归于尽。此时,说也奇怪,她倒并不恨拉肖,她了解他。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她要把这个弱点变成她的力量,变成她的绝招。这要有准备,要有时间。一个晚上她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然而这才是开始。
  ※※※
  三天以后,在返回马赛途中,拉肖红光满面,自认是法国最幸福的人。他发现自己变得十分大方:“诺艾丽,我给你另外找一个套间。你能烧饭做菜吗?”
  “能。”诺艾丽回答说。
  “好。每天中午我来吃午饭。晚上,我一星期内来两三次,晚饭也跟你一起吃。”
  他拍拍她的膝盖。“怎么样?”
  “不错。”诺艾丽说。
  “我还会给你一笔津贴,当然数目不会大。”他赶紧补充说。“可是足够你到外面逛逛,买些心爱的东西。我只要求你不得另有相好,现在你是属于我的。”
  “全听你的,奥古斯特。”她说。
  拉肖心满意足地嘘了一口气。等他又张口说话时,声音柔和多了:“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奥古斯特。”
  “因为你使我感到年轻。你跟我在一起可以生活得十分好。”
  ※※※
  在后一段路程中,夕阳西照,大家一声不响。拉肖想入非非,做着他的美梦。诺艾丽也在盘算着自己的事。他们抵达马赛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拉肖说:“明天上午九点你到店里来。”说完,他想了一下。“如果早上感到疲乏的话,可以多睡一会儿。九点半来也可以。”
  “谢谢。”
  他抓出来一把法郎,张开着手。“这给你。明天下午你找一个套间,这是押金,其余的我以后再付。”
  她凝视着他手中的法郎,无意接过去。
  “有什么事不对吗?”拉肖问道。
  “我想我们得有一个真正像样一些的地方住,”诺艾丽说,“那我们会过得很快活的。”
  “我不是一个有钱人。”他解释说。
  诺艾丽会意地对他嫣然一笑。拉肖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
  他把手伸进系在腰间的钱包,一张一张地把钞票抽出来,一面瞧着她的神色。等到她似乎满意了,他不抽了,为自己的慷慨大方满脸喜色。总之,这有什么关系呢?拉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生意人,他明白这样才可以使诺艾丽不会离开自己。
  ※※※
  诺艾丽在家门口看着他驾车走后,就上了楼,打点行李,把藏在暗处的私蓄取了出来。晚上十点钟,她已经在驶往巴黎的火车上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驶进巴黎车站时,月台上挤满了匆匆赶到巴黎的人,和急急想离开巴黎的人。喧闹声震耳欲聋,人们大声问候的声音和渗着泪花的告别声交织在一起。大家粗暴地你推我挤。对此一切诺艾丽都不介意。她跨出车厢,还不曾有空对巴黎城看上一眼,却产生了到家了的感觉。此时此刻,在她觉得陌生的城市倒不是巴黎,而是马赛。她是属于巴黎的,是巴黎的一个组成细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令人兴奋的感觉。诺艾丽沉迷在这种感觉之中,被那嘈杂的声音、拥挤的人群和激动的心情陶醉了。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了。她拎起手提箱,向出口走去。
  车站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车水马龙,各种车辆像疯了一样地横冲直撞。这时,诺艾丽踌躇不前,突然发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有六七辆出租汽车排成一列,停在车站门口。她钻进了第一辆车。
  “上哪儿?”
  她顿了一下。“请介绍一个比较好的便宜的旅馆。”
  司机转身瞧着她,把她打量了一番。“你是第一次到巴黎来?”
  “是的。”她点点头说。
  “我想你准备找一个工作吧?”
  “是的。”
  “你运气真好。”他说。“你做过时装模特儿吗?”
  诺艾丽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说:“说实在的,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我姐姐在一家大时装商店工作,”司机透露说,“刚巧在今天早晨她说过有一个姑娘走了。你想不想了解一下这个职位是不是还空着?”
  “那好啊!”
  “如果我把你送到那里,要十个法郎。”
  她蹙了蹙眉头。
  “这可是值得的啊!”他语气肯定地说。
  “好吧。”诺艾丽向后仰身靠在座位上。
  司机发动了汽车,加入疾风般的车群,向市中心急驶而去。司机一面驾车,一面东拉西扯。但是,诺艾丽一个词也没有听进去;她正在全神贯注地浏览着城市的各种景象。她猜想,由于灯火管制,巴黎比往常要昏暗些,可对她来说仍是一个有魅力的地方。巴黎有它独特的优雅和风景,甚至可说有别具一格的风韵。他们驶过圣母院,越过新桥到右岸①,转弯开到福煦元帅大街。远处,埃菲尔铁塔呈现在诺艾丽眼前,高高耸立于城市上空。司机通过反照镜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①右岸,指巴黎市区塞纳河右岸,左岸是文人活动的地区。』
  “不错吧,嗯?”
  “真好。”诺艾丽轻轻地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巴黎。这才是适合一个公主……适合她大展宏图的王国。
  汽车驶到普罗旺斯街,停在一座用灰暗的石头砌成的楼房前。
  “到了,”司机说。“行车里程收费二法郎,另外我收职业介绍手续费十法郎。”
  “我怎么能知道这一工作还没有人做呢?”诺艾丽问道。司机耸了耸肩膀。“我说过,那个姑娘今天上午才离开。如果你不想进去,我可以把你带回到车站。”
  “不。”诺艾丽连忙说。她打开钱包,取出十二法郎给了司机。司机盯着钱看了一下,又看看她。她给他看得窘了,不过很快有所领悟,手伸进了钱包,又给了他一个法郎。
  他点了点头,似乎表示感谢,可是脸上没有笑容,看着她把手提箱拎下了车。
  正在他发动汽车要开走的时候,诺艾丽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珍妮特。”
  ※※※
  诺艾丽站在路边,瞧着汽车开走后,才察看这座楼房。门口没有招牌。她想时装店未必需要招牌;大家都知道哪条街上、在哪个地方有时装店。她拿了手提箱,走到门口,按了铃。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裙子的侍女开了门,表情冷淡地看着诺艾丽。
  “找谁?”
  “对不起,”诺艾丽说,“听说这里要找一个时装模特儿?”
  对方把她看了一阵,眨了眨眼。
  “谁让你来的?”
  “珍妮特的弟弟。”
  “进来吧。”侍女把门开大一些,诺艾丽走进了客厅,里面全是十八世纪的装饰,古雅而庄重。天花板上挂着大型的巴卡拉出产的枝形吊灯,四周还有一些小的吊灯。通过一扇开着的门,诺艾丽窥见一间起居室,布置着古老的家具,还看见一座楼梯。客厅内一张精美的桌子上,摆着《费加罗报》和《巴黎回声报》。
  “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苔莱夫人这会儿是不是有空见你。”
  “谢谢。”诺艾丽说。她放下手提箱,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前。在火车上挤来挤去,她的衣服被搞皱了。突然,她后悔太急于上这儿来,应该先梳洗打扮一番才好,这对留下一个好印象是很重要的。尽管如此,她一面察看自己,同时感到自己还是漂亮的。她明白,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绝没有夸大。她把自己的美貌当作财产,就像别的任何可供她使用的财产一样。诺艾丽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窈窕姑娘从楼梯上往下走,就转过身来。这姑娘身材好,面庞漂亮,穿着一条棕色长裙,上衣的领口很低。显而易见,这里对时装模特儿的要求很严。那姑娘向诺艾丽微微一笑,随即走进了起居室。不久,苔莱夫人来了。她大约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已经发胖,眼神冷冰冰的,显得十分精明。她穿着一件长长的连衣裙,诺艾丽估计至少要值二千法郎。
  “丽贾娜跟我说你想找一个工作。”她先说。
  “是的,夫人。”诺艾丽答道。
  “你是哪儿人?”
  “马赛。”
  “那是喝醉酒的水手的乐园。”苔莱夫人轻蔑地哼着鼻子说。
  诺艾丽低下了头。苔莱夫人拍拍她的肩膀:“这没有关系,亲爱的。你多大了?”
  “十八。”
  苔莱夫人点头表示满意。“那很好。我想客人会喜欢你的。巴黎有家吗?”
  “没有。”
  “好极了。你打算马上工作吗?”
  “啊,是的。”诺艾丽急于想求得这个职位。
  楼上传来了阵阵嬉笑声。隔不多久,一个红头发的姑娘被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搂着从楼梯上走下来,她只穿着薄薄的睡衣。
  “完了?”苔莱夫人问道。
  “阿瑞拉累了。”那个男人咧着嘴说。他看见了诺艾丽。“这个小美人叫什么?”
  “她叫尤维特,新来的。”苔莱夫人说完又毫不犹豫地补充道:“她是昂蒂布①人,一个亲王的女儿。”
  『①昂蒂布,法国东南部海滨修养地。』
  “我还从来没有碰过公主哩!”那个男人大声说。“要多少?”
  “五十法郎。”
  “你真会开玩笑。三十。”
  “四十。要相信我,不会白花的。”
  “好吧。”他们转身看诺艾丽。她已不见了。
  ※※※
  诺艾丽毫无目的地在巴黎街头走着,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漫不经心地逛着爱丽舍田园大街,从街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一会儿又跑了过来。到了利多拱廊,对两边五光十色的店铺不胜惊异。在每一个橱窗前她都要停下来,那么多珠宝、高级料子的服装、皮货和化妆品,使她眼花缭乱。她想,要不是货物短缺,巴黎不知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天地。此时此地,虽然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可是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她都会有。她不停地走着,一直到累了饿了。她急于从苔莱夫人那里逃出来,钱包和手提箱都忘了带,她不愿回去拿,想以后找个人代她去取。
  诺艾丽对从车站出来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惊奇,也不恼火。弱肉强食,何足为怪!自己得当心点儿。目前的问题是身无分文,在明天找到工作之前,总得想个办法活下去呀。暮色渐重,商店和旅馆的看门人,正在忙着挂起黑色的窗帘,以防可能发生的空袭。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肚子问题。她得找一个人,能给她买些热的、好吃的东西。她向一个警察询问了方向,就直奔克里荣饭店①而去。饭店外面,令人望而生畏的铁窗板把窗户遮了个严严实实;里面,前厅里显得异常优雅。诺艾丽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好像就是这个饭店的住客。她在对着电梯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而有点儿紧张。然而,她想到她曾轻易地对付过奥古斯特·拉肖。对付男人们并不难。只要记住这样一个秘诀就行:他需要你的时候就好办;他不需要你的时候就别去惹他。所以你应该让他总是感到需要你,直到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诺艾丽环视了一遍餐厅四周,决定找一个没有女性陪伴的男性。要吸引他并非难事:独饮总不如有人说说笑笑强。
  『①克里荣饭店,巴黎的一家著名的豪华饭店。』
  “对不起,小姐。”
  诺艾丽转过头来,见是一个穿着深色西服的大个子男人。她听说过大饭店雇用私人侦探,但从来没有看见过。现在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一号人。
  “小姐,你在等人吗?”
  “不错,”诺艾丽答道,尽量使声音沉着,“我在等一个朋友。”
  她突然惊恐地发觉身上的衣服尽是皱褶,并且没有带钱包。
  “你的朋友是店里的住客吗?”
  “他——嗯——不清楚。”她说着,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
  他观察了诺艾丽一会儿,口气严厉地说:“请把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我——我忘记带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把它弄丢了。”
  便衣侦探说:“也许小姐愿意跟我走一趟。”他那结实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臂。
  诺艾丽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臂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亲爱的。不过,你知道那些讨厌的鸡尾酒会是什么样的,得用炸药炸开条路才冲得出来。你等久了?”
  诺艾丽扭转身子吃惊地、莫名其妙地看着讲话的人。这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身材瘦长,一本正经,身穿一套古里古怪的军装。深灰色的头发呈“菁”形伸展到额前。一双深沉的眼睛像狂卷的海洋,眼睫毛又浓又长,那相貌像一枚古老的佛罗伦萨钱币。脸部不协调,两侧不够匀称,好像铸币工的一只手曾经滑脱了一会儿。这脸孔特别富于表情,你似乎感觉到它随时会微笑,会哈哈大笑,会皱眉蹙额。要是没有那个强健的、肌肉饱满的下巴,以及下巴上的那个深陷的凹槽,人们准会错把这张脸孔看作是属于一个美丽的女性的。
  他指着便衣侦探说:“这位先生打扰了你吗?”他的声音很深沉,讲的法语微微带一点特殊的口音。
  “不。”诺艾丽说,一时不知所措。
  “先生,请原谅。”饭店雇用的便衣侦探说着。“这是误会。近来我们这里有一个问题,关系到……”他转向诺艾丽说,“小姐,请允许我向你道歉。”
  陌生人对诺艾丽说:“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看怎么样?”
  诺艾丽不大相信地迅速点了点头。
  那个人朝侦探说:“今天小姐宽宏大量。今后留神点儿。”他抓着诺艾丽的胳膊,朝大门走去。
  到了街上,诺艾丽说:“先生,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一向讨厌警察。”陌生人笑着说。“给你叫一辆出租汽车,怎么样?”
  诺艾丽看着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心中不觉又恐慌起来。“不。”
  “好吧!再见。”他走到出租汽车的停车处,准备钻进一辆车里,回头看见她像扎了根似的还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凝视着他。在饭店大门口,那个侦探仍在盯着他们。
  陌生人迟疑了一下,随即又返回诺艾丽身边。“你最好离开这里,”他劝她说,“看来我们的朋友仍想注意着你。”
  “我没有地方可去。”她答道。
  他同情地点了点头,把手伸进衣袋。“我不要你的钱。”她立即说。
  他十分吃惊地看看她。“那你要什么?”他问。
  “跟你一起吃晚饭。”
  他笑了笑说:“很抱歉。我有一个约会,已经晚了。”
  “那你走吧,”她说,“我没关系。”
  他把几张钞票又塞回口袋。“随你吧,好姑娘。”他说。“再见。”他重新走向出租汽车。
  诺艾丽望着他的背影,捉摸不透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对头。她知道自己今晚的举止是笨拙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干什么事。从她发现他起,就有一种从来没有经受过的反应,也就是一种感情波,波的强度非常大,似乎一伸出手就可摸到它。可是,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永远见不到他了。诺艾丽的目光扫过饭店,瞥见便衣侦探朝她走来,显然是有目的的。这都是自己行动不谨慎吧。这一次再捞不到救命稻草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正当她转身瞧是谁的时候,那个陌生人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推向出租汽车。他敏捷地打开车门,两人钻了进去。他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汽车驶走了。侦探留在路边,茫然若失。
  “那你的约会?”诺艾丽问道。
  “一个舞会,”他耸耸肩说,好像不感兴趣,“多一个人碍不了事。我叫拉里·道格拉斯。你叫什么名字?”
  “诺艾丽·佩琪。”
  “你是哪儿人,诺艾丽?”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那明亮的、深蓝色的眼睛说:“昂蒂布,我是亲王的女儿。”
  他大笑不已,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
  “那很好,公主。”他说。
  “你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
  她看了看他的制服。“美国没有参战。”
  “我在英国皇家空军里,”他解释说,“刚刚组成了一个美国飞行员中队,叫雄鹰中队。”
  “那你为什么要为英国打仗?”
  “因为英国正在为我们作战,”他说,“不过我们还不明白而已。”
  诺艾丽摇摇头:“我不相信。希特勒是德国佬中的小丑。”
  “也许。不过他这个小丑知道德国要的是:统治全世界。”
  诺艾丽像着了迷似的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希特勒的战略步骤:突然退出国际联盟,与日本和意大利订立共同防御条约……诺艾丽完全给迷住了,不是因为她对他讲的内容感兴趣,而是她被他讲话时脸部的表情吸引住了。他热情洋溢,两眼放射着青春的火花和不可抗拒的活力。
  诺艾丽以前从没有见到过像他这样一个非常独特的人。他的谈吐举止使人一眼见底,性格开朗,待人热情,精力充沛,不吝啬自己,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对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他都设法使之快活。他像一块磁铁一样,把每一个向他接近的人吸引过去了。
  他们赶到了舞会现场,这是在切芒弗街上的一座楼房的一个小套间里举行的。几间房里有不少又说又笑的人,大多数是年纪轻的。拉里把诺艾丽介绍给了女主人——一个善于捕捉异性的金发女郎。不久,他就淹没在人群里了。诺艾丽无意间瞥见道格拉斯被一群年轻姑娘团团围住。她们都想招引他的注意。而他呢,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自己在姑娘们中间的作用力,诺艾丽是这样想的。有人请诺艾丽喝一杯酒,又有人从食柜里给她拿来一碟子吃的东西,可她突然不饿了。她想跟那个美国人待在一起,要他远远离开围着他的那些姑娘们。有几个小伙子来找她,设法与她攀谈,但是诺艾丽心神不宁,答非所问。她和拉里一到这里,他就把她全不放在心上,话也没有讲一句,好像她就根本不存在似的。诺艾丽独自思索着:为什么要理她呢?在舞会上他可以随意找一个中意的姑娘,那又何必要理会她呢?这时,两个男青年又设法找话跟她聊,可是她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房间里太闷热了。她张望四周,想瞅个空子溜出去。
  她的耳际忽然响着一个人的声音:“咱们走吧。”
  几分钟以后,她和那个美国人走在寒夜的街上。整个巴黎城黑沉沉的,静悄悄的,生怕空中的德国人窥见或听到。汽车在街上悄悄闪过,好像不会言语的鱼在黑色的海洋里游过。
  因为找不到出租汽车,他们就步行着到一家小酒店去吃晚饭。这时,诺艾丽发觉肚子早已受尽委屈。他们俩面对面坐着,她仔细端详这个美国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才好。好像在她内心深处的、从前根本就不知道的泉眼给触动了,幸福的泉水在涌溢出来。他们什么都谈。她讲了身世;他告诉她,他是南波士顿人,说具体些,是住在波士顿的爱尔兰人。他母亲出生在克里郡。
  “你的法语讲得这样好,是在哪儿学的?”诺艾丽问道。
  “我小时候常在昂蒂布角过暑假。我父亲是证券市场的头儿,后来给‘空头’吃了。”
  “熊①?”
  『①熊,证券市场上买空卖空的投机者“空头”,在英语中可用“beer”(熊)表示。诺艾丽以为他指“熊”。』
  拉里知道她误会了,于是就把美国证券市场上种种秘密狡诈的赚钱方法告诉她。诺艾丽对他讲话的内容无所谓,只要他不停地讲就行。
  “你住在哪里?”
  “五湖四海。”她把出租汽车司机和苔莱夫人的事一一讲给他听,还说了一个胖子真的以为她是公主,愿意付四十法郎的价钱。拉里听了哈哈大笑。
  “你还记得那座房子的位置吗?”
  “记得。”
  “走,公主。”
  ※※※
  他们找到那座在普罗旺斯街上的房子,来开门的仍是那个穿着黑裙子的侍女。她一看见是一个漂亮的年轻美国人,脸上就露出笑容,可是,当她发现跟来的是谁的时候,她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了。
  “我们想见见苔莱夫人。”拉里说。
  侍女把他和诺艾丽引进客厅就走了。对面的房子里有几个年轻女子。不久,苔莱夫人姗姗走了进来。
  “晚上好,先生。”她向拉里问了好,又转向诺艾丽说:“啊,我希望你已经改变了主意。”
  “她没有改变,”拉里心平气和地说。“您这里恐怕有点儿东西该是公主的。”
  苔莱夫人用探测的眼光看了他一下。
  “喔,对了。她的手提箱和钱包。”说完,她犹豫了一会儿,随即走出了客厅。几分钟以后,侍女拿着诺艾丽的钱包和手提箱来了。
  “谢谢,”拉里说。他转身向诺艾丽:“公主,咱们走吧。”
  ※※※
  那天夜里他们在拉斐特街找了个干净的小旅馆过夜。这没有什么可议论的,因为对于她和他来说,这都是无法避免的。
  第二天上午,他们高高兴兴地在巴黎逛了个够。拉里是一个出色的向导,为了讨诺艾丽的欢心,他让巴黎像一个逗人的玩具出现在她面前。中午他们在杜乐丽①吃饭,下午泡在马尔梅宗②,后来又到巴黎圣母院东端的孚日广场玩,这儿是巴黎的老区,由路易十三建造。他带她去逛旅游者不曾涉足的地方:到处是五光十色的货摊的莫贝尔广场,有鸟兽市场的细皮革码头……他们穿过比西市场,听着小贩絮絮不休的叫喊声,竭力推销新鲜的土豆、用海藻养殖的牡蛎……晚上,他们仍在外面吃晚饭,在中央菜市场跟一群屠夫和卡车司机混到半夜。等到晚饭吃完,拉里已经交了许多朋友。诺艾丽明白这是因为他有善于笑的天赋。他教她笑,她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身上也蕴藏着笑。这好像是上帝的恩赐。她非常感谢拉里,深深地爱着他。他们回到旅馆时,东方已呈现出鱼肚白色了。诺艾丽精疲力竭,而拉里却毫无倦意,站在窗口,看着太阳爬上巴黎的许多屋顶。
  『①杜乐丽(Tuileries),从前是皇室的宫殿,毁于1871年,现辟为公园。』
  『②马尔梅宗,在巴黎市西,有建于十七世纪的城堡,拿破仑及其妻子在此住过。1906年辟为拿破仑纪念馆。』
  “我爱巴黎,”他说,这像装饰在人类创造的最好的东西上面的一颗明珠,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好吃的东西,有可爱的人。“他回过头来对她说:当然可以不按这个次序排列。”
  她躺在床上,回想起她的父亲,以及他怎样出卖她的。她曾经拿父亲和拉肖来判断过一切男人。她现在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还有像拉里·道格拉斯这样的男人。她也清楚地知道,除了他,她不会再得到别人的爱情了。
  “你知道世界上哪两个人最伟大,公主?”拉里突然问道。
  “你。”她说。
  “威尔伯·莱特③和奥维尔·莱特④,他们把真正的自由带给了人类。你在天空中飞过吗?”她摇摇头。“我们在蒙托克——它在长岛的一端——有一座避暑的别墅。我小的时候,喜欢看海鸥在海滩上空中盘旋,翱翔在波涛之上。那时我真想把我的心灵和海鸥联在一起。我还不会走路时,就知道将来要当一个飞行员。九岁光景,家里的一个朋友把我带到一架老式的双翼飞机上,在空中飞了一阵。十四岁,我上了第一节飞行课。我最精神抖擞的时候是在空中。”
  『③威尔伯·莱特(Wilbur Wright,1867~1912),美国人,飞机发明者。』
  『④奥维尔·莱特(Orville Wright,1871~1948),威尔伯的兄弟。对他们两人,也称莱特兄弟。』
  隔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马上要发生世界大战了。德国想占有一切。”
  “德国胜不了法国,拉里。没有人能跨过马其诺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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