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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

_22 乐黎(现代)
“现在除了谭彦卿跟我之外,没人晓得你在这里,你最好懂得分寸,别把不该醒的人给闹醒了。”

瞧他拧成一团的眉毛松散开,她慢慢移开掌心,他却趁她放手空荡,两手死死托起她下颚,狠狠吻下去。

月明如镜,倾洒着她的目瞪口呆,她明显提醒了他也给自己上了把束手束脚的枷锁,让他在晓园的秋千旁更加有恃无恐。

她踏进谭家大门不过几个时辰,他便急匆匆地赶来定州,想必他这次是铁了心地要把她逼进死胡同悬梁自尽。

知道越是抗拒他越是不得善终,她索性勾住他脖子向青草绿地面仰倒,待后颈被瑟瑟的青草扎的奇痒难耐,又暗暗使了力道滚进无人察觉四季常青的灌木花丛,星星点点的月色里跟他纠缠了不长不短的合适的时间才对他捶捶打打强硬把他推攘开,正色道:“跟彦卿叔去酒店。”

“我不会再着你的道。”他低沉道。

她脾气又涌了上来:“你不是不知道这里是谭家!”

“难道除了找你,我就不能公干?”

她又是瞠目结舌,想从草地爬起来踹他两脚,可身子未越过高低灌木又被他逮回去紧紧搂在怀里,威胁她:“你知道我喜欢犯致命的失误。”

“你……”

他食指放她唇间神秘“嘘”了一声,撩开如丝如帐的青藤,让进似水的凌凌月光,说:“今生今世,只此一晚。”

不知是被他心血来潮的浪漫给软化了,还是每每荡起秋千时本就幻想过跟那个他如此这般躲进树丛躲进花下躲在晓园,还是今晚的月亮出奇的美制胜的圆,她彻底迷失忘记了不该,竟然依从了他。

空馀满地梨花雪(1)
三更皎洁的月光如天女散霜般泼洒着晓园。

宛静知泽霖身单衣薄,恐他害病,想他随谭彦卿去别园休息,他又是倔强不肯,甚至要进她的闺房一端究竟。两人沉默无声横眉冷对相激了一阵子。那香木门窗挡不住夜寒,亦挡不下他焦躁之气,他比脱缰之马更加飞扬跋扈。

已被他逼到悬崖峭壁无路可退,她怒气腾腾,一脚踹开房门,亦不顾及屋子里熟睡的几个人,直对他叫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现在生病就在里面,你想嘴巴上占便宜也好,想动手动枪侮辱人也好,别拿我当伤人的箭,也别在我的屋子里折腾!”说罢,不管他是何种气愤神色,撂头便往晓园外走。

他倒是颇懂世故地跟了上来,恐慌地从身后搂住她倔强的身子,苦楚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为什么他可以光明正大有恃无恐来见你,我只能鬼鬼祟祟地躲来躲去躲全国的人躲你的家人?为什么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进你的房间躺在你的床上,我只能假装正经地一个人去酒店捆在陌生房间束手束脚束手无策?你喜欢的是我,是我张泽霖,不是他!你要嫁的人是我,是我张泽霖,也不是他!他卑鄙下流地霸占了你,他凭什么还可以顺理成章得到你的一切!你说,他凭什么?”

他不是责问堪比责问的话惹得她心里一阵酸痛,她又何尝不是站在他的婚姻门外淋着瓢泼大雨,她的轻声安慰似是劝诫自己:“泽霖,别这样想…….”

他如往常依偎着她后颈,少了怒火的嗓音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伤痛:“那你要我怎么想?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怕你一门心思地寻死,才放你回得许昌,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喜欢你,是错?难道怕换不回你,也是错?如果这都是错,我当初就不该放你走,你就算香消玉损,客死顺德,也是我张泽霖以太太的名义给你厚葬。他算什么?”

她眶子里霎那间遍布霜雾,脑子里一片雪茫,转身依着爱恋不舍的胸口,求他的嗓音颤抖隐忍:“泽霖,你别说了!”

他宠她道:“宛静,跟我回顺德,你不想嫁给我,不想做张太太,我不逼你,你想做我的秘书,想做我的红颜知己,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有身孕的事情早晚会被人宣扬开来,若是留在国内,他与冯梓钧之间又岂是多了争斗江山的仇怨?她哀恻垂泪,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泽霖,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为什么她余宛静每每在他求她留她的时候,总是给他一记“对不起”的闷棍?

为什么她余宛静明明喜欢他,偏偏又对他不能见到她的伤心欲绝,置若罔闻?

他已经退让,已经甘心服输,已经没有原则地来寻她求她,她为什么还是“对不起”?

他推开她笑了,笑得眉宇拧成一线,笑得俊朗面容扭曲不堪,笑得最后一口郁气堵在心口撑着想窒息却窒息不了的命。一阵寒冷吹来,他身子不稳,踉跄后退了两步。她惊恐万状,携手试泪的纤手忙来扶他,却被他冷冷决断地攘开,随即转过身,那凄凉不断的笑音伴着那孤单凋零的形影终一深一浅蹒跚出了晓园。

她自知应该冷静理智,回房便低声交待已经静守中堂的谭彦卿领张泽霖去客房,又责令丫环禁口打发其回房休息,又瞧那悬挂的药瓶见底便掀开被子拔了吊针,又将滑落的青龙缎子整到冯梓钧的颈脖下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实在困倦得厉害,随意找了床锦被缩在中堂的榻上熟睡了。

不知薄衾不耐五更寒气,还是与人分离的梦魇悲痛伤患,她蜷缩的身子如居冰窖,冻得寒颤。然而,一股不知名的温暖不早不晚不偏不正在她几乎命断冰寒的时刻融化了所有的冰凌,她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偏巧撞上他失神的眼睛,想从他晃动的怀里挣脱出来,却被寒冷锁住了挣扎麻木的双手双脚,直到他老实放她在床,她方如惊乱的野鸟扑扑正经地跪在床帏里理着头发,掩饰心虚,问道:“醒了?”

他神色凝重,反问她:“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睡到床上?”

“你生病了。”

话语间,她又准备下来,他突地按住她动弹的肩膀七分力道向后一推。她惊“啊”了一声,柔柔的身子顺势仰躺在床帐,明镜如星的眸子里尽是他平静面孔下极力压制的暴怒。没有致歉没有怜惜没有以往的温柔,他只是沉默寡言地盯着她。她两手支撑着爬起来,自觉地挎掉风衣脱掉小袄接着钻进被窝面对内壁。而他亦是跟了进来,胳膊伸到她颈子下,反手紧箍住她,死死地,牢牢地,不容她半分乱动挣扎。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白肚,谭继昌便遣人过来唤冯梓钧去大厅,说有贵客临门,请他作陪闲聊。冯梓钧望了一眼梳妆打扮的宛静,便回道:“跟姨丈说,我随后跟表小姐一起过去。”宛静断然明白贵客是谁,果断拒绝道:“姨丈喊你过去,定是生意场上的商人,我去做什么?”他沉步走到古铜色哑镜前捏住她双肩,躬下身来贴着她耳际,虽是吹着热气,调子却阴寒:“全国上下还有人不知道你是我冯梓钧的女人,我要告诉他,你到底姓甚名谁?”彻底不见了他曾经的款款爱意,她温柔笑颜依旧:“难道不告诉别人,我就不姓了余,不叫了余宛静?”他听罢面色忽地黯然,唇嘴蠕动明明有话,却是凑到她白皙的脖子,莫名咬了下去。她明明疼痛难耐,手指却揪着衣角,身子不颤不屈地忍着,直到色泽明亮的镜子框不到他的身影,才缓缓撩起下颚呆怔地瞧着久违的青痕。

空馀满地梨花雪(2)
没有心思过去偏厅陪姨妈闲聊吃早饭,宛静敞开旧箱衣柜便着手整理记忆里珍藏若渴的宝贝东西,昨晚冯梓钧的无礼行为可以用发烧后糊涂不清不知如何待她来解释,可今早的他仿佛又突然回到了婚后对她的爱恨难消,她不能想象若是有一天他知晓自己怀了泽霖的孩子,会冷酷无情到什么地步,俨然许昌府多逗留一天,便徒增一分无法预估的危险。

晨曦破窗而入,映红了谭家梅园卧房。

宿醉酒深的谭世棠被嘤嘤嗡嗡挥之不去的苍蝇声折腾的没法,索性掀了被子蒙住脑袋,可那苍蝇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竟是无孔不入地钻进被褥,继续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他文雅的气质顿失,死气踹了两脚,只听“哇”地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是瓷器碎裂桌椅板凳翻倒的震天巨响,接着是鬼哭狼嚎的高音哭啼,他被吵得没法,腾地从床上跃起来,训斥道:“大清早,还让不让人安生?”

一句怒斥令哭声嘎然而止,小声呜咽倒又是断断续续地响来。

褐色木板地,桌椅零乱,紫檀香灰撒落。桃根泪流不止,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着瓷碎。那瓷器洁白,色泽如雪似银,叩之铿锵有声,一瞧便是珍品,可惜已碎裂成三四半状。谭世棠顿时触目惊心,酒醒大半,大惊失色地扑到地上,手指颤笃笃地探了过去。那是宛静托人从南洋捎回来送他的生日大礼,她说,是用奖学金买来的,没有动用谭家一分钱。现在它碎了,不是裂了,是碎了,不能完整了,是不论花费多少钱财都找不回来,即使买回一模一样的东西,亦不是她送他的那个。

瞧见少爷呆滞神情宛若木雕,桃根挽了他的胳膊连连道歉:“少爷,桃根错了!”

他像是沉睡苏醒的狮子,气急败坏地推开桃根,对其咆哮道:“谁准你进屋来的?别以为我要纳你,你就高高在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倒在一片狼藉里的桃根哭声又是凄惨三分,恨不得碎裂的不是瓷器,是她自己:“少爷你说,如果张司令来了家里,表小姐有什么行动,无论如何都要叫醒你。昨天晚上,张司令已经来了,还跟表小姐见过面。现在,姑爷被老爷叫到大堂陪张司令聊天。表小姐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像是准备离开谭家。”

什么?他紧绷的神经霎那间断裂了般,眼睛里已容不下瓷器容不下门外的冬冷,一身透薄的白褂睡衣便奔了晓园而去。

晓园卧房中堂,书玩字画罗列一地,五颜六色的玩偶相册占满圆桌,一口空荡的箱子赫然摆在中间位置。

不论去南洋求学还是订婚出嫁,都不曾见她有过这种藤箱倒柜的架势,她真的要走?

瞧她单膝跪在古书,繁忙地翻阅书册字画,时而蹙眉,时而凝腮,时而撩起滑落的青丝至而后灿然一笑,他微微一怔,再定睛细看,她笑颜相对的纸张分明是他思念她时的得意之作,蝴蝶翩飞的晓园,她荡完秋千,烟波流离的眸子瞧见鸢尾花,不禁回眸轻嗅。她看得痴迷,未发现他的存在,嘴角边只扬着美丽洁然的弧线,端详了片刻,又谨慎地卷起画卷搁在箱内,随即将名家名人的诗画全部扔回瓷桶。

是的,在她的心里,怎会只有张泽霖只有冯梓钧,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按捺不住激动不已,唤她道:“宛静,你要做什么?”

她身子恍然动了动,抬眼看他只是薄衣披身立在门外,不由起身皱眉责怪道:“表哥,怎么不穿件厚衣裳?”说完正欲进里屋拿件厚毯子,却又远远瞧见桃根慌里慌张地抱了青衣棉布袍子跑过来,只好作罢,又间接回他的话道:“我听彦卿叔说,谭家这三日有船只去南洋进货……”

他惊愕地抢过话:“你又要去南洋?”

她没有否认地浅浅一笑,说道:“我想回去把学业继续修完。”

她已经嫁为人妇,怎还会想到回去读书?借口,肯定是逃避冯梓钧的借口,从那日她叮嘱他不要泄露她的行踪,从那日冯梓钧一声不吭出现在谭家,他便知道,他们闹了矛盾,不可开交的矛盾。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她跟张泽霖藕断丝连,却也不打算跟张泽霖去顺德,而是选择了重返南洋,而是大动干戈地离开。

这不正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

如灵光乍现奇光异闪,一个石破惊天的计划瞬间从他脑海呼之而出,他心脏忽地砰砰直跳,怕自己太过得意喜上眉梢,怕被人瞅出不一样的端倪。幸而,桃根大惊小怪的叫嚷“少爷,吴家少爷来了,吴家少爷来了”及时转移了他的口干舌燥,他的紧张不安方能回首喘息,化为平日的和颜悦色后又回过头对她言道:“如果你想悄悄离开,我会尽力安排!”

她微笑的眸子有些难以置信:“表哥?!”

“这世上,你就我一个表哥,我不疼你,还有谁疼你?”随后,他接过正巧赶至面前的桃根怀里的衣裳披紧,吩咐桃根道:“今儿,你不用伺候我了,留在晓园帮表小姐整理行李。”

桃根以为少爷碎了心爱之物会火冒三丈继续责骂她一通,不想他心境竟然出奇地顺畅,话语间对她的命令也温柔了几分,不禁努力地点头应承。

宛静不好意思起来:“表哥,桃根现在不是什么丫头!”

谭世棠话未出,桃根红肿的眼睛却急忙解释:“表小姐,园子里的其他丫头笨手笨脚,少爷他会不放心的。”

似乎这话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被其他人知晓了,传进姨丈姨妈的耳朵终归不好。

谭世棠瞧宛静没有怀疑没有反对,回梅园的路上,心底便开始幻想以后在南洋如何陪她学习陪她生活,如何跟她日出而起日落而睡,如何与她天长地久携手一生,幻想一手遮天的冯梓钧找不到她的无奈心痛,幻想嚣张跋扈的张泽霖见不到她的焦头烂额。

然而,幻想越是久远越是容易碎裂,如那款白瓷,经得住岁月磨砺,经不住短暂轻微的振颤。

空馀满地梨花雪(3)
谭家大厅充塞的多是巧言如簧之类闲谈。

张泽霖虽然衣着简朴色彩暗淡,举手投足间却风度翩翩,尽显潇洒,先是冠冕堂皇地对谭继昌说自己跟世棠兄在顺德已然结下缘份,跟彦卿叔也多次照面,与宛静更是倾心相交视为知己,本来早有登门拜访的意图,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瞧冯梓钧被传唤过来,便止了家常,转了正题,提及了近日的桥梁筹资之事。

政府高官齐聚谭家,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对谭继昌而言却如履薄冰,恐私自接见张泽霖令侄女婿顿生疑惑,又恐不小心的一句话得罪了南北,惹怒张泽霖不说,又与冯梓钧生了间隙。

而冯梓钧想到昨晚宛静跟张泽霖偷偷摸摸地幽会,心里便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实在无法忍受张泽霖追她竟来了谭家的无礼,实在不敢想象她离开的几个时辰,他们的单独相对是争执不休,还是旧情绵绵?

煎熬的光景终在和睦的谈笑间到了午时。

谭继昌笑言呵呵,起身说:“谭某已在得月楼备了酒菜,特意邀了些定州名流来陪两位司令。”

张泽霖悠然地稳坐交椅,挥手罢道:“泽霖不过是专门来拜访谭老先生,顺便与世棠兄叙叙旧情的,又实在与那些名流人士陌生的很。再说,梓钧兄不仅是谭老先生侄婿,也是泽霖的大舅子,若是谭老先生您不嫌弃泽霖是外人,泽霖确想尝尝谭家的家常便饭。”

除开公职,三人之间确实存在牵扯不断的私交,如果拒绝,岂不真是见了外?谭继昌客套笑道:“谭某只怕粗茶淡饭扰了张司令兴致。”

久久沉默的冯梓钧突然抢过话,主人家态度自居,说道:“姨丈,既然张兄如此坚持,也没什么好推迟的,让厨房多备几个下酒的菜便是。”

谭继昌见冯梓钧毫无不悦之色,忙点头赔笑:“好,好,我立马吩咐人准备。”

张泽霖既然远道而来,自是当之无愧的贵客,然而餐桌上却谦虚以后辈自居,不敢贪图上宾的高位,然而,相互礼貌地拒来拒去,他依然被请到了正中。

姗姗来迟的宛静挽了简单发髻,脖子里用来掩饰青痕的淡紫丝巾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扣,刚入了偏厅院落,便与两双炯炯冷然相近的眸子相撞,她极力装出一副平静坦然,没有跟客人见礼,亦没有依照规矩邻坐冯梓钧身边,只跟姨丈颔首便紧挨了姨妈。

若是以往,谭继昌早训斥了宛静的不懂礼数,可碍于冯梓钧的面子,碍于她已经成了冯家人物,碍于她也许与张泽霖本就熟念,若是拘礼,反而不妥。他急转视线,拱手道:“犬子令张司令久候,谭某实在惭愧。”

张泽霖虽然回话,却笑意横生地望着宛静:“世棠兄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无碍。”

而冯梓钧先被宛静的丝巾惊了眼目,又被她在张泽霖面前刻意露出与自己的不合触了神经,又被张泽霖无所顾忌看她的几尽满意伤了心神,然,心里的那股郁愤之气越集越高欲要发作时,见谭世棠领了陌生年轻人过来,又不得不收敛压抑。

那年轻人戴着黑色框子的眼镜,年纪气质与谭世棠相差无几,一身格纹西装略显新潮洋派,似乎不太拘泥于国人崇尚的道德礼数,进了厅堂,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不待谭世棠介绍,便眼望于谭继昌夫妇,微露笑颜,道:“谭伯伯!谭伯母!”

谭继昌见来人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听那熟念的语气又不陌生,却也不好在两位贵客面前发问夺了声色,便和蔼道:“快入座吧!”

谭世棠进门便瞧见本该坐于冯梓钧下手位置的宛静紧邻了母亲,一时间竟也忘记跟客人礼貌跟朋友招呼,大喜若狂地靠了宛静右手边而坐,关切问了句:“忙了一上午,累不累?”

那声音温柔备至,情深脉脉,甚是超出了表哥对表妹应有的体贴关爱。

宛静尴尬顿生,低垂的额头稍微抬起准备应话,对面那两双似冷非冷的眼神不知何时已青烟四起,烈火熊熊,恨不得把身边的人烧为灰烬。

“怎么是你?”宛静未来得及答话,餐桌上忽地响起惊喜交加的声音。

这深厚音色真是宛若众里寻她千百度,最后蓦然回首偏相逢发出的感概万端,这境况又是引得高度警惕的两位贵客同时端起杯子喝茶喝酒地掩饰,同时默不做声地一端究竟。

可怜宛静这方正思索如何化解与表哥的过度暧昧,不想表哥的朋友会认识自己,不想跟那朋友对视三秒后,娇容上残留的尴尬早惊得烟消云散,只剩下苍白无力的恐慌。

“不记得了吗?昨天?定州医院?你说你……”朋友一句一问提醒道。

怎会是他?宛静只觉霎时间眼睛发花,身子不稳,心脏砰砰乱跳,呼之欲出,急中生智下,她苍然堵住医生后续的话:“重点是要信自己。”

“对,对!”医生喜溢眉梢,想到昨日那番打通他心扉的话,想到她竟能读懂自己写下的英文,想到她虽然旧衣依然风采不凡,想到谭世棠方才的柔声语调,不由拍了拍谭世棠的肩膀,问道:“世棠,难不曾你经常提及的那位出国留学的宛静小姐便是这位?”

谭世棠显然也大吃一惊,知道遇到宛静确在医院,知道朋友所供职门确为少有的产科,脑袋里正沉思不解装不下其他,听到有人问话,只一味地点头应承。

医生自以为是地笑道:“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宛静是我太太。”

耳边忽然冒出凛冽之音,仿佛炎炎夏日骤然变成岁暮天寒,把膨胀的热情瞬间冷缩为渺小的不自在,医生潜意识回首瞧了瞧眼前冷语冷言之人,与谭世棠相比多得不止是气宇轩昂之气,他不好意思地捎了捎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递过手道歉:“必文话语鲁莽,请先生莫见怪!”

冯梓钧没有不介意的意思,却也递了手,冷冷应道:“不知者无罪。”

吴必文千恩万谢,随后端起茶杯礼貌祝福道:“必文以茶代酒祝你……”

“咳咳!”大厅里响动的惨烈又矫情的咳嗽声骤然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空馀满地梨花雪(4)
待那招惹风寒的咳嗽两秒嘎然而止,待那紧张的血液如炙烫的熔岩滚满面颊,待那做作的帕子优雅地放在嘴边,宛静方适时地羞赧一笑,可失礼的话未来得及脱口,胃里却莫名生起翻江倒海的潮涌,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霎时堵压她的心肺,她窒息了般喘息不过,稍微吸了口鲜活之气,随之从嗓子里窜出来的便是恶心胃酸。她面色微变,低垂额头,锦帕及时掩口,竭力吞咽,却仍收不住呕吐反胃的声音。自小到大,她一直中规中矩,何曾在餐桌上如此伤家人颜面?那羞愧的神经瞬间从耳根七绕八缠转瞬遮盖了秋月之色。哪知,她脑袋越是清醒,心底越是惭愧,那潮涌越是接连不断地往外冲击,她一连干呕了好多声,实在抑制不住刺激的酸,实在顾不及医生会说出什么不妥引人怀疑的话,才起身跑出了偏厅。

宴席上不管是冷漠的人,是热情的人,是不敢稍动声色人,皆被宛静的举动惊住了。

偏厅是细小如缝的沉寂。

“梓钧,静儿是不是有了?”还是颇有经验的姨妈担忧又喜悦的反问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又不经意掀起了万丈巨浪。

有了?昨天,她确实没有感冒发烧没有身体不适而且照顾了他一晚,她为何要去医院?昨天,她不过是等不到他,为何态度大变对他冷冷淡淡?冯梓钧的冷静突然变得遭乱变得热血膨胀,他蹭地一跃而起,带倒的凳子发出轰天巨响,无所顾忌,仓皇追了宛静而去。

而表面静观其变心里如热锅上蚂蚁的张泽霖此刻仿佛遭受至阴至寒的烈日寒冰煎熬。昨晚,他求她回顺德,求她跟他离开,她拒绝,她又说对不起,因为她去过医院知道自己怀了孕?他脑袋像遭了一记闷棍,晕晕乎乎,瞬间濒临死亡边际,跳动的心直往深不见底的黑渊下沉。可当他闭上眼睛等着粉身碎骨,竟又忆起她要去南洋,要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要他记得,她只喜欢过他。一个突袭而来的念头好像救命的稻草重新拨开了脑海的愁云惨雾,忽然给他沉积暴躁的抑郁带来一丝丝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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