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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朝另类历史

_2 押沙龙(现代)
对于古代将军来说,如果手下都是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还好办些,如果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怎么运用谋略,怎么巧妙打击敌人,而是怎么把手下士兵拢在一起,不发生混乱。按照当时的技术条件,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九十七万大军(2)
苻坚征召的百万大军里面,就必定隐藏着很多这样惊恐万状的小兔子。他们中的不少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到过几十里以外的地方,也从来不知道怎样瞄准射箭,现在却要跑到几千里外和一些陌生人生死相搏。
不过,前秦的情况多少有些例外,这九十七万人里也不会都是这种小兔子。当时的中国战乱频仍,几十年来,汉、前赵、后赵、冉魏、前燕,短命王朝前仆后继地倒下,中原和关中都曾是逐鹿天下的战场,当时的老百姓对战争应该不像现代人这么陌生。前秦时代的中国北方有很多外族人,包括鲜卑人、匈奴人、藏人等等,苻坚征发的军队里,这些外族人占的比例相当大。按照我们的猜想,这些游牧民族出身的人上了战场,应该更勇敢些,但从另一方面讲,九十七万部队里面的这些家伙肯为前秦出多少力,也是相当可疑的事。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军营里的劳改犯(1)
要想理解晋朝士兵的状况,还要从当时的兵制说起。自三国时代,中国就开始实行军户制度。就是说,你要是个当兵的,你就要加入军籍,一辈子也不可能转业了。不光你不能转业,你死了或者退休了,你儿子还得接班,不接都不行,不接犯法。
中国人的职业继承制度长盛不衰,这种制度,一般都要把一些比较特殊的人群划成另册,严加管理,好让他们世世代代干自己的本行,不能和其他群众混为一谈。比方当兵的、唱戏的、运粮的,往往都被划入另册。到了明朝,这种制度制定得就非常专业,例如有一种家庭被称为“女户”,他们的功能就是给皇宫生女人。他们不用交粮纳税,只要上缴个闺女就行了。生的是小子?那不行,上外头买去!不然跟抗皇粮一个罪名。再有,你家里要是干木匠,那可能你就被统计到木匠户里去了,过了几代人,皇上有木工活,也许还来找你家。你要说自己这代已经改铁匠了,不会木工活,那也不成,你照样得给皇上刨木板去,不然你自己去找一个顶你。
身份世袭的制度,现代中国人其实都不陌生,就在几十年前,大家填简历的时候还要写明成分,明明自己现在是个捡垃圾的,也要老老实实写上“地主”,就因为自己祖上使唤过长工。至于工厂接班顶替制度,退出中国历史更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并非只有中国有此习惯,古代的许多帝国都曾经实行这种制度,像古埃及,职业也是世袭的,而且划分的精细程度不亚于中国。
为什么要这样搞呢?对政府来说,首先,它能带来两个好处:一个是能保证一直有相当数量的人干这个行当,再一个就是这样管理起来很方便。比方说,领导要盖房子就不用满大街现拉人,拿着户籍一查,木匠、瓦匠就都有了。还有一点,就是领导可能认为职业世代相承,技术水平应该能有保证。
就魏晋时期而言,军户制度主要还是为了保证有足够多的军人。比如西汉的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该服兵役时就到军营报到,服役完了就接着回家种地。但是到了三国乱世,军人是很宝贵的资源,尤其是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绝不能让他们轻易脱出政府的掌握。所以,政府不允许他们打完仗就回家,而是给他们上了特殊户口。军人职业化猛一听好像是个好主意,职业军人的作战水平应该高于临时士兵,农户应该是打不过军户的。初期似乎也的确如此,曹操手下军队的作战能力就高于东汉的军队,但是到后来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就需要考察一下军人的待遇问题。
魏晋伊始,军户的待遇还算过得去,但到了后来,军户的处境越来越坏。这些军户虽然是军人,但他们可不是除了操练什么都不干,每天走走正步就领薪水。平时,他们要忙的活计可多啦。
如果你不幸属于军户,那么,首先你要努力种地,种出来的粮食要向国家交很重的租子。比方说,在西晋时代,你如果用了公家的牛耕地,你要上缴八成粮食,如果用的是自己的牛,也要上缴七成,剩下的三成才是你们全家的口粮。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可能还要养猪、放羊,假如在南方,你可能还要打鱼。要是你的领导比较负责,农闲的时候你会被叫去参加训练。如果你的领导是个坏种,你就更惨了,你可能要给领导抬轿子、盖房子、看大门,更过分的领导甚至会让你跑码头做生意。等到要打仗了,那么不消说,你要扛上枪去战场杀人或者被杀,如果你光荣战死沙场,政府将接管你的老婆,把她随机许配给某一个光棍。
你就是这么一个苦人儿。
你这么拼死拼活地干,能得到什么呢?仅仅是政府拨给你的一块地,还有偶尔拨发的一点口粮,比如你要是出征,兴许政府会向你提供期间的口粮。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政府可能给你分配一个媳妇。政府对军户的婚姻问题很关心,之所以要强制寡妇配人,也是为了保证军户都能娶到老婆,以便生出小军户来接班。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军营里的劳改犯(2)
这样的生活,比起一般老百姓来说也是颇有不如,很快军户的社会地位直线下降,一般老百姓都看不起军户,把他们看做一群下三滥。官府自己也把军户看做贱民,当时对罪犯的处罚,经常就是全家罚为军户。如果某人作战勇敢,立了战功,政府有时候就会褒奖他,让他的子孙免除军户身份。政府此举,等于公开宣布军户等于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改造得好的话提前释放。
这样的军户其实跟国家奴隶差不多,如果让军户自由选择,只怕军营里会跑得空无一人,所以,政府只能靠严厉手段来确保他们不敢逃跑。曹魏的法令规定:军户逃亡,抓到杀头;亲属不去组织抓捕,不报告官府,也一并杀头;如果报告,可以不杀头,但也不能轻饶,全家要罚做奴隶。这些军人的家属就是政府手里的人质,军人想要逃跑的时候,考虑到家里的妻小,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不光军人本人不能逃亡,他的孩子是未来的军户、皇上的宝贵财产,如果逃跑,军户全家也要受株连。
政府对军户的婚姻问题如此上心,一方面确实是考虑到保证军户的繁衍,另一方面也是要给他添个人质,好拴住他。再说,他老婆孩子还能给公家干活呢。也是在曹魏时期,政府甚至一度在全国搜罗寡妇,把她们集中起来分配给军户当老婆,至于她们本人的意愿,政府认为并不重要。
这种株连是古代政府的一贯作风。尚书仆射(副总理)毛阶对此不满,发了些牢骚,说天不下雨,就是因为这个制度太不人道了。皇上听了把他下了大牢,让司法部长钟繇来审问他。钟繇怒斥他说:“搞株连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美德,自古圣明皇帝都搞株连。《尚书》里都说:‘左不共左,右不共右,予则孥戮女。’(翻译过来,大意就是说你不好好干,我杀你全家!)你为什么要诽谤这个良好制度?”
这种制度下,军户子弟的前景很不乐观。《晋书·赵至传》里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军户子弟的故事。
赵至出身军户,他的父母却送他读书,希望他能摆脱军户身份。他在教室里听到自己父亲在外面牵牛上田的吆喝声,痛哭流涕,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我年纪小,不能‘荣养’父亲,老爹还得牵牛种地,所以悲痛万分。”但是他出身军户,到了岁数也得当兵,怎么“荣养”老爹?读书读得再好也没用。
拿破仑说“每个法国士兵的包裹里都有一个元帅的权杖”,意思就是说每个士兵好好干,都有当上元帅的可能。但在当时的中国,军户的包裹里可没什么元帅手杖,有的只是霉干粮。赵至要想出人头地,只能脱离军户,靠读书混出个名堂。但是他又不敢逃跑,如果逃跑,他的家人就要按照当时的良好制度受到严惩。按惯例,赵至到了十六岁就得光荣参军,于是赵至在十五岁的时候,决定装疯。等到大家都觉得他确实是个疯子,他就逃亡到了辽东。一个未来的士兵逃亡,对皇上是个损失,但是一个现行的疯子逃跑,皇上没有蒙受任何损失,可能还减少了一个负担,所以也就没人追究。
赵至到辽东以后,开始踏上仕途,后来一直干到州部从事(相当于厅级干部)。虽然成了领导,但是如果他被发现出身军户,他的仕途会大成问题。这等于向组织隐瞒成分,躲避兵役,一旦被揭露很容易被清除出干部队伍。赵至当然可以说,他的疯病到了辽东因为水土好的缘故不治而愈,但是领导又怎么会相信呢?所以他的父母依旧不敢和他相认。等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病死,而自己却没能尽到任何孝道,感到非常内疚,很快也吐血死掉了。
这些军户是政府的财产,按理说皇上应该优待他们,让他们保持一定的斗志才对。但是那时候的规律是,越是被政府控制得牢的人,政府就越忍不住拼命欺负。看着一群能随便欺负的人而忍住不欺负,这对领导们的道德要求实在有点过高。
不过他们毕竟是皇帝的财产,皇帝对此还是有所认识的,也确实颁发过一些旨意,说要对军户给予一定优待。但是皇帝天天坐在皇宫里喝茶,真正管事的是那些军队领导。军户是皇帝的财产,不是这些领导的财产,这些晋代军头也不会屁股坐在皇帝一边考虑问题,所以他们对手下军户的照顾不会好到哪里去。这倒不是因为军头格外坏,而是一个很简单的利润折算问题:既然不是自己的东西,当然使劲用,变着花样用,用坏了拉倒。皇上即便有极大的决心,也很难拗过如此众多的军队头目。何况天长日久,皇上本人也产生了懈怠,再加上两晋时代,皇上对官员本来就不大管得了,各种积弊自然越来越严重。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军营里的劳改犯(3)
刘宋时代的大臣沈亮在奏章中说道:“我看到军府中的士兵,快八十岁的老人,还被领导叫去使唤,才七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为官家干活。那些老人,气血已经衰耗;那些孩子,身体还没有发育。让这些老弱从早到晚辛苦劳作,实在有悖人理,而官家从中得到的好处,也实在微不足道。按照规定,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不应该服役,请陛下优容。”皇上的回答是:“嗯?我明明已经让人去改革了,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好,我下文件再催催。”
这些被当成国家奴隶一样看待的士兵,到底能有多高的战斗力,当然很值得怀疑。
尽管政府拼命控制这些军户,但是军户的数量还是在下降。晋朝政府为了补充军户,把劳改犯、私人奴隶、被检举出来的逃亡农户都扫进了军户里头。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都变成军户,只会让军户的纪律更加涣散、战斗力更加低落。到了晋朝后期,军户在军事上已经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军户越来越不像捍卫皇上的钢铁长城,而是一群变相的劳改犯。如果东晋指靠这些军户,只怕苻坚的军队就会轻松拿下建康城。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难民化身的军队(1)
东晋时代,南北对峙,经常发生军事战争,这些军户既然指靠不上,东晋很快就另辟蹊径。
西晋覆亡后,很多北方流民进入南方。这些流民有的定居长江以南,这些人大多成为士绅地主的附庸,给他们种地缴租,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还有很多流民留居在长江以北。东晋政府在初期对这些流民颇为防范,总觉得这些人不是安分良民,因此尽力把他们隔绝在长江以北。
这些流民和那些跑去给大户种地的流民有很大不同,主要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组织和武装。
逃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些流民就跟美国西进时代与印第安人抢地盘的牛仔一样,处处面临危险。大家逃难的时候,总是把最好的衣裳穿到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藏在包裹里,这就成了打劫的最好目标。乱世里又土匪横行,碰上土匪,给剥个精光扔到路边,那是常事.
乱军看见难民抢劫一把,也是他们的本分。除了土匪和乱军,连晋朝政府官员都打他们的主意,比如当时东晋的西阳王司马就让手下冒充山贼,在湖北公然劫道,打劫这帮流民。干这个无本买卖的可不止一两个黑心王爷,几乎成了一种很有前途的朝阳产业。连大名鼎鼎的祖逖,那个北伐的将军,也干过这个。祖逖刚到江南的时候没什么财物,一天,他却请了很多高级官员到家里做客,陈列了好多宝贝。祖逖自己介绍说:“大家不要吃惊,我不过是昨天偶然到南塘(秦淮河南)干了一票。”也就是说,祖将军到南塘抢了一把难民。这些高官听了都不言语,也没说“下不为例,要加强政治学习”什么的,好像祖逖干的只是很平常的事似的。
大家也不要过多责怪祖逖,祖逖后来率军北伐,死在河南,当地人给他立祠堂,很多人烧香敬拜。按理说他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干这个实在是因为诱惑太大。一群肥羊躺在外头,怎舍得白白放过?反正手里有刀有枪,抢了也白抢,白抢谁不抢?至于这些羊给抢了之后会不会生活困难,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难民之间也会互相抢劫。每次北方政权崩溃,往往都会制造大量难民,这些难民有的往南,有的向西,道路交错,彼此杀掠。没有武装的难民很容易就成了同类的牺牲品,再加上还有吃饭问题,没有组织,单身逃亡,极易沦为饿殍。
南下的路程也许只有几百里地,但这几百里很可能是死亡之路。史书用华丽的文笔记载说:当时的动乱,使得白骨遮蔽了平原,千里之内看不到炊烟。这些白骨,往往就是那些被杀死、饿死、冻死的难民留下的。
很多流民对危险的反应和美国西进车队差不多,他们在首领的指挥下,把自己组织了起来,管你是谁,谁敢跑来抢东西,我就跟你拼到底。这些首领就成为“流民帅”,那些流民也就成了相对独立的武装力量。东晋政府为了收编、整顿这些武装流民,下了很大的工夫。
东晋早期,由于处理不当,矛盾激化,公元327年,一个叫苏峻的流民帅曾经起兵造反,甚至拿下了建康城。这些流民对政府似乎有很强的仇恨心理,在建康大肆劫掠、欺辱官员,一年后,动乱才被镇压。
南下流民,多是经过动乱练就了一些本领的人,用文言文来说,是“人多劲悍”。他们比那些一辈子在家种地缴租子的人,确实更能打,如果不用他们作战,实在是大为可惜。另一方面,如果不好好吸纳这些流民、处置那些流民帅,苏峻之乱就是一个榜样。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收编他们。
公元377年,谢玄在京口收容大量北方流民,建立新军。因为京口又称北府,所以这支新军就被称为北府军。史书上有关北府军的记载非常简略,导致现在大家对北府军的说法往往有很大分歧,但总的来说,北府军主要是收编的流民武装。那些流民帅在谢玄的领导下,继续指挥这些流民。
北府军士卒是募兵而非军户,既然是募兵,他们的待遇必然高于那些军户,而且他们应该有一定的人身自由。理论上来讲,募兵在约定的时间结束后可以离开军队,他们和政府的关系应该像现代的劳资关系。但我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实际情况很可能并非如此。政策执行下来,总是不像理论中那么冠冕堂皇。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难民化身的军队(2)
北府军创建十年之后,北府将领毛璩为了补充自己的兵员,就去围攻一个难民营。这个难民营处于湖泽草地之间,不好进剿,当时恰逢大旱,毛璩认为是个放火的好天气,就把难民营四面围住,放火烧野草。难民们没有办法,只能钻出来投降,毛璩就把这些人收编到自己麾下,这些难民从此光荣地成为北府军的成员。你要说围起来放火烧相当于开露天招聘会,是大行“赏募”,总是有些勉强。
不管怎么说,这些北府军的待遇确实好于一般军户,而且他们的激励机制也更合理一些。这些流民本身又是比较好的士兵坯子,因此,北府军的组成大大提高了晋朝的军事实力。
政府维持一支募兵队伍,肯定比维持普通军队花费更大一些,但是这么干是值得的。由军户组成的军队就像一个劳改队,需要的是严厉的劳改干部,由募兵组成的军队则多少更像一个企业,需要的是一个称职的CEO。谢玄就是一个称职的CEO,在他的整顿下,北府军很快成为晋朝最精锐的部队,很可能也是当时整个中国最精锐的部队。
就在谢玄组建北府军之后的第六年,淝水之战开始了。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大有大的难处(1)
平心而论,苻坚在十个男丁里征发一个,这个比例在当时并不算过高,比这更高的也不罕见。但是苻坚是在整个前秦帝国的范围内搞征发—从河北到四川,从山东到甘肃,都要按此比例,这就会产生巨大的问题。
如果只看数字,一个一百万人的小国征发出十万军队,和一个一千万人的大国征发一百万军队,它们的力量会有十倍的差距。但事实远非如此,这里有一个组织成本和后勤补给问题。
我们先看一下这些士兵怎么赶赴战场。
当时没有铁路和卡车,也没有那么多马车给这些士兵坐,他们赶路只能靠两条腿。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拿,空着手走路,一天走八个小时,公路又修得特别好,那么他也许能走四十公里,但是作为士兵,总要带些随身物品,路途也未必那么平坦。按照史料的说法,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一天能走二十五公里左右,罗马帝国的军队一般也能走这么远,特别快的时候,甚至能达到三十公里以上。但是前秦的军队不是古希腊经过长期训练的职业军人,他们能走出二十公里已经相当难得,而且当时正逢乱世,估计道路也不会维护得很好,要是碰上过河,就更傻眼了,没有桥的话,就只能等渡船。好,我们把这些困难都忽略不计,一个西北士兵要赶到淮河流域,也要花上两个月的时间。
苻坚进行的战争准备相当仓促。七月,他下达了征发令,按照常理,这个法令要花一定时间才能下发到全国各地,然后当地的官员又要花相当的时间去执行,那么,至少也要一个月的光景各军才能整装待发。
但是苻坚觉得时不我待。八月,前锋部队已经开拔;紧接着,苻坚从长安出发前往战场,主力部队随之陆续开拔;九月,前锋部队到达淮河流域的颍口,苻坚中军到达项城(河南沈丘)。战争已经正式开场。
这个时候,各地军队是否也都到达指定战场了呢?我们算一算时间就知道当然来不及。甘肃的军队八月能够集结完毕就不错了,如果要进军到项城,没有两个月时间是很难办到的,九月的时候,他们肯定到不了项城。果不其然,按照历史记载,苻坚到达河南项城的时候,甘肃的军队才刚刚抵达咸阳。这样看来随苻坚出发的部队应该主要来自于陕西附近,地方稍远的人根本赶不过来。
全国各地的军队正往集结地进军,战争却已经开始,而还没等他们到达,战争已经结束。他们的全部作用就是在中国北部奔走,消耗大量粮食,堵塞各处道路。
为什么苻坚这么着急呢?为什么他不等大军都集中到一地,然后统一进发,发动雷霆一击呢?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他根本办不到。这就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一百万军队发挥的作用并不是简单的十万军队的十倍。
可以设想一下,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把九十七万军队集中在一地会是什么情景。九十七万军队如果走在一条大路上,即便这条大路十分宽阔,能容纳二十人并排行走,队列又排列得密密实实,那么整个队伍也要拖出五十公里以上。走在后头的部队根本就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随时可能失控的可怕状态。
而且这九十七万人一起行进,补给也根本不可能供应得上。晋代中国人口非常稀少,整个山西省的人口也不到九十七万。大家可以想象:如果现在整个山西省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发,排成一个队列向江苏挺进,那会给沿途造成多大的压力。沿途需要有多少个饭馆和旅店,队列本身又需要携带多少辆运输车,才能让这些人几个月内都有饭吃?
唯一的办法就是分兵而进,古代战争中,经常说兵分几路,这可不光是为了实施某种军事计谋,主要原因往往倒是因为集结在一起实在太困难。
如果这九十七万军队分兵而进,然后集结在同一战场,又当如何?答案是:那也是做不到的。首先牵涉到后勤问题,同时向聚集在一起的九十七万人输送粮草,这个要求大大超出了当时的运输能力。关于后勤问题我们在后面详细讨论,再来看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在战场上怎么调度这九十七万人?九十七万人摆成阵形,必将绵延出相当距离,当时没有无线电,作战之际,指挥官如何向这九十七万人下达命令?一个低级军官又如何得到作战指示?如果这个庞大队列的某一部分发生骚动,指挥官又该如何制止,不让它蔓延开来?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大有大的难处(2)
世界古代史上,从没有将百万人投入同一战役的例子,没有哪个指挥官敢担当这样的任务。这不是军事资源的问题,哪怕你能动员一千万的兵员,你也不可能把一百万人编成一个阵形,投入战斗。
五万人的部队和一万人的部队对垒,当然可以占有极大优势。如果指挥官比较能干的话,十万人的部队和五万人的部队对垒,仍旧可以占有很大优势,但我们不能如此简单地推演下去。随着军队规模的增长,它的组织管理成本会陡然增高,到了某个拐点之后,增加士兵就不会再给军队添加任何战斗力,反而是个累赘。这个拐点在不同时代,或者碰上不同素质的指挥官,都会有很大的不同。不过在古代,九十七万这个数字肯定已经大大超过了这个拐点。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但如果我们不理解这一点,就不大能明白古代史上的大规模战争的性质。
苻坚使用这些部队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是分成各路独立的军团,沿国境线多处攻击;二是把大军分成几个梯队,第一梯队倒下了,第二个梯队接着上。但如此一来就使兵力上的优势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最后结果证明,苻坚的这次战争两种方法一个都没用上,主战场的胜负决定了一切,九十七万人的部队大部分根本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如果我们更仔细地考虑一下后勤问题,就会发现苻坚的这次征发面临何等的困难。
一个庞大帝国能生产出很多粮食,但是如何把这些粮食运输到指定地点是个很棘手的问题。皇上如果要在某地集结部队,发动大规模进攻,他从哪里搞到粮食呢?帝国的疆域可能很广,但是远处的粮食很难运到指定地点来,皇上能利用的也就是周围那一块地盘的物资。
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用人赶牛车从北京运输一车粮食到上海,成本会有多高。三千里的路程至少要走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光是赶车的人就要消耗上百斤的粮食,而牛还要吃大量的草或者饲料。把成本折算进去,这些粮食能支付来回路费就很不错了。要是再加上住宿费,那就一定要折本。如果没有牛,靠人拉,那么情形就会更加尴尬。可以料想,哪个具备健全思维的人会这么胡来呢?
隋炀帝征伐高丽的时候就发过神经。他在全国征发了六十万“鹿车夫”来运粮食,两个车夫推一个能装三石粮食的架子车。路途太远,车夫路上忍不住要吃东西,等他们把车拉到目的地,这三石粮食往往被吃个精光。把一个空架子车拉给官家,成什么话?所以俩人只能逃跑。没有史料描述苻坚从哪里搞粮食,但我们大致可以推测,运输成本肯定非常巨大,大量的粮食被白白消耗。
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就是尽量走水路,这样运输成本可以大大降低。几个人划一条船,就能运输上万斤粮食,速度也比牛车快很多,再说船又不用吃草。
历代中国皇帝都非常重视漕运,因为这确实是他们的命根子。隋炀帝花费那么大力气打通京杭大运河,并不是为了在上头划龙舟,而是为了减少运输成本。但是那些通不了水路的地方,就无法享用这种方便。
问题不仅于此,即便皇上把粮食都运到了指定仓库,也还有麻烦。军队是要行进的,不能守着仓库,所以行进中还要保证粮食随时供应得上。
恩格尔教授曾经对亚历山大军队的后勤作过详细分析。这种分析有很大的参考意义,值得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恩格尔教授的结论是:如果沿途没有补给,只靠军人自己携带粮草,那么他们最多可以维持九天。当然,军队可以带上牛车、马车,但是拉车的牛和马也要吃东西。按照他的计算,你带上再多的牛车、马车拉粮食,也只能走出十二天。
中国军队和亚历山大的军队不大一样。亚历山大的士兵携带的盔甲装备就有四十四斤重,中国士兵没那么矫情,装备重量至少可以打个对折。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可以走得更远一些,但是再远也终究有限。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大有大的难处(3)
恩格尔教授的模型当然是个简化了的模型,哪怕你是在敌国行进,一路上也不会什么粮草都找不到。但你要是把这个模型告诉苻坚,他听了多半也不会很吃惊。做些修正以后,我想苻坚是会赞同恩格尔教授的结论的。
苻坚在部署军事计划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也会浮现出和恩格尔类似的想法,所以他让主力部队尽量不远离黄河、颍水、淮河等河流。离开了水路,几十万军队的补给马上就会变成让人头疼的事情。
苻坚掌握了一个庞大的帝国,从数字上看,他可以动员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是由于上述限制,这些人力物力大部分都无法真正发挥作用。他可以发动九十七万人参军,也可以让各地的粮食都往战区拉,但是几十万人白白地在路上奔走,数以万吨计的粮食白白地在路上消耗,或者干脆堆在后方。整个帝国骚动起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却只有一小部分能够发挥作用。这就应了王熙凤的话:大有大的难处啊。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走向终点(1)
从史料上看,苻坚是一位优秀的君主,晋朝的任何一个皇帝都远远不能和他相比。他在公元357年杀死了自己的堂兄苻生,登上了皇位。苻坚的前任苻生,被史书描述成一个坏得出奇的家伙。据说他随身携带刀斧铁锤之类的凶器,见谁不顺眼就上去给一下子,而他看不顺眼的人又非常多,倔强的人他杀,拍马屁的他也不饶,他的妻子、舅舅都被他杀掉,朝廷高官更是几乎被杀光。
这个人还是个虐待狂。他和东吴的孙皓一样,喜欢剥人的脸皮,但他更进一步,还要让这些剥掉脸皮的人表演歌舞给他看。想想那个场景就让人毛骨悚然。他还让宫女和羊交媾,看看会不会生出怪物来。苻生坏的程度,已经大大超出一个正常人的想象,所以有人对相关史书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说“秦人不死,足以证苻生之诬”。
苻坚杀死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暴君,开始了他二十多年的统治生涯。苻坚执政后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他上台的时候,前秦还只是一个陕西的地方政权,而等到本章故事开场时,前秦已经征服了整个北中国。
苻坚是氐族人,氐族带有现在的藏族血统,在当时是个小种族,占据关中也不过是最近的事。苻坚胸怀宽广,没有种族偏见,所以也才能把一个小种族壮大成为整个北中国的统治者。他排除族人的反对,任用汉族的大臣王猛做宰相,把极大的权力交托给他。而王猛也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他在前秦搞了一系列改革,迅速地把这个小国变成一个强大的政权。
370年,王猛率领前秦军队进攻前燕。前燕占据中原,是当时中国的头号强国,前秦本打算进行一次边境战争,却一下子彻底消灭了前燕的主力,意外地灭亡了前燕。三年后,前秦又进攻东晋,占领四川,控制了长江上游。又过了三年,前秦灭亡了占据甘肃的凉国。自此,北方宣告统一,只有东晋和前秦隔着淮河对峙。当时的中国,前秦已经占据了十之七八。
苻坚对于那些被俘的帝王将相从不诛杀,并给予了很高的待遇。这也许是出自他宽厚的性格,但更可能是基于政策考虑。氐族在北方各族中是个小不点民族,如何控制住其他各族是个很大的难题。面对这种形势,苻坚不愿诛杀外族首领而激起动荡,宁愿耍些手腕控制住他们,苻坚甚至还赋予了那些首领相当的兵权。
苻坚对外族进行大规模强制性迁移,他把大量的羌人、鲜卑人、乌桓人都迁到陕西,以便就近控制,同时又把氐人分散到全国各地,以控制各个要冲。
前秦政权一下子得到如此大的战利品,要消化这个成果却很不容易。种族之间的同化、融合都需要时间,小小的氐族征服北中国,就像一条蛇吞下了一头大象。按理说,这条蛇当务之急是努力分泌胃酸,消化这头大象,没消化干净的时候,再跑去吞一头犀牛,明显不是好主意。王猛就为这条蛇的消化能力担心,他在死前留了政治遗嘱:家里的事情还没归置好,不要去攻打东晋,要严防羌人和鲜卑人。
苻坚的统治不断上演成功,这使他自信满满。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会终止,他认为再吞下一头犀牛没啥问题,或者他干脆忘记了自己是一条蛇。天下一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苻坚实在抗拒不了。
公元378年开始,前秦就加紧了对东晋的攻势。当年,前秦动用十七万军队,分兵四路进攻东晋。襄阳城苦守一年之后沦陷,东晋的雍州(湖北襄樊)刺史朱序被俘。按照苻坚重用俘虏的惯例,朱序被吸收成前秦官员。这个朱序却没有死心归顺,反而充当了一个高级间谍的角色,在后来的淝水之战中起了很大的破坏作用。
次年,前秦和东晋继续苦战,谢玄的北府军开始登场,而且一出手就取得了巨大胜利,前秦军队被击败,退出了淮南。这次战争对东晋来说是一场生死之战,依靠北府军的力量,局势才转危为安。
其后,双方沿着边境线不断争战,但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走向终点(2)
383年,苻坚决定结束这种恼人局面,一举消灭东晋,于是就有了本章开始描述的大征发。
此时的东晋又是另一番光景。
东晋的历代皇帝多半都没有实权,实际执政的是士族领袖。此时东晋的头号人物是谢安,但是东晋的政局一向是多元化管理,谢安的权力也颇受限制,对朝政做不到如臂使指、随心所欲。谢安委托侄子谢玄组建北府军,此举可说是他对晋朝最大的贡献,除此之外,在整个战争过程中,谢安没有表现出任何调度能力。
苻坚将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传到建康,全体官员大惊失色。好家伙,一下子来了九十七万人!这怎么消受得了?当时东晋的主要军事力量分成两股,一是驻守荆州(长江中游)的桓冲集团,二是驻守淮南的北府军集团,由谢石(谢安之弟)和谢玄统领。从苻坚的进攻方向来看,淮南集团将担负起主要战斗任务。
谢玄异常焦急,向谢安请示。谢安不过是个斯文宰相,哪里有什么好主意?他只能含糊其词地说:“会有命令,一定会有命令的。”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命令,谢玄只能依靠自己。
建康官员眼看要集体当俘虏,急不可耐,都去找谢安拿主意。谢安没有办法面对这些人,干脆一走了之,跑出去游山玩水,白天不在建康露面。按照史书上的说法,他是故意显示自己的镇静,好稳定局面,但我们如果设身处地为谢安想想,就知道他实在是无奈至极。他被九十七万这个纸面上的数字吓倒,根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看到一大屋子人眼巴巴盼着他拿主意,他又偏偏无能为力,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出去。谢安此时的表现就像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而他这种无奈的消极躲避,也颇让历代文人动容。他们很容易被这种姿态打动,就硬是把谢安的行为附会成一种风雅、一种深沉。有人吹嘘谢安,说他“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弹弹琴就把苻坚打败了。其实这完全是文人的大言炎炎,跟事实相去何啻万里。
谢安内心深处,也许已经跳河一闭眼,听天由命了,好在即便做了俘虏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苻坚优待俘虏是个传统,出征之前,苻坚已经放出风去,说灭亡东晋之后会给谢安一个侍中(副总理级别)干干,在长安城还给谢安提前盖了宅子。实在不行,谢安就把家搬到长安好了。
荆州的桓冲也非常焦虑,派了三千士兵入援建康。谢安庄严地告诉他:“我们已经有了周密部署,兵员和装备都不缺,这些兵你留着自己用吧。”桓冲听了以后,私下叹气说:“我们完蛋了!”
谢安只会装深沉,提供不了什么帮助,谢石、谢玄只能集结自己手上所有可动用的兵力,前去和苻坚的大军决战。
十月,苻融的前锋部队三十万人渡过淮河,攻占了寿阳城(今安徽寿县),又把一支晋朝军队围困于硖石。苻融计划全歼被围晋军,就又派出一个五万人的军团驻扎在东边的洛涧(今安徽淮南东淮河支流洛河),以阻止东晋援军。当时苻坚的主力部队还在陆续开拔中,苻坚本人带着一部分军队屯于项城。
被围晋军写信给谢玄请求尽快支援,说自己这边眼看支撑不下去了。这封信被苻融截获,他欣喜地认为晋军末日已经到来,马上向苻坚发去了告捷的消息。苻坚听了以后龙颜大悦,当即带领八千骑兵赶往寿阳,和苻融会合,剩下的主力部队仍慢吞吞地行进在路上。
谢玄等北府军主力部队七万人进至洛涧,打算救援被困晋军。五万秦军隔在他们之间,北府军没有选择,只有发起进攻。谢玄手下的一个将领率五千士兵夜袭秦军,秦军没有准备,发生了大溃逃。就像所有的战场崩溃一样,士兵无法判断敌军多寡,更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只是一味地逃亡。惊慌失措的士卒争着奔向淮水,前秦的将领没有办法阻止这种溃败,要么被杀,要么被俘。结果一万五千名秦军死亡,军械粮草也都落入晋军手中。五万人的军队在五千名敌军的突然进攻中彻底解体,这似乎是未来更大崩溃的一场预演。这次失败让苻坚吃了一惊,出征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走向终点(3)
晋军主力部队继续挺进,和被围晋军会合。至此,晋军水陆军队八万人完成了集结,屯扎于淝水之东。朱序,就是被苻坚俘虏的前晋朝高级干部,这次被苻坚委任为使节,前往劝降。这个两面派没有执行任务,反而对晋军将领说:“苻坚大军还没有集结完毕,不如趁此机会和他决战。”谢石本打算一味固守,把苻坚给耗走算了,在朱序等人的劝说下,也决定主动出击。
淝水被选为两支大军的决战之地,前秦帝国在淝水走向了它的死亡之旅。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当战争变成赛跑(1)
苻坚的部队集结在淝水西岸,和晋军隔河对峙。当时苻坚部队共有多少人,一直说法各异。苻融的军团共有三十万人(此处采用《资治通鉴》的记载,另有说法是二十五万),苻坚从项城又带来了八千骑兵。但是苻融派出过三万人的部队前往荆州,此外在洛涧又损失了一些兵马,并留下一些军队驻守寿春。如此一来,淝水岸边的前秦军队差不多应该有二十多万人。
这二十多万军队集结于一地,对将领的指挥能力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苻坚部队里云集了各族的军人,编制非常复杂。秦军精锐必是氐人士卒,他们多半集中在苻融指挥的中军。此外大军中更有诸多汉人、鲜卑人、羌人、乌桓人,他们对“非我族类”的氐人帝国未必有多强烈的效忠心,多半还是“畏威而来”—因为害怕官府,不得不上阵打仗。
种族上的纷杂必然会增加编制的复杂性,指挥起来也势必更加困难。光是语言就是一个问题:各族语言不同,也未必都会说汉语,苻融的命令很可能要先翻译成不同的语言才能下达。这二十多万人来自五花八门的种族,又多半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如今在淝水岸边挤作一团,即便神仙做他们的指挥官,只怕也很难调度自如。
双方沿淝水严阵以待,一时倒都没什么举动。这时,苻融收到谢玄写的一封信。谢玄出身于士族,笔下十分来得,信写得很是雅丽。他在信中说:“君悬军深入,置阵逼水,此持久之计,岂欲战者乎?若小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从与君公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乎?”翻译过来就是说:“您孤军深入,在淝水边摆开阵势,难道您还要打持久战吗?那多不好。如果您肯稍微往后退一下军,腾出点地方,让小的们好好打一架。咱们悠然观战,岂不美哉?”
谢玄的打算是尽快决战。按照计划,他将率领八千精锐部队渡河作战,如果形势顺利,后续主力就渡河发动大规模后续攻击。如果失利,也可以有主力做接应。
对谢玄的要求,前秦领导层有很大的分歧,大家多半认为这里有问题,应该严词拒绝。但是,苻坚和苻融认为,等晋军渡河到一半的时候,让骑兵向他们发起冲锋,哪有不大获全胜的道理?因此,苻坚下令军队后撤。
苻坚的想法看上去并没有错误,秦军以逸待劳,用骑兵对付渡河晋军,在战术上当然占有很大优势。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有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军队秩序井然地后撤。他只考虑了对岸的敌人,而没有认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二十多万人可能是更危险的敌人。
后撤指令下达了,一场巨大混乱随即爆发。
我们可以设想一个普通士兵,在这场撤退中会有什么感受。他置身于二十多万人中间,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海。他一直生活在北方,原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到这个叫淝水的地方来。他知道马上就要爆发一场血战,自己很可能会战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对岸的晋军到底有多厉害,他没有把握,但是听说不久前发生的洛涧之战自己这边死了很多人。想起这些,当然会让他高度紧张,而周围人口密度偏又如此之大,这不但不会缓解他的压力,只会弄得他更紧张。恐惧在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传递、逐渐放大的。
有些指挥官的话他可能听不懂,即便队长和他操同一语言,他能听得懂,也很难理解。领导认为,大家应该后撤某个距离,好让晋军渡河,然后返回身来对晋军作战,把他们赶到河里去。对他来讲这个说法过于复杂,再说领导未必真解说得那么详细,他所知道的就是长官让他后撤,到底为什么后撤他并不清楚。
好,大家转回头走路。他们知道,晋军就在他们背后,随时可能向自己冲锋,这种想法自然会让他们觉得危险。可以想象,他们中某些人很容易加快步伐,越想身后有许多晋军,可能就走得越快。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呢,可不能随便死了。他们一加快脚步,周围的人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加快速度。而眼看着周围的人越走越快,大家心里自然也越来越恐惧。这是一个糟糕的正反馈,不难料想,如果任由这个正反馈发展,结局一定是大家集体奔跑。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当战争变成赛跑(2)
按理说,应该有外力来打断这个正反馈,这个外力就是指挥官。但是前面已经说过,面对如此纷杂的编制,如此庞大的人员,指挥官也很难应对。当时没有什么像样的通讯措施,除了军旗、号鼓,就是靠人喊。基层指挥官和高级指挥官很难联络,加上语言障碍,那就更难了。基层指挥官很可能也不理解事态发展:晋军是不是打过来了?自己这边是不是已经战败了?现在是后撤还是败退?他自己很可能也被卷到这个洪流中,正奋不顾身往前奔呢。
等到混乱局面呈蔓延之势,即便是指挥官也已经无能为力了。恐惧的力量是无穷的,眼看着二十多万人从行进变成竞走,从竞走又变成了赛跑……
战争结束后,间谍朱序自称他在制造这场大混乱中起了很大作用—前秦部队后撤的时候,他躲在阵后高喊:“我们败了!我们败了!快跑啊!”这个说法是朱序的一面之词,很可能是为了向东晋邀功请赏捏造出来的。即便他喊了,他的话对这次混乱起了多大作用也很难说。从事情经过推测,前秦军队更可能是自我崩溃,有没有朱序的那一嗓子无关紧要。
谢玄的部队已经开始渡河。苻融眼看着局面失控,就纵马入阵,想要恢复秩序。可能是他跑得太急切了,也可能是被乱军冲撞,结果他的马一头栽倒,失去了坐骑的苻融被晋军杀死。晋军渡河之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秦军四处乱跑、互相践踏的喜人景象。这些晋军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但他们没有坐下来分析这是怎么回事,而是跟在后面紧紧追击。
这些秦军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青冈。他们奔逃的态度非常坚决,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摔跤的一律被踩死。据史书的说法,被踩死的“蔽野塞川”。这些溃军跑到晚上依旧舍不得休息,夜以继日地努力向前跑。据说他们听到风声鹤唳,都认为是晋朝的追兵。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前秦二十多万大军全然解体,苻坚也被流箭射中。当时混乱至极,根本没人管这个皇帝的死活,苻坚自己一个人骑马跑到了淮北。晋军获得了锦缎万匹(估计是苻坚准备奖赏给军队的)、牛羊驴骡十万头。这是一次巨大的胜利,而晋军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苻坚的军队没有交战就自我崩溃,直接原因不过是军队后撤了那么一小段。这个结局会让现代指挥官觉得匪夷所思,难道那些当官的,都是白领朝廷俸禄的猪头不成?
如果有无线电,如果有望远镜,如果有长期训练,如果编制足够简单,如果有上面的任何一个条件,也许结局都不会是这样。但是当时这一切都没有,指挥如此众多的各族士兵,已经大大超出了前秦指挥官的能力。
旭日东升的时候,淝水岸边还陈列着二十多万前秦士兵,而夕阳西下的时候,淝水岸边已经没有前秦战士的影子。被夕阳照耀着的,只有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前秦帝国的国运,随着夕阳一起没落。
离奇荒诞的淝水之战 帝国的末日
那些奔波在路上、尚未到达淝水的士兵,听到淝水溃败的消息后,登时一哄而散。辛辛苦苦征发出来的几十万大军,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就全部解体。苻坚的征发把整个帝国弄得混乱不堪,却没有从中得到任何收益,很多溃军反而加入了反对他的叛乱。
吞入腹中的巨兽没有被消化,如今它要撕破蛇的肚腹,在蛇的血泊里站立起来。
鲜卑叛军建立了后燕帝国,羌族叛军建立了后秦帝国。从不猜忌他人的苻坚被他信任过的人出卖,只好放弃关中,逃奔甘肃。385年,苻坚被后秦俘获。苻坚害怕自己的孩子在后秦受辱,亲手把他们杀死。不久,苻坚被后秦首领姚苌勒死,而在二十多年前,姚苌要被处斩,当时还是亲王的苻坚把他从刑场救了下来。这真像是命运的捉弄。
此时距他雄心勃勃地征伐东晋、梦想天下一统只有短短两年。
在苻坚临终之际,不知脑海里是否闪现过淝水岸边的那场闹剧?在他最辉煌的时刻,忽然失去了命运的眷顾。
这一切,如同梦幻。
苻坚的狂妄举动使他失去了一个庞大帝国。魏晋时代,比苻坚远征更加荒唐愚昧的事情,不断上演。那些人没有帝国可以失去,但往往失去了健康,甚至生命。
要享受性爱,也要追寻长生 风靡毒品五石散(1)
王戎是西晋的一位大大的名士,名列“竹林七贤”之内,在当时也是士族中的领袖人物之一。但要说他“贤”在哪里,却非常难讲,他身上最鲜明的特点就是贪财。他的庄园水磨,据说是“周遍天下”,一位从侄结婚,他大方地送了一件单衣,婚礼完毕之后,又心疼起来,火烧火燎的,就又厚着脸皮跑去要了回来。对儿女他也并不大方。他女儿成家后,有次向他借了几万钱,这些钱对于王戎可能也就跟我们兜里的几块钱差不多,可他就惦记上了,天天盼着还,但女儿就是没送钱来。后来女儿回家探望,他脸色很难看,女儿马上掏出钱来还他,王戎“然后乃欢”。他家卖的李子他都要让人一个一个把核钻破,生怕有人把李子种给偷了去。
这样的一个财迷有个特长,就是会聊天,说起话来言辞颇为动人。在魏晋士人看来,这就够了,再加上他出身于一流门第—琅邪王家,所以这个名士王戎做定了。
王戎也碰到过危险时刻。西晋晚期,几个王爷带着兵互相砍杀,打成一锅粥。齐王司马一度控制洛阳,另一个王爷河间王要组织联军讨伐齐王。齐王召集会议,讨论对敌策略。王戎当时担任尚书令,级别相当于总理。他在会上侃侃而谈:“人家带兵百万,势不可挡,我建议你退休回家,安享天年。急流勇退,放弃权力,当真是万全之道。”司马的谋士勃然大怒,说:“汉魏以来,有一个退休的王爷能活命的吗?我建议把出这个坏主意的家伙处死示众。”所有在场官员都非常震惊。王戎听了以后,表示要上厕所。王戎不在的时候,司马正认真考虑谋士的建议,忽然听见有人叫唤起来:“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王大人掉茅坑里头了!”大家让人把王戎捞起来以后,就把这位浑身恶臭的王大人送回府第。王大人声称自己是“药发”,才会失足跌入茅坑。一通混乱下来,让王戎逃得一命。后来,司马被杀死了,王戎却还活着。
王戎所说的“药发”是怎么回事?“药发”为什么会掉到茅坑里呢?这是一个问题。
关于王戎,还有一件轶事。古代人最注重守孝,父母死了,做儿子的几年之内都不能再担任官职。守孝期间,孝子要痛哭流涕,不吃肉不喝酒,更不能穿好衣服。王戎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却不遵守这些规矩,又喝酒又吃肉,但是这些酒肉似乎于他却无多少滋补,他容貌憔悴、身体虚弱,要拿着拐杖才能行走。当时另一个官员和峤也在守孝,他遵守一切规矩,连米饭都要称好再吃,怕超过孝子的饮食标准,但是,大家却认为王戎比他更孝顺。皇帝对大臣说:“和峤守孝过于刻苦,让人担忧。”大臣却回答说:“和峤克扣自己的饮食起居,只是‘生孝’,而王戎却是‘死孝’,我认为真正值得担心的,是王戎。”为什么王戎守孝期间吃肉喝酒,却能得到大家的理解,称他为真正的孝子呢?这又是一个问题。
要解释这两个问题,就要谈到晋朝的一种很古怪的文化风尚了。
这种风尚就是服用一种有毒的药物—五石散。现在大家一说到毒品,马上想到鸦片,觉得好像在鸦片之前,中国人从来没有服用毒品的历史。事实远非如此,晋朝时,上流社会就曾大规模服用毒品。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五石散对人体的损害绝不在鸦片之下,把它划成毒品一点都不过分。
所谓“五石散”,是一种中药散剂,它的主要成分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此外还有一些辅料。这种散剂据说是张仲景发明的,他发明这个药方是给伤寒病人吃的,这种散剂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有一些补益。但是到了魏晋,上流社会的士人没有伤寒,也都开始吃将起来。此时的配方在张仲景原始药方的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但主要成分没有变化。
这种药吃到肚子里以后,要仔细调理,非常麻烦。首先,服散后一定不能静卧,而要走路。魏晋名士最喜欢散步,称之为“行散”,其实这并不是他们格外喜爱锻炼身体,而是因为偷懒躺下就性命不保。
要享受性爱,也要追寻长生 风靡毒品五石散(2)
除了走路,饮食着装上也要格外注意。服散之后全身发烧,之后变冷,症状颇像轻度的疟疾。但他们发冷时倘若吃热东西,穿厚衣物,那就非死不可了,一定要穿薄衣,吃冷东西,以凉水浇身。所以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按照书上的说法,就是“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冻出肺炎来,那是你散发得好。
但是有一样例外,就是饮酒,一定要喝热酒,而且酒必须好、必须醇。五石散对酒非常挑剔,不要说甲醇兑的酒,就是一般的劣酒也会有激烈反应。服散之后还不能不吃东西,一定要大量进食,“食不厌多”。
五石散还是时装之敌。服药之后,人的皮肤特别敏感,很容易被磨破,新衣服比较硬,所以魏晋名士大多痛恨新衣服,而喜欢穿柔软破旧、没有浆洗过的衣衫,一副艰苦朴素的样子。比如东晋的车骑将军桓冲就受不了新衣服,我们知道,他倒不是希望死后有人收集他的衣物,搞个“桓大将军艰苦朴素生活作风展”。有一次,他早上起来,妻子故意让人给他送去新衣服,桓冲看了以后勃然大怒,让人赶快拿走。他妻子就说:“衣服不穿,怎么会变旧呢?”桓冲哈哈大笑,穿上了新衣。可以料想到的是,桓冲不会热衷于采购时装。
衣服不仅要旧,而且还要宽大,省得它磨皮肤。鞋子最好也别穿,要穿就穿木屐,以减小和皮肤的接触面积。鲁迅先生就说过:“我们看晋人的画像和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这些破旧的衣服轻易浆洗不得。王朔小说里有个人物就说自己的棉袄一辈子没洗过,“穿上去可暖和了”,魏晋名士也不爱洗衣服,但他们倒不是贪图暖和,而是因为浆洗过的衣服太硬,他们受不了。可这些经年累月不洗的衣服里头会滋生虱子。你看那些名士高雅得无以名状,一副活神仙模样,为现代小资所万万不及。比如名士王恭,曾披宽大的鹤氅裘,于小雪时节乘肩舆而行,望见的人觉得简直帅呆了,称其为“神仙中人”,但你要是剥了这位神仙中人的鹤氅裘,多半会发现他虱子满身爬。
在魏晋时代,一边谈天,一边把手伸到衣服里头捉虱子,都被认为是风雅的事情。中世纪的苦行僧推崇虱子,说它是“上帝的珍珠”,这个说法魏晋名士听了一定会赞同。有些名士见来了客人也浑然不理,只顾光了膀子在身上捡拾“上帝的珍珠”,活像《阿Q正传》里王胡的光景,但客人也不生气,要是对这么高雅的事情生气,只能说明自己庸俗。至于为什么高雅,我没想明白,但我觉得要是那些士人服药后必须爬着走路,估计爬行也会被认为是雅到极致的事情吧。
服药还不仅仅是给生活带来某些不便的问题,如果稍有不慎,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东晋名士皇甫谧在服药后,排解不当,落下了一身重病。他说自己承受了可怕的痛苦:“浑身燥热,五内如焚,在隆冬季节,光着身子吃冰,夏天就更加难以忍受,像得了疟疾、伤寒一样,身体浮肿,四肢酸痛,只能放声哀号。”他实在忍受不了,要拿刀自杀,叔母苦苦劝阻,才活了下来。
皇甫谧说道:“许多人发散失误,死于非命。我的族弟,痛苦得舌头都陷入喉咙之中;东海人王良夫,痈深深陷入后背;陇西辛昌绪,脊肉完全溃烂;蜀郡的赵公烈,中表亲戚里有六人因此而死。这都是服用寒食散造成的,我虽然还活着,但也是苟延残喘,贻人笑柄。”
后来的学者对五石散的危害作了很多考证。清朝的俞正燮认为这个东西“杀人之烈,较鸦片尤为过之”。又有人估计说,在五石散流行的数百年里,被毒死的人有近百万,吃出毛病而没死掉的肯定更多。考察流传到现在的五石散配方,似乎没有格外剧毒的东西,何以至此,却也不可索解。所以有人认为这个配方不准确,真正的五石散原料中含有一种毒物,长期服用会导致慢性砷中毒。
要享受性爱,也要追寻长生 风靡毒品五石散(3)
服药如此麻烦,又如此危险,但为什么能风靡晋朝的上流社会呢?到后来,五石散在上流社会里风行的程度,不亚于清末的鸦片,只是由于五石散本身的昂贵以及调理的烦琐,所以没有渗透到民间。这也是晋朝百姓祖上有德,免此一劫。五石散之流行,自然有它的道理,因为五石散服下后,确实能使人产生奇妙的反应。
首先,五石散有一种类似摇头丸的功用。服药后,人体忽而发冷忽而发热,肉体确实暂时陷入一种莫名的苦痛中,然而精神却可以进入一种恍惚忘我的境界。世俗的烦扰、内心的迷惘都可以被忘怀,剩下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刻,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配拘束自己,只有膨胀的自我意识,任意所之。简而言之,有点类似于醉酒,也许在生理上的反应和醉酒有所不同,但同样是精神恍惚。
处于这种精神状态的人,大家多少会比较宽容。说了一些出格的话,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也都能得到谅解—和迷迷糊糊的人较什么真儿呢?
了解了五石散的情况,我们就能回答前面关于王戎的两个问题了。
首先,王戎大放厥词,建议司马束手待毙,很容易让司马以为他立场动摇,有叛变投敌的嫌疑,事实上司马已经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他处死。但是王戎后来跌进茅坑,显出精神恍惚的症状,他的发言就可以被视为服药后的胡言乱语,被轻易放过。
其次,王戎居丧期间,心情确实悲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致形销骨立,也因此被人称为“死孝”。但是他长期服用五石散,一定要饮酒吃肉,也必须饱食,捱不得饿,否则很容易有性命之虞。当时的士人也完全能理解他的苦衷,没有用守孝的礼节来要求他。
按照当时人士的看法,五石散不仅能起摇头丸之功效,还是一剂延年益寿的宝药。南北朝名医秦承祖曾高度评价五石散,说它是“制作之英华,群方之领袖”,吃了虽然不能腾云驾雾、脱胎换骨,但确实能延年益寿、功效广大。西晋的另一位医生宋尚甚至断言说五石散包治百病,实在是仙丹一样的东西。光着身子吃冰的皇甫谧听了他的言论,一定会怒火中烧,要求治他个妖言惑众之罪。
从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五石散自然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药,但无可否认的是,它确实有壮阳之功效。所以,仅仅用摇头丸比拟,尚不足以概括五石散的功用,它同时还兼有伟哥的效用。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考察一下五石散中主要原料的药效:
石钟乳:
功效:温肺气,壮元阳,下乳汁。
主治:虚劳喘咳,阳痿,腰脚冷痹,乳汁不通等。
白石英:
功效:温肺肾,安心神,利小便。
主治:肺寒咳喘,阳痿,惊悸善忘,小便不利等。
石硫磺:
功效:壮阳,杀虫。
主治:内服治阳痿,虚寒泻痢,大便冷秘。
赤石脂:
功效:涩肠,收敛止血,收湿敛疮,生肌。
主治:遗精,久泻,便血,脱肛,崩漏,带下,溃疡不敛等。
紫石英:
功效:镇心,安神,降逆气,暖子宫。
主治:虚劳惊悸,咳逆上气,妇女血海虚寒,不孕。
从药效里可以看出,除了紫石英用于“暖子宫”之外,其他四种均有壮阳之效。那些魏晋士人无子宫可暖,所图为何,昭然若揭。
服用五石散的始作俑者何晏是个小帅哥,脸色白皙,自恋成癖,终日粉饼不离手,随时提溜个镜子。他娶了魏朝公主,身为驸马,依旧不肯本分做人,四处拈花惹草,好色之心无可抑制。他服用五石散,据说就是因为它的壮阳之用。否则他白面书生一个,擅长的是搽着粉谈天说地,绝非体力运动的健将,确也无从应付众多女人。他自称服用了五石散以后,身体大大好转,“神明开朗”。
皇甫谧则如是说:“何晏耽爱女色,开始服用五石散,马上体力转强。这一下可轰动了京城,大家争相服用。多年的烦恼,一下子就解决了。”文中含义至为明显,大家“多年的烦恼”究竟是什么,即便纯洁如我者也即刻明了。当年的伟哥本是治疗心脏病的药,忽然被发现有壮阳之用,给了大家一个惊喜,马上销量狂增。五石散的情形与此恰同,它原本也不是壮阳药,只是经过肯为天下先的何晏改进,居然可以解决“多年的烦恼”,所以才一下子在晋朝的医药市场中切去了一大块蛋糕。
要享受性爱,也要追寻长生 风靡毒品五石散(4)
更有人推测说,五石散吃了以后肌肤发热,不可穿厚硬衣物,可见皮肤的敏感程度必然提高,性接触的时候可以增强快感,这个说法没有确凿证据,此处先搁置不论。
虽然难言之隐一服了之,但是只靠猛吃壮阳药,终究不是滋养身体的好办法。用现在的话来说,“在道上混,总是要还的”。后来相面者对何晏的评价是:“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鬼幽者为火所烧。”一个小帅哥最后落到“容若槁木”的光景,不怪五石散又能怪谁呢?
要享受性爱,也要追寻长生 还丹成金亿万年(1)
毒物并不限于五石散一种,除了五石散之外,还有花样繁多的毒物供顾客任意选择。当然,他们当时不称它们为毒药,而称为丹药。
更多的毒物来源于炼丹术。炼丹术是古代道教的一个伟大发明,千百年来,毒杀有钱人无数,许多帝王将相也因此毙命。炼丹术正是从晋朝开始,才成为一门完整系统、有理论有实践的杀人学的。葛洪是这门高深学问的集大成者。
葛洪(283~343),丹阳句容(今江苏句容)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己也一度做过晋朝的中高级官员,但他最大的兴趣是炼丹。他炼丹的目的就是为了成仙,在葛洪看来,神仙是一定存在的①,人类的寿命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口号是“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为此,他后来隐居于广东的罗浮山,潜心炼丹,六十一岁的时候,死在罗浮山中。
葛洪学问非常广博,在当时属于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他在后世的声望主要来自于《抱朴子》一书。《抱朴子》详细描述了炼丹术的各种理论基础以及各个操作环节,是炼丹术的圣经。
葛洪的炼丹术,其核心是制作“还丹”、“金液”。他说:“这两样东西是仙道的至宝,如果吃了它们还不成仙,世界上就没有神仙了。”那么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所谓丹,就是丹砂,其成分是硫化汞。葛洪详细解释了丹砂的神奇之处,他说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所以称为还丹。如果用现代的化学术语来解释这个过程,就是说煅烧硫化汞可游离出金属汞,再同雄黄(As4S4)化合,又能再生成红色的硫化汞结晶。葛洪认为炼丹需要九转九合,也就是丹砂和水银之间要经过多次的相互转变,反复折腾后,出来的就是九合仙丹。这种硫化汞(或者氧化汞)吃了就可以成仙。
“金液”也是一种很神奇的药物,据说太乙真人就是吃了金液才成仙的。所谓“金液”,很可能是一种胶态金。葛洪在《抱朴子》里说道:“用古秤黄金一斤,并用玄明龙膏、太乙旬首、中石、冰石、紫游女、玄水液、金光石、丹砂,封之成水。”将上述物质放在池子里,过了足够的时间就可以制成“金液”。据现代化学家推测,这一过程可能就是加入铁盐和氯化物,使黄金的溶解度增加,然后被有机酸还原为胶态金。
也就是说,这两种仙家至宝,一种是汞化物,一种是胶态金。氧化汞和硫化汞是有毒的,服用了对人体内脏有极大损害,太乙真人享用的胶态金也是绝对不宜吞服之物。但是葛洪却认为吃了它们而不成仙,是万万不可能的。不看葛洪炼丹的配方,你会奇怪这么一个得道高人,怎么居然只活了六十一岁,看了配方之后,就会奇怪,这么一个得道高人,怎么居然能活到六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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