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解放军我们一定能出去。”何刚摸着她的脸说。
“何刚你疼吗?”文秀也摸他的脸。
“有一点,你呢?”何刚也问。
“都是我拖累了你。”文秀又哭。
“不要这么说。”何刚说。
又是余震,又是碎石烂砖如雨般落,何刚把文秀揽进怀里。
碎石如雨,落在身上,已不觉疼,素云只是盯着头上晃动的水泥板。
黑子也盯着它。
水泥板在余震中摇,吓人。
素云身边的碎石已扒开不少,身子与水泥梁有了些微的距离。
距离便是生命。
只要水泥梁保持平衡,她就能抽出身子,但是要保持平衡必须有黑子的配合,也就是说,他必须不用力托水泥梁。
距离还不就是生命,平衡是生命。
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3)
素云含泪看着黑子:“我女儿不能没有妈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你要是走了,我就得死,我才二十二岁呀。”黑子也朝她嚷。
“你杀了人,反正是要死的。”素云的声音更大。
“我死了,我哥我嫂子要是也出了事,我妈她怎么活呀!”黑子也提高声音。
“我女儿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妈,不能没有母亲呀,你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素云简直疯狂,尤其是看着头上摇摇欲坠的水泥板,更狂,大声地哭。
警察不见了,只有母亲。
又传来小冰的声音:“妈妈你在哪儿啊……我饿了你快来呀……妈妈你在哪儿啊……”
黑子听了,也心酸,看一眼素云,看一眼头上的水泥板。
素云也沉默,看黑子。
黑子看素云,脸上有了微笑。
“你笑我不像警察?”素云问,眼皮间还有泪。
“你更像个母亲。”黑子说。
两人对视,第一次,目光没有敌意。
“你出去吧,我跟你走。”黑子轻声说。
素云抬头,水泥板还在晃,晃。
黑子看着素云,水泥板对于他已不重要。
摇晃的水泥板突然下落。
素云大喊一声:“快出去。”用劲,拉水泥板,向自己身上拉。
黑子喊:“素云。”然后,闭眼。
水泥梁重重压在素云身上,压出一口血,由口里喷。
黑子睁眼,水泥板没落下,被半空中一根钢筋挂住,来回晃。扭头看素云,水泥梁压着,只有喘息。
黑子迅速爬出来,想压起水泥梁,但压不动,他跑到素云身前:“你忍着点啊,忍着点。”他想把水泥梁搬起来,但如蜻蜓撼石柱。
他有些束手无策,朝素云嚷:“素云,你怎么这么傻呀,我是个杀人犯,本来就该死,你能活,为什么救我呀!”
“我是警察。”素云声音微弱。
“你是个傻瓜。”黑子嚷。
素云又吐出一口血。
黑子急得四处看,看到远处有一根铁棍,他捡过来撬,水泥梁被撬起。
黑子抱起素云:“我送你去医疗队。”
“你一定要回监狱。”素云奄奄一息。
“我答应你。”黑子大声说。
“我女儿……”没说完,眼闭上,两行泪无声地流。
“素云,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你一定要活着。”黑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身后,水泥板落下来,砸起一片烟尘。
黑子抱着素云,朝着阳光走,走出废墟。
不远处,小冰仍在对着空旷的废墟喊:“妈妈你在哪儿……”
素云睁开眼睛看,眼泪不停地流,嘴唇动,没出声。
黑子也挂了泪,低头看素云。素云似在说话,极细微,听不清,俯下身,细听,素云在说:“小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爱你……小……小……”
没说完,头一歪,歪在黑子怀里,嘴角的血还在流,泪也在流。
黑子把素云放在地上,跪下:“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呀,素云,如果我还有明天,一定做一个好人。”
青年抱着小冰走过来,黑子站起,抱过小冰,抱到素云身边,拿着她的手,摸素云的脸。小冰高兴:“妈妈我可找到你了,妈妈你别睡了,快起来咱们走吧,我饿了。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黑子无语。
青年也无语。
小冰摸到素云脸上的血:“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是不是流血了,妈妈,你和我说话呀。”
黑子说:“小冰,你妈妈……她……她死了……”
小冰大哭:“妈妈,妈妈,你不要丢下我呀,妈妈,我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要咸鸡蛋了……”边哭边爬,爬到素云身上,摸脸,鼻子,嘴,眼睛,眉毛,搂住素云,脸贴在素云脸上哭。
黑子抱起小冰,小冰抓住素云的衣服不放,仍哭喊着要妈妈。
浓烈的阳光照在医院的废墟上,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是晾晒绷带的地方,文燕正在晾绷带。
周海光慢慢走过来,找文燕,见到文燕,没说话,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
文燕扭头,看着海光,不动。
海光也看文燕,目光深沉。
“你的伤还没好就要出院了?”文燕说。
“指挥部的事情太多。”海光说。
“我好担心你呀。”文燕转过身,搂住海光。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海光也搂住她。
“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把我们分开。”文燕说。
海光低头,大睁眼睛,看文燕。
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4)
文燕仰头,紧闭眼睛,等海光。
唇吻到一起。
黑子背着小冰,在街上走,低头,悲哀。
小冰在他的背上昏睡。
大刘走过来,远远地,看黑子面熟,擦身而过,认出黑子,也认出黑子背上的小冰。
回头叫:“小冰……小冰……我是大刘叔叔……”
黑子转身,见是大刘,跑。
大刘喊:“何斌,你站住……站住……”
黑子不停,跑。
大刘追。
黑子拐向废墟的后面。
街道两边的防震排起来,防震棚里透出灯光。
颜静蹲在防震棚里,黑子背着小冰走进来,颜静一喜。
“有我哥的消息吗?”黑子见面就问。
“何刚哥和文秀嫂子出事了。”颜静说。
“他们死了?”黑子一惊。
“死没死不知道,废墟油罐爆炸把他们埋在了里边。”颜静说。
黑子低头不语。
颜静看到他背上的小冰:“黑子哥,这不是那个警察的孩子吗?那个警察呢?”
“为了救我,她死了。”黑子说。
颜静不解地看着黑子和小冰。
黑子说他要带着小冰去治眼,颜静问去哪里,黑子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要走,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碰上大刘了。”他嘱咐颜静照顾他妈,颜静却说:“我和你一起去,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帮帮你。”
“那好,咱们一起走,连夜就走。”黑子想了想对颜静说,颜静二话不说,随着黑子走出防震棚。
何大妈在废墟上,几个邻居也跟来,找何刚和文秀,战士们扒,她们也扒。
夜深了,都还没吃饭。
兰兰领着几个孩子走来。
“奶奶,给我们一点吃的吧。”兰兰仰着头看大妈。
几个孩子就这样每天在废墟上流浪。
“你们家里人呢?”何大妈问。
“我家只剩我一个人了。”兰兰说,她的手里还领着天歌:“他也是。”兰兰指一指天歌。
“奶奶,我没有家了。”另一个女孩哭,也领着一个小男孩,哭着说:“他是我弟弟。”
小男孩见姐姐哭,便也哭,饿得哭。
女孩叫姚雯,男孩叫姚平。
何大妈伤心,叫七姑:“七姑,七姑,快把咱那半个茄子拿来。”
孩子们满怀希望地看着何大妈。
“奶奶这里也只剩半个茄子了,你们分着吃了吧。”七姑拿来半个茄子,何大妈递给兰兰,兰兰小心地分成几半,分给几个孩子,几个孩子,一人也就一口,茄子便不见了。
“七姑啊,你看这些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何大妈看着她们叹气。
兰兰没吃。
何大妈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我能挺得住,留给他们吃,我大。”兰兰说。
何大妈摸着她的头说:“真是一个好孩子。”
兰兰说:“奶奶,谢谢你,我们走了。”
何大妈问:“你们去哪儿?”
“我带他们找地方住去。”兰兰朝何大妈鞠躬。
几个孩子也懂事地鞠躬。
大地震,仅仅几秒钟的大地震,就让孩子长大了。
大的领着小的,走,前面是一片黑暗的废墟。
何大妈忍不住,喊:“孩子们,你们不要走了,跟着奶奶吧。”
兰兰转身,盯着何大妈,半晌,哇地一声大哭,跪下哭:“奶奶,我代我的爸爸妈妈跟你磕头了。”
几个孩子也学样,跪下,哭。
何大妈也哭,哭着一个一个拉起孩子。
“奶奶,我真不知道带着他们怎么办哪。”兰兰抱着何大妈的腿哭。
“七姑,你把孩子带回咱们的棚子吧,不能叫孩子们再遭罪了。”何大妈说。
七姑哭着答应,带着孩子们走。
何大妈又走回废墟,找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周海光回到指挥部就投入工作,连和向国华坐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好容易向国华有了空,说和他说一会儿话,和他走到路边,谈的仍是工作。
“天气太热,尸体正在加剧腐烂,必须尽快掩埋。”向国华说。
“部队目前已经在清理。”周海光说。
“我怕大规模的流行病和瘟疫随时暴发,要动员全市的医疗队伍,把可能暴发的疫情压下去。”向国华说。
“中央已从上海、广东、甘肃等地调来二十多支防疫队和一百多万支疫苗,还有军用防化喷洒车,喷雾器,今天已经抵达唐山。”周海光说。
“防疫工作一定要抓紧,还有孤儿收养的工作进展怎么样?”向国华问。
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5)
“全市孤儿估计有五至六千,目前主要以家庭和街道为单位组织收养。”周海光说。
“海光,这些孩子要尽快送走,这里的条件太差,万一瘟疫发生,后果不堪设想。”向国华说。
“我已经给指挥中心和国务院写了报告。”海光说。
“这些孩子是唐山的心头肉啊,走,到医院看看去。”向国华说着便走,周海光跟着他。
何刚与文秀都不能动了,文秀迷迷糊糊地趴在何刚旁边,何刚拿一块砖头,机械地砸着压在身上的楼板。边砸,边看文秀,看着,脑子便放电影一样,时空错乱地转:
一会儿是雨中,文秀扑进他的怀里:“何刚哥,我喜欢你,我要你一辈子都照顾我。”
一会儿是文秀在狭窄的田埂上跑,边跑边叫他,摔下去,爬起来,再跑。跑进他的怀抱:“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想着,摸着文秀的脸,自语:“我还不能死,我得看着你出去……”
血从他的肚子不断往外流,染红身下的碎石。
文秀迷迷糊糊地说:“我渴……”
何刚似想起什么,在背心口袋里摸,摸出一张火车票,看着,笑,摇文秀:“文秀,文秀,你看这是什么?”
文秀迷迷糊糊地抬头:“火车票?”
何刚把车票放在她的手里,文秀看着火车票,泪往下流。
“文秀,你把这张车票收好。”何刚说。
“那一张呢?”文秀问。
“那一张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了,有了这张票你就可以上车了。”何刚说。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文秀说。
“嘘,文秀,你听……”何刚侧耳。
文秀也侧耳。
“各位旅客请注意了,开往北戴河方向的第183次列车已经开始捡票了,有去往北戴河方向的旅客,请你到检票口检票上车,列车进入第二站台……呜……呜……呜……火车开了……”
何刚的声音很微弱。
文秀听得很入神。
废墟上面,一个战士趴在废墟上,侧耳听:“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另一个战士也趴下,侧耳:“我怎么没听到?”
“别说话。”第一个战士说。
几个人都趴下听。
“我肯定,我听到了。”第一个战士兴奋地说,然后趴下,喊:“有人吗?再敲啊。”
再听,又没了声音。
这时一辆吊车开过来,何大妈由车上下来,战士们高兴地围过去:“大妈,从哪儿找来的吊车?”
“汽车公司刚刚修好的,这下可好了。”大妈也高兴:“早点有吊车不知又有多少人可以得救啊。”
战士们指挥着吊车扬起长长的吊臂。
文燕在医疗棚里忙着,丰兰跑来说没有药了。
“你去和附近的医疗队联系……”文燕说。
“医疗队支援我们的药还没到。”丰兰说。
“医院大楼里不是还有一个门诊药房吗?走,我们去扒。”文燕说着就往外走,丰兰说:“那太危险了。”
文燕说:“救人要紧。”
陈医生要去,文燕让他在这里处理病号,她和丰兰去了。
文秀趴在何刚身上,何刚依旧给她讲着他的北戴河之旅:“北戴河车站到了。北戴河车站到了。文秀,我们到站了。”
文秀点头。
“我们来到这里,来到阳光,沙滩,海洋之间,阳光明亮温暖,海水碧绿清莹,那沙滩呀,纤尘不染,玉洁冰清。这里是梦幻世界,是人间天堂,在浪花翻滚的海边散步,让阳光暖暖地撒在身上,让海水凉凉地在脚下轻漾,与沙滩上横行的小蟹窃窃私语,听高天上海鸟唱着远方……”
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响起雷声,何大妈提着一桶绿豆汤过来,招呼战士们和吊车司机停下来,喝绿豆汤。
边喝边议论。
司机说:“这该死的余震就没个完,刚刚扒开,一震,又填上了,急死人。”
“师傅,埋上了你就再把它吊开嘛。”何大妈笑着说。
司机也笑:“大妈,你老就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你把两个孩子扒出来。”
“谢谢,多谢你们了。”大妈连连说。
何刚不说话了,脑袋耷拉着,似沉睡。
文秀趴在他身上,呼吸急促。
文秀叫:“何刚……何刚……”
何刚睁眼。
“我上不来气。”文秀说。
“文秀别慌,这里的空间太小,空气越来越少了。”何刚说着,呼吸也困难。
这时外面传来很大的声音,是砸东西的声音。
文秀沙哑着嗓子说:“何刚,你听,好大的声音。”
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6)
何刚说:“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出去了。”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血顺着嘴角流下。
文秀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看他,流泪。
何刚抚着文秀的脸:“别哭,别哭,我们一定要坚持住。等我们出去,我们还要上北戴河呢。”
小四川救出来的那位产妇在护理棚里,几个护士给孩子做了一套小军衣,拿来给孩子试,正试着,向国华和周海光走进来,向国华看着孩子,问叫什么名字,产妇说:“他还没有名字呢,市长,您给起一个名字吧。”向国华想了想说:“是解放军救了你们,你们要永远记住他,我看这孩子就叫军芽吧。”
大家都说好,正说着,余震又来,棚子摇晃。
余震一来,丰兰就趴在地上,过去,起来,却不见了洞口,文燕还在里面,急得发疯似地大叫:“快来人呀……快来救文燕……文燕出事了……”
这一喊,整个医院都震动了,医生护士们没命地往废墟上跑。
护理棚里的伤员们凡是能动的也都跑出来,向废墟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