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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战争密录

_5 未知(当代)
题什么呢?
看着眼前这些白白净净的健全的同龄人,(他们很多人和我同岁,都是十九岁)。我真想哭,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后才觉得珍贵,如果我还能有两只手,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浪费一分一秒的时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间,我像是将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间,生是在这一瞬间,死也是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尝尽了一生的磨难,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岁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还是想把这些都写出来。
他就题了四个字:"珍惜时光"。
不几天,人们就告诉朱永明:铁道学院已经把他的题词镶在最美的框子里,张挂在学校最注目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学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绪变得格外好,笑嘻嘻的,还哼着歌,字练得更勤。找他题词的人也多起来。
他专门练过"朱永明"这三个字,题词时总少不了要签上这几个字。这三个字从来没这么美过,他自己都觉得亲切。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人随便拣起了一张练字纸,也是随便在笑笑:"这是谁在练字啊,小学生吗?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来,那种极度的敏感,使他冲了过去。一看,人家说的正是他写的字,他像是听到一声炸雷,身上都发软起来,他受伤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要他题词?
如果现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参加过战斗的伤病员,有谁会说自己的字好?
如果将来自己出了院,离开部队,走到那亲切的又是陌生的家乡去,谁还会说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伤了。失掉的毕竟是失掉了。
但他还在拼搏,还在寻找。他找到了很多原来没有的东西。
王林英的双腿踏出的是铿锵的体育之音,在将近凯旋时,空虚声音终止了。
我爱踢足球,打篮球、乒乓球、爱长跑。
长跑十公里,前面十名发奖,我总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绩十三秒之内。
足球场上踢前锋。
13号晚上哨位有情况,电话线被炸断了,第二天我和班里一个战士去看设的定向雷,怀疑越军剪断的线,顺线往下找。那天还有雾,离哨位四、五米远,顺石头走脚一滑,听到咣的响了声,脑袋嗡的一下,眼窝,脸上,脑门都流血,我被冲得坐在石头上,我问哪来的炮,左腿发木,一看脚大部分炸坏,后腿跟还在,耷拉着,才知道是触雷,那个兵扯了根电话线给我止血,把我背着,用了止血带。
做手术时,天黑,迷糊,还想睡,衣服都给剪了,感觉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锯了,骂:他妈的,到最后了,还有一个月,腿完了,以后还拿什么踢足球。
现在感觉脚在,右脚一动,左边也跳,脚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梦还在阵地上,自己开饭做饭,梦见有情况给连里打电话,也梦到家里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梦,还跑呢,腿不是炸了吗?又长出来了,抱着看,不挺好吗?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里那条路上跑,是育华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没事,这不是跑吗?
晚上梦好几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伤口崩开血,看看没事,躺下又接着睡。
以后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这些只能在梦中了。
武风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受的伤,他见小朱的两只手没了,便去卡小朱的两只手腕止血,他把两手伸过去,左手却莫名其妙抓个空,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也没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
他看到了手背缠了一圈一圈的纱布,象冬天缠着稻草绳的小树。
"一根小树五根杈,每根杈上盖片瓦。"他的童音:"手!"
现在这五根杈没了,只剩下一根树杆。
"十兄弟,分两班,团结紧,能胜天。"新兵的声音:"手!"
现在这左边的一个班的兄弟失落了。
当这么长时间的兵,连敌人的一根毫毛还没碰,自己的手倒丢了一只,这辈子可怎么办哪!他那断臂疼痛难忍,他见什么都想摔,见什么都不舒服,做梦也梦见小鬼子讥笑他。他冲到阵地上去扫射,我的手丢在阵地上,我要让你们的命丢在那儿。撂倒你们几个心里才会好受些。
他成为收复老山以来,第一个带着断臂重返战场杀敌的残疾士兵。
他要当杀手,谁尝过断臂的滋味,到了这步就想到了,一只胳膊没了,也许就毁了一生,他不能不发泄,不亲手毁几个小鬼子,这魂就寻找不回来。
他成了狙击手。
他选好了射击位置,是在猫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缝里,很隐蔽,一连趴了两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机会到了,下午3点45分,四个敌人从一个洞里出来,距这里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张张地往洞里张望,是那里有什么意外?可能是蛇,洞里有蛇,我的宝贝蛇。你帮了我的忙。蛇也有灵性,只要能把敌人干掉,哪怕是一辈子不打蛇呢。
他想使枪更稳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挟,伸出的只是骨头棒子。他身子有些抖,还在瞄,四个人,就先打那直对着这面站在那儿不动的那个。
清脆的一声,好悠扬。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举着望远镜。
剩下的三个敌人拼命往洞里钻,看来也顾不得洞里的蛇了,枪与蛇,还是手中的枪厉害。
他对准洞口又是一枪,一个家伙捂着大腿摔在洞口,七滚八爬进了洞。
不行,打死一个太少,还应该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个,不,再打死俩,朱永明是掉了俩胳膊的。
以后,他爬了十几个来回,在射击位置上呆了几天半天,可敌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头。
天渐渐黑了,他准备下来,他真不相信这个时候会看到两个敌人。
他要先打那个洞边的,洞口还有个坎,另一个人钻洞时还有个迈腿的机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打第二枪,你们二位,咱全承包了。
"叭"的一枪,他不管打上没有,马上把枪瞄向洞口,敌人的动作没有他转移枪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轻轻一扣板机,这下他看得很清,敌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当天晚上越军又报复了,炮猛打了半个小时,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猫耳洞内很安然。
57.枪弹打在小腹下大腿根处,心同时受到伤害
战火能给人的任何部件留下纪念,那些稀里古怪的伤,会给伤员留下稀里古怪地烦恼。
一个年青小伙子什么地方也没有伤着,一颗子弹飞来偏偏只打坏了他的阴茎。
还有个战士的睾丸被炸得烂呼呼的,在师医院抢救时他很清楚,什么都能听见,总问"还在不在?"医生不能随便给伤员说真实情况。
当时是有一个睾丸炸坏了,另一个还有希望,再不处理就严重了,就将他转到野战医疗所,那里可以用显微镜做手术。第二天部队来人看望这个士兵,医生在向部队同志介绍情况时,这个兵听到了这样几句话:"你们XX医院不负责任,打坏了睾丸也不处理就送来了,两个都没处理,血呼呼的。"
后来XX医院专门去人解释了一下情况。但当时这个士兵是气坏了,想的很多,这算是什么事啊,以后还能出门吗?还能见人吗?打了一仗就跟太监似的了,还怎么添,人家断了妥的有人要,太监谁要?弹片什么地方不能炸,偏要让人断子绝孙?
医生后来告诉他,有一个睾丸恢复的还不错,还有希望。
他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睾丸上,人说独头蒜更辣,他守着这个盼头。
周鸿斌伤的是双眼,他是工兵,排雷时炸的,12月3号上午8点多,他弯着腰排雷,来了部队拍录相的,拍了他很多多镜头。拍完录相,他在四连那儿继续排雷,既然干,就得干好,那儿有个坡,他用了探雷针,没事,想整平一点,就平着铲,正好就铲在雷上,炸了,他是弯着腰的,整个面部毁了,眼珠粘到了额上面。
拍录像的那几个人也跑了过来,安慰他:"没事,回来看录相。"
他再也看不到录相了。
医生也总是安慰他:"还可能恢复些视力呢。"后来他明白了,这些只是安慰,眼睛失明了,心也碎了,谁劝他就打谁。有一天他出走了,人们追他,他悲哀地喊着:"你们别逼我了!"
医院派汽车去追他,协理员看看没办法,只好骗他:"你要走,我们拿汽车送你到车站!"
等到一迈上汽车门,立即调转车头往医院开。他挣扎着要往车外扑,喊着:"你们骗了我!"
值得安慰的是他未婚妻盛翠娥,见他眼瞎了,脸上炸得不成样子,心伤更难平复,当是就提出要和他结婚,就在医院结。
他觉得挺对不住她。他原来的脸是很白净的,现在满脸还有脖子都炸出成片的黑点。他自己看不到,问过很多人,都说没有,还挺白净的呢。
当我们采访他时,他就问我们:"你看我脸上是不是全是黑点了?他们全都骗我,你们是上面来的,你们不骗人的,告诉我吧!"
我们跟他怎么说啊,我们也得骗他,只不过要骗得真点,艺术点,于是说:"是有些黑点,但主要在脖子下,你收着下巴时,看不大出来的。"
他相信了,而且后来就总收着下巴。
他们心灵上的伤口,不光是和负伤的部位留下的伤残有关,更多的是他们总把付出的这种代价和换取的战斗成果联系起来。他们在思索,在内心掂量着自己、负伤的社会价值。
老兵雷自华上阵地刚刚十九天,在查线中把一只眼睛炸瞎了,以后就是在医院中,听到前沿阵地战斗的消息,就觉得自己窝囊,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十九天,在阵地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往后方转伤口员时,他好歹不走,抬也不走,终于在春节前他重返阵地,在这个时候,他的眼治不好,心里的伤口却好多了。
还有几个伤员是在阵地解手时触雷的。
小王是一个。他的情绪坏透了。
"完了,我算完了,人家都光光彩彩负伤,唯有我这伤就不出口。"
护士们说得何等好听:"小伙子,抬起头来,怎么无脸见人,要不是那帮王八蛋们挑衅,谁他妈的吃饱没事干了,专来这布满地雷的老山拉大便!有胆量在这雷山解手就是英雄。蹲卫生间抽水马桶是没危险,可咱当兵的没那福分。军人天在就是与死神们打交道的料,要不,光荣在哪?自豪在哪?可爱在哪?"
是的,小王,你应该抬起头来。
58.沉重的男儿泪
医院门外有个电影院,刘鲲鹏架着双拐,沉重地挪动着仅剩下的一条腿,他旁边走的也是一条腿的伤员,两人合起来走两条腿。
有瓜子皮从旁边飘过来,落在刘鲲鹏头上。
一片两片三片。
刘鲲鹏停住了。他看到了那个吐瓜子皮的青年,没戴帽子,头发挺长。
"清注意点!"
"没看到!"那小伙子头一仰。
四片五片又六片。
"讲理不讲?"
那小伙子并不正眼看他一下。刘鲲鹏不仅是只有一条腿,那脸上就更不讨人喜欢,那是一张被炸坏了而又重新用针线缝在一起的脸,一共缝了几十针,鼻子是豁开的,用针张缝上了,嘴也是炸裂的,用针线缝上了,脸蛋那块肉也炸毁了,也是硬缝起的,于是就满是伤疤,还有针腿。
"他看不起咱,可也不能这么欺负咱哪!"
咯达咯达咯达,伤员兄弟们,过来了。
那小伙子先下手为强,把刘鲲鹏的拐杖劈手夺了过来,顺一推,刘鲲鹏倒在了地上,这边的伤员们一过来,那人把拐杖一扔,拔腿就跑。
刘鲲鹏那截断腿碰在地上,断茬处立刻碰坏了,血浸了出来,疼得在地上打滚。
"追啊!"伤口员们愤怒了。尽是一条腿,走不快,只有徐永生没烧伤,有两条腿,可他偏穿着一双拖鞋。
截下了一辆自行车,一条腿这时候竟能骑自行车。又截住了一辆小汽车,追啊,眼看到那瓜子皮青年进了楼里,那么多人帮着找也没找到。
刘鲲鹏被抬了回来,又开始了清洗上药,他躺在病床上,伤口好疼啊,这次和以往的疼不一样。
咱从来是不惹人的啊,人家是看不顺眼啊。
流的血还少吗?受的折磨还少吗?就差小命没搭进去了。这时候怎么在瓜子皮的手下流血。
他难过,他委屈。疼痛能忍得住,委屈能忍得住吗?
他哭了,哭得好伤心,坐着哭,躺着哭,蒙着被子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那几个来劝他的伤员也陪着哭起来,于是这哭就像传染病,连旁边几个病房的伤员也垂泪。
热血男儿,有泪不轻弹。
刘鲲鹏是在和战友李立军架线时触的雷,情况紧急,知道危险也得上,听到爆炸声,两人都倒了,叫喊了一声,他以为战友触了雷,战友说他触了雷,他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被炸成短裤衩,腿被炸成了烧火棍,焦的,脸上用上到处是血了,鼻子也都炸开了,嘴巴子上的肉掉了一块,这脸上没法止血。
他原不知能不能活。
战友李立军哭啊。"哭什么,已经炸了!"他怕听到这哭声。这使他候到自己如果死了,战友大约就是这么哭。他自己没有哭,他也没法哭,嘴炸开了,怎么哭啊!
他的腿锯了,他想得多,一条腿,以后怎么办呢?但他没有哭,谁在这时候哭,会丢尽男子汉的脸,腿掉了,那俩蛋没掉,没掉就是男子汉。
后来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是因为神经正好顶在骨荐上,一按就疼,这以后怎么安假肢啊。手术后疼得他到处哀求给止疼片,但他没落泪,他愿意做这次手术,手术后能装假肢,能站起来。
手术第二天他的父母来了,见了他,哭成一团,他忍着,不能哭啊,一哭父母就更伤心。
后来的打击就更大了,他的相好多年海誓山盟过的未婚妻一听到他负伤的消息后,和他分手了。
他很痛苦,但也很冷静,咱腿没了,何必再连累人家,吹得好,咱的腿少,祝人家找到一个腿多的,眼泪无法冲掉心灵伤口冒出的血。
什么罪都受过了,谁能理解一个1986年刚刚入伍的小兵所经历的人生磨难?回答啊!
回答的仅仅是那"瓜子皮"的目光,"瓜子皮"的手?
他终于哭了,为这次哭,也为以往哭,泪是存不住的,终会一起决堤而出。
领导带着那个"瓜子皮"青年来找他道歉了,那青年提着两瓶桔子汁,说:"怎么办呢,要不你拿拐杖打我两下子吧!"
刘鲲鹏一听更委屈了,当下忍不住哭:和敌人都打过了,怕你吗?我要打你,当时就能让你闷死过去,我还怕什么,和你们同归于尽都没啥留恋的。
他只说:"你们走吧!"
病房伤员后来说:"你真窝囊,你怎么不给他两下出出气啊!"
这么一说,他又哭起来。
59.男性维纳斯美神
咯达咯达咯达,一溜拐杖落地的声音。
几十个伤员一起在街上走,都只有一条腿,都架着拐杖,形成了一个步点,一个节奏。
要横向过马路了,拐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响,一长排的拐杖队,缓慢地一步一响地向马路那边移动。
路上各式各样车辆都停下来,等待拐杖队过去,比遇到红灯还灵。
在春城,伤员们坐公共汽车、进公园、看电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内,拐杖声一响,服务员就打着手电来给伤员找座。
伤员自己打过一个比方,好比在过一个独木桥,你要是扶过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里,他拐村一甩,也准跳下去救你,宁可和你一块死;你要推过他一把,他宁肯抱着你一块跌到河里同归于尽。
在年三十,马洪林他们几个去买鞭炮,架着拐杖的手冻得生疼,他们在一家商店门前问了一句:"卖手套吗?"
人家这儿是个食品店,哪儿来的手套,店里的中年人就追了出来,一定要把自己的那双手套给他们戴。
他们一下买了四十多块钱的鞭炮,回来该坐汽车的,但都架着拐杖走回来,把手套还给那个中年人,还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们是语言也美,行为也美真他妈的,是男性维也纳纳斯美神。
伤员周文新他们六人,很有些音乐细胞。这个伤员演出队又上电视又上广播,邀请他们演出的单位多,很难排上号。
他们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够让人吃惊的了,那老人们一迭连声:"真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就差条腿,真可惜了。"
他们一演完,人们会把他们抬起来,目光都注视着请来的美神。
咯达咯达咯达。
拐杖队的节奏分明,奏的是凯旋曲。
咯达咯达咯达。
这次是五个人,四个断腿的,马洪林打头,拐杖声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厅。
他们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声"在这里演出,票很紧张,黑市15元也弄不到。
他们弄到了几张,还不够,只能架着拐杖在那里挪动,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块一张也看。
来了一个穿西服的:"看吗?"
"票不够!"
穿西服的扭头走了,不一会这个人返回时,手里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张。
"一定得给钱。"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声'的团长。"
咯达咯达咯达。
拐杖五重奏进入了演出厅。人们的目光在注视他们,他们现在不怕看,抬头挺胸,目光平视,神态自若,宛如运动员入场,故意把拐杖落地重重的。
这长长的木制拐杖最下边,平时都钉着一块皮子,使拐杖不容易打滑,落地声很小。现在这几个人早把拐杖下的皮子取下来扔了,拐杖落地声响亮有力,余音不断。
整个演出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他们的拐杖落地的声音。
那圆形的演出大厅,所有观众都能看着主席台,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主席台上走,这里可不能跌倒,众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员赶过来了,彬彬有礼,扶着他们,确切说是架着他们,把他们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们点一支歌吧!"
"别丢人了!"
"点吧,就点《血染的风采》,这歌给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们就高大了!"
拆了一个烟盒,背面写上点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线伤残战士"。
那烟盒由茶座递上去了。
报幕者捏着那烟盒纸走上台,宣读了他们的心愿,然后用高昂的声音说:"这首歌献给老山前线的战士!"
全场掌声雷动。
那大灯转过来了,一起照到五个伤员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军装上的风纪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么正,连拐杖也都顺着一个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桨,灯光下,五个伤员面色红润,神态端庄,眼睛亮而有神。
没有人下口令,五个伤员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同时举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檐下,啊!标准的军礼!
全场的观众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拐杖,看到了那断肢,看到了年轻的刚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圣的军礼。在这一刹那,永远留给观众的整体印象是五座神圣的男性维纳斯雕像。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合。伤员们拄着拐杖下楼了,那拐杖声如此慢,如此轻,轻得周围的人竟听不出来。他们是来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亲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龄了,她一见伤员们,一见那一条条断腿,喊了一声"孩子!"便哭了起来。
伤员们含着泪向前喊了一声:"妈妈!"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奖章,献给子弟兵的母亲。
老人说:"你们好,好,你们把鬼子打得远远的!"
第十四章
60.火化队录音剪辑
军医赵其法:
我在整容洗消组,搞医的干这事还顶得住,战士们怕,给他们讲,前方将士把生命都献出来了,我们做点工作还怕什么。洗消,用清水清洗,用新毛巾擦干净,把伤口缝合,伤口大的填塞,胸腹腔流出来的送回去。有的臭了,白天从阵上送不下来。戴口罩处理,防毒面具不行,好象隔绝了,从感情上对不起烈士。同志们干得很认真,给穿裤头,衬衣,鞋袜,新军装,解放帽,有领章帽徽。人软的少,八小时就硬了,衬衣从后面剪开,套上去。烈士的胡子不好刮,肉松,刮不下来,用手指绷紧刮。刮完打粉,描眉,口红。多数睁着眼睛,给他合上。缺少肢体的补上去,移交下来的假腿,左右腿都有,长短能变,照完相包裹时再取开。胸腹腔炸坏的用棉花纱布填塞,用绷带缠住。脸整不好就算了,尽量用石膏补,把脸用布遮起来。7月份,有个炮伤的胸腔腹腔炸开,弹片在身上一层,内腔脏器都出来了,捧着把肠子塞进去。我戴着口罩,吐了。把脏器复位,用棉花塞满,裹紧。每次心情都很沉痛。民工和少数民族烈士不送这儿。在陵园埋葬。烈士的衣服、干部穿干部服,战士穿战士服,待遇不变,该咋办就咋办。最后用白布裹,一丈二三,竖着铺,烈士也竖着放,两边卷,两头折过去,用白布条扎好。
副班长史有康:
头一次上,就来了一个。夜里,阴森森的,不敢去。人多,咱也去了,那天没我的任务,跟着看看。在家也见过,这样的见了难受,心猛地一紧。那个烈士胸部被高射机枪穿了,在家见的没这么惨。头两天恶心的没办法,不想吃饭,领导给做工作。晚上不敢进厕所,心里咚咚的。接二连三来了,就无所谓了。那次洗消一个翻车死的,正而八经吐了。把裤衩一撸,五脏肠子从阴部出来,那个味,七八月天,难受得不行。上厕所两三个人作伴,有个兵金全福,一个住一间,叫了个人陪他。我们待遇不错,在战区,是军长的水平,有水有电。有个烈士,是我们团的,85年兵,沈昆明,以前是团里公务员,到这才下连队。我问过他,在机关挺好,下连干嘛,他说打仗嘛,体验体验。臃肿了,手榴弹片打的,认不出来了,右胳膊断了,右腿上了夹板,我们一个团里的四川兵都认识。他到二连,守桥,靠后,哪想会干到他那儿去呢,特工偷袭。他妹妹和叔叔来了,妹妹要当兵,到哥哥那个连队。
班长邓业付:
工兵团连长最惨。下雨,路滑车上不来,我们下去抬,雨还下。两公里,连长一米八的个儿,六个人抬,弄到工作台上,一下来就有味。弄到第二天早上四点,沾上味几天下不去。洗头,不小心手指进去了,脑浆流出来,缝了三针,把头包了,包了十二块三角巾,有的腿掉的缝上去,半个头没了,想办法补。
也怪了,每次吃饺子就来烈士。有时正包着,有时吃了一半,也有时煮好了还没吃,都是晚饭,三四次,喇叭响了。大家就说别吃饺子了,有两三个月没吃,等平稳了再吃。吃别的也碰着过,但吃饺子准来。前几天没什么事,吃饺子吧,没吃完,又来了一个,天津的,四个老乡兵跟来了,哭哭啼啼。邪门了,一吃就来,碰上了也不知是赶上了。
卫生员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场。弟兄们打了一年仗,回去一问,干什么呢?烧死人呢。大家都说没跟家里说干什么。我给家里写信,说生命绝对有保障了。班长告家里,在安全的地方工作,请放心。班副也没明说,老乡回家一趟,都问,给说出去了,知道了也没啥,也不是一辈子,还挺安全。我们就在集结地域打了些子弹,没听过炮声,回去牛皮也吹不出来。回去人家问前线就说保密。越南人是没见过活的,反正不会把越南人吹成横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岗,那天停电,打雷下雨,铁门咣咣响,遗体处理好,没电,不能烧,又不能叫老鼠咬着,四个人站岗,一角一个,点五根蜡烛,一会儿这根吹灭,一会儿那根又灭了,干部打电话催电,一点钟才来电。烈士化完妆,还挺好看的,跟睡着一样,照四张像,正面半身,左右侧半身,侧全身,彩照。敬烟敬酒,人参酒,上等烟,大重九之上。我们是二线的物质待遇,一线的政治待遇,评功评奖按一线比例。慰问团没来过,我们来以后,作家记者也没来过,不出事想不到我们,一出事想起来了。政委副政委任组织处长来过,挺关心我匀,对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队,通信地址是教导队,一写教导队就是我们。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声巨响带进了炉膛。光荣弹,是在被敌人逼住时用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点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过洗消关,穿着新衣服重新"光荣"一次。光荣弹毁坏了炉壁,迟滞了后续烈士的远行。有一次例外,灵车到前提前作了电话通知,一位烈士遗体运到,似乎显示了规格的不寻常。洗消整容组准备好全部物品恭候,灵车过半天才到,竟使火化队措手不及。遗体仅是烈士的头颅,火化队有假腿假胳膊,偏偏没配发假躯干,仗打了四年,火化队的设备还是不齐全。另一次也措手不及,只运来躯干四肢,烈士的脑袋让手榴弹炸没了。用纱布缠了个球体,白布蒙平,戴上军帽,火化战士们才心安理得地进行敬烟敬酒的程序。
上路的烈士,俱被塑造得完美无缺。火化队功德无量。是那话,真正的英雄在战场,也在火葬场。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戊辰清明节。这天起得很早,7点钟吃过早饭即出发,同车者是天津文联的赵玫,袁玉兰,尚志勇。旅行车沿盘龙江上行,狭窄的江面盘桓着初明的天光和浓重的雾气。悼念南疆烈士仪式预定九时整开始。我们三人作了采访烈属的分工,还约请越玫写一段现场感受,赵玫应允。在情感的领域内,女作家的优势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园堪称石头城。车过麻栗县城,重雾全无,正是十里不同天。又数公里,公路左侧一座高大的石墙突兀而来,下车蹬石阶上去,石狮石象各一对分列于牌坊前。整座陵园依坡势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档台象梯田一样排上半山腰,每一台约有数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体,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牺牲时间地点。倾斜的陵园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为悼念广场,高大的纪念碑正面是人们熟悉的毛泽东手书: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为朱德手书: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碑两侧有大理石墓志铭各一座,一记1984年收复老山之血战及其后几次著名战斗,一记革命烈士姓名。来自十七个省市、十九个民族的938位中华优秀儿女,长眠在青山绿水的环抱之中。
纪念碑碑座上横一黑色会标:戊辰清明35126部队悼念南疆烈士。墓志铭前两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着新近阵亡的烈士遗像与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纱的女兵肃立两边。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一线士兵,守卫着每一座墓碑,屏护着每个英灵。战地悼念仪式体现了战士的性格。献花圈之后,二十名武装战士左腿前跨半步,出枪,上弹匣,二十支冲锋枪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时抠扳机:二十条火龙笔直地接通了大地与云空,战士的射姿轻微颠簸,枪口的火团在瞳仁和钢盔上闪烁,满匣的三十发子弹一颗接一颗接受撞针的快速敲击,连珠爆响,向远山、向云端、向长空发出深情呼唤,遥远的回声久久传递在天地间。女兵们把鲜花献在遗像前,各级领导敬烟敬酒。长眠的战友们,你们吸到了吗?"阿诗玛"烟芬芳绵柔的香气飘向你们。另一个世界的雄魂们,你们饮到了吗?浓郁的"中国红"葡萄酒一盏盏淋在鲜花上,似血,似泪,似诗,似歌。没给你们带白酒,战士们带了那么多的白酒,怕你们饮多了,饮醉了。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们喝的是茅台,饮罢一去兮不复还。饮一盏红酒吧。甜的,你们还活着,明年我们还来看你们。
鹅黄色,淡绿色,藉荷色,三片彩云飘来,跳动三颗女中学生纯真的心。她们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帜前停一下,问:"要不要?"拈一块锃亮的硬币,一分,二分,都有。往光洁的蛇纹碑面上帖,钢蹦儿掉下来,崭新。她们有许多新币,新币都是你们牺牲以后铸的,你们还没见过呢。"要不要?"她们又贴,又问。"要了!"她们替你说,立住。二分硬币贴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币象铁片,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惊人,女孩子们朗朗念诵你的碑文:"刘生福烈士之墓。三五二0七部队五十九分队战士,陕西省西乡县人,汉族,一九六五年十月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牺牲。"呀,不到十九岁月。她们向你的名字注视了一会儿,又移步前行,继续发问:"要不要?"
赵玫果真写了——
从那个清明的清晨,从那个浓浓的白雾刚刚降临的时候,你们就这样对我说了,你们说,讲吧,哪怕是没头没尾。
当然是既不会有头也不会有尾。起始是在那个炮火硝烟血雨腥风的黄昏,那个年轻生命的最终的完结。完结之后,便是开始,便是父母亲人朋友千里迢迢,来,年年来,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个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泪雾,雾散去之后的太阳。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个血色的黄昏。
麻栗坡烈士陵园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气寂寞所集合的最辉煌的一天。这一天,拥挤着成千上万的祭扫的人。
但谁是那个最疼痛的谁会撕扯开那刚刚在愈合的心的伤口,让那伤口流淌出殷殷的鲜红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愿去看那些并不疼痛的祭扫者,于是我远离那喧闹那仪式。
那个烈士的母亲那个山东的老妈妈说她来了。她不能不来。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来看一看她的四年前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儿子。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儿子的墓碑,就象她能从九百三十八个穿着同样绿军装的战士中,一下子就认出她的儿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间发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扑向了那墓碑。她扑向了那个墓碑的那个刹那那个瞬间我正在她的身后,我就去拖她,但,母亲已经把她的母亲的头颅母亲的心撞在那个石碑上。她就那么真的痛极而无痛。母亲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个母亲的流血的头颅,也就是抱住了一颗母亲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个母亲。
我是母亲我也有我五岁可爱美丽的小女儿。
如果我也是一个烈士的母亲,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个刚刚长大刚生出胡子的小儿子!
那母亲哭泣。那母亲哭泣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冲刷着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爱。
就那么,我抱紧着她受伤的头颅。就那么,我在她的难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亲为什么要那么无情地伤残自己。你长眠在地下,能听见那一下两下无数下的震响吗?那是母亲,那是母语,那是母心。
张相华同志,我们的兄弟,你来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乡,山东邹县。你的牺牲时间属于陵园中最多的一类: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牺牲。身后政治待遇的品种又属于最少的一类:追认为共青团员。这就是说,你生前没有提出入党申请,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团组织交上一张纸。你读完初中,在中学没能入团,显见你要么有些调皮,要么因割草喂牛屡屡逃学,要么过于忠厚,天生不是善于表现口才和组织能力,从小学、中学、大学直至终生都注定要当干部的那一类,天生就是要牺牲你一个、幸福十亿人的那一类。我们不是为了丰富想象才第一个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唤了我们,在那个早晨,你的祭品拥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饭、干饼(不是饼干)是电影上梁三喜母亲梁大娘带在路上吃的那种,所以不用想象,我们便知你是山东人,你的母亲来过了。糖块,剥开了纸,空酒瓶,地面的酒渍板结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尽的香束和红蜡烛、香蕉,熟蚕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会吸烟,要不,怎么会给你点了十一支烟,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鸡"牌。大鸡?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谁献的?我们所见所思的就是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们马上就要泪如雨下了。
那边嚎啕声骤起,一位显然是心碎的母亲痛不欲生。她嘶哑地喊:"我的儿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对不起你呀......"悼念仪式前的人们都注视她,五架摄像机十一部照相机追上了她。她捶胸顿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们未来得及去迎她,她就扑过来了,被她挣脱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赵玫也拖不住她,她就这样扑到了墓前,你,你张相华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象锤子一样,用头颅重重狠狠地打击石碑。这就是你的母亲,这就是被赵玫抱住的额头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亲。你母亲白泪哗哗淌,浇到衣襟上俱成红泪。你母亲千呼万唤地叫你,她昨天来叫你,你不应,她今天又来了,你不回来,她就要去寻你。母子曾是血肉一体,她淌着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给你,又用乳汁用嚼细的饼泥把你哺育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你怎么忍心不回答你母亲。你母亲的额头呼呼敲着你的石门时,她颅腔内嘤嘤作响,她以为那是你出生时的呱呱大呼声,她不相信这声会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着你的碑石,口中讷讷。我们问她对你还说了些什么?好说,家人,娘给你说,娘卖了薯干来的,娘告诉你,家里还好,房盖起来了,娘也告诉你不好的事,原来许给咱们的宅基地,少给了你的一块,他们硬不给,少盖了一间,娘给你说好也说孬......
你的名字我们熟悉,雷绍华,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许慰籍。你63岁的老母亲干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层圆搪瓷饭盒给你盛来米饭,鸡块,花生豆,葱炒肉,还敬上三杯白酒。你69岁的老父亲在烧纸,骨节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里续纸,火旺时,还帮你老母亲剥了两只鸡蛋,为你供上。老父亲为你供了三双筷子,其实有一双尽够了。老母亲的哭声在丧子的母亲中是轻量级的,她的红眼窝告诉我们,她把大悲痛分散开来,平均给每个夜晚特别是节日的夜晚。你的老父亲没有哭的声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泪珠掉在火里嗤嗤地烹响,我们看不出他在哭。他偶尔用沾了纸灰的枯指刮一下泪,泪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进脸部深刻的皱褶里,弯弯曲曲向下沉淀。
您是烈士的父亲?
是呢。
第几次来了?
每年都来,就是云南的。两个儿子,还有四个闺女。这是最大的,就这一个劳力,其他的不会做活。右胸右臂负的伤,牺牲时打了五个,保护田排长,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田排长,收复八里河东山,84年,7月12日,记了一等功,有抚恤金,来两次都花完了。家里?困难呢,五个小的不会做活,化肥提价,种田呢。他保卫祖国,光荣。来一次一人一百多,运输公司认识人,带来的。部队过去每年给60元,今年不给了。也没找,给也好,不给也好,上给指示要好好照顾烈属,不照顾也没办法。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国家的规定我们也搞不清,麻烦你首长了。
李华平烈士之墓。35906部队配属民工,驾驶员,团员,云南省昆明市人,汉族,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光荣牺牲。后面有五个补刻上去的字:追记三等功。
一饭盒米饭。一碗菜有三样:葱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烟。龙牌罐啤酒。剥两只鸡蛋。削了皮的两个苹果。
华平,你妈妈你妹妹在为你拔墓顶的草。从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段,我们看到了你。很惭愧,你妈妈也把我们当作了首长。我们来搜集素材,你妈妈怀着一线希望向我们反映问题。对烈属,我们不能敷衍。我们说,您说慢点,我们记。
你妈妈说,不象话,我们就一个儿子,妹妹没有工作,哪个管哪个。我们要迁走,不让迁。死的在这里,上一回来我们也提要迁走,要不每年来一次,三个人花三个人的钱。儿子考大学差几分没入成,开了四五年车,最后到这去前,出事了,尸体都没见着,通知我们来,来了,战区进不来,十一月来,就那么个牌牌。牺牲的照片都不给打一个,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东西。妹妹没工作,他爸爸,身体不好,部队说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说是部队管,到底哪个管?三个妹妹,就这一个独子,在猛硐翻的,我们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说,给一等功还好听点,丧了一条命才三等功。来一次,要花三四百,车票爱给报就给报,不管给报就不给报。
你妈妈说,抚恤金给了八百,给了就一样不管了,民政局说我们只管抚恤金。中国人,人不值钱,牺牲一条人命,只给点抚恤金。口号提得怪好,牺牲为了十亿人幸福,他躺在这,给谁福了?
我们说,我们都记下了,回去向有关部门反映。华平,不要以为我们是在应付你妈妈。不是的。说实话,我们不能确切地指出到底哪个部门管你们的事。但我们可以把你妈妈你妹妹的要求写进报告文学,让所有的部门都扪心自问,我们是人民的父母官,我们能还多少地管一点儿与自己有关的事,不要再寻找角度证明事情与已无关,不要再让烈士的亲属有这样的想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一个衙门管他们的事,连解释一下都不管。华平,这么做你看行吗?
刘照泉之父。
俺山东邹县的,张庄乡大狗村,叫刘启成,看俺儿。84年牺牲时来了,去年来了。我们那也是山区,吃瓜干,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点儿,咱少吃俭用,借钱也得来,借了二百。俺儿当兵多报了一岁,还上着学,家里穷哩,家里还有他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多报一岁,当兵吃国粮,才仅仅几个月,就......哎!借钱也得借,当老人的心愿。借了二百块钱,俺儿1966年11月生的,牺牲过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轻军官停下,点了支烟,敬在刘照泉的墓前,塞给老爹五元钱。老爹不要,军官说,咱们是老乡。老爹泪又下来了,问,你是哪的?军官大步走开。我们追过去,问清。)
哪的?
(我们说,35129部队架工连指导员,叫张明东。)
俺不识字,给俺写上好吗?
(我们照办。)
俺还他,俺回去还他。
王毅,你的祭品与众不同。花生占,麻花,红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压在长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风吹得翻舞,好在有石头压着。我们没见到你父亲,他压下信就去了,没留下来等答复,你放心,我们取了一封,我们有责任这样做。你放心,第二天,在县民政局局长周树荣的办公桌上,我们见到同样的一封。老人显然是带着气写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辞,人家把儿子都献出去了,难道还不能给予宽谅吗?
我儿于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战斗中牺牲,快有4年,在这几年当中,党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特别是村委,对我们是十分的关怀,我们全家真感谢不尽党的深情。
这次来烈士林(陵)园要把我儿的骨头挖回家乡,主要问题是存在XXX团二营五连,特别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两点。
第一点:看看它(他)们是怎样对等死者的家属。
我儿死后把他的好表换一块坏表代(带)来给我,到部队要了三次,最后这次是原五连的指导员给我作主才培(赔)了90元,当中有40元车旅费都没给报,责任属于谁的,还把我们当作探亲处理,良心何在。
第二点:看看它(他)们对一个农民的儿子是怎样处理的。
(1)同志们:可能有的同志也还会刻是84年7月25号左右,云南日报上刊登的一封鲜血染红的情书吗。解放军报也刊登过,战斗刚打响,就以火箭筒首发命中消灭了一个火力点,为部队发起冲击打开发通路,当他消灭第二个火力点后,转移位置,准备消灭第三个火力点时,不幸牺牲。我到部队找它(他)们讲,曹X对我说了两点,一,主要是报功的时间超过。二,评功的名额是团部下达的,名额评功,你的事迹在(再)大也只能评为三等功。亲爱的同志们,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道理吗。
(2)我所知他们团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战场(老山)有的再(在)战斗中连一点战斗事迹都没有的,也是评为三等功。如果它(们)这些大官处在我这个角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内我写要(过)多少信反应,结果连泡都不起一个。抱石头冲天天又高,抱石头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农民,对儿子的事无能为力。
夏文荣,你被追认一等功,你家里今年没来人,但你拥有很多很多的亲属,35303部队全休指战员都是你的亲人,他们忘不了你,他们中的三位军官代表大家和小家的亲属来探望你,硬质花圈,烧挽联,点鞭炮,烧香,双敬烟酒,还带了一架照相机,拍照。
是部队派你们来的?
是的,我们是35303的。
知道,挽联上有。每年都来?
是的,年年来。
就夏文荣一个?
八个,每年来悼念祭扫,拍下祭扫的照片,给烈士家里寄去。
你们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队一起管才好,别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队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单位麻烦给写一份。
说不上麻烦,我的字不行:夏文荣,闫诗跃,程庆生,杨金华,薜历程,张吉东,徐华,宋强。宋强是个炮连长。
还有个事要问,你们应该要安排亲属一块来,隔几年来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强的妻子来了,小闺女也带来了。
你们管路费?
管,我们一起来,吃住行都给安排妥贴。
宋强的女儿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两头。绣着黄鸭梨红苹果的白色尼龙上衣,桃红色健美裤,是妈妈早晨给换上的,领口还挂了朵白纸花。她用不满四周岁的稚嫩眼光盯着镜头,让叔叔们拍照,照相机闪出一轮轮白太阳。其后,她举着花,惊惑地看外婆烧纸,看妈妈悲哭。她弄不清妈妈常说的爸爸和这座石碑有什么关系,她见过别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妈妈让她给爸爸磕头,她就给石碑磕头。妈妈让她给爸爸烧纸,她就揭出一张又一张,学外婆的榜样往火里送。她听妈妈反复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她还在妈妈肚里时,爸爸就化作石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还晚几个月,名字是妈妈给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贵州,昆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声大,妈妈哭声小,她怔怔着看着外婆和妈妈,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过来的人,看着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蓝的摄像机镜头,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她只晓得,妈妈哭,她就得严肃,妈妈待她那么好,她要跟妈妈保持一致,再说,没有秋千,没有转椅,没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头。终于终于,外婆和妈妈哭够了,回答围着的人的问话,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妈妈拉着她向坡下走。全是石碑,为什么单单那一个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准备回去问妈妈。走过牌坊,迎面一对石像石狮。狮子,狮子,她挣脱外婆妈妈,奔向石狮,爬上去骑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机对着她,她不在乎,狮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妈妈不哭了,大人哭时不能笑,大人不哭时可以笑,她晓得,所以她开心地笑了。
一对中年夫妇,相依着走来,小履沉缓,踏着无声的哀乐。女同志着花呢上衣,黑裤,深色框架眼镜。第一印象是,我们熟识她,我们见过她,在哪见过,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站住了,面对李军烈士墓碑,叫一声军军,身体微微摇曳,摘下眼镜代之以手绢。
啊,李妈妈,是您。
我们在报纸上见过您。
1987年3月14日《解放军报》了表记者孙振宇采写的通讯《妈妈的倾诉》。
在全军先进妇女表彰大会上,云南前线某部战士李军烈士的母亲李祖珍的报告,使许多初涉军营的战士激动不已,身经百战的老兵泪洒衣襟。她说——
我在22年里先后组织了三个家,现在全家5口就有4个姓,有人说我是不幸的,可我感到幸福无比。我年轻时认识伤残军了郭鸿荫。婚后6年间,我们生活得既艰苦又幸福。不幸的是,1969年老郭别我而逝了。
我们的儿子军军长大了,象他生父那样英俊。他翻出爸爸的老式军装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高中毕业后,他对我说:"妈妈,我要当兵!"我支持他的行动。参军不久,他上了前线,他写信来说:"20岁生日,对我来说是最有意义的,我将在战场上度过它。妈妈为我祝福吧!"自那以后,我朝思幕盼,盼来的却是军军英勇牺牲的消息。我哭得昏了过去......
在我最悲痛的时候,一位解放军同志一直守候在我的身边,安慰我。他叫越英俊,自幼失去父母,是党和人民把他培养成一个副指导员。他说:"妈妈,军军牺牲了,我就是你的军军。"就这样,我又多了一个姓赵的儿子。
儿子牺牲后,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到前线去,看看死去的军军,也看看战斗着的"军军"们,向他们尽一点妈妈的心意!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来到烈士陵园,看到了我儿子的墓碑。这时候我想到:我看到了儿子,还有许多的妈妈还没来,我应该代表所有烈士的妈妈把每个孩子的墓看一看。当我要离开前线的时候,汽车已转了好几道弯,战士们抄近路追上来,哭着不让我走。部队首长流着泪说:这些战士们在战场上拼命,决不皱一皱眉头;但是在妈妈面前,泪水能汇成河!面对这些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骄傲!
李祖珍的报告结束了,但很多同志仍伏在案上,任凭感情的潮水奔流......
《解放军报》同时发表两幅照片,一幅是李妈妈作报告,一幅是两个女兵伏案恸哭。
省爱国拥军模范、全军英模大会特邀代表李祖珍对我们说:
在前线,军军给我写了五封信,现在回忆起来,他句句是给我做工作,说,妈妈,前线不是为死,任务比死更重要。又说毕竟可能会死,妈妈您不要难过,您要象黄继光董存瑞的妈妈一样,我20岁不知孝敬,只有杀敌是对妈妈一次大孝敬。
参军时,儿子问,妈,我走了,你哭不哭?我说,妈不哭。他问,为什么不哭?我说,妈高兴,你上前线,怎么难受呢。他问,有一天我牺牲时,妈你哭不哭?我说,妈不哭;作为你,要当逃兵,妈哭,妈好不容易养大你,妈是国家罪人,妈才哭。儿子笑着说,儿不会当逃兵,妈,儿告别了。
10月30日生日,生日前来信:妈,儿的生日快到了,可能是最有意义的生日,我要在战斗中度过它,妈妈,为我祝福吧。
(李妈妈手扶墓碑,泪不停地流。)
军军在家里,我看《高山下的花环》,真同情扫墓的亲属,我想我不会有这一天,我为军军祝福,我盼他的信,盼来的却是......军军不让我难过,我流着泪说,我没哭,就昏过去了。
儿子在家时喜欢打球,游泳,初中时在长江游泳,80年,救了两个小朋友。军军个子可高了,参军时1米78,牺牲时1米82。儿子的信,我都背得出来,儿子知道打仗会牺牲,儿子愿意把生命为国拿出来,妈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儿子愿意,妈就愿意,没我儿子,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军军的生父是一等残废军人,二野的,为革命致残,69年去逝。儿子继承爸爸的遗志,牺牲了,妈支持他,他爸爸的遗愿实现了。儿子说,妈妈,一定不给你丢脸。我每次来时,说一定不难过,听儿子的话。可我就是想,想呀,我毕竟是妈呀。
军军当兵两年,我没寄给他过钱,寄书时夹了两片巧克力,军军一直没舍得吃,带到前线,说这两片巧克力象征着妈的心,鼓励我杀敌立功。在军军遗物里,我又见到这两片巧克力。妈揪心啊,来上坟,又给军军带来一斤巧克力。
(一位妇女在李军烈士碑下放了六块饼干。)
谢谢您,军军,吃块饼干吧。
我儿子从小太苦了,二十岁还没穿过皮鞋,参军的津贴费,牺牲时还存在着56.63元,我保存着。军军小时候最爱看《红灯记》,每次回家敲门时,李师傅在家吗?
(抽泣。)
军军如果知道妈妈哭,就不高兴了,我不哭,不能让军军不高兴。
军军小时候,可细致呢。红领巾破了,破得不得了,可爱惜呢,退队那天,说,妈我退队了。把红领巾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好好的,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军军的团微也保存着,还有军军小时候的学习成绩单,军军的玩具,军军爸爸的军装,军军的军装,我家里两代军装都保存着,这是这唯一的财富了,我留着,我看着。
军军牺牲,口袋里有个纸条,包着弹片的纸,上面写给云南电视台点歌,第一首,妈妈的吻,还有十五的月亮,青年进行曲。战友们寄给电视台,三首歌制成磁带,安排了特殊观众点播的节目,又把这磁带寄给了我,电视台是让战士们唱的,录的,军军的战友们唱的。
我参加民政部报告团,走了十二省二十四市,哪都献花,我就一个地方留下一朵最大最好的,到了昆明,就成了一束花,全国人民的心意,我把它拿来给了军军,给了和军军睡在一起的战友们。我把每个孩子的墓都摸一摸,好多妈妈不能来,我替她们看看摸摸。一个儿是妈的血,这么多儿也是妈的血,妈妈们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第十五章
62.两翼的失落,将门之子沙场夜点兵
激动只是一瞬间。
连着几夜把全团指战员接下来,握手,流泪,问候,一团团长秦天还有个句号要画。穿过长长的坑道,肢步在钢筋混凝土厚壁上振荡着沉重与空落。交接仪式在被覆层坚厚、驮负着一座山体的地下指挥所举行。壁上的大幅作战地图已经换了番号。大会议桌正中的交接文书冷冰冰凝了层灯光。一种非常强烈的失落感在这一刻击中他的泪腺。
秦天腮帮子铁硬。本来,应该向二团团长王小京多说几句,详细介绍情况,预祝取得战果,如果有灵感的话,还不妨仿效西方军事将领,同石家庄高级步校同期毕业的老同学开句玩笑,机智而幽默,才有指挥若定运筹幄的大将风度。王小京是他的好友。同为全优生,王小京有自己的见地和战法,他干什么从不认为自己就比人家高明。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说话。
倒是王小京调节了气氛,说了些承上启下的内容,好象还提到接收铺板多少多少块。
签字。阵地哨位如数换接,一个没丢,画押为证。年月日时分。交方。接方。完事,指挥权归人家了。敬礼,握手。转身就走。公事公办,友情容当后叙。
上车。
前一个部队讲参战时间太长,着急时间怎么打发。秦天觉得无法理解。他也老算时间,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被时间赶着走。和平时期的军人可能一辈子都在彩排,轮到你登台表演的机会少而又少。真正的舞台在战场,这里有军人的位置,军人的价值。接过指挥权好象是昨天的事,还有很多设想没有完成,比如扩大战场利用率,提高军事效益,改善攻防增强猫耳洞综合效益,锻炼和造就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军人,培养钢铁的纪律、高昂的士气和极其强烈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弘扬一种崇高的尚武精神、民族意识、国防意识和国家说明书识,进而使部队建设无论在战时还是平时都在新的基础和新的轨道上进入高级循环状态,等等,刚刚开了头,就失去了舞台。实际上,在签字之前,在他的最后一名战士钻出猫耳洞的刹那,他的全部作战指挥权便已拱手交出。
这是带着他的心向下地失落的一扇翼翅。
另一扇翼翅,是他永远铭记的英雄们。
在营房全团出征大会上,他往台上站,心里就蒙了层雾。最后一次检阅这个阵容了,再也不可能这么整齐了。
驾驶员看看他。"船头。"他说。
驾驶员明白了,打开雾灯,挂着低档,缓缓地载着团长凝重的哀思。团长失去了些熟悉的面孔。他们先于大部队零零星星地告别阵地,告别猫耳洞,枕着战友们的肩膀下来的。船头卫生队是他们的第一停留地,有的用最快的速度送下来,胳膊上吊着输液瓶,有的用极慢的速度下送,车上横展一面红十字旗,开向一个遥远的世界。
远行的战友们,在呜咽的盘龙江边,在作为你们人生最后一段征程的红土路上,团长车来了,你们的团长来了。你们走得太急,指挥你们的他没来得及一一为你你送行,今天,在他短暂的第一个闲暇里,就着这苍茫的南国夜色,让他对你们一并道上一句:永别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永恒。
秦天迎候部队撤下阵地的位置,王小京又站到那里了,昔日在引滦入津工程有铁营长之称的他,倒背着手翘首凝望,如水的夜雾一团一团涌过,天要亮没亮,没亮之前还习惯称夜,他的军衣被凉雾揉湿,手心却滋滋生热。
王小京手大,手劲也大,掰腕子全团无敌手。他要用掰赢全团的大手,迎握猫耳洞下来的那些勇士的手。他说,是战士们给了他力量。
这话对一半。
王小京的手劲也有自身的力量。石家庄高级步校以全优生的成绩毕业出来,他握别秦天,回到各自所在的部队。抗震救灾,他以先进个人身份参加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抗震救灾表彰大会。引滦入津,他评为天津市劳动模范,天津市为他记了一等功。他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的历史。从古义负受株连撵到干校干重活到三十而立之年,成为所在军最年轻的团长。团长红红火火干了三年,就在别人都说他前途光明时,他面临了一个大转折:所在部队撤编。撤编部队的状况可想而知,他却一如既往,创造了第一等工作。上万张报表,石矿,营房,完好无损地交出,灯泡一个不少,八万多棵树一棵不少。丢失两样公物,一个写字台,一台电风扇,他一查到底,责令将运到外地的写字台托运回来,电风扇按买价扣当事人工资一百四十六元。其后一年多里,他这个没兵的免职干部看管空营房,不寻常的觉悟、素质和力量在寻常中显露出来。接收这座营房的部队即将开赴前线,急令他立刻报到。一到前线,在即将进入一线时,基础很差的二团酿出大事故。临阵易将乃是兵家大忌,但调整团领导班子势在必行。当月十日夜里党委拟出任命方案,十一日报军区,十二日批复。受命于危难之际,王小京和李政委即刻接手二团,担负老山战区主要方向防御作战任务。巧得很,王小京和秦天在战地重逢了。准备时间很短,王小京如履薄冰。他说:"三十多年没打仗的部队,面对打了三十多年仗的敌人,我们胜利远在未定之天。"带着这种忐忑的心情,王小京到路口欢送他的战士上阵地。送别的场面他想得很悲壮,出乎他意料,战士们嘻嘻哈哈地同他握手,没等他说些鼓励的话,战士们先说:"团长,没事。""团长,放心。"王小京手心滋滋生热,恨不能把战士们接过来举上天。战士太可爱可信可敬了!这一刻,真正是这一刻,他有了信心,真真切切有了信心。这些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的战士不是孩子了,从他们走上战场、甚至仅仅跨了一步,他感到他们变了,那个受过处分、曾拟劳动教养的潘玉琪眼里冒的不再是邪气,那个好动拳头的逄鲁宾换了个样,那个斯斯文文见人害羞的向小平挺起了胸膛,带着这样的战士组成的团队,他王小京要打不了胜仗,就白吃大米饭了。果然,一年下来,二团仅以微小的奇迹的代价(牺牲三人),取得歼敌数十倍于已的战果,胜利完成了防御作战任务。就是逄鲁宾,上阵地第二天就荣立二等功,战斗结束,他咬着被子爬在猫耳洞里,让指导员和军医用水果刀从背部抠出十几块弹片。向小平用三十一发子弹,毙敌三十人,伤一人,被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只可惜潘玉琪,这个后进战士的典型作战勇敢,已经提升为排长,准备打完仗送他上军校学习回来担任连长,不幸触雷牺牲,军师团领导均深表痛惜,为了不影响情绪,对各猫耳洞的战士暂时保密。保到今天,再也不能保了。
仗是战士们打的,战士们最可爱,应该紧紧拥抱他们,用手掌响亮地拍他们的脊背,连声说:"好样的。"搓着手,王小京想。可是,这并不很远的距离,兵们怎么还不露面?电话说,早就下撤了。他急着见到他们,他们太好了。阵地,王小京都去过了,战士见到他,他见到战士,都流着泪说不出话。战士盼见他,又怕见他。阵地太危险,团长您快下去吧。他们也没什么好招待团长的,团长汗如雨下,不肯喝他们宝贵的水,罐头打开了,团长不吃。团长执意要进他们的洞,有个洞口太小,身高肩宽的团长进不去,战士们突然有了主意,甩了几个手榴弹,向团长报告,敌人打炮了,不由分说,拖着团长往下撤。团长离开了,战士们捧着几个月没洗、被团长紧紧握过的脏手,泪,叭叭掉。
他很清楚,猫耳洞爬出来的兵们身体极度虚弱。友军下来,大部分是躺着担架。七连长说:"我踢正步给你踢下去。"八连长说:"我全连给你跑步带到。"谢谢了,走不了的,还是要抬,战士们立不上功的也有功,别说打仗,光把猫耳洞搬到北京,市民们能在猫耳洞的十种气味里蹲上五分钟就算了不起。不要踢,也不要跑,一线不通车,让战士走下来已经很了起了,他不需要那拉方向全团无一人抬下战场的奇迹。奇迹早已经创下了。战士们都应该抬下来,虽然他不可能再多出两个团来抬一个团。他得知四连一个哨长高烧39.5度,还坚持往下走,他命令抬下来,哨长瘫倒在担架上已快虚脱。但是,为了今天,他可是忍受过战士的抱怨和责骂。战前的体能训练,他要求战士全天戴钢盔,背砖头,军工背八十斤。他安排了六耐训练:耐热,耐渴,耐饥,耐雨淋,耐蚊虫咬,耐日晒。适应性训练,全把全团赶上没有泉水的大山,两顿饭的粮食(不是干粮),一军用水壶水,在山上活动一天。战士熬不住,偷偷下山搞水,被纠察队堵住,责令回山上去。他没心软。松是害,严是爱。而上阵地后,他全力组织保障,超过了上级规定的标准,他的大部分干部战士才能一步三摇走下来。
哦,不能拥抱战士们。尽可能平静一些,强刺激会使他们昏过去。不能响亮地拍他们的脊梁,长期蜷曲在洞里,他们的脊椎弯曲,关节闷疼。特别要克制住眼泪,就当他们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刚刚到山上玩了半天。
来了,可来了。
是他的兵么?
三五成群,互相搀扶着。几个人架在一起,仍摇摆不定。都努力在做走的动作,打抖的腿一次极难完成十几厘米的蹭进。个别的居然有鞋穿,那鞋啊,不过是挂在脚脖子上的鞋帮。都裸着身,穗状的裤头如树叶般吊在腰上,在风里汹涌地动,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场,也一定无法辨认儿子。披肩发,长胡须,一绺一绺粘结成棕榈片的毛发包严了面孔,裂出两只灼亮的眼和作嘶鸣状却呃呃发不出声的嘴。
我的好兄弟!团长再也控制不住了。
63.百日不见太阳的士兵,重新品尝"人"的滋味
向小平(二团八连战士):
终于解放了!呆得人又黄又白,走路都觉得开阔,世界大了,一摇三晃,往上走啊,三百九十六个台阶。那里有个小溪,往江里流的,很清,这样多的水,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嗷嗷嗷,跌跌撞撞跑呀,都往前跑,看谁先用上,跑。干部喊,别跑,防炮!跑,扑扑楞楞冲进去,又洗又喝,死也够本了。干部喊,快跑,要打炮了。舒服就行,打炮怕什么。裤头湿了,破胶鞋里呱唧呱唧响,见了水不要命了。
刘永军(一团五连战士):
公路那么宽,下边还有条白公路,一看,盘龙江啊。水流得嗖嗖的,以前觉得很慢。跑下去,四个人头扎进去,喝呀,喝他娘的,连沙子带泥的喝,不喝就流到越南去了,喝呀,咕咚咚,不喝白不喝,喘会儿气,打一串硬嗝,又喝,长头发弄湿了。老百姓说,这些兵要回去见妈的。我眼泪就下来了。
白召明(一团七连战士):
见到一个沟,奔过去就喝,渴苦了。指导员训,他妈的你们小心地雷,"4.28",越南国耻日,军工光送弹药不送水,高地上勾红薯吃,勾青草吃,尿不出尿。
沈衍柱(四团一连排长):
胡子都发红,团长,他们都不认识我了,我说,是我呀。到二线,看他们洗脸,哗哗的,洗完一泼,糟蹋了。我头发长,身上烂,他们笑我。我小孩九个月了。猫耳洞想是想,一辈子也不想再来了。他们让喝水。我说,不喝,留着做饭吧。他们说,这有的是!我问,随便喝。好水,好水。
孟吉平(一团五连战士):
见了熟人都愣一会儿,想想是谁。说话先咳嗽,看嗓子还有没有。陈大新接我,先交光荣弹。到了住地,排长问我渴不渴,给了一饭盒水,放了糖,我舍不得喝,喝了一小口,省着喝,放那,出去转了一圈,没地雷,随便转。回来一看,问排长,水呢?排长说,倒了。我说,怎么倒了?排长说,凉了,喝热的。那个心疼呀,在洞里,水袋倒完,还得舔舔里边。
胡玉海(一团三连排长):
第二天上午洗澡,防化连的淋浴车,上边照顾我们连,我们第一家。规定半小时,洗着不想走。别的连队也是下来的,在外边喊。我们也不管,一搓,一层一层地掉,一搓一团,洗了还有。洗了一个半小时,穿衣服特别扭,不习惯了,就喝水舒服,比吃什么都香。第二天早晨刷牙,刷了两次,牙膏都染成红的,刷不干净。
赵文志(A二团八连)
下来先洗澡,洗完往铺板上一躺,好自在。在上边三人一条防潮被。到小河里洗的澡,用洗发剂洗头,整用了一瓶才见沫,光流黑水。
李牧(A团一连配属军医):
三个月不刷不洗,不得病。一下来,刷牙反而疼了,病都来了。同学说我变了,到处撒尿。师长见了,不认识我了,你他妈的胡子呢?
胡玉海:
第三天拉的大便,还硬,过好几天后一天好几次,有时好几天没有,一个月才正常。喝够了水,第二天尿下来了,白的,也不疼了。在洞里尿不出来,急得要拉手榴弹。
战士甲:"爬出来第一件事,看看太阳什么样,都忘了。狠狠打几个嚏喷,舒服死了。"
孟吉平:"能喊出一句话,是最痛快的。看看太阳是不是还是原来那么大,晃眼得不行,睁不开。摔了七八跤,脑袋都不知道是脑袋了。看树,草,绿多了,见啥都想摸摸。躺在地上打两上滚,我躺在草上,太阳晒得挺自在,舍不得起来。"
胡玉海:"本来我体质相当不错,一百多天,下来两条腿发抖,连里让抬我。我走。说话时嘴不听使唤,特别激动。我们是最后一批,走到马甸上汽车,六里地,走到九点,走了三个多小时。政委、参谋长等着我们,握手,他们特别激动,流泪,讲了讲,我们站了十几分钟,站着直哆嗦,听不见讲啥。汽车到了家。全连那么多人,先回来的都换了衣服,头发一理全不认识了。从车上往人群里扑,拥抱啊,叫啊,哭啊,架着我进屋,被子都铺好了,都躺着,生活从头开始。"
何广成:"下来眼睛看不到什么东西,离敌人近,不敢咳嗽,光着脚穿裤头下来,鞋被耗子咬烂,有的剩个鞋帮。下来痛痛快快咳嗽几声,猛叫唤。晚上睡不着觉。没一个人直腰走路,都弯着腰,队列里硬挺一会儿,下来又勾着腰,老觉得要碰头。到后方没事了,仍不敢走别的地方,怕雷。下来不知道东南西北,很孤僻,电话铃一响,就在梦里打电话,喊,耗子扔地瓜了(越军扔手雷了),给他吃大饼(给他引爆定向地雷)。神经失常,头一星期啥也不干,吃完饭,按班带出去溜达,先慢慢走,走近点儿,到个地方躺草上吹牛皮。全连集合,站不住,乱晃荡,没五分钟就有倒的。"
刘永军:
下来什么也不想带,都扔了。出来吃不下罐头了,喝了半瓶五加白,陈大新给我买的,说有半斤,四个月没喝酒了,半瓶下去,跟飞似的,在营后指喝的。所有的人说话都好听多了,立体声似的,没了事,认识不认识,都往那边一站,听人家说话,看人家嘴动,傻呼呼的。
胡玉海:
到医院睡觉,女护士给我量体温,一碰我,我上去一巴掌,以为有敌情。看电视,特别激动,出来个人就嗷嗷叫。晚上睡觉还象在哨位,一有动静就伸手抓电话。给护士长说对不起,她说,没事,下来的都这样。
荣久华参谋:
八四年那次参战,守了一个多月,全连一百八十多人,下来八十人。有个班,加强班,十五人,就剩二人。准备先洗温泉,一到曼棍,武器一扔,倒地上就睡,最长的睡了三天,送的好东西都没人吃。首长说,睡吧,过三天再说。赶上中秋节,按编制一人一瓶酒,香槟,一块月饼,一盒云烟。四班这两个人,还有别的班,也有剩三、四个人的,酒没喝,对着月亮,点蜡烛,烧了烟,酒祭。中间摆月饼,不在的一人给戳一根烟,剩的人跪一圈,在曼棍小河边,沙滩上。这是九月九号,中秋节。昆明军区领导机关送来的月饼,上面有首诗:身披硝烟赏明月,御敌守边度佳节,中秋月饼犒将士,既表慰问又祝捷。连长当时不下来,弟兄们就这几个了,红眼了。最后八个人抬下来。确实走不动了,没受伤也走不动,我下来时,几里地走了八个钟头。连队休息一个月,又去拔点。
64.木箱在大后方变形,殒落在太阳撞击出价值更年期
净化战场,这是上战场之初集团军制订的一项战场建设措施。我边民多与越边民结亲,人员来往频繁,时有越军特工人员掺杂其间刺探军情。集团军会同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采取净化措施,有效地防止了敌人的渗透活动。
而战区本身并非净土。
大千世界有的,战区都有,诸如淫秽录相带、裸体扑克、暗娼、性病。而战区又拥有自己的特色。没听说过私人武器交易吧?手榴弹能换罐头香烟,执行货币功能货币也能直接购买枪支弹药。边村的手榴弹晋及率相当高。手榴弹的作用是何卫财产。当地民风恨盗不恨娼,偷他一个玉米,他会举手榴弹追歼你。偷大姑娘却比偷玉米容易得多,只消说去富裕的地方,她马上跟你走,故人贩子极易得手,没有爸爸的小孩人数也随之大增。
作战士兵的各种欲望受到死神的严格纠察,处于被政治工作人员千百次赞美的"净化"状态。若果真如此,也就不会发生回到北回归线以北的那些事了。
姑且称作战争能吧。参战一年半,一个集团军积蓄了多少战争能,恐怕用一般方法难以计算和显示。
北回归线以北的一切都显出巨大的反差。从北纬23度到北纬40度,从亚热带到暖温带,猫耳洞人由裸体到用越来越多的外在物把自己包裹起来。大后方令人烦躁不安,不仅是温差,还有湿差,那么多官兵滚鼻血,口唇生疮。装慰问品的木箱出现变形和扭曲。这样的箱子几乎人人都有。数千公里外的战场设在原始森林覆盖的群山中。箱子和慰问品值不了几个钱,对后方最不适应的就是钱。物价奇贵,刚巧又赶上抢购风,同出发时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前线也贵,火柴一毛钱一盒,但毕竟军事共产主义成份多,吃饭不交钱,政府又以巨额财政拨款确保烟茶站菜蔬蛋肉的物美价廉。慰问品也多,裤衩背心毛巾基本不用自己买。后方的物价把官兵们搞得叫苦不迭,连集团军的一位领导干部也说每月手头紧巴巴的。他们吃惊地听到,他们打仗期间,万元户不再是可以夸耀的资本,十万元百万元户拔地而起。若要斗富,数万之众的堂堂集团军在第一回合就会输给百万资本的个体户。为日后生存计,军队医院拟为伤残指战员举办无线电培训班。被求援的地方单位索要劳务费,伤员们喟然长叹,腿都掉了,哪来的钱呀。一个体户闻知拍案而起,不就是钱嘛,我出。笔者心情与伤员无异,感激复哀哀。更有耸听者,喟参战官兵了了战争财,统统肥得流油。官兵愤怒之余唯有苦笑"是他妈有发财的,高档慰问品被他妈的狗吞了!可我们呢,作战补助加猫耳洞费,总共十五块,就这几个钱脑袋别腰带上去卖命,回来倒一个个成了贼了。"他们看后方人分外扎眼,后方人看他们也不顺眼,都认为对方变了。也许真打出了一副盗贼模样,官兵自己也意识到与众不同。同样的装束,留守的官兵与前线回来的官兵硬是能分出来。即使微笑也乱不了真。在理论上绝对列不出甲乙丙丁,往那一站,又绝对有种强烈的感应。打过仗的浑身上下往外透一种劲道,许多人这样对笔者说。笔者一震:战争能?读出这种劲道的后方人会识趣地绕开走,心想,别惹了他们。真把我们当贼了,前线人想,妈的,老子为你们打仗,你们狗日的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子!自悲?自强?不得而知。
反差,落差,全方位的格格不入。
心理场被粒子击中!
战争能的核骤然裂变!
根本无须投资,打过仗本身就是资金,资本转化成金钱全凭一句话,所有的参战部队来回均经过昆明。昆明市有三条不见诸文字的规定:伤病员看电影看戏不买票;进公园不买票;坐公共汽车不买票,甚至出租车也白坐。要钱么,老子打过仗。这句话是一张万能的支票。不止伤病员,是当兵的就行,挂一脸凶相闯电影院,仿佛越军就在里面,把门的一定笑脸相陪。昆明市宠坏了当兵的,当兵的幻想让"老子打过仗"这张"支票"在全国通用。因此,在集团军驻地的北纬四十度的另一座省城里的公共汽车上和影剧院门口,关于"支票"有效无效的争执也无法用接二连三来概括了。用习惯语言说,这些都是支流,而且是暂时现象。主流还是好的。有两件好人好事为证。公共汽车上,二士兵自恃打过仗,拒不买票,满车乘客侧目。北京军区陆军学院一位处长看不过去,替士兵付了款。在某县城,两名探家士兵与售货员闹事,围观者甚众,公安人员也降不住这两位一口一个"老子打过仗"的兵。此时一军队干部挺身而出,大喝,老子也打过仗!这位干部正是二士兵上级机关的保卫科长。撞到枪口的滋事士兵被推进别有一番光景的禁闭室。
那场面令人终身难忘。连着许多昼夜,一列列军列把凯旋官兵的欢呼和泪水抛向花的月台。万众夹道欢迎,商店的塑料花和绢花被抢购一空,一束束鲜花飞向车队。从车站到营房的十多里街道,欢声动地,官兵们淌着泪品咂被理解的幸福,何况人群中有他们的老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接着是各种慰问品的轮番冲击,把理解的交响曲奏到最强音。
然而,对官兵理解得最透彻最深刻的,当推公安部门。第一列军列尚未到达,他们已有了预防治安新问题的全盘设想和准备,并召集了公共交通、服务行业等部门的联席会议,要求各行各业对胜利之师官兵们的可能越轨持冷静和宽容态度,避免酿成不愉快事件。这一精神传达到所属单位的每一名工作人员,军方更强化了防堵措施。但是,假若能堵住还会叫战争能么?
直快列车上,一歹徒对女乘务员无理取闹,眼看要发展到殴打,旅客无一出面制止。参过战的军人赶到,二话不说,出拳便打。军人的重拳如鼓点,命中眼眶,一块青,命中鼻子,一团红,命中太阳穴,歹徒踉跄后退。车停靠站台,歹徒跳下车,军人飞身追上,双一阵旋风般的拳脚相加,打得歹徒哭号求饶。开车重新启动,军人跳上车,女乘务员呼地关门,再不知道歹徒是死是活。
小事一桩,做好事不留名。
你们回来了,你们的太阳留在了北回归线以南。北方也能看到太阳,却因为斜照而不觉其温暖。殊不知,若去了这斜照的太阳,地表的一切生命都会中止。你们付出了生命的一部分,付出了爱也付出了恨。你们用青春的势血染红了高升的太阳,染红了深厚的土地。牺牲的战友长眠在红土中,你们身上负荷着双重的生命。你们在为一个民族的肌体注入病霉抗体。因此,在前线我们向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建议,凯旋后在军史馆竖一座碑,刻上参战者的姓名,也包括用手榴弹换罐头被判刑的那两名战士,毕竟他们义无返顾地上了前线。你们的战争履历是大多数同龄人所没有的人生体验,你们的太阳曜曜辉煌。
但是军人的太阳命定要在战火中升起,而军人却不能为自己的光芒去制造战争。
军人向和平女神献殷勤最多,和平女神对军人却最绝情。
为战争出力被战争重新塑造的军人与和平的隔膜愈加增厚,你们又在不可回避的"价值更年期"里退出军队,为此你们要付出更沉得的人生代价。
直面历史,你们会觉得一时的委曲心理显得如此卑微而可笑。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历史巨掌中转来转去的一对保龄球。一场局部战争,连历史的一个喷嚏都算不上,战争中的具体人更不值一提。历史老人只关心自己的进程,对人的全体他从不承担道德责任和义务。
历史最终要帮助和平女神抛弃所有的军人,军人的终极价值是消灭战争,消灭自身。
你们脱胎于和平,烧炼于战争,现在又回到一平中淬火。你们有不寻常的经历素质。悟通这一点后,你们定能好自为之,把人生的新太阳高高举起。
65.龙蛇新春晚会不再向老山祝酒,一串愤怒的枪弹震醒关闭前的战场
伤残战士张德超,即将由昆明后方送内地康复所,领导询及要求,他说,要再上老山,看看主峰碑,看看战友,看看炸掉双腿的地方。1989年4月12日,专车停在老山主峰上,登顶的237级台阶,高位截肢的他,坐在也是站在营长的手臂上,被一步步背上去。照相留念。手抚光润的大理石碑面,他泪如雨下。
连队为张德超饯行,酒液在杯中打抖,再见吧,老山,再见吧,有脚印的历史,谁养也罢,谁管也罢,总医院那位1984年"4.28"之战的伤员无言地告诉他,无脚之路要靠自己走,爬或滚。那位伤员肢体完整,而属于本人意志的只有双臂和头颅,高位截瘫的他在痛苦中即将迎来又一个"4.28"忌日,此刻他的最高理想是能象两岁儿童那样自己解大便。
为自强干杯吧,张德超颤声说。
同日,五千多里外,为了"4.28",我们决定重访战区。
老山主峰团以董酒相款待。我们深领厚意,一年间,该团接待费高达十余万元,光临老山的团体不减,只是慰问团与记者作家锐减,各类参观团激增。活动内容无非是主峰碑前合影,吃饭,慰问与被慰问的位置全然倒置,主峰团还要百倍警惕保护亲人们,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学会了真情与敷衍。因之,能享受主峰团的好酒,实在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殊荣。
董酒,董酒,我们懂。我们懂酒。
酒,爆竹,备下这两样吉祥物,到达老山即将接手防御的一支英雄部队,收看中央电视台的龙年春节晚会,瞩目他们的明天。只待老山代表在屏幕上出现,立即爆竹齐鸣,倾杯以庆,却没有,连声好也没问,众哗然,达达达达,一士兵按捺不住,扳机抠到底,一梭枪弱带着他的啸声宣泄上新春夜空,师长查明情况,打个听其自然的手势,同年的人大会议上,前线指挥部一位将军的慷慨陈言,已见诸报端,然而,龙蛇一脉,己已年春节晚会对前线将士又一次有违,更不要说唱给一支祝酒歌。
老山被冷落了,从举国注目的银屏到实际政治生活。无疑,战场降温、宣传降格的决策完全正确,也无疑,与以往的参战部队相比,命运于他们是不公的,依然在流血,即使不存在敌对者,密度堪称世界之最的雷场,也在不停地为中国残疾人队伍输送新成员。
只有当事人还记挂"4.28"。天保边检站站长说,那一天,将换上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老山主峰甘团长、周政委说,象去年那样的规模不大可能,但为了面子,越军的小折腾在所难免,不管规模大小,请祖国人民放心,有我三团将士在,敌人休想过老山。
和平女神与睡美人在凝眸,对光荣日,对战场关闭前军人鲜血与生命的继续付出,她们淡然一笑。
但目下,冷落便是一次新的赋予,企望理解吗?回答是肯定的,但不乞求理解。外来的理解不能成为内在支柱,需要忍耐,而忍耐终归也要有所依附。那么,靠什么?"4.28"要求老山回答,期待军队回答,老山在思索,整个阵地在思索。
下面这个故事可以做为最初的催化剂。
即将接防的将士中的一员,对前后方的反差与增厚的隔膜忿忿然,提笔给家乡县领导写了封信,为了触动父母官,他把交防部队历经的甘苦写到本部队头上,年三十夜,正吃年饭的县委书记接到前本来信,当即拆视。阅毕,书记推开酒杯,泪流不止,正月初一上午八时,在紧急召开的五大班子联席会上,县委书记哽咽着念了信,全场静默,初三,由县武装部长带队,满载价值两万元慰问品的汽车由贫困山区开出,千里迢迢赶到战区,此时,部队仍未接防。
"你这是乞求理解!"部队政治委员严厉批评写信的干部。
干部很委屈,不指望理解,还能指望什么?
是啊,指望什么?答案在渐渐明晰,这层纸最终由一位教导员捅破,在第一期作战体会的结尾处,教导员庞光均写道——
让我们从"困惑"中让起来吧!因为流血的战场不允许我们把每个人的大小困难都解决好了才去打仗,不允许我们在得到别人理解后才去冲杀,不允许我们等着把环境改善了才钻猫耳洞,环境和现实逼得我们记住两个字:自强!
沉甸甸的作战体会被团政委王卫南立即上送,师党委会议室灯火彻夜,段树春、陈庆去等人深入交流思考。
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外有敌国,则其计先自强,自强者,人畏我,我不畏人。"
这是口号,更是支柱,这是强音,更是强力,老山呼出:自强万岁!
"自强万岁"在战区引起的强烈震憾和产生的多方面效益,留给将重新关注老山的新闻记者们去书写,令人欣慰的是,在蛇年"4.28"来临时,继前五年之后,老山不仅又走过了几年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同时也实现了多波次推进后的一次大的精神开拓。
再度告别战区的心情是复杂的,老山战事乃至整个中越之战给了我们文学的积累和机遇,而明年的"2.17"和"4.28"是什么样子,不很清楚,极可能没有新的战事供我们酿酒,这没什么,我们的悲哀一旦同人类的福音相悖,我们将迅速转轨以图自强。
酒的饯行,为我们,也为战争,前线将士的敬酒杯杯不容推辞,数杯后,段政委酣烈的目光在复述一小时前的发问:民族的脊梁何在?
一樽热醪发国问!发问本身已涵蓄了答案的充实,回归中我们感到血管饱满了许多。
结语 九歌
全世界都注视他。
驻阿苏军司令格罗莫夫头顶战斗帽,身着佩戴中将肩章的制式呢大衣,迎着各国记者群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缓步向前。1989年2月15日的苏阿边境上空阳光明媚,一扫前日的阴霾。正是前天,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大雪纷分,接运最后一批苏联军队的运输机只降下两架。原订最后一批撤军人数为50人,苏联方面为向120名记者作出表示,决定由飞机带走15名军人,作为最后一批苏军撤离路透社布尔的象征;而最后一人的撤离,按照阿富汗问题日内瓦协议规定的最后期限,正由格罗莫夫中将领衔主演。阿富汗的土地在格罗莫夫脚步下还剩几米。这意味着,历时十个年头的苏阿之战将成为历史。格罗莫夫眼前出现苏联乌兹别克共和国的铁尔梅兹镇,出现情绪高昂的欢迎人群,出现黄头发蓝眼睛的男孩子。
男孩子扑过来。
爸爸抱着儿子,抱住和平。
这是撤军的姿态吗?
越南一方面宣布将在1989年9月底前全部撤军,一方面加紧使柬越南化。
已然白发苍苍的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于1989年2月12发表声明,提请国际社会注意:现在已有100万越南移民在柬埔寨定居;冒充高棉士兵的越南军人已被安插进所谓的洪森柬埔寨军队;洪森——韩桑林政权的各个部门、行政机关及其内外政策均受越南的严格控制与指挥。
合众社电称,9月26日,最后2600名侵柬越军列队开过了柬越边境的得胜门,军旗在破旧的美国装甲运兵车上飘扬。
是的,走马灯式的撤军把戏。越南玩弄了多次。对出尔反尔,失信天下的这么个小国,人们持听其言、观其行的态度。作为一种承诺,国际社会还是欢迎的。
毕竟1989年的和平兆头越来越多。
十月的鲜花彩门镶嵌的千里战备公路上,从麻栗坡到春城昆明,云南各族人民载歌载舞,欢送大军。十个春秋,当地群众每次欢送都伴随着欢迎,独这一次大军只有北上,没有南下。中国人民解放军英雄之师,以自己的英勇作战和牺牲,给越南地区霸权主义以沉重打击,胜利完成自卫还击、保卫边境的光荣任务。
摩擦频仍,但高潮显然已过。
大部队防御作战转为正常的边防守备。
在人民共和国年满四十周岁之际,野战军向英雄老山泪别,向烈士陵园泪别,向大战区告别。
至此,自1979年2月17日起始的呈热点状态的中越军高冲突告一段落。亚洲松了一口气。世界松了一口气。
年度:79-89。亚洲贯穿着几场战争。
起点与终点在"9"的旗帜下重合。89年馈赠给人类偌多的福音。
"9"是偶然性的花朵,它的花托深处蕴藏着不可抗拒的必然。战场的关闭乃大势使然,和平使然。
然而,巴拿马运河之畔的硝烟,使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
八十年代的帷幕拉开的时候,笼罩在人类头上的是战争甚至核大战的阴云。
九十年代来临,被战争和军备竞赛搞得疲惫不堪的世界,忽然发现还有更普遍、也是更困难的问题困扰着人类:人口、资源、粮食、污染等等造成的生态危机。我们的地球村,愿来是一个脆弱的星球。
谨以此文——
祈祝亚洲在本世纪最后一个年代获得休养生息;
祈祝历经劫难的人类平稳地渡向二十一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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