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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战争密录

_4 未知(当代)
谁也说不清战区有多少雷了。
地上摆的是雷,地下埋的是雷,空间挂的也是雷。敌人埋,我们也埋,换防要埋,有的干脆用抬筐往下倒,地雷顺山坡滚,雨水一冲就埋上了。
一年一个雨季,一场雨埋一层雷,年复一年,雷越积越多,形成了立体的封闭的雷场。
雷的密度,已是世界之最。
在表层,到处是用抛撒方式布下的压发雷,雷壳颜色已和土地融为一体,加上茅草、残叶、碎石,形成天然伪装。还有精心设置的绊发雷,定向雷,各自把守着自己的领地。
有一位处长,带领部队一次布雷四万颗。
二月份降了一场冰雹,开始是满山的地雷被雹子砸得一声一声地爆响,后来那炸声就连成片,雷炸倒了大树,大树倒下又压发了雷,整座山被炸声与哨烟覆盖,形成了雷的交响奇观。
一次雷击,竟从不同方向引爆了多枚定向雷。
国庆节会完餐,团参谋长曲明安拿着三个空酒瓶子,从堑壕里随便往外扔,三个酒瓶砸响了三颗地雷。
在这里遇到的那些森林动物,尽是被地雷炸断腿的。二连阵地经常来的猴子,腿是被炸拐的;八连几个人竟然能追野猪,逮住了,一看,原来野猪的蹄子早被地雷炸掉了。
侦察排战士李项田,爬上一颗大树固定集束手榴弹,不慎从树上滑下来,不好,要做"阎王女婿"了!下滑中他却又一把抱住了旁边的一根树枝,再往下看,中见地上的灌森丛里赤裸裸袒露着四、五颗"72"式防步兵地雷。
有条军工路,全是泥浆,敌人埋雷不用伪装,按到泥浆里就行。七连的军工背煤油走到这儿,右脚被炸掉了。卫生员上来抢救,当他打开第二个急救包时,自己的一条腿又触响了一颗雷,腿被炸断了,他用手抠着泥浆地面想爬出雷区,手从泥浆中又抓出一颗雷来。
有一条排过多次雷的路,允许慰问团从这里上去。
有个姓于的姑娘,实在走不动了,由战士小孟牵着走。
终究还是摔了一跤,坐在那儿,喘着粗气,再也走不动了,可就在此刻,发现身边有一颗地雷,差点没压上呢,小孟喊了声"有地雷!"
那姑娘也看见了这颗地雷,好象不踩它也会马上爆炸似的,姑娘"嗖"地就站了起来,也不用牵了,也有劲了,紧跟着往前跑,想躲过危险区,那姑娘吓得小脸苍白,连声说:"快走,快走。"
在某团七连六班哨位,班长在哨位前十三米处边触三颗雷,人们无法前去收尸,只得把工兵连的"雷博士"尤建华请来。
这个哨位的洞口被敌人的炮弹炸塌了,需要整修。班长怕新兵出意外,自己早早地起来在哨所前的那棵芭蕉树下取土装编织袋。他只是身子晃了晃,脚下却已触了雷,雷就在芭蕉树根部,他听到了爆炸声,眼瞅着自己的两条腿断的,两只脚带着鞋飞了起来,他没有看到自己的血,在那一刹那间血没涌出来。他看到那棵芭蕉树被摧倒了。
他被冲击波冲了起来,想站着,已经不可能了,两个支撑点都已不存在,身不由已朝后边重重地倒下去。
倒下的身子又压发一颗地雷。那硝烟是从身子下升起来的。半边屁股被炸没了。他只是惨叫了一声。
这一声还没落下,整个身子象被激流托了起来,被那巨大的旋涡冲得翻转了。
尤建华用探雷针,探出了一条路,通到六班长的身边,又探出两条路,通到六班长的那两条腿边,他开始往这边探路,这条路是通向六班长的那只手的。
在空间布雷,能利用的条件,都会巧妙地用上,树枝、藤条、竹子,都不会放过,一根毛草也是可以拴上绊线,碰上就完了。
枝杈上的地雷,会成空爆效果,一炸一片,不是炸脚,而是炸头、炸脸。
某部八连的阵地前边有两棵树长到一块了,只有中间有一点小缝儿,人们说:"看这两棵树抱得多紧。"
谁知就在它的那点小缝里,敌人也设了地雷。四班一个战士修工事扛着木头往回来,木头在那缝边一碰,雷就炸了。
侦察兵开辟通道,休息之后,战士王华站起来背背囊,甩得动作稍大了点,挂了树枝,树枝连着绊线,一颗跳雷响了,一下子伤了七人,王华牺牲。
阵地上,有几个人照相留念,胶卷用完了,触了雷,草丛中的绊发雷,挂在树枝上的一束手榴弹同时爆炸,两伤一亡,死的那个战士是独生子。
高出地面的石头、悬崖,敌人也不放过,想法挂上地雷。某部侦察三连的王启明,侦察爬过一个窄洞的时候,前边的人都过去了,可他比别人大一号,胳膊肘触响了雷,在胸侧爆炸,当时就不行了。
在地下,乃至河流,小溪内,也有层层叠叠的地雷。
某部突击组的一个战士,那次排长在前面走,没事,他第二个走,感觉不好,喊了声"排长",没等排长扭过头来,就炸了,炸得很惨。
还有那公路,走了多少人了,车也压过了。就在这公路上,一个战士又踏响了埋在地下的一颗雷。
有俩架线兵,一个踩在另一肩上架线,地上看不见雷,但那兵往下一跳时,雷就炸了。
战士王昌明刚刚十七岁,发洪水后修工事,探得很深了,可那里还是有雷,不知是哪一年埋的,王昌明触雷致残。
李建学是在修猫耳洞时炸伤的,雷就在编织袋里。
编织袋内的地雷,有的是当初装土时就随土装了进去。敌人设雷也很狡猾,会设到你门口,把编织袋撕个口子,塞进雷去,又恢复原状;
还有一个连队的战士想在编织袋垒的壁上钉个木桩挂东西,一钉就钉在雷上。
现在请看看被誉为"钢铁阵地"所在的八连战士遇到的雷:
新战士樊万齐修工事,雷炸了,炸掉了一只脚,左眼球被炸得挂在脸颊。
这个阵地的通道,边上草长得高了,不容易分清通道,就派战士把草剪一剪,似乎看到草下有根线,但已经晚了,战士被炸伤了。
在这条通道上,有块大石头,翻这块石头很容易踩滑,一旦滑倒后果不堪设想。只有炸掉它。
用了不少炸药,山崩地裂的爆炸之后,这里已成了一堆碎石,开始清理这些碎石。王新勇放心地扬起镐头起石头,谁知那一镐下去,便又砸在雷上,爆炸了。
王亲勇当时很清楚,看到自己穿的高筒雨鞋被炸了一道口,象是撕裂的,便还以为仅仅是撕裂一只雨鞋呢,不一会,血便从雨鞋那口子里往外淌,知道不好,抬到医院才知道脚炸碎了。
48.阴险的迷藏
在雷的重重包围中,人们怕踩雷,宁肯象踩梅花桩一样走石头尖,可偏偏那石头尖上就布了雷。
一炮连战士张际顺扛着木头。专门走刀背似的石头,敌人象猜着了会这么走,在石尖上的一点条子缝内塞上了地雷,张际顺脚尖正好踩上,前三个脚指头和脚掌被炸没了。
想思树下也成了敌人喜欢埋雷的地方。还总有人去把地雷踩响,后来高炮某单位不得不去几个架线兵把相思树炸毁。
在某阵地上有五棵芭蕉树,有一棵开花了,火炬似的很美,距哨位不到十米。不久,便结出了一长串芭焦,那红的花依然还在。
那树冠使人心旷神怡,那树根下的雷却使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战士们将毛竹劈成竹槽伸到那棵树下一步,哨位战士制造的"尿素"可以顺槽流到芭蕉树根下。
在战士们即交将换离开哨位的时候,那树上的芭蕉成熟了,一个战士用两根粗毛竹铺在地上,象是铺上了两根铁轨,他踩在上面,一步一步终于到了那芭蕉树下。
那串芭蕉挂得很高,有人说:把树砍倒吧,砍倒我们就可以收摘芭蕉了。这个兵说,不行,这芭蕉树还长呢,还年轻呢。
这个战士攀上这棵芭蕉树,手已经抓到了那串芭蕉,芭蕉串断了,他闪失了一下,从树干上落下来,两脚没有落到那"竹轨"上,偏了一点,触雷了。那美丽的芭蕉被炸断的,战士喊:"芭蕉树!"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腿也被炸断了。
在另一个阵地上,哨位不远处有棵小芭蕉树,洞内战士闲得无聊,想用那棵芭蕉树美化阵地,把树移栽过来,迈过去刚一挖,雷就炸了,士兵牺牲。
敌人的诡计多得很,尤建华排出的诡计雷就有二百多个,每一个是一种诡计,每一个的诡计都不一样,每一个都是针对人们的心理而埋设的。伪装得十分巧妙,小鬼子们确实鬼。
这是雷的迷藏,是动真家伙的藏猫猫,布雷为藏,藏得严严实实,想都想不到,排雷为找,找不到为输。
你能藏,咱能找。
对不起,咱也能藏,让你找,你能找到吗!
在老山主峰,水源突然断了。
派尤建华带着战士周鸿斌去排除障碍。
从主峰下去,用探雷针,一针一针插,象纳鞋底似的插了一遍,三百五十米的通路排出了一百四十颗雷,终于看到了水源,是敌人用钢锯把水管锯断,水向石缝里流去。
只有那滔滔流水的声音,周围死一样的静,翠竹,绿树,美丽的长长的藤条,一种天然公园一样的景色。看到这优雅的环境,不会是一种放松,有一种恐惧感立刻袭了上来,是心灵深入的预感,一种心理上的无形的压力。
毫无疑问,敌人就躲在附近。
他一只手拿着探雷针,有地下"纳鞋底",另一只紧抓着五个捆到一块的手榴弹,盖是拧开的,一有情况就可以投出去。
离水源还有一米多,有片带着露水的草叶,仔细辩认,叶子却有些无精打采。他警觉起来,抓住一棵小草,轻轻一提,草根是被铲断的,下面有东西。
他轻轻地提那草,不一会就认了出来:诡计雷,最上面的是一颗苏式地雷。
有一条天然的藤条横在那儿,弯弯曲曲,老态龙钟的样子,这藤条太美了,做藤条拐杖会有龙头拐杖的那种效果。这么美的东西长在这儿,敌人不会不在它身上用心计。
藤条果然拴着地雷,那雷是五个一组的。他摸到了拴在藤条上的引线,细绳绷得很紧,一动藤条就炸,一剪这绳子,也会炸。
他不动藤条,也不剪绳子,先摸到雷,把雷的保险闩上。
这下可以剪绳子了,取下几颗雷,再顺着那线往下摸。底下还会有雷,不然怎么能称得上诡计雷呢?现在该"顺线摸瓜"了。
土是湿漉漉的,一摸,是一根削得很实的手签,顺竹签往下摸,是一个绑在竹签的手榴弹,竹签周围喧哗着那么多精制的小地雷。
不得不让人佩服小鬼子的精明,这雷设置得何等科学。
可尤建华要高他们一招。
他入伍前是建筑工程学校的高材生,是研究爆破专业的,他潜心研究四个国家的五十多种地雷。一天中午,在排除一颗压发雷时,那颗雷发生了"半爆炸",那无数钢珠炸出来,屁股和肩膀上炸进了五颗钢珠,还有一颗钢珠从嘴角钻进来,撞掉了一颗大牙,忍着巨痛手指甲将钢珠一一抠出,最后才"噗"的一下吐出了嘴的钢珠和半截牙齿。
在雷的迷藏中,敌人那一套对他来说迷不住,也藏不住。
敌人自以为得计,竟把他们的传单贴到了尤建华那个阵地的一个哨位。这不是欺人太甚吗?那传单下会有雷。
那断的的竹子,被敌人利用了,敌人来袭扰,会象踩高跷似的踩在竹茬上,往这边运动,竹子内不会长雷。
这回就给他们来竹子雷,竹子的断茬里先装上石子,再放上地雷,最后再灌上点土,单等敌人到这里来踩高跷。
还有棵树倒下了,象条长龙卧着,敌人为了避开地雷,准会从这倒着的树干爬过来,保险得很,也吉利得很,象乘上了一条龙。
尤建华把那树皮翻开,用砍刀在木质部砍出洞来,洞里塞上地雷,再把树皮复原,就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只等敌人晚上来乘龙。准让他当个"乘龙快婿"。
这还不够,又专门在地上按上鞋印,按上老鼠的爪子印。
夜里雷就炸响了,那声音听起来象过年放二踢脚。
49.最后一颗雷属于他
人们都记得遇上的第一颗雷,某部侦察兵排到了第一颗雷,都不敢轻易动它,找了个长竿,挑在竿子的一头,颤颤悠悠地挑了回来。
"挑回来个西瓜啊!"
都跃跃欲试,想上去摸一摸,又不敢。
"只能摸,不能动手动脚,摸一下就犯错误了。"人们还是笑。
第一颗雷总是喜剧。
人们也忘不了自己遇到的最后一颗雷。
最后一颗雷总带着一生的遗憾。
那只是一瞬间,却会改变一生的命运。
那一瞬间,那是那样偶然,那样奇巧。
某部阵地,那是著名排雷大王排除最后一颗雷的地方。那位英雄排了第1201颗雷,雷排完了,在下坡时,他把探雷针往地下的插,正好插在了土里的雷上,炸了,眼睛被炸瞎了,腿被炸断。
在老山,有这样一句口头禅:"地雷一响,国家来养",这话指的是步兵。对工兵来说,是"地雷一响,立即火葬",因为工兵排雷是趴下身子,被地雷炸掉的常常不是脚,而是头。
我们无法听到这些同志谈他们遇到的最后一颗雷。只能找到那些触雷后的"幸运儿"。
刘玉祥:
我是8月22号遇到的最后一颗雷。当时我已经排地雷1193颗。
打了一千条狼,却被狗咬伤了。
最险的还是晚上排雷,黑得连点影子也不见,那草又密,大小枝条纵横交错,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只靠两只手的感觉,我把袖子挽到头,这样两只胳膊的触觉也可以利用起来。
探雷针咬在嘴里,把两只手伸到草丛中,一点一点往上抬,轻得很,遇到有绊线,就感觉到了。
最后一次是在救护的那个地方,通路上碎石很多,排过多次了,我想再稍加宽一点通道,让人们通过时更保险些。结果触了雷,当下我被炸得悬起来,屁股摔得疼极了,连忙捂着屁股,生怕屁股摔坏了。
人们过来给我扎止血带,我才想起屁股摔一下算什么,炸的是腿。在医院锯腿,我听得很清楚,中间断了一根钢锯,又换了一根锯条。
以往每排一颗雷,都要记下,那数字越积越大,想起那些阿拉伯数字,有一种荣耀,一种自豪,可最后那个阿拉伯数字,却让人窝囊一辈子。但我不后悔。我听有人说,宁肯什么也不要,还要那条腿,这不可能,总有人会遇到最后一颗雷。
最后一颗雷给我的雷场生活画了句号。
最后一颗雷送给了我两条拐杖,我把它当成人生的脚手架。
侦察连四排长权国红很开明,战士们喜欢找他吹牛,八月份出去搞侦察,指挥组对他说:"你注意点,别踩了雷!"他乐呵呵地说:"踩了地雷还不给咱个一等功?"
他第二天就触雷了。
果然给他记了个一等功。
那次是5月28日,前边的那个战士往石上攀,负重40斤,重心偏了,眼看要倒在通路外边,另一个同志去拖住他,不料负荷太重,两人一块倒下,站起来时,踩上了地雷,一人炸掉左腿。
从那以后触雷的多起来,全连排长差不多在几个月中先后都受伤了,好象敌人的雷很会收拾他们这些兵头将尾。
这次他们是走到雷窝子里了。在前的工兵发出很惨的叫声。四排长权国红赶忙前去救护,却绊响了一颗手榴弹,弹片把胸口炸伤。
权国红把工兵背了起来。工兵的伤很重,可是刚迈出步子,也触了雷,只见泥土全扑了上来,两人全倒在了地上,权国红的右腿被炸掉了,再看那个工兵,又负了第二次伤,这次是炸了眼,"我的眼给泥蒙住了。"工兵喊。
权国红看很清清,那不是给泥蒙住了,眼球被炸了出来。
他心里难受,好象那雷不是炸在腿上,是炸到心窝子里头。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最后一颗不仅炸了自己,还让已经失去腿的战友送去眼睛。
哪怕是自己的眼睛炸了呢,自己怎么就踩到这儿呢?
想救他,反而害了他。
我怎么回去见同志们,怎么回去向人家人父母交待啊!
战士们把伤员从那深山背下来,人人身上都是血,都累得倒在那不能动了,分不清谁是伤员,抬担架的来了,抓住一个满身满脸是血的就往担架上放,"X你妈,老子没伤,伤员在那儿!"
权国红被抬走了,从那以后他象变了一个人,再不是那样随意开玩笑,最后一颗雷不仅使他失去了一条腿,也给他带来了永生永世的内疚,夜里他总是梦到那位工兵,他遇到任何一个盲人,都会想起那个失去了右腿而又失去了左眼的小兄弟。
50.给生者的悼诗
人们都以为尤建华死了。
他的老乡们把第一杯酒洒在地上,哀悼家乡出来的排雷英雄。
家乡的父老乡亲悲痛欲绝。
6月底,尤建华到麻栗坡拉波纹钢,在停车场见到了老乡徐亲新民,一见尤建华,没看清似的又往前跟了几步,追着看,这下就吓跑了。
尤建华热情跨上着,他竟然往后退:"你不是死了吗?"
尤建华没有回答,只把手伸过去,可他还不敢握手,那表情不亚于见到了一个从麻栗坡墓穴中走出来的人。
好象他的死是预料中,而活着却让那么多人惊讶。
战友畅怀大笑:"连火化队的人都说你死了,亲自给火化的呢。"
尤建华没有笑,说他死,这不是真的,但火化队那遗体是真的。
那是不久前牺牲的工兵冒建新,尤建华和他是江苏老乡。
尤建华:
我和冒建新在集训队是同一个屋,他蒙着眼练习,练到抓一把火药,正好二两,捧一捧,正好半斤的水平。
参战前我们一同探家,那个姑娘一定要嫁给他,家里不太同意,当时给姑娘介绍一个木工,她就跑到建新家里去了。他们领了结婚证,操办得很简单。
我们一块归了队,冒建新给我买了到郑州的火车票。
在车上,我要把买车票的钱给冒建新,他怎么也不要,见我硬要给,就说:"等我们凯旋回来时,你给我买车票还不行吗?"
我同意了,我说话算数,凯旋时车票由我买。
现在要凯旋了,冒建新不在了,这车票还买不买?不买,我心里更难受,觉得对不起战友,这是精神折磨啊!可是要买呢,人不在了,买车票烧了,这算什么事啊。
冒建新他们那个洞离敌人太近,大小便不能出去,头一天晚上,他不小心把解手的盆子弄翻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几个战士就骂,当天晚上开会时,他为这事向全小组做了一个检查。
第二天他牺牲了,战士们哭得很伤心:"昨天带做了检查,就这么走了!"
那是敌人的炮弹把他们的哨位炸塌,五个人伤了三个。六班长五林长赶来为冒建新包扎,小冒说:"里面还有两人人。"
等班长把两个战友包扎完,才了现冒建新是腿被炸断了,血流得很多,他自己进行了包扎,但却无力把绷带扎紧,血带在淌。
如果先抢救小冒,也许......
他的爱人给他来了封信:"我无论生男生女,孩子要起名叫爱军。"
收到信时他已经牺牲。
这一天,宣传科长刘学公带着战地记者来到尤建华所在团,这里是老山主峰。他们是来了解尤建华事迹的。
人家一听来意先吓了一跳,然后才说:"不会吧,尤建华刚执行任务回来。"
尤建华来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看着熟悉的刘科长把眼睛都哭肿了,谁不知道自己刚刚摸了阎王爷鼻子回来。也许是那个跟在自己身边执行任务的小战士以为自己死了,哭得那么伤心,报话机早把这哭声给传过来了。
那是5月20日凌晨,尤建华带着两名战士来到那四十米的悬崖边上,沟那边就是敌人,射孔看很很清楚。为了切断越军特工的偷袭线路,需要下到悬崖底。
他们带着八条背包带,尤建华把背包带一条拴住腰,一条拴往腿,这样就可把他倒提起来。崖上有颗小树,背带另一头绕在树上,让两个战士拽着,一点一点往下放。
敌人在悬崖也设了地雷,如果头朝上往下滑,身体就会触雷,只能头朝下,脚朝上,用那背包带吊着往下来。一只手必须支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剩下的一只手抓着探雷针,一针一针地往前探察,悬崖上的草棵、石缝内都有雷,探出来,就用牙齿咬住地雷绊线给再用另一只手排雷。
身子被绳子吊着,一晃一晃的,晃动幅度大了,牙齿就得赶紧松开绊线,不然真会晃炸了呢。
稍一稳,咬住再排,在半空用一只手操作,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力气真要用完了,悬崖上的棘刺,石头尖,把他身上划得到处是口子,满脸是血,绳子在腰上勒得象是要断裂,急救包捆在腰间,光荣弹套在脖子上。现在是头朝下,气也喘不上来,肠肚也象是要倒出来似的,眼前一切全是倒置的,崖底的石头都直对着脑瓜顶,总觉得绳子不存在了,脑瓜在飞快地向下附落。
他一连排了八颗绊发雷,才下到沟底。
谁知刚刚站稳,敌人的炮就打过来了。
上面那两个兵急坏了,以为敌人发现了尤建华,以为尤建华中了炮弹,如果"光荣"了,就赶紧拉上来,决不能让敌人把尸体弄走。
两个兵急急忙忙片的拽,把吃奶的劲儿也用上了,那绳子在手里快速地倒着,下面的尤建华就腾空而起了,想撑护一下崖壁都不行了,象是拴着的一只吊桶,在那悬崖上一碰一碰,碰过去碰过来,直冲着那无数硬枝、尖石蹭过来,划得他痛不欲生,想躲也躲不了,只是两只脚在半空乱登,两只手也乱抓挠,什么也抓不住,手也划破了。
他真是火透了,一拖上来,就喊:"我没死呢!"他真想把那俩兵狠骂一顿,可那两兵一见他,就扑上去把他抱住了,哭得那个伤心,好象他真死去似的。
"我没死!"他又喊了一句。
那俩兵还不放手,好象怕他死去。
"放下去,把我重放下去!"
于是重新把他吊下去,这次他头变得晕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心里也变得很乱,似乎绳子放得太快了。
真险,在他落地的时候,支撑在地面上的两手之间,竟有一颗苏制压发地雷,差一点脑袋就没了。当下全身冒出了冷汗,象散架似的瘫软起来。
记得刚接防时,他先带五个人到阵地上见习,分到某部的工兵连二排四班,吃饭时发现全排才做了几个人的饭。人呢?谁也不回答,饭后才知道他们排上来二十七个工兵,死的,伤的,现在包括一个见习的,只剩下了七个人。
阵地上养的狗,大多也带着雷伤。三连一条白狗看到一个战士出来解手,以为是有情况了,也冲了出去,结果触雷,成了一个"小儿麻痹症"。
有一次尤建华执行任务,雾很大,看不清路,在一个交叉路口,那条狗不走了,他们一看,前面好几颗绊发雷,还连着爆破筒,今天这狗如果不出来,也许就触雷了。
后来他看到更多的是战友的雷伤,这使他心里总有一种失职感,人家靠自豪感、责任感往前冲,他靠的就是这种失职感,虽然他平时很文静,最怕干冒险的事,可是怕,也得干下去。
一针一针地探,钢的探针他磨短了七根,一年穿坏了八双解放鞋,排出了越军地雷1101颗。
那次他们出发,通过雷区,象纳鞋底那样开辟通路来不及了,只能探出一个一个碗口的坑,一米一个坑,就踩着这种坑走,坑小,脚后跟不能沾地,否则就有触雷的危险。
他一只脚踩在这小坑里,一个新兵踩在那边的小坑里,伸过后来想把定向雷递给他,谁知只差一米够不着,再迈一步就行了,尤建华喝道:"别动!"
新兵停住了。
他用探雷针向地下扎,想探出一个能落脚步的地方,把那定向雷接过来,就在那一脚步掌大的地方排出了三颗地雷,新兵站在那儿惊得不敢动了。
尤建华这边只是前脚掌着地,实在受不了啦,身子有点晃,他想把脚后跟也着地,站得稳一点。
但他知道在这样的雷区,就是脚后跟也不能随便落下,他那双眼就象是看出脚下带有雷。就先用探雷针扎脚后跟那个地方,一扎就感觉出来了,有雷,先把雷排出来。
你看他两只脚没动地方,竟然在手能探到的地方排出了十七颗地雷。
新兵不敢看了,手挡着眼哭:"排长,咱个不行了吧,还能出来吗?"
尤建华说:"别慌,一步不能错,雷炸不了咱俩一根毫毛。"
他俩迈出最后一个脚窝的时候,真有那种迈出了阎王殿门坎的感觉。
那天,刘科长去团部,正式听到了尤建华牺牲的消息,悲痛至极,先是发疯一样地骂:为什么不早点把他保护下来,排雷英雄都得完蛋吗?难道就真不不能一个囫囵的排雷英雄吗?他排了那么多雷还让他进去冒险,是看他老实吗?骂完了便哭,哭完了便挥笔写了一首诗《悼尤建华》。
第二天就带着战地记者去采访烈士尤建华的事迹。
接待他的就是尤建华。
51.让雷场告诉未来
战区地土地上,布的雷总是比排的多,大地成了一张雷的储蓄单,支取的少,存入的多。雷已成为大地细胞的成员,随着大自然的变迁,与那些有灵性的及没有灵性的万物一起沉浮,它会沉睡,也会醒来,却不容易消亡,随时有可能重见天日。
地壳残留的雷是留给子孙的遗产。
不要以为地雷只是在对垒的阵地上,雷的扩散远远超出了敌我阵地。
老乡耕地常常耕出地雷来。上山打猎、砍柴,也会触雷致残、身亡。某部在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很象是特工触雷了。尸体被抬回来,很多人都来看,看看越南特工是什么样。有人当即辨认出来,他是一个村里的老乡,上山找猎,踩到了敌人埋的地雷上。
一个苗族小伙子上山砍竹子,被炸断了腿,周围又没有人能救他,村里派人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家里只剩下两位老人。
老乡也会埋雷,哪里需要人们禁止通行,就来个地雷封闭。长到两三年的三七很值钱,有的百姓就在三七棚子边上埋上地雷,谁也不敢贴近。
在一个并不算太靠前边的小村庄,村里也有三个人触雷,死了一个。有个人腿被炸坏,架了双拐,从此他也就和地雷结了缘,家里地雷不少。
他家只有他一人,行动不便,怕人们来祸害他的东西,就有房子周围到处布了地雷。
部队配合地方有关部门,想办法在群众中收武器弹药,总也收不完:"你们要用地雷保阵地,我们还要用地雷保家呢。"兄弟们分家,除了分家产,也顺便要分一下手榴弹、地雷。一颗手榴弹、地雷也可以换一瓶罐头。老人在去逝前给儿孙留下的遗产中,也包括手榴弹、地雷什么的。
地雷做为遗产留给后代,大量的是在地下掩埋着。
即使是在表层抛撒的那些成千上万地雷,年年的雨季都会带来大量泥沙把它们覆盖。洪水一来,便被卷入深层,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但这些雷也并不甘寂寞。
在上甘岭方向,战士挖水道,挖到一米七了,战士还是触了雷,某团二连一个哨所滑塌了,需装编织袋加修,他们是在地下两米的深处取土,连队的通信员小杨装了一编织袋土,他把袋子提上来,墩一墩,想墩实一些,不料袋内已混入一颗雷,刚一墩就炸了,腿被炸断,流血过多......
某部的指挥所是高在一个庞大的天然洞内,洞内可以搭起很多帐篷与木板房。这洞可称得上是世上自然奇观,如果旅游者进来,绝不会失望。
这洞很深,友军探过,打着多节电池的电筒走,越走越深,还有地下河,电池耗完了,只得返回来。为了防止敌人从洞里摸过来,就布了雷,连地下河里也抛撒了雷。
这地下河通着洞外,有不宽的石缝,水就从那里流出来,出水处正好是某部医院,有时就可以发现从那冒水的地方会冒出雷来。
在某了地有一条暗道,实际上是一条不宽的山洞,可以通到敌人那边去。后来这山洞就封闭了,里边密密麻麻地全布了雷。
过了几年,布雷的部队已换防走了,这条山洞似乎被人遗忘了,成了一条地下雷场。
那里边的雷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这恐怕都留给了历史。也有人想象,在某个世纪,人类会打开这个山洞。
但有时历史也会浓缩。为了前去袭扰敌人,到眼皮底下干一家伙,决定重新打开这个山洞。
山洞打开了,他们象是一群未来的人走进了二十世纪人们留下的洞穴。
洞里依然是二十世纪的那个样子。
洞里是稀泥,泥中是地雷。
这个陌生的世界,排雷全靠两手一把一把地插那稀泥,那泥有毒,三个人的手都肿得老高,皮磨掉了,就感染。空气中也有毒,刺得眼睛红肿。
从这洞里排出的雷是用筐抬的。
排到洞那头,他们便看到了敌人的哨位,这才有一种返回了二十世纪战场的感觉。
通过这条"古洞",他们直插到敌人的厕所,把麻袋准备好了,谁来拉屎,就把谁装回来。
临撒,他们在敌人阵地上放了火,火烧得很大,敌人使劲地喊。内容无非是"救火啊!"
他们又返回了这条"古洞",重新布雷。布了多少?没法统计,要求是达到敌人无法来排除。
这洞又成了一个雷洞。洞又被封死了,别人是找不到它的,成了一个埋在地下的无人知晓的雷场。
人们说:我们这一代是无法打开它了。
也许未来人会发现它,那时人们会象探索山顶洞那样,不过关注的不是石器,不是骨针,不是用火的遗址,而是雷。
这些地雷一旦被人们投放到在自然的怀抱,一旦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被大自然所携带,所庇护,人就对它们无能为力了。
人可以排雷,但仅仅是在雷场的大平面上开出几条线来,那叫通道。
蚂蚁们可以把地雷蛀透,战区的蚂蚁能在水泥板上蛀窝呢,老鼠们可以在地雷上嗑洞,老鼠需要磨牙。但被蚂蚁、老鼠蛀坏的地雷有几个呢,地雷毕竟不是油饼。
1916年5月3日,英、德海军在日德兰半岛附近的海域展开了一场激战。战斗结束后,英舰"鲁普斯"号发射的一条鱼雷仍在海上横冲直撞。后来,有人在世界的其它海域也见过它,直到1972年后才不见它的踪影。
看来是需要时间,悠久的时间。时间就是历史。积淀已经留给了历史,历史会使地雷失效消逝,也会使地雷和恐龙蛋一起永久存留,并会使地雷变得象出土文物一样珍贵。
当我们在某部一连一排采访时,他们正在搬家,阵地上猫耳洞内的波纹钢全拆下来。
既要搬走,那所有猫耳洞都要炸掉,炸不掉的天然洞,石缝,就都布上地雷,整个阵地上都有地雷来封死,从里到外。地雷一箱箱运来,连那战地舞厅也堆了那么多箱的地雷。
这战地舞厅是战士们背水和水泥修的,上面编织袋被复层有二十厘米厚,舞厅内布置得很美。
明天一早这个舞厅将不复存在,它将被炸成平地,然后在上面布雷。标准只有一个:让敌人无法到这里来,也无法在这里排雷。
从明天起一连这里也不再是舞厅,而是一个再不能人有来的雷的原野。
战士们在达里举行最后一次舞会。
大家尽情地跳。音乐是欢快的,从此这里再也听不到欢快的音乐。
跳累了,就坐在一边的地雷箱上歇一会儿,接着跳。以后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来跳舞了。
排长不想跳,班长郭庆喜也不想跳。"你说,以后还会有人到这里来吗?"
"来不了啦。"
"真可惜,这儿风景多好,打完仗,应该开个旅游区。"
"坐直升飞机,不落下来,在顶上盘旋。"
"后方好多人候到这儿看看呢。"
"不打仗,就没有这么多人想来了。"
"我就想来。"
"来了,在那儿立脚?都是雷了。"
"不打仗的时候,这雷也没法整了吗?"
"没法。"
"以后科学就发展了呢?"
"也许。"
第二天,人们听到那里沉闷的爆炸声,舞厅消失了,从此,那里只剩下了雷,留给大地也留给历史的雷。
雷躺在地下,不会永远呈静态,不甘留在一个地方,如果说雷成为地球的一种细胞,那么无数的溪水,河流,无数的塌方,滑坡,则是这种细胞转移的肌肉、血管、淋巴。
某部侦察排执行任务过一片流少地带,道路是排过雷的,谁知流沙的滑动又带来了地雷,把一个见习学员的腿炸了。
在某团部有一处接水的地方,人们常去,不料就从山上滚下来一颗雷,就滚到了这接水处。
某团三连新兵陈维标到厕所解手,正蹲着,从山上滚下一颗雷,在身边炸了,吓得他提裤子就往洞里钻。别人听到地雷响,以为他触雷了,说了一声"不好"也往外来救他,见他提着个裤子,脸吓得没点血色。他的体会:地雷这玩意,你不踩它,它也会来找你。
某部机关前面有一条小河,河里常有地雷冲下来,层层水波常会雷推到岸边。这里的侦察连在河边清理卫生,一次就从淤泥中清出三颗雷。
那次发大水,水把一个存放地雷的弹药库冲走了,还有那设在水道石缝中的猫耳洞,整箱子的雷被冲散,(当然也有不少罐头),于是山下的那条河就成了雷河。那雷不仅能顺流而下,还会逆流而上。
河里的雷群顺着水流冲得很远,几里之外还有撞响雷时见到的水柱,再往前就不知道了,河从哪里流出国界,雷也就从那里走向了世界。
敌人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过来埋下的那些地雷,也将从这里物归原主。
有一条山泉汇成的小河,平时水很小,所经之处,常有十几米到几十米的落差,形成多处瀑布。
最有气势的是在某公路边,那瀑布从石壁上倒挂下来,下面就是一座石桥,水珠总是把石桥溅得很湿。
到了雨季,这瀑布就变得很有气势,很远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瀑幅一下宽到了十几米以致几十米。
那瀑布中以常会席卷着地雷滚落下来,在崖底发出清脆的炸裂声,只是瀑布水声不断,使这地雷的炸声显得不那么震耳。
这崖下的桥很重要,一直有岗哨。也流传着不少惊险的故事。说敌人特工为了炸这桥,化装成老百姓,赶着牛过桥,牛背上的柴草里装着炸药,到了桥上,那赶牛的便走开了,守桥战士立刻鸣枪,牛惊了,奔跑起来,刚跑过桥,就炸了,牛炸得粉身碎骨,桥没事。
雨季到了,瀑布变得凶猛起来,溅到桥上的水在流淌。
溪水携着泥沙到这里跌落。
突然有一天,那石桥处轰轰的响起了爆炸声,地下与空间都在传着这巨大而沉闷的声响,有人说那是天上的雷鸣,也有人大喊一声"不好!"再到石桥上去,才发现那石桥竟然被炸坏了一大块,碎石飞出很过远,连栏杆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人们能估计出这需要多少梯恩梯炸药才会炸出这个效果。
人们看出来了,那天兵天将便是洪水瀑布,它们携带着人类赠与的无数地雷,横冲直撞。
满山遍野的地雷滚动了,汇入那暴涨的小河,那一道道的雨裂沟中露出了深埋的地雷,圆圆的,象鹅卵石那样经过千百万年大自然的磨砺才成为适于滚动的卵状,地雷天生就是卵状的,适应滚动的。象是服从天命的一群的士兵,一声令下,便到那低凹的翻滚的河流中来集合,顺着激流,排成多路纵队,雄纠纠地向前开赴。有的站队了,淤积了,一股激流,一个旋窝便又把它们卷起,加入那开进的雷大军。
那水无可阻挡,那雷也无可阻挡。
水流到哪儿,雷就滚到哪儿。
这流动的雷的大军终于来到了这悬崖边上,它们跌下去了,起先还是连续爆响,终于那么多雷一起跌落,轰隆,轰隆,那爆炸声压倒了瀑布发出的声音,看不到哨烟,看不出溅起的泥土,但那雷的大军一起爆炸的力量,竟将那石桥炸伤了。
还有那无数没有爆炸的雷,在水中翻滚,随着泥沙一起向前冲去了,冲向深沟,冲向前面的开阔地,也冲向河床。在这里,地雷犹如地球表层的癌细胞,在随着河流的血管扩散,再扩散。
第十二章
52.八百个蜜月加起来不满三百个足月
看见了,那是他的家。那儿,是她的家,也看见了。她在干吗?三排长入神地看着车窗外头。他看不见他们的家。他们还没有家。当兵的成了家也依然没家没业。兵车向南飞驶着。二排长想着他那新婚半月的妻子,担心着她那瘦弱的身子,一米六六的她毛重才九十斤,风一吹象要倒。他同时为自己的弱肉强食而内疚。她的家也看不见了。她在干吗?最后那一晚上,真委屈她了,真不好意思。他们谈了四年多,可结婚太仓促了。一说打仗,都凑开了热闹。此一去生死未卜,干吗非先找上一个不可呢?他觉得还是不该结婚的,可还是结了。部队那一阵到处都是结婚的,甭说招待所,连菜地连猪食棚连库房连作坊,所有的房子都住满了。新婚的和老婚的,领证和的没领证的,都往一块住。他给更新的结婚的战士让了房子,动员她回去,她哭了,说什么也不走。他们的蜜月才半个月,这一别又是"君今往死地",他也没法劝了。真委屈她了,住到了连队的大会议室,还没炉子。到晚上,四班副又成了新郎,没地方找房子了,也在会议室凑合吧。对角上一个角一对。最后那一晚上,象集体宿舍,真不好意思。四班副那边又是新婚第一宿。有什么办法,灯一灭,动静小着点儿吧。办完事,渐渐觉得冷了。换得再紧捂得再严也还是冷。睡不着。就是不冷本来也睡不着。睡不着又不能说悄悄话。听听那边,他们也没睡着。不知道忍了多半天,他发话了:"四班副。""到!"这一声四个人都乐了。"冷吧?""真冷。""睡不着?""睡不着。""外边月亮挺亮。""是挺亮。"可真冷。""是挺冷。""一冷又显着黑了。""黑点儿好。""还是亮好。"好什么,一亮咱们就全曝光啦。""干脆起来聊会儿天吧。""聊吧。""哎,等会儿开灯,我们这口子还没穿好呢。"灯开了,大会议室,对角上,一个角一对,穿着衣服又披着被子,四个聊起天来。
团里的集体婚礼上,新娘代表发言最来劲,她说,军人就是最可爱的人,说理解信任,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现在马上结婚才是最实际的行动。全场都给她喝彩。
那个团的集体婚礼,新娘家代表是唐山东省姑娘,念着念着理解支持的讲稿,忽然冒出一句,地震没砸死,这回又上前线,呜呜地哭开了,一下子没人说话了,新娘子们挨个抹泪。
那个连的炊事班长才有意思呢,他八三年和原来对象订的婚,一说打仗女方吹了,结果他的家乡又出了个见义勇为的姑娘,先来信自报家门,接着就到部队来了。本来姑娘就是想打抱不平,安慰看看这老炊,可指导员故意拿话激人家,说现在可不能结婚,一结就连累你了。姑娘一听,说结就结,好让他放心上前线。第三天就在连队举行了婚礼。听说那姑娘叫沙志红。
说着说着,两对新人又来了情绪。排长的她天亮就要走,;四班副那一对还是新婚之夜。又闭了灯,双轻手轻脚地。这叫什么事吧。一打仗真什么也不顾了。二排长叹了口气。真委屈她了,那最后一晚上。兵车还在向南飞驶着。
一位团政委说,为了让大家安心上前线,我们为十六对新人组织了集体婚礼,团里各级主官都参加,拍录相,发纪念品,把声势搞得大大的,战士们很感动,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们的老兵多,都二十二、二十三了,再打两年仗,都成了困难户。二十四岁以上的还有一百零九个没对象呢。我们想办法吧,有苗头的就抓住。有的姑娘就是到部队来看看对象。一看这场面这气氛,咱们也结。团里搞完,营里连里统统搞,一共组织了六十多对。我们就是要通过这些来告诉人们,尽管是打仗了,也还是结婚的多,吹灯的少,理解的多,不理解的少,就是要告诉大家,你们仍然是最可爱的人。
一道参战命令,使集团军近八百多官兵成了新郎。
八百对新婚夫妻的蜜月有长有短,长的不到一个月,短的十天八天一个星期。侦察参谋齐华林结婚第三天就被电报召回部队,开进经过西安时,妻子和岳父、岳母都到车站送行。在站台上,她转着泪说她害怕,总梦见唐山地震。齐参谋是地震孤儿,一家六品人,父母弟弟和两个妹妹那次全没了,就剩他一个。临开车,老丈母娘说,唉,我们娘俩一个命,老头子就是我们结婚第三天上的朝鲜战场。工兵连指导员张建国晚上八点钟赶回河南老家,骑自行车带着未婚妻到县政府敲开秘书的门办了手续,晚九点入新房,第二天早晨七点登上返回部队的车,结束了为期十小小时的蜜月。
八百个蜜月加起来,不满三百个足月。
参战部队有两个突击:突击结婚的多,未婚妻突击吹灯的多,集团军有了八百新郎,同时也有了两千多名"吹灯兵"。
在战区,到处都可以听到这样的故事,各级政工干部似乎尤其注重这一点,对之都有精确的统计数字,然后再向你谈几个曲折的或者感人或者令人愤慨的事例。临上前线突击结婚,说明我们战争的的正义性质和群众基础,说明后方人民的理解的支持,说明八十年代战士最可爱;而众多的吹灯兵在前线出生入死忘我战斗,则说明当代军人负重报国,说明新一代士兵的高尚情操,说明他们更可爱。
19号阵地25个兵,平均年龄22岁,没有一个结婚的,自称"光棍阵地"。光棍阵地上原先还有五六个有对象的,一说打仗,尤其是一上阵地,就一个接一个的吹灯,最后只剩下了李广才。光棍们都把他的她看成是全阵地的唯一希望,而李广才自己,一方面很自豪,同时又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大家。对象是他的中学同学,并且在第二汽车制造厂上班。部队临出发她要来看他,他没让她来。她来信说上前线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在后方支援你。上阵地后,李广才给她写信,没说是在全团最前出最危险的阵地上,交防的友军在这个阵地上坚守期间,平均一天伤亡一个,这些当然不能告诉她,不能让她更提心吊胆;。但阵地情况李广才写信告诉了同学,也终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李广才从一上阵地就盼信,盼了两个月,她的第一封信终于来了。信中说你们是了可爱人的,有更多的好姑娘在等着你,咱们分手了你别有包袱。这信不仅对李广才,对全体光棍都如同一记闷棍。光棍阵地悲哀了:咱19号算是没戏了。光棍阵地愤怒了:妈的回去哥们儿替你找她算帐。都吹了,光棍阵地这回是名副其实在铁杆光棍了。没有了后顾之忧,老越来吧,来了光棍们就猛干,总想过过瘾。不过李广才和她还通着信,她告诉他,她春节结婚了,是厂里的,他于是向她祝贺。此举虽然招来光棍们的一致谴责,李广才却说,我们毕竟爱过一场。
最使前线官兵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吹灯。这些战场上的男人们最恨的就是负心姑娘。即使敌人似乎也不曾使他们那么痛苦,即使敌人似乎也不曾让他们那么愤怒。
吹灯,指的是中止恋爱关系,而且通常是一方还热着,那边已经绝情了。只要有谈恋爱地方,就会有吹灯现象。在参战部队,吹灯的更多更集中些而已。但吹灯一词,无疑是个极有中国特色的字眼,它所包含的社会心理内容,它所体现的文化伦理背景,都是中国式的。
吹灯本身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恋爱关系不象结婚那样可以明确地以证为准,再者恋爱过程极易出现反复,一句吹灯话一封吹灯信,也许是分离的起点,也许不过是个小小的波折或大大的玩笑。多少多少个吹灯兵这种统计数字肯定会有许多折扣在,当然也有确定了的,比如欠灯信同时就告诉过去式的对象,我已经于或者即将于某月某日与我的丈夫结婚,不有的参战前请假回家结婚结果她已经成了他人之妻。如此悲壮的军人我们遇见的不止一位,这都是吹灯兵无疑。除非我们的战士有百折不回令人敬佩的骑士之风,再把她从情敌手中夺回来,象他们在战场上那样一往无前,有我无敌。可惜中国人不兴这个。中国男人没那样的精神。我们就会骂娘骂女人。
吹灯兵中,感情越深的越痛苦,同时也就越是理解谅解对方,恨劲也越小。倒是同一战壕战友们,为他忿忿不平,对她猛骂一个点儿,什么激烈难听的话都说。那些负心姑娘们,成了战场上男子汉们最大的发汇对象。上战场所遇到的一切困难艰苦危险不幸等等,都向着她们尽情地猛烈发泄,也许从中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吧。我们总是向弱者发泄和施威。我们常常诅咒不该诅咒的,而对该诅咒的却缄口不言。新婚别者,不见"沉痛迫中肠",吹了灯却如此怒发冲冠。而这吹灯怨之中,总让人感觉到一些男尊女卑,从一而终之类的小生产的历史要求。我们向来以为离婚包括吹灯——被甩了、被蹬了——是一种人生的失败,一种人格的降价,一种行状的污点,总之是一种极其丢脸的事情。临此窘境,我们又总是求助于开设道德法庭进行缺席审判。
既然离婚率适当上升是现化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那么吹灯增多便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尤其女性主动提出者为多,这似应是一种进步。相对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方,这都是进步。生活就是选择。妇人同样有选择的权利。军人之上战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难道因此就有权利连带剥夺姑娘们对未来生活的选择么?我们在前方打仗不就是为了后方更幸福么?这里有一封吹灯信——
强弟,请原谅,我们分手吧!现实无法使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是可悲的,又是可怜的。我以为这样的选择在将来对你是很幸运的。虽然我们现在都很痛苦,但这对你是一处解脱。
原谅我吧!原谅你这个疯子姐姐。生活为什么如此捉弄人啊!这里我给你买了一套《水浒全传》,但愿此书能给你解闷,在此,我求你不要谈到付钱一中。你就当作姐姐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最后,祝你在战争中走向新的彼岸。
无论写信人出于什么心理和动机,至少这种方式还是较为文明的。
进步与退步相随相伴。在众多的吹灯之中,确有不少是非感情因素在起作用。虽然完全由情感支配的爱情不会有,但爱情毕竟不同于交易。商品化再彻底,人类也不可能进化到或说堕落到那一步。某侦察连战士刘正贵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牺牲,第二天寄来了一封信,别人拆来一看是封吹灯信。副指导员送骨灰到烈士家乡,吹灯姑娘闻讯赶来,哭得那伤心,最后提出作为烈士遗属她应该得一笔抚恤金。副指导员当场公布吹灯信将其羞跑。好在这样的人还不很多。有同志揣摩此种心理写了这样几句。并把它登在战区报约上——
如果你当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爱妻;
如果你牺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
如果你负伤,我就是残疾人的朋友。
这也不失为一种概括。兵们尤其是吹灯兵看了很解气。解气也只是一剂精神胜利法。真正感情深的棒打不散,本来就经不起考验的吹了灯或许是塞翁失马,多一次选择机会也未必不好。
53.战地流行的歌
那拉的中秋之夜,没有月,扬虎城还没有爬到洞口,就失望了。外面黑黑的,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还洒下一天的泪雨来。傍晚,他和文书赵志刚给前边的特供阵地送了一趟节目物资,回来又象地老鼠一样钻进这无名洞,用定向地雷和手榴弹封闭洞口。想起是中秋节,大家都没心思打扑克,吹牛也吹不热乎,又都睡不着觉。杨虎城又想起那个风雪夜的小站,想起老妈妈追着火车跑的身影。他爬向洞口,这十几米这次却显得这么长。总是不到头。月亮出来了,他想妈妈在家看着月亮,月亮在这儿照着我,他一边爬一边想。但他失望了,他先听到雨声,他又看见黑暗。杨虎城在离洞口若悬河两米处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封闭区域了。他看着那一小块没有月的外边,没有月毕竟也是中秋节。那天半夜差不多这个时候,12月6日夜11点40分,兵车到了他家的那一站,那个叫孟塬的小站,他听见了妈妈的喊声,还有姐姐们的喊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他扑向妈妈,三个姐姐都哭了,见他剃光的头,他对象也哭了,哥和弟弟扶着60岁的母亲。一家人在车站上等他已经等了三天两夜半。他心里乱的要命,他们说的什么他都没听见,自己说的什么他也不记得。只觉得停车40分种就那么一小会儿。他被叫上了车。铁罐头车把妈妈他们送远了。妈妈抓着他的手,跟着车跑,哥哥扶着拉着妈妈。他真想跳下车,真想哭。他后悔他没跳下车,后悔车出了站他才哭出来。
猫耳洞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杨虎城的脸上却湿了。两点多钟,想是云里推出那轮中秋的月,他看见对面他们那边的阵地上满坡碎银似的月光。妈妈一定在家看着这月亮,他想,月亮在这儿却照不见猫耳洞里的他。
战士陆平安在猫耳洞里收到一封信,是哥哥写来的,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现在怎么样了,他赶快撕开信。两个月前他曾收到电报,说父母双双住院,速回家看望,可即将上阵地的他,哪里能走得开。陆平安接连写信问候安慰询问,可是家里一直没回信。信终于来了——
弟弟:
原谅哥哥的可能,你骂我吧,咱妈和咱爸,在两个月前的半个月之内双双亡故......爸爸临终前一再嘱咐,你刚去打仗,过两三个月再告诉你家里的事,打仗事大,别让你分心......
陆平安呆了,那张纸飘然落地,好半天他才哭起来。同哨位的战友拣起来一看,三个人抱头哭成一团。他们帮小陆找出急救纱布,抹上哨烟凝成的黑灰,点上两支蜡烛,三个戴黑纱的士兵一起跪向北方,一起磕了三个头。陆平安说:"爸爸、妈妈,孩儿不孝,等打完仗,再去给二位老人家上坟......"
战地的军人们,起得最多的是母亲和妻子。战地的歌曲,非此也不能流行起来。
七九年对越作战打响之后,一曲《再见吧,妈妈》唱遍了全国。老山作战以后,先是升起了《十五的月亮》,继而扬荡起《血染的风采》,87——88年度,战区最为流行一首男女声二重唱《两地书,母子情》。
《再见吧,妈妈》:战士——母亲
《十五的月亮》:军人——妻子
《血染的风采》:军人——恋人
《两地书,母子情》:战士——母亲
前线军人大都喜欢这几首歌,否则它们不会流行。这四首歌,也都曾经引起过争论,见仁见智,宜唱不宜唱,但争论归争论,军人照唱不误,前线的这人尤其需要寄托和抒发自己的情感。
团政委吴延明说,有的指导员跟我说咱们不能让部队唱《血染的风采》,太悲了,涣散军心,有的还说有反战情绪。临出发前好些家属也跟我说,这个歌不吉利,太丧气,这还没走呢就说不回来、不起来的了。他们不懂噢,这就是政治工作。还有让歌给唱垮的部队吗?没听人说吗,在福建前沿,前几年咱们不让唱邓丽君的时候,他们的大嗽叭成天对着你放。后来呀,咱们大陆的流行歌曲比邓丽君还邓丽君了,你猜怎着,轮到他们不敢听咱们的了。"国军"倒害怕"共军"给"腐蚀"了。再说,总得让人有个发泄渠道吧,你越堵,越是给自己找麻烦添乱,越禁止越坏事。我就是要让大家唱《血染的风采》,出发前唱,路上唱,开会唱,开饭唱,天天唱,反复唱,唱得多了,就不在乎了,就不觉得悲了,士气就起来了,我的思想工作也就好做了。
开进途中,天津新兵小韩说,前天在火车上,我无意中唱起《梦中的妈妈》,我就流泪了。出发以前,我写信跟妈说,我们打的是防御战,领导上说危险不大,让家里放心。我妈妈回信,说了好些鼓励的话,让我听领导的,向老兵学习,让我别想家,好好照顾自己。我本来想把妈妈的信带着,可是领导说不能带没用的东西上前线,我就把妈妈的信放在营房了。离前线越近,我心里头越不平静。那天,我唱《梦中的妈妈》,唱了两遍,不知道眼泪怎么就流出来了。我真是无意唱的。我长到十八岁,头一次离开家,头一次离开妈妈,我又一想,我入伍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我已经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不能哭泣,打仗保卫四化不应该想家,我就把这个缺点改正了。我就不唱《梦中的妈妈》,我使劲多唱让青年人欢乐的歌曲,和老兵学习打扑克,经过政治教育,我不想家了。妈妈的那封信,我也放在营留守的包袱里了。你看我是真的不想家了吧?
八七年十月,在八里河东山主峰,总政歌剧团慰问演出。下着雨,观众没有一走的,他们中间好多人,是各个阵地派来的代表,提着录音机来看,回去给坚守阵地战友们放,演员们也在雨中演出。著名女歌唱家张越男登台了,她说:"我是一个入伍43年的老兵,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我为战士们唱,那时候我还小;在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的前线我为战士们唱,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我已经老了,但你们正年轻。今天,我代表后方的母亲,为大家演唱一首《两地书,母子情》——
"孩子啊孩子,春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夏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秋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冬天我想你......"
深情的歌声在主峰的雨中回荡,在人们的心中轰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雨水,滴着泪水。这场雨中演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最后一个节目是,政委指挥大合唱《血染的风采》。
八八年二月份,新华社一记者写了篇内参《不要给战士送"催泪弹"》。
记者说,这首《两地书,母子情》,"目前正风靡老山,成为前线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不论在舞台前,阵地上,还是在猫耳洞里,战士们每当听着这支歌,就深切地凝思、静静地流泪。""从边防部队对越自卫还击战以来,前线流行着许多歌曲","召唤着年轻的战士们奔赴战场,英勇杀敌,勇往直前。""然而,1985年后,前线流行歌曲出现了一些新格调。有的歌,战士们边唱边流泪,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有的歌使战士思亲念家之情油然而生。""近几年,有一种倾向,似乎把战场上的歌写得越凄婉、越悲壮就越感动人。格调低,、旋律悲,起不到振奋士气,战胜困难,压倒敌人的作用","八十年代的军人,有理想、爱学习、懂生活,他们需要的是富有时代气息、体现青年特点、蓬勃向上、生动活泼、优美动听的歌,而不是需要催人掉眼泪的歌。再说,中越边境战争,我们是正义的,而且始终占着主导地位。在敌人面前,为什么要表现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呢!"
54.她们在第二战场
丁卯中秋,一封信从四川富顺寄到了松毛岭前沿,人们一看,是四个月前在这里牺牲的八连指导员朱厚良烈士的妻子胡正英写来的。信中附有一首诗,她请求将这首诗在厚良的牺牲地读一下:
今天,你再也不能够/象每次探亲时那样/沉浸在家庭的温馨/沉浸在那本该属于你的/——我的微笑,女儿的嘻戏之中/祖国母亲的一声呼唤/你便去了你用你坚实的脚步/你是揣着故乡亲人的重托/踏着那弥漫着哨烟的焦土/你用你青春的鲜活的血流/灌注着祖国的边陲/灌注了南疆的杜鹃/灌注共和国旗帜的火红/你去了是军人的妻子那能没想过/在这感情的天平上/我们选择了祖国/为了和平的太阳不落你用你最后的呐碱/振动了千万个战友的心/这声音,也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头/我的爱人啊,我最亲爱的人!
今天,中秋佳节/我把你呼唤,轻轻呼唤/呼唤着我们执着的爱/天上那一轮圆月啊......
妻的呼唤,他已听不到了,就象上次,他的声音,她没有及时听到一样。丁卯春节,朱厚良从阵地给地寄了一盘磁带。但家里没钱买录音机,她也曾向人借,人家推说机子出了毛病,她跑回家就哭了。直到噩耗传来,直到记者到她家采访,她才从记者的录音机里听到了丈夫半年前的声音——
亲爱的妻,为夫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不曾给你多少温暖、幸福,更别说什么欢乐。我感到,我给你带来了负担:老人的照料、家庭的重负、孩子的哺育,还有难耐的相思、挂念和担忧。这些,我只能自责和自愧。但你却从没嫌弃过我,而给我无私的奉献,积极的鼓励。
她天天盼他的信。她天天从报纸上看前线的消息。那天她又去收发室找报纸,找到的却是失望,人们把当天的人民日报藏起来了,因为那上面有他牺牲的消息。当领导准备把那消息跟她谈时,她正背着挎着包要去上夜校。单位接到县民政局的通知,正商议怎样告诉胡正英,她从一楼到二楼借毛笔来了,人们问她干吗,她笑着说练毛笔字,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又要给厚良寄包裹了。几天之后,她悲痛着还是把那个包裹寄出了。不过,这一次信封上和包裹上写的已不是"朱厚良收"。她在信中说,厚良生前在给我的信中交待了两件事,一件是让我买些防中暑的药品寄去,他说战士们在猫耳洞里太热了。怪我没抓紧,现在遵照他的嘱咐,给你们寄去。第二件事,他说他太忙了,让我帮他做些工作,给你们在后方的亲人经常写些信,给他们一些安慰也好。请你们把家庭地址都告诉我吧,我要遵照他的遗嘱给你们的亲人写信......
战友们深深怀念他们的指导员,也深深感铭这位好嫂子好大姐,从前线寄去了无数安慰的信件,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朱增朱挥笔写下了《为了和平的太阳不落》的长文。
元旦前夕,老山又收到胡正英的一封长信:
亲人们:在我爱人朱厚良牺牲以后的这些日子里,你们无时无刻不在关心鼓励着我和我的全家。是你们那种无么奉献、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高贵品质,鼓舞和温暖了这颗因失去亲人痛苦绝望的心。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是一个极平凡很普通的军人妻子。我爱我的丈夫。我应作为丈夫带来上的铺路石,尤其他上了前线以后,为了让他更安心工作,还好兵,多打胜仗,我尽力不把家中的困难或者因思念担忧过度的怨言向他吐露,别让他为了我们这个小家分心,影响战斗。但是,我也是一个感情的奴隶。日日夜夜地盼望着他平安无事,早日凯旋。我和女儿在家里天天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他归来的日子,让我们歌功颂德享家庭的温馨快乐!
可是,今年5月31日于天,可恨的越寇,可恶的炮弹却撕碎了我的梦幻,夺走了我的厚良。我哭泣、呼唤!"厚良!你走得竟是那样的匆忙,你哪怕是再多活十年也啊?"我们那年迈的双老是多么盼望你回家来,安度他们的晚年;我们幼小的女儿是多么需要你的培养教育;我又是多么盼你回来,让我们好好地团圆。可你却永远地去了......
面对我们那天真可爱而又永远失去父爱的小女儿,我忍不信满面的热泪,特别是当房子看到电视里有穿军装的解放军叔叔时,她就要反复地问:她的爸爸是不是那样神气;每当幼儿园阿婕发给她糖果时,孩子也是要叫给她爸爸留点,等爸爸过年回家时吃;当孩子与小朋友一块玩耍各自谈论自己的爸爸时,我那倔犟而又不晓事的孩子呀!也总是对小朋友们说,她爸爸还在前线打坏蛋,打完敌人就要给她买新衣回来,还会给她讲许多许多的老山前线的故事......孩子呀!你爸爸可已经永远不能回来了。我的心真碎了,住进了医院,体重下降了三十几斤。
然而,为了和平,为了正义,为了祖国的安宁幸福,不知又有多少军人的妻子用柔弱的肩膀,用坚毅和顽强,独自承受着家庭的重负。那耕耘农田、照顾婆母儿女的汗水,那在夜半更深遥遥思念的泪水,无不包含着她们对丈夫——军人纯洁真诚的爱情。战争岂止是对军人的考验,我们同样经受着考验。
亲人们:请你们放心!现在我的身体好多了,每天坚持上好班,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力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当然在念后漫长的人生路上,也许我还会遇到坎坷,但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厚良的亲骨肉,我们的小女儿抚养成人,让九泉之下的厚良安息......
死者,已经去了,留给活着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悲伤。朱厚良牺牲后,胡正英天天为他守灵——屋里正中悬挂着着黑纱白花环抱的烈士遗像,下面的案子上放着烈士的遗物:日记本、小提琴、军功章、函授教材......每天每天,她都把遗物擦了又擦。吃饭时,她在遗像下面放一只碗,一双筷,一盒烟,轻轻地说:"厚良,快吃饭吧。我们都等你了。你的胃不好,不能吃凉的。"每逢节日,她就让三岁的女儿衡衡给爸爸下跪,请他下来团聚......
这就是她们的战争。这就是战争之于她们。
她们削瘦的肩上的重荷太重了。社会上,生活中,心理上,感情中的重荷于她们是太重了。
做女人难。
在中国做女人更难。
中国军人的妻子尤其难。
烈士的妻子更是难上加难。
排长张金生的妻子是唐山一家工厂的工人,他们结婚七天,丈夫就上了前线。她不停地给他写信,寄苹果、月饼、麦乳精,还有录着她的声音的磁带。然而她盼来的却是睛天霹雳。部队同志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有两点遗憾,一是我应该早点和他结婚,让他多享受一点人间的温情;二是我没能为他留下骨肉......"采访的军报记者深受感动,表示一定要写她,让世人赞美她。部队领导却对记者说:"求求你啦,别写她了,还是让她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在珍宝岛战斗中,有一们战斗英雄牺牲了,几年后,他的遗孀想改嫁,可部队领导反复做她的工作,叫她一心一意抚养好孩子,珍惜英雄妻子的称号。直到现在,她的女儿都上了大学,并且有了男朋友,而她还是孤身一人。"
解放军报曾刊登署名为胡世禄的读者来信。信中说:
10月中旬,我采访了一等功臣张新奎烈士的妻子郭喜梅,一见面不禁使我吃惊:她比几个月前消瘦多了,看上去老了许多。我问她怎么瘦得这样厉害,她眼眶湿了,声音低微地说:爱人牺牲后,我很悲痛,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象有针在扎,体重由101斤下降到79斤。领导和同志们很关心我,我很感激......
郭喜梅是陕西省眉县人,共产党员,去年7月随军,在部队家属工厂当工人。她爱人张新奎申请去前线某部二连担任指导员。她积极支持丈夫上前线,担起抚养孩子照顾老人的家务,工作干得也很出色。今年3月,张新奎在战斗中为营救战友光荣牺牲。
张新奎牺牲后,留下了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因脑血栓引起下肢瘫痪的父亲、年迈的母亲和在前线腿部致残的弟弟。一些好心人见此景况,对郭喜梅说,这样一个家庭,你一个体弱多病的妇女怎么撑得起来,不如趁早改嫁,或是招个上门女婿。郭喜梅说,我要将孩子抚养成人,为新奎的父母养老送终。8月份,团里几位领导和家属来看望郭喜梅时,也谈到了这个问题。郭喜梅说,我今年只有29岁,不考虑这个问题也不现实,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这话一传开,营内外议论纷纷。有的人在背后骂她:"丈夫尸骨未寒就想改嫁,太绝情了。算什么妇女标兵,算什么党员!"有人当面嘲讽她:"先进当上了,荣誉到手了,当寡妇就不好受了是吧?"也有人以现身说法劝她:"我十八岁就守寡,几十年都过来了,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改什么嫁,不如把孩子拉扯大,落个好名声。"婆婆听说了这件事,提出把孙子的户口迁走,还要郭喜梅表态,要改嫁也得守孝三年。甚至有些部队领导也在考虑,要是孩子喜梅改嫁,妇女标兵还让不让她当,评功评奖还评不评她。
郭喜梅含泪对笔者说:我有许多难处。我连小学都没读完,孩子整天要我给他讲故事,我实在无法满足他。有天晚上,电灯开关坏了,半夜里我不想麻烦别人,自己去修,一下子让电击倒在地。生活中比这更麻烦更难的事多了,我想再嫁,是想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让老人也过得舒服些,也好减少一点组织和同志们的麻烦,并不是为图清闲,民开新奎的父母不管......
战争是男人的事业。硝烟是男性的激素。
但战争却终终与女人的天性相悖。战争所给予女人的,恰恰都是她们最不需要的。尽管最不需要,她们依然是默默地忍受。
我们的伟大的母亲和妻子。
我们的内向的中国女性。
第十三章
55.军界"失足青年"上前线两条腿,下战场一条腿,到后方
三条腿。新一代最可爱的"失足青年"
地雷爆炸的瞬间,寇占友看到自己的腿被炸裂了,只连着一点筋和皮。
战友们抬着他,没有路,只有犬牙一般尖利的石头,徒手走都难立得往,几个人如同在走"梅花桩",随时都在能与伤员一起摔落下去。
小寇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很壮实,担架越来越沉。实在迈不过去了,战友扑在那"梅花桩"上,让抬担架的兵们从血肉之躯上踩过。小寇对连长咆哮:"把我处死算了!"他的断腿由麻木转为疼痛,那呼剩下来的脚一拽一拽的,像是在扯着、撕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拔出匕首,照着那还连着一点的红的亮的筋和皮挥去,他要把它斩断。匕首被战友夺去。
他看看那条断腿:"真没想到,咱也成了'失足青年'了。"他看见过战场上下来的断腿的士兵,听人们喊他们是"失足青年",他真想把那贫嘴砸巴一顿。现在他却以"失足青年"自嘲。腿摆在一边,那只不再属于自己的脚,已经永远失去了。
谁也不能想象他们"失足"后的那种肉体上的疼痛。
特务连侦察排长张俊宪,外出侦察时踩到地雷上,脚被炸掉了一只,那里正好生着一竿竹子,他不自禁地扑住了那竹子伤痛来的很快,只有一只手死死锢住竹身。
人们找来了担架,可他的手还抓着竹子,怎么也掰不开,强壮的小伙子动用两只手也无能为力,伤疼将伤员的五指焊到了竹节上。
再用力掰,指骨节会崩断的。
人们只得用利刃对佳话生子。上了担架,他的手还牢牢控制着那截无辜的绿竹。
战士刘庄,拿着探雷器下到堑壕里探雷,发现了有信号,他放下探雷器,跪下准备排那颗地雷,谁知他有膝盖跪响了更近的又一颗雷。他看到了是被炸起的红土粉纷纷扬扬往下落,他先想到腿,伸手去摸,摸到一把肉条,右腿断了,左腿被翻出一大块冒血珠的肉。"别过来,不有一颗雷!"他喊。一条腿用上了止血带,另一条腿只能撕下衣条来扎。战友把他抱起来,往回撒,发现对面就是敌人,端着枪,朝这个方向寻来了,他们听到了爆炸声。
"放下我!"
"他妈的要死一块死,你穷叫什么!"
他被抬到大队抢救,听到钢据在自己的骨头上嘎吱嘎吱地响。
从此,他经历了人生的一段沉落生涯。
腿是一次又一次沉落的,隔一段、锯一截,锯一截,就矮一段,一米八零的高度越降越低。
"刘庄,你可真成了个桩。"
"这桩,还要缩呢。"
第一次锯,是在大队,将右腿锯到了膝盖下。他记得很清楚,还有一把剪子,哪里的肉筋什么的不整齐,就用剪子清量,也不打麻药。
第二次锯,转送到医疗三所,轮到左腿了,将左腿找齐到膝盖下。在他昏迷中进行的。第三天他才醒来。"好好养伤,不要乱想。"护士王一媛安慰他。"没什么,打仗么。我还有一条腿,我可以帮他们装子弹,装上假腿,照样跳迪斯科,只要地板平,没钉子就行。"王一媛忍不住哭起来,刘庄还不知道他左腿也失去了,"你的另一条腿......"
我当时一听就觉得不对,掀开被子,见那两条腿一样了,一样的短,一样的绑着纱布条子,一样的疼,一样的完蛋了。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想死。我得更坚强,我不能表现差了,差了就没人管我了。我还能安假肢,还能站起来,站起来就能走,能走就能跳,还能跳舞,当了不迪斯科王子,就当迪斯科臣民。
第三次锯:这次实际上包括两次锯,又锯左腿,又锯右腿,锯子都是架在那丰满的、肌肉敏感的、能够显示男性健美的大腿上。切断的先是肌肉,那纹路清晰的肌肉。没有声音,肌肉的纤维是柔软的。尔后又是那很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拉锯声。谁能体会这时候医生的复杂心情呢,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反正那锯齿就象在锉我们的心。"锯多了,就麻木了,不,是心碎了。为了保信性命,不再让组织坏死,不得不落锯,拉锯。
这次左右两边都是把二分之一的大腿锯去了。这两条腿好象是患难的哥俩,又都一样地短下来,谁也不用说谁,谁也不用嫉妒谁。
锯完了就一次一次换药,打开伤口那种疼,不是皮肉不是肠肠肚肚疼,是疼在骨髓。牙不行了,就是那时候咬的,抓住什么都塞到嘴里咬。那次还算清楚,睁了一下眼一看是把王一媛护士的手给咬住了,幸亏睁了一下眼,要不,就把人家的手咬烂了。
有六条被子的被角被他咬破,后来是用军装堵住嘴,军装也咬成渔网。但他从来没有喊叫过,没有哭过。
咱做不了什么贡献了,不能再排雷,也是能再有什么先进事迹。能不哭、不喊也是贡献,这也收作为先进事迹呢。这次就不能再指望跳迪斯科了。
第四次锯:又开始锯了,还是那套程序。这次是利索多了。从大腿根算起,还得按下去,才有量得出左腿留下了1.5公分,不到半寸,右腿留下了2.5公分,不到一寸。腿齐唰唰的没了。还是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后再也听不得锯木头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烦的噪音。再也听不得"拉锯扯锯,姥姥门前唱大戏"的歌谣,那是世上最球的歌谣。再也吃不得锯马菜,那是世上最苦的菜。
这次锯得比任何一次都平静。总算熬到头了,这次锯好了,就不用再锯了,这次锯不好,也不能再锯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锯腿,再出毛病,就能锯屁股,锯肚子,锯肝,锯心。
这次他很安详,他想起第一次锯的时候,锯下的那腿搁在那儿,领导很重视,把它托出去,选择了一个风景很美的地方,挖了一坑,去了不少人,举行了一个庄严的隆重的腿的殡葬仪式。
这次锯不好,他就可以和那条腿在一起了。很可惜,后来几次锯下的那一截一截的腿,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从此他那一米八零的个子,下降为一米零八。
什么维纳斯,她不过断的双臂,要是她两条腿都没有,谁还把她供在桌上。
那不一定。
刘庄后来出院了,好多姑娘要嫁给他,争得快打破头了。住院时病员的女儿什么的和他接触多了,就觉得他很好,很美,非他不嫁。
"要我干什么,摆到桌上,摆到炕上吗?"
"我愿意。"
结果还是原先在家乡相识的那个乡下姑娘战胜了所有对手,那姑娘把家中的土炕整平,把院子也整得很平,她要把所有地面铺上软垫,便于刘庄能活动,要把刘庄接来侍候一辈子,她竟然还不晓得刘庄立了功就可以不回乡下了。
56.无腿的路
新战士朱永明个头不高,很内秀,写得一笔好字,有空就练字,猫耳洞里也练上一段,就沉不住气了,问武风保:"你看,有长进吗?"
"长进不大。"
他真想当个书法家。
那次修工事,编织袋内的地雷暴怒,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两只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秃秃的两只胳膊棒。
从此他便坐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动,真的如同摆在那里的一尊男性断臂维纳斯。
那么多美好的愿望,还有那书法家的志向,都随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而化为泡影。
翻开他自己的日记,当初总不觉得那字怎么好,现在变得那么清秀,那么流畅。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记上停住了,上写着6月25日,雾,记着他们抢修工观察哨的事,再往后就是一页一页带关绿道的空白纸。那是他最后写的日记,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长武风保那样还有一只手,哪怕还有两个指头呢,只要能捏住笔。指头再也寻找不回来了。别的呢,别的还能寻找回来吗?
他用那两根光杆胳膊将笔夹起来开始练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写的,像是那负伤后爬行的那弯弯曲曲的痕迹。当胳膊残端磨出茧子的时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迹了,像是木杆搭起的房架。
他问武风保:"怎么样?"
"有长进啊,很不错,当初写了那么久,还没有你现在写的好呢。"
别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话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发展呢,有人写狂草放还放不开呢!"
部队的干部看望他的时候,也大加赞扬,要用他的字回去给那些兵们搞教育。
终于有一天,慰问团来的时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学生们也围着看,都说他写得好,一个个挤着递本子让他签名,还有的把白褂子脱下来,让他在那上面恣情挥洒。
一张规规整整纸摆在了他面前,这是铁道学院的同志:"请你给同学们题个词吧!"
我真不相信会听到这个字眼,真的要给别人,而且是大学生题词了吗?
这字拿得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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