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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_6 唐浩明(现代)
  他手下三个副手,个个勇敢忠诚,三万将士能征惯战。这是一支真正的雄兵。这次过洞庭南下,除服从于整个西征战略部署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为战死在长沙城下的西王萧朝贵报仇雪恨。
  曾国藩从衡州出师的当天,石祥祯带领三万将士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攻下岳州府,知府贾亨春弃城逃亡,巴陵知县朱燮元投井自尽。接着华容、湘阴等县相继攻克。整个湘北,大半都在征湘军的控制下。
  大半年来隐藏在连云出的周国虞三兄弟和幸存的六七十号征义堂骨干,在失败中总结教训,明白了溪涧之水只有汇入江河才能掀起波澜的道道,当他们听到太平军重回湖南,在湘北一带闹得热火朝天的消息后,遂一致决定投奔太平军,接受太平天国的领导,加入拜上帝会。石祥祯、罗大纲等热情接纳了这批迷途知返的兄弟,并请周国虞参加征湘军的领导。
  周国虞对湘北地形很熟悉,指出湘鄂交界之地的羊楼司地势险峻,宜在此处打埋伏。石祥祯欣然接受这个建议,并由此而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
  离开长沙半年之后,统率连同夫役在内,水陆约二万人马的曾国藩,在朱张渡码头登岸,从小西门再次进入长沙城的时候,正是征湘军控制湘北,对长沙和全省形成巨大压力之际。湖南巡抚骆秉章必须依靠这支力量,他亲率文武官员数十名到小西门外迎接,只有鲍起豹借口军事紧急未来。朝廷终于准许了曾国藩的所请,以塔齐布为长沙协副将,取代清德的地位,鲍起豹认为这是对他的一次重大打击。当前天在湘潭舟次接到这个上谕抄件时,曾国藩也的确认为这是他与鲍起豹较量的一次大胜利。这个胜利,将降二级处分的那层阴影大为冲淡。"皇上对我毕竟还是相信的。"曾国藩心里想。
  只在长沙停歇两天,曾国藩便率领湘勇分别由水陆两路向岳州进发。离城只有三十里了,探马报,岳州城三万长毛已卷旗退出城去。曾国藩一行兵不血刃地进了岳州城。真个是旗开得胜!全体湘勇莫不高兴万分。
  第二天清早,先锋王錱、李续宾带着一千号勇丁,兴冲冲地沿着岳州到武昌的大道进发,两天行军途中未见半个征湘军影子,必定是望风而逃!从王錱,李续宾到每个勇丁无不都是这样看的。这夜,他们宿营羊楼司,连夜间巡逻的人都没派一个。半夜时分,罗大纲,周国虞率领五千征湘军从四周山里冲出,他们举着灯笼火把,持着刀枪,呐喊着向羊楼司镇上奔来。湘勇毫无准备,睡梦中被惊醒,许多人连衣裤都找不到,王錱、李续宾不敢恋战,慌忙率部南逃,在羊楼司丢下了一两百具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埋伏在岳州城附近的石祥祯、曾天养、林绍璋率领二万五千征湘军,趁夜重新杀进岳州城,藏在城里的周国材、周国贤等三百人与之配合,点火烧屋,杀死守城门的官勇,打开城门。驻扎在城里的湘勇也没有提防这一着,仓卒应战,打不了几下,便纷纷败逃。曾国藩在康福的保护下仓皇逃出城外,幸而宿在洞庭湖上的彭玉麟、杨载福闻城内有变,匆匆率水师前来接应。曾国藩慌乱地上了船,朝长沙方向奔去。在鹿角附近,与从羊楼司败下的王錱、李续宾相会,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夺路逃命,直到过了湘阴后才喘过气来。
  将到长沙了,曾国藩不好意思进城,把船停泊在水陆洲附近,陆勇在域外扎营住下来。清点人数,共死散五百多人,哨官、哨长也丢了十余名。曾国藩虽气恼,但并不灰心。他总结教训:失利在于虚骄轻敌。曾国藩不理睬城内官场中的闲言碎语,在城外整顿队伍,下次再跟征湘军决个雌雄。
  岳州城原知府衙门里,征湘军首领们在大吃大喝,庆贺与湘勇开战的首次大捷。周国虞说:"可惜让王錱、李续宾这两个妖头跑了。若捉住,非取出他们的心肝来祭死去的弟兄们不可。"
  石祥祯说:"曾国藩这个老贼奸诈。他若和王錱等人一同出城,这次要让他来个出师授首。"
  林绍璋说:"听说曾国藩手下尽是一批书生在带兵,难怪老子刀一举,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来日再打几仗,叫他们全军死在湖南境内,确保武昌包围战不受干扰。"
  罗大纲一直未开口。他在湖南多年,对湖南地形民情都较为熟悉。进入湖南之初,石祥祯就委托他在军事决策方面多出主意。待大家兴奋心绪稍微平息下来后,他把几天来所设想的一个计划,讲了出来:"这次初与湘勇交锋的胜利,对全军是个很大的鼓舞。不过,我想曾国藩等人并非蠢才,这次失败,也会给他们以教训。与这个老贼打交道,还须谨慎为是。"
  石祥祯对罗大纲的话深表赞同:"骄兵必败。大纲说得对,要切诫将士不要因这次胜利而骄傲。"
  "现在,曾国藩又退到长沙。"罗大纲接着说:"我们要对长沙形成一个包围之势。紧靠长沙南面的第一个城市是湘潭。
  湘潭物产丰饶,城内粮食堆积如山,只有长沙协右营五百人驻扎在那里,兵力很弱。且湘潭居水陆要冲,占领湘潭,不但可以得粮饷,压长沙,还可以阻止曾妖头南逃衡州。"
  "大纲这个主意好,占领湘潭好比关住了南门。"周国虞很赞成这个计划。
  石祥祯也点头说:"很好,你再说下去。"
  罗大纲说:"以偏师攻取湘潭后,大军再继续南下,逼近长沙,在长沙附近,再与曾妖头决一死战。"
  石祥祯说:"曾妖头战败后,无颜进长沙城,但如果大军进逼,他也会顾不得脸面而进城了。长沙城易守难攻。前年攻了八十余天攻不下,旷日老师,不是办法。"
  曾天养说:"要吸取西王攻长沙的教训,这次要想办法将曾国藩这条毒蛇引出洞。"
  "引蛇出洞。好主意!"石祥祯很赞赏这个点子。
  林绍璋说:"军事瞬息万变,难以在事先都料定好。我看偏师取湘潭之策,可以立即执行。国宗爷,就让我带一万人马把湘潭拿下来吧!"
  "行!限你七天拿下湘潭。"石祥祯果断答应。他想,如果曾国藩带兵去救湘潭,毒蛇不就出洞了吗?
  次日,林绍璋带着一万人出发了。一路晓行夜宿,衔枚疾进。过汨罗镇时,驻扎镇上的绿营都司早已逃跑。林绍璋没有在汨罗停留,继续南下。第四天夜晚,部队宿在桥头镇。
  为不惊动长沙,决定翌日转而西行,过湘江,沿小路继续南下。在离宁乡县城三十里的地方,林绍璋叫一名军帅带三千人奇袭宁乡,并吩咐拿下县城后,即驻扎在城里,不再赶到湘潭。林绍璋带着余下七千人,翻过嵇茄山,从小道前进,过靳江,进驻姜畲市。第六天下午,仿佛从天而降似地出现在湘潭城下。长沙协右营守备崔宗光,做梦都没想到西征军会越过长沙来打湘潭。五百营兵平素骄懒惯了,这下都慌慌张张地爬上城头。这五百少爷兵如何是七千征湘军的对手,到掌灯时分,湘潭城便告易主。
  在湘潭攻下的同时,石祥祯带领大队人马从岳州南下,迅速收回湘阴。
  湘潭失守的消息传到长沙,骆秉章急忙来到水陆洲拖罟上,请曾国藩派勇夺回。曾国藩对此则另有想法。他想征湘军既然分兵占领了湘潭,北边一定兵力空虚,不如趁此机会冲过去,越过洞庭湖,赶到武昌城下。救武昌,是皇上屡次上谕中都强调的大事,湖南的长毛实力雄厚,让骆、鲍去与之周旋。如果救援武昌成功,这个功劳就将震动天下。他将北进的想法提出,跟身旁的谋士们商量,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反对最力的,则是在衡州城里搭船来到长沙的东洲书院学子王闿运。王闿运到长沙后,即去岳麓书院会友,前几天才又来到曾国藩船上。他对曾国藩说:"冲出洞庭,救援武昌,自然是明公的出师宗旨,但目前此策不宜采用。湘勇初败,军威尚未复振,此次北进,倘若能冲出去诚然好。只恐冲不出去,前被麇集岳州的长毛拦截,后被占领湘潭的逆贼堵住,形势则危矣。南下先救湘潭,胜则明公为朝廷复一城池,战功立见。万一有失,则可退至衡州府,尚可徐图再进。向南向北,还望明公三思。"
  陈士杰也进言:"王壬秋此言极是。我听人说,占据湘潭的贼首林绍璋有勇无谋,轻率大意。我军拼命进攻,湘潭必可克复。"
  塔、罗、彭等人都赞同王闿运的分析。于是曾国藩派塔、罗率五营陆勇,彭、杨率五营水勇前去收复湘潭。
  早有细作报告给驻扎在汨罗镇的征湘军老营,石祥祯召集众人计议。祥祯说:"曾妖头老奸巨猾,并不离开水陆洲,如何是好?"
  曾天养说:"一定要把他引出来,择一有利之地,一鼓聚歼。"
  国虞说:"此去向南百余里,离长沙城六十里左右,有一处名叫靖港的地方,为沩水入湘江口,水流湍急,船易北下而难南进;且对岸铜官山,山深林密,便于伏兵,设法把曾妖头引到此处,定叫他有来无回。"
  "如何引他来呢?"石祥祯问。
  是的,如何引蛇出洞呢?
六 利生绸缎铺来了位阔主顾
  这天上午,长沙城内利生绸缎铺里,走进一位客人。此人年在二十岁左右,身穿一件簇新天青底酱色团花贡缎袍,头戴一顶黑亮呢帽,帽额上嵌着一块晶莹透亮的红宝石。他面色微傲,器宇昂扬,身后跟着两个中年仆人。绸缎铺里的帐房先生见来人这身打扮和气概,知道不是贵公子,便是阔少爷,赶紧起身上前去迎接:"少爷来了,请坐,请坐!"
  帐房将来人带进旁边一间客厅,一边张罗着倒茶递烟,讨好地笑着,试探问:"少爷尊姓,是来看货的?"
  一个仆人答:"这位是隆之清隆老爷的侄公子。"
  "哦,原来是隆少爷,失敬失敬!"帐房满脸尽是谄笑。
  隆之清的父亲曾在朝中当过户部员外郎,后外放江西臬台,当了十几年的地方官,为家里积蓄了万贯家财。隆之清也做过几任小官,四十岁便致仕,在家乡铜官山下建起一座大宅院,管理着几百亩水田和分布在长沙、湘潭、湘阴等地的十余家店铺。长沙各大商号都知道铜官隆家是个财大气粗的阔主顾。
  隆少爷跷起二郎腿,端着茶杯问:"孙老板呢?"
  "孙老板有点小事出去了。"帐房向门外望了一眼,见铺里几个伙计都在忙着应付顾客,便起身拱手,"隆少爷宽坐片刻,敝人亲自去叫孙老板来。"
  趁着等老板孙观臣的空闲,隆少爷将客厅浏览了一遍。房间不大,布置得倒也整洁雅致,没有一般店铺客厅的粗俗气味,显示出老板书香门第的出身。正面墙上的装饰,尤其引起隆少爷的注意。这里悬挂着三幅字画:正中是一幅水墨画,画的是满山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杆挺挺,枝叶森森,竹林上飘浮着两三朵闲云,旁边蜿蜒一溪山水,林间飞跃着三四只杜鹃鸟,整个画面情趣清幽,生机盎然;右上角题了四个字:苍筤谷图。隆少爷脱口说了声:"好一幅墨竹!不亚于板桥手笔。"
  画的左右两边是两幅字。隆少爷本无心细看,却瞥见上首那幅字的落款是"涤生曾国藩"五字,下首那幅的落款是"湘上农人左宗棠"七字,顿时生了兴趣。
  他先看曾国藩的字,是一篇七言古风,题作《题苍筤谷图》: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房修竹一万竿。
  春风晨锄劚玉版,秋风夜馆鸣琅树。
  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
  苦忆故乡好林壑,梦想此君无由攀。
  钱塘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
  风枝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几生虚澜。
  簿书尘埃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
  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
  再看左宗棠的字,也是一篇七言古风,也是十六句,也题作《题苍筤谷图》:
  湘山宜竹天下知,小者苍筤尤繁滋。
  冻雷破地锥倒卓,千山万山啼子规。
  子规声里羁愁逼,有客长安归不得。
  画师相从询乡里,为割湘云人湘纸。
  眼中突兀见家山,数间老屋参差是。
  频年兵气缠湖湘,杳杳郊垌驱豺狼。
  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
  归来共枕沧江眠,卧看寒云归谷口。
  隆少爷看罢,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
  "隆少爷光临,敝人未及迎迓,实在对不起!"孙观臣刚进客厅,便高声打着招呼。隆少爷起身作答:"孙老板,打扰了。舍弟拟今年端阳节完娶……"
  "恭喜恭喜!"孙老板一听,便知财神爷进了门,忙关心地问,"令弟娶的是哪家千金?"
  "湘阴李文恭公的孙女。"
  李文恭公就是做过两江总督的李星沅。又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富家,孙观臣心里好不欢喜,对隆少爷说:"想必尚未用饭?"转过脸吩咐帐房,"赶快到菜根香去叫一桌菜来!"
  "家叔叫我到长沙、汉口一带采买些绸缎首饰。"隆少爷慢条斯理地说,"久闻得利生铺绸货齐全,孙老板为人厚道,故特来宝号拜访,并看看货。"
  "隆少爷光临,是小铺的福气。小铺虽谈不上齐全,但在长沙城里,不是敝人自夸,却也算得上第一家。敝人经商多年,向来把信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八方来客,敝人不但将他们当作主顾,也视如朋友。少顷吃完饭后,敝人陪同少爷看看货,倘若还缺些什么,只需少爷开个单子,要不了十天半月,必将货物备齐。"
  "孙老板果然商界豪杰,怪不得在长沙久享盛誉。听说前年长毛围攻长沙,孙老板仗义捐助巨款,使长沙城得以保住。
  家叔每提起此事,总是称赞不已。"
  前年孙观臣迫不得已借出三万两银子,回得家来,太太哭了几日几夜,帐房也说是出借荆州,有去无回,他心痛了好久。后来太平军走了,张亮基践诺如数归还,还给了三百两银子的利息;又说,待湖南全境安宁后,一定在红牌楼铸铜钟刻名纪念。孙观臣与黄冕、贺瑗、欧阳兆熊一起,顿时成了长沙城里备受尊崇的英雄。太太和帐房也夸他有远见。孙观臣甚为得意,对张亮基、左宗棠也很敬重。
  "隆老爷客气了,这是敝人分内事。"孙观巨不无自得地谦让。
  "往日只听说孙老板的豪放仗义,今日见客厅里悬挂的字画,更见孙老板雅量高致,且与湖南时下两大名人交谊极深。"
  "孙家与曾、左两家原是世交,敝人与他们二位亦相识多年,不过,这幅画与曾、左题诗,都与敝人并无直接关系。"
  "那又为何悬挂在宝号客厅中?"隆少爷奇怪地问。
  孙观臣正要说明,忽见菜根香的菜已到,忙说:"少爷与两位贵价请入席,容在席间慢慢叙说。"
  席上,孙老板殷勤相功,隆少爷也竭力奉迎,二人十分亲密。
  "刚才少爷问起这字画的事。"孙观臣一边擦嘴,一边说,"这幅画,原是家兄鼎臣在京师请人画的,画的是我们老家的山景。"
  "怪不得孙老板一家芝兰玉树,昆仲连袂高中,原来贵府风光这样好,真可谓地灵人杰。"隆少爷有意恭维。
  "少爷夸奖了。"孙观臣心中高兴,继续说,"尽管京中有兄弟二人,但为官日长,离家日久,这思乡怀土之念是无法消除的,反而与日俱增。想得急了,大哥便请一位钱塘丹青名手,按自己的叙说画了这幅苍筤谷图,将它挂在家中,公事完毕后便伫目凝视,仿佛回到了竹山冲,摸到了那根根挺拔直上的翠竹。"
  "令兄风雅高情,在京师显宦中怕是凤毛麟角吧!"
  "少虽少,但亦不乏知己。曾涤生侍郎便是一个。"孙观臣又劝隆少爷喝酒吃菜,接着说,"那日,涤生侍郎到家兄处,见了这幅苍筤谷图,赞不绝口,在画前站了一两刻钟,对家兄说他天天想着高嵋山,念记着山上的幽篁翠竹,只可惜回不去。家兄见他如此喜爱,便说送给你吧!涤生侍郎连说不敢,只提出借看半个月。半个月后送还画,同时还送了一篇七言古风。"
  "看来就是上首这幅了。"隆少爷指了指对面墙壁。
  "正是。涤生侍郎诗、文、字俱佳,这篇古风发自真情,尤其作得好,字也写得出色,家兄甚是看重,叫人装裱起来。去年冬,家兄回家省亲,随身把字画带了回来。一日,左师爷来访。家兄拿出字画来,夸奖画、诗双绝。左师爷只微微发笑,不做声。过几天,他也送来一篇七言古风,题目一样,句数也一样。"
  "左师爷是存心要与曾侍郎比一比高低。"隆少爷笑着说。
  "少爷真是猜到左师爷的心里去了!"孙观臣笑得满脸肉堆起,两眼眯成一条缝,整个头脸,活像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肉丸。"家兄读过左师爷的诗后,也是这样说的。家兄也叫人装裱起来,临回京前,招呼我好好藏于家中,并说:'曾、左二人都是当世不可多得之人才,日后功名都不可限量,几十年后,这两幅字便是宝贝了。'我说:'涤生侍郎十年二十年之后,或许有入阁之望,但左季高已年过四十,仍为布衣,这一生的出息怕不会很大。'家兄正色道:'你不会看人,左宗棠的发迹,只在这几年之中。'果然给家兄言中了。骆中丞对左师爷现在是言听计从,皇上也多次表彰,左师爷这不真的要发迹了么!"说完,又笑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孙老板将这字画挂在客厅中!"
  孙观臣没有听出隆少爷话中有话,仍然得意地说:"自这几幅字画张挂之后,小铺生意真的兴隆起来。长沙官绅名流都喜欢来坐坐看看,欣赏一番。不少人说,曾侍郎的诗虽比左师爷写得好,但这篇古风却不及左师爷,左师爷的气魄雄健、音韵流转。看来左师爷是比赢了!"
  孙观臣说得快活起来,起身走到墙壁边,指着左宗棠题诗中的"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两句说:"你看看,多有气概,真有力敌千军、横扫一切的魄力。曾侍郎的确比不上。"
  孙观臣只顾自己说,没有看到隆少爷脸上已渐露不快。他走到隆少爷身边,问:"少爷以为如何?"
  隆少爷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忙换上笑脸说:"孙老板说得对,看来这压倒元白的事,也是常有的。"
  吃完饭后,隆少爷转入了正题。
  "舍弟的喜期定在端阳节。"
  孙观臣一直在等待着隆少爷谈起买货事,这时忙接言:"今天是四月初一,这不很快就到了吗?"
  "是不远了,但可恼的是地方不靖。早几天,靖港来了几百号长毛,沩水、湘江上泊着几十号战船,弄得人心惶惶。家叔有心想在长沙采办些衣料,又怕沿途遭抢窃;且长毛在靖港,喜事又如何好办呢?老人家意欲将喜期推到中秋,一发等武昌安定后,再到汉口去采办。"
  孙观臣一听急了:"隆老爷也太过虑了,长毛能呆得多久!
  况且到汉口去买,盘缠要贵几倍,划不来。"
  "我也是这样和家叔说的。再说孙老板是君子经商,靠得住,故一再劝说家叔打消出省采办的意图。"
  "小铺日后还得靠少爷扶持,请少爷一定劝说老爷惠成这笔生意。"
  "我是一心要与孙老板做个长久往来的主顾。你看,"隆少爷从靴子夹层里取出一张纸来,"这是一千两银子的支票,且放在孙老板这里作为定金。你看如何?"
  孙观臣两眼发亮,连声说:"少爷真是个诚信的人。少爷要什么货,小铺一定如期采办,务必使少爷在老爷面前挣个全脸面。"
  孙观臣双手接过支票,见它是汇丰钱庄的,忙慎重放进袖口里。
  "孙老板,这笔生意要做成,还得靠你合作。"
  "是的,是的。"孙观臣赶急答话,"不知少爷对货物还有何吩咐?"
  "孙老板没理解我的意思。"隆少爷说,"我不是对货物而言。我是怕靖港、铜官一带不清静,日后家叔又改变主意,或到汉口,或到上海去买,那时我虽有心成全,也是爱莫能助了。"
  "少爷说得对。"孙观臣又急了,"这倒是件难事。"
  "呃,孙老板不是同曾侍郎很熟吗?"隆少爷翘起二郎腿,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瓷杯,似突然想起,不经意地说,"你可以请曾侍郎出兵呀!叫曾侍郎派兵剿灭长毛,靖港、铜官不就安静了吗?"隆少爷双目炯炯地望着孙观臣。孙观臣为难了:"我叫曾侍郎出兵,能说得动吗?"
  "叫我看,能!"隆少爷凑过脸去,严肃地说,"曾侍郎不久前败在长毛手中,在朝廷和湖南官场面前丢了脸,他急于要杀贼立功,挽回面子,一定会出兵的。何况,"隆少爷指着对面墙壁上的字画说,"就凭这字和画,他也不会拂你的请求呀!"
  孙观臣想,倘若说不敢去请曾国藩发兵,那是很失身份的事,况且生意也做不成了,无论如何要办好这事。
  "靖港到底有多少长毛?"孙观臣问。
  "家叔为保乡邑,曾派庄上团丁探过长毛虚实,长毛水陆合在一起不会超过五百。"
  孙观臣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去拜访曾侍郎。"
  "其实,明天倒是有个好机会,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这个时机。"
  "此话怎讲?"
  "孙老板,"隆少爷压低声音说,"明天是个长毛大头领的生日,全体长毛都要大吃大喝一天。对于兵家来说,这不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么?"
  "真的。"
  "这还有假!从昨天开始,长毛就四处买肉买酒,操办酒席了。"
  "好!"孙观臣拿定主意,"我今下午就去见曾侍郎。"
  "孙老板,"隆少爷起身,"若是这笔生意做成了,腊月舍妹出嫁的衣料,也全部定在宝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隆少爷随便看了看货,便告辞了。出了湘春门,三人相视哈哈大笑。一人说:"国贤兄弟,幸亏你是大家出身,真正把个隆少爷扮得维妙维肖,那神态,那派头,我们这些穷苦人是一辈子都学不出的。"
  周国贤心里很是痛快,说:"我是真正当了二十年阔少爷的人,怎会不像?"
七 曾国藩紧闭双眼,跳进湘江漩涡中
  下午,孙观臣赶到江边,上了曾国藩的拖罟,将这一重要军情告诉曾国藩。
  "曾侍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失之可惜呀!"
  曾国藩摸着大胡子,良久没有做声。向北出兵,这是他既定用兵计划,消灭靖港这股长毛,符合这个计划。曾国藩与孙观臣的大哥关系非比一般,对孙观臣,他也有好感。他觉得在前年那个危难关头,孙观臣能慨然借款,的确是个血性志士,今天前来要求出兵,固然是为了做生意,但也有保境安民的好心在内,何况明天又确是个好机会。不过,他心里还有点不踏实。
  "隆少爷这人,你以前见过吗?"曾国藩问孙观臣。
  "见过,见过。隆家是我的老主顾,每年都要和他家做几笔大生意。"孙观臣其实并没有见过隆家的少爷,他知道曾国藩多疑,若说没见过,曾国藩必定怀疑;何况他与那人谈了个多时辰的话,可以断定其人是千真万确的隆家少爷。倘若不是,怎会一段料子未买,先付下千两银子的定金?
  曾国藩点点头,自言自语:"长毛安排五百号人在靖港做什么呢?"有了上次岳州的失败,曾国藩慎重多了,发不发兵,他仍然没拿定主意。
  "涤师,管他做什么!先把这五百号长毛收拾再说。"王錱急着要报羊楼司之仇,在一旁竭力怂恿。
  "涤师,靖港离此不远,我看先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若确如隆少爷所说的,再发兵不迟。"李续宾也很想借这一胜仗来洗羊楼司之羞,但他比王錱稳重些。
  王、李二人的态度促使曾国藩下了决心。"倘若真的只有五百人,"他在心里盘算着,"水陆洲现有五千人,以十倍兵力前去剿洗,必胜无疑。这一仗打胜了,大可振作湘勇士气。"
  是的,曾国藩此时太需要打胜仗了!他终于采纳了李续宾的建议。晚上,派出侦探的人回来真报,隆少爷说的一切属实。曾国藩终于决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饭。王錱、李续宾带领全部陆勇,曾国藩坐着拖罟,亲自指挥全体水勇,浩浩荡荡向靖港开出。一路顺水,战船很快驶到离靖港二十里水路的白沙洲。
  水师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陆勇也赶到了。骑兵回头报告:靖港镇上正在杀猪宰牛,八仙桌摆满了一条街。曾国藩大喜,下令水陆并进,水师在靖港登岸,陆勇过浮桥在靖港会师。
  中午时分,湘勇水陆两支人马聚集在靖港。靖港镇上,八仙桌虽摆满街,却不见半个太平军。正在疑惑之际,忽听得一声冲天炮响,埋伏在铜官山上的两万太平军将士一齐钻了出来,一个个举着大砍刀,呐喊着奔下山,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急流冲过浮桥,压向靖港。曾国藩看着漫山遍野的红、黄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爷的当,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仅有五百长毛,满怀轻易取胜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现的这种惊天动地的场面,完全没有料到,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尚未交手,先已气馁腿软。王錱、李续宾只得强压住阵脚,指挥湘勇迎敌。刚一接仗,湘勇便纷纷败下阵来。靖港镇上,四面八方响起"活捉清妖曾国藩"的吼叫。炮声、鼓声、脚步声,仿佛雷鸣电闪。湘勇如同跌进八卦阵,不知向何处奔逃,只得退回江边。曾国藩又气又急,无计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头鼠窜,直向江边奔来,他怒火中烧,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赠的宝剑,离船上岸,叫康福将一面军旗插在江边,自己仗剑立在旗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过此旗者,立斩不赦!"
  溃勇被镇住了,呆立在江边,不敢前进,有几个想将功补过的,又硬着头皮转回去。这时,又一股溃勇犹如被狂风卷起的败叶,没头没脑地来到江边。其中一个湘乡籍小个子勇丁慌慌张张,只顾逃命,没有看到曾国藩站在那里,晕头转向地从旗杆边跑过去。曾国藩恨得牙齿直咬,一剑刺去。小个子勇丁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打滚,鲜血染红了河滩。趁着曾国藩抽剑的时刻,一群胆子较大的逃勇慌忙绕过军旗,手忙脚乱地向停在江边的战船涌去,并不等将令,便扯帆开船,一面盲目地向两岸开炮,许多湘勇则趁混乱之机脱下号褂,丢掉刀枪,躲进草丛树后。周国虞和新近前来投奔的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带着兄弟们从靖港街上冲过来,一路高喊:"抓住曾国藩!""杀死王錱、李续宾!""为弟兄们报仇的日子到了!"
  曾国藩虽仍仗剑立在军旗下,但已丝毫不起作用,一队队溃勇绕过军旗,跳上战船,仓皇逃命。浮桥头边,王錱率领的一批敢死队经过一番搏斗,略占上风,浮桥被湘勇夺过来了,但一批批溃勇却乘机从浮桥上逃跑,奔走在回长沙的路上。曾国藩气得把剑扔到地上,命令康福带人去拆桥。李续宾跑到曾国藩面前请求:"涤师,千万莫拆桥,让兄弟们寻一条活路吧!否则就要全军覆没了。你老也赶快上船,此仇来日再报。"
  曾国藩看着如海浪般压来的太平军,以及全部乱了套、争先恐后上船逃命的湘勇,无可奈何地直摇头,但仍不愿意上船。李续宾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高喊:"韦永富,射军旗下那个大胡子!"
  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曾国藩的左耳飞过去,他吓得魂都掉了。李续宾、康福过来,将他硬拉上拖罟,立即开船。
  这时,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风,战船逆风逆流而上,甚是艰难。李续宾逼着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纤;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护。各船火炮一齐发射,终于勉强把后面追赶的太平军压住。没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则四处寻路,翻山越岭,丢盔卸甲地向长沙方向逃去。从开仗到全线崩溃,前后不过一顿饭工夫。
  曾国藩坐在拖罟上,听着后面追兵一声声"活捉曾妖头"的喊叫,看着两岸飞蝗般射来的箭,以及自己这副仓皇奔命的狼狈相,又恼又羞。自衡州出师以来,与长毛打的两仗,都以惨败告终,还不知湘潭那边战局如何,长毛如此诡计多端,怕多半也会失败。辛辛苦苦训练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曾国藩灰心至极。皇上的重托,恭王、肃学士、镜海师的信任,自己的抱负,眼看都将化为泡影。《讨粤匪檄》中的那些大话,将会永远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想到这里,曾国藩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鲍起豹狰狞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忌恨阴冷的面孔,骆秉章幸灾乐祸的面孔,以及长沙官场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面孔,心里又烦又乱,慢慢地,这些面孔合为一张脸。这张脸蜡黄狭长,两只尖细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射出寒冷的光来,死死地盯着他,干瘦的喉管里挤出哑涩的声音:"先主,你今后不死于囚房,便死于刀兵。"曾国藩唬得睁开眼睛,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马铁嘴吗!"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压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断定司马铁嘴预言的这一天已经来到,今日必死无疑。他深知自己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尽的决心。
  他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舱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条从小深受自己喜爱的美丽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会无情地吞噬自己的躯体。"命运呀,这是命运!"曾国藩在心里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康福进舱来,见曾国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已经木了,他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舱外,一步不再离开。
  船过白沙洲,曾国藩望准了舱边有一个漩涡。他推开舱门,紧闭双眼,纵身向漩涡跳去。康福听见水响,见舱门大开,知是曾国藩投水,一边大喊"救曾大人",一边跳进漩涡中。满船人大惊,纷纷奔向船舷边。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国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抬进舱内。众人见曾国藩一脸灰白,担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国藩鼻孔边,觉察到一丝气在出进,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换衣服。好半天,曾国藩才睁开眼睛,看见康福湿漉漉地站在旁边,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来的。他怒视康福一眼:"你是想让长毛侮辱我吗?"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着说:"大人,刚才长沙飞马来报,塔副将在湘潭大获全胜!"
  曾国藩冷冷地说:"船在水上走,飞马报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陆路遇到报捷的骑兵,为着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划子前来相告。"
  "人呢?"
  "在后舱,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国藩又闭上了眼睛。
  康福对着曾国藩轻轻地说:"大人,你老安心养神吧!一切到长沙后再说。"
  曾国藩已无力再说话,平躺在床上,让拖罟拖着他向长沙逃去。一路上风吹浪打之声,他总疑心是长毛在追赶,直到靠近水陆洲,惊魂甫定。
八 左宗棠痛斥曾国藩
  就在曾国藩靖港惨败投水被救仓皇逃回水陆洲的这天傍晚,巡抚衙门西花厅里,为陶恩培饯行的盛大宴会正在进行。
  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谕,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进京陛见,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里好不得意。一来升官,二来离开了长沙这个兵凶战危之地。出席宴会的官场要员,城里各界头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频频举起,奉承话洋洋盈耳。这里是荣耀、富贵、享受、升平的世界。正当骆秉章又要带头敬酒的时候,一个戈什哈匆匆进来,向各位报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骆秉章为之一惊。陶恩培却分外快活起来。一边是蒙恩荣升,一边是兵败受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吗?骆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动把杯子碰过去,微带醉意地说:"中丞,你感到意外吗?说实话,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曾国藩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不彻底失败才怪哩!"
  骆秉章苦笑着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离开长沙了,你可以说风凉话,我怎么办呢?看来长沙又要被围了。想起去年担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骆秉章心里害怕。
  鲍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满脸通红,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嚷着:"怎么样?诸位,我早就把曾国藩这个人看透了。一个书生,没有一点叽吧本事,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上百万两银子抛到水里不说,现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乱了我的用兵计划。"
  说罢突然站起,对身边的亲兵大声吼道:"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加强警戒,准备香烛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庙里请菩萨。"
  听着鲍起豹下达的军令,西花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才过了几个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无心喝酒吃菜,叽叽喳喳地讨论开来。干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气愤愤地说:"练勇团丁,剿点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长毛交战呢!我去年有意将他们与绿营作点区别,免得刺伤绿营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区别,一体对待,大家说说,还有没有朝廷的体面?他曾国藩还不满,还要负气出走,还要在衡州大肆招兵买马,想要取代绿营,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时受了他的骗,结果弄得这样,把我们湖南文武的脸都丢光了。"
  唯独左宗棠坐在那里不语。他既为鲍、陶、徐等人的中伤而愤懑,也为曾国藩不争气而懊恼。忽然,鲍起豹又嚷起来:"骆中丞,我们联名弹劾曾国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来,好事未办一桩,坏事数不清。这种劣吏不弹劾,今后谁还肯实心为朝廷卖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骆秉章稳重,他制止了鲍起豹的鲁莽:"曾国藩兵败之事,朝廷自会处置。至于弹劾一事,现在不忙,待朝命下来后再说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帮鼓鼓的,心里骂道:"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时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万一长毛围住了长沙,就脱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顶了。
  他站起身,对骆秉章和满座宾客拱了拱手,说:"恩培在湖南数年,多蒙各位顾看,今日离湘,实不忍之至,且大战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让恩培在长沙和全城父老一起与长毛决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今夜就得启航。恩培感谢各位厚意,就在此与骆中丞、徐方伯、鲍军门和各位告别了。"
  说罢,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知是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动,还是想起马上就要打仗而胆怯,很有几个高级官员掩面哭泣。骆秉章说:"哪能就在这里分手,我们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边上船。"
  当灯笼火把、各色执事前后簇拥着几十顶绿呢蓝呢大轿出现在江边的时候,曾国藩正兀然坐在船舱里,望着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并没有胜仗的消息传来,看来多半也败了。长毛确实会打仗,怪不得两三个月间,便从长沙一路顺利地打到江宁。突然,他看到一列庞大的轿队向他走来,心里觉得奇怪: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深夜来到江边,一定是湘潭获胜了,骆秉章带着文武官员们前来祝贺。自从岳州败北逃到水陆洲两个月了,除开左宗棠来过几次外,从没有一位现任官员登船看望过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边,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动。
  但他又不大相信,对康福说:"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骆中丞他们来了。打听好了,就上船来告诉我。"
  康福走后,曾国藩赶紧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
  一会儿,康福进舱了,满脸怒气地说:"骆中丞倒是来了,但不是看我们的。"
  "他们到江边来做什么?"曾国藩不理解,不是来贺喜的,深夜全副人马到江边,为的何事呢?
  "说是陶恩培荣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刚在巡抚衙门里结束了宴会,骆中丞、徐方伯等人亲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来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国藩颓然倒在船舱里,吓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国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劳累,亲冒矢石,尽忠国事,得到的却是失败、冷落,陶恩培嫉贤妒能,安富尊荣,尸位素餐,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时全部涌上胸膛。他睁开失神的三角眼,对康福说:"把贞幹叫来!"
  曾国葆的贞字营(即原来的龄字营)死伤最重,听到大哥叫他,垂头丧气地进了舱,走到床边问:"大哥,这会子好点了吗?"
  "你带几个人到城里去买一副棺材来。"
  国葆大吃一惊,带着哭腔说:"大哥,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你要想开点!"
  曾国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与满弟之间相隔十七岁,国葆从来是敬兄胜过敬父。
  他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也不敢与大哥顶嘴,只得说声"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舱。出舱后,他赶紧把这事告诉康福、彭毓橘,叫他们务必不能离开半步。
  透过船上的窗户,曾国藩看见离他三百步远的江边灯火明亮,陶恩培满面春风地与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员、名流乡绅一一拱手道别;各衙门和私人送的礼物,一担接一担地抬进陶恩培的坐舱。陶恩培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披红着绿、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摆地走进船舱。半个时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众人一片"珍重"声中,官船缓缓启动;然后,一顶接一顶的绿呢蓝呢大轿气派十足地向城里抬去。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从靖港败回的前礼部侍郎、现任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就在离此不远处。
  曾国藩此时已万念俱灰,决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办事,就不能不给皇上最后一个交代。他提笔写了一封遗折: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析,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水师陆勇各五营,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溃散。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乞圣慈垂鉴。谨奏。
  写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改动两个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称赞塔齐布忠勇绝伦,深得士卒之心,请皇上委以重任,并保荐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人。
  遗折遗片写好后,曾国藩反觉得心静了些。他想起应该向弟弟交代几句办理后事的话,于是又拿出一张纸来,写道:
  季弟:吾死后,赶紧送灵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可在外开吊。受赙内银钱所余项,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留一钱,概交粮台。国藩绝笔。
  现在,曾国藩轻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种方式自裁:投水,还是上吊?
  左宗棠的蓝呢大轿紧随着藩司徐有壬的绿呢大轿之后。
  对这种官场的虚文应酬,他深感厌倦,本不想到江边来送陶恩培,只是因为想看看靖港败退下来的湘勇阵营最近是否有所变化,才随着骆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陆洲一带船破桅断,灯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决定明早再一人前来看望曾国藩。
  猛然间,他见前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向江边走去,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竟是曾国葆!他心里一惊,难道是曾国藩死了?不然,为什么由曾国葆亲自监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轿,待后面的轿队过去之后,轿夫抬着他,飞速向曾国藩的大船奔去。
  曾国藩见左宗棠进来,跟他打了声招呼。左宗棠见曾国藩没死,舒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质问:"听说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杀,有这事吗?"
  曾国藩点点头。
  左宗棠又问:"我方才见贞幹指挥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边走,这副棺材是给谁的?"
  曾国藩斜着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头火起,大叫:"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你大丈夫不做,却要效法愚夫村妇。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茔。"
  曾国藩没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劝慰他,反而来这样一顿痛骂,又气愤又尴尬,冷冷地问:"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理由何在?"
  "好吧,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国藩床边,声色俱厉地说,"你二十八岁入翰苑,三十七岁授礼部侍郎衔,官居二品,诰封三代,皇上对你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长海深。洪杨作乱,朝廷有难,皇上委派你帮办团练,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乱兴邦,你却刚刚出师,便以受挫而自杀,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顾,视国家安危为身外之事,你忠在哪里?"
  曾国藩身冒冷汗,惨无血色的面孔开始出现绯红,两眼依旧微闭,躺在床上默不做声。左宗棠继续说:"令祖星冈公多次说过,懦弱无刚乃男儿奇耻大辱。你将祖训书之于绅,发愤自励,并以此教诫诸弟。京中桑梓,谁不知道你曾涤生这些年来自强不息,是曾氏克家兴业的孝子贤孙。现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这不是懦弱无刚是什么?上让老父为之伤心,下使子弟为之失望。你死之后,何能在九泉下见令祖星冈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训移孝作忠,实望你为国家作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流芳千古,使曾氏门第世代有光。你今日自杀,使父、祖心愿化为泡影,请问孝在何处?"
  左宗棠的一番貌为谴责,实为信任的话,使得浑身僵冷的曾国藩渐有活气。这个自诩为今亮的怪杰,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够建功立业、流芳千古的啊!他从心里感激左宗棠的好心,但嘴上却有气无力地说:"国藩自尽,实因兵败,不得已而为之呀!"
  左宗棠横眉望了曾国藩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的辩白,依然侃侃而谈:"一万水陆湘勇,从四处赶来投在你的麾下,他们都是你的子弟,犹如儿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赖兄长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你带他们攻城略地、克敌制胜,日后也好图个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现在,你全然不顾他们嗷嗷待哺之处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为无头之众,最后的结局只能落魄回乡,过无穷尽的苦日子。这一年多来的辛苦都白费了,功名富贵也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作为湘勇的统帅、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里?众多朋友,应你之邀,放弃自己的事情来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万巨款资助你。他们图什么?图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盖世勋名,大家也好攀龙附凤,青史上留个名字,也不枉变个男儿在世上活过一场。你如今只图自己省去烦恼,却不想因此会给多少朋友带来烦恼。你的义又在哪里呢?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铜打铁铸,永远伴随着你曾涤生的大名……"
  不待宗棠说完,曾国藩霍地从床上爬起,握着他的手说:"古人云'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这不是指今日的我么?国藩一时糊涂,若不是吾兄这番责骂,险些做下贻笑万世的蠢事。眼下兵败,士气不振,尚望吾兄点拨茅塞。"
  左宗棠想,曾国藩毕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够复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说:"宗棠深怕仁兄一时气极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耸听。涤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见到今夜江边送陶恩培荣升而更抑郁。其实,这算得什么!像陶恩培那样的行尸走肉,宗棠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漫说他今日只升个布政使,就是日后入阁拜相,也不过是一个会做官的庸吏罢了。太史公说得好:'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不能在史册上留下惊天动地、烈烈轰轰的丰功伟绩,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于世俗的趋炎附势,只可冷眼观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孙子云:'善胜不败,善败不亡。'经得起失败,才会有胜利。失败不可怕,怕的是败后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挠的气概。昔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最后垓下一战,项羽自刎。诸葛亮初辅刘先主,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几无容身之地,最后才鼎足三分。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见,今日靖港之败,安得不是日后大胜的前奏?此刻溃不成军的湘勇,异日或许就是灭洪杨、克江宁的雄师!"
  慷慨激昂的议论,意气风发的神态,给曾国藩平添百倍勇气。他握着左宗棠刚劲有力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说:"昨日朱县令来长沙,谈起日前见到伯父大人情形。伯父大人临时提笔写了两行字,托朱县令带给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从衣袋中拿出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曾国藩看时,果然是父亲的亲笔:"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父亲的教诲,使曾国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见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亲的手谕,放进贴身衣袋里,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康福兴奋异常地奔进船舱,问候过左宗棠后,对曾国藩说:"大人,湘潭水陆大胜。十战十捷,逆贼全军覆没,贼首林绍璋只身仓皇逃走。"
  "真的?"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这是塔副将的亲笔信。"
  曾国藩接过塔齐布的来信,两行热泪再也不能控制,簌簌流了下来。
九 白云苍狗
  湘潭水陆全胜,把曾国藩和整个湘勇从死亡中挽救过来。
  不久,报捷的奏折加上咸丰帝的朱批转了回来。朱批大大嘉奖湘潭之捷,对岳州和靖港的失败仅轻轻带过,未加指责。尤使曾国藩感到意外的是,皇上严词训斥鲍起豹失城丧土之咎,并革了他的职,交部查办;塔齐布被任命为湖南水陆提督,管带湖南境内全体绿营,又撤销了对曾国藩降二级的处分,准其单衔奏事。还有一点,是曾国藩做梦都不曾想到的:除巡抚外,包括藩、臬两司在内的湖南所有文武官员,都可以由曾国藩视军务调遣。这一道上谕,是咸丰帝对曾国藩最有力的支持,使湖南官场对曾国藩的态度彻底改变了。骆秉章带着徐有壬、左宗棠等一班官员来到水陆洲畔,并抬来一顶八抬绿呢空轿,亲来拜访一直住在船上,被长沙官场冷落了两个月的曾国藩。骆秉章异常亲热地对曾国藩问长问短,说鲍起豹等人要上参折,自己如何反对;对湘勇的能征惯战,自己如何赏识等等。这种官场的极端虚伪,曾国藩见得多了,心里不住地冷笑。经过左宗棠那一顿痛骂后,曾国藩对功名与事业、人情与世态,认识又大大加深一步。他知道自己今后仍需要骆秉章,需要湖南官场,故当骆秉章执意恭请他上岸,依旧回到原来审案局衙门去住时,他在几经推辞后,还是上了骆秉章送来的大轿,带着水陆营官和郭、刘、陈等一批参谋进了城。王闿运则在前次随彭玉麟的船回湘潭云湖桥老家去了。曾国藩坐在轿中,想起这一年来的酸甜苦辣,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特别是这几天的变化,更令人感慨良多。"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变幻难测的人世,真比白云化作苍狗还来得快!
  当天夜里,藩司徐有壬便客客气气地单独来审案局拜访。
  寒暄毕,徐有壬说:"去年中元节的节礼,鄙人原拟绿营、练勇一体散发,不分彼此,怎奈鲍起豹坚持说不能发给练勇,不然,他的提督面上无光,并以辞职相要挟。也是鄙人生性软弱,一时间少了主张,还望仁兄千万勿挂在心上。"
  曾国藩淡淡一笑,说:"徐方伯客气了,区区小事,国藩早已淡忘,何烦再提。"
  徐有壬放下心来,又说:"去年湘勇向衡州陆知府腾借的十万两银子,我已通知陆知府,这批银子就从藩库里增拨下去,不必再向湘勇讨还了。"
  曾国藩心想,这是拿朝廷的钱来结私人的感情。这种事,曾国藩也见得多了。湘勇现在缺的就是银子,你既然送银子上门,我就照收不误。曾国藩客气地微笑着说:"徐方伯厚意,国藩很是感激。"
  徐有壬摆出一副诚恳的神态,说:"都是皇上的银子,仁兄在为皇上办事,何谢之有!湘勇不久就要出省与长毛作战,随营征战,非鄙人所长,这后方筹款筹粮之事,鄙人则尽力而为。"
  曾国藩心想,原来他是怕征调入营去担惊受苦,便笑着说:"随营征战之事,哪里敢劳动大人,若能为湘勇筹款筹粮,方伯之功,将莫大焉!"
  徐有壬彻底放心了,满意出门。王錱看不过去,对曾国藩说:"何不委他个苦差事,让他尝尝味道。"
  曾国藩说:"这种人骨头软架子大,派在军中,反而误了我的事。莫说他还拿了十万两银子来,就是朝廷下令调他到军中,我都不要。"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因徐有壬的到来,曾国藩想起一件大事,赶紧叫荆七到提督衙门去请塔齐布来。曾国藩对当初推出塔齐布的决策深为满意。倘若塔齐布不是满人,何能如此快地得到朝廷的绝对信任!绿营在塔齐布的手里,也就在自己的手里。
  塔齐布招之即来。曾国藩问:"塔提督,湖南绿营,你将如何统率?"
  "绿营腐败已甚,当今之务,首在严加整顿。"塔齐布不加思索地回答。曾国藩微微摇头,说:"严加整顿,固是必行之事,但今日首务,却不在此。"
  "为什么?"塔齐布感到奇怪,曾国藩不是常常说绿营已烂,必须下狠心割去烂肉吗?
  "塔提督,论资历,你比得上鲍起豹吗?"
  塔齐布摇摇头说:"远不及。"
  "去年镇筸兵哗变,冲进你的宅院要杀你,还记得吗?"
  "这仇恨永世不忘。"
  "智亭兄,你资历不及鲍起豹,军中不服者必多;你记下镇筸兵的仇恨,又必然引起镇筸兵的害怕。这一个不服,一个害怕,绿营军心能稳吗?"
  塔齐布感到事情严重了,他望着曾国藩,以祈求的口吻说:"大人,我是你老一手提拔上来的。我只有一句话,从今以后,死心塌地跟着大人。听大人分析,我才知我这个提督位子尚在动摇之中。请大人明示,塔齐布一定照办。"
  "智亭兄,今日治绿营,当首在收抚人心,其手段只有一个字。"曾国藩伸出一只手,清脆地吐出一个字来:"赏!"
  塔齐布按曾国藩的指示,遍赏绿营将士,得六品军功者,多达三千人。火宫殿闹事的那几个镇筸兵,也都在赏赐之列,于是绿营皆大欢喜。塔齐布又特地请来邓绍良一道喝酒,邓绍良很受感动。绿营将士知曾国藩和新提督宽宏大量,不记旧怨,军心立即稳定下来。
  与遍赏绿营相反,对湘勇,曾国藩却实行塔齐布所提出的"严加整顿"的方针。
  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曾国葆的贞字营。这个营在靖港战役中最先溃逃,除开五十余名跟着曾国藩败退的勇丁外,包括曾国葆在内,一律开缺回籍。曾国葆不服气,听了大哥"正人先正己"的一番大道理后,勉强服从了。曾国藩把满弟叫到书房,密谈了大半夜,最后叮嘱国葆,要国华、国荃各招募五百壮丁,用心操练,五百勇丁都当什长训练,到时便可由五百立即变成五千。
  由于贞字营先被撤掉,曾国葆带头回原籍,其他各营的整顿都很顺利,共裁掉团丁三千余人。岳州、靖港战场上逃走的人,有的又想回来,曾国藩命令一个不收。他又乘着这个大好时机,将湘勇扩大一倍,建陆师二十营;水师二十营;又水陆二师分别设统领二人。陆师由塔齐布、罗泽南充当,一人管十营;水师由彭玉麟、杨载福充当,也是一人管十营。塔、罗、彭、杨均听调于曾国藩。湘勇建制更显得健全了。鲍超、申名标在湘潭战场上打得勇敢,都被提拔当了营官。
  每天,南门外操场由塔、罗负责训练陆师,江面上由彭、杨负责训练水师。曾国藩再忙,每天也要到操场、江边去看看,训训话。曾国藩又吸取戚继光用军歌教育士卒的经验,用心编了几支通俗易懂的歌,又由精通乐理的郭嵩焘谱成曲,早晚教习。这些歌词七字一句,将行军打仗安营扎寨等要点都包括了进去。陆勇唱《陆军得胜歌》,水勇唱《水师得胜歌》。
  几天唱下来,从官到勇,个个都唱得流畅,记得烂熟了。每天上操下操路上,湘勇们高声唱着军歌,虽不动听,但合着步伐,也还显得整齐、威武,长沙城里的百姓觉得十分新鲜。
  湘勇的再次兴旺给曾国藩带来喜悦,他想到,幸而没有死成,否则哪能看到今天的气象!他很感激救他性命的康福和左宗棠,思量报答他们。左宗棠是大才,今后可以大事相委托,眼下不着急。康福有统领之才,但曾国藩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他极需要康福这样的保镖。若让他领统领的薪水,别人会说是因救自己而得到额外好处,也或许会有人说;当初自己投水是做样子的假死,不然,何以对救者这样重报呢?曾国藩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如何报答康福的好办法。一次,他偶尔翻阅野史,上载鳌拜厚报塾师的故事。他觉得这个方法好。于是暗地叫荆七到沅江去,以康福的名义买下一座大宅院和三百亩水田,迁一户老实人住进宅院,每年代康福收这三百亩水田的租。不久,康福知道了这事,十分感激曾国藩的厚赐,对曾国藩更加忠心耿耿。康福有救主帅之恩,又并没有加薪晋官,湘勇上下也都称赞曾国藩不以官禄报私恩的品德。
  这时,天天都有西征军围攻武昌的消息传到长沙,曾国藩与大家日夜商议,准备救援鄂省。
  一日下午,曾国藩正在书房读书。曾国藩的书房原自名为"求缺斋"。有一次,他深夜之中高声朗诵古文,在前人的妙辞巧构和自己的抑扬顿挫声中进入一种艺术境界,领略到极大的乐趣。他想起孟子说过"君子有三乐"的话,总结出自己的三大乐趣:宏奖人才,诱人日进,一乐;读书声出金石,飘飘意远,二乐;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一时高兴,他把"求缺斋"易名为"三乐书屋"。这天读的是《史记·高祖本纪》。曾国藩深为汉高祖称赞萧何、韩信、张良的一段话所吸引。他想,刘邦起事前,不过泗水一亭长,文武两方面都平平,后之所以有天下,实仗三杰之功;而使三杰各尽其才,这便是刘邦的才能。自己在带兵打仗这方面,既无才能又无经验,靖港之败便是明证。今后务必要让塔、罗、彭、杨等人充分施展其才,还要多多发现、物色人才。正思忖间,亲兵来报:"门外有一人求见,自称大人故人胡林翼。"曾国藩心里喜道:"吾之萧韩来了。"立即放下《史记》,奔出门外。
十 兄才胜我十倍
  曾国藩和胡林翼在翰林院共事一年,彼此年龄相仿,又同为湖南人,故相交亲密。道光二十一年,胡林翼之父詹事府右詹事胡达源病逝,胡林翼奉父柩回益阳原籍。曾胡二人便在那年分手了。三年丧期满,胡林翼捐贵州安顺府知府,后又改镇远府知府、黎平府知府。在知府任上,因组织乡勇镇压苗民动乱有功,升为贵东道。吴文镕在贵州巡抚任上,极看重胡林翼的军事才干,到武昌署理湖广总督后,急向朝廷求调胡林翼来湖北支援。胡带六百乡勇来到金口时,吴文镕已阵亡。胡不愿投靠接任的荆州将军旗人台涌,于是将六百乡勇留在金口,只身来到长沙,与曾国藩、左宗棠商量进止。
  "润芝兄!"曾国藩望着一身戎装的胡林翼,亲热地说,"多年不见,兄台与昔日相比,更显得雄姿英发了。"
  胡林翼也异常高兴地说:"自道光二十一年先父弃养,林翼离京回籍,与仁兄分别已经整整十四年。云树之思,无日不萌。知仁兄这些年春风得意,今又统率雄兵两万,战将百员,拯国难,纾君忧,林翼不胜仰慕之至。"
  二人携手来到书房,亲兵献茶毕。曾国藩深情地对胡林翼说:"前年八月,国藩不幸闻母丧,遂从江西主考任上急回湘乡。后奉朝廷帮办团练之命,思欲负山驰河,挽吾乡枯瘠于万一,遂来省与张石卿中丞、江岷樵、左季高等招募乡勇,组建军营。谁知国藩非带兵之才,初与长毛交手,便两次败北,幸赖塔、罗、彭、杨诸君之力,免使全军覆没,蒙皇上高恩宽恕,今再次组建。兄台练兵,成效卓著,弟与季高、罗山等常以兄台大才振刷相勖,屡称台端鸿才伟抱,足以救今日之滔滔。"
  "涤生兄太客气了。贵州乃荒僻之地,林翼所做之事,实不值一提。长毛巨寇,其强悍善战,古今少有,且胜败兵家之常,林翼今见湘勇军营整肃,甲胄鲜明,来日大胜,定可预卜。"
  正说话间,左宗棠闻讯赶来。胡林翼正妻乃陶澍第七女静娟。按辈分,左宗棠比胡林翼高一辈。但实际上,左胡同年,胡比左还大四个月,故二人之间,始终以兄弟相称。寒暄之后,宗棠说:"听说仁兄应吴文节公生前之邀,率领六百乡勇来到湖北。现在吴公殉国,仁兄何进何止?"
  "林翼正为此事来与二位仁兄相商。"
  "湘勇即将北上援鄂,正缺乏大将。兄才胜我十倍,若不嫌弃,这支人马就由我兄统率,国藩和季高为仁兄筹饷补员,做个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的萧何吧!"曾国藩说罢大笑。
  胡林翼连连摆手,说:"涤生兄真会开玩笑,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你是众望所归的湘勇统帅,林翼何能望兄之项背。"
  左宗棠觉得曾国藩此话有些矫情虚伪,便断然说:"涤生不必让出寨主之位,润芝也不要再回贵州。六百黔勇由湖南藩库发饷,润芝就协助涤生,一道北进吧!"
  由于左宗棠去年建议到南门外操场犒劳湘勇,靖港败后,又到舟中斥劝曾国藩,使得骆秉章对左宗棠的卓越识见十分敬佩;平时相处之中,骆秉章常为左宗棠办事的魄力、干练所折服,因而对左宗棠很是看重,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故左宗棠可以俨然用巡抚的口气,对此事作了安排。
  胡林翼正愁这六百乡勇的粮饷无着落,便慨然相允:"林翼遵季高之命,从今以后就在涤生兄帐下作一偏裨。"
  曾国藩也谦让一番,就定下了此事。胡林翼说:"林翼蒙涤生兄收容,无以为报,今特献曹操乌巢断粮败袁术之计,作为见面礼。"
  曾国藩高兴地说:"请言其详。"
  胡林翼说:"我在金口十余天,探知长毛粮草多聚于通城、崇阳两城。此次北进,宜分头行动,派一军先攻通城、崇阳,夺其粮草。"
  曾国藩和左宗棠几乎同时说:"这是一条好计。"
  数日后,曾国藩湘勇水陆三路大军在长沙誓师出发,救援武昌。这三路是:第一路,由塔齐布、罗泽南等人率领七千人马,沿汨罗、岳州、临湘、蒲圻、咸宁、纸坊一路进武昌;第二路,由胡林翼、李元度等人率领三千人马在夺取通城、崇阳的太平军粮草后,再投咸宁大道进攻武昌;第三路是水师,由彭、杨统领,出洞庭湖,从临湘、嘉鱼、金口东进武昌。三路人马正要启程,亲兵报,湖北巡抚青麟带一千饥疲之兵已到湘春门外。曾国藩闻之大惊,跌足叹息:"看来武昌已经丢了。"
第七章 攻取武昌
一 青麟哭诉武昌失守
  青麟一进巡抚衙门,就要向骆秉章、曾国藩等人行旗人大礼,慌得骆秉章连声说:"墨卿兄,这使不得,快坐下来,谈谈武昌战事。"
  "青麟有罪,武昌失落了。"青麟一开口,就流下了眼泪。
  他是正白旗人,翰林出身,去年由户部左侍郎差委湖北学政,今年已调任礼部右侍郎,人却仍在湖北。二月,湖北巡抚崇纶丁母忧解职,在德安守城有功的青麟,被咸丰帝任命为巡抚。因战事紧急,崇纶亦未离城,以协助军务的身分留在武昌。荆州将军台涌被任命为湖广总督,代替战死堵城的吴文镕。青麟的到来,已经说明了武昌被太平军攻下的事实,所以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引起骆秉章、曾国藩等人的震惊。青麟语声哽咽地继续说:"青麟辜负皇上圣恩,罪不可赦,但武昌之失,湖北战局惨败,完全是崇纶、台涌等人造成。小人秉政,贻误国事,再没有比这更可恨的了。"
  青麟痛苦得说不下去了。曾国藩叫亲兵端来一盆水,又叫送来一碗香茶,让他先擦擦脸喝点茶,并安慰他说:"墨卿兄,湘勇三路人马已动身前往湖北,湖北战事的转机已到,你先宽下心来。吴文节公殉国前,曾有信给我。信中饱含冤屈,然又未明言。国藩正为恩师之死而痛心,你慢慢讲清楚,我要向皇上禀告。"
  青麟得到了鼓舞。他正愁满腹苦衷无法上达朝廷,于是将一肚子委屈都倒了出来:"吴文节公本不会死的,完全是崇纶排挤的结果。崇纶不学无术,心胸狭窄,凭着祖上的军功和钻营投机的伎俩,才爬上巡抚的高位。但他还不满足。自从程矞采制军革职后,他便在朝中四处活动,谋取湖广总督一职。所图不成,故忌恨中伤张石卿制军。田家镇一役,有意拖延两天,贻误战机,张制军兵败。他又添油加醋告恶状,遂使张制军降调山东。"
  左宗棠气愤地说:"据说张制军离鄂之时,三千得军功的兵士摘去顶戴夹道跪送,为张制军鸣不平。"
  "是的。"青麟接着说,"崇纶原以为把张石卿挤走后,会稳坐湖广总督宝座,谁知接任的不是他,而是吴甄甫制军。吴制军一来,他就视之为眼中钉,一日三次催吴制军出兵。吴制军拟稳守武昌,伺机出击。崇纶就上奏朝廷,讥讽吴制军怯阵。朝廷不明真相,严令吴制军离武昌赴前线。"
  曾国藩说:"甄甫师来信说受小人所害,原来如此。"
  青麟说:"吴制军出兵后,崇纶借道路阻塞为由,一不发粮草,二不发援兵,活活地把吴制军推到绝路。"
  "崇纶这般缺德,天理国法不容!"想起吴文镕当年的厚恩及死前信中所流露的悲哀,曾国藩对崇纶恨之入骨。
  "天公有眼,崇纶因母丧而离职,但他并不离开武昌,仍然暗中控制文武员属。我因吴文节公死事之惨,说了他几句,他便迁怒于我,指使下属不听号令。长毛围城三个多月,城内文武却各怀异志。诸君替我想想,这武昌如何能守?"
  众人叹息。
  "署总督台涌也畏敌如虎,不发一兵来武昌增援。粮尽援绝,军中怨声载道。十五日夜里,当长毛猛攻武胜门时,崇纶却领着亲兵,化装成百姓出城逃命去了。十六日清早,总兵李文广冲进我的房子,喊道:'中丞,眼下城里只剩下一千饥疲之兵,再不出城,便要全军覆没了。'我说:'我身为巡抚,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岂可舍城出逃!'李总兵哭着说:'中丞,崇纶世受国恩,却临危仓皇逃命,台涌握夺重兵,却一兵不发。中丞你死守武昌三个月,与士卒一起喝菜汤、上城楼,却落得如此下场。朝廷忠奸不分,贤愚不辨,令人气沮。中丞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百战幸存的一千弟兄们着想。他们都是忠于朝廷的硬汉。'说着说着,他便跪下,拉着我的衣袖叩头说:'中丞,我请求你为国保存这一千忠良吧!'我被李总兵说得五心无主。突然一阵炮响,文昌门被攻破,长毛涌进武昌。李总兵拉着我上马,从望山门出了城,一路向南奔来。"
  青麟说到这里,低下头来,显出一副又羞又愧的神情。这时,刘蓉在旁向曾国藩使了个眼色,随即离席。曾国藩对青麟拱拱手说:"墨卿兄稳坐,我出去更衣即来。"
二 湖北巡抚做了彭玉麟的俘虏
  曾国藩出门后,悄声问刘蓉:"孟容有何见教?"
  刘蓉说:"克复武昌,就在青麟身上。"
  "此话怎讲?"
  刘蓉附在曾国藩耳边,说出一条计策来。曾国藩笑着说:"人称你为小亮,果真名不虚传。"
  说着,二人一先一后回到厅里。曾国藩皱着眉头对青麟说:"墨卿兄的处境,实在令人同情。不过,"他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省城丢失,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巡抚罪当斩首。"
  青麟脸色惨白,冷汗直流,抖抖地说:"我亦知皇上不会饶过,还望诸君为我将实情奏报,即使皇上不能网开一面留下青麟残躯,但能为国家保存这一千忠良之士,我死亦值得了。"
  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茶碗。
  曾国藩说:"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使墨卿兄将功补过,换取皇上的宽恕。"
  "涤生兄有何高见?"就像一个即将毙命的落水者看到上游漂来了木头,青麟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
  "目前湘勇已分三路北进,即日将达武昌,倘若墨卿兄为湘勇光复武昌出力,则前过可补。只是颇有一点危险,不知老兄愿为否?"
  曾国藩摸着胸前的胡须,两只三角眼盯着青麟那张典型的尖细泛白的旗人脸,似乎在审视着他的胆量。曾国藩出自对吴文镕的怜悯,固然同情青麟的处境,但实际上是瞧不起这个怕死鬼的。
  "青麟已犯死罪,何险可惧?涤生兄,你只管说。"青麟说的是实话。
  "我有一个主意,也不知可用不可用,说出来,尚请骆中丞和季高兄润芝兄指点。我想以三百精干湘勇,作老百姓打扮,装成半路上捉住墨卿兄的样子,然后把墨卿兄送到武昌长毛头领那里,以此博得长毛的信任,埋伏在武昌城里作内应。到时里应外合,收复武昌就容易多了。"
  "此计甚好。"左宗棠说,"只是要有几个胆大心细会办事的人去干,要打入贼窝子里去。据说打武昌的长毛头,就是不久前进犯我湖南的那个人,湘潭收复后,他匆忙带兵返回湖北,攻陷了武昌。"
  胡林翼说:"此人是长毛伪翼王石达开的胞兄石祥祯。派去的人,要善于临机应变,弄些乖巧法子出来,把此人拉下水。"
  骆秉章也说:"这个主意可行。季高说得对,要选几个靠得住的人。"
  青麟想:把我送回武昌交给长毛,万一长毛先把我处死,怎么办呢?但这层意思他不敢说出,只得硬着头皮说:"一切凭涤生兄安排!"
  一队穿着各色衣服的百姓,在通往武昌的大道上疾行,他们正是曾国藩派出的化了装的三百湘勇,为首的是水师统领彭玉麟,副手是康福和鲍超。鲍超是个粗鲁汉子,曾国藩挑选他,是因为看重他高超的武艺,危难之际,他一人可顶十人用。
  这天正午,在纸坊客店里吃罢中饭后,彭玉麟对青麟说:"中丞,请你老委屈一下,戏要开场了。"
  青麟懂得他的意思,说:"你动手吧!"
  几个湘勇上前,用一根粗麻绳将青麟的上身捆得严严实实,押着他,向武昌城走去。
  酉初时分,彭玉麟一行来到武昌望山门。为防奸细混入,武昌各门把守严密。巡视望山门城防的是周国贤,他和康禄一样,也已升为师帅了。康福眼尖,一眼看到站在城楼上的,竟是野人山上的仇人,忙把帽檐拉下,并钻进人堆里。周国贤威严地发问:"城下是何人在喧闹?"
  彭玉麟走上前,靠着城墙根,以一口纯正的安徽话答应:"将军,我等本是武昌城里的良民。前几天被青麟裹胁出城,半途间我们杀了青麟的亲兵,把青麟抓了起来,现送给将军发落。"
  周国贤问:"你既然是武昌人,为何口音不对?"
  彭玉麟对此早有准备。在路上时,彭玉麟就想到,长毛最担心的是湖南派湘勇救援武昌,这一队人从南边来,如果讲衡州话,就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既然不会讲武昌话,不如讲安徽话,消除他们对湘勇的戒备。彭玉麟不慌不忙地说:"在下本是安徽人,十年前来到武昌城里开茶庄,口舌拙,学不来湖北话,只会讲家乡土话。"
  周国贤听彭玉麟讲得有理,不再查问了,高声说:"你们把青麟推出来!"
  彭玉麟把五花大绑的青麟推到前面,城楼上有认得青麟的,告诉国贤,捆绑的正是前湖北巡抚。国贤不再怀疑,打开城门,放彭玉麟一行进了城,并要彭玉麟押着青麟去见石祥祯。彭玉麟对三百化了装的湘勇说:"各位都回自己家去吧!"
  湘勇便按路上所商量好的,三三两两地散开去。康福戴着一副大墨晶眼镜走到彭玉麟身边。彭玉麟指着康福、鲍超对国贤介绍说:"这二位都是敝庄的伙计,康大、鲍四,擒拿青麟,主要靠鲍四的功夫。在下名叫彭忠。"
  国贤将他们带到设在原巡抚衙门的西征军湖北总部。石祥祯十分高兴地接待他们,亲热地说:"难得三位壮士对天国一片忠心,擒拿妖头。"
  彭玉麟说:"青麟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人人痛恨。敝茶庄的一点积蓄亦被清兵抢去。在下与两位伙计被裹胁的那天,就打算在路上擒拿他们,只是一路无下手机会。走到蒲圻时,青麟的护兵大部分逃散,只剩下百把人了。我见机会已到,便暗中串通难民在半夜起事。难得鲍四好武艺,康大亦一旁协助,杀死几十名卫兵,把青麟活捉了。"
  石祥祯端详着鲍超、康福,连声说"好汉,好汉",并吩咐亲兵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彭玉麟忙站起推辞:"将军,我等捉拿青麟,并不是为了赏银,实是为民除害,为敝庄雪恨,若是赏银子,倒是看轻了我们。"
  石祥祯是个豪爽的人,见彭玉麟这样说,愈加喜欢:"好汉不要银子,就算了吧!既然茶庄破产,若是愿意的话,和我们一起灭清妖,打江山吧!我看三位均非等闲人,天国正需要你们这样的好汉。"
  彭玉麟一听,正中下怀,忙又离座答道:"蒙将军错爱,彭忠等愿随将军马后!"
  石祥祯大喜,命令亲兵将青麟带上来。
  青麟被押了上来。他瞧见彭玉麟等均是座上之客,心里放心。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站在石祥祯面前,并不下跪。石祥祯愤怒地喝道:"狗官跪下!"
  青麟仍不动。亲兵上来,一脚扫过去,青麟立刻仆倒在地,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俗话,只得勉强跪着。
  "狗官,报上名来!"石祥祯虎目怒睁,吼声如雷。青麟吓了一大跳,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低声回答:"丙申科进士前翰林院侍讲学士,现任礼部右侍郎,差委湖北学政,湖北巡抚青麟。"
  "妈的,死到临头了还要神气,什么侍郎、巡抚,统统都是妖孽,都要斩尽杀绝!"青麟跪在地上,不敢回嘴。石祥祯又问,"狗官,你知罪吗?"
  青麟抬起头,望一眼彭玉麟。彭玉麟向他丢了一个眼色。
  青麟像喝了一口参汤似的,精神振作起来,说:"本抚院无罪。"
  "妖头,你还嘴硬!这些日子,武昌百姓诉苦伸冤的接连不断,待我数几桩给你听听,看你有罪无罪。妖头,你仔细听着:自从去年正月,我天国将士撤离武汉三镇,向小天堂进军时,你们蜂拥进城,疯狂倒算,杀害与我天国有往来的无辜百姓三万余人。这是不是罪?这一年半来,你们在这里对百姓肆意掠夺,横征暴敛,数万百姓家破人亡,四处逃荒。这是不是罪?你手下的官吏敲诈勒索,贪污中饱,你的几千兵卒明火执杖,抢窃财物,杀人越货,强奸妇女,无恶不作。这是不是罪?说!"
  石祥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个茶碗被震得跳下来,摔得粉碎,尽管有彭玉麟等人坐在上面,青麟还是吓得心惊肉跳。略为平静后,他为了不在彭玉麟面前失去面子,强作镇静地回答:"刚才所说的,有的不是罪,有的言过其实,即使所说皆实,也是本抚院前任的事,非本抚院所为。"
  石祥祯大怒:"我不管是你干的,还是你的前任干的,总之都是你们这些妖头狗官的所作所为。吴文镕已被我天国处死,崇纶逃走了,一旦抓获,决不会让他活着。天理昭彰,三位好汉把你抓来了,我今天岂能容你!"
  石祥祯猛地站起来,大声命令:"把狗官推出,给我砍了!"
  青麟一听,吓得瘫倒在地,晕死过去。彭玉麟也没料到这一着,他慌忙起身,对石祥祯一拱手:"将军暂息雷霆之怒。青麟之罪,十恶不赦,不过,依在下看来不如暂且关他几天。听说曾国藩就要率湘勇前来攻武昌,待活捉曾国藩、塔齐布等人后,再召集武汉三镇父老公审他们,岂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石祥祯说:"彭兄说得有理,就让他再苟活几天吧!押下去!"
  亲兵过来,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把青麟拖了下去。
三 薛涛巷的妓女蚕儿真心爱上造反的长毛头领
  五天后,从中路进军的塔、罗七千人马一路顺利地来到武昌城下。从水路进军的杨载福、李孟群一万水师,在城陵矶遭到曾天养的阻击,陈辉龙、褚汝航被击毙。杨载福收拾部队,乘曾天养得胜放松警惕的空隙,夜袭太平军,杀了曾天养。水师突破洞庭湖,此后,便顺流东下,没有遇到大的阻力。东路胡林翼、李元度率领的三千人马,军行迅速,驻扎崇阳、通城一带的太平军没有料到这一着,几仗下来吃了亏,便丢下城池粮草,向武昌靠拢。胡林翼一路战果最大:收复通城、崇阳两城,得粮食二十万石,马草无数,先行向朝廷报捷。十天后,这三支队伍便会师武昌城下。水师在北,中路在南,东路在东,对武昌城形成一个三路包围的局面。湘勇和太平军展开激烈的争斗,双方互有胜负。由于从崇、通两城缴获了大批粮草,湘勇军心稳定,而太平军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内部出现恐慌。
  几天后,曾国藩派彭毓橘潜入武昌城。经过几番周折,这天深夜,彭毓橘突然出现在彭玉麟等人的住房——巡抚衙门旁边建筑考究的刘家宅院里。彭玉麟见到彭毓橘,又惊又喜,二人互通了情况。彭毓橘说:"湘勇老营就设在洪山脚下,曾大人急切想了解城里的情况。"
  彭玉麟说:"石逆等人虽然对我们很热情,但我们无法打入他的内层,机密尚并不知。"
  彭毓橘说:"曾大人希望你们像孙猴子那样,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等待时机,先捣毁他们的巢穴,然后夺取两道城门,里应外合,拿下武昌。"
  彭玉麟等人和彭毓橘商量大半夜,约定每隔三天彭毓橘来一次,交换城里城外的情况,遇有特殊事情,则随时通报。
  过两天,康福对彭玉麟说:"我这几天到城里各处逛了逛,见司门口贴了一张取缔妓女的告示。正看着,人群中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唾了一口痰在告示上,边走边骂:'该死的长毛,断了老娘的生意。'"
  "那一定是个开妓院的鸨母。"鲍超插话。他对这些事最有兴趣。
  "被你说对了,确是个鸨母。"康福看了鲍超一眼,继续对彭玉麟说,"我跟在她的后面,看她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口钉着一块木牌,上写'薛涛巷'三字。"
  "这就是鸨母的住处了。"彭玉麟说。
  "为什么薛涛巷就是妓院呢?"鲍超奇怪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打完仗后跟我读几年书吧!"康福笑着说。
  鲍超不服气地说:"这要读啥子书。我想你们以前一定都在武昌城里嫖过妓女,所以记得这条巷子名,这会子倒又来要弄我。"
  "放屁!"康福不再理睬鲍超,对彭玉麟说,"我想找个妓女送一个人。"
  "送给谁?"彭玉麟好奇地问。
  "长毛头领石祥祯不过二十多岁,这样一条猛虎般强壮的汉子,身边没有一个女子,他如何打熬得过。"
  鲍超又笑着插话了:"康福巴结石逆可算到家了,我也是条猛虎般的汉子,怎么没想到送个妓女给我呢?"
  "送给你有什么用?我这是范蠡送西施之计。"
  彭玉麟说:"这种美人计历代都有,但我向来鄙视,实非正人君子之所为。"
  鲍超对此大不以为然,说:"雪琴大哥,像你这样迂腐,还办什么大事!管他卑鄙不卑鄙,只要对我们有好处就干。我看此计要得,但要那野鸡死心塌地为我们做事才好,若是他们一夜夫妻百日恩,把我们卖了,到头来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逗人笑话。"
  康福说:"鲍大哥说了半天话,只有这两句才是正经的。不过你放心,鸨母和妓女爱的是钱,送她们千把两银子,再告诉大兵压境的厉害,谅她不会卖我们。"
  彭玉麟说:"为了打武昌,就违心行一次美人计吧!听说长毛纪律很严,男女不能混杂,除开伪天王和东、北、翼诸伪王可以妻妾成群外,就是夫妻都不能同房,违者杀头。石逆怎么可以公开娶一个女子呢?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康福低头沉思片刻,想出一个主意来。
  第二天傍晚,彭玉麟来到西征军总部,对石祥祯说:"石将军,彭某今日备薄酒一杯,请将军赏光。"
  石祥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请我的客?"
  "今日是在下贱诞,借将军虎威增色。"
  "好,我向足下恭贺。"石祥祯爽朗地笑着说。
  说着便和彭玉麟出了大门,来到刘家宅院。
  这里已备下一桌丰盛的酒席,康福、鲍超穿戴一新。康福见只有石祥祯一人来,便不戴眼镜。四人叙礼毕,坐下饮酒。大家谈谈笑笑,十分欢悦。过一会儿,彭玉麟喊道:"蚕儿,出来给石将军斟酒。"
  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人来。石祥祯见来人虽是男子打扮,但极为纤小,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腰肢摆弄,就像一个女人。再看那人脸上,细眉秀目,嘴如樱桃,愈看愈不对劲。蚕儿见石祥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径直朝他走来,嫣然一笑,两只眼睛水波粼粼地望着石祥祯,似乎含着千种柔情、万般蜜意,把个石祥祯弄得心猿意马。斟完酒后,彭玉麟说:"蚕儿,给石将军唱个曲子吧!"
  蚕儿回到里屋,抱出一个琵琶来,大大方方地坐在酒席边,将弦轻拢慢拨,清清喉咙,唱出一曲小晏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歌声清亮婉转,绕梁不绝。石祥祯出生二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而雅的歌曲,他完全被蚕儿的人和歌声所陶醉。鲍超嚷道:"蚕儿,方才那个曲子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大好懂。石将军是刀枪堆里的英雄,谅他也不爱听这种文绉绉的曲子,你就来一首俗一点的吧!石将军,你说呢?"
  "好,好!"石祥祯一双眼睛一直盯在蚕儿的脸上,随便地答应着。只听见蚕儿又唱开了:傻酸角,我的哥,合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歇卧。将泥儿摔碎,着水儿重合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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