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把觉庵师和岳父让进书房,亲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老人献上茶,望着觉庵师说:"岳父讲,你老离开石鼓书院,回乡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国藩一直想抽空到长乐去看望你老,总找不到空。到衡州四个多月了,没有一天清闲,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丢开一切事,去过一过几十年来想当个钓钩子主的瘾。"
觉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瞒你老说,刚才在石鼓嘴边垂钓,我又想起你老当年执鞭教诲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长乐去看望你老。"对眼前这位青少年时代的恩师,曾国藩有着真挚的深情。
"老朽蛰居山乡,路途遥远,岂敢劳贤契枉驾。你今日的担子很重,有贤契刚才这句话,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师说哪里话来。当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国藩至今未报,思想起来,常觉惭愧。没有恩师,哪有国藩今日。"
欧阳老人也说:"到长乐去看看老师,是应该的。我原拟明年春暖花开时候,和涤生一起到长乐来看你呢!"
"那就益发不敢当了。"汪觉庵高兴得开怀大笑。
"恩师一向不大到城里来,这次进城,有何贵干?"曾国藩问。
"我原不知在城里练兵的统帅就是你。"
"这是自然的。当年那个文弱单薄的书生,怎么也不可能与刀枪兵马连在一起。莫说你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没有想到过。"欧阳老人插话。
"话要说回来,"觉庵望了一眼欧阳凝祉后,又转向曾国藩,说,"自古以来,当统帅的也有不少书生出身的。远的如孔明,近的如郑成功,都是羽扇纶巾之辈。我以前的确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会来看望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出息了你这个人才,心里有多高兴呀!这次是亲家六十大寿,三番五次邀请,才在初五进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贤契是今日的李邺侯、王文成了。"
"学生岂能与李泌、王阳明相比。请问恩师,你老的亲家是谁?"曾国藩笑道。
觉庵未开口,凝祉忙说:"汪师的亲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孙王世全先生。"
"就是与新化邓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遗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国藩笑道:"恩师与大儒结上亲戚,应当祝贺。"
"前年满女嫁给了世全的老四。这孩子酷爱诗书,有乃祖遗风。"
"听说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纪念室,过去在石鼓书院读书时,竟未一至,实在遗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们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访汪师的亲家如何?"
"正好。"曾国藩说,"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偿宿愿。"
觉庵满心高兴:"伯涵肯去,这可给世全家增色添辉了。"
国葆听说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亲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过午饭后,曾国藩陪着汪师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听说去拜访船山公的后裔,湘勇中书生出身的营官哨官个个兴致浓厚,大家都想随着去。曾国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起,制止了他们,只带罗泽南和国葆同行。
四 接受船山后裔赠送的宝剑
出南门外不远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脚下。这一带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风景很好。在并排摆着的四口大鱼塘旁边,有一栋年代久远的青砖瓦房,汪师告诉曾国藩:"船山故居到了。"
门口,王世全带着四个儿子早已恭候着。王世全说:"曾部堂光临寒舍,世全父子蒙幸匪浅。"
曾国藩答道:"大儒贤裔,国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师前来一偿旧愿。"
世全陪着曾国藩一行进了大门。曾国藩见大门楹柱上刻着一副笔势老迈苍劲的对联:"武功开一朝国运,文教启百代群蒙。"在客厅坐下后,王家很客气地敬献香茶,又端来满桌各式茶点。世全殷勤相劝:"寒舍无佳物招待,请大人和各位贵客赏光。"
曾国藩说:"听恩师说,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庆,国藩略备薄礼,愿先生康健长寿。"
国葆递上临出门时准备的,上面绕着一条红纸的一百两封银,慌得世全忙说:"大人请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与大人初次见面,如何担当得起!"又转过脸对觉庵请求,"亲家,你帮我说说。"
觉庵说:"伯涵,你如何这样客气,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国藩说:"今日送这点薄礼,有三层用意:一为庆贺世全先生六十大寿,二来为祝贺王汪两家联姻。二十多年来,我未曾给恩师寄过分文,妹子出嫁,岂可不送点嫁妆?三则略表我对船山公的一点敬意。"
世全、觉庵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会茶后,曾国藩对世全说:"令先祖学问,近世罕有。国藩当年从汪师求学,便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绍箕裘,远承祖业,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遗著,佳惠士林,功德不浅。"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遗旧作刊刻出来,是王氏世代夙愿,也是世全的本分。只是世全学力和财力都不副,多年来心愿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邓湘皋先生硕学大才,湘潭欧阳小岑先生又慷慨资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经学方面的十多种著作才得以梓行。"
"据传令先祖晚年生活贫困,仍读书写作不辍,实为读书人万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贫,晚年隐居曲兰湘西草堂读书著述,甚为困苦。说来寒伧,家先祖当时竟无钱买纸,把别人不要的陈年帐本翻过来装订成册,时有领悟,便记在这些册子上。临终时,写满字的册子,满满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无力付梓。"
曾国藩问:"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书刻印过哪些?"
世全说:"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为据,在衡州刊刻十余种,总题为《王船山先生书集》,当时印得不多。后来惠江书局又刻了几种,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国藩问。
世全答:"当时一种也只印刷了两三百部,版片存欧阳小岑家,拟日后再印一点。前些日子,小岑先生来信,说此版已毁于兵火之中。"
"可惜!"客厅里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曾国藩说:"我于船山公之书所读不多。在京时,蒙小岑赠送《礼记章句》四十九卷,诸经稗疏考证十四卷,对先生的学问文章钦佩不已。昔孔子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子亦仁义并称。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先生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无形,功德大矣。"
欧阳老人说:"涤生所论甚是。前明之末,我朝开基之初,将黄南雷、顾亭林、王船山并称为三大儒。其实,南雷党同伐异,器宇太狭窄;亭林为学支零破碎,未成体系;唯船山公学问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洁,非黄、顾所及。"
觉庵说:"船山公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且议论多发所人前未发,其精到细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对岳武穆的评价来说,后人都说武穆愚忠,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独具,说武穆正是不忠君,与高宗针锋相对才遭杀害的。"
世全说:"家先祖认为,武穆是要将抗金进行到底,而高宗赵构却要向金求和称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觉庵说:"更骇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认为武穆灭掉金后,再来攻宋也是无可非议的。"
国葆说:"船山公言之有理,赵构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罗泽南也说:"此议痛快!"
曾国藩觉得这样的议论不便多发,万一传到朝廷,多少有点碍事。他换了一个话题:"船山公现存有多少后人?"
"大约一百五十余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后。"世全答。
曾国藩点头说:"先生典守船山公旧居,保存了祖宗珍贵遗物。近来世道乖乱,先生守之不易。"
"先祖旧业,世全不敢抛弃,守之虽不易,但也是后人应尽之责任。"
觉庵说:"亲家,何不陪伯涵参观一下船山公遗迹。"
曾国藩说:"正要瞻仰,烦世全先生带路。"
世全把曾国藩一行领进左边一间厢房。这里陈列的多为船山旧物。一进屋,迎面而来的是一幅船山公画像。画的是一个容貌清癯的老头儿,脸特别长,细眉长眼,头上包着黑布,黑布两端拖下一尺余长的尾巴,顺着两耳下来,搁在两肩上。画像上题着船山公写的《鹧鸪天》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画像两边贴着船山自撰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世全介绍,这是船山公七十岁寿辰时,请人画的一张像。曾国藩指着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灿松坚"八个篆字问:"这八个字是谁题的?"
世全答:"这是永历帝赐赠家先祖的话,为家先祖友人陈天台所书。家先祖的画像,这里还有一幅。"世全用手指着对面的墙壁。曾国藩等人转过脸,看到对面墙上也悬挂着一幅船山公的画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样的,只是头上不包布,而戴着一顶处士巾,也有船山自题的《念奴娇》一首:"孤灯无奈,向颓墙破壁,为余出丑。秋水蜻蜓无着处,全现败荷衰柳,画里圈叉,图中黑白,欲说原无口。只应笑我,杜鹃啼到春后。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低,准拟藏衰朽。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粘首。问君去日,有人还似君否!"
曾国藩问世全:"令先祖诗词集中好像没有收这首词?"
世全回答:"的确没收。什么原因,现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兴之所致,率尔操觚,书以自嘲,过后又不以为然,便不收进集中。"
曾国藩点点头。
曾国藩与罗泽南、曾国葆都是首次来此,一一细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书和大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国藩将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个柜子里放着船山生前穿戴过的衣帽。最令曾国藩感兴趣的是一把古纹斑斓的宝剑。剑鞘为紫铜皮所制,周围钉着密密的银钉,五寸长的青铜剑柄,被手磨得锃亮闪光。曾国藩没有想到王船山的遗物中还有这样一把古剑,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见毫光四射。他脱口而出:"好剑!"便把抽出的部分重新插进剑鞘,又继续观看。
过一会,他对身旁的罗泽南说:"待日后战事平息下来,我辈集资刊刻船山公的全集,这是一件有大功于世的事业。"
罗泽南笑道:"那时涤生牵头,泽南将全力协助。"
曾国藩说:"一言为定。那时我牵头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泽南说:"我愿用十年时间来办此事。"
国葆笑着说:"罗山师太聪明了,那其实是出钱请你读十年书。"
三人都笑起来。王世全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又想到曾国藩称赞柜子里的古剑,便悄悄把汪觉庵叫到一边,说:"曾大人看来喜爱家先祖那把剑。常言道,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人。曾大人正领兵杀敌,需要这种东西,我们留着无用,不如送给他。"
党庵说:"那太好了,等会你就送给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说他讲客气,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亲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与国朝通往来。曾大人不会有忌讳吗?"
觉庵沉思一下说:"过会儿我来说几句话,他自然会收下。"
曾国藩的视线转到西边墙上,这里是近世几位名人题字。
最前面高悬的是四个楷书字。"衡岳仰止"。字后有段跋语:"衡山王船山先生,国朝大儒也,经学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顽懦。新化邓学博来金陵节署,言其后嗣谋梓遗书,喜贤者之后,克绍家声,固体额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总督两江使者前翰林院编修安化后学陶澍敬题。"接下来还有陶澍联一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曾国藩心里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隽藻和许乃普所书的两副联语:"气凌衡岳九千丈,心抚离骚廿五篇。""痛哭西台,当年航海君臣,知己犹余瞿相国;羁栖南岳,此后名山述作,同声惟许顾亭林。"许乃普后是常大淳壬午游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三间丹垩新,先贤前此久栖身。叹嗟今日风光换,想见当年著述频。甲子自书陶靖节,庚寅谁吊楚灵均。我来无限榛荟慕,欲向船山荐藻萍。"看着常大淳的墨迹,想到他已作古了,曾国藩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常大淳之后,尚有一些诗词联语,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平平的。忽然,一种熟悉的字迹跳进眼帘,原来又是一副联语:"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学接横渠。"联语后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而农先生几筵,不能窥之万一。谨节录先生自铭语以为献。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长沙后学唐鉴敬题并书。"镜海先生都有字挂在这儿,自己却今日才第一次来,相比前辈敬贤之心,曾国藩感到惭愧。
王世全走过来说:"承蒙前辈贤良关注,惠赐翰墨,使陋室生辉。今日大人光临,幸会难再,世全已备下笔墨纸砚,请大人及各位贵宾赏赐诗联,王氏族人感激不尽。"
"国藩才疏学浅,前贤墨宝之后,岂容我辈插足?日后世人将以狗尾视之,则自贻羞辱矣。"
曾国藩谦让不肯,王世全执意恳求。曾国藩本喜题诗作对,平日等闲之处,都愿题联留念,今日来到一代儒宗故居,怎会不愿留下墨迹呢?刚才推让,一是出自礼仪上的谦逊,二是正因为此地非比寻常,而自己还没考虑成熟,为慎重起见,不题也好。现在见世全态度诚挚,便思考一番,在书案上写下一联:"笺疏训诂,六经于易尤尊,阐羲文周孔之遗,汉宋诸儒齐退听;节义词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后,元明两代一先生。"写完后连声说:"见笑,见笑。"众人见曾国藩对船山学问评价甚高,又见其字刚劲挺拔,严谨流畅,齐声称赞。曾国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前礼部右堂曾国藩敬题"。
世全又请罗泽南题,泽南一再逊谢:"我素来才思迟钝,仓促之间无好句,免了吧!"
曾国藩说:"罗山莫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显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罗泽南是湘中一带极有影响的学者,如何肯错过这个机会,一再请求。泽南拗不过,只得也写了一联:"忠希越石,学绍横渠,在当年立说著书,早定千秋事业;身隐山林,名传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献,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隶州知州湘乡县训导罗泽南谨识"。
大家一致称赞。世全又要国葆题。国葆感到为难,他望着大哥,不知该题不该题。曾国藩懂得他的意思,说:"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题一联,表表心意吧!"
得到大哥的鼓励,国葆认真思索之后,也题下一联:"湘水衡云留正气,楚辞孤竹证同心。"家人进来,说晚餐已备好,世全请曾国藩一行、觉庵师和欧阳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频频敬酒,觉庵也以主人身分不断劝菜,宾主甚是欢悦。觉庵想起世全要以宝剑相赠的事,为消除曾国藩的顾虑,他把话题引到王船山对朝廷的态度上。觉庵有意隐去了船山对清朝敌视的一面,却大谈他对朝廷的依顺:"人们说船山公是明之遗臣,不与国朝合作,其实此说不全面。
先生的确忠于明朝,但对我大清也是拥戴的。"
"真的吗?"国葆插话。
"这有事实为证。"汪觉庵接着说,"康熙十六年,吴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请先生为他撰《劝进表》,先生严辞拒绝,说我怎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之语耶?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见先生的志向。"
曾国藩点头,表示同意汪师的观点。世全深知觉庵用意,立即接过话头:"正因为家先祖不与吴三桂同流合污,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气节。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抚郑端遵循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鸣骜馈赠米银。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广学政潘宗洛之请,才有虎止公刊刻遗书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准将船山公入祀乡贤祠。乾隆三十九年将《周易》《书经》《诗经》《春秋》四种《稗疏》列入四库全书,并命国史馆为家先祖立传。"
曾国藩说:"我朝历代圣主,对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无已。"
世全又说:"幸而长毛未进衡州,以其对待孔孟之态度,家先祖亦将蒙辱。王衙坪之所以尚有今日之平静,实赖大人及各位先生捍卫乡邑、力战长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会感激莫名。"
曾国藩逊谢一番,说:"适才进门之际,见府上楹联书'武功开一朝国运',看来先生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说:"大人明鉴。王氏祖上确是凭武功为家族争得了一席地位。"
泽南说:"我辈孤陋,对令祖上所立军功一事,一向不曾听说。"
"我王氏一脉,出自太原,后迁至江苏邗江。船山公这一支始祖仲一公,当年跟随洪武帝起兵,后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洪武二十二年,进阶武德将军、骁骑尉。二世祖成公从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卫指挥佥事,晋同知,授阶怀远将军、轻车都尉,遂定居衡州。相传六世,绍紫垂荣,到七叶而武业中衰。此后则儒者辈出。"
"到船山公是第几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适才所看到的那把旧剑,正是洪武帝赐给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剑随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统率兵马,正是用剑的时候。王家自武夷公以来,一直以文章名世。此剑再留在王家,只是一件古董,而不能发挥它的作用。自古宝剑赠壮士,若大人不嫌弃,世全愿代表王氏家族将此剑送与大人。"
"这可使不得!此剑乃王家祖传之宝,国藩怎能夺人之爱!"曾国藩急忙辞谢。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剑曾立赫赫武功,又是当年攻克金陵的吉物。今日长毛占据金陵,世全送与你,此乃天意。将来光复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属。"汪觉庵协助亲家来劝。
曾国藩原先认为王船山是个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遗臣,今天听王世全和汪觉庵说来,方知他也是本朝的贞士。更使他激动的是,这把剑有过攻克金陵的光荣经历。难道收复金陵的盖世功勋真的要由自己来建立吗?如真的是天意,则不可违背。曾国藩想到这里,站起来说:"既蒙世全先生错爱,又是汪师之命,国藩祗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宝剑来,双手恭送给国藩,说:"此剑有两点异处。一是剑刃看来甚钝,然削铁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间,它要长鸣一声。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满桌人都感到惊奇,曾国藩更是高兴。汪觉庵说:"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后金陵攻克之际,天下安定之时,请你出面邀请海内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一生宏愿得以实现,又光扬我朝学术。依老朽迂见,此功或不在荡平长毛之下。"
曾国藩侧身答道:"弟子谨记吾师教导。日后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于则已,若天意授与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遗书。"
世全起身,深表感谢。大家继续喝酒。欧阳老人说:"涤生今日喜得宝剑,老夫也高兴。老夫十分喜爱旧日读过的一首古剑铭,现把这首古剑铭送给你如何?"
"谢谢岳父大人。"曾国藩恭敬地回答。
"这首古剑铭是这样写的。"凝祉一字一顿地念道,"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
曾国藩听完这首古剑铭后,明白岳父的深远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来说:"国藩牢记在心。"
凝祉又对曾国藩说:"你来衡四个月了,听人说无论巨细,事事躬亲,昼夜操劳,毫无暇日。长此以往,将有损身体。秉钰娘要我转告你,还须随时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忙里偷闲,垂钓江上,我很高兴。自古以来,干大事有成就的人,都会忙里偷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听岳父提起上午的垂钓,他忽然想到创办水师之事,汪师、岳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学鸿儒,何不与他们商量一下?
"岳母大人的关怀,国藩很是感激。国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学钓,想起长毛这次顺利攻破武汉三镇、安庆、九江,长趋江宁,近来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师。日后,我们与长毛交战,不能没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师。今日特地请教各位前辈,不知可行否?"
欧阳凝祉、江觉庵、王世全一致认为曾国藩此虑深远,衡州地处蒸湘汇合处,熟悉水性的人极多,不愁练不出一支水师劲旅。末了,王世全说:"曾大人要办水师,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从小跟父亲在安徽长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战法》,多年来,对水师钻研有素,乃是一个极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谁?"曾国藩对王世全的推荐极感兴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县渣江人。"
汪觉庵说:"正是。若不是亲家提起,我竟忘记了。此人真可称得上衡州府一只玉麒麟。"
"彭玉麟现在何处?"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闲居。"世全答。
"我日内当去渣江拜访他。"
"不烦曾大人亲到渣江,"王世全说,"来日我修书一封,请他到寒舍来,我再陪他去桑园街谒见大人。"
五 一个钟情的奇男子
发源于邵阳、祁阳两县交界山脉的蒸水,上游水浅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带,河面开始宽阔起来,货船可以在江上畅行无阻。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里。附近几十里山区的土特产在此处聚集,通过蒸水,运到衡州城,再南由陆路运到两广,北经湘江运到长沙,过洞庭到长江,远销全国各地。南北物产也由衡州经蒸水用船运到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户农家去。因为这个缘故,一个小小码头,逐渐变成了衡阳、清泉两县的最大口岸。渣江镇上三街六巷,百货俱全,店铺栉比,商旅辐辏,不亚于一个中等县城。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设在衡州城里的衡阳县衙门将县丞官署设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年,县丞衙门被饥民放火焚毁,现在又修复起来,照旧行使它的职权。
彭玉麟就住在县丞衙门旁边一栋简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来,稍事梳洗后,他对母亲王氏说:"母亲,我到外婆坟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儿子笃于情义,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对外婆感情很深。自从外婆去世以来,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坟上看看坐坐,有时呆痴痴的,一坐个把时辰,硬是用双脚把家门到外婆下葬处之间走出了一条五里长的小路。她对儿子说:"麟儿,你去去就回来,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开屋门,在一家纸马铺里买了些钱纸、线香,沿着草河(蒸水的俗称)走了两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小道,迤逦进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冈。这是一座湘南常见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页岩堆成。这种紫色页岩,当地老百姓叫它"见风消"——刚挖出来,坚硬如岩石,过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层尽是暗红色沙砾。这些沙砾既不装水,又没有一点肥性,它成了湘南贫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带眼里若见着铺满暗红色沙砾的山冈,不用说,这里的农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树木,只有几株枞树,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风中抖动,如同站着几个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见了既扫兴又怜悯。玉麟外婆的坟就葬在斗笠岭上一块向阳之地。在外婆坟边还有一座稍小的坟,立着一块矮一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梅小姑之墓,两座坟头各有一株纵树,这是玉麟十多年前亲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对于玉麟的上坟,王氏总以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养之恩。其实,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远偎依在外婆身边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坟,实际上都是来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坟头点燃线香,焚化钱纸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几支线香,燃起一堆钱纸。他站在坟边,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来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渣江,到曾大人军中去了,将会随大军转战南北,还不知有不有再来看你的一天。"
望着坟头被风扬起的片片纸灰,玉麟眼睛变得模糊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玉麟父亲彭鸣九因家贫,二十岁时离开渣江投军,在绿营多年,积功升至安徽怀宁县三桥巡检,后又迁合肥县梁园巡检。鸣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阴人,父亲是个老塾师。王氏十二岁时,父亲弃养,母亲周氏带着一子二女守节。王氏择婿甚严,三十岁时才嫁给鸣九。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芜湖县衙门做了个文案小吏,周氏便带着满女跟着儿子住在芜湖。
嘉庆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园巡检司署。十岁那年,舅父为玉麟在芜湖找到了一个品学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别父母来到芜湖。玉麟的姨妈五年前正要出嫁时,却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虽成亲多年,却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对于玉麟的到来,真如天上落下一颗星星,欢喜不尽。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且秉性笃厚,对长辈恭顺,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爱。
一个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学回家,绕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腊梅。刚到山脚,见山沟边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色青白,两眼微闭。玉麟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这里,天气这样冷,若不叫醒她,病会加重。他蹲下来,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几声,那女孩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着他,却不做声。玉麟问:"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摇摇头。玉麟好生奇怪,没有病,为什么躺在沟边?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饿得很厉害?"女孩点点头。
"我扶你起来,你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女孩望着玉麟,仍然没有做声,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谢。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搀着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况跟外婆说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悯,怕饿过头的人一时受不了硬饭,赶紧熬稀饭给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两碗稀饭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要女孩睡到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动地叫了声大娘,双膝跪下去,给王老太太和玉麟磕头,慌得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门外。王老太太把这事告诉儿子和媳妇,舅父母都称赞玉麟这事做得好,说心肠好的人今后会有好报,玉麟很高兴。
到了掌灯时,那女孩还未醒过来。王老太太进屋,坐在她的旁边。眼前这个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满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泪水。过一会,女孩醒过来。她一眼看着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妈妈一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妈"。她向王老太太恳求:"大妈,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这儿吧!我什么活都会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着眼泪说:"大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王老太太扶着女孩坐起,说:"孩子,你为什么昏倒在路边,你把详情给大妈说说吧!"
女孩点点头,穿上衣,坐在床边,就像对自己亲生的母亲样,倾吐满腔苦水。
原来,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岁了,是浙江嵊县人。两年前,父亲得痨病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谁料半年后,小姑十岁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给小姑母亲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母亲便病倒了,家贫无钱医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小姑虽然没有读过书,心眼却灵秀,裁剪针黹,煮饭烧菜,样样都做得好,模样也长得出众。街坊邻里有心肠好的,常常送点东西给她吃。也有人叫她做点女红,送她些手工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个远房婶子从合肥回来,晓得了小姑的情况,便笑吟吟地来到小姑的家,对她说:"婶子领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一个剧团,班主是我们嵊县人。你长得漂亮聪明,今后跟班主学戏,一定可以赚大钱出大名。"嵊县是越剧的故乡,会哼越调的人很多,小姑也会哼几句。她不想赚大钱、出大名,但她喜欢唱戏,何况家里没有挂牵,去就去吧!
小姑跟着远房婶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婶子当恩人,尽心尽意照顾她。昨天夜里,小姑和婶子落脚在一家伙铺里,半夜醒来,发觉隔壁有两人在谈话。听声音,一人是婶子,另一个也是个中年妇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贴着板壁上偷听。这一听,吓得她脸色煞白,手脚发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原来,她错把恶鬼当菩萨。这个远房婶子,过两天就要把她卖到一家窖子里去做婊子,卖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一夜里,泪水把整个枕头全部湿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不进窑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开伙铺,不分东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婶子越远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饿,走到山沟边想掬口水喝,刚弯下腰,头一晕,眼一黑,便倒在水沟边……
小姑边说边哭,王老太太边听边流泪。老太太自满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带一个女孩。她怜悯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欢小姑的清秀灵泛,又一口绍兴府的乡音,和儿子媳妇商量后,收下了这个养女。
没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红,益发显得标致。她勤快温柔,样样活都干得好,对王老太太像对亲生母亲样的贴心,对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和对亲哥嫂样的亲热,对待玉麟,则更是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带到这样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奉献给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辈子不嫁人,今后养母归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为他操持家务,把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来报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学所用的书和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放到竹篮子里。吃完饭后,她提着竹篮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学的时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学回家后,玉麟喜欢画画,小姑就常在一旁帮他铺纸、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时,她坐在玉麟身边,听玉麟讲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识,也跟玉麟学得了几百个字。
"玉麟,我问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灯下合起书本准备休息时,小姑轻轻地问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两岁,听起来多难为情。"
"你是外婆的养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礼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欢听。"小姑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犹如三春季节,桃花开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刚才要问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讲,古时有个叫兰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汤给丈夫吃,终于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吗?"小姑瞪着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望着玉麟,一转不转的。
"这怎么说呢。"玉麟感到很为难,"可能有用吧!不然古书上为何常有割臂疗母、割臂疗夫的记载呢!"
几个月后,玉麟感风寒病倒在床,一连七八天,吃了十来服药都不见效。这天,小姑端来一小碗汤:"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会好。"
"这是什么药?"玉麟问。
"你不要管,喝了再说。"
玉麟端起碗,汤上浮着几个油圈圈,碗中有一块一寸长三分宽的肉条。他望望小姑惨白的脸,有点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声说:"你把手臂伸给我看!"
小姑两眼含着泪水,死死地把手缩紧。玉麟明白了,他抓紧小姑的手,带着哭腔说:"傻姑,割臂疗病,那是古人心诚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喃喃地说:"你不是说有用吗?即使无用,表示我的心诚也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长大。玉麟觉得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姑,常常夜阑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来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时为什么不认小姑为干孙女,却偏要认作养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妈的吗?但小姑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只要外婆说一声,改养女为干孙女,不就行了吗?玉麟不敢向外婆开这个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热切,她更羞于言辞。到了后来,两人在一起,又快乐又痛苦。纯真的爱情,便被这人为的大石板压着,只能弯弯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岁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亲辞官,全家回原籍奔丧。行前写信给玉麟,要他在芜湖等候。玉麟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伤心的是,他就要离开小姑了。小姑听到这个消息,哭得两眼红肿。她请玉麟给她画一幅画,画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开的红梅,旁边站着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着她的构思画了。那一夜,小姑房里一盏油灯一直亮着,她在用彩色丝线绣这幅画。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离开小姑了,他有种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姑又绣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门进来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拿出两双鞋子、四双袜子,一个精致的绣荷包,默默地递给玉麟。看着小姑面色憔悴,两眼无神,玉麟伤心。小姑又从怀里拿出那幅绣好的麒麟梅花图来,双手抖抖地送给玉麟。玉麟接过,只见那只麒麟用脸摩挲着身旁盛开的红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紧紧地抱着,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他似乎觉得今夜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汉。他失去了理智,狂吻着小姑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小姑闭着眼睛,柔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抚爱。当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盏忽明忽暗的豆油灯。
玉麟吹灭了灯……
重新点燃油灯的时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两颊红灿灿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说:"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远是你的人,三四年后你一定回来。"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乱的头发,说:"小姑,我的姐姐,我的亲人,三四年后我一定回芜湖来,那时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烛。"
"莫这样急,玉麟,再晚点,妈妈今年七十多岁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后,我们再成亲。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儿,而做她的孙媳妇。再说,你也还要抓紧时间用功,我盼望你早日进学中举点翰林,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后你回芜湖来,我陪你读书。"
"好,小姑,我听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后再说。我要用功,我要早点取得功名,让你当夫人。小姑,你等着我,三四年后我一定回来。"
"玉麟,我等着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给我来信。"
玉麟跟着父母,带着十二岁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故乡,渣江在他的眼里是陌生而新鲜的。办完祖母的丧事,他就急忙给小姑写了一封信,趁父亲发信给上司的机会,顺路将此信寄到芜湖。信中还夹了一首五律:"昔闻蒸湘水,今日到衡阳。树绕湘流绿,云开岳色苍。弟兄惭二陆,父母喜双康。风土初经历,家乡等异乡。"他尽量写得浅显,为的是让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陆"的典故,又在旁边用小字注着:"系陆机陆云,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没有信来,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舅父寄信机会才能捎来一页纸几句话。有没有信来不要紧,玉麟相信小姑是时时刻刻在想着自己的。
谁知灾祸接踵而来,回渣江两年后,正在壮年的父亲却染病身亡。父亲临死时没有留给他别的话,只把一本旧书珍重交给玉麟,告诉他: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几年来,夷人从水路侵犯我海疆,看来水师在今后会大有用处。原本想起复后,自己训练水师用。现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读。
玉麟接过一看,这是一本从来没有见过的书,封面上写着:公瑾水战法。玉麟埋葬父亲后,杜门不出,在家细读《公瑾水战法》。这是三国时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时所写的,内有水师的编制、阵法、训练等内容,是周瑜训练水师的经验总结。
玉麟认真揣摩周瑜的水师作战方法,平时常用纸船在池塘里模拟演习。他相信今后会有一天用得上。
转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岁了。丧服刚一除,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来到彭家。王氏也想早点抱孙,极力要儿子早成亲。玉麟心中想着小姑,根本不理睬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岁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辞。五年间,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纸拿在手里绉巴巴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这是小姑写信时眼泪滴在纸上造成的,真是"一行书信千行泪"呀!小姑告诉他,外婆身体好,舅父母身体好,她的身体也好,媒人辞掉了几十个,天天巴望着玉麟回芜湖。父亲已去世,还回安徽做什么?安徽并没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后苦笑着。他按捺着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
又过了两年,从芜湖来了封急信。信中说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无子,他爱玉麟,把玉麟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边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爱终生难忘。玉麟又想起风烛残年的外婆晚年丧子,不知有几多悲痛。玉麟心里很难受。他跟母亲商议,要把外婆和姨妈接到渣江来奉养。王氏为儿子的孝顺所感动,她不知,儿子固然是要奉养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妈"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赶到芜湖,祖孙见面,抱头痛哭,和小姑见面,悲喜交集。一别七年,小姑已二十六岁,是个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着悲痛欲绝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亲的念头。
玉麟护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鬓厮磨,形影不离。七年的离别太久太苦了,从今以后永远不能再分开,过去的亏欠要加倍地补回来。船将到彭泽的时候,玉麟指着长江中高高耸立的小孤山,给她讲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恩爱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长江边靠打鱼为生,夫妻俩相亲相爱,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连半个月,不能出船打鱼。小姑偷偷地驾了一只船下水,她要打些鱼来为彭郎换药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没,她不能再回来了。彭郎倚门望江,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姑,小姑"。忽然,奇迹出现了。彭郎发现江心冒出了一座小岛,看那形状,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动地扑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个巨浪过来,彭郎与巨浪合成一体。它日日夜夜拍着小姑,千百年过去了,永远如此。
"这是你瞎编的。"小姑听着听着,脸上泛出红晕,笑着说。
"不是的,书上有记载。"
"那为什么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着,小姑躺在船舱里,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爱情,最后竟以悲剧结束,眼前似乎浮现一层阴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怅意。
老天真是无眼。正当这对有情人又开始朝朝夕夕相处的时候,一个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缠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来到井边挑水,回来的途中,她觉得喉咙粘乎乎的,吐出来一看,她惊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时软瘫。她想起十多年前,父亲正是死于吐血。这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这个病是因为多年来苦苦思念玉麟的缘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着,就起来为玉麟纳鞋底。写信无法寄,她干脆把鞋底当信纸。这一针一线,便是对玉麟说的千言万语,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人给弄病了。
"小姑,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着小姑的脸说。
"玉麟,你不要着急,我相信我的病会好。我现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小姑把脸挨得更紧,两行泪水流在玉麟的脸上。
人力终于无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灵灵、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小姑却长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岭。玉麟悔恨不已。那时如果鼓起勇气跟外婆讲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样的慈祥,对自己,对小姑那样的疼爱,她会宽恕我们的孟浪的。假若那时就携带小姑一道回渣江,怎么会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抢地,但已经晚了。在小姑的坟前,玉麟栽下一棵枞树,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图来,失神地看着,喃喃低语:"小姑,我这一生要画一万幅梅花来纪念你,纪念我们生死不渝的爱情。"
那夜,玉麟用泪水作墨,写了两首七律。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繇。
斗笠岭上冬青树,一道土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潇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思昔增悲哽,无限心肠听杜鹃。
彭玉麟从坟上回来,已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王氏对儿子事事满意,就是有一点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岁了,却始终不愿成家。任你怎样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动他的心。问他,总说:"待金榜题名时,再议洞房花烛事。"王氏想,天下哪有这样犟的人,倘若这一辈子名不能题金榜,就一辈子不成亲了么?几多人在妻子儿女一大群之后才中举中进士的。
这孩子,如何这样认死了目标,就九条牛都拉不回头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并生下两个女儿,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实在不愿成亲,她后来也懒得说了。
玉麟将随身衣服书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战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后用布包好。他找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图来,贴心口放着。又把几年来已画好的一千多张梅花包扎好,锁进大柜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鸟儿飞过,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玉麟听了,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他拿出一张纸来,提笔写道:
岣嵝峰有鸟,夜呼"当时错过",声清越凄惋,不知何名,其亦精卫、杜鹃之流欤?
写完这几句话后,他站起来,在屋里背手来回踱步,轻轻低吟,然后又重新坐下,在纸上写了两首七律。
"当时错过"是禽言,无限伤心竟夜喧。
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悲啼只为追前怨,苦忆难教续旧恩。
事后悔迟行不得,小哥空唤月黄昏。
我为禽言仔细思,不知何事错当时。
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
鸟语漫遗终古恨,人怀难释此心悲。
空山静夜花窗寂,独听声凄甚子规。
写完诗,玉麟久久地伫立在窗边。白天热闹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没。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小姑,待日后大功告就,我决不贪恋富贵,一定回渣江守着你的孤坟。"
玉麟在心里自言自语。
六 把筹建水师的重任交给彭玉麟
杨载福从那次王衙坪回来,曾国藩又派人把王世全接到桑园街住了一天。王世全把彭玉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曾国藩。当然,王世全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单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国藩却更佩服玉麟"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志气,认为是当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对世全说:"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诉我,我要亲到贵府去拜访他。"
恰巧这时上月派往江西了解军情的郭嵩焘,从江西带着江忠源的信,来到了衡州桑园街。江忠源鉴于太平军水师的强大,力劝曾国藩在衡州训练水师,并答应向朝廷上奏。郭嵩焘也把在前线所看到的太平军炮船,在江上往来如飞的威风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愈想早一点见到彭玉麟。
彭玉麟来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国藩就来了。玉麟见曾国藩亲自来看他,十分感动,有点局促不安地说:"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书生而已,岂敢劳大人屈尊降贵前来,这实在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曾国藩双手拉着玉麟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位早几年才进学的秀才,果然长身玉立,英迈娴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间透露出一股卓尔不群的勇武气概来。他突然在脑子里浮现出由秀才而封王的郑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听世全先生介绍,雪琴兄是时下罕见的奇男子,国藩心仪已久,今日有幸结识,实为三生缘分。"
一股相见恨晚的诚意深深感动了彭玉麟。他激动地说:"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贰之贵,在衡州训练虎旅雄师,为衡州大壮声威。大人文武兼资,一身担天下重任,大人您才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国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国藩的老家,况且今日还谈不上壮声威,即使壮了声威,也是应该的。"
"雪琴知道大人要办水师,极愿为大人效力。"王世全说。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师战法,是国家栋梁之材。国藩欲请足下先筹建水师第一营,待足下将此营建好后,拟以此营为榜样,再建九营,共建十营水师。"
"玉麟其实只是一个书生,虽读过周公瑾的水师法,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大人将这副重担交给我,玉麟如临深履薄,深恐日后折足覆餗。"
"足下不必谦逊。国藩深知兄台机警勇敢,道光末年,亲擒反贼李沅发,实儒林中少见之英雄。"
"后来衡州协为雪琴请功,总督裕泰公以为擒李沅发者必为武人,于是拔雪琴为临武营外委,赏蓝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赏,辞归渣江。"世全笑道。
"此事真可载儒林趣谈。去年足下在耒阳当机立断,发主人质库数百万钱募勇制旗守城。这种魄力,国藩深佩不已。"
玉麟淡然一笑:"这也是仓促之间,无可奈何。那时县令请饷,竟无一应,只得以此应急,也顾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凭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将材。"
大家都笑起来。曾国藩说:"军事殷急,不容闲暇。请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园街去,立即着手筹建水营。不过,有一事我想劝足下一句。"
"请大人赐教。"
"听说足下至今尚单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后再成家,志气虽可佳,但窃以为不必如此固执。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后从军打仗,兵凶战危,生死难以逆料,更不能没有子嗣。望足下听某一言,在大军离开衡州之前,一定成家。"国藩叫亲兵抬来一盒银子,指着盒子说,"军中饷银匮缺,又乏珍稀,这八百两银子不是聘足下之礼,只是作为足下的安家之费。待得足下成家之后,水师训练好了,再浮江北下,为朝廷分忧。"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国藩的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这份厚赠,只得恭敬从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进桑园街赵家祠堂。曾国藩想起杨载福在洞庭湖上的精采表演,觉得杨载福实在是个难得的水师军官,便向彭玉麟介绍了杨载福。二人相见,甚是欢洽。前些日子,曾国藩从长沙请来永泰金号老板黄冕到衡州。黄冕曾在江苏一带任过多年知府,见过许多炮船,视察过江苏水营,对办水师有经验;又调来在广西管带过水营的候补同知褚汝航。杨、黄、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讨水师的筹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桥边建一大造船厂,广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为互相辨认和壮声势,彭玉麟还为新筹建的水师第一营设计了各色旗帜。
常言道,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衡州、衡山、祁阳一带历来多船民。这些船民,并不打鱼,而是靠长途运货为生。自从太平军这一两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带点燃战火以来,长途贩运的船民的生计受到很大影响,许多人只得改行另谋生路,但大部分既无田,又没有别的手艺,生活很困难。得知曾国藩在衡州招水勇,连个橹工的饷银都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于是这一带失业的船民接踵而来。短短十天,前来投军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过一个营的编制。曾国藩决定从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时建三个营。任命彭玉麟为第一营哨官,杨载福为第二营哨官,褚汝航为第三营哨官。
七 湘江水盗申名标
自从彭玉麟的到来和水师的顺利建成,湘勇出现了一派新气象。每逢单日,曾国藩去演武坪,逢双日则去石鼓嘴,见塔、罗训练的陆勇和彭、杨训练的水勇都在认真操练。坪里,刀枪闪光,杀声震天;江面,旌旗耀眼,战船如梭。水陆两支人马威武雄壮,曾国藩心情十分欢悦。这些日子来,每天夜晚曾国藩都和康福对奕。康福将祖传秘局一一传授给曾国藩,曾国藩的棋艺大有进展。这天夜里,曾国藩与康福又在以康氏祖传的云子切磋棋艺,彭玉麟、罗泽南等在一旁观看。
正下得起劲,一个水勇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禀报:"曾大人,彭总爷,江上有贼偷袭我们,杨总爷正率领人和他们在搏斗。"
曾国藩忙把棋子一扔,对彭玉麟说:"到江边去看看。"
说完,二人带了几个随从,骑着快马,一溜烟向石鼓嘴江边跑去。
黑夜里,只见江面上灯火通明,七八条水师长龙围住一条极大的民船,民船上装着垒得高高的麻袋,那些麻袋里装的都是湘勇的口粮。快蟹上的水勇们,一手提着刀,一手擎着火把,七嘴八舌地吆喝。一些人则纵身跳到民船上,与船上的人扭打。江面,有两个人头在水面上下出没。曾国藩来到岸边,立即又叫开出四五条长龙,命令他们务必将民船上的人全部抓起来。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杨载福钻出水面,一只手抓住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拖到岸边。时已隆冬,杨载福出水后已冷得发抖。曾国藩看那人时,只见他脸色青灰,就像死去一般。曾国藩要杨载福进舱换衣,并吩咐多喝几口白酒,又叫人拿出一套干衣服来给那人换了。接着走进船舱,亲自审讯被抓的一批窃贼。这批窃贼共有十六人,他们招供,因生活所逼,前来盗窃军粮,为头的就是被杨载福从水中推出的那人,名叫申名标。
申名标被押了上来。此人年近四十,长得五大三粗,慓悍狰狞,见到曾国藩,便双膝跪下,说:"我申名标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我甘受大人处罚。在水中擒拿我的那位壮士一手好功夫,我佩服,如果大人不嫌我是窃贼,我愿投靠大人麾下,为大人效力。"
曾国藩问:"你除开会偷盗外,还有些什么本事?"
申名标苦笑了一下,说:"大人,偷盗不是我申名标的本事,只是这些天来,弟兄们揽不到事干,家里老少都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我们眼红大人军中的粮食。大人,我们是被逼干的。我申名标十几年前,也曾是关天培将军手下的把总,于水战稍知一二。大江之上,一刀在握,二三十条汉子并不在我的眼中,这上下百余里水面上,提起我申名标的名字,船民中无人不知。"
杨载福在一旁说:"这小子是有些能耐,十几个兄弟都被他打下了水;水下功夫也来得。"
曾国藩捋着长须,微闭着三角眼在思索:这申名标分明是个湘江上的水盗,梁山泊里阮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这种人最无品行操守,给他当个头目,他会坏了军风军纪,把一群人都带坏;若只给他当个普通勇丁,谁又能管得了他?如不要,此人勇敢,有些功夫,目前正是用人之际,埋没了他的长技,又太可惜。尤其是当过关天培手下的把总,这点更使曾国藩动心。对关天培,曾国藩一向钦佩,在关提督手下当过把总的人,总不是十分不济的人。收,还是不收?曾国藩在犹豫着。彭玉麟说:"大人,这等鼠盗之辈,纵有某些长处,也还是以不用为好,将来败坏军营风气,为害更大。"
杨载福见曾国藩沉吟不语,便说:"大人,雪琴兄的话固然有道理,但依载福看来,此人尚能用。我与他交手半个时辰之久,无论水上水下的功夫,湘勇水师中还少有人及得他的。况且用人如用器,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主要看在驾驭得不得法。"
曾国藩频频点头,杨载福的这种观点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他暗思,莫看杨载福年纪轻轻,真有大将气度。曾国藩睁开眼,微笑地看了杨载福一眼,然后转过脸去,威严地审视申名标良久,厉声训道:"申名标,你带头偷盗我湘勇军粮,犯了死罪,你知不知道?!"
申名标磕头如捣蒜:"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曾国藩喝道:"你这等偷鸡摸狗之辈,本不应该收留,以免坏了我的营规。本部堂怜你有一技之长,目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为国家着想,又看在杨总爷的面上,收下你。就派你在杨总爷营中听命。今后要遵杨总爷将令,老老实实改邪归正,为国家出力。立了功,一样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若旧病重犯,两罪并罚,本部堂军法不容!去吧!"
申名标见曾国藩收下了他,喜不自禁,忙又磕头;起来后,又在杨载福面前磕了两个头。曾国藩命令将抓到的窃贼,每人杖责十板后放了。申名标本无妻小,跟那帮兄弟说了几句分别话,也不回去了,当夜便宿在船上。
从那以后,申名标便在杨载福的水师二营中充当一名水勇。申名标十分感激杨载福的恩德,对他毕恭毕敬,训练时百倍卖力,又加之对水战很有一套,不久,杨载福便提拔他当了一名什长。申名标又暗地招唤来二三十个船民头领投靠杨载福。杨载福放排出身,自然十分熟悉水上船民的性格,知道他们大都骁勇粗豪,不受约束。他不仅能容下申名标,又见他招来的兄弟个个都有一身硬功夫,且其中几个,杨载福在放排时就已闻其名,故而对他们一概欢迎。这批人也死心塌地跟着杨载福。一个月后,杨载福提拔申名标当了一名哨长。申名标给杨载福当参谋,将在关天培水师中所学得的布阵操练的功夫全部献了出来,协助杨载福训练。杨载福的水师二营果然进步甚快,在三个水师营中一枝独秀。其他两营也不甘落后,水师中出现一股你追我赶的气氛。湘江本一向平静温柔,像个待字闺中的淑女,这下弄得一天到晚箭拔弩张、杀气腾腾,变得如同一个准备出征的武夫似的。曾国藩见三营水师蒸蒸日上,又恰好这时收到郭嵩焘在湘阴募集的二十万两饷银,于是索性比照陆勇的建制,也建十个营。告示一贴出去,应募者纷至沓来。那个年代,老百姓贫穷困苦,走投无路。苦难的岁月,使得人对生的留恋大大减弱,对死也不甚畏惧,反正生和死都差不了多少。他们想:投军吃粮,固然容易死在战场,但吃了几天饱饭,喝了几顿好酒,就是死了也值得,兴许还能在战场上发横财也不可知。若祖上的坟堆葬得好,说不定还可杀出个军官来,光宗耀祖,享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不上半月,水师又建起七个营,连同原来三个,共十营。战船不够,曾国藩便委托黄冕在湘潭又建一座船厂,昼夜不停地改造民船,制造新船;又派人到广东购买洋炮。曾国藩对这十营水师分外喜爱,彭玉麟、杨载福又是他一手赏识提拔上来的营官,可谓真正的心腹嫡系。曾国藩将大部分心思转而用在水师上,他甚至认为,这十营水师,才是真正的曾家军。
正当彭玉麟、杨载福等人指挥十营水师在湘江上,按照周瑜当年所创造的长蛇阵、方城阵、八卦阵等阵式,并参照关天培训练水师的经验逐日操练时,太平军西征军在千里长江两岸取得了辉煌战果。安徽战场上,翼王石达开坐镇安庆主持全局,先是攻克集贤关、桐城、舒城,帮办团练大臣、工部侍郎吕贤基兵败自杀;接着是庐州克复,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投水自尽。江西战场上,国舅赖汉英在占领湖口后,战船进入鄱阳湖,一举攻克南康府。接着湖口、九江易帜,又连克丰城、瑞州、饶州、乐平、浮梁,击毙守城官吏。国宗石祥祯指挥大军从江西西上进入湖北,克复武穴、田家镇、蕲州。张亮基奉旨降调,新任湖广总督吴文镕战死在黄州府城外二十里的堵城。节节胜利的西征军将士,从水陆两路再次包围湖北省垣武昌。
第六章 靖港惨败
一 为筹军饷,不得不为贪官奏请入乡贤祠
江忠源、吴文镕先后兵败而亡,给曾国藩刺激极大。江忠源与曾国藩相交十余年,曾国藩赏识、推荐他。江忠源也不负期望,军兴以来,建楚勇,守城池,屡立军功,两三年间,便由署理知县而升至巡抚,为湖南读书人走立军功而显达之路,树立了一个榜样。江忠源为谢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禀报曾国藩在衡州练勇的业绩,并为他争取了扩勇的合法地位。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官场上,江忠源都是曾国藩可以靠得住的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际,却突然应了他当年"以节烈死"的预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被摧折,曾国藩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吴文镕是曾国藩戊戌年会试座师,是一个于曾国藩有大恩的人。吴文镕从贵州巡抚任上奉调为湖广总督,途经长沙时,书报曾国藩来长会见。曾国藩因军务方殷,不遑离开。吴文镕到武昌后,多次请曾国藩派勇援助,并奏请朝廷下令调派。曾国藩因对湘勇出省作战无把握,宁愿冒着有负恩师与朝命之大不韪,都不肯派一兵一卒北上。他写信给恩师,要他坚守武昌,等几个月湘勇训练好了后再出兵。但朝廷的严责、湖北文武的讥讽,使得吴文镕不得不亲到前线督兵。战死前两天,他还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被逼来到前线,必死无疑,环顾皖赣鄂湘四省,唯一能与洪杨作战的,只有衡州一支人马,要曾国藩好自为之。吴文镕的阵亡,使曾国藩负着一层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报围攻武昌的太平军分兵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韦俊统率,继续攻打武昌城,一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祯与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金一正将军罗大纲等统率,名号征湘军,挺进湖南,要打通天京至两广的道路。
消息传到长沙,骆秉章火速上奏朝廷。咸丰帝降旨,令曾国藩尽快从衡州发兵,堵住征湘军南下,并进而北上救援武汉。
接到皇上的谕旨,曾国藩仍按兵不动。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向广东定购的洋炮还只到八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军启程,要几千夫役,这笔银子尚无着落。这几个月招募水师,开办船厂,靠的是郭嵩焘募来的二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朝廷所拨的银子远不够用。湖南藩库只原来那一千号人的饷银,一两银子也未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哪来的先行粮草?甚至连勇丁们近来训练的劲头也大大降低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曾国藩不能对任何人讲的:有意缓点出兵,隔岸观火,看看骆秉章和鲍起豹在长毛面前丢城失地的狼狈相,到那时自己再来收拾残局,扬眉吐气,岂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会来的,曾国藩并不着急。但银子缺乏,却最使他头痛。向衡州城里几家大绅士、大商号发出的捐饷书,已经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无半点消息。曾国藩为此事十分心焦。
"大人,捐饷一事有了点进展。"彭玉麟走进赵家祠堂,面有喜色地对曾国藩说。
"呵?快坐下来谈谈。"就像久旱时听到一声雷响,曾国藩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昨天下午,杨健的孙子杨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杨江为户部候补员外郎,两个月前丧母回衡州,其祖父杨健以湖北巡抚致仕。杨家是衡州城里绅士中的首富。曾国藩对杨江相邀甚感兴趣。忙问:"足下跟杨江熟?"
"十多年前,卑职和他在东洲书院同窗,彼此相处得还好。当即我便过河到了江东岸杨府。杨江说,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对大人在衡州训练勤王之师十分钦佩,愿意尽力襄助。这几天,衡州城里也有几户绅商与他计议捐饷事。"
"杨员外郎急公好义,真是国家忠臣。"刚才还只是听到远处的雷声,现在真的要下雨了,曾国藩很高兴。
"杨家是衡州城里最有影响的士绅。只要杨家带头,几万饷银就不难得到。不过,杨江说他捐银可以,但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么要求?"曾国藩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彭玉麟微微一怔。
"杨江说,请大人代他上奏皇上,准许为其祖父在原籍建乡贤祠。"
曾国藩摸着胸前的浓须,沉吟起来,他对杨健的情况是清楚的。杨健是衡阳人,嘉庆年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运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抚,道光二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欧阳光奏请入祀乡贤祠。
道光帝因杨健在湖北巡抚任上贪污受贿,官声恶劣而严斥不允。曾国藩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也讥嘲欧阳光的孟浪。
现在却要自己出面,为贪官杨健申请。欧阳光覆辙在前,岂不要重蹈吗?不过,时过境迁,道光帝已换成了咸丰帝,且眼下军情紧急,饷银难得,皇上或许可以体谅。
"杨健入祀乡贤祠一事,有奏驳在案。足下知道吗?"曾国藩问彭玉麟。
"这件事,我从前也听说过。杨中丞为官的确欠清廉,但他已过世八九年了。作古的人,也不忍心多指责。也搭帮他在生聚敛一批银子,倘若是个担月袖风的人,他的孙子再有心,也是空的。"
曾国藩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彭玉麟继续说:"我们目前急需银子,只要他肯拿出来就好。大人不妨为他写份奏折,准不准是皇上的事。实在皇上不允,杨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应捐多少?"
"他说捐二万两。"
"杨家储藏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万。捐二万,也太小气了。"
"杨江说,待大人奏报朝廷,皇上允许后,他再捐五万。"
"狡狯!"曾国藩在心里骂了一句。
"杨江捐二万是少了点,不过,他一带头,其他绅商都会捐一些,凑起来,大概也不会少于七八万。只是他们都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以奖叙。"
"那是自然的。我会向朝廷奏明,为他们邀赏。"
"看来大人同意替杨江上奏了。"
曾国藩点点头说:"一张纸换来七八万两银子,尽管要担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会有多大风险,大不了就是当年欧阳光那样,斥责一通罢了。况且大人今天之举,纯为国家而作的权变,中间苦心,皇上一定会体谅的。"
曾国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着胡须,不再做声,他在思考这份奏折应该如何措词方为妥当。
二 出兵前夕,曾国藩亲拟檄文
杨江一带头,其他绅商都跟着捐了些,几天之内,居然募到了九万两银子。各种规格的大炮近日内陆续运来一百座,曾国藩将银子拨到各营,命令作好启程准备。
看着水陆各营人马这些日子来忙着擦磨刀枪,发放军备,搬运粮草,修缮战船,一派热火朝天的战前繁忙景象,曾国藩心里又兴奋又激动。已是午夜时分,蒸水和湘水交汇之处的石鼓嘴下,临时搭起的修造厂里,仍然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声声传进赵家祠堂。曾国藩站在顶楼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见了从铁砧上飞溅的火星,看见了围观湘勇红通通的笑脸,一时心潮起伏难平。
曾国藩生性稳重,不是那种情感易起易落的轻薄人。自从跟着唐鉴研习程朱理学后,更是自觉要求为人处世、办事治学,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学习那种从容镇静、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声色的古代名相风度。然而今夜,一颗心却像走火入魔样地不能安定。他点燃一支香,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着当年谢安在淝水之战前围棋赌墅,得捷报后围棋如故的那种超人理智,强制自己安定下来……
是的,曾国藩有千百条理由兴奋激动。从"勿言一勺水,会有蚊龙蟠"到"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到"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种渴望建大功大业,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贯穿着他的一生。但过去,这种理想只流露在诗文中,间或也流露在与至亲好友的书信谈话中。这些年来,官运虽亨通,究竟没有大功勋。今天,经过一年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组建、训练,他的手中已有水陆二十营一万湘勇,加上长夫在内,将近二万。他是这支人马名符其实的统帅,只等他一声令下,水陆两路并进,旌旗蔽空,战舰如云,真可谓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今后,他将亲自指挥这支人马,歼灭长毛,收复失地,做郭、李、诸葛的事业。三十年来的理想,今朝一旦成为现实,这个从荷叶塘走出,没有祖业和靠山,全凭自我奋斗的农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万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传说,想起陈敷的预言。公侯将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间的事了!当年的文弱书生,真的已是扭转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长沙市民"曾剃头"的咒骂,想起鲍起豹、邓绍良的骄横,想起忍气吞声、移师衡州的痛苦。现在,这支湘勇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就可以打胜仗,扬眉吐气了!天下人即将看到,他曾国藩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此刻,他还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肃学士的热忱推荐,想起镜海师以一生名望为之担保的极端信赖,浑身热流滚滚。"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厚望,我曾国藩将是拯世济民的郭子仪、李泌!从此以后,将以频频捷报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曾国藩几乎要从心底里呼喊出来。
南国暮冬之夜,天气仍然寒冷,今夜曾国藩却浑身燥热,他解开旧棉袍上的布扣子,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远处传来一阵马嘶,是值夜的马伕在添加草料。"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几百年前辛稼轩的长短句,仿佛就写的此时他的心情。而曾国藩比辛弃疾幸运,他不必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悲叹,他正当年富力强,就可建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样一场堂堂正正的讨逆之战,出兵前夕,应当有一篇檄文!"由辛弃疾的词,曾国藩忽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年那场顷刻溃败,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业的讨伐,本该早被历史淘汰,就因为有骆宾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来,人们谈论不息。自己这次奉旨讨伐,必将取得胜利,决不是徐敬业起兵所可比拟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氏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斓的文采,宏大的气魄,传神的文字,铿锵的声调,伴随着这场震古烁今的战争流芳百世,让后人在读这篇檄文时,缅怀前人的丰功伟绩。
曾国藩觉得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三军统帅那种吞吐天地的气概和旋转宇宙的雄心。这篇文章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是的,曾国藩本来就是个作文的高手。进翰苑之初,他便跟着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篱,对姚鼐的古文很喜爱,并赞同姚鼐的古文理论。曾国藩刻苦钻研古文的写作。几年之间,他便名重京师,求其作文者络绎不绝,连房师季芝冒的诗集付梓,都请曾国藩代为作序;士人以求得曾国藩一篇文章为光荣。曾国藩深受姚鼐的影响,喜气势浩瀚、瑰伟飞腾、雄奇壮大的阳刚之美,作起文来,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要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时弄得精疲力竭,写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满意的时候,才拿出来给朋友们看。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坛的很高评价。但过去所作的数百篇文章,跟将要写出的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想,那些诗序、文序、寿序,那些墓表、墓铭,要么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碍不过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写得再好,也不过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决不能跟这篇檄文相比。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气,赢得人心,威慑敌人,瓦解胁从。它的作用,甚至能超过一支雄师劲旅,不然自古以来,何以有"传檄定天下"之说呢?在这样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将显得软弱无力、黯淡失色。而这篇檄文,今天却要出自于一个三军统帅的笔下!这尤其使曾国藩激动不已。古往今来,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统帅自己写的?没有!三军统帅亲拟讨贼檄文,就凭这一点,也将以史无前例的荣耀记之于史册!
曾国藩越想越兴奋,他熄灭香头,走下床来,挑亮油灯,拿出汤鹏所送的荷叶古砚,用道光帝御赐徽墨磨出一砚浓汁,选一张细密绵软的上等宣纸,握一管兼毫湖笔,迅速地写出檄文的题目:《讨粤匪檄》,然后离开书案,在房间里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灯一闪一闪地跳跃,照着他疲倦而亢奋的长脸,照着他宽肩厚背的身躯,一会儿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会儿又是一大片阴影,把半边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乌云。"这篇檄文一定要超过《讨武氏檄》。"曾国藩想。他试图不落骆宾王的窠臼,设计了几种不同的布局,但比来比去,都不如骆宾王的好。无奈,只得步骆氏后尘,先来骂一通讨伐的对象。刚提起笔,他又感到困难。骆宾王对武则天熟,武氏许多把柄都在他的手里。但曾国藩对洪秀全、杨秀清一无所知,对长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长毛俘虏的半天中,他也只感觉到长毛的凶恶,恨朝廷命官,但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不过,长毛毕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没有康福来救,头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样,长毛都是强盗之列,必须痛骂一顿,以激起国人的仇恨。他提笔写起来。写好一段后,又反复斟酌字句,涂来改去,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轻声念出来,看看抑扬顿挫、高低缓急的声调如何: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们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则剥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读完这段后,他觉得声调还可以。近来,曾国藩在军务之暇,悟出了许多人世诀窍,他把这些诀窍归之为"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他有时想,待长毛平定之后,在老家再盖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里典藏皇上的封诰和赐物,以及自己这些年所写的奏折底本、诗文日记和家中的图书,就将这栋房子命名为"八本堂",把这"八本"之说刻在堂上,让它与皇恩和文册一起,传给子孙后代,永保曾氏家道兴旺。内容和声调都使他满意,曾国藩继续写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与郭嵩焘的对话。对!必须打起卫道的旗帜,以卫道保教来争取人心,特别是要激起普天下读书人的公愤。
曾国藩写道:
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也。
他觉得这段写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为天下斯文之辈说出了久蓄于胸的义愤。接下去,曾国藩再将洪杨烧学宫、毁孔子木主,污关帝岳王之像,坏佛寺道院城隍社坛等话写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会对太平军的仇恨。最后,曾国藩宣布自己"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并号召各方人士支持他。对这些人,或以宾师相待,或将奏请优叙,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将免死。如果谁"甘心从逆,抗拒天诛",那么"大兵一压,玉石俱焚"。
全文写完后,曾国藩通篇再读一遍,读着读着竟大感失望了。这篇写成的文字,与他盘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远了。无论从气魄上,还是从行文上,都比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大为逊色。"超过"云云,从何谈起!既缺乏"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的气势,又没有"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愤,更没有"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那样震烁千古的结尾警句。曾国藩翻来覆去地修改了几遍,一直到鸡叫,仍不能满意。他无可奈何地叹道:"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后人竟无可超过。"说罢又摇摇头,不服气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过的事!昌黎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莫非我的气势不如骆宾王?骆宾王不过一文人,自己堂堂三军统帅,反不如他!曾国藩百思不解,直到远远近近的鸡一齐叫起来,天已蒙蒙发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笔,动手前的那股激奋情绪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写好后,曾国藩命大量誊抄,四处张贴,务使闹市僻壤,人人皆知。办好这件事后,曾国藩又开始考虑另一件大事。
水陆两支人马,加上夫役在内近二万人,一旦开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将是行军打仗。曾国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将要摆在克敌制胜方面,因而必须建立一个类似朝中内阁那样的机构,处理诸如发放文书、调配粮草银钱、采买军需给养等日常事务。这个机构以供应粮草为主,曾国藩给他取名为粮台。粮台下设八个所。文案所负责处理上下左右往来文书;内银钱所负责调配安排湘勇内部水陆各营的银钱;外银钱所负责收发朝廷及各省各地拨、援、捐等银钱;军械所负责采买随军所用的各种器械,如军服、帐篷、马匹等;火器所专门负责采买以大炮为主的各种火器;侦探所负责情报侦探、军报传递;发审所负责处理勇丁内部及勇丁与百姓之间发生的各种冲突案件;采编所专门采集编辑湘勇官兵忠义孝悌的材料上奏朝廷,以便奖掖忠良,激励士气;粮台委托黄冕、郭昆焘为总管;同时,还在衡州设一捐局,接纳各地绅商的捐助,此事便委托给内兄欧阳秉铨。
不久,衡州、湘潭两处船厂禀报,已建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为拖罟,以五六只船拖着前进,作为曾国藩的座船,同时还改造民船数十号,雇民船二百余号,以载辎重。到了咸丰四年正月底,各个方面的准备工作,在周密的安排下,都大体就绪,曾国藩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朝廷又下达一道紧急命令,令曾国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汉。曾国藩决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启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国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师北进了,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他焚香盘坐在床上,闭目凝神,半个钟点后,心绪渐渐安静。于是他请罗泽南过来品茗对弈。罗泽南前些日子又恢复了一营营官之职。经过那次挫折后,罗泽南变得更加老练深重了。金松龄的营官一缺,则由曾国葆代理。在平时的相处中,曾国藩对罗泽南,与任何人都不同,总以一种亦师亦友的态度对待。空闲时间,二人常在一起谈些学问上的事。在对程朱理学的研究方面,曾国藩常自愧不如罗泽南。
曾国藩与罗南泽一局未终,亲兵进来禀报:门外有个年轻的读书人来访。曾国藩一向谦卑抑己接待来访音,尤其是读书人。他吩咐收起棋盘,传令立即接见。
三 青年学子王闿运的一番轻言细语,使曾国藩心跳血涌
那人进得门来,在曾国藩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晚生王闿运拜见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闿运?"曾国藩将王闿运细细地打量一番。见他相当年轻,约在二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宽长脸,两只眼睛乌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头戴黑布单帽,脚着宽头厚底单梁布鞋。虽穿着朴素,却神采奕奕,曾国藩心中喜欢,亲热地对王闿运说:"久仰,久仰,不必拘礼,请坐。"
曾国藩"久仰"二字,并非寻常文人见面的客套话,他的确早就听说过王闿运其人了。那是王世全对他讲的:一日,一个要饭的老花子,持着"欠食饮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联,来到东洲书院求对,一时难倒了书院那些饱学之士。后来,一年轻士子以"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饥"的下联对上了,才免去东洲书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闿运。曾国藩欣赏王闿运的聪明。现在,这个聪明的士子自己来了,他自然高兴。
王闿运大大方方地坐下后,曾国藩问:"听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带的人。"
王闿运说:"晚生是湘潭云湖桥人。去年来东洲书院求学。昨日在渡口拜读《讨粤匪檄》,知明公即日将挥师北上,荡平巨寇,解民倒悬,故不惮人微位卑,特来明公处祝贺。"
曾国藩见王闿运口齿清爽,谈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学,微笑着说:"半年来,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乡亲支助,现已初具规模。洪杨又转而进犯湖北,践踏湖南。国藩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师,灭凶逆而卫家乡,还烦足下代为转达鄙人对衡州父老的感激之情。"
王闿运忙站起,作了一揖,说:"明公在衡州训练士卒,奖帅三军,一扫衡州官场疲玩之积习,振作蒸湘士农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为我东洲三百学子所倾心景仰。"
"足下过奖了。"
王闿运重新坐下,说:"晚生昨日诵读《讨粤匪檄》,此文笔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用当不亚于一支千人劲旅。但愿东南半壁,凭此一纸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则实为国家之福,万民之幸。"
"《讨粤匪檄》好则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误。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可曾注意否?"
曾国藩心里吃了一惊,坐在一旁的罗泽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国藩素知"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况眼前这位年轻人是个聪明过人的才子,决不能以世俗观念看待他,他既然敢于进赵家祠堂来当面指出檄文的失误,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国藩不露声色,摸着胡须,和颜悦色地对王闿运说:"《讨粤匪檄》仓促写成,必定多有不妥之处,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闿运侃侃而谈:"大军出师,颁发讨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气,向来为统帅所重。故当年汤王伐桀,有《汤誓》传世;武王伐纣,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讨有罪,恭行天罚。徐敬业起兵伐武曌,骆宾王为其作《讨武氏檄》,千古传诵,遂为一代名文。明公出师衡州,此事将永载史册,为当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讨粤匪檄》一文配合此次出师,自张贴之日起,便已传遍衡州城内城外千家万户,日后也定当如《讨武氏檄》一样流传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回避了洪杨叛逆的主要意图。明公一定读过长毛的《奉天讨胡檄》。"
曾国藩想起被太平军俘虏的那天夜里,罗大纲要他抄的那份告示,于是点了点头。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杨的《奉天讨胡檄》虽然胆大妄为,罪不可赦,但就文论文,在蛊惑人心、欺蒙世人这点上,却有它的独到之处。文章开头几句就极富煽动性,其中如'用夏变夷,斩邪留正,誓扫胡尘,拓开疆土。此诚千古难逢之际,正宜建万世不朽之勋。是以不时智谋之士、英杰之俦,无不瞻云就日,望风影从。诚深明去逆效顺之理,以共建夫敬天勤王之绩也'等也能打动那些急功近利之辈。洪杨叛逆用来煽动人心的正是所谓'用夏变夷''誓扫胡尘',此中祸心,恶毒至极,厉害至极。窃以为《讨粤匪檄》正要从此等地方驳斥起。然则遗憾的是,檄文绕过了它,使人读后,觉得明公的军队不是勤王之师,倒是一支卫道之师、护教之师。"
曾国藩的扫帚眉微微皱了起来,王闿运似乎没有觉察到,继续高谈阔论:"其实,洪杨檄文不值一驳,说什么满人是夷狄,是胡人,纯是一派胡言。若说夷狄,洪杨自己就是夷狄,我们都是夷狄。荆楚一带,在春秋时为蛮夷之地,我们不都是夷狄的后人吗?满洲早在唐代,便已列入华夏版图,明代还受过朝廷封爵,怎么能说满人不是中国人呢?"
王闿运这几句话,如同石破天惊般震动了曾国藩和罗泽南等人。曾国藩坐在椅子上,斜眯着眼睛,将眼前这位刚过弱冠的后生刮目相看。自己在执笔为文时,不是没有想到要批驳洪杨的夷夏之论,只是不好措辞,故有意回避这个问题,着重在维护君臣人伦、孔孟礼义上作文章。难怪檄文力量不足,看来不是气势不够,而是识见不高的缘故。"有志不在年高",诚哉斯言!曾国藩微笑着说:"足下高见。足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王闿运起身答谢"明公夸奖,晚生荣幸至极。请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几句心腹话要禀告明公。"
"请足下随我到书房来。"
进书房后,王闿运自己关好门窗,压低声音对曾国藩说:"晚生愚见,《讨粤匪檄》不宜再张贴,以免有人从中挑刺,议论长短。满人入关二百年来,历代都对汉人防范甚严。明公今有水陆万众,且皆为明公一人所招,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此为我朝从未有过的事。朝廷对此,将会一喜一惧。望明公师出以后,于此等处时时加以检点注意,免遭不测。"
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王闿运把声音再压低:"明公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衡州有识之士咸以为,明公乃当今扭转乾坤之人物。秦无道,遂有各路诸侯逐鹿中原。来日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愿明公留意。"
王闿运这两句轻细得只有曾国藩一人听得到的话,却如千钧炸雷,使曾国藩为之心跳血涌。他本想大声斥责一句"狂妄荒谬",但他看出王闿运纯是一片好心,且又喜爱他的才识过人。对这种初次相见的有为青年,他优加宽容。曾国藩采取回避的态度,不予回答,说:"今日天色已晚,足下不必回东洲了,就在我这里留宿一夜如何?"
王闿运学的是帝王之学,本想以这番主意作为投靠曾国藩的进身之阶,见他对此毫无兴趣,亦不便再谈下去。他极想在曾国藩身边呆一段时间,伺机再进言,于是高兴地说:"谢明公美意。晚生拟近日到省城走一趟,不知大军几日启程?"
"明日一早出发。"
王闿运大喜:"倘蒙明公允许晚生随军同行,则感激不尽!"
曾国藩满口答应:"明日就请足下和粮台众委员同船吧!"
王闿运拜谢。
四 曾国藩踌躇满志,血祭出师;一道上谕,使他从头寒到脚
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带沸腾了。五千陆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装,什长以上的官员都配上了马,刀枪晃动,战马嘶鸣。全体陆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持出征的炮响。五千水勇全部登上新船。这些新船整齐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装在快蟹、长龙上。一个多月前还只是些不起眼的船民农夫们,现在神气十足地站在洋炮边,仿佛已变成了勇士似的。从桑园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则停泊着临时雇来的两百多号民船,六七千夫役忙着装上最后一批粮草煤盐。
三声炮响后,塔齐布、罗泽南等人率领陆营官兵从演武坪出发,走过青草桥,向北前进。曾国藩带着郭嵩焘、刘蓉、陈士杰、黄冕等一批人来到石鼓嘴江边,他们将在此乘船随同水师顺流北下。
江边早已竖起一根两丈多高的旗杆,旗杆用白漆刷得发亮,杆顶端挂着一面杏黄旗,旗上用黑丝线绣着斗大一个"曾"字。江风吹动着旗帜哗哗作响,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万看热闹的百姓。旗杆旁边摆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满是点燃了的蜡烛、线香。桌边有一只空木盘。离方桌十余丈处,临时搭起了一个帐篷,衡州知府陆传应带领衡阳、清泉两县县令和各衙门官员,在这里为曾国藩等置酒饯行。
曾国藩在众人簇拥下,来到石鼓嘴边。因为尚在丧期中,他仍着往日常穿的黑布旧棉袍,只是由于过度兴奋,脸上泛着红光,显得神采焕发。他双手抱拳,向四方围观人群不停地拱手,算是对他们表示问候、答谢。山上山下发出一阵阵轰动,许多人在高喊:"曾大人!曾大人!"曾国藩径直向旗杆边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铺好一块蒲垫。曾国藩跪在蒲垫上,望天拜了三拜。
这时,一个团丁牵了一头水牛过来。这水牛虽然骨架庞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蹒跚,显然是一头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国藩临时决定,要在湘江边举行隆重的血祭仪式,吩咐国葆买一头牛来。国葆懂得血祭仪式的重要,在附近农家用高价买来一头油光水亮、高大精壮的水牛。当国葆将牛牵到大哥面前时,曾国藩抚摸着牛背,很是满意,随后叹了一口气,对国葆说:"换一头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还在出力之时,杀了可惜。"
于是换成了现在的这头羸牛。昨夜,这头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喂了些精饲料。清早起来,脖子上又套上一条彩绸。
这头老牛并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杀场,因受过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毙的神态,居然扬起四蹄,欢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队伍中走出十个穿戴鲜艳、年轻力壮的团丁,他们来到老牛身边。八个人蹲下去,二人一组,分成四组,都用手促住牛的四只脚,前面两人,一人捏住一只角。只听见牵牛的团丁发出一声口哨,十个人同时一声吆喝,将老牛掀翻在地。牵牛的团丁迅速从腰中拔出一把短刀来,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鲜血从喉管喷出。一个小团丁赶快跑过来,用木盆将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乱踢,全身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着苍天,嘴里发出一声声悲惨凄厉的吼叫。它挣扎一番,慢慢地气竭力尽,终于平静地躺在沙砾上,再也不动弹了。
国葆过来,双手捧着牛血,走向跪在方桌边的大哥身边,曾国藩站起来,神色异常庄重地接过血盆,将它举过头顶,缓缓地走到旗杆边,跪下,默默地祷告,然后站起,将牛血淋在旗杆上,看着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洁白的旗杆流向土中。最后,他将木盆猛地一摔。随着木盆落地声,锣鼓声、军号声、鞭炮声一齐响起,直震得地动山摇,水波晃荡。
陆传应率领文武官员们走过来,向曾国藩敬献美酒一杯。
曾国藩接过酒杯,用手指弹出几滴落在地上,然后一饮而尽。
随之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响起,陆传应后面,两个大汉抬着一面黑底金字横匾走过来,那匾上漆着八个大字:"国之干城,民之瞩望"。曾国藩喜出望外,双手捧过,立即有亲兵过来接了去。曾国藩拱手向陆传应道谢:"陆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国藩担当不起,请太守转达一万湘勇的谢意。国藩亦将勉力为之,不负众望。"
陆传应说:"祝大人此去旗开得胜,早平逆氛,造福社稷。"
陆传应说完后,王世全也捧着一杯酒走过来说:"大人,世全受东洲书院、石鼓书院四百学子的委托,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报频传,凯歌高奏。"
曾国藩笑着说:"国藩与全体湘勇深谢东洲、石鼓两书院学子的美意。"
从世全后面也走出两个青年学子,抬着一块蓝底白字横匾恭恭敬敬地送给国藩。国藩看时,那匾上也是八个字:"剪灭邪教,卫我孔孟"。曾国藩也高兴地收了。
锣鼓军号鞭炮声又响起,曾国藩与衡州官员、东洲石鼓两书院学子,以及衡州城里昔日的亲朋好友和半年来新交的各界人物,一一告别,满怀着壮志将酬的豪情,迈着稳重的步伐,向停泊在江边的拖罟走去。
正在这时,一骑飞马从北边奔来,踏过青草桥,直向石鼓嘴冲去。快到欢送的人堆边时,马上的人高喊:"曾大人接旨!"
曾国藩此时正走在跳板上,猛听得"接旨"声,赶紧停下脚步。飞马已来到江边,马上坐的是巡抚衙门的聂巡捕。聂巡捕跳下马来,对曾国藩说:"请大人接旨。"
曾国藩回到岸上,望北跪下。聂巡捕摊开圣旨,高声念道:
"前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轻信一面之辞,为革职降级业已亡故之前湖北巡抚杨健请入乡贤祠,实属大干律令,部议革职严办。朕思曾国藩将统率湘勇北上剿贼,改为降二级留用。
钦此。"
聂巡捕念完后,江岸所有为曾国藩送行的人莫不惊愕万分,一齐望着跪在地上的着国藩。只见曾国藩脸色铁青,两眼冷漠。他机械地说了声"谢旨",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整整衣袍,昂首向跳板走去。
拖罟缓缓启锚,水师按预定时间启程了。望着渐渐远去的衡州府城,曾国藩对此时忽然接到这样一道圣旨百思不解。
即使那份奏请完全不当,也不至于受这般重的处分,何况那份奏请用辞极为稳当:"名宦以吏治为衡,乡贤当以舆论为断。"既然原籍舆论尚可,以一故巡抚而入乡贤祠,又干了哪条律令呢?更何况其孙今日有功于国!昨日王闿运书房密言浮现在曾国藩脑海里,莫非是出于王闿运所指出的那个缘故?
想到这里,曾国藩从头寒到了脚。在一万湘勇喜气洋洋,充满着升官发财的热望时,曾国藩的心头却蒙上一层浓厚的阴影。
五 定下引蛇出洞之计
征湘军首领石祥祯是翼王石达开的胞兄,今年二十八岁,长相酷肖翼王,英俊雄壮,是太平军中一位杰出的青年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