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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高阳

_10 高阳(现代)
  听他这一说,刘不才越发高兴,既是做丝的内行,又会讲外国话,跟洋行有过渊源,应该是朱大器极好的一个帮手。
  因此,两人谈得越发投机,自晨及午,始终在一起盘桓。
  到了午饭时分,一帆顺风,已经过了澉浦,突然间,水手譁然,连呼落帆。刘不才与沈文山急忙出舱,只见两只“快蟹大扒”的外海水师战船,分左右兜截,船头上有人不断挥旗,是示意停船的信号。
  “来了!”刘不才很沉着地问道,“要不要通知艾立克?”
  沈文山想了一下答道:“我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在舱里,不必露面。”
  “好,你去通知艾立克,我去通知杨二。”
  等他们分头取得联络,再回到船头时,水师官军已经派出两只舢板,渐渐接近。接引上船的是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八名持刀持枪的士兵,刘不才不亢不卑地作个揖,很谦和地问道:“想来是检查?”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替常捷军采办补给。”刘不才说,“有旗号公事在这里。请过目。”
  旗帜公文,一一呈验,这位军功出身的四品武官倒认得字,“你姓孙?”他问。
  刘不才一楞,但立刻想起,公文上记载的孙子卿的名字,便连连点头:“是!我叫孙子卿。”
  “你们采办的是什么?”
  “面粉、牛肉,还有洋人用的杂货。”
  “上过税没有?”
  “跟总爷回话,”刘不才陪着笑说,“采办洋将的军需,向来不完厘税的。”
  “这上面并没有写明是些什么东西,也没有数目,谁知道你们夹带了私货没有?”
  “不敢做违法的事。”
  “公事公办。我要抄查。”
  这一抄,底蕴尽露,将惹出极大的麻烦,刘不才相当着急,但又不能拒绝抄查,只能硬起头皮,装得很坦然地:“是!
  是!请!”
  “你们分开来查。”那武官吩咐他的部下,“有没有私盐,格外要留心。”
  “决没有私货,更没有私盐,盐包是潮的,一望而知。”刘不才看他戴的是暗蓝顶子,料他的官职跟王锡驯一样,是正四品都司,便很谦恭地说:“抄查得有一会功夫,都司老爷请到舱里吃茶,外面太冷。”
  听他语言动听,这位都司点点头,领了他的情。到得舱中,刘不才奉茶敬烟,张罗得很殷勤,同时心里在打主意,决定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但是,这得有人代为招呼,自己才好脱身去取银子;偏偏沈文山不知道跑那里去了?要紧关头不得力,看起来这个人的用处也有限。他心里在想。
  就这当儿,听得外面有争执的声音;刘不才急忙赶了出去,只见沈文山叉腰站着,神气活现地高声嚷道:“不能查、不能抄!请你们官长过来,洋人有话要请教。”
  刘不才陡然领悟,沈文山预备将艾立克搬出来唬人。此时此地来说,这是绝妙的一着,便桴鼓相应地先放出排解的声口:“文山、文山!有话好说。这几位是公事公办,不要让洋人难为他们。”
  艾立克出现的时机也很好,就在这时候,探头出舱,他的身材瘦长、尖鼻子、黄胡须、蓝眼睛,样子长得很威严,双手插进裤袋,往那里一站,显得凛然不可侵犯似地。
  那位都司自然也露面了,在士兵面前,他不能不摆个官长的样子,冷冷地喝问:“吵什么?”
  “是误会,是误会!”刘不才赶紧拦在前面,向沈文山使个眼色,“你跟都司老爷说一说。”
  “洋人说的,常捷军采办军需的船只,向来可以不必抄查,是李抚台从前亲口答应过的。所以他请都司老爷和手下弟兄,不必劳神了。”
  那都司不理他的话,只问刘不才:“他是干什么的?”
  “是请来的通事,姓沈。”
  “那洋人呢?”
  “常捷军的军官。英国人。”
  “我不管他那一国人,只找你讲话。你叫通事告诉他,少管闲事!”
  这位都司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了。刘不才一时倒有些估量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态度?
  是狐假虎威硬干,还是说几句好话,赶快送上红包,或者兼取软硬两途?
  在这片刻之间,出现了僵持的局面,除去身在局外,多少抱着好奇的心情在冷眼旁观的艾立克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外弛内张,眼看浊浪滔滔,耳听北风虎虎,不由得浮起一种杀机四伏的恐惧。
  突然间有了声音,“啊——!”既尖锐、又沉闷,虽一时不辨是何声音,但可以确定声自何来,来自舱底,或者说是面粉包中。
  刘不才大骇,官军亦是一惊,艾立克却是困惑;“沈君!”
  他问,“这是什么声音?仿佛婴儿在哭?”
  只有沈文山最清楚,艾立克猜得不错,是婴儿在哭——
  杨二的妻子舍不下襁褓中的独子,不遵刘不才的约束,私下将婴儿带在身边。此刻到底证明了刘不才的顾虑,真是老谋深算。
  如他所说的,“有小孩在船上,要紧关头一哭,马脚全露”,所幸的是只哭得一声,所以还不是“神仙难救”。当然,也要靠沈文山机警而有决断。
  “不错,是有一个婴儿藏在面粉包中。婴儿和他父母的安全,只有你能保障。”他用英语对艾立克说,“我相信你愿意做一个行侠仗义的骑士。”
  “我愿意。”艾立克答道,“你告诉我,我可以为需要我帮助的人做些什么?”
  “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拒绝官军的检查。”
  “我应该怎么做?才可以拒绝官军,你必须有更详细的说明。不过,有一个问题,我认为立刻需要解决。”艾立克斜睨着发声之处,“为什么婴儿的哭声消失了?”
  这一下提醒了沈文山,“是啊!”他略有些不安,“好像很奇怪。”
  “躲在里面的人,可能因为缺乏空气而窒息!”艾立克一面说,一面就预备动手去搬面粉包。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等于告诉官军,面粉包下藏得有人,所以沈文山赶紧阻止他说:“请你不要动手,依照我的要求行事。”
  “好!你说。”
  “请用强硬的态度,要求官军下船。说得更明白些,是用强硬的、不友好的态度跟官军说话。”
  艾立克对他的要求,充分了解,立刻手指着那都司,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了一大套——都是些无理取闹的话。
  洋人说完,该沈文山翻译,哪知他不开口,只在脸上摆出极其为难的神色,使得官兵愕然不解。然而刘不才却很快地领会了,默契在心,立刻有了反应。
  “洋人怎么说?”他有意问一句。
  “他的话,不好翻,我一翻,大家就要破脸了。”沈文山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总而言之,请都司老爷不必理他。”
  刘不才楞了一下,方始表示领悟,重重点了几下头,回身向那都司说道:“洋人的脾气很怪,不可理喻。都司老爷你量大福大,高抬贵手,免得我们做小生意的人,夹在中间为难。来,来,外面冷,还是到舱里。”
  一面说,一面拉,那都司倒心感刘不才为他找了个台阶下来,圆了面子,不过嘴里还得要硬,“混帐,王八蛋”地乱骂洋人——洋人讲什么他听不懂,他乱骂洋人也不知道,只是刘不才在那里低声下气说好话,算是拿他的在部下面前的威信维持住了。
  气算是消了,公事还要理论,“我就不懂,何用洋人押运?”
  那都司说道,“采办船我也查过几只,从没有见过洋人。”
  “这是新规矩。”刘不才顺口答说,“洋人吃的东西,第一讲究新鲜干净,上次采办了一批牛肉是瘟牛,吃下去都拉肚子,所以现在派人监督查看。”
  “这批东西是从那里采办来的?”
  “上海。”
  “那就不对了。”那都司说,“你们从上海来,应该由东往西;现在由西往东,不是要回上海吗?”
  果然!一想是南辕北辙,大不对路了。如说“回空”,则明明有货。不能自圆其说。幸好刘不才有急智,从容答道:“由西往东不错,不是回上海,是要到宁波。这条船要到两处地方,先到萧山卸一半后,回头再到宁波卸一半货。这两天风大,船的走向稍为有点差,你老精明,看出来了。”
  前面一段话,总算是个理由,最后无形中的那句恭维,如颊上添毫,十分生动,一下子打到对方心坎里。那都司再无话说了。
  “好吧,算查过了。”
  “都司老爷,”刘不才已经抽空备好了一个红包,“弟兄们辛苦了,二十两银子,小意思!请都司老爷代为犒劳。”
  “那,”都司觉得他很知趣,亦就不必惺惺作态,坦然收下,“我替弟兄们谢谢了。”
  ***
  等官兵一离了船,艾立克首先动手去搬面粉包,大家一齐帮忙,很快地让杨二一家重见了天日。而杨二的妻子,到能确定已无所顾虑时,方始嗷然一声,痛哭失声。
  “怎么回事?”
  刘不才的话问得多余,倒是沈文山问得切实:“孩子怎么样?有救没有?”
  不问还好。一问使得杨二的妻子更伤心,“哪里还有救?”
  她语不成声地怨责,“让他狠心的老子活活闷死了。”
  包括艾立克在内,都没有话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是刘不才,无从劝慰,却想责备——该责备的自然是杨二,妇道人家爱子心切,不知轻重,贸贸然携儿上船,杨二却应该了解其间的出入关系,事先竟不加阻止,太不可恕!
  不过,到紧要关头,杨二能够放出壮士断腕的勇气,顾全大局,实在也难能可贵。看他那灰败如死的脸色,欲哭无泪的双眼,可以想像得到他被迫忍心扼死独子的痛苦心情,又何忍再有片言只语的责备?
  “杨二奶奶,不要哭了!”终于是沈文山出言慰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够安安稳稳脱险,明年这时候,不照样又是一个白胖儿子?”
  “对了!”刘不才也说,“就当得了惊风夭折了,不必伤心。
  请出来好好息一息。”
  “不!”沈文山说,“还要委屈他们几时。”
  “为啥?”刘不才问道,“难道有什么破绽落在他们眼里,会去而复转?”
  “不是,我看他们走的时候眉花眼笑,是不是得了啥好处?”
  “是啊!”
  “坏就坏在这里。得了好处的,回去会跟同事讲,利益均沾,说不定会有第二批来。”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于是好言安慰了杨二夫妇一番,依旧堆好面粉包,将他们隐匿在下。也不过刚刚竣事,果不其然,又有两只小舢板过来了。
  这一次无须惊慌,亦无须再惜重洋人虚张声势,因为官军的来意,洞若观火,以刘不才的手腕,应付裕如,不消片刻,便让那一官六卒,尽欢而去。
  到了上海,是孙子卿的事了。杨二全家由他派人接待照料,反正杨二带来的资财不少,租屋买家具,咄嗟立办。艾立克是“佣兵”,此类浪迹天涯的洋人,又如饥鹰,饱则远飏,由孙子卿居间安排,让杨二送了他五百个墨西哥银圆,算是资遣,了无瓜葛。
  沈文山的出处更易安排。听得刘不才一谈他在船上的机警沉着,心细胆大,朱大器与孙子卿无不激赏,争相罗致。最后是刘不才一言而决,邀沈文山在即将重振旗鼓,全力打开“洋庄”的丝号中合伙,占五分之一的干股。
  ***
  除夕那天,小张到了上海,当然带来好消息。
  由王锡驯引介陪伴的蔡元吉,是送灶那天在小泗渡跟蒋益沣见面的,悔罪输诚,彼此都是肺腑相见。蒋益沣对蔡元吉所提的条件,完全答应。相对地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所有的太平军,必须剃发;第二,枪炮火药及“印信”等件,必须呈缴。蔡元吉也答应了。
  于是蒋益沣由副将刘树元,他的胞弟都司蒋益贤保护,带着海宁知州廖安之与王锡驯,在蔡元吉引导陪伴之下,渡江进驻海宁县城。受降的工作相当顺利,主要的是蔡元吉言而有信,诚意归顺,大开仓库,尽散资财,除了挑选精壮,编成八营,由蔡元吉统带以外,其余的太平军一律剃发遣散。资遣回籍的旅费,以及元字营兵丁先关两个月的饷,都由蔡元吉报效。
  “这件事办成功,左制台很高兴。”小张又说,“他已经拜本到京,保举蔡元吉四品武职,王都司革职的处分,当然可以免了,至于老刘跟我,蒋藩司有话,要做官做官,不想做官送银子,总而言之,‘吃饭不忘记种田人’,他说一定要酬谢的。”
  “那你怎么说呢?”
  “我说,为朝廷,为地方,理当出力,不想做官,也不敢受酬劳。”
  “好!”朱大器脱口称赞,“漂亮。”
  “不过我还是求了蒋藩司一件事,请他把我老人家革掉的秀才恢复。蒋藩司搞不清这件事,他的幕友说:这件事不难,不过眼前办不到,要等杭州克复,京里放了学政下来,请总督行文学政,奏报朝廷,万无不准之理。”
  “好!”朱大器又称赞,“你这才是替你老人家争光。”
  “我老人家说了,多亏朱先生眼光厉害,看得深,看得远,指点我们一条明路,当初代为备文呈案,留下极宽的后步。今日之下,全家大小的身家性命,都是朱先生保全的。等见了面,要亲自给朱先生陪罪道谢,叫我先跟先生磕头。”
  说着,小张真的双膝跪倒,行了大礼。朱大器急忙躲避,连连逊谢,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而且也很得意,彼此不解之仇,化为祥和,交了朋友,也得了帮手,实在是一大快事。
  ***
  第二天就是同治三年正月初一。这年岁次甲子,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天干地支,都逢初元,所有看相算命的,都说新运宏开,大吉大利,平长毛就在这一年了。
  还有人说,六十年前的甲子是嘉庆九年,这年秋天,钦差大臣额勒登保,平定了历时九年,蔓延三省的州楚教匪。以彼例此,势穷力蹙的洪杨,最迟亦不过到秋天,一定会垮台。
  朱大器很相信这个说法,所以年初一就开始筹划,一旦杭州克复,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事?同时也很注意杭州以南和以北的两路军报,看左宗棠和李鸿章如何规复浙西?
  蔡元吉的归降,在左宗棠确有很大的助力,而对于李鸿章亦有相当激励的作用。两路人马争先要夺的一座城池,就是嘉兴,长毛在嘉兴的积聚甚丰,先是谁要攻下这座城,谁就接收长毛的仓库,可以大大发一笔财。
  李鸿章的进取方略,仍旧分西南两路。西攻宜兴、常州,这一路由李鸿章负责,以郭松林的六营与戈登的常胜军为主力——戈登留驻昆山两个月,与淮军不通音问,但李鸿章很厉害,对常胜军的粮饷、杂支,照样供应无缺。这番水磨功夫,到底使得戈登回心转意,再经过税务司赫德的斡旋,终于言归于好,复为李鸿章所用。
  嘉兴一路原由程学启主攻,配属的都是淮军嫡系,刘秉璋、潘鼎新的部队。不过蔡元吉戴罪图功,进取之势,亦很锐利,正月初二率元字八营,夜袭海宁以北三十多里的桐乡,梯城而上,虽未成功,却围城不退,逼得太平军的守将何培章,献城投降。蒋益沣依照处置蔡元吉的前例,挑选精壮,编成六营,仍交何培章管带,扼守嘉兴到杭州与湖州通路上的双桥与乌镇,而蔡元吉则乘胜推进,抢先驻扎嘉兴西门外的三塔寺一带。
  程学启一看有争功的人来了,不敢怠慢,与刘秉璋亦赶紧分据北东两面,南门一带,因为接近蔡元吉的防区,为恐引起摩擦,不曾派兵进驻,只由潘鼎新派兵巡逻。
  合围夹击之势已成,正月二十四那天,程学启发动猛攻,蔡元吉起而响应,打了一个胜仗,嘉兴虽未攻克,但斩获甚多,捷报传到上海,朱大器要有所动作了。
第九章
  朱大器回杭州要找的帮手,最主要的还不是孙子卿,而是松江老大。
  “五哥,”他私下问道,“你看局势怎么样?嘉兴这方面,你的情形也很熟,有没有什么消息?”
  “嘉兴当然守不住了。我看顶多一个月,一定可以克复。”
  “杭州呢?”
  “杭州的情形我不清楚。不过,这条水路我是熟的。海宁、桐乡一收复,双桥、乌镇在官军手里,嘉兴跟杭州的联络就断了。杭州的长毛靠嘉兴接济,粮道一断,杭州当然有变化。
  照我看,也不过个把月,就有好消息。”
  “是的,我也这样看。五哥,”朱大器说,“凡事就讲究个‘味道’,我想,杭州一克复,别人未到,我要先到。”
  “你说的别人是什么人?”
  “是浙江的官,散在各处的;杭州一克复,大家当然要回去禀到,听左制军分派职司。我要抢个先。”
  “那也容易,你早点动身,等在杭州附近好了。”
  “是的。我想等在钱塘江江面,五哥,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趟?”
  “小叔叔吩咐,我自然遵命。”尤五问道:“你是不是仍旧想用沙船?”
  “运河还不通,走海道,自然仍旧用沙船。”
  “好的。我跟郁家去借一只。”
  “一只不够,总要好几十只,我要带东西去。”朱大器说,“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接着,朱大器拿出来一张单子,开列着要带到杭州的物资。
  单子长长一张,不过最要紧,也最麻烦的是,要办一万石白米,这就是要用好几十只沙船的道理。
  “乖乖,一万石白米!那就只有托‘粉面虎’想法子了。”
  “‘粉面虎’”?朱大器问:“是什么人?倒没有听说过。”
  “是大丰的老板娘。”
  这一说,朱大器知道了。大丰是上海上第一家大米行,老板娘实在是老板,快40岁的一个寡妇,生得一张银盆大脸,做生意精明无比,因而才有这么一个外号。
  “原来是大丰的老板娘。”朱大器说,“老虎我倒不怕,大不了价钱上吃亏点好了。我托老孙去问问价看。”
  孙子卿的回话,令人沮丧,粉面虎一口回绝,说连一千石都没有,根本不肯开价。但他另外打听到一个消息,却颇为离奇,说粉面虎有一个面首,就是李小毛。
  “李小毛?”朱大器诧异地,“是孙祥太的徒弟李小毛?”
  “一点不错。”
  “他不是青帮开香堂活埋了吗?”
  “那是骗骗孙祥太的。”孙子卿说,“兵荒马乱的辰光,‘十大帮规’不免要打折扣,孙祥太的面子圆过了,也就是了。”
  “不必谈这些了。”朱姑奶奶插进来说,“要谈两件事,第一、大丰有没有米,第二、李小毛在粉面虎面前,吃不吃价?”
  “当然有米,李小毛也当然说得动话。不然,我何必托他?”
  “那好!我们来想想看,托个什么人?”
  “七姊,”朱大器问“托小张行不行?”
  “小张怎么行?当初祸从那里起,李小毛还不明白?他恐怕恨死小张了。”
  “这个有点伤脑筋了。门槛里的,只怕没有人肯跟李小毛打交道,门槛外头的,我就想不起该托谁?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只有我自己出面。不管怎么样,这总是笔生意。”
  “小叔叔自己出面不大好,以你的身份,碰个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朱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看不如请老张去谈。”
  老张是指张胖子。由朱姑奶奶这个建议,朱大器触机而省悟,决定了下手的办法,托张胖子是对的,不过先要打听一下,大丰跟哪个钱庄有往来?用“同行”的交情,转托情商,方有成功之望。
  ***
  “大丰往来的钱庄,一共三家,来往得最久的是聚源。”张胖子向朱大器报告奔走的结果,“聚源的档手朱德贵,我很熟的,已经跟他谈过,他说他可以去谈,恐怕没有啥希望。”
  “他怎么知道?”朱大器说,“是不是要啥好处?他如果谈得成功,生意算是他介绍的,我提一个九七回扣给他。”
  “这笔生意不小,总要六万银子,三厘回扣也有一千八百两,数目不算少了。既然如此,何必白挑朱德贵?倒不如直接跟李小毛下手。”
  “说得有道理!”朱大器看出张胖子的心思,很漂亮地说:“老张,桥归桥,路归路,你替我去谈这桩生意,与钱庄无关,我另外有好处到你身上,这样,谈好了,我另外多付五厘,赚多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不好意思吧?”张胖子笑嘻嘻地说。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没有啥不好意思。事情要快,你赶紧吧!”
  张胖子自然很起劲,当时就去托朱德贵。托他介绍李小毛相识。朱德贵亦是极精明的人,一听口风已变,原来托自己去谈这笔交易,如果成功,买卖双方均有佣金可拿,现在变成以朋友的情分介绍李小毛,让双方直接相谈,就什么好处都没有了。
  因此,他表面上满口应承,其实并未进行。等老张来探问消息时,推说李小毛太忙,不容易找到。这样三天过去,朱大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张胖子怕是心余力绌,还是自己另想办法为妙。
  这一次是找刘不才想办法,恰好小张也到了上海,两个人聚拢来一谈,小张的见解很高明,“李小毛是个色鬼,现在手头松了,决不肯安分。”他说,“不过他也不敢公然吃花酒,怕大丰的老板娘吃醋。照我看,外面一定有户头;最好先能打听明白。”
  “打听到了,如有其事,就捏住了李小毛的把柄,不怕不乖乖听话?”
  刘不才说完,与小张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当时便相偕到盆汤弄的畅园去“孵混堂”,找到松江老大手下,姓包,外号“包打听”的一个“小脚色”,刘不才请他敲背、擦脚、“全套花样”完了,邀到鸿运楼,吃得酒醉饭饱,方始开口,托他去打听,李小毛有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情事。
  “用不着打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小毛搭上个女说书的朱素兰,难解难分,快要‘借小房子’了。”
  “这倒巧了!”小张笑道,“一问就问着。”
  “不然怎么叫‘包打听’?”刘不才问道:“朱素兰住在哪里?要托人问一问。”
  “何必托人?”小张到上海虽来得不多几次,寻花问柳的门径已经很精通了,“我请你们吃花酒,叫朱素兰的条子,当面问她的娘姨就是了。”
  “言之有理。”刘不才很高兴地站起身来:“小包,走!”
  于是小张在西画锦里桐月楼飞笺召客,又约了三个朋友来,摆了一台酒,当然也都叫了条子,刘不才叫的就是朱素兰。
  约莫一点钟的功夫,门帘掀处,一个大脚娘姨抱着一把三弦进门,这是朱素兰已到的先声。刘不才和小张不约而同地注视,只见跟在姨娘身后的朱素兰,长身玉面,薄施脂粉,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不像风尘中人。
  “哪位刘老爷?”娘姨问道。
  “喏!”小张手一指。
  “刘老爷!”
  朱素兰淡淡地招呼了一声,退后两步,桐月楼的“相帮”便端一张椅子她坐——这是女说书应召的规矩,不陪席、不敬烟、更不侑酒,号称“卖嘴不卖身”,一切应酬,都是娘姨代劳。
  那娘姨虽是大脚,倒生得楚楚有致,颇有风韵。她将三弦交了给朱素兰,腾出手来探怀取出一扣“书折”,递到席上,含笑说道:“请各位老爷点吧!”
  “素兰的拿手是‘三笑’,来一段‘追舟’吧!”有个客人说。
  朱素兰不作声,调一调弦子,自弹自唱。她学的是“俞调”,柔婉静细,唱得很不坏。但脸上过分矜持庄重,情韵不能相生,更不能刻画出秋香的活色生香、娇憨可喜,听来就觉得乏味了。
  唱完这一段,娘姨又请点曲,却没有人再开口,刘不才觉得应该捧场,便又点了一支开篇。朱素兰唱完,将三弦递了给娘姨,随即站起身来,说一声:“献丑!”然后转过脸去,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你们‘先生’住在哪里?”刘不才问——“先生”是女说书的专称。
  “住在南市毛家弄,坐北朝南第五家。”
  “明天想在你们那里请一桌客。行不行?”
  “怎么说行不行?请都请不到。”那娘姨问道,“一共几位客人?”
  “喏,都在这里。”刘不才指着席面说了这一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姐。”
  “顺姐,你们那里的厨子,手艺好不好?”
  “有一家熟的馆子,客人吃过的都说菜蛮精致的。”
  “精致就好。来,来,顺姐,我们商量开菜单。”刘不才告个罪,离开席面,拿小张的相好桐月老四的妆台,权当书桌。不过捏笔在手,另有用处,他已经盘算好了趁这个机会要打李小毛的主意。
  “顺姐,”他说,“我还有位客要请,姓李,大丰米行的。”
  “原来刘老爷跟李少爷也是朋友!”
  听这语气,而且用“少爷”的称呼,可知李小毛至少是朱素兰的熟客,便不理她的话,管自己问道:“外面说:大丰的小李跟你们‘先生’好得来难解难分。可有这话?”
  “瞎三话四!啥人嚼舌头。李少爷喜欢听我们先生的俞调,下半天常来坐是有的,别的有啥?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清清白白!”
  刘不才有些好笑。底蕴既明,无须跟她争辩,只谈正事:“顺姐,我要麻烦你一趟。我写个请帖,请你到大丰去替我请一请。”
  “不成功!”顺姐摇着手说,“大丰我从来没有去过。”
  这一下证实了小张的判断,李小毛与朱素兰交往,是瞒着大丰老板娘的,所以不准顺姐上门。不过,彼此当然有联络的方法,只是顺姐不肯说而已。
  略想一想,有了计较,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往顺姐手中一塞:“你不要怕跑大了脚;有脚步钱的。只要你替我请到,不管你哪里去请。”
  “无功不受禄。”顺姐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听说李少爷每天在清泉楼吃早茶,要嘛我替刘老爷去跑一趟。”
  “对了,你无论如何要拿他请到,我另有酬谢。”刘不才又说,“你跟他表明,我认识地,他或许不认识我,我请吃酒,是有米生意要跟他谈。”
  等刘不才写好一张请帖,顺姐收好又说:“请刘老爷开菜单吧!”
  “不必了。只要精致,价钱不怕贵,就要东西好。”说完,掏出一叠庄票,捡了张三十两的递给顺姐。
  顺姐眼光很厉害,看准刘不才是个够格的户头,便无论如何不肯先收庄票。刘不才也就算了。回到席上,有人要“翻台”。于是又去了两家,喝到午夜方罢。刘不才殷殷订了后约,方陪小张回栈房,两个人坐在马车上谈到李小毛和朱素兰。
  “我看包打听的话靠不住。”小张说,“朱素兰好像额角头上有座贞节牌坊,不见得卖嘴又卖身。”
  “偷荤的猫儿不叫,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搭上。”刘不才答说,“确有其事。李小毛明天还会来吃酒。”接着他将套问顺姐的经过,讲了一遍。
  “妙极!”小张问道,“那么,我明天要不要去呢?”
  “你看?”
  “我看这样,如果你们谈得顺利,我就不必露面,反而伤了感情。如果李小毛支支吾吾,不大识相,那就要我来摆一摆华容道了。”
  “什么叫‘摆华容道?’”刘不才愕然,“我还是第一趟听见这种话。”
  “我也是刚学来的。”小张解释这句洋场俚语:“你总看过华容道这出戏,关老爷奉了军师的将令,在华容道摆开阵势,专等曹操。等曹操带了‘一十八骑残兵败将’逃到那里,一看关老爷在那里恭候大驾,傻住了!关老爷呢,嘴上凶巴巴,让曹操‘二君侯’长,‘二将军’短,哭出胡拉告了一番饶,还是放他一马。李小毛如果不服帖,我就要学关老爷,吓一吓他。”
  “那好,你预备着摆华容道好了。”刘不才说,“包打听已经声明,他跟李小毛不照面,明天不来,此外就只是你的三个朋友,请你挑一个交情最深的,私下关照一声,早一点散掉,让我好跟李小毛谈判。十点多钟你来一趟,我派人在朱家门口等你,要你进来摆华容道,还是退兵,那时候自会关照你。”
  “好的!”小张欣然同意,“准定怎么办。明天下午我们再碰一次头。”
  第二天下午在孙子卿处见了面,小张告诉刘不才说,他已另作安排,十点仍在桐月老四那里请客,邀他那三个朋友,准时赴约。刘不才很欣赏他这种作法,因为请了客,又要客人早退,这话本来就不大说得出口。小张这样安排,不落痕迹,事情就很圆满了。
  约宴的时间是七点,刘不才六点多钟就去了。寻到南市毛家弄,一看是条很宽的弄堂,里面有好几家汇划钱庄。朱素兰住在这里,想来场面很像个样子。
  进去一看,果然很像样,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她跟她姐姐朱品兰各占一层;朱素兰住楼上,客堂中红木家具,名人字画,布置得倒还不俗。刚刚坐定,听得楼梯上咚咚地响,接着门帘一掀,顺姐出现,她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含笑招呼。受了冻的一张鹅收脸,红白分明,倒显得年纪轻了。刘不才一时动情,伸手就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顺姐是大脚,行动迅捷,立即退后一步,有意瞪了一眼,但嘴角的笑意未消。
  刘不才便也笑笑问道:“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成功了!”她说:“一定来。”
  “还是你的面子大。”
  “不是我的面子,是我们先生的面子。”
  这句话又露了马脚,不过刘不才不会去拆穿,只恭维她说:“虽是你们先生的面子,也靠你能干。我怎么谢你呢?”
  一句话未完,屋里的门帘掀起,朱素兰走了出来。在她自己的地方,又无外人,态度便大不相同,盈盈含笑,不是那种额角头上竖贞节牌坊的味道了。
  “刘老爷,”她招呼着,“小地方,不要见笑。”
  “你太客气了。”刘不才说,“借你这里请客,是我的面子。”
  “刘老爷说得好。”朱素兰笑意更浓,“今天不知有几位客人。”
  “就是昨天那几位。另外请了一位,想必顺姐跟你说过了?”
  “是的。”朱素兰笑容忽敛,“李少爷是熟客,不过——”
  “怎么样?”
  “没有什么。”她很谨慎地问道:“刘老爷跟李少爷不熟?”
  “是的,不熟。不过我早就晓得他这个人。”刘不才趁机说道:“我有生意要跟他谈,谈成功了,大家都有好处。素兰,我要托你替我敲敲边鼓,将来另外谢你,”
  “谢是不敢当。既然都是客人,我当然要出力。不晓得谈啥生意?”
  “想跟大丰买米。”刘不才说,“这笔生意很大,佣金不少。
  如果谈成功了,我想——”他笑笑又说,“对你也有好处。”
  “与我啥相干?”
  “当然相干。你想,他手里有一两千银子,啥事情不好做?”
  这句话打到了朱素兰心坎里。诚如“包打听”所说,他们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已到了“借小房子”的程度,但朱素兰的生母,十分厉害,真是将一双女儿当作摇钱树,早就有话出来:要女儿再帮她三年,不然,没有两三千银子,什么都不用谈。她也曾跟李小毛计议过好几次,无奈他凑不出这么一笔不算小数的款子——大丰老板娘有的是钱;李小毛如果有正经用途,跟她开口,必可如愿,所苦的是这项用途,开不出口。
  因此,她听刘不才这样说法,自然很兴奋,只是表面上不能不矜持,慢吞吞地问道:“大丰有米,刘才爷要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必要旁人敲边鼓?”
  “就因为我一手交钱,他不能一手交货,所以要请你帮忙。”刘不才说,“我要买的米,不在少数,怕大丰一时凑不齐。我这方面又不能等。只有请他帮忙,拿应该交别人的货,先给我应急。”
  “喔,原来是这样子。请问刘老爷,你要买多少米?”
  “一万石。”
  “一万石!”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有些不信似地,“要好几万银呢?”
  “是的。要五六万银子。我已经预备好了。”刘不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立刻可以先付一万银子定金。”接着又说,“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左一把、右一把,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口袋中,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朱素兰不由看傻了。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财帛动人心”亦须先有一番炫耀。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固然震人耳目,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却更能启人觊觎之心,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看他乱糟糟地,只怕拿掉他几张,他亦未必知道!
  “来,来,素兰帮帮我的忙,点一点数,你报我打。”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一张地理齐。理一张、打一个数,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让她亲眼目睹,是道道地地的银票,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
  点到一万两,刘不才住手,将那几叠银票,摆在一边,然后又点了一千两。还剩下十来张,他就懒得点了,随便一卷,塞入怀中。
  “素兰,你看,我定洋都带来了,今天谈好,马上付定。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当然还不止,将来再算。”
  “将来?”朱素兰信口便问,“将来还有多少?”
  “总有两三千银子。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如果正价克己,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我懂了。”朱素兰说,“反正就是这一碗水,这面多了,那面自然就少了。”
  “对,对!”刘不才很高兴地说,“素兰,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真的要靠你敲敲边鼓。事情成功了,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戴在头上,晶光乱闪,包你出足风头。”
  说着,将头乱扭了几下,其态可掬,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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