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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勒里·奎因(美)
第一章 狄弗西小姐的牧歌
  狄弗西小姐从科克博士的书房逃出来,身后传来博士发火的怒吼声。她站在这个老绅士房门口的走廊上,双颊通红,一只手抚着被怒斥后怦然狂跳的胸口,还听见像只大海龟一样坐在轮椅上生气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他那古希伯来文、古希腊文、法文和英文夹杂在一起的咒骂劈头盖脸地落在她那戴着白帽的头上。
  “这个老顽固!”狄弗西小姐负气地想,“我简直——简直就是和一本活百科全书住在一起嘛!”
  科克博士的朱庇特般的雷鸣声从门后传来:“别回来了,听见没有?”他用充斥在他教授大脑里各种奇怪语言的隐喻对她发火。而狄弗西小姐对于自己能领受高等文化的特权,肯定会使她感到羞愧不堪。
  “神经病!”她挑衅地瞪着那扇门,竟然没有任何回应,至少,连一般常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惊讶地想着,安静得即使是一声鬼魅般的低笑或是用力合上书的动静也能把坟墓里的死人吵醒。她确信,他是全世界最容易被激怒的老人。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忍不住要开口,但是天性中高傲的那一面战胜了,她继续紧抿着苍白的双唇。如果他喜欢就让他自己穿衣服好了,反正她一向都很讨厌给老人家穿衣服……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然后,这个专业的看护迈着坚定、沉稳的步伐,慢慢地走过长廊。
  严格的硬性的规章制度,使得长赛乐酒店二十二楼的走廊异常平静。这安静平抚了狄弗西小姐胸中的怒火。谁想去看护一个多病、衰老、恶毒的老恶魔,而且他还饱受——感谢老天,人间尚有正义——慢性风湿和痛风的折磨,不过这份工作还是有两方面的报偿。科克先生雇她做这个照顾他父亲的艰苦工作,薪水相当优厚;另外则是小科克先生管理的这家体面的酒店就位在纽约市中心。高薪和地理位置给了她病态的满足,也因此弥补这份工作的许多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方。梅西、吉宝这些大百货公司就在附近,电影院、剧院和其他令人兴奋的地方不过数步之遥……是的,她会坚持下去的,生活虽艰苦,但自有报偿。
  她也并非没有经过难堪的适应期,天知道她有多努力去迎合这个充满奇想的怪人。而老科克先生的确是个坏脾气的怪胎,没有人能取悦得了他。我们会认为一个人应该很友善、很有人性、令人愉快,会不忘说“麻烦您”、“谢谢您”等字。但绝对不能期待这个老恶魔是这样的人。如果世界上真有暴君,那就是他了。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白发总是一根根竖立起来,好像它们希望离他越远越好。你要他吃点东西他偏不吃,他拒绝一切别人的好意。安吉尼医师说他不能走动时,他偏要在房里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安吉尼医师要他做点运动时,他偏又动也不肯动。唯一可取的是当他把粉红色的鼻子扎进书里时,就变得安安静静了。
  还有个玛赛拉。玛赛拉是个暴踞无礼的年轻女人,再过五十年,她就是老科克的女性翻版。哦,相对于狄弗西小姐的小家子气,玛赛拉当然有她的优点,但也因此有她的可恶。把玛赛拉的优缺点一加一减凑起来,所剩的美德也就不多了。当然,天生正义感强烈的狄弗西小姐以为,玛赛拉并非真的如此不堪到不值得善良高大、英俊、脸色红润的麦高文先生为她疯狂,世界上本来就是由不同的人所组成。狄弗西小姐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麦高文先生不是唐纳德·科克先生最好的朋友的话,那么他和科克先生妹妹之间的婚约就不会存在。狄弗西小姐想,还不是为了攀门好亲和那笔钱。社会的忙碌应酬是一个大陷阱——狄弗西小姐对上流社会的闲言碎语持批判态度。也许等他们结婚后他就会发现了。狄弗西小姐觉得这些虽然具有不少迷人的品质,但其中主要的是玩世不恭。对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她可有话题饶舌的了……拿唐纳德·小科克先生来说吧,他在他的人生路上一帆风顺,但他的人生道路却不同于狄弗西小姐的人生道路。
  他是个势利鬼;他对待旁人,就和狄弗西小姐一样,有很好的幽默感,却缺乏包容心。
  当狄弗西小姐脚步沉重地穿过长廊时,深深地感到——要掩去一个女人的特质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当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士。现在的她,已经超过30岁了——人都必须诚实地去面对白己。她都快33了,她的前途何在?或者这么说:什么是她浪漫的向往?没有!根本没有!在她职业生涯所遇到的男人,可粗分为两类。她心里难过地想着:一种是对她根本毫不在意;另一种又对她追求过甚了。
  第一类是那些医生和有钱病人的亲友;第二类则是实习医生和有钱病人的部属。第一类的最佳人选根本没拿她当女人,只把她当成机器;唐纳德·科克先生就属于这类型。另一类则是一心想要——想要用他们的脏手指开启狄弗西小姐的心一探究竟。就如那个卑躬屈膝的赫比尔……想到这儿,狄弗西小姐不免嘟起嘴。那个科克先生的男管家,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赫比尔,正是她所讨厌的后者。当赫比尔和比他自己优秀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变成一个耿直但完全失去自我的人。就在今天早上,她在他苍白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他仍有耐性,当然,他拥有无穷的耐性。你整天给人端屎端尿,很难让人对你温情脉脉,但是奥斯鲍恩先生就不一样了……
  一抹少女的微笑温和又模糊地浮现在狄弗西小姐冷峻的脸上,她想到奥斯鲍恩先生——不能否认——那是多么令她愉悦的奥斯鲍恩先生。首先,他是个绅士,一点也不像低俗的赫比尔。再仔细想想,他是属于第三类的,自成一类,不富有,也绝非仆人。作为科克先生信任的助理,他介于两者之间。像是科克家中的一份子,你也可以说他又不尽然算是。同样拿薪水干活儿,就像她一样。然而,这使狄弗西小姐非常非常的难过。
  自从遇见奥斯鲍恩先生后,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初见时,她的话题老绕着那个令她脸红心跳的——结婚——打转。当然这不是说她个人的婚事的。她只是说她绝不会嫁给一个不能让她过像样的——能再好就更棒了——生活的男人。不,决不。她亲眼见到许多婚姻破裂都是为了钱,就是因为少了那几个钱。而奥斯鲍恩先生在听了这些话后看起来面有难色,好像她伤了他似的。现在她回想起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他也可能没想那么多……
  狄弗西小姐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定了定神。不知不觉自己走到长廊另一边——科克先生套房的门口,这是沿着墙最尽头的一扇门,它靠近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从电梯口通向科克先生的办公室。这是一扇普通的门,在门的家族中,它确实是毫不起眼的一员。但只消看见这扇门,狄弗西小姐双颊就泛起微红,这和方才被老科克先生大声辱骂气得面红耳赤迥然不同。
  她试着控制自己,红晕消褪了。
  她想,偷瞄一下也无所谓。如果接待室有人在等,那他——奥斯鲍恩先生可能在,如果接待室空着,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守旧的家伙也不会跟她说什么!……人终归是人,她也是,不是吗?
  她打开门。接待室里——好机会——一个人也没有。正对着她的只有房里的另一扇门,关着的。另一边放置着……她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正在此时,忽然眼前一亮,在两扇窗间的墙边的写字台上放了一大钵的新鲜水果。科克先生真是体贴,即使对陌生人。天知道对这些来访的客人,置身于英式橡木家具、书籍、柔和的灯光、鲜花和这些小玩意儿围绕的接待室里时有多舒适。
  她轻嗅着这钵水果,心里想着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甜梨,一定是暖房产的。不行,马上就该吃晚饭了。要不给个……啊!是橘子!现在她确定了,就吃橘子,橘子是她最喜欢的水果,比橙子好剥皮,很容易就能剥开。
  她剥去橘子皮,用坚硬的牙齿嚼起多汁的、甜甜的一片片果肉,并优雅地把籽吐在掌心里。
  吃完以后,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和桌椅都整洁到让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水果籽和果皮,所以当下决定将手里的果皮残渣往窗外的中庭一扔。当她绕过桌子要离开时,迟疑了一下,再吃一个?——钵里还有两只诱人的大橘子。她果断地摇摇头,打原先那扇门走出去,随手将门带上。
  现在她觉得好一点儿,她又走上长走廊。要做什么呢?如果她回去,那个老恶魔一定会把她轰出来,她又不想回自己的房间……眼前又一亮,一个一头灰发矮胖的中年女人,穿戴一身黑,坐在长廊尽头、电梯门边的那张桌子前——是夏恩太太,负责二十二楼大小琐事的管理员。
  狄弗西小姐经过右边那扇门时,不自觉闭了闭眼睛,那扇门——再度令她双颊诽红——那扇门直接通往科克先生的办公室,而办公室与接待室只有一扇门之隔。办公室里懂得讨好女人的奥斯鲍恩先生正在……她轻声叹息地走过。
  “哈啰!夏恩太太!”她愉快地和这位矮胖的女人打招呼,“今天下午还好吗?”
  夏恩太太露齿而笑,机警地四下巡视后对狄弗西小姐说:“天啊!是狄弗西小姐吧!我说,狄弗西小姐,我一直没看到你!是老恶棍让你‘忙’成这样吗?”
  “去他的!”狄弗西小姐不带任何怨恨声调平静地说,“他就是撒旦,夏恩太太,他刚刚把我从房里赶出来,你可以想象吗?”
  夏恩太太咯咯咯笑得很可怖。
  “科克先生的合伙人今天不知是从欧洲还是哪里回来——就是那个伯尔尼先生——他设晚宴为伯尔尼先生接风,他自然也要出席晚宴。你猜怎么了?他得为晚宴打扮一下,所以……”
  “打扮?”夏恩太太不解地补充了一次,“他是哄你吧?”
  狄弗西小姐笑了:“我是说穿礼服、打领结那些事,可是呢?他根本没办法自己来,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又风湿痛。都75岁了还以为自己很年轻,你猜怎么了?他竟然不肯让我帮他,把我赶出来!”
  “可以想象得到!”夏恩太太说,“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我记得有一次我先生丹尼——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痛风的毛病发作了,那我就必须……”她猛地刹住话,电梯有人走出来,她的态度马上一变。一个女人,显然不是饭店的员工。当她经过夏恩太太的桌前时,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酒气,随即往楼层的另一端走去。
  “看到这个荡妇没?”夏恩太太厥了厥嘴,狄弗西小姐点头,“她的事,我可有得跟你说了。为什么我会知道,我打扫这层楼的女儿,在她房里发现多可怕的事,光是上星期,她们就在她房间的地板上收拾了多少……”
  “我得走了!”狄弗西小姐急急地说,“嗯——科克先生的办公室——我的意思是科克先生的——”
  夏恩太太紧盯着狄弗西小姐疑惑的眼神终于松弛下来。
  “你要问奥斯鲍恩先生是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狄弗西小姐脸红了:“我不是问这个……”
  “我知道,亲爱的,他是一个人,那间办公室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进去了。”
  “你确定?”狄弗西小姐吸了一口气,开始用指尖去拨弄她护士帽覆盖下的一撮红发。
  “当然,我当然确定,我一下午都没有离开过。而且,也没有人能溜进办公室而不让我看见。”
  “那么,”狄弗西小姐不经意地说,“我想,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可以再待一会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好做,挺无聊的,夏恩太太。我替奥斯鲍恩先生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没有人可以说上两句话感到难过。”
  “噢!那倒也未必,”夏恩太太狡猾地说,“就在今天早上,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来过。好像和科克先生出书的事有关——我猜想是个作者吧?她在里面和奥斯鲍恩先生聊了好久……”
  “没什么大不了的,”狄弗西小姐喃喃道,“我觉得无所谓,夏恩太太,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工作嘛,不是吗?何况,奥斯鲍恩先生也不是那种……好了,再见!”
  “再见!”夏恩太太和善地说。
  狄弗西小姐从来的那条长廊漫步回去,当她离科克先生办公室门前的那片使人心醉的地方越来越近时,她的步子越走越小。终于,也许是门后正有什么神奇的机会在等她,她停下脚步。双颊激动地颤抖着,她扭过头来瞥了夏恩太太一眼。这个可敬的太太,以撮合别人为乐事的矮胖的中年爱神,正对她微微会心一笑。狄弗西小姐笑得更开心了。她不再寻找更多的借口,敲了敲那扇门。
  詹姆斯·奥斯鲍恩没精打采地说了声“请进”,甚至当狄弗西小姐心砰砰地跳着进办公室时,他都没有抬起他苍白的脸。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全神贯注地把一些大小不一、上面有模糊的印章的邮票分门别类放进集邮册。他是个略显老态的45岁成熟男人,头发没什么造型,两鬓己微微泛白。鼻子平直,双眼深深陷入疲倦的皱纹里。他沉浸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小邮票里,注意力一点都没被干扰。他用一支小镊子夹那些邮票,动作纯熟,像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狄弗西小姐干咳了两声。
  奥斯鲍恩先生抬起头,吃了一惊:“是你啊!狄弗西小姐!”他大声地说,随即放下镊子站了起来,“请进!请进!真抱歉——我太专心了……”一阵红晕袭上他瘦削的双颊。
  “你继续干你的事吧!”狄弗西小姐指指他的桌子,“我只是想进来看看,既然你在忙……”
  “哪里,不忙,不忙,狄弗西小姐,真的不忙,你请坐。我两天都没看见你,我猜科克博士的事就够你忙的了?”
  狄弗西小姐坐下来,并顺手理了理自己浆得平整的裙子:“我习惯了,奥斯鲍恩先生,他是有点琐碎,不过也是个有智慧的老先生。”
  “我完全同意,完全同意。”奥斯鲍恩先生说,“他是个杰出的教授,狄弗西小姐。你知道他当年在语言学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狄弗西小姐低语了两句,奥斯鲍恩先生热情地俯身站在一旁。整个房间安静温暖,像间经巧手刻意收拾过的舒适小屋,而不像一间办公室。透明柔软的纱窗帘和棕色的丝绒窗帘挂在一扇可俯视中庭的大窗前。唐纳德·科克先生的办公桌摆在角上,上面堆满了书和集邮册。
  他们两人突然感到他们是单独相处。
  “我想,你又在整理这些老邮票了!”狄弗西小姐说,语调比平时要显得紧张。
  “是啊!没错!”
  “不知男人为什么会喜欢集邮,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孩子气吗?奥斯鲍恩先生。一个成熟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小男孩才会集邮。”
  “噢!不是这样的,”奥斯鲍恩先生辩解说,“大部分的外行人对集邮的看法都是这样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全世界有上百万的人对集邮十分着迷,这是很普遍的嗜好。你知道一张刊登在邮票名录上的邮票,价值就是五万元?”
  狄弗西小姐睁大双眼:“不会吧?”
  “我说真的,就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我曾看过照片,”奥斯鲍恩先生迟滞的双眼闪放着光,“那是一张英属圭亚那的邮票。你知道,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张,它的收藏者是罗彻斯特的亚瑟·海德。乔治国王需要这一张来凑齐他全套大英殖民地的邮票的收藏。”
  “你是说,”狄弗西小姐喘着大气,“乔治国王也集邮?”
  “是啊!我是这么说啊!很多伟人都集邮,像罗斯福总统,伊朗、巴基斯坦的首脑们……”
  “真不可思议!”
  “现在,你看看科克先生,我是说唐纳德·科克先生。他手上有全世界最好的中国邮票收藏,他专门收集中国的。麦高文先生则收集‘地方’——各地方性的邮票。早在国家或州政府发行邮票之前,各地方就拥有自己的邮政系统。”
  狄弗西小姐叹了口气:“这似乎满有趣,科克先生还收集别的东西,不是吗?”
  “是啊,宝石。那方面的事我参与不多,他通常把那些收藏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我大部分的时间在整理这些邮票,替科克先生联系一些东方出版公司的业务。”
  “听起来不怎么有趣……”
  “不会的!”
  “那就是很有意思啰?”狄弗西小姐又说。她努力地想:我们到底曾经谈过那些事吗?
  “我曾经读过一本东方出版的书。”
  “哦!是吗?”
  “书名是《造反者之死》,一个很有异国情调的名字。作者米列金斯基,是费利克斯·伯尔尼挖掘出来的,俄国人。他常常在欧陆旅行、观察,发现一些外国作家,我指伯尔尼先生。嗯……”
  奥斯鲍恩先生觉得气氛太安静了。
  “那……”狄弗西小姐说,她也觉得太安静了。
  奥斯鲍恩先生摸着下巴;狄弗西小姐则轻抚自己的秀发。
  “那……”狄弗西小姐有点紧张,“他们好像很喜欢出版艺术方面的书,是吗?”
  “是的,的确是!”奥斯鲍恩提高音量,“伯尔尼先生这次回来一定又带了一大箱手稿,他常常这样!”
  “这次也是吧!”狄弗西小姐叹了口气,真是越弄越糟,糟透了。奥斯鲍恩先生注视着她那干净整齐的头发,眼中充满爱慕与尊敬。
  狄弗西小姐却忽然转移了话题:“我猜伯尔尼先生还不认识谭波小姐吧?”
  “啊?”奥斯鲍恩先生猛地惊醒,“噢,谭波小姐啊?嗯,我猜科克先生已经写信告诉他关于谭波小姐的新书事宜。谭波小姐很不错!”
  “你这么认为?我也是。”狄弗西小姐的宽肩微微颤抖着。
  “那么……”
  “你不会这么快就要走了吧?”奥斯鲍恩先生脱口而出。
  “哦,”狄弗西小姐喃喃说着站起身来,“我得走了。科克博士可能已经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整好装。那……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奥斯鲍恩先生!”她走向门口。
  奥斯鲍恩欲言又止:“哦——狄弗西小姐!”他怯怯地朝她迈了一小步,她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呼吸急促。
  “怎么了,奥斯鲍恩先生,你……你……”
  “你能不能……你……我是说,你……”
  “什么事?奥斯鲍恩先生!”狄弗西小姐调皮地问。
  “你今晚有事吗?”
  “噢!”狄弗西小姐说,“我想,没有吧,奥斯鲍恩先生。”
  “那么,你可以——我能请你看场电影吗?”
  “噢!”狄弗西小姐说,“我很愿意。”
  “巴瑞摩尔的新片在无线电城刚上映,”奥斯鲍恩热情地说,“我听说是个不错的片子,由四大巨星担纲。”
  “约翰还是莱诺?”狄弗西小姐皱着眉问。
  奥斯鲍恩先生看起来有点儿惊讶:“约翰!”
  “太好了,我一定去,”狄弗西小姐叫了出来,“我常说约翰是我最喜欢的明星,我也喜欢莱诺,不过约翰似乎……”她抬眼看着天花板,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知道,”奥斯鲍恩先生咕哝着,“在最近这几部片子里,我觉得他真的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对吗?狄弗西小姐。”
  “不是吧,奥斯鲍恩先生。”狄弗西小姐说,“我猜你在嫉妒!”
  “嫉妒?我?哼……”
  “在我心中,他棒极了。”狄弗西小姐狡黯地说,“真高兴你要带我去看他的片子。奥斯鲍恩先生,我相信今晚一定会有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谢谢你!”奥斯鲍恩先生闷声说,“我是诚心邀请你的……你肯赏光太好了。现在是差一刻钟6点……”
  “5点43分!”狄弗西小姐分秒不差地说,并以专业的效率很快地瞄了一下手表。
  “那我们就约,”她放低音量,亲密地说,“7点45分?”
  “好极了。”奥斯鲍恩吸了一口气,他们的眼神交会,却马上移开了。狄弗西小姐感到一股暖意像电流般地袭遍她浆平制服下的身体。她短短的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抚弄着头发。
  埃勒里·奎因先生习惯找出回溯中的一个特别的时刻。无所征兆的特定时间内,常是事件发生的最微妙之处。在那段时间里,所有常人的凡俗生活都平淡无奇。而有人却一命呜呼。
  狄弗西小姐和自己捉迷藏。奥斯鲍恩扑通直跳的心留在科克先生隐秘的办公室里。唐纳德·科克不知在哪里。乔·谭波小姐正在科克先生家的客房里试穿一身黑色晚礼服。科克博士仍埋头于一堆十四世纪犹太法学的手稿里。赫比尔在科克房里准备主人晚宴时的服装。格伦·麦高文正大步走过百老汇。菲里克斯·伯尔尼正在他东六十街的单身公寓里亲吻着一个外国女郎。长赛乐酒店里,艾伦·卢埃斯在房里的镜子前顾怜自己姣好的胴体。
  而夏恩太太,这个不久前还扮演丘比特的女士,突然被通知去扮演一个新角色——掀开中国橘子这桩悲剧的序幕。
第二章 奇异的间奏
  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凡夫俗子之一,每天打造着这个平凡的世界。
  “有什么事吗?”夏恩太太厉声地说,当她注意到他的犹豫,便开始精确地打量他——长赛乐酒店不会有这样的客人。
  “请问唐纳德·科克的办公室怎么走?”这矮胖子羞怯地问。他的声音轻柔甜美,令人喜欢。
  “哦?”夏恩太太应道,这样就对了——唐纳德·科克在二十二楼的办公室,经常有陌生人来访。科克把办公室设在这么高的地方,是为了提供与珠宝商或集邮商有一个可以安静会面的场所,以及为了部分需要绝对机密的出版事宜。他不在乎别人拿他的办公室与人来人往的东方出版的办公室相提并论。因此,夏恩太太习惯于与那些古怪的人攀谈。她点点头很快地说,“第二二一0室,顺着这条走廊过去。”然后她又继续看那本巧妙藏在半开抽屉里的裸体画报。
  中年矮胖子说:“谢谢!”声音依然甜美。他慢慢沿着走廊走到狄弗西小姐几分钟前刚刚敲过的那道门,用肥厚的拳头敲门。
  房内一片寂静,半晌,传出了奥斯鲍恩先生暗哑的、不自然的声音:“请进。”
  矮胖子微笑地把门打开,奥斯鲍恩先生闭着眼睛,脸色灰白站在桌子旁;狄弗西小姐则绯红着脸颊靠门站着,右手还因刚被男性抚摸过而灼热着。
  “科克先生吗?”那陌生人温和地发问。
  “科克先生外出,”奥斯鲍恩先生有点儿不太情愿地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
  “我想我先走了。”狄弗西小姐声音沙哑地说。
  “啊,不用了。”造访者说,“我想我可以等一下,请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你们——”他看了看她的浆白制服。
  “我还是先走了。”狄弗西小姐看了看说,边走边用手抚着脸颊,门砰的一声带上。
  奥斯鲍恩先生垂下头叹了一口气:“请问……有什么需要我效劳?”
  “老实说,”陌生人脱下帽子,露出他那秃顶和一圈斑白头发,“我有事找科克先生,唐纳德·科克先生,我必须见他。”
  “我是科克先生的助理,詹姆斯·奥斯鲍恩,您找科克先生有什么事?”
  那陌生人犹像着。
  “是不是跟出版有关?”
  他固执地撅起双唇:“我的事很机密,奥斯鲍恩先生。”
  奥斯鲍恩先生的眼神坚定而有力:“我向您保证,科克先生所有机密的事情都由我经手,所以这并不会泄漏任何机密……”
  矮胖子无神的双眼直盯着奥斯鲍恩先生桌上的集邮册。他突然说:“那是什么,邮票吗?”
  “是的,可不可以请您——”
  矮胖子点着头:“好的,我等一下好了。科克先生会很快回来吗?”
  “我没法百分之百确定,不过他应该马上会回来。”
  “谢谢,如果可以……”他已经开始走向其中一张椅子。
  “如果您要等,请这里走。”奥斯鲍恩说。他走到那两扇门的另一扇,打开门让原本黑暗的房间透进微光。他又把右边书架上的灯打开,照亮了狄弗西小姐曾偷吃了个橘子的那间房间。
  “请随意!”奥斯鲍恩对那矮胖子说,“烟盒里有香烟及雪茄,桌上还有糖果、杂志和水果。科克先生回来时我会立即通知您。”
  “谢谢,”那陌生人低声地说,“你真是太客气了,这里好极了,”然后在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脖子上还围着围巾,“安静得就像在俱乐部一样,”他高兴地点着头说,“这些书也很不错。”
  这房间三面墙都放着书架,只是其中相对的那两面墙上,都开了一扇门,另外第三面墙上则有一个人工壁炉,壁炉上挂着两支非洲部落的战矛。第四面墙上开了两扇窗,窗前有一张书桌,椅子在书架前像岗哨一样。
  “是呀,这屋子是不错,不是吗?”奥斯鲍恩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矮胖的男人正在找一本杂志,并发出舒适的叹息。
  奥斯鲍恩顺手带上身后的门。
  奥斯鲍恩拿起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打到科克的公寓:“哈啰,赫比尔。”他的语气有些急躁,“科克先生在吗?”
  赫比尔用他抱怨似的英国腔说:“不在,先生。”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有人在这儿等他。”
  “先生,科克先生刚才打过电话回来,他说他参加晚宴要迟到了,要我把他的衣服准备好。”赫比尔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科克先生只说这些。先生,要让我说的话,他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刚才他跟我说他会在6点45分回来,还要我准备个房间给一位‘不速之客’,一个什么国王先生、还是什么皇后的……”
  “好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就去准备吧!”奥斯鲍恩说完,挂上电话。他坐下,眼光飘向远方。
  6点25分,办公室的门开了,格伦·麦高文冲了进来。身着晚礼服,手上拿着帽子和大衣,嘴里叨着雪茄,狠命地抽着,原本明澈的双眸像陷入某种忧虑似的。
  “还在搞那些邮票?”他的嗓音低沉,高瘦的身躯埋入一张椅子里,“忠贞的老欧兹·唐纳德上哪儿去了?”
  奥斯鲍恩正专心地在整理集邮册,被吓了一跳:“噢,麦高文先生,是你。我也搞不清楚他去哪里了,先生。他今天还没露面。”
  “该死!”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轻啃着白净的指甲,“他的行踪就像明年英国德贝马赛一样难以预测。有一回我和乔治打赌1000元,赌他不会按时赴乔治的约,果真让我赢了。玛赛拉来了吗?”
  “没有,先生!她很少来这里,而且我……”
  “拜托你!欧兹!”麦高文不安地抽了一口雪茄,他整个人都要从椅子胀出来了。他宽阔的双肩上是一张瘦脸和高高的白前额,“我得马上见到他,你肯定……”
  奥斯鲍恩有点惊讶:“但是你不是马上就能在晚宴上见到他吗,先生?”
  “是,是没错,可是我想在晚宴之前先见到他,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吗?”麦高文不耐烦地说。
  “很抱歉,先生,他很早就离开了,也没交待说要去哪里。”
  麦高文皱着眉头:“给我纸笔!”他在纸上草草写了数语,折好塞进信封里,丢到科克先生的桌上,“你若在晚宴之前看见他,就把信给他,这非常重要——而且是个人隐私。”
  “好的。”奥斯鲍恩把信封摺好,塞进他的口袋,“顺便提一下,先生,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看点儿东西。”
  麦高文在门口停住:“我没时间,老小子!”
  “我肯定你一定想看,麦高文先生。”奥斯鲍恩先生从架上拿出一本皮革面、看起来像账薄的大册子。他把册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全是邮票。
  “这是什么,新货吗?”麦高文突然感兴趣地问。
  “这里有一张新的,先生。”奥斯鲍恩指着一张邮票说,并且从桌子一个专放集邮工具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放大镜递给麦高文。
  “中国南京发行的龙,对吗?”麦高文低语,他把放大镜靠近这张红绿相间的邮票,“这张邮票的变值印记有错,对吗?我敢打赌,一定是底行少了字或符号什么的。”
  “没错,先生,”奥斯鲍恩兴奋地点点头说,“这个直的印记应该读作‘中华民国’——他们好像是这样念的——‘中华民国( Middle Flower People Kingdom ) '.但是这张邮票最后一个字漏掉了,所以’国‘的字样也就没有了。中国的宝贝都很难得手,特别是邮戮印记,你得在文字上有很丰富的专业素养才能鉴别出错误,这张相对来说还不那么难。我哪里懂什么中文还是希腊文的,还多亏科克博士曾经讲给我听。有趣吧,先生?”
  “真该死,唐纳德从哪里弄来的?”
  “拍卖会,大概三周前吧?一直拖到昨天才交货,我想他们要先鉴定真伪。”
  “他总是这么走运,真该死!”麦高文边发牢骚,边放下放大镜,“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弄到一张有趣的好货色了。”他有些轻蔑地耸耸肩,随即以一种奇异的声音问道,“这张南京邮票花了唐纳德多少钱?”
  奥斯鲍恩的双唇一紧,眼神立刻变得冷静下来:“我真的不能说,先生。”
  麦高文凝视着他,突然拍了拍他瘦削的背:“好!好!你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傻瓜。不要忘了我交给你的信,您告诉唐纳德,我是特地来找他的。我会及时回来参加晚宴,现在我要先下去打几个电话。”
  “是的,麦高文先生!”奥斯鲍恩微笑着说,并回到他的办公桌旁。
  这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件是怎么安排的,真是令人奇怪。
  每一件事的衔接都恰到好处,就像女人手臂上戴的新手套一样。
  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环节的发生都自然而然、不可避免,而这件事全纹入了可怜的奥斯鲍恩先生的脑袋里,涉及他那毫不起眼的工作。
  在这段时间,接待室的门一直是关上的,里面静悄悄,一点声响也没有。
  但是,6点35分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奥斯鲍恩突然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女人走了进来,嘴上挂了一抹微笑,奥斯鲍恩赶快站起身来。
  “噢,”这个女人说,唇上的微笑已消逝,就像挂上这微笑只是个礼貌性的开端,“科克先生在吗?”
  “他不在,卢埃斯小姐。”
  “真讨厌!”她斜倚在打开的门上,一边用她的绿眼睛打量整个房间。她穿着一身闪闪发亮的紧身服,短貂皮披肩底下伸出两条赤裸裸的玉臂,双乳之间有一条很深的乳沟若隐若现,“我真的有话跟他说!”
  “我很抱歉,卢埃斯小姐。”奥斯鲍恩说。对奥斯鲍恩来说,狄弗西小姐身上的某种东西却重要得多,尽管不那么漂亮。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像真人,就像银幕上的嘉宝一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那……谢谢你了!”她还有副假嗓,低沉而微微沙哑,像一股暖流。奥斯鲍恩凝望着她,着了魔似的,她冲他缓缓一笑,就消失了。
  在夏恩太太警惕的注视下,两个女人在办公室门口相遇,因此,夏恩太太了解、看到并听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艾伦·卢埃斯的貂皮披肩正掠过刚从科克先生的房间走出来、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的娇小女人的手臂。两个人同时站定,都因同时涌上的厌恶情绪而相互对峙着。夏恩太太盯着她们瞧,眼中闪起好奇的光芒。
  她们互瞪大约15秒之久。高大的女人微微地歪着身子;娇小的那位,则坚定地扬起目光直视。两人都一语不发。卢埃斯小姐慢慢走横向的那条长廊,碧绿的眼中露出讥笑与得意之色,扭着臀部卖弄风情地慢慢走着,仿佛那是一种感官上的享受。
  乔·谭波在背后瞪着她,紧握小小的拳头,卢埃斯小姐招摇地扭动臀部显然是个大胆的挑衅。
  “我当然没法跟你比这个,你这个狡猾的恶魔!”谭波小姐平静地说,“你那恶心的外表,简直就是……荡妇!”
  随后,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微笑着进了办公室。
  奥斯鲍恩先生再度放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十分烦恼。
  他站起来说道:“科克先生还没回来,谭波小姐。”声音里透着无奈。
  “奥斯鲍恩先生!”乔低语道,“你确实很会察言观色,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来找唐纳德的呢?”
  奥斯鲍恩先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是这样,你是在这短短时间里的第四个了,谭波小姐。今天科克先生好像会很忙——但是他都躲掉了。”
  “你想,科克先生也会躲我吗?”她继续低语,脸上出现两个酒窝。
  “我肯定他不会,谭波小姐。”
  “亲爱的!你这么说仅仅是出于礼貌。我真的有话和他说……打扰了!谢谢你,奥斯鲍恩先生。我想,那就算了!”
  “我很抱歉,如果我可以……”
  “真的,没事。”她微笑着走了。
  就在奥斯鲍恩松了一口气坐下时,电话铃响了。
  他猛然接起电话,大声问:“哪位?”
  “唐纳德吗?我是菲利克斯,很抱歉,我……”
  “嗨!”奥斯鲍恩说,“我是奥斯鲍恩,伯尔尼,你好吗?欢迎回来,旅行还愉快吗?”
  伯尔尼冷冷地回答:“还不错。”他的声音里有些说不出来是什么奇怪的感觉,“科克不在吗?”
  “我也在等他,伯尔尼先生。”
  “好吧,那告诉他,我得晚一点儿赴宴。奥斯鲍恩,我被一些杂事缠身暂时走不开!”
  “是的,先生。”奥斯鲍恩恭顺地说。然后,压抑不住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大吼道,“你这个王八蛋干嘛不打到他房里去呢?”
  伯尔尼先生其实早已挂上电话了。
  6点45分,唐纳德·科克从电梯走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穿着晚礼服、戴着夹鼻眼镜的个子高高的年轻人。
  不用介绍,科克这个年轻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百万富翁,也是东方出版公司的股权所有人,纽约社交圈内最有价值的单身汉。他穿着一套看起来很不整齐的斜纹软呢西装,大衣没熨平,薄薄的鼻翼上有一点墨渍。双肩下垂,帽子因被塞进大衣口袋而压得不成形,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社会大众心目中百万富翁的模样。他还抽烟斗,这令夏恩太太对他嫌恶地嗤之以鼻。
  “晚安!夏恩太太,来吧!奎因,在楼下碰上你真是运气。我先去办公室一下,你不介意吧?请你稍候。”
  “你忙你的,”埃勒里·奎因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机器的一个小零件,任你差遣,没什么嘛。科克,我的老友。”
  科克冲进了办公室,埃勒里则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晃到门口,斜靠在门框上。
  奥斯鲍恩原本紧皱的眉头神奇地变为微笑:“科克先生!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我都快疯了,你知道这个下午有多忙。”
  “有事耽搁了,欧兹!”科克走向他的办公桌,拨开一堆打开的信件,“有什么要紧事吗?对不起,奎因!这是詹姆斯·奥斯鲍恩,我的得力助手。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欧兹。”
  “你好!你好!奎因先生……科克先生,就在几分钟前,卢埃斯小姐来……”
  “艾伦?”纸张从科克的指尖滑落,“她要做什么?欧兹。”他慢慢地问。
  奥斯鲍恩耸耸肩:“她没说!没什么特别事情,然后谭波小姐也来了!”
  “噢,她也来了?”
  “是啊,她说希望能在晚宴前和你谈一下!”
  科克皱眉:“好吧,欧兹,还有没有别的事?我马上就完,奎因。”
  奥斯鲍恩搔搔头说:“还有,麦高文先生在20分钟前也来了。”
  “格伦?”科克似乎很惊讶,“我猜,你的意思是他提早参加晚宴?”
  “不,先生!他说他有急事要见你,他还留了一张纸条要我转交给你。”奥斯鲍恩从口袋掏出信封。
  “对不起,奎因!实在没想到……”科克撕开信封,把里面的纸抽出来,很快地扫视了内容。他脸上露出了非同寻常的表情,尽管是一闪即逝。他皱着眉头把纸揉成一团,塞进他左手边的外衣口袋。
  “有什么麻烦吗?”埃勒里慢条斯理地问。
  “唉,没有,没有!只是有些事……”他没说完,“好了,欧兹,你可以下班回家了!”
  “是,先生,我差点忘了!伯尔尼先生几分钟前打过电话来,他会晚点到,他说有事耽搁一下。”
  “自己的宴会还迟到!”科克皱着眉愤愤地说,“这就是菲里克斯!好了,欧兹。来吧,奎因,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们在走廊上却被奥斯鲍恩叫住,科克转回头,“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奥斯鲍恩看起来很窘:“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刚刚才想起来,有一个人在接待室等你,等很久了,科克先生。事实上,他在一个小时之前就来了,他不肯告诉我他是谁或他有什么事,所以我就请他在接待室等你。”
  “他是谁?”埃勒里跟着他的朋友折回房里去。
  奥斯鲍恩摇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以前也没见过他来谈生意,他怎么样都不肯说为了什么,他说,有很机密的事要找你。”
  “他叫什么名字?他妈的,我现在可没时间陪他聊天,他到底是谁?”
  “他不肯说!”
  科克咬了咬上唇,然后叹口气:“好吧!我就跟他见个面!真的很抱歉,奎因老友,你要不要先到宴会上去呢?”
  埃勒里笑了:“不急,你难道不知道我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害羞鬼吗?我还是等你一起走。”
  科克抱怨地说:“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等着要见我。”他走到房中通往接待室的那扇门口,光从门底下的缝透过来,“如果不是来谈书的,就是谈邮票的,不谈邮票的就是谈宝石……怎么搞的,奥斯鲍恩?门锁上了?”他不耐烦地试图打开,门的确锁上了。
  “锁住了?”奥斯鲍恩茫然地说,“不可能,科克先生!”
  “好啦笨蛋,不管是谁,他一定是把门从另一头闩上了。”
  奥斯鲍恩赶紧走上前去推那扇门:“真可笑!”他低语,“你知道的,科克先生,我从来不锁这扇门,更别提有钥匙什么的,这扇门只能从接待室那边锁上……但是,我很好奇!他干嘛把门给锁上呢?”
  “那里面有什么贵重物品?”埃勒里依旧慢条斯理地走上前。
  科克吃了一惊:“贵重物品,你的意思是……”
  “这看起来显然是一桩常见的盗窃案。”
  “盗窃?”奥斯鲍恩惊叫,“但是里面没有贵重的……”
  “我先瞄一眼!”埃勒里把他的外套、帽子丢到身边的椅子上,跪在那扇门前,他闭起一只眼睛,并且从一览无遗的锁孔望过去。然后他很快地站起来,“这是唯一可以进入这间房间的门?”
  “不是,在走廊上有另一扇门,就在科克家的套房对面,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还不清楚,”埃勒里皱着眉说,“一定有东西不见了……来吧,科克,我们去弄个清楚!”
  这三个人匆匆冲出办公室,把夏恩太太吓了一跳,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他们转过走廊,跑向科克先生套房的对面的门,也是狄弗西小姐早先来过的那扇门。
  埃勒里抓住门把,一转,动了。他推门,门没锁,慢慢地向里开启。
  埃勒里惊呆了。他身后的两张脸——唐纳德·科克和詹姆斯·奥斯鲍恩——因惊吓过度而抽搐。
  科克慑哺地说:“老天爷,恶棍!”
  这个房间看起来好像被一只巨手从这栋楼房中拽出去当般子杯拿起,用力摇撼过,再塞回来。乍见之下令人着实匪夷所思:所有的家具都被移动过,墙上的画位置也不对了,地毯看起来怪怪的,桌子、椅子、所有的东西……
  这几双瞪大的眼睛惊呆的一瞥,只能看到破坏的严重程度,最初的印象是一片狼藉,疯狂的破坏,但是当他们看到了另一个最可怕的东西,这一印象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们的眼神都被一个东西所吸引,它就横在被锁上那扇通向办公室的门前的地板上。
第三章 颠倒的谋杀
  “死了?”科克低语道。
  埃勒里有点儿恼火:“当然,你觉得呢?”他粗鲁地说,趋前一步,又停住。他的眼睛从房里各个不可思议的部分之间来回移动,似乎无法相信它们所见的一切。
  “他是被谋杀的吧?”奥斯鲍恩怪声怪气地问,埃勒里可以听到这个男人迅速地吞咽口水,并且不知不觉地跟在他身后。
  “一个人不会用火钳打破自己的头,奥斯鲍恩。”埃勒里动也不动地说。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把距尸体数步之遥黄铜色的火钳。在装饰用壁炉前的地毯上有一个专放壁炉生火工具的架子,架子也同样被中年男人头骨流出的红色脑浆给弄脏了。
  埃勒里又往前一步,步伐轻得像怕打乱空气中的分子似的。
  他倾身跪下。这儿要看的东西是这么多,有这么多值得注意……他闭了闭双眼,惊骇于这名一动不动的矮小男子身上的服装,并能感觉到衣服下面躯体的僵直。埃勒里用手指碰触死者的下巴并将他的头倾向侧边。是的,果然在他的左颊上有一片瘀伤,左侧的鼻子和嘴都有,他肯定像块石头一样摔倒在地上,被地板在他的左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埃勒里站起来,默默地退到门边他原来的位置。
  “这个答案很明确,”他自言自语地说,眼神没有离开地上那个死者,“你不能再靠得更近观察了,我想——”一阵新涌上的惊讶涌进他的脑中。在这些年来他看过无数因暴力致死的尸体,从没有见过像这次这具尸体和周围的事物让他感到如此不寻常。整件事很奇怪,奇怪的令人害怕。让人都很难接受,这件事如此的诡异、令人恐惧……
  这三个人在那儿站了多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背后的走廊十分安静,唯一的声音是偶尔来自电梯的叮当声和夏恩太太高兴的声音,还有从二十二层楼下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行驶的声音。风吹起窗前的窗帘,不可思议的是在某个瞬间,他们竟同时突发奇想,也许,这名男子根本没死,他只是躺在地上歇一会儿,而他身边非同寻常的混乱和他选择躺的位置,都是他为了开个玩笑而制造的。这个念头来自于死者唇上和善的微笑和那张正好朝向他们的脸。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埃勒里大声地清了清嗓子,仿佛想抓住什么现实的东西,哪怕仅仅是声音也好。
  “科克!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家伙?”
  这位高大的年轻人,站在奎因背后,鼻孔里呼着气:“奎因,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我发誓!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结实有力的手抓紧埃勒里的胳膊大力摇晃,“奎因,这是个该死的误会,我告诉你!虽然常有陌生人来找我,但我从没见过……”
  “好啦!好啦!”埃勒里低声说,“控制一下自己的神经,科克!”他扳开科克紧抓的手指,“奥斯鲍恩!”
  奥斯鲍恩艰难地说:“我可以保证,奎因先生,他以前从没有来过这儿,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科克先生也绝不认识……”
  “是的,奥斯鲍恩!这件案子有再怎么奇怪的骇人之处我都相信……”埃勒里将自己的视线从蜷曲俯卧在地的尸体上移开,在尸体周围转悠。他用干练的声音命令说,“奥斯鲍恩,回你的办公室,打电话给医生、酒店经理和警卫。然后打给警察局,直接找理查德·奎因警官,告诉他我在现场,请他立刻过来。”
  “是,先生。”奥斯鲍恩颤声回答,马上出去了。
  “现在,关上门吧,科克,我们不希望任何人看到……”
  “唐纳德!”一个少女的声音自走廊传来,这两个男人立刻回过身,挡住她的视线。她瞪着他们——一个和科克一样高的少女,她苗条而尚未发育成熟,长着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唐纳德,出了什么事吗?我看到欧兹跑得匆匆忙忙……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科克声音嘶哑地说:“没事,没事,玛赛拉!”他从接待室跳出来,双手搭住他妹妹半裸的双肩上,“只是个意外,回房去……”
  然而,她已经看到地板上躺着的尸体,脸顿时变得煞白,双眼像只临死的雌山羊般睁得又圆又大。然后她尖厉地大叫了一声,像个柔软的碎布娃娃般晕倒在地上。
  她的尖叫像个信号似的,马上引起一阵喧闹。对侧的门纷纷打开,人们走了出来,瞪大了眼睛议论着。狄弗西小姐斜戴着帽子,从大厅慢慢走过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高大、瘦骨嶙嶙、老迈憔悴的老科克博士,博士乘坐的轮椅滚动得很快;他穿着无领衫,没有穿外套,浆得笔挺的衬衫开敞着,露出长着灰白毛发的前胸。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谭波小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跪在已失去知觉的女孩身边。夏恩太太缩在角落里喘着气。酒店侍者很快越过她放肆地东张西望。另一个看起来像英国人、骨瘦如柴、穿着管家制服的男人脸色苍白地从科克家的套房里出来,并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挤进了围在昏倒的女孩身边的人群中。
  兵荒马乱之际,埃勒里并没有因此而被干扰。他叹了口气,退回房间,关上身后那扇接待室的门。嘈杂声被隔在门外。他像警卫似的守住身后那扇门,再次面对一屋子狼藉的家具和地上的死人。没有碰触任何东西。
  矮胖的、两眼冷冰冰的酒店医生站起来,原本僵硬的脸孔上充满了惊讶之情。奈伊,斯文的酒店经理,穿着整套礼服还在襟上别了一朵和他一样看起来了无生气的栀子花。他咬着嘴唇,和埃勒里一起站在门口。布鲁梅尔,高大魁梧的酒店警卫,托着刮青的下巴忧郁兮兮地站在打开的窗边。
  “医生,怎么样?”埃勒里突然问了一句。
  医生吓了一跳:“我猜,你想知道他死了多长时间了。我告诉你他死于6点左右,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
  “他死于头上所受的重击?”
  “毫无疑问,这支火钳击中头盖骨,导致他立即死亡。”
  “哦?”埃勒里说,“这是致命伤,医生……”
  “当然是。”医生冷笑着说。
  “是,是,毋庸置疑,你认为他是当即死亡?”
  “是,我的先生。”
  “对不起,但我们必须把事情搞清楚。请问他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跌倒了,奎因先生,当他倒下去时已经死了。”埃勒里目光闪烁,医生走到门口时说,“我会很乐意把我的看法向你的验尸官再重复一次……”
  “那太好了。顺便问一句,有没有另一种致死的原因?”
  “胡扯!”医生激动地说,“我无法在没有解剖验尸和生化测试的情况下判定是否有其他暴力攻击的现象,但是绝对是因头骨受敲击而致死的。相信我的话,所有外在迹象都表明……”某种东西在他那冷冰冰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你自己看看,难道你以为,他头骨所受的重击是在他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致死以后才发生的事?”
  “我想的的确是这类蠢念头。”埃勒里低声道。
  “快放弃这种想法吧!”矮胖医生有些犹像不决,他在与其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斗争。然后他耸耸肩说:“我不是侦探,奎因先生,这样的事很显然已超过我的专业领域。但是如果你观察得够仔细,你是否注意到这个人的衣服是怎么穿的?”
  “穿衣服?好,好,把它指出来,并说出所有可能的解释。在案件的这一阶段里,我不会轻蔑任何一个外行人的看法。”
  医生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当然,”他像发连珠炮似地说,“以你的经验——我当然听过你的大名,奎因——我猜想这个人的衣服和它可能代表的意义,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以我不成熟的推论,特别值得注意的线索是——他的衣服是反着穿的。”
  “反穿?”奈伊呻吟着说,“噢!我的老天啊!”
  “你没有注意到吗,奈伊先生?”布鲁梅尔的声音隆隆如雷鸣,他皱着眉,“这是我看过最怪异的事了。”
  “先生们,请继续说,”埃勒里低声说。“特别是医生。”
  “他穿外套的方式不正常。也就是说,有人拿外套面对他,他把手塞进了袖子,然后从背后扣上扣子。”
  “太精彩了,虽然不一定是这样,但算得上是个独到的见解,请继续,先生。”
  布鲁梅尔发牢骚地说:“为什么他妈的有人要他的外套反穿?真是疯狂。”
  “一语中的,布鲁梅尔,但有点愚蠢,事情也许‘未必’如此。你曾尝试将你的外套反穿过吗?”
  “我看未——”侦探挑衅地说。
  “显然没有,我解释一下‘未必’的意思,不是外套的穿法,而是扣法。”
  “你怎么想的?”
  “你想你可以自己反穿外套并且沿着脊骨将扣子一颗颗扣好?而袖子因为反穿的缘故,反而妨碍了手可以伸展的高度?”
  “我懂了,我应该可以这样穿!”
  “也许真的可以吧!”埃勒里叹息说,“请继续,医生,别客气。”
  “希望你不会介意,”医生突然说,“我只是想提醒你……”
  “你大可以放心,医生——”
  “如果警察需要我,”双眼冷冰冰的医生继续说,并且强调了“我”,“我会在我的办公室,晚安!”然后他大步地经过埃勒里·奎因离开房间。
  “一个典型‘失意型精神官能症’的案例,”埃勒里说,“可怜虫!”
  在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中,门在医生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他们都看着这具尸体,但表情各不相同——奈伊目光迟钝,布鲁梅尔情绪消沉,而埃勒里则愁眉深锁。充斥在头脑中的不真实感更加牢固,不止这个死人的外套是反着穿,他的裤子也是反着穿,扣子同样扣得好好的。当然,他的马德拉斯窄条衬衫和背心也是如此。他窄直的衣领也同样是反的,磨亮的金色领扣扣紧在颈背上。他的内衣,看起来也是令人困惑地反穿着。他全身的穿戴,只有鞋子是正常的穿法。
  他的大衣、帽子、手套、羊毛围巾被扔在靠近桌边的椅子上乱堆在一起。埃勒里踱到椅子旁,捡起围巾。围巾中段的边缘沾了一些血迹,在大衣背后的领口上也有一些变硬的小血块。
  埃勒里脱下外套,弯身在地板上找。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溅到地毯边缘外的硬木地板上地毯表面的血迹。靠近椅子……
  很快走近房间另一头,在死者的身边蹲下来,尸体下面的地板很干净。在另外两个人疑惑的目光下,埃勒里站了起来。死者的身体和门槛平行,就横陈在门口两侧通往办公室那扇门的两个书架之间。面向门口左边的书架被拉动,离开了它原来紧贴墙面的位置,所以牵动了书架左侧靠着门和墙之间的铰链,书架右侧向内倾斜,和门成了一个锐角。尸体有一部分被书架挡住。
  右边的书架则被推到更右侧的地方。
  “这你怎么解释,布鲁梅尔?”埃勒里突然转身问道,语气中没有任何讥讽之意。
  “我告诉你这是一件太疯狂的事!”布鲁梅尔爆发地说,“从你父亲担任管区的刑侦组组长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也被吓了一跳,奎因先生。不管是谁这么做都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真的吗?”埃勒里沉思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极特殊的事实,布鲁梅尔,我应该会同意……但是看到这个男人背上的‘角’?该怎么去解释是完全失去理性的凶手干的?”
  “角?”
  埃勒里指着死者背上的外套里突出的两支铁质尖角。那是非洲长矛,长矛柄的形状由衣服底下凸显出来。很明显,是从死者的两个后脚跟戳进裤腿,贴着两条腿经过腰,穿过死者反穿的外套,最后自V字型的翻领中伸出来。长矛的尾端正好与死者的橡胶鞋底平。每一支至少有六尺长,长矛的尖端在带血的头骨之上泛着寒光。由于长矛穿过扣得紧紧的裤子和外套,使死者的形状看起来很奇特……就如世界上许多被杀的动物,被人捆绑后用两根棍子撑挂起来似的。
  布鲁梅尔在窗口大声说:“天啊,让人毛骨悚然,长矛……听着,奎因先生,你必须承认这真的很疯狂!”
  “拜托,布鲁梅尔,”埃勒里略略退缩道,“别老重复了。这些长矛,我承认令人很难接受。但我刚刚也发现这世界上没有解释不通的事,只要你够聪明或够幸运去仔细思考。奈伊先生,这些南非班图族武器是贵酒店的所有物吗?我不知道这家饭店偏好原始风味的装饰品。”
  “老天,奎因先生!”经理很焦急地说,“这些是科克先生的收藏品!”
  “我真蠢。当然是。”埃勒里瞥了一眼壁炉上方的墙面。非洲盾牌的正面已经被翻转朝向墙面,墙上有四条痕迹,像两条手臂交叉成一个X型,就在被翻转过来的盾牌底下。这两支长矛毋庸置疑原来是挂在那里,凶手从墙上把它们拿下来。
  “如果我很怀疑,”布鲁梅尔执拗地吼道,“当我看到这堆家具时,我也毫不怀疑了。奎因先生,你无法解释这个情形吧?你能吗?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把这些昂贵的高级家具扔得到处都是,这是为什么?我问你。一切都这么荒诞,莫名其妙,就像醉汉的胡言乱语一样。”
  “布鲁梅尔是对的,”奈伊呻吟地说,“这些绝对是疯子所为。”
  埃勒里用真诚赞美的眼光注视着这个酒店警卫:“布鲁梅尔,你抓到重点了。的确,是没有道理可言。”他开始踱步巡视四周,“的确如此,打从我一进到这令人惊异的现场,这点就让我无法接受规律性——”他抓起他的夹鼻眼镜并且挥动者,好像他是要试着去说服自己,“——规律。这里的迹象是根本无法分析的,甚至超出想象。如果这里没有任何这些共同点,我一定会很高兴,非常高兴。但是这些共同点是如此丰富又如此完整,我不免要怀疑整个逻辑史上是否有更引人注意的例子!”
  奈伊看起来很迷惑:“共同点?”他愚蠢地重复着,“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指这些家具,奎因先生?”布鲁梅尔困惑地问,双眉痛苦地皱在一起,“这些看起来——在我看来就是被弄得乱糟糟的,一定是什么他妈的疯子和这房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打算拆了它。我不懂——”
  “老天!”埃勒里大叫,“你们两个都瞎了吗?你是什么意思,布鲁梅尔,‘被弄得乱糟糟的’?”
  “你看到了,不是吗?四处乱敲,把东西娜开。”
  “全部吗?老天!你看见什么东西碎了?有吗?被敲得粉碎还是被打坏了?”
  布鲁梅尔清了清嗓子:“没有,先生!”
  “你当然没有看到,因为这不是疯子干的,干这些事的人有一个冷酷的目的,这个目的和单纯愚蠢的破坏相差甚远。你还没看出来吗,布鲁梅尔?”
  这个男士看起来更惨了:“没有,先生。”
  埃勒里叹了口气,把眼镜架回鼻梁上:“在某一点上,”他似乎在喃喃自语,“这已经变成有价值的训练,天知道我需要……看看这里,布鲁梅尔,告诉我你对这些书架,这些让你吃了一惊——你说‘被弄得乱糟糟’的书架。”
  “书架?”这名警卫怀疑地注视那些书架;那些是未上漆的组合式橡木书架,书架都直立着,整齐地沿着三面墙排列,奇怪的是都面向墙壁背对房间,“我想,这些书架都被转成面对墙壁的方向,奎因先生。”
  “很好!布鲁梅尔,正是如此。”埃勒里令人不解地皱着眉,“办公室的门两边是这两个书架。但是引起我兴趣的是左边这个被拉到门前,转成和门成锐角的角度,并且更拉进房间一点; 右边这座则被推往更右侧。那地毯怎么了?”
  “被翻过来了,奎因先生!”
  “高见!你现在看见的是它的背面。墙上的画呢?”
  布鲁梅尔的脸现在已成砖红色,而他的回答带着温怒:“你到底打算干嘛?”
  “你有何高见,奈伊先生?”埃勒里慢慢地说。
  经理挺起他低垂的双肩:“在这种事上我是外行,奎因先生!”他的语气阴沉,“此刻,我关注的是这一可怕的事件对酒店声誉的影响,这……这……”
  “嗯!那么,布鲁梅尔,既然这些已是明显的证据,就让我来说明一下它们的规
  可移动的东西都倒过来了‘?“
  这另外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老天,奎因先生!”布鲁梅尔叫道,“抓到线索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布鲁梅尔先生,”埃勒里残忍地说,“如果这个案子破了——如果真的破了——这里所发现的共通性应该被写进侦探史。所有的东西都倒了过来,所有的东西,不止是一个可移动的东西,也不是两三个东西,而是所有的东西。那就是你的规律,但是如何去做呢?”他低语着,又开始大步走了起来,“出于什么理由呢?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要倒过来?它要传达什么,如果是真的要传达什么的话?你说呢,布鲁梅尔?”
  “我不知道!”警卫严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奎因先生。”
  埃勒里停下脚步,看着他,奈伊像喝醉了一样斜靠在门边。
  “我也不知道,布鲁梅尔,”埃勒里咬着牙说,“至少现在还没想到。”
第四章 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名氏先生
  老奎因警官就如同一只鸟——一只灰羽年长的鸟,有双精悍有神的双眼,灰白色的短髭下有着可把兽角凿穿的锋缘。在状况未明前,他还能拥有鸟类伫立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本领。当需要行动时,又可像鹰般地迅速出击。即使是在他不顺心的时候,他也不会大喊大叫。他轻声细语的温和是出了名,即便是高大暴躁的男人对他那轻柔啁啾声也怕上几分;然而,就是因为这只老鸟还有着令人畏惧的一面,他的手下对他是既怕又爱。
  现在他们对他的恐惧还多于对他的爱,因为他正发出刺耳爆裂的声音,显示出他的烦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正在进行的谋杀案调查工作,他的手下就像警犬般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这案子还是一个扰人的谜团,令人不快地摆在他面前,他感到生平少有的疲乏。
  就像以往一样,他指挥所有的行动。此时房间正进行着指纹采集,摄影师正拍下尸体、家具和门,助理法医普劳蒂跪在尸体旁边,维利警佐亦正在质询嫌疑的人。老警官暗忖着:为什么警察能为这令人震惊又不合理的谋杀案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非常谨慎,不至于不假思索地把案子错综复杂的线索录成他错乱的头脑中毫无目的的遐想。然而,不想这些,现在还能想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孩子。”当其他人在房间忙碌时,他对埃勒里说。
  “我现在还没有想到什么,”埃勒里不耐烦地说。他靠在打开的窗子的窗台边,愁眉不展地叼着他的烟,“不,老这么说不对,我是想到一大堆的东西,而其中大部分都难以置信,因此我也犹豫是否继续考虑下去。”
  “这案子太离谱,”奎因警官抱怨地说,“我要把这些疯狂倒置的事情给忘了,这对于我简单的头脑实在太复杂了。我还是回到一般的方式来处理——身份、关联、动机、不在场证据、有效证据及有可能的目击者。”
  “祝你好运,”埃勒里喃喃道,“这满合理的。如果你现在能揪出是谁干下这桩惊异谋杀的话,我倒很想知道他搞这颠倒的把戏究竟是为什么。”
  “除了你我,还有局长都想知道,”警官冷酷地说,“喂,维利。你从那些人身上找到什么?”
  维利警佐慢慢地从那堆人中走出来:“这家伙,”他浑厚的声音中带着惊讶的语气道,“是个奇葩。”
  “哦?”
  “奈伊这混账家伙,是这家酒店的经理。他说,他以及其他的职员或工友,都从没见过死者,现在他确定不会再待在长赛乐酒店了。其中一个电梯工说,大约在6点15分左右,死者搭过他的电梯,还有在二十二楼的胖女士夏恩太太,曾告诉死者科克的办公室在哪里。他来的时候指名要找唐纳德·科克。”
  “科克接待陌生人,”埃勒里不经意地说,“他用那两个房间,作为附属的办公室,他是邮票收藏家兼宝石鉴定家,老爸。”
  “还有呢?”老警官吸了一下鼻子,“他不是出版商吗?”
  “东方出版社是由他父亲创办的——一个脾气暴躁的老秃鹰,患有慢性风湿症……但是老先生已退休多年,在科克博士退休之前,他把科克先生及菲里克斯·伯尔尼引入成为合伙人,继续这出版事业。所有关于东方出版社的事务,都由唐纳德在这儿管理。”
  “多迷人的展示!图书、邮票、还有钱币哪,托马斯,你还在等什么?”
  “哦,”高大的警佐慌忙地说,“夏恩太太告诉这个矮胖男人怎么走,然后他就往那儿去了。科克博士的护士狄弗西小姐与科克先生的助理奥斯鲍恩当时都在办公室内。她听到死者要见科克先生,就溜走了;死者不肯告诉奥斯鲍恩要做什么或任何事情,所以奥斯鲍恩就带他从那扇连接办公室的门到这儿。把他留在这儿,又把门带上。这就是那个矮胖子的人生终点。”
  “老爸,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埃勒里点着头沮丧地说,“我们本想从办公室的那一边进来,发现这门是被闩住了。你可以看到是从这个房间里面锁上的、”
  奎因警官看一看另外一扇门,那扇通往走廊的门,然后看看埃勒里的肩膀:“跟那些窗子没有关系,”他喃喃地说,“只有飞人才能从后院爬上这儿来,而飞人绝不会在这种季节杀人。外面连个壁架都没有,所以就只有走廊的那扇门,你仔细看过那门了吗,维利?”
  “当然。它上足了油,所以当你把它打开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怪不得奥斯鲍恩没有听到门被打开。无论如何,奥斯鲍恩是个专心的人,他说他正在整理邮票,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事情。”
  “你想,”奎因警官很快地说,“他总会听到这些家具被挪动的声音吧?”
  “嘿,老爷,”埃勒里疲倦地说,“你了解奥斯鲍恩这类的人,跟我一样,如果他在凶案发生时正忙着其他事,你可以肯定他一定是个聋子,是个哑巴,还是个大瞎子。他就像一个热恋科克的女人一样,是如此忠诚而如此盲目为科克的事而奉献。”
  “好,好,这是这大厅的门,”警官说,“托马斯,你在紧急梯发现什么?”
  “紧急梯在这大厅尽头的外面,警官。就是从科克家的公寓后面,通过走廊。其实,通往楼梯的那扇门,又刚好在科克老先生的卧室对面。任何人都可以从这楼梯上来下去,闯进这大厅,偷偷地溜过科克的那些房间,到这间来,办完事,再沿同一路径逃走。”
  “在这种情况下,电梯旁的夏恩太太竟然没有看到任何人?穿越通道而又不在她的视线内,除非正好有两个人在那里相遇?”
  “被你说中了。她说死者出现之后,就没在这一楼看见任何人,除了那位护士和谭波小姐,”维利警佐看着笔记本,“还有一名叫艾伦·卢埃斯的女人——她俩都是这儿的客人——还有一位格伦·麦高文先生,是科克先生的好友。他们全都进过办公室跟奥斯鲍恩说话,然后又出来。麦高文搭电梯下去。卢埃斯小姐往科克公寓的方向离开,但是她没有进去,所以她大概从楼梯下去的——她的房间就在楼下。谭波小姐回到科克的公寓——她是科克的客人。护士也是。这位狄弗西小姐在进办公室之前,曾在这接待室停留过;她说那时这里非常整洁。呃,就这些,警官。没有其他人了。看来不管是谁利用这紧急梯来干这事,只要是出现在那角落,夏恩太太肯定会看见他。”
  “这么说,”警官很快地说,“凶手可能不是科克公寓内的人。”
  “我也是这么认为,”警佐皱着眉头说,“而且我想凶手把办公室的那扇门闩住,以防止奥斯鲍恩或其他人干扰他在房间里搞的把戏。”
  “我想出于同一个理由,他把那扇走廊的门也锁上,”老警官点头,“虽然我们还不清楚他犯案后是如何逃走。可能把门带上却没有锁上,就像被发现时那样。他并没有打开那扇被锁上的。也许他认为这样他会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好!”他叹气,“还有其他消息吗?”
  埃勒里抽起他第六根烟,在吐出层层的烟圈中专心聆听着。他双眼一直盯住跪着的普劳蒂医生,助理法医正为那具尸体忙着。
  “是,警官。奥斯鲍恩及夏恩太太告诉我有关其他进出的人。夏恩太太亦同意奥斯鲍恩的说法,他宣称从那家伙来临到科克先生及奎因先生到达这期间,奥斯鲍恩——欧兹,他们是这样称呼他的——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办公室,所以……”
  “对,对,”埃勒里低语着,“那凶手很显然是在下午,从那走廊的门进来及离开的。”他带着不耐烦的语调道,“那个人的身份搞清楚了吗,维利?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我刚刚提到那个人的衣着。”
  “啊,”维利警佐以他火爆的低沉嗓音说,“这案子还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奎因先生。”
  “噢?”埃勒里看着他说,“你想说什么,维利?”
  “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
  “什么!”
  “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奎因先生。就连纸屑都没有。就好像一般的口袋一样,只带着一些线头。他们会去分析一下,但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也没有烟丝——很显然他不抽烟。就是什么都没有。”
  “是乔治搜查的,”埃勒里喃喃道,“奇怪,我以为……”
  “我要看一看那些东西,”警官大声吼道,“总有一些标签……”
  维利警佐嘲弄的语气就像要阻止他:“没用的,警官。”他同情地说,“那不代表什么。”
  警官瞪着他:“我告诉你,完全被剪掉了。”
  “哼,该死!”
  埃勒里沉思着说:“更奇怪了。我开始对我们的朋友感到肃然起敬,这个暴烈的家伙。一点漏洞都没有,不是吗?维利,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有,一点都没有?那,内衣呢?”
  “淡色的两件式,没有领子,商标已经不见了。”
  “鞋子呢?”
  “所有的号码都被墨水涂掉,就是桌上的那一种擦不掉的墨水——印度墨水。”
  “太神奇了!衣领?”
  “也一样,那些清洗标示被涂过。衬衫也是。”维利庞大的肩膀抽动着,“正如我告诉你的,这案子可不寻常,奎因先生。从来就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事情。”
  “毫无疑问,是试图令死者的身份无法追查……”埃勒里喃喃地说,“为什么呢?是以无逻辑的上帝的名义吗?把那些标签撕掉、把清洁标示及鞋子上可辨识的标签用墨水涂掉、把口袋所有的东西都清掉……”
  “如果那里有任何东西,”老警官用低沉的声音说。
  “不对。所有的衣服都是廉价品,看起来还是新的。也许这里面暗示着什么……噢,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吃惊地望着他。他把眼镜拿下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死者,“他的领带——不见了!”
  “噢,没领带啊,”维利耸一耸肩。“是呀。我们早发现了,你没有吗?”
  “没有,我之前没有注意到。那应该是重点,非常重要。”
  “当然,”老警官皱着眉头说,“领带不见了,那个蠢材还是天才,或者是个疯子,管他什么东西,干了这档事然后把它拿走。但这个魔鬼为什么这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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