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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76

_3 阿加莎(英)
  “说老实话,尤因夫妇邀请了我去打桥牌,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呆在家里——”
  “不,”哈特太太坚定地说道,“绝对不要,我的意思是不要,查尔斯。别的晚上你都可以呆在家里,但是那天晚上,我更希望自己一个人呆着。”
  查尔斯奇怪地看着她,但是,哈特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她是一个富有勇气和决心的老太太,她决定,她要单独完成她奇怪的经历。
  星期五的晚上,这栋房子非常安静。像往常那样,哈特太太坐在火炉旁边的高背椅子上。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那天早上,她去了银行,提出了五十英镑,并且不管伊丽莎自那泪涟涟的反对,把钱交给了她。她整理和安排好了所有的个人积蓄,在一两件珠宝上面贴好了标签,指明那是留给一些亲戚朋友的。她还给查尔斯写了一张指示单,伍斯特郡茶具留给外甥女伊丽莎白·马歇尔,塞尔夫陶罐留给小威廉,等等。
  现在,看着握在手中的那个长长的信封,她从中抽出了一个折叠好的文件。这是她的遗嘱,是霍普金森先生根据她的指示给她寄来的。她已经仔细地读过了,但是现在,她又仔细地读了一遍,核实一下。那是一个简短明了的文件。里面有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是留给伊丽莎白的,以作为这些年来对她忠实服务的酬谢,还有两张五百英镑的支票,是给她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大外甥的,剩下的,就都留给她最疼爱的外甥查尔斯了。
  哈特太太点了点头。在她死后,查尔斯将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了。嗯,在她看来,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一直都那么热心,那么富于同情,而且,还有一张从来都能逗她高兴的甜蜜的嘴巴。
  她看了一下闹钟,差三分钟就到九点半了。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平静一一非常平静。尽管,她对自己重复说着那几个字,她的心还是奇怪地突突跳着,她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她那绷得紧紧的脸,那样子简直可说是过度紧张了。
  九点半了,收音机已经打开了。她会听到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预告着天气情况,还是一个属于某个死于二十年前的男人的遥远的声音?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反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但是今天晚上听起来,却使她觉得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重重地压在她的心脏上面。门外传来了一阵摸索声……
  它又来了,接着,好像有一阵冷风穿过了房间,现在,哈特太太毫不怀疑她的感觉了,她害怕……她非常害怕——她恐惧……
  然后,突然,她想了起来:二十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现在,对于我来讲,帕特里克已经成为一个陌生人了。
  可怕!现在她感觉到的,只是可怕。
  门外传来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轻柔的、犹豫的脚步声。接着,门摇晃起来,静静地打开了……
  哈特太太蹒跚地移动着她的脚步,有点左右摇晃,她的眼睛直盯着门口,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她手指中滑了出去,朝着大门飘去。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死亡的尖叫。在门口阴暗的光线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留有络腮胡子,穿着古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外套。
  帕特里克来接她了!
  她的心恐惧地一跳,接着停止了,她滑落到地上,蜷成了一团。
  一小时后,伊丽莎白在那里发现了她。
  梅内尔医生马上被叫来,而且,查尔斯也赶紧从他的桥牌会上回了电话。但是,做什么也没有用了,哈特太太没有受到什么疼痛就死亡了。
  直到两天以后,伊丽莎白才想起了她女主人交给她的信。梅内尔医生带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它,井递给查尔斯看。
  “奇怪的巧合,”他说道,“很显然,你舅母产生了对她已故丈夫的声音的幻觉,她肯定兴奋得不得了,而这种兴奋正是最致命的,因此,就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她受到刺激而去世了。”
  “这是一种自我——暗示?”查尔斯问道。
  “就是那一类东西。我会尽可能让你知道验尸结果的,尽管,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进行验尸是合理的,尽管,那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
  查尔斯理解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当全家人都上了床以后,他从收音机后面的箱架里扭下了一一些电线,拿到他卧室的地板上。同时,由于这天晚上天气寒冷,他叫伊丽莎白在他房间里生了火,他把栗色的胡子扔到火炉里烧掉了,那些属于他已故舅舅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衣服,他则放回阁楼那满是樟脑味道的橱子里。
  就他目前所能见到的情况来看,他非常的安全。他的计划,当梅内尔医生告诉他,他的舅母如果照顾得当的话,或许还能活许多年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想出了这个计划,而现在,这个计划已经完满地实现了。受到了一个突然的刺激,梅内尔医生已经说了。查尔斯,这位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他深受这位老夫人的喜爱,他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医生离开后,查尔斯主动开始着手他的份内工作。葬礼安排已经最后决定了,亲戚们不得不从远方乘车而来,但要对他们保持警戒,其中一两个或许还会留下来过夜。查尔斯高效率、并且井然有序地把这些安排妥当,这与他脑海中的构思是一致的。
  干得真漂亮!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任何人,尤其是他死去的舅母,会知道查尔斯处在怎样危险的困境之中。他的行为,已经被小心地隐藏了起来,这使得他可以逃离在他前方隐约可见的监狱的阴影。
  秘密暴露和破产都摆在他面前,除非他可以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筹集到一大笔数量可观的钱。真好——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查尔斯在独自微笑,应该感谢这个计划——是的,这可以称做一个实用的玩笑——那是没有任何罪名的——他得救了。现在,他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不必对此担心,因为,哈特太太从来不对自己的想法加以保密。
  和这些想法相当一致,伊丽莎白伸头进来,通告他霍普金森先生来了,希望见见他。
  该是时候了,查尔斯想到。他压制住吹一下口哨的欲望,把自己的脸换成了一个与现实相适宜的严肃神情,准备到书房去。在那里,他迎接了这位严谨的老绅士,他给已故的哈特太大做法律顾问的时间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之久。
  应查尔斯的邀请,这位律师坐了下来,他干咳一下,开始着手他的业务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写给我的信,里奇韦先生。看来,你似乎认为,已故哈特太太的遗嘱是由我们来保存的?”
  查尔斯瞪着他。
  “但是,可以肯定——我确实听我舅母这么说的。”
  “噢!是这样,是这样,它曾经是由我们保存的。”
  “曾经?”
  “那就是我要说的,哈特太太给我们写信,她要求我们在上星期二把遗嘱转寄给她了。”
  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侵袭了查尔斯,他感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不舒服的预感。
  “毫无疑问,我们肯定会在她的文件里把它找出来。”律师继续平稳地说道。
  查尔斯没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已经把哈特太太所有的文件非常彻底地给清理了一遍,而且非常确定,那里面没有任何遗嘱。一两分钟后,当他重新控制好自己后,他把这些情况照实告诉了律师。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非常不自然,那感觉就像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到脊背上一样。
  “有没有别的人清理过她的个人财产?”律师问道。
  查尔斯回答说她的女仆人伊丽莎白,曾经这样做过。按照霍普金森先生的建议,他派人把伊丽莎白请来。她很快就来了,一脸不屈不挠的神情,站得笔直,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已经清理了她女主人所有的衣服和个人财产,她很肯定,那里面没有任何遗嘱一类的法律文件。她知道遗嘱是什么样子的——就在去世的那天早上,她的女主人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你可以肯定吗?”律师尖锐地问道。
  “是的,先生。她是这样告诉我的,而且,她还给了我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遗嘱装在一个长长的蓝色信封里。”
  “很好。”霍普金森先生说道。
  “现在我想起来了,”伊丽莎白继续说道,“第二天早上,餐桌上面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一但是,信封里面是空的,我把它放到工作台上了。”
  “我记得,我在那里也看到了它。”查尔斯说道。
  他站了起来,向工作台走去。一两分钟后,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回来了,他把信封递给了霍普金森先生。霍普金森先生检查了信封之后,点点头。
  “星期二,我就是用这个信封装好遗嘱,快递给她的。”
  两个男人一起用严厉的眼光盯着伊丽莎白。
  “还要问什么吗,先生?”她谦恭地问道。
  “现在还没有,谢谢。”
  伊丽莎白向门口走去。
  “等一分钟。”律师喊住她又问道:“那天晚上,壁炉有没有生火?”
  “有的,先生,那里一直生着火。”
  “谢谢,那就是了。”
  伊丽莎白走了出去,查尔斯的身体向前倾斜着,手颤颤抖抖地撑在桌子上。
  “你在想什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霍普金森先生摇摇头。
  “我们必须平静地等待遗嘱重新出现,如果,它不是——”
  “什么,如果不是什么?”
  “恐怕只有一种可信的结论。你舅母要求我把遗嘱寄给她,就是为了把它毁掉。不要希望伊丽莎白会因此损失了什么,因为,她用现金的形式把一部分遗产留给了伊丽莎白。”
  “但是,为什么?”查尔斯疯狂地叫道,“为什么?”
  “你是不是——呢——和你舅母相处得不好,里奇韦先生?”他小声问道。
  查尔斯喘着气。
  “没有,真的没有,”他激烈地叫道,“我们的关系一直是最和睦、最富有感情的,一直到最后。”
  “啊!”霍普金森先生说道,看也不看他。
  查尔斯感到受到了猛然一击,因为律师不相信他。谁知道这位干巴巴的老家伙有没有听过呢?关于查尔斯行为的谣言肯定传到了他的耳中。律师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些谣言也传到了哈特太太的耳中,因此,舅母和外甥在这个问题上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有什么想法比这个更自然呢?
  但是不是那样!查尔斯尝到了他一生中最愁苦的滋味,他的谎言被相信了。现在即使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当然,他舅母并没有把遗嘱烧掉!当然——他的思绪突然停住了。在他眼前升起来的回忆是什么?一位老夫人用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心脏……有些东西滑落了……一张纸……滑落到红热的余烬中……
  查尔斯的脸色发青。他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他自己的——在问道:
  “如果那张遗嘱再也找不到了——?”
  “哈特太太以前的遗嘱仍然有效,日期是一九二○年九月。在那份遗嘱里,哈特太太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的侄女——米丽娅姆·哈特,即现在的米丽娅姆·罗宾逊。
  这个老傻瓜在说些什么呢?留给了米丽娅姆?留给了米丽娅姆和她那无名无份的丈夫,还有四个哭鼻子的小家伙。他所有的聪明才智的成果——都给了米丽娅姆!
  电话在他手肘里尖声地响了起来,他拿起了话筒。是医生的声音,热情且关心。
  “是里奇韦吗?我想这是你希望知道的。验尸结果刚刚出来了,死因和我推测的一样。但是事实上,她心脏上的疾病,比我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预测的要严重得多。即使是得到最好的护理,她至多也活不过两个月。我想这是你希望知道的,这或多或少能安慰你一下。”
  “对不起,”查尔斯说道,“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她至多也活不过两个月了,”医生用稍大点的声音说道,“我们已经用了一切最好的手段,你知道,我亲爱的”
  但是,查尔斯“砰”地把话筒放了回去,他听到了律师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
  “对不起,里奇韦先生,你生病了吗?”
  他妈的都该死!那个一脸沾沾自喜的律师,那个讨厌的老笨驴梅内尔,在他面前,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只有监狱高墙的阴影……
  他感到有人在玩弄着他——就像是猫戏弄老鼠那样,有人肯定在大笑了……
吉卜赛人
  1
  麦克法伦经常注意到他的朋友迪基·卡彭特,他对吉卜赛人有着一种奇怪的反感,他从来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但是,当迪基与埃丝特·劳斯的婚约突然解除后,这两个男人的相互成见也暂时消除了。
  麦克法伦和年轻的雷切尔的婚约大概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劳斯姐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认识了她们。他对所有的事情都迟钝而小心,他很不情愿承认自己慢慢地被雷切尔那张孩子般的脸庞以及诚实的灰眼睛所吸引。她不像埃丝特那么漂亮,不像!但是她的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真实和甜蜜的魅力。当迪基和姐姐订婚后,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似乎更为密切了。
  但是现在,几个星期以后,迪基的婚约解除了,而且迪基,只有迪基,受到了重重的打击。在他年轻的生命中,几乎一切事情都那么顺利。他在海军中挑选了非常好的职业,对于大海,他具有着天生的热情,他的身上天然而直接地继承了某些维京人①的东西,具备了那种绝不浪费、敏锐思维的天赋。他属于那类不大会说话的年轻英国人,也不喜欢任何激情,并且,非常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理感觉。
  (①维京人是8—11世纪时劫掠欧洲西北海岸的北欧海盗。——译注)
  而麦克法伦,一个冷峻的苏格兰人,他身上某个地方隐藏了凯尔特人的幻想。当他朋友在言语的海洋中惊慌失措时,他却在一旁抽着烟听着,他知道一个秘密就要说出来了,但是,他希望这次话题能有所不同,不管怎样,一开始没有提及埃丝特·劳斯。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关于孩子恐惧经历的故事。
  “在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总是被一个噩梦惊醒,那不完全是一个噩梦。她——那种吉卜赛人,你知道——会出现在任何古老的梦中——甚至是好梦中(或者是孩子的心目中的某种好梦——一个宴会、炮竹还有很多好东西)。在梦中,我玩得非常快活,然后,我就感觉到了,我知道,如果我往上看,她肯定会在那里,像以前那样,站着看着我……用悲哀的眼神,你知道,就像是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使我如此惊恐——但是真的那样!每次都那样!我经常在恐惧中惊醒,而我的老保姆就会说:‘看!我们的迪基主人又梦到吉卜赛人了!’”
  “有没有被真正的吉卜赛人惊吓过?”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吉卜赛人。直到最近,那也非常奇怪,那时我正在追赶我的猎狗,它跑开了。我穿过花园的门,沿着森林里的一条小径继续追赶。你知道,那时我们住在新福里斯特。最后,我走到了一片开拓地上,那里有条小溪,小溪的上面有一座木桥,就在桥的旁边站着一个吉卜赛人——她的头上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和我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我马上就害怕了起来!你知道,她看着我……就是那种眼神——她像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并且在为这些事情悲伤……接着,她向我点点头,非常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走那条路。’我无法告诉你为什么,但是,这让我害怕得要死,我在她旁边猛地冲了过去,冲到了那座桥上。我猜想,那座桥可能是已经腐朽了,不管怎样,它塌了下去,我被抛到了溪水里,它倒塌得非常快,我几乎被淹死,真令人讨厌。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件事,而且,我总觉得,都是因为那个吉卜赛人……”
  “虽然如此,确切地说来,她不是警告了你不要走过去吗?”
  “我想,你可以把它解释成这样。”迪基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已经把我的梦告诉了你,并不是因为它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什么联系(至少我认为它没有),而是因为,事实上,它就是后来所有事情的出发点。现在,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吉卜赛人感觉’了吧。那么,我的话题就可以回到去劳斯家的第一个晚上了。那时,我刚从西海岸回来,要回到英国真是艰难无比。劳斯一家是我们家族的老朋友,在七岁以前,我从没有见过那些姑娘们,但是小阿瑟是我的老伙伴,在他死后,埃丝特经常给我写信,并且给我寄报纸。她的信写得非常有意思!使我感到无比高兴,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回信的高手,而且,我非常渴望见到她,看来,从信中而不是从别的地方了解到一位姑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嗯!首先我到劳斯家拜访,我到达时埃丝特不在,但是据说,晚上她能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坐在雷切尔的旁边,当我上下打量那张长长的桌子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我觉得有人在注视我,这使我很不舒服。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看到了谁——”
  “霍沃思太太——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她的故事。”
  已经到了麦克法伦的嘴边而几乎没说出来的话却是:“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的是埃丝特的故事呢!”但是,他安静地坐着。迪基继续说道:
  “她的身上有些东西,使得她跟别人很不一样。她坐在老劳斯的旁边——头往前倾,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她的脖子上围着某种薄薄的红色纱织物,我想,它已经很破旧了,尽管它还像一条小小的火舌一样围绕在她的脖子上……我问雷切尔:‘坐在那边的那个女人是谁?就是那个神秘的——围着一条红色围巾的女人?’”
  “‘你是说阿莉斯泰尔·霍沃思吗?她就围着一条红色围巾。但是,她很磊落,非常磊落。’”
  “那就是她了,你看,她长着一头迷人的浅色头发,不停地闪烁着金光。但是,我绝对可以发誓,她很神秘。奇怪,人的眼睛似乎可以对别人玩弄魔术……晚饭后,雷切尔给我们做了介绍,我们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讨论着灵魂轮回术——”
  “这个话题非常不适合你,迪基!”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记得我说过,要解释一个人如何可以马上就能认识另外一些人,是极需领悟力的——好像以前你曾经见过他们一样。她说:‘你预定了情侣们……,说这句话时,她的样子非常古怪——好像又温柔又热切,这使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不记得是什么了。我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儿,然后老劳斯从阳台上招呼我们过去一一他说埃丝特回来了,她希望看看我。霍沃思太太把手放在我胳膊上,问道:‘你要进去吗?’,‘是的,’我说,‘我想我们最好进去,’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那听起来非常讨厌。霍沃思太太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进去的……’”他停住了,“这使我感到很害怕,你知道,非常的害怕。那就是为什么我要告诉你那个梦……因为,你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和梦到的一模一样——很平静,似乎她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那不过是一位漂亮的女士想留住我陪她而不让我进房间罢了,她的声音很温和——而且非常感伤。真的,就像是她知道即将来临的一切……我觉得很不礼貌,但是,我还是转身离开了她——几乎是跑着进了房间,起码,房间看起来安全一点儿。那时,我就明白了,从一开始我就害怕她。看到老劳斯时我松了口气。埃丝特就在他的旁边……”
  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非常含混不清地喃喃道:“没治了——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麦克法伦的思绪飞向了埃丝特·劳斯。有一次,他听说了她被形容为一个“身高六英尺一英寸的完美犹太人”。一个机敏的人,他想起了她那不一般的身高和修长苗条的体形,还有那如同大理石般雪白的脸、精致挺直的鼻子、漆黑闪亮的头发和眼睛。是的,他一点也不怀疑,像孩子般单纯的迪基肯定会向埃丝特投降。他绝不会为埃丝特而心跳加速,但是,他欣赏她的美丽。
  “后来,”迪基继续说道,“我们订婚了。”
  “很快吗?”
  “嗯,大约一个星期后吧。以后,两个星期以后,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爱我……”他苦笑了一会儿。
  “在我上船的前一个晚上,我从村庄里回来,穿过树林子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她——我是说,霍沃思太太。她戴着一顶大红帽子,而且——你知道,一看到她——我就吓得直跳了起来!我已经告诉你我的梦了,所以你可以理解……接着,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并聊了一些埃丝特绝对没有听过的话,你知道……”
  “是么?”麦克法伦奇怪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当人们要告诉你的事情,是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的,那感觉是多么的奇怪!
  “后来,当我转身要回家时,她叫住了我,她说道:‘你很快就回家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回家的……’马上,我就感觉到——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在等着我……而且……当我以最快速度回去后,埃丝特就来见我,并且告诉我——她发现自己真的不爱我……”
  麦克法伦同情地哼哼了几声。“那么霍沃思太太呢?”他接着问道。
  “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直到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是的。在约翰尼医生的私人医院里,他们给我的腿做检查,就是那条由于水雷而变得一塌糊涂的腿,最近我有点儿担心它。那个老家伙建议我动手术——动一个很简单的手术。后来我离开时,我撞到了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姑娘,她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做那个手术……’接着,我认出了那是霍沃思太太,她飞快地走了过去,我没能留住她。我问了另一个护士,但是,她说,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真奇怪……”
  “可以肯定那是她吗?”
  “噢!可以,你知道——她长得非常漂亮……”他停住了,然后补充道:“我应该去学习那种古老的光学,但是——当然——以防万一我的寿命马上完结——”
  “胡说!”
  “当然这是胡说。但是,我还能高兴地告诉了你关于吉卜赛人的故事……你知道,如果我能记起来的话,还有更多的情节呢……”
  2
  麦克法伦走进了一条陡峭的荒路,他朝着一间靠近山顶的房子走去,来到门前,他摆正了下颚,按了门铃。
  “霍沃思太太住在这里吗?”
  “是的,先生。我这就为你禀告。”仆人把他留在一间又矮又长的房间里,通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荒野景象。他皱了皱眉头,难道他自己也成为一头大笨驴了吗?
  接着,他吃了一惊,他头上传来了一阵低沉的歌声:
  “一位吉卜赛女人
  住在荒野里——”
  歌声停住了,麦克法伦的心跳暗暗地加速,门被打开。
  她那种令人不知所措的、斯堪的那维亚人式的磊落迎面而来,让麦克法伦大吃了一惊,尽管他已经听了迪基的描述,并且,对她那种吉卜赛人的神秘也作过了各种想象……他突然想起了迪基的话,以及说这些话时的特殊语调,“你知道,她长得非常漂亮……”无可挑剔的完美的漂亮是罕见的,阿莉斯泰尔·霍沃思所拥有的正是这种无可挑剔的完美的漂亮。
  他朝她迎了上去:“恐怕从亚当那里,你并没有认识我,我从劳斯家里拿到了你的地址。但是——我是迪基的朋友。”
  她仔细地看了他一两分钟,然后她说道:“我要出去了,到荒地里去,你也一起去吗?”
  她推开了窗户,走到了山坡上,他跟着她。一位身材魁梧,长相愚蠢的男人正坐在一张摇椅上抽烟。
  “他是我的丈夫!我们要到荒地里去了,莫里斯。一会儿麦克法伦先生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你很欢迎,对吗?”
  “非常感谢。”跟在她轻松的脚步后面,他走到了山上,一边走一边想着:“为什么?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全世界的人不选,嫁给了那么一个家伙?”
  阿莉斯泰尔走到一些岩石边:“我们就坐在这里吧,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来这里要告诉我的事情。”
  “你都知道?”
  “当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时,我总会有预感。很不幸,不是吗?迪基的故事?”
  “他动了一个轻微的手术——非常成功,但是,他的心脏一定非常虚弱,他死于麻醉。”
  他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他也不知道——很难是那种完全无尽的疲倦神情……他听到了她在喃喃道:“又一次——等待——无尽地等待——无尽……”她向上看,“那么,你要说什么?”
  “只是这些,某人警告他不要进行这个手术,是一位护士,他觉得那是你,是吗?”
  她摇摇头:“不,那不是我。但是我有一个表妹,她就是护士,在暗处看,她很像我,我想那应该是她。”
  她又看了他一眼:“那无关紧要,是吧?”然后,突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吸了口气,“噢!”她说道:“噢!多么有意思!你不理解……”
  麦克法伦疑惑地听着,她继续瞪着他。
  “我想你……你也可以做,看起来,你也具备了它……”
  “具备了什么?”
  “具备了那种能力——或者说是咒语——随便你怎么称呼它。我相信你具备,你一直看着岩石里的那个洞,不要想任何事情,只是看着……啊!”
  她注意到,他也轻轻地吃了一惊:“嗯——你看到了什么?”
  “这肯定是幻觉。就那一秒钟里,我看到它上面满是血!”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具备这种能力,那个地方以前是拜日族人的祭祀场所,没有人告诉我,但是,我知道。有很多次,我明白他们是怎样感觉到它的——就像是我自己也在那里一样……这个荒地里有些东西,让我感觉到好像是回到了家……当然,我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我是一个弗格逊。完美家族都有第二视力,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我母亲一直是一个灵媒婆,她的名字叫克里斯汀,她非常了不起。”
  “你说的‘能力’,就是指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可以预见到它的能力吗?”
  “是的,发生之前或者发生以后——是一样的。例如,我看出,你在怀疑我为什么要嫁给莫里斯——噢!是的,你怀疑了!——很简单,因为,我一直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在困扰他……我希望把他从中拯救出来……女人们总喜欢那样。用我的能力,我应该可以防止它们发生……如果有人可以……我不能帮助迪基,而且,迪基不会理解……他很害怕,他太年轻了。”
  “他二十二岁。”
  “而我已经三十了,但是,我不是指那些。分离有很多种方法,长度、高度和宽度……但是,在所有的方法之中,被时间分离是最不好的……”她安静地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中。
  从房子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铜锣声,把她唤醒了。
  在吃午饭的时候,麦克法伦观察了莫里斯·霍沃思好一会儿。毫无疑问,他疯狂地爱着他的妻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庸置疑的狗一般的爱意。同时,麦克法伦也看出来,阿莉斯泰尔·霍沃思在她回应中流露出来的温柔,带着母爱的情怀。午饭后,他准备告辞。
  “我在山下的小旅馆里要逗留一两天,我可以再来看望你吗?或者,就明天?”
  “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她用手飞快地擦擦眼睛。“我不知道,我——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就那样……再见。”
  他慢慢地顺着路往下走。不知不觉,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脏,当然,她的话里什么也没有,但是——
  一辆摩托车飞掠过山角,他把自己平贴在山壁上……刚好及时躲过了,他的脸上扫过一阵奇怪的灰白……
  “天啊,我的脑袋乱七八糟的,”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麦克法伦喃喃地说道。
  他冷静地回想着前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那辆摩托车,通往旅馆的捷径,突然出现的大雾使得他迷了路,他知道危险的沼泽地就在不远处。然后,就是旅馆烟囱顶端的通风管掉了下来,他追踪着夜里燃烧的烟气,来到了炉边地毯的煤渣上。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但是,因为她的话以及他心中那种深深的不愿意承认的肯定,她知道……
  突然,他猛地脱下了睡衣,他必须马上起床、去看她。那会打破这个咒语,就是,如果他可以安全地到达那里……天啊,他是多么的愚蠢!
  他还可以吃一点早餐,十点正他开始上路,十点三十分他把手放到了表上,就在那时,他强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一下。
  “霍沃思太太在吗?”
  开门的还是那位老年女人,但是,她的脸变了——在悲哀的重重打击之下。
  “噢!先生,噢!先生,那么,你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阿莉斯泰尔小姐,那只可怜的小羊,那是她的滋补品,每天晚上她都吃的,可怜的上尉肯定昏了头脑,他疯了,在黑暗中,他错拿了隔板上的瓶子……他们被送到医院了,但是,他晚了一步,没救了——”
  马上,浮现在麦克法伦脑海里的是这句话:“我一直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在困扰着他。我应该可以防止它们发生——如果有人可以——啊!但是,人无法欺骗命运……要进行挽救的时候,那种预感命运的奇怪幻觉却已经遭到了破坏……”
  老仆人继续说道:“我可怜的小羊羔!她是那么的甜美和蔼,发生这些可怕的事情是多么地令人悲伤,真不能忍受任何人受到伤害。”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你肯不肯上去看看她,先生?我想,从她说的那句话中看得出,你肯定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说的……”
  麦克法伦跟在老仆人后面,走上楼梯,走进客厅上面的房间里,前天就在那里,他听到了歌声。窗户的顶部装着彩色玻璃,红色的光穿透到床头上……一个戴着红色围巾的吉卜赛人……胡说八道,他的神经又开始开玩笑了。最后,他长长地看了阿莉斯泰尔·霍沃思一眼。
  3
  “先生,有一位女士要见你。”
  “呃?”麦克法伦失神地看着房东。“噢!可以再说一遍吗,罗斯太太,我一直在看那些幽灵。”
  “先生,不是真的吧?黄昏以后,在荒地里经常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有地狱里的铁匠,还有水手和吉卜赛人——”
  “什么?水手和吉卜赛人?”
  “他们是这么说的,先生。在我年轻的时候,这里盛传着一个传说,说他们错失了爱情,那都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出来游荡了。”
  “不出来了?我怀疑,或许——现在他们会再次出现?”
  “天啊!先生,你在说什么呢?那位年轻女士吗——”
  “什么年轻女士?”
  “就是等着见你的那位女士,她正在客厅里,她说她的名字是劳斯小姐。”
  “噢!”
  雷切尔!他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收缩,视觉转移,他穿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已经忘记了雷切尔,因为雷切尔只属于这个世界……视觉再一次奇怪地转移,又回到这个只有三维的世界中。
  他打开了客厅的房门,雷切尔——她那诚实的褐色眼睛。突然,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那样,那种回到现实的愉快而温暖的兴奋席卷了他,他还活着——还活着!他想道:“人只可以肯定一种生命!就是这种生命!”
  “雷切尔!”他喊道,并且,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的嘴唇。
翅膀的呼唤
  1
  在十二月的一个刮风的晚上,赛拉斯·哈默第一次听说了这个故事。那时,他和迪克·博罗刚从那位精神病专家——伯纳德·塞尔登的宴会上走回来。博罗跟往常很不一样,他一直沉默不语,赛拉斯·哈默带着好奇问他怎么了,博罗的回答很出乎意料。
  “我一直在想,今天晚上所有的人之中,只有两个可以宣称是快乐的。而且,这两个人,非常奇怪,就是你和我!”
  “奇怪”这个词语是恰当的,因为,再也没有两个人能像迪克·博罗与赛拉斯·哈默那么不同了,迪克·博罗是一个拼命工作的东方人,而赛拉斯。哈默则是一位优雅而满足的人,总觉得一百万英镑的钱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很奇怪,你知道,”博罗感慨地说道,“我相信,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感觉满足的富翁。”
  哈默沉默了一会儿,当他再次张口说话时,他的语调改变了。
  “我曾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小报童。那时,我有很多欲望——这些欲望现在我都实现了!——金钱所能带来的舒适和奢华,而不是金钱的权力。我渴望金钱,不是把它作为一种权力来挥舞,而只是想无拘无束地花费它——花费在我自己身上!我对此非常但白,你是明白的,金钱不可以买回一切东西,他们这样说,这很正确。但是,金钱可以买回我希望得到的一切东西——因此,我很满足,我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博罗,非常彻底的物质主义者!”
  大街上到处闪耀的光芒使得这个信念更为坚定了。赛拉斯·哈默优雅的身影裹在厚厚的镶毛外套里,显得有点臃肿,白色的灯光更突出了他下巴底下一圈圈的肥肉。相反,走在他旁边的迪克·博罗,则长着一张消瘦的苦行僧的脸以及一双闪烁着狂热光芒的眼睛。
  “而你,”哈默强调道,“正是我不能理解的。”
  博罗笑了。
  “我生活在悲惨、欲望和饥饿——以及所有的肉体疾病之中!但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幻觉控制了我。要理解这些非常不容易,除非,你也相信幻觉,但是我猜想,你是不会的。”
  “我不相信,”赛拉斯·哈默冷静地说道,“我不相信任何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亲耳听说过和亲手触摸过的东西。”
  “确实那样,那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不同。好了,再见,现在,就让大地把我吞没吧!”
  他们已经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地铁站门口,而那里就是博罗街边的家。
  哈默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他很高兴自己在今天晚上放弃了乘坐汽车,而选择了走路回家。晚上的空气刺骨般酷寒,他的触觉兴奋地感觉到了镶毛大衣里渐渐滋长出来的温暖。
  他在通过马路之前,在街边停了一会儿。一辆大巴士朝着他费力地开过来。哈默觉得有的是空闲时间,他站着那里等待着巴士开过去。如果他打算在巴士的前面穿过去的话,他就必须加紧脚步——但是,他讨厌加紧步伐。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歪歪斜斜的社会弃儿,突然,他像醉倒似地滚出了人行道。哈默惊叫了一声,巴士试图躲闪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带着慢慢苏醒过来的恐惧,呆呆地看着马路中间一堆柔软而毫无生机的肉体碎片。
  一大群人就像戏剧般地围聚了过来,人群的中间就是那位巴士司机和两个警察。但是,哈默的眼睛还是带着恐惧一直盯在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上——这堆东西,曾经是人——一个活生生的跟他一样的人!他恐惧地颤抖起来。
  “这个该死的家伙肯定是瞎了眼,老大,”他旁边一个长相粗鲁的人说道,“你们不必再忙活了,无论如何,这家伙已经完了。”
  哈默盯了他一眼。非常诚实地,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没准儿是可以救回来的。现在,他还是觉得那个想法很荒唐。如果他也那么愚蠢,他会在那一时刻……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他离开了人群。他感觉到,自己在为一种无法压制而又无法说出的恐惧而颤抖。他被迫承认,自己对死亡很害怕——非常害怕……死亡到来的迅速和毫不容情,对于有钱人和穷人是平等的……
  他飞快地走着,但是,这种新产生的恐惧仍然缠绕着他,把他吞没在它冰冷而无情的魔掌之中。
  他很怀疑他自己,因为,他知道从本质上来讲,他并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五年以前,他曾思索过,他是不会被这种恐惧击倒的。因为那时,生活还不是那么甜美……是的,就是那样;对生活的热爱就是打开那扇神秘之门的钥匙;生活向他展示了最大的乐趣,它只有一种威胁,那就是死亡。
  他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街,转入了一条窄窄的人行道,小道的两旁都是高墙,这是一条捷径,它通往因为其丰富的艺术收藏而闻名的广场,而广场正是他家所在之处。
  大街上的吵闹,在他身后渐渐地远去且消失了,现在可以听到的,只有他自己轻轻的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在他前面幽暗处,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一个男人靠墙而坐,正在吹奏着横笛。当然,他也是那些阵容强大的街头艺人中的一员,但是,为什么他选择了这么个特别的地方来吹奏呢?可以肯定的是,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里,警察很少——哈默的思索突然被打断了,他猛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没有了双腿,他旁边的墙上靠着一副拐杖。哈默现在才看见,他吹奏的不是横笛,而是另一种奇怪的乐器,它的音调比横笛要高得多,也清越得多。
  这个男人继续吹奏着,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哈默的出现。他的脑袋使劲地向后扬着,好像是深深沉醉在演奏乐曲的欢乐之中。乐曲的旋律清越而又欢快地飘洒出来,音调越扬越高……
  那是一首奇怪的曲子——严格说来,它还不是一首完整的乐曲,而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段,和里恩基演奏的悠扬的小提琴曲调有点相似。那些片段一直在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从一个调转到另一个调,从一种谐声到另一种谐声,但是,它每次都不断地升高,直到一种更为强大的、也更加无拘无束的自由之中。
  它和哈默以前听过的任何乐曲都不相同,它的里面包含着的一些东西很令人奇怪,也给人灵感——而且振奋人心……它……他狂热地用双手抓着墙上的一个突出物。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他必须抑制住——要不惜任何代价抑制住……
  突然,他反应过来那音乐已经停止了。那个无腿的男人正伸手去拿他的拐杖,这里只有他。哈默,像个疯子似的抓着扶墙,只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他脑海中那个无比荒谬的信念一一表面上是无比荒谬!——他从地面上飘了起来——那些音乐载着他往天上飞去……
  他笑了。全然是疯狂的音乐!当然,他的双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地面片刻,但是,那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幻觉!木头拐杖迅速地敲在人行道上,那些啪哒啪哒声告诉他,那个瘸子已经走远了。他在后面一直看着,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慢慢地继续走他的路,但是,他再也无法把那种大地在他的脚底下消失的奇怪感觉从脑海里抹去……
  然后,心念一动,他回转身,加快脚步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追去,那个男人或许还没走远——很快他就会跟上他。
  一看到那个慢慢摇摆的残废身影时,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嘿!请等会儿。”
  那个男人停了下来,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直到哈默来到他的面前。一盏街灯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方,使得他的容貌毕现无遗。哈默惊奇地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长出一张像这个男人这么漂亮的脸。他年纪不大;虽然他肯定不是孩子了,然而,年轻仍然是他的最大特征——年轻而且充满了朝气。
  哈默不知道怎样开口。
  “瞧,”他笨拙地说道,“我想知道,你刚才吹奏的是什么乐曲?”
  那个男人笑了……在他的微笑中,世界似乎突然地充满了欢乐……
  “那是一首古老的曲调——一首非常古老的曲调……许多年了——有好几个世纪那么老了。”
  他用一种奇怪的纯洁而清楚的声调说着,每一个字母都用了同等的音阶。很显然,他不是英国人,哈默对他的国籍感到疑惑。
  “你不是英国人吧?你从哪儿来的?”
  又是那种带着无限欢乐的笑容。
  “从大海的那边来的,先生。我很早以前就来了——很早很早以前就来了。”
  “你肯定有一段不幸的过去。是最近的吗?”
  “不久以前,先生。”
  “失去双腿是多么不幸。”
  “这很好,”那个男人非常平静地说道。他用一种奇怪而严肃的眼神看着哈默:“它们是恶魔。”
  哈默把一先令放到他的手里,转身走了。他觉得很疑惑,并且微微有点不安。“它们是恶魔!”多么奇怪的讲法!显然,那是因为患了某种疾病才做的手术,但是——那听起来多么奇怪!
  哈默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他试图把那件事从他脑海里抹掉,但是他做不到。躺在床上,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侵袭他的时候,他听到了邻居家的闹钟敲了一下。非常响亮而且清楚的钟声,接着,又是无边的寂静——渐渐地,寂静被一种微弱而又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回忆跳动而来了,哈默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就是那个在人行道上吹奏的男人,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乐曲欢快地飘扬起来,缓慢的旋律在欢乐地诉说着,反复回荡着同一个小片段……
  “真不可思议,”哈默喃喃说道,“真不可思议。它长着翅膀……”
  曲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昂——每一个音峰都越过前一个,并把他也往上推。这一次他不再挣扎了,他让自己飘上去……上去——上去……音峰带着他越飘越高……志得意满,毫无拘束,它们迅速地涌了过来。
  越来越高……现在他们已经超过人类声音的界线了,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往上,继续往上……他们会到达最终的目的,到达音高的极致吗?
  往上……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拉他——拉他下来,一些巨大、沉重而且固执的东西,它毫不容情地拉着他——拉他回来,往下……往下……
  他躺在床上盯着对面的窗户,然后,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他把一只胳膊伸到了床外,刚才的运动似乎给他造成了一种奇怪的妨害。柔软的床变成了一种压抑,同样压抑的还有,厚厚的窗帘,它阻碍了光线,阻碍了空气,天花板似乎也压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郁闷和窒息。他在床单上轻轻地翻动着,而身体的重量似乎是最令他感到压抑的……
  2
  “我希望听听你的建议,塞尔登。”
  塞尔登把椅子从桌子边拉出一英寸左右,他一直在想着,什么是这个秘密晚餐的主题。自从冬天以来,他就很少见到哈默了,而且今天晚上,他意识到他朋友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
  “就是这些,”这位富翁说道:“我很担心我自己。”
  塞尔登隔着桌子笑了。
  “你看起来健康极了。”
  “不是那样,”哈默停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补充道:“我恐怕自己快要发疯了。”
  这位精神病专家突然带着强烈的兴趣,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波尔多酒,然后静静地,但是尖利地盯着对方说道:“是什么使得你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事情,它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别紧张,”塞尔登说道,“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我是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的,”哈默开始说道,“我从来不相信。但是这件事……好吧,我最好把这个故事从头告诉你。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在我和你吃完晚餐后,故事就开始了。”
  然后,他简明扼要地把他走路回家的经过以及奇怪的结局叙述了一遍。
  “这就是这件事的全部开始。我不能确切地给你解释——那种感觉,我是说——但是,它非常美妙!和我以前感觉过的和梦到的任何东西都不同。嗯,从那以后它继续出现,不是每天晚上,只是不时的。那些音乐,那种振奋的感觉,还有迎风飞扬……然后,就是可怕的拽拉,拉回到地面上,接着还有痛苦,清醒过来后肉体上的真实的痛苦,就像是从一座高山上掉下来——你知道掉下来时那种耳朵所受到的痛苦吗?那好,就是那种感觉,但是,比它还要强烈——同时还伴随着一种可怕的重压——就是一种被包围、被压抑的感觉……”
  他突然停了下来,顿了一会儿。
  “人们都认为我已经发疯了。我不能忍受天花板和墙壁——我已经在房子的上面安排了一处地方,没有钥匙,没有家具和地毯,没有任何使人压抑的东西……但是,甚至那样做了,周围房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很坏。我希望的是那种空旷的郊野,就是人在里面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他直直地看着塞尔登:“嗯,你说什么?你可以解释它吗?”
  “嗯,”塞尔登说道,“这有很多种解释。你产生了幻觉;或者你对自己施了催眠术;你的神经出了毛病;或者,那只是一个梦。”
  哈默摇摇头:“这些解释都不对。”
  “那还有其他的,”塞尔登慢慢说道,“但是,它们都不被大家承认。”
  “你准备承认它们?”
  “从整体来说,是这样!有一种高深的观点我们无法理解,也无法从正常角度来作出解释,我们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发现,而且就个人而言,我就认为要保持精神的空旷。”
  “那你认为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哈默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问道。
  塞尔登兴致勃勃地向前倾着说:“可以做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离开伦敦,去寻找你的‘空旷郊野’,找到那个地方,梦也就停止了。”
  “我不能这样做,”哈默飞快地说道,“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没有它们,我不想失去它们。”
  “啊!我猜想也是这样。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找到那个家伙,那个瘸子。现在,你认为他拥有了一切超自然的特征,跟他说,打破那个咒语。”
  哈默再次摇摇头。
  “为什么不?”
  “我害怕。”哈默简单地说道。
  塞尔登做了个很不耐烦的手势:“不要那么盲目地相信它!那首曲调,就是灵媒婆最初弹奏的曲调,是什么样子的?”
  哈默哼了出来,塞尔登疑惑地皱着眉毛听着。
  “真有点像里恩基的序曲。里面有些令人振奋的东西——它有翅膀。但是,我没被带离地面!可是,你每次的翱翔都相同吗?”
  “不,不,”哈默热切地向前倾着,“它们是不断发展的,每次,我都能看到更多的内容。这很难解释,你知道,我一直觉得我要到达某个特定的地方——那些音乐会带领我到达那里——不是直接的,但是,那连续不断的音峰,每次都可以比前一次到达一个更高的地方,直到一个再也不能往上的最高地点。我停留在那里直到我被拉回来。那不是一个地方,而更像是一种状态。嗯,最初我还不理解,但是,不久以后,我就慢慢理解到,周围还有别的东西在等待着我,直到我可以感知它们。想想那些小猫,它们有眼睛,但是最初,它们不能用眼睛来看东西,它们还是一个瞎子,必须学习看东西。嗯,对我来说就是那样,人类的眼睛和耳朵对我毫无用处,但是,与它们相对应的东西还没有发展出来——那些根本就不是肉体上的东西。它慢慢地生长着……有光的感觉……然后是声音……然后是颜色……都很模糊很不明确。确切他说,生成出来的更像是对于事物的知识,而不是看见和听到它们的能力。最初是光线,光线渐渐加强和变得清晰……然后是沙滩,大片的红色的沙滩……而且到处是长长的像是运河的笔直水道——”
  塞尔登深深地吸了口气:“运河!真有趣,继续讲。”
  “但是,这些事情还不是最重要的——它们没有什么价值。真正重要的事物我还没能看见——但是,我听到了它们……那像是翅膀直冲云霄的声音……总之,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它无比美妙!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相比。接着,又是另一个壮观景致——我看到了它们…一那些翅膀!噢,塞尔登,那些翅膀!”
  “但是,它们是什么?是人——是天使——还是鸟?”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看——还不能看,但是,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颜色!翅膀的颜色——在我们的世界里是没有这种颜色的——它非常美妙。”
  “翅膀的颜色?”塞尔登重复说道,“它会是怎么样的呢?”
  哈默不耐烦地挥动着他的手。“我该怎么对你说呢?简直就像是对一个瞎子解释什么是蓝色!那是一种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是翅膀的颜色!”
  “是吗?”
  “是的,就那么多,那是我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但是,每一次坠落回来时的感觉都比前一次更糟糕——更痛苦。我不能理解这种情形,我确信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离开床。在我到达的那个地方,我确信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肉体上的存在。那么,为什么它会给我造成这么痛苦的伤害呢?”
  塞尔登默默无语地摇着头。
  “有些事情是挺残酷的——就是每次的归来,那种拉拽——然后是痛苦,每一部分肢体和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痛苦,而我耳朵的感觉就像是爆炸似的。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压了过来,所有的重量,就是那种可怕的被禁锢的感觉。我希望得到阳光,得到空气和空间——而最重要的是得到可以呼吸的空间!我希望得到自由!”
  “那么其他事物中,”塞尔登问道,“什么曾经是对你最为重要的?”
  “那种情形最坏了。我还像以前那样在意它们,而且,如果有的话,我还会更在意。这些事物就是:舒适、奢华、欢乐,看起来,它们把我拉向一个与那些翅膀相反的方向。我一直在这两者中间挣扎着——而且我不知道,它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塞尔登静静地坐着,说句老实话,听到的这个奇怪的故事确实充满了梦幻色彩,难道它会只是一个梦?或者是一种狂热的幻觉吗?——万一它是真实的呢?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样,为什么这么多人之中,只有哈默……?可以肯定,哈默是一个物质主义者,是那种热爱肉体而否定精神的人,所以,他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另一个世界景致的人。
  哈默从桌子对面热切地盯着他。
  “我猜想,”塞尔登慢慢说道,“你只能等待,等待并且观看事态的发展变化。”
  “我不能那样!我告诉你,我不能那样!你的说法证明你还没有理解我。它正在不断地把我撕裂成两部分,那种可怕的挣扎——那种杀人般的冗长的翻天覆地的挣扎,就在中间——中间——”他犹豫着。
  “在肉体和精神的中间?”塞尔登暗示道。
  哈默郁闷地盯着他。“我猜想有人会这样定义它的,不管怎样,它非常难以忍受……我不能得到自由……”
  塞尔登再次摇摇头,他实在无法说明,他只有再给哈默一个暗示。
  “如果我是你,”他建议道,“我会抓住那个瘸子的。”
  但是,当他回到家的时候,他喃喃说着:“运河——我怀疑。”
  3
  第二天早上,赛拉斯·哈默带着一个新的决定走出了家门。他已经决定采纳塞尔登的建议,去找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男人。然而,在内心里面,他确信自己的寻找会毫无结果的,那个男人就像被大地吞没了似的,完全消失了。
  两旁幽暗的建筑物把阳光都反射出去了,人行道显得更幽暗和神秘,只有一个地方,在路的中间,墙上有一个缺口,一束金光从那个缺口漏了进来,照在一个坐在地上的人的身上。一个人——没错,就是那个男人!
  那根管子般的乐器,斜靠在他拐杖旁边的墙上,而他正用彩色的粉笔,在铺路石上画着什么。有两幅已经完成了,画的是森林里壮观迷人的优美景致,有随风摇摆的树木,还有欢快流畅的小溪,都画得栩栩如生。
  哈默再一次被迷惑了,难道这个男人只是一个纯粹的街头艺人?或者,他是什么别的……
  突然,这位富翁的自我控制被打破了,他狂乱而生气地尖叫起来:“你是谁?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是谁?”
  那个男人看着他,微笑着。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说话,喂,说话!”
  然后他注意到,那个男人以一种很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画起来。哈默的眼睛跟随着那个男人的手移动……粗粗的几笔,一棵大树就被勾勒出来了,然后,坐在一块大鹅卵石上……一个男人……正在吹奏着一个管子似的乐器,那个男人长着一张异常漂亮的脸——还有两条山羊的腿……
  瘸子的手在飞快地移动着,那个男人仍然坐在石头上,但是,山羊的腿没有了。他再一次看着哈默。
  “它们是恶魔。”他说道。
  哈默盯着那些画,沉思着。他面对着那些画面,但是,它们非常奇怪、不可思议的美丽……它们被净化了,只剩下对生命强大而剧烈的喜悦。
  哈默转过身去,而且,几乎是逃跑似地离开了人行道,逃进阳光里,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发疯了——我在做梦!”但是,那张脸还在他眼前晃动——那张牧羊神的脸……
  他走进公园,坐在一张椅子上。那是游人罕至的时间,树底下有几个保姆在推着她们的婴儿,点缀在一片绿茵之下,就像是大海中的岛屿。斜靠着的一些人……
  “不幸的漂泊者”这个词语对于哈默来说是悲惨的缩影。但是,突然今天,他很羡慕他们……
  在他看来,只有他们才是自由的人,大地为床,天空为被,自由地在世界上游荡……他们不会被禁锢,不会被束缚。
  心头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了,一直在毫不容情地束缚他的,就是那些他在别人面前感到自豪和崇拜的东西一一财富!他一直觉得,它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而现在,他被禁锢在金钱的魔掌之中了,他看到了他话语中的真理,就是他的财富,把他束缚起来的……
  但是,是它吗?真的是它吗?有没有什么更深刻和更精确的真理他没有看见?它是指金钱还是指他对金钱的热爱呢?他被锁在自己选择的脚链上;不是金钱本身,而是他对于金钱的热爱,才是真正的锁链。
  现在,他清楚地明白了,有两种力量在用力拉扯着他:一种是紧紧包围他、抓住他的由物质合成的温暖的力量;而另一种,刚好相反,就是那清晰的无法躲避的召唤——在内心,他把它称为翅膀的召唤。
  而且,当其中一种力量在争斗和坚持不懈的时候,另一种却蔑视这场争斗,不愿意屈尊参与进去。它只是在召唤——不断地召唤……他是那样清楚地聆听到它,就像听到了它在诉说。
  “你不能跟我妥协。”它似乎在说。
  “因为我比其他一切东西都重要。如果你跟随我的召唤,你必须放弃其他一切东西,割断束缚你的那些力量。因为,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跟随我走到那个地方……”
  “我不能,”哈默喊道,“我不能……”
  几个人转过身来,看这个坐在那里自言自语的强壮男人。
  因此,他必须付出供品,而这些供品,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起了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男人……
  4
  “是什么幸运之神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博罗问道。
  其实对于哈默来说,东区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我已经听了一大堆的布道,”这位富翁说道,“所有的都是在说,如果你们这些人有资金了,你们要做些什么?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得到资金了。’”
  “你真是太好了。”博罗带着某些目的问道:“是一大笔捐助,对吗?”
  哈默冷漠地笑着:“可以这么说,是我所拥有的每一个便士。”
  “什么?”
  哈默突然用简洁的商业口吻详细地交代了一切,博罗的头脑乱成了一团。
  “你——你是说,你决定把你所有的财产捐出来救助东区的穷人,而且,指定我为这些财产的管理人?”
  “是那样。”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哈默慢慢说道,“还记得去年二月份的时候,我们谈论过的梦想吗?嗯,我也有了一个梦想了。”
  “那太好了!”博罗向前倾着,眼睛闪闪发光。
  “那没有什么好的,”哈默冷冷地说道,“我一点也不关心住在东区的穷人,他们需要的东西只是骨气!我也够可怜的了——我放弃了财富。但是,我不得不放弃这些金钱,而那些笨蛋社团不会使用它们。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你,你可以用这些钱来维持肉体或者精神——最好是用在前者上。我已经很饿了,但是,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博罗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哈默继续说道,“律师已经把它最后整理好了,而我也已经签署了所有的文件。我可以告诉你,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忙着这件事,要处理掉一笔财产和集聚它一样费劲。”
  “但是,你——你为自己保留什么了吗?”
  “一个便士也没有留下,”哈默快乐地说道,“至少——这不大正确。我的口袋里刚好有两便士。”他笑了。
  朝他迷惑的朋友说了声再见,他走出了教堂,来到了一条狭窄的、散发着恶臭的小街上。他刚才快乐地说出去的话带着一种遗失的痛苦朝他卷来。“一个便士也没有了!”在他庞大的财产里他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现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贫困、饥饿,还有寒冷,这种供品对于他来说一点也不甜美。
  然而,在那些害怕的背后,他意识到,那些重压和威胁已经移走了,他不再会受到禁锢和束缚,那条断掉的锁链在灼烧和撕裂着他,但是,对自由的梦想还在那里不断地给他力量。他对物质的需求可能会使得那些召唤变得微弱,但是,它们不会毁灭它,因为他知道,这些召唤是一种永远不会死亡、不会毁灭的东西。
  空气里已经有了秋天的气息,吹过来的风夹带冷意。他感觉到了寒冷并颤抖起来,然后,他还很饿——他已经忘记了,他还没有吃午饭,前途摆到了他的面前。很不可思议,他竟能放弃了一切:悠然、舒适、温暖!他的身体无力地叫喊起来……然后,那种欢乐和振奋的自由感觉再一次席卷了他。
  哈默犹豫了一下,他正在地铁站附近,在口袋里他还有两便士。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用这两便士坐地铁到那个公园去,那个两星期以前,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些懒散的无业游民。除了这个一时的兴致以外,他再没有考虑什么将来了。现在,他确实相信自己是发疯了——神智清醒的人是不会像他这样做的。然而,如果是那样,发疯也是一件美妙和令人疑惑的事情。
  是的,现在他就要到公园里空旷的草地去,但是,乘坐地铁到达那里,他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因为对于他来说,地铁就代表了那种被埋葬的恐惧和隐居的生活……他可以从以前那种被禁锢的感觉里解脱出来,他要到开阔的绿草和树木中去,在那里可以没有房子的压抑和威胁。
  电梯很快就让他感到无聊,他很不情愿地往下走着,空气既沉重又毫无生机。他站在月台的最前沿,远远地离开人群。在他的左边,是火车开来的隧道口,像蛇似的,火车很快就要来了,他感觉到这里整个就像是充满阴谋的地狱似的。他旁边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轻人蹲在椅子上,无力地坐着,好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远处传来了火车微弱的威胁似的吼叫声。那个年轻人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并在哈默的旁边踉踉跄跄地走着,站在月台的边缘凝视着隧道。
  接着——一切都发生得那样飞快,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一他一失足,掉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几百个想法冲到了哈默的脑海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群人围住了一辆巴士,并且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难道你不该责备你自己吗?老大,你没救了。”随之而来的想法就是:这条生命可以挽救回来,如果它被挽救了,那就只能是由他来做,旁边没有其他人,而且火车就来了……这些都电光火石般地掠过他的脑海,他经历了一种奇怪而又平静的神智清明的思考。
  他只有短短的几秒时间去决定,而且那时他知道,他对死亡的恐惧丝毫没减弱,他非常害怕。接着火车在弯弯曲曲的隧道里呼啸而来,时间已无法拉住了。
  哈默迅速地抓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臂,并没有什么天生的英勇冲动在支撑着他,他的身体颤抖着,但是,他强迫自己接受另一个精神世界的命令,它召唤着他去牺牲。用最后一点力量,他把那个年轻人抛上了月台,而他自己却掉了下去……
  然后,突然他的恐惧消失了,物质世界不再束缚他了,他从羁绊中解脱了出来。他觉得在那一段时间里,自己听到了牧羊神欢快的笛声。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把别的东西都淹没了一数不清的翅膀欢快地拍打着,直冲云霄……包裹着他围绕着他……
阿瑟·卡迈克尔爵士的奇怪病例
  (摘自医学系已故的著名心理学家爱德华·卡斯泰尔斯医生的笔记。)
  当我到达这里的时候,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看待这个奇怪的悲剧性事件有两种显然不同的方法,我自己的观点从没动摇过。我被迫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而且说真的,我相信为了科学,那样奇怪和令人费解的事件也不应被埋没和遗忘。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塞特尔医生打电报给我而使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件事的。电报只提到了一个叫做卡迈克尔的名字,而且不很明确,但是,依照着它的指示,我乘坐了十二点二十分的火车,从帕丁顿来到了赫特福德郡的沃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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