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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16

_2 阿加莎(英)
  “我累了,”他唐突地说,“我的上帝,我累了。”
  他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样。
  他醒来时,发现亨里埃塔在晨曦中正对着他微笑。正在为他泡茶。他冲着她笑了一下。
  “和计划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说。
  “这很重要吗?”
  “不,不,你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亨里埃塔。”他的目光转向书架,“如果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会给你一些合适的东西读一读。”
  “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你,约翰。”
  “你不能读斯科贝尔的书。”他拿起那本错误的书,“这个人是一个江湖医生。”
  她大笑着。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对斯科贝尔的责难会使她如此开心。
  但那却是亨里埃塔使他有时感到震惊的东西。这种突然的新发现,使他慌乱,她能够嘲笑他。
  他还不习惯这样。格尔达是以一种极大的热情对待他,而维罗尼卡则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从不关心任何事。但亨里埃塔却有一种小把戏,能把她的思维拉回来,用半闭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突然的温柔的半嘲讽意味的笑容,好像在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可笑的名叫约翰的人……让我距离近一些再看看他……”
  这就同她集中目光观看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画时一模一样。这是一种超然的态度。他不想让亨里埃塔只想着他一个人,永不让她的思想游离于他之外。
  (“实际上,这正是格尔达身上所反对的东西,”他内心的精灵又一次出现,说道)
  事实是,他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我想回家。”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句子,它不意味着任何东西。)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无论如何他都将驶出伦敦——忘记那些带着淡淡的酸臭气味的病人……木柴不断地冒着烟,还有松树,还有略显湿润的秋天的树叶……汽车行使得很平稳,毫不费力地加速。
  但事情不会像那样,因为由于他腰部的轻微劳损,将不得不由格尔达开车。而格尔达,上帝保佑她,从来都不能发动一辆车!每次她换档的时候,他都保持沉默,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努力不使自己说出任何话。因为他知道,按照以往辛酸的经验,只要是当他说出任何话之后,格尔达都会立刻变得更糟。真奇怪,没人能够教会格尔达换档——甚至亨里埃塔也不行。他曾把她转交给亨里埃塔,想着亨里埃塔的热情也许会起些作用。
  因为亨里埃塔喜欢车。说到车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热情,而那种热情是其他人给予春天,或是第一片雪花的。
  “他难道不是个美人吗,约翰?他的引擎一路沙锅内难道只是发出震颤的声音?”(因为亨里埃塔的车总是男性的。)“他将只用三档就能爬上贝尔山——一点儿也不用竭尽全力——毫不费力地。听,他空挡慢转得多么均匀。”
  直到他突然猛烈地爆发:
  “你不认为,亨里埃塔,你应该对我多注意一些,忘掉那些该死的车一两分钟!”
  他总是对自己的这种突然爆发感到羞愧。
  他从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在蓝天下突然降临到他身上。
  对她的作品也一样。他意识到她的作品是出色的。他承认这一点——并痛恨这一点——而这两种感情总是同时发生。
  他和她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这点。
  有一天格尔达对他说:
  “亨里埃塔邀请我去做模特。”
  “什么?”他的震惊至今还没有平息,如果他一想起的话。“你?”
  “是的,我明天就去雕塑室。”
  “她究竟为什么要请你?”
  是的,他当时非常地不礼貌。但幸运的是,格尔达没有意识到真相。她看上去对此十分高兴。他怀疑亨里埃塔对她——格尔达的那种不真诚的好意,也许,是在暗示她将喜欢做模特,一些类似的什么事情。
  接着,大约十天后,格尔达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一尊小石膏像。
  那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十分有技巧,就像亨里埃塔所有的作品。它将格尔达理想化了——很明显,格尔达自己非常喜欢它。
  “我确实认为它十分迷人,约翰。”
  “那是亨里埃塔的作品吗?它没有任何含义——一点儿都没有。我不明白她怎么开始塑这类东西的。”
  “当然它不同于,她那些抽象的作品——但是我认为它很好,约翰,我真的这么认为。”
  他没再开口——毕竟,他不想毁掉格尔达的欢乐。但他后来有机会遇到亨里埃塔,就坦白地谈到此事。
  “你为格尔达塑那个愚蠢的像到底是为什么?你不值得这么做。毕竟,你通常会创作出一些高雅的东西。”
  亨里埃塔慢慢地说:
  “我认为它并不糟糕,格尔达好像十分满意。”
  “格尔达是很高兴,她当然会的。格尔达分不清艺术和一张彩色照片之间的差别。”
  “它不是糟糕的艺术,约翰。它只不过是一座小肖像——没有任何害处,并且一点儿也不自负。”
  “你并不是经常浪费时间做这种东西——”
  他停止了说话,盯着一座大约五英尺高的木头人像。
  “喂,这是什么?”
  “这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梨木的,名叫《崇拜者》。”
  她望着他。他紧紧地盯着它看,接着——突然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狂怒地质问她:
  “那么这就是你邀请格尔达的原因了?你怎么敢这样?”
  “我不能肯定你是否会看到……”
  “看到它?当然我看到了。它就在这儿。”他将一根指头点在了那宽广的粗厚的颈部肌肉上。
  亨里埃塔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颈部和肩膀——还有那厚重的向前的斜面——那分屈从——那恭顺的目光。它出色极了!”
  “出色?看这儿,亨里埃塔,我不能忍受它。你给我离格尔达远点儿。”
  “格尔达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你清楚格尔达永远不会从这儿认出自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况且这不是格尔达,这不是任何人。”
  “我认出了它,不是吗?”
  “你不同,约翰。你洞察事物。”
  “这是它该死的颈部!我无法忍受它,亨里埃塔!我无法忍受它。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
  “是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你那平常所具有的敏感到哪儿去了?”
  亨里埃塔缓慢地说:
  “你不明白,约翰。我认为永远也不能使你明白……你不了解想要某种东西是什么样的感觉——天天看着它,——那颈部的线条——那些肌肉——头部向前倾的角度——下巴周围的沉重感。我曾天天看着它们,想要它们——每次我看到格尔达……最终我不得不拥有它们!”
  “无耻!”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但当你想要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不得不以那种方式得到它们。”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你不在乎格尔达——”
  “别傻了,约翰。那就是为什么我要塑那座小肖像的原因。用来取悦格尔达,使她高兴。我不是没有人性的!”
  “你恰恰是没有人性。”
  “你真的认为——坦白地说——格尔达会从这座肖像中认出她自己吗?”
  约翰不情愿地看着它。生平第一次,他的怒火与怒气向他的兴趣屈服了。一座奇怪的谦顺的肖像,一座向看不见的神奉献崇敬的肖像——它的脸扬着——茫然,麻木,充满了热爱——极为强烈,极为狂热……他说:
  “这是你创作的一件相当可怕的东西,亨里埃塔!”
  亨里埃塔微微颤抖着。
  她说:“是的——我认为”
  约翰尖锐地说:
  “她在看什么——它是谁?在她前面的?”
  亨里埃塔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古怪的语气,她说: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她肯定是在看你,约翰。”
第05章
  餐厅里,小男孩特里正在进行另一场科学陈述。
  “铅盐在凉水里比在热水里更容易溶解。如果你加入碘化钾,你会得到黄色的碘化铅沉淀。”
  他期望地看着他的妈妈,但心中并没有真正充满希望。父母亲,从年轻的特伦斯的观点来看,总让人悲哀地感到一种失望。
  “你知道那些吗,母亲——”
  “我不知任何关于化学的事情,亲爱的。”
  “你可以在书里读到的,”特伦斯说。
  这是一个对事实的简单的陈述,但在它后面隐藏着某种愁闷和渴望。
  格尔达没有听出这种愁闷和渴望。她陷入了自己所布下的不幸的陷阱当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从这个早晨起床后就一直感到不幸,并且意识到这个漫长而可怕的,同安格卡特尔家人在一起的周末,最终将会降临到她身上。呆在空幻庄园,对她来说总是一个噩梦。她总感到困惑不解和被遗弃。露西.安格卡特尔,从不说一句完整的话。她那快速的前后不连贯的话语,和她那明显的试图做出的友好,使她成为她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一样糟。对于格尔达来说,这纯粹是受苦受难的两天时光——为了约翰而忍受这一切。
  而约翰在这个早晨伸懒腰的时候,用一种百分之百愉快的语调强调说:
  “想到我们将要去乡间度这个周末,感觉真是棒极了。这会对你有好处的,格尔达,这正是你所需要的。”
  她机械地微笑着,并以一种无私的坚毅说:“会很愉快的。”
  她那双难过的眼睛在卧室里环视着。那壁纸,奶白色的条纹配有黑色的小点,正好和衣柜相配;那镜子过于前顷的红木梳妆台;那令人愉快的天蓝色地毯;那幅绘着湖区风景的水彩画。所有这些可爱的东西,她要到下星期一才能再见到它们。
  取而代之的是,明天早晨,一个老弄出声响的女仆走进那间奇怪的卧室,在床边放下一杯盛在漂亮碟子里的早茶,拉开窗帘,并重新放置和叠好格尔达的衣服——一个使格尔达感觉太热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东西。她将悲惨地说谎,忍受这一切,试图通过想“只剩下一个早晨了”来安慰自己。就像在学校里那样,数着日子。
  格尔达上学的时候过得并不愉快。学校甚至比其他地方更缺乏安慰。家里好一些。但即使在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他们所有的人,当然了,都比她伶俐,比她聪明。他们的评价,机敏,不耐烦,并不十分友好,曾在她耳边就像风暴一样呼啸。“哦,快点儿干,格尔达。”“奶油手指(译注:奶油手指指拿东西拿不稳的人)给我那个!”“哦,别让格尔达干那个,她会做很久的。”“格尔达从不能领会任何东西……”
  他们,他们所有的人难道都没看出来,那只会使她更迟钝,更愚蠢?她变得越来越糟。她的手指更笨拙,智力更迟缓,对人们所说的更加茫然无措。
  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她抓住了问题所在,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几乎是偶然地,但千真万确地,她找到了防卫的武器。
  她变得更迟钝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甚至更茫然了。但现在,当他们不耐烦地说:“哦,格尔达,你多愚蠢,你理解吗?”她就能够在茫然的表情之后,秘密地暗自窃喜……因为她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么愚蠢。通常,当她假装不理解的时候,她确确实实地是理解的。并且常常故意地,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减慢速度。当人们不耐烦的手指从她那儿抓走东西的时候,她自己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因为,温暖和快乐,是对高人一等的一种私下的理解。她开始,十分经常地,有一点点开心。是的,你知道的比人们认为您知道的多,确实很有趣,能够做一件事情,但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能够做它。
  而且这么做是有好处的,你会突然发现,人们常常替你做事。那样会为你省掉很多麻烦。并且,如果人们习惯了为你做事的话,你就不必再做了,而人们也就无法知道你做得有多糟。于是,慢慢地,你转了一个圈后,几乎又重新回到了你的起点。感觉到你能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自由地坚持自己的立场。
  (但这是不可能的,格尔达觉得害怕,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在一起时自如地把握自己,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总是那么远远地在你前头,你甚至感觉不到你和他们同处在一条街上。她是多么憎恨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但那儿对约翰有好处——约翰喜欢那儿。他回到家时,精神多了——有时也不那么爱发火了。)
  亲爱的约翰,她想。约翰出色极了。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多么能干的一个大夫,对病人又是那么和善。总是工作得精疲力竭——对医院的病人投入那么多的关怀——他所有这方面的工作都没有得到补偿。约翰是那么不在乎——如此真正的高尚。
  她早就知道了,从刚开始就知道,约翰才华横溢,并且将达到事业的顶峰。他选择了她,而他完全可以娶一个比她聪颖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迟钝、愚蠢以及不十分美丽。“我会照顾你的,”他曾这么说。美好地,相当专横地,“别担心任何事,格尔达,我会照顾你的……”
  就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那样。想起约翰曾选择了她,这是多么美好。
  他曾带着他那突然的,极具吸引力的,半辩解的微笑说:“我喜欢我自己的行为方式,你知道的,格尔达。”
  哦,没问题。她总是试图在每一件事上都对他让步。即使是最近当他变得那么容易发火和神经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高兴。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做的没有一件事是正确的,人们不能责备他。他是那么忙,那么无私——
  天哪,那盘羊肉!她应该把它送回去的。仍然没有约翰要来的迹象。为什么她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那不幸的暗流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盘羊肉!这个和安格卡特尔家人在一起的可怕的周末。她感到头疼。天哪,她现在就要头疼了。而每当她头疼的时候,约翰总是很烦恼。他从不给她任何药。而这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他总要说,“别想这个,用药伤害自己没有任何用处。去做一次轻快的散步吧。”
  那盘羊肉!看着它,格尔达感到那个词在她疼痛的脑袋里不断重复,“那盘羊肉,那盘羊肉,那盘羊肉……”
  自我伤感的眼泪涌满了她的眼眶。“为什么,”她想,“没有一件事我能做对?”
  特伦斯穿过桌子看了看他的母亲,接着又看了看那盘带骨羊肉。他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吃饭?大人们是多么愚蠢。任何判断力!”
  他大声地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
  “尼科尔森.迈纳和我准备在他父亲的灌木丛里制造硝化甘油。”
  “是吗,亲爱的?那会很有趣的,”格尔达说。
  如果她现在打铃,告诉刘易斯把这盘带骨羊肉拿走——还有时间。
  特伦斯带着淡淡的好奇心看着她。他本能地感觉到制造硝化甘油不是那种会被父母鼓励的事。他巧妙地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起这件事。他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如果凑巧发生一场大惊小怪的差错而受到责难,他将用一种受到伤害的语气说,“我告诉过母亲的。”
  他依然模糊地感到一种失望。
  “即使妈妈,”他想,“也应该知道硝化甘油。”
  他叹了口气。一种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强烈的孤独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父亲不耐烦听,他的母亲又太不用心。而曾纳则是一个愚蠢的小孩。
  那一页页有趣的化学实验,但谁又注意她们呢?
  砰!格尔达惊跳起来。这是约翰诊室的关门声。约翰正在上楼。
  约翰.克里斯托带着他自己特有的那种充沛的活力,闯进屋子。高兴,饥饿,不耐烦。
  “上帝,”他坐下后叫道,并精力充沛地磨了磨切肉刀。“我多厌恶那些病人!”
  “哦,约翰”格尔达迅速地抱怨,“别这样说,他们会以为你是认真的。”
  她的头转向孩子们,轻微地做了一个姿势。
  “我的确是认真的,”约翰.克里斯托说,“谁都不应该生病。”
  “父亲在开玩笑,”格尔达迅速地对特伦斯说。
  特伦斯用他对待任何事物都具有的那种冷静的态度审视着他的父亲。
  “我认为他没有开玩笑,”他说。
  “如果你厌恶病人,你就不应该成为一名医生,亲爱的。”格尔达说,温柔地笑着。
  “这恰恰就是原因,”约翰.克里斯托说,“没有一个医生喜欢病痛。上帝,这盘肉像石头一样冰冷。为什么你不把它送去热热?”
  “恩,亲爱的,我不知道。你瞧,我还以为你就要来——”
  约翰.克里斯托按响了铃,刘易斯迅速走了进来。
  “把这个拿下去,告诉厨房热热它。”他简短地说。
  “是,先生。”刘易斯略有些失礼地,努力通过这两个词确切地表达出她对一个坐在餐桌边看着一盘骨肉变冷的主妇的看法。
  格尔达继续说着,更加不连贯了:
  “真对不起,亲爱的,都是我的错,但刚开始,你瞧,我以为你就要来,但紧接着我又想,恩,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约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哦,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点儿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值得为此大题小作。”
  接着他问:“车在这儿吗?”
  “我想在这儿。科利订了它。”
  “那么我们可以一吃完饭就离开了。”
  穿过艾伯特桥,他想,接着是克拉彭的公地——从水晶宫抄近道——克罗伊登——珀里巷,然后避开主干道——从右边的那条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着哈弗斯顿山脊——突然到达郊区的右边,穿过科尔默顿,然后爬上沙夫尔高地——金红色的树林——在你下边到处都是林地——秋天那柔和的气息,然后从山顶往下。
  露西和亨利……亨里埃塔……
  他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亨里埃塔了。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非常生气。她的眼里闪现着那样的目光。不是超然的,不是漫不经心的——他无法确切地描述它——那种洞察了某种东西的目光——某种不在那儿的东西——某种不是约翰.克里斯托的东西!
  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她是一个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该死的,她难道不能有时把它放在一边吗?她难道不能有时想到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他不公正。他知道他不公正。亨里埃塔很少谈及她的工作——比他知道的绝大多数艺术家都要少地沉迷于其中。只是在非常罕见的时候,她对内心幻象的关注会破坏她对他关心的完整性。而这总会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曾有一次,他语调尖刻而强硬地说:“如果我要求你,你能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
  “所有的——你指什么?”她那温柔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惊奇。
  “所有的——这一切。”他以包罗广泛的手势环绕着雕塑室挥舞。
  他立刻在心里告诉自己:“傻瓜!为什么你要要求她那样?”又一次对自己说:“让她说‘当然。’让她对我说谎!如果她只是说‘当然我会的。’不管她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都没关系!但让她这么说。我需要和睦。”
  她在一段时间内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目光变得如梦般地迷离和超然。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接着她慢慢地说:
  “我想会这样的,如果有必要的话。”
  “有必要?你说的有必要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约翰,有必要,就像截肢是有必要的。”
  “完全是一个外科手术。”
  “你生气了。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一个单词就可以了。是。为什么你不能说出它?你对人们说了足够多的话来取悦他们,从不在意它们是真话与否。为什么对我不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对我不这样?”
  她依然缓缓地回答: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约翰。我不能——这就是全部。我不能。”
  他来来回回走了有一两分钟。接着他说:
  “你会使我发疯的,亨里埃塔。我从未感觉我对你有任何影响力。”
  “为什么你想有?”
  “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
  他倒在一张椅子里。
  “我想成为最重要的。”
  “你是最重要的,约翰。”
  “不。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塑造某个该死的悲伤的女人或是某个忧伤的肖像。”
  “我怀疑是否会这样。我相信——是的,也许我会这样。真是糟透了。”
  她坐在那儿,用沮丧的双眼看着他。
  布丁烤糊了。克里斯托扬起了眉毛,而格尔达急忙道歉。
  “对不起,亲爱的。我想不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全都是我的错。给我上面的,你们吃下面的。”
  布丁烤糊了是因为他,约翰.克里斯托,在需要的时间之外,多在诊室里呆了一刻钟,想着亨里埃塔,格雷伯特夫人,让那荒谬的对圣.米尔的怀旧情绪拂过他,是他的错。格尔达试图承担责任,多么愚蠢的举动。而她试图自己吃掉糊了的部分,像是在发疯,为什么她总是不得不牺牲她自己?为什么特伦斯那样慢吞吞的,感兴趣的方式注视着他?为什么,哦,为什么曾纳不得不这么不断地吸鼻子?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该死的让人发火?
  他的愤怒降临到了曾纳头上。
  “究竟为什么你不擤一下鼻涕?”
  “她有一点儿伤风,亲爱的。”
  “不,她没有,你总认为她伤风了!她好好的。”
  格尔达叹了口气。她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医生,花时间治疗其他人的病痛,对自己家庭成员的健康却漠不关心。他总是嘲笑任何生病的提法。
  “我在午饭前打了八个喷嚏,”曾纳郑重地说。
  “热伤风!”约翰说。
  “不是因为天气热,”特伦斯说,“大厅里的温度计只有五十五度。”
  约翰站起身来。“你们吃完了吗?好,我们上车吧。准备出发了吗,格尔达?”
  “稍等片刻,约翰。我还得装一点儿东西进去。”
  “你应该早就做完这些的,整个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餐厅。格尔达也匆匆离开,走进了她的卧室。她想快点儿的急切心情将行动使她更慢。但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儿准备好呢?他自己的手提箱已经装好了,放在大厅里。究竟为什么——
  曾纳走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把粘糊糊的纸牌。
  “我能为您算命吗,爸爸?我知道怎么算。我已经算了母亲的,特里的,刘易斯的,还有简的和厨师的。”
  “好的。”
  他想知道格尔达还需要多长时间。他想离开这座糟糕的房子,这条糟糕的街道以及这座充满了疼痛的、抽鼻子的、生病的人们的城市。他想接触树林和湿润的树叶——还有露西.安格卡特尔那高雅的冷漠。她总是一副那样的表情,让你认为她甚至没有肉体存在。
  曾纳正在郑重地发牌。
  “中间的是你,父亲,红桃K。被算命的人总是红桃K。接着我把其余的牌都翻过去。两张在你的左边,还有两张在你的右边,另外,一张在你的头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张在你的脚下——你能控制它。还有这张——盖住你!”
  “现在,”曾哪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把它们翻过来,你右边的是方块Q——十分亲密。”
  “亨里埃塔,”他想,瞬间被曾纳的郑重其事的神情逗笑了。
  “旁边的是梅花J——他是某个相当年轻的男人。”
  “你左边的是黑桃8——那是一个秘密的敌人。你有一个秘密的敌人吗,父亲?”
  “据我所知没有。”
  “另外,旁边是黑桃Q——那是一个相当老的女人。”
  “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说。
  “现在这张是在你头顶的,并对你有控制力的人——红桃Q。”
  “维罗尼卡,”他想。“维罗尼卡!”接着又想,“我真是一个笨蛋!维罗尼卡现在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在你脚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格尔达匆匆走进屋里。
  “现在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约翰。”
  “哦,等等,母亲,等等,我正在为爸爸算命。只剩最后一张牌了,爸爸——这是最重要的一张,盖住你的那一张。”
  曾纳那小小的粘粘的手指把它翻了过来。她喘了一口气。
  “哦——是黑桃A!那通常意味着死亡——但是——”
  “你的母亲,”约翰说,“将在驶出伦敦的路上撞倒某个人。走吗,格尔达。再见,你们两个,乖乖的,要听话。”
第06章
  米奇.哈德卡斯尔在星期六上午大约十一点的时候走下楼梯。她已经在床上吃过早饭了。读了一本书,并假寐了一会儿,接着就起床了。
  这种偷懒的生活,真令人愉快。正是她度假的好时光!毫无疑问,阿尔弗雷治夫人曾让人心烦意乱。
  她走出前门,沐浴在令人愉快的秋天的阳光里。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正坐在一个具有乡村风味的凳子上阅读《泰晤士报》。他抬头看了看,微笑着。他很喜欢米奇。
  “你好,亲爱的。”
  “我晚了吗?”
  “你没有错过午饭,”亨利爵士微笑着说。
  米奇坐在他旁边,伴随着一声感叹,说:
  “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
  “你看上去相当憔悴。”
  “哦,我很好。来到一个地方,没有肥胖的女人试图穿上对于她们来说尺寸太小的衣服,真让人高兴!”
  “那一定很可怕!”亨利爵士停顿了一下,接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腕表,说:“爱德华将在十二点一刻到。”
  “是吗?”米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爱德华了。”
  “他也一样,”亨利爵士说,“几乎从不离开安斯威克到这儿来。”
  “安斯威克,”米奇想。“安斯威克!”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击。那些在安斯威克的愉快的日子。那些数月之前就开始向往的拜访!“我要去安斯威克了。”多少个不眠之夜,预先考虑着安斯威克之行。最终——是那一天!小小的乡村车站,在那儿火车——庞大的伦敦特快——将不得不停下来,如果你提醒火车长的话!那辆戴姆勒在车站外边等候。那段行程——在大门内拐最后一个弯,然后穿过树林,直到进入开阔地,房子就坐落在那儿——庞大的,白色的,张开手臂欢迎你。老杰夫里叔叔穿着他那补缀的花呢外套。
  “现在,年轻人——玩个痛快吧。”他们确实玩得很愉快。亨里埃塔从爱尔兰来。爱德华,家在伊顿。她自己,来自北部一个严寒的制造业小镇,那儿多像天堂。
  但一切都总是围绕着爱德华。爱德华,高大,温柔,缺乏自信心,总那么和气。但从不怎么注意她,因为亨里埃塔在那儿。
  爱德华,总那么孤独沉默,一个纯粹的拜访者。因此有一天她震惊极了,当特雷姆利特,那个园丁头,对她说:
  “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是爱德华先生的。”
  “为什么,特雷姆利特?他不是杰夫里叔叔的儿子。”
  “但他是继承人,米奇小姐。法定继承人,他们这么称呼。露西小姐,是杰夫里先生的独生女,但她不能继承财产,因为她是女的。另外,亨利先生,她嫁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远房亲戚,关系没有爱德华先生那么近。”
  现在爱德华就住在安斯威克。单独住在那儿,很少出来。米奇怀疑,有时,露西也会介意。露西看起来总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介意似的。
  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而爱德华不过是一个移居的近亲而已,另外,还比她年轻二十岁以上。她的父亲,老杰夫里.安格卡特尔,曾是郡里的一个大人物。他还有相当可观的财富,大多数都到了露西那儿,因此爱德华相比之下是一个穷人,他的钱足够维持那个地方的开销,但除此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爱德华没有昂贵的嗜好。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在他继承了安斯威克之后就辞职了,依靠他的财产生活。他天性喜好读书,搜集了很多初版书,偶尔也为那些晦涩的评论性杂志写点儿相当含糊的讽刺小文章。他曾向他的远房亲戚,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求过三次婚。
  米奇坐在秋日的阳光下,想着这些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高兴见到爱德华。看起来她不像处在人们所说的“恢复”阶段。没人能够完全忘记任何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人。住在安斯威克的爱德华对她来说真实得就如同从伦敦一家餐厅的餐桌前站起身来向她致意的爱德华。她从记事起就爱上了爱德华……
  亨利爵士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认为露西看起来如何?”
  “非常好,她一如既往。”米奇微微笑了一下,“甚至还要好。”
  “是——的。”亨利爵士点燃了他的烟斗。他有些让人意外地说:
  “有时,你知道,米奇,我很为露西担心。”
  “担心?”米奇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
  亨利爵士摇了摇头。
  “露西,”他说,“她意识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
  米奇注视着他。他继续说道:
  “她避开责难,顺利地做事。她总这样。”他微笑了。“她蔑视总督官邸的传统——在宴会上她率先高兴地戏弄别人(米奇,而那是一个大大的罪过!)。她使餐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她的死敌,并毫无节制地谈论种族问题!另外,她还引起一场大吵闹,使每个人都不和,玷辱英国的统治——如果她不这样做,我就不是人!她耍的诡计——冲着人们微笑,看上去她好像对此无能为力!对佣人也一样——她带给他们大量麻烦,而他们都仰慕她。”
  “我明白你所指的,”米奇深思着说。“那些在其他人身上你无法忍受的事情,如果露西做了,你就会觉得很正常。我猜测,那是什么呢?魔力?磁力?”
  亨利爵士耸了耸肩。
  “从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仅仅有时我能感觉到她正在长大。我指的是她没有意识到事情是有个限度的。啊,我真的认为,米奇。”他开心地说,“露西将会觉得自己能顺利处理谋杀案的!”
  亨里埃塔把那辆戴丽治车从车库中取了出来,在同她负责照顾戴丽治的朋友艾尔伯特进行了一场完全技术性的谈话之后,她开始发动了。
  “旅途愉快,小姐,”艾尔伯特说。
  亨里埃塔笑了。她冲出车库,品味着她每次单独驾车出发时总能感觉到的那始终如一的乐趣。以那种方式,她能够完全了解到驾车带给她的那种秘密的个人的乐趣。
  她欣赏自己的驾车技术,她欣赏自己能嗅出驶离伦敦的新的捷径。她有自己的路线,当在伦敦驾车时,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可与任何一个出租司机媲美。
  她现在选择了她自己新发现的路,向西南方向行驶,在郊区那复杂的迷宫般的街道中转弯,盘旋。
  当她最终到达沙夫尔高地那长长的山脊时,是十二点半。亨里埃塔总是很喜欢从那个特别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她现在正停在公路开始上升的那一段路上。周围以及下面都是树木。那些树木的叶子正在由金色转为褐色。在秋日强烈的阳光下,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金色的,灿烂的世界。
  亨里埃塔想:“我爱秋天。比起春天来,它是那么丰饶。”
  突然,一阵强烈的幸福感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感——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热爱。
  她想:“我将永远也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快乐——永远也不会。”
  她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极目四望那个金色的世界,好像畅游并溶化在它当中了。而这个金色的世界似乎因自己的美丽而起了一层薄雾,变得模糊不清。
  接着她沿着山顶而下,穿过树林,顺着那条通向空幻庄园的漫长而陡峭的路继续前行。
  当亨里埃塔驶入庄园的时候,米奇正站在露台的矮墙上兴奋地冲她挥手。亨里埃塔很高兴能见到自己所喜欢的米奇。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出房子,说:
  “哦,你来了,亨里埃塔。当你把车在马厩里放好,给它一顿麦麸饲料后,午饭就会准备好了。”
  “一个多么敏锐的露西式的评论,”亨里埃塔在驾车环绕这座房子时说,而米奇正站在台阶上迎接她。“你知道的,我总为自己完全脱离了爱尔兰后裔那种爱马的特性而自豪。当你在一群除了马之外不谈论任何事情的人中长大时,你会因不关心它们而产生一种优越感。现在露西向我表明,我恰恰像对待一匹马那样对待我的车。这十分真实,我的确如此。”
  “我明白,”米奇说,“露西十分具有毁灭性。她今天早晨告诉我,我在这儿会像以前那样直率。”
  亨里埃塔考虑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当然,”她说。“商店!”
  “是的。当一个人不得不在一个可恶的亭子里度过她每天的生活,有礼貌地对待那些粗鲁的妇人,称呼她们为‘夫人’,把洋装从她们的头顶上套下去,微笑着并强咽下她们那些该死的粗话,而不管她们想对你说什么——哦,你真想诅咒!你知道的,亨里埃塔,我总疑惑为什么人们认为从事服务业是非常丢脸的事,而事实上在商店里工作是非常崇高和自立的事。一个人在商店里所忍受的傲慢无礼远远多于格杰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个高雅家庭的佣人。”
  “那一定是令人厌恶的,亲爱的。我希望你没有像现在这么崇高,自豪,坚持主张自力更生。”
  “无论如何,露西都是一个天使。这个周末我将自豪地直率地对待每一个人。”
  “谁在这儿?”亨里埃塔走出汽车时问。
  “克里斯托夫妇将要来。”米奇顿了一下,继续说,“爱德华刚到。”
  “爱德华?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爱德华了。还有其他人吗?”
  “戴维.安格卡特尔。据露西说,这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你将阻止他咬指甲。”
  “这听起来不像我,”亨里埃塔说。“我讨厌干涉别人,而且我也不梦想妨碍别人的个人习惯。露西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是这些!他还长着喉节。”
  “我不想做任何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吗?”亨里埃塔警告她说。
  “你还要和善地对待格尔达。”
  “如果我是格尔达,我会多么憎恨露西!”
  “而且那个处理犯罪案件的人明天要来吃午饭。”
  “我们将要玩谋杀游戏,是吗?”
  “我认为不是。我想这只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而已。”
  米奇的声音稍有变化。
  “爱德华正走出来迎接我们呢。”
  “亲爱的爱德华,”亨里埃塔带着一股突然涌出的温柔的爱流想。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又高又瘦。现在当他走向两个年轻女人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好,亨里埃塔,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
  “你好,爱德华。”
  爱德华是多么可爱!他那温柔的微笑,眼角细小的皱纹。还有他那所有漂亮的骨节突出的骨骼。“我相信他的骨骼是我非常喜欢的,”亨里埃塔想。她对爱德华那种爱恋的温暖程度使她震惊。她曾忘记了她是这么喜欢爱德华。
  午饭后爱德华说:“去散散步吧,亨里埃塔。”
  这是爱德华式的散步——四处闲逛。
  他们走到房子后面,踏上了一条穿过树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径。就像安斯威克的树林,亨里埃塔想。可爱的安斯威克,他们在那儿曾是多么愉快!她开始同爱德华谈论起安斯威克。他们那古老的记忆又复苏了。
  “你还记得我们的松鼠吗?那只爪子受伤的。我们把它关在一个笼子里,它还好吗?”
  “当然。它有一个可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怪杰!”
  “是这个。”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还有老邦迪夫人,那个管家——她总是说它总有一天会爬上烟囱的。”
  “我们是那么愤慨。”
  “但它后来确实这么做了。”
  “是她造成的,”亨里埃塔断然地说。“她把这个思想灌输到了松鼠的脑袋里。”
  她接着说:
  “都还是老样子吗,爱德华?还是变样了?我总想象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呢,亨里埃塔?自从你上次到那儿之后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我知道。”
  为什么,她想,她让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流逝了?一个人忙碌——关注——和人们纠缠在一起……
  “你知道那儿任何时候都是欢迎你的。”
  “你真招人喜欢,爱德华!”
  亲爱的爱德华,她想,他有着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安斯威克,亨里埃塔。”
  她像做梦般地说:“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
  一个长腿的女孩,有着一头浓密的乱蓬蓬的褐色头发……一个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生活将对她做些什么的幸福的女孩……一个喜欢树的女孩……
  曾经是那么幸福,但却没有意识到!“如果我能回到从前,”她想。
  她突然大声地说:“伊格德拉西尔(译注:古挪威神话中一桩盘踞在天界、地界和下界的秦皮树,是新世界的擎天柱。)还在那儿吗?”
  “它被闪电击倒了。”
  “哦,不,不是伊格德拉西尔!”
  她十分沮丧。伊格德拉西尔——她自己给那株老橡树起的名字。如果诸神能够击倒伊格德拉西尔的话,那么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最好还是不要回到从前。
  “你还记得你那特殊的标记,用伊格德拉西尔做的标记吗?”
  “那棵我过去习惯画在很多纸上的可笑的树吗?它不像世界上曾有过的任何树。我依旧画它,爱德华!画在记事簿上,电话本上,还有桥牌的记分卡上。我随时乱画它。给我一支铅笔。”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和一个记事本。当她画那株可笑的树时,他大笑着。
  “是的,”他说,“这是伊格德拉西尔。”
  他们几乎走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亨里埃塔坐在一个倒下的树干上。爱德华坐在她旁边。
  她目光穿过树林。
  “这儿有一点像安斯威克——一种袖珍的安斯威克。我有时猜测——爱德华,你认为这就是为什么露西和亨利要到这儿来的原因吗?”
  “可能。”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没有人能知道,露西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问:“你自己一直在做些什么,爱德华,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之后?”
  “什么也没做,亨里埃塔。”
  “听起来很平静。”
  “我从不擅长——做任何事。”
  她迅速的瞟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有某种东西。但他正平静地对她笑着。
  又一次,她感到了那股深深的爱流。
  “也许,”她说,“你是明智的。”
  “明智?”
  “不做任何事。”
  爱德华缓缓地说,“你说出这样的话真奇怪,亨里埃塔。你,是那么成功。”
  “你也认为我很成功?多可笑。”
  “但你是成功的,亲爱的。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一定在为自己而自豪,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
  “我知道,”亨里埃塔说,“很多人这样说我。他们不理解——他们不理解基于此的首要的事情。你也不理解,爱德华。雕塑不是一件你动手做,然后就成功的事。它是这样的,接近你,挑剔你——并且缠绕你——于是你不得不,迟早,同它达成协议。接着,你得到了一些宁静——直到整个事情又重新开始。”
  “你想过得宁静吗,亨里埃塔?”
  “有时我认为我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宁静,爱德华!”
  “在安斯威克你能够宁静。我想在那儿你会很愉快的。即使——即使你不得不忍受我。怎么样,亨里埃塔?为什么你不来到安斯威克并把它变成你的家呢?你知道的,那儿一直在等着你。”
  亨里埃塔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希望我不是如此强烈地喜欢你,爱德华。这使说‘不’变得更加艰难。”
  “那么,是‘不’了!”
  “对不起。”
  “你以前曾说过‘不’——但这次——恩,我想你会改变主意。今天下午你很开心,亨里埃塔。你不能拒绝我。”
  “我是很开心。”
  “你的面孔甚至——比今天早晨还要年轻。”
  “我知道。”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谈论安斯威克,想起安斯威克。你没有看出这意味着什么吗,亨里埃塔?”
  “是你没有看出这意味着什么,爱德华!过去我们曾一直都像今天下午一样。”
  “过去,有时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所。”
  “一个人不能回到过去。这是一件人们做不到的事——回到过去。”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以一种平静的、愉快的、十分冷静的口吻说:
  “你真的是因为约翰.克里斯托才不嫁给我的吗?”
  亨里埃塔没有回答。爱德华接着说:
  “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约翰.克里斯托,你会嫁给我的。”
  亨里埃塔声音沙哑地说:“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约翰.克里斯托的世界!你得明白这点。”
  “如果真的是这样,究竟为什么那个人不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你就嫁给他呢?”
  “约翰不想同他的妻子离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了,我是否想嫁给他。这不是——至少这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
  爱德华用一种深思的、考虑的方式说:
  “约翰.克里斯托,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约翰.克里斯托。”
  “你错了,”亨里埃塔说,“几乎没有人能像约翰一样。”
  “如果是这样——这是件好事!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站起身来。“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第07章
  当他们钻进汽车,刘易斯关上哈利街上那座房子的前门时,格尔达感到一种被放逐的痛苦传遍全身,那扇门最终关上了。她被关在了外面——这个可怕的周末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但那儿还有,相当多的事情,是她应该在离开之前做完的。她把浴室的水笼头关上了吗?还有那张洗衣店的单据——她放到哪儿去了呢?孩子们和那个小姐呆在一起会愉快吗?特伦斯会做她吩咐的事情吗?那个法国女家庭教师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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