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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辞类纂-清-姚鼐

_10 姚鼐(清)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人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馀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敝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盗贼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废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匠不发而多。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欤?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故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曾子固筠州学记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馀,土学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狃于暴诈。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溺于所习。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其取与、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及其已衰,而缙绅之徒,抗志于强暴之间,至于废锢杀戮,而其操愈厉者,相望于先后。故虽有不轨之臣,犹低徊没世,不敢遂其篡夺。
  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政理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惇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其于贫富贵贱之地,则养廉远耻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馀,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间,故不得不笃于自修。至于渐摩之久,则果于义者,非强而能也。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欤!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夫《大学》之道,将欲诚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国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则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难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难至者既几矣,则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时,顾所以导之如何尔。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盖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君蒨,相州之东南,得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斋祭之室,诵讲之堂,休息之庐,至于庖湢库厩,各以序为。经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来学者常数十百人。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使筠之士,相与升降乎其中,讲先王之遗文,以致其知,其贤者超然自信而独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则是宫之作,非独使夫来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禄而已。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曾子固徐孺子祠堂记
  汉元兴以后,政出宦者,小人挟其威福,相煽为恶,中材顾望,不知所为。汉既失其操柄,纪纲大坏。然在位公卿大夫,多豪杰特起之土,相与发愤同心,直道正言,分别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至于不容,而织罗钩党之狱起,其执弥坚,而其行弥厉,志虽不就,而忠有馀。故及其既殁,而汉亦以亡。当是之时,天下闻其风、慕其义者,人人感慨奋激,至于解印绶,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百馀年间,擅强大、觊非望者相属,皆逡巡而不敢发。汉能以亡为存,盖其力也。
  孺子于时,豫章太守陈蕃、太尉黄琼,辟皆不就。举有道,拜太原太守,安车备礼,召皆不至。盖忘己以为人,与独善于隐约,其操虽殊,其志于仁一也。在位士大夫,抗其节于乱世,不以死生动其心,异于怀禄之臣远矣,然而不屑去者,义在于济物故也。孺子尝谓郭林宗曰:“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皇宁处?”此其意亦非自足于丘壑,遗世而不顾者也。孔子称颜回:“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孟子亦称孔子:可以进则进,可以止则止,乃所愿则学孔子。而《易》于君子小人消长进退,择所宜处,未尝不惟其时则见,其不可而止,此孺子之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孺子姓徐,名樨,孺子其字也,豫章南昌人。按图记:章水北迳南昌城,西历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历南塘,其东为东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号孺子台。吴嘉禾中,太守徐熙于孺子墓隧种松,太守谢景于墓侧立碑。晋永安中,太守夏侯嵩于碑旁立思贤亭,世世修治,至拓跋魏时,谓之聘君亭。今亭尚存,而湖南小洲,世不知其尝为孺子宅,又尝为台也。予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处结茅为堂,图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宾属拜焉。汉至今且千岁,富贵堙灭者不可称数,孺子不出闾巷,独称思至今,则世之欲以智力取胜者非惑欤?孺子墓失其地,而台幸可考而知,祠之所以视邦人以尚德,故并采其出处之意为记焉。
  ○曾子固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其后曰夷水,《水经》所谓“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道元所谓“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秦昭王二十八年,使白起将攻楚,去鄢百里,立竭,壅是水为渠以灌鄢。鄢,楚都也,遂拔之。秦既得鄢,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筑宜城之大堤为城,今县治是也,而更谓鄢曰故城。鄢人秦,而白起所为渠因不废,引鄢水以灌田,田皆为沃壤,今长渠是也。
  长渠至宋至和二年,久隳不治,而田数苦旱,川饮者无所取。令孙永曼叔率民田渠下者,理渠之坏塞,而去其浅隘,遂完故堨,使水还渠中。自二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毕,田之受渠水者,皆复其旧。曼叔又与民为约束,时其蓄泄,而止其侵争,民皆以为宜也。
  盖鄢水之出西山,初弃于无用,及白起资以祸楚,而后世顾赖其利。郦道元以谓溉田三千馀顷,至今千有馀年,而曼叔又举众力而复之,使并渠之民,足食而甘饮,其馀粟散于四方。盖水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南者其势下,至今千有馀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兴于既废。使水之源流,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也。
  夫水莫大于四渎,而河盖数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济水,又王莽时而绝,况于众流之细,其通塞岂得而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务蹑古人之遗迹,不考夫山川形势、古今之同异,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欤!
  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壤唐公。唐公听之不疑,沮止者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熙宁六年,余为襄州,过京师,曼叔时为开封,访余于东门,为余道长渠之事,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余至而问焉,民皆以谓贤君之约束,相与守之,传数十年如其初也。余为之定著令,上司农。八年,曼叔去开封为汝阴,始以书告之。而是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也。夫宜知其山川与民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余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
  ○曾子固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馀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馀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出官粟,得五万二千馀石,平其价予民。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使氽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明年春,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时。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之。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巨细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诊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余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岂弟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曾子固拟岘台记
  尚书司门员外郎晋国裴君,治抚之二年,因城之东隅,作台以游,而命之曰拟岘台,谓其山溪之形拟乎岘山也。数与其属与州之寄客者游,而间独求记于余。
  初,州之东,其城因大丘,其隍因大溪,其隅因客土,以出溪上。其外连山高陵,野林荒墟,远近高下,壮大闳廓,怪奇可喜之观,环抚之东南者,可坐而见也。然而雨隳潦毁,盖藏弃委于榛丛弗草之间,未有即而爱之者也。君得之而喜,增甓与土,易其破缺,去榛与草,发其亢爽,缭以横槛,覆以高甍,因而为台,以脱埃氛,绝烦嚣,出云气而临风雨。然后溪之平沙漫流,微风远响,与夫浪波汹涌,破山拔木之奔放,至于高桅劲橹,沙禽水兽,下上而浮沉者,皆出乎履舄之下。山之苍颜秀壁,巅崖拔出,挟光景而薄星辰。至于平冈长陆,虎豹踞而龙蛇走,与夫荒蹊聚落,树阴晻暧,游人行旅,隐见而断续者,皆出乎衽席之内。若夫云烟开敛,日光出没,四时朝暮,雨旸明晦,变化之不同,则虽览之不厌,而虽有智者,亦不能穷其状也。或饮者淋漓,歌者激烈,或靓观微步,旁皇徙倚,则得于耳目与得之于心者,虽所寓之乐有殊,而亦各适其适也。
  抚非通道,故贵人富贾之游不至。多良田,故水旱螟媵之灾少。其民乐于耕桑以自足,故牛马之牧于山谷者不收,五谷之积于郊野者不垣,而晏然不知枹鼓之警,发召之役也。君既因其土俗,而治以简静,故得以休其暇日,而寓其乐于此。州人士女,乐其安且治,而又得游观之美,亦将得同其乐也,故予为之记。其成之年月日,嘉祐二年之九月九日也。
  ○曾子固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
  熙宁元年冬,广德军作新门鼓角楼成,太守合文武宾属以落之,既而以书走京师,属巩曰:“为我记之。”巩辞不能,书反覆至五六,辞不获,乃为其文曰:
  盖广德居吴之西疆,故鄣之墟,境大壤沃,食货富穰,人力有馀,而狱讼赴诉,财贡输入,以县附宣,道路回阻,众不便利,历世久之。太宗皇帝在位四年,乃按地图,因县立军,使得奏事专决,体如大邦。自是以来,田里辨争,岁时税调,始不勤远,人用宜之。而门闳隘庳,楼观弗饰,于以纳天子之命,出令行化,朝夕吏民,交通四方,览示宾客,弊在简陋,不中度程。
  治平四年,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钱公辅守是邦,始因丰年,聚材积土,将改而新之。会尚书驾部郎中朱公寿昌来继其任,明年政成,封内无事,乃择能吏,揆时庀徒,以畚以筑,以绳以削,门阿是经,观阙是营,不督不期,役者自劝。自冬十月甲子始事,至十二月甲子卒功。崇墉崛兴,复宇相瞰,壮不及僭,丽不及奢,宪度政理,于是出纳,士吏宾客,于是驰走,尊施一邦,不失宜称。至于伐鼓鸣角,以警昏昕,下漏数刻,以节昼夜,则又新是四器,列而栖之。邦人士女,易其听观,莫不悦喜,推美诵勤。
  夫礼有必隆,不得而杀;政有必举,不得而废。二公于是兼而得之,宜刻金石,以书美实,使是邦之人,百世之下,于二公之德,尚有考也。
  ○曾子固学舍记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自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睢、汴、淮、泗,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会稽之山,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由真阳之泷,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貙虺之聚,与夫雨畅寒燠、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而忧艰也。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与夫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芑苋之羹,隐约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曾子固齐州二堂记
  齐滨泺水,而初无使客之馆。使客至,则常发民调材木为舍以寓,去则彻之,既费且陋。乃为徙官之废屋,为二堂于泺水之上以舍客,因考其山川而名之。
  盖《史记·五帝纪》谓:“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郑康成释:历山在河东;雷泽在济阴;负夏,卫地。皇甫谧释:寿丘,在鲁东门之北;河滨,济阴定陶西南陶丘亭是也。以予考之,耕稼陶渔,皆舜之初,宜同时,则其地不宜相远。二家所释雷泽、河滨、寿丘、负夏,皆在鲁、卫之间,地相望,则历山不宜独在河东也。孟子又谓:“舜,东夷之人。”则陶渔在济阴,作什器在鲁东门,就时在卫,耕历山在齐,皆东方之地,合于《孟子》。按图记,皆谓《禹贡》所称雷首山在河东,妫水出焉。而此山有九号,历山其一号也。予观《虞书》及《五帝纪》,盖舜娶尧之二女,乃居妫油,则耕历山盖不同时,而地亦当异。世之好事者,乃因妫水出于雷首,迁就附益,谓历山为雷首之别号,不考其实矣。由是言之,则图记皆谓齐之南山为历山,舜所耕处,故其城名历城,为信然也。今泺上之北堂,其南则历山也,故名之日历山之堂。
  按图:泰山之北,与齐之东南诸谷之水,西北汇于黑水之湾,又西北汇于柏崖之湾,而至于渴马之崖。盖水之来也众,其北折而西也,悍疾尤甚,及至于崖下,则泊然而止。而自崖以北,至于历城之西,盖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数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齐人皆谓尝有弃糠于黑水之湾者,而见之于此。盖泉自渴马之崖潜流地中,而至此复出也。趵突之泉冬温,泉旁之蔬甲经冬常荣,故又谓之温泉。其注而北,则谓之泺水,达于清河,以人于海,舟之通于齐者,皆于是乎出也。齐多甘泉,冠于天下,其显名者以十数,而色味皆同,以予验之,盖皆泺水之旁出者也。泺水尝见于《春秋》,鲁桓公十有八年,“公及齐侯会于泺”。杜预释:在历城西北,人济。济水自王莽时不能被河南,而泺水之所人者,清河也,预盖失之。今泺上之南堂,其西南则泺水之所出也,故名之曰泺源之堂。
  夫理使客之馆,而辨其山川者,皆太守之事也,故为之识,使此邦之人尚有考也。熙宁六年二月己丑记。
  ○曾子固墨池记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
  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被于来世者如何哉!
  ○曾子固序越州鉴湖图
  鉴湖,一日南湖,南并山,北属州城漕渠,东西距江,汉顺帝永和五年,会稽太守马臻之所为也,至今九百七十有五年矣。其周三百五十有八里,凡水之出于东南者皆委之。州之东,自城至于东江。其北堤,石楗二,阴沟十有九,通民田。田之南属漕渠,北、东、西属江者皆溉之。州之东六十里,自东城至于东江。其南堤,阴沟十有四,通民田。田之北抵漕渠,南并山,西并堤,东属江者皆溉之。州之西三十里,曰柯山斗门,通民田。田之东并城,南并堤,北滨漕渠,西属江者皆溉之。总之,溉山阴、会稽两县十四乡之田九千顷。非湖能溉田九千顷而已,盖田之至江者尽于九千顷也。其东曰曹娥斗门,曰槁口斗门,水之循南堤而东者,由之以人于东江。其西曰广陵斗门,曰新迳斗门,水之循北堤而西者,由之以人于西江。其北曰朱储斗门,去湖最远。盖因三江之上,两山之间,疏为二门,而以时视田中之水,小溢则纵其一,大溢则尽纵之,使人于三江之口。所谓湖高于田丈馀,田又高海丈馀。水少则泄湖溉田,水多则泄田中水人海,故无荒废之田、水旱之岁者也。由汉以来几千载,其利未尝废也。
  宋兴,民始有盗湖为田者。祥符之间二十七户,庆历之间二户,为田四顷。当是时,三司转运司犹下书切责州县,使复田为湖。然自此吏益慢法,而奸民浸起,至于治平之间,盗湖为田者凡八千馀户,为田七百馀顷,而湖废几尽矣。其仅存者,东为漕渠,自州至于东城六十里,南通若耶溪,自樵风泾至于桐鸣十里,皆水广不能十馀丈,每岁少雨,田未病,而湖盖已先涸矣。
  自此以来,人争为计说。蒋堂则谓宜有罚以禁侵耕,有赏以开告者。杜杞则谓盗湖为田者,利在纵湖水,一雨则放声以动州县,而斗门辄发。故为之立石则水,一在五云桥,水深八尺有五寸,会稽主之;一在跨湖桥,水深四尺有五寸,山阴主之。而斗门之钥,使皆纳于州,水溢则遣官视则,而谨其闭纵。又以谓宜益理堤防斗门,其敢田者,拔其苗,责其力以复湖,而重其罚。犹以为未也,又以谓宜加两县之长以提举之名,课其督察,而为之殿赏。吴奎则谓每岁农隙,当僦人浚湖,积其泥涂以为丘阜,使县主役,而州与转运使、提点刑狱督摄赏罚之。张次山则谓湖废,仅有存者,难卒复,宜益广漕路及他便利处,使可漕,及注民田,里置石柱以识之,柱之内禁敢田者。刁约则谓宜斥湖三之一与民为田,而益堤使高一丈,则湖可不开,而其利自复。范师道、施元长则谓重侵耕之禁,犹不能使民无犯,而斥湖与民,则侵者孰御?又以湖水较之,高于城中之水或三尺有六寸,或二尺有六寸,而益堤壅水使高,则水之败城郭庐舍可必也。张伯玉则谓日役五千人浚湖,使至五尺,当十五岁毕,至三尺,当九岁毕。然恐工起之日,浮议外摇,役夫内溃,则虽有智者,犹不能必其成。若日役五千人益堤,使高八尺,当一岁毕,其竹木费凡九十二万有三千,计越之户二十万有六千,赋之而复其租,其势易足。如是,则利可坐收,而人不烦弊。陈宗言、赵诚复以水势高下难之,又以谓宜从吴奎之议,以岁月复湖。当是时,都水善其言,又以谓宜增赏罚之令。其为说如此,可谓博矣。
  朝廷未尝不听用,著之于法。故罚有自钱三百至于千,又至于五万;刑有杖百,至于徒二年:其文可谓密矣。然而田者不止而日愈多,湖不加浚而日愈废,其故何哉?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胜也。
  昔谢灵运从宋文帝求会稽回踵湖为田,太守孟顗不听,又求休皇湖为田,颉又不听,灵运至以语诋之。则利于请湖为田,越之风俗旧矣。然南湖由汉历吴、晋以来接于唐,又接于钱镠父子之有此州,其利未尝废者。彼或以区区之地当天下,或以数州为镇,或以一国自王,内有供养禄廪之须,外有贡输问馈之奉,非得晏然而已也。故强水土之政,以力本利农,亦皆有数,而钱镠之法最详,至今尚多传于人者,则其利之不废,有以也。
  近世则不然。天下为一,而安于承平之故,在位者重举事而乐因循。而请湖为田者,其言语气力往往足以动人。至于修水土之利,则又费财动众,从古所难。故郑国之役,以谓足以疲秦,而西门豹之治邺渠,人亦以为烦苦。其故如此,则吾之吏,孰肯任难当之怨,来易至之责,以待未然之功乎?故说虽博而未尝行,法虽密而未尝举,田者之所以日多,湖之所以日废,由是而已。故以为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胜者,岂非然哉!夫千岁之湖,废兴利害,较然易见。然自庆历以来,三十馀年,遭吏治之因循,至于既废,而世犹莫寤其所以然,况于事之隐微,难得而考者,由苟简之故。而弛坏于冥冥之中,又可知其所以然乎?
  今谓湖不必复者,曰湖田之人既饶矣,此游谈之士为利于侵耕者言之也。夫湖未尽废,则湖下之田旱,此方今之害,而众人之所睹也。使湖尽废,则湖之为田亦旱矣,此将来之害,而众人所未睹者。故曰此游谈之土为利于侵耕者言之,而非实知利害者也。谓湖不必浚者,曰益堤壅水而已,此好辩之士为乐闻苟简者言之也。夫以地势较之,壅水使高,必败城郭,此议者之所已言也。以地势较之,浚湖使下,然后不失其旧,不失其旧,然后不失其宜,此议者之所未言也。又山阴之石则,为四尺有五寸,会稽之石则,几倍之。壅水使高,则会稽得尺,山阴得半,地之洼隆不并,则益堤未为有补也。故曰此好辩之士为乐闻苟简者言之,而又非实知利害者也。二者既不可用,而欲禁侵耕开告者,则有赏罚之法矣;欲谨水之蓄泄,则有闭纵之法矣;欲痛绝敢田者,则拔其苗、责其力以复湖而重其罚,又有法矣;或欲任其责于州县与运使、提点刑狱,或欲以每岁农隙浚湖,或欲禁田石柱之内者,又皆有法矣。欲知浚湖之浅深,用工若干,为日几何;欲知增堤,竹木之费几何,使之安出;欲知浚湖之泥涂积之何所,又已计之矣。欲知工起之日,或浮议外摇,役夫内溃,则不可以必其成,又已论之矣。诚能收众说而考其可否,用其可者,而以在我者润泽之,令言必行,法必举,则何功之不叫成,何利之不可复哉!
  巩初蒙恩,通判此州,问湖之废兴于人,求有能言利害之实者。及到官,然后问图于两县,问书于州与河渠司,至于参核之而图成,熟究之而书具,然后利害之实明。故为论次,庶夫计议者有考焉。熙宁二年冬卧龙斋。
 
 #卷五十七
  ○苏明允木假山记
  木之生,或蘖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渍,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不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无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感也夫!
  ○苏明允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乡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慷慨有节,以度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
  天子在阼,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途。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详,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艽丸,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苏子瞻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々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人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人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献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苏子瞻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苏子瞻游桓山记
  元丰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从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人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马桓魋之墓也。”
  或曰:“鼓琴于墓,礼欤?”曰:“礼也。季武子之丧,曾点倚其门而歌。仲尼,日月也,而魋以为可得而害也。且死为石椁,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将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齿,既已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而况于椁乎?况于从死之臣妾,饭含之贝玉乎?使魋而无知也,余虽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闻余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物化之五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
  二三子喟然而叹,乃歌曰:“桓山之上,维石嵯峨兮;司马之恶,与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维水弥弥兮;司马之藏,与水皆逝兮。”歌阕而去。
  从游者八人:毕仲孙、舒焕、寇昌朝、王适、王遹、王肄、轼之子迈、焕之子彦举。
  ○苏子瞻醉白堂记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
  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途,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
  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力;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廖山冰园池之乐;府有馀帛,廪有馀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谋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达坏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
  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颂其美不厌。以孑乙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既葬,忠彦以告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苏子瞻灵璧张氏园亭记
  道京师而东,水浮浊流,陆走黄尘,陂田苍莽,行者倦厌,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馀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夏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鳖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
  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灵璧,而为此园,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馀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馀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
  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璧,鸡犬之声相闻,幅巾杖履,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将必有日矣。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
  ○苏子由武昌九曲亭记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陀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人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亡,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苏子由东轩记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渭,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人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以颜子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米盐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水升斗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
  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晞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卷五十八
  ○王介甫慈溪县学记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之政,至于受成、献馘、讯囚之事,无不出于学。于此养天下智仁圣义忠和之士,以至一偏一技一曲之学,无所不养。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洁,而其施设已尝试于位而去者,以为之师。释奠、释菜,以教不忘其学之所自。迁徙逼逐,以勉其怠而除其恶。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而所学必皆尽其材。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古之在上者,事不虑而尽,功不为而足,其要如此而已。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
  后世无井田之法,而学亦或存或废。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不复皆出于学。而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至其陵夷之久,则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以祀孔子于天下。斫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为王者象。州县吏春秋帅其属释奠于其堂,而学士者或不与焉。盖庙之作出于学废,而近世之法然也。
  今天子即位若干年,颇修法度,而革近世之不然者。当此之时,学稍稍立于天下矣,犹曰州之士满二百人,乃得立学。于是慈溪之士,不得有学,而为孔子庙如故,庙又坏不治。令刘君在中言于州,使民出钱,将修而作之,未及为而去,时庆历某年也。后林君肇至,则曰:“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而法者,吾不可以毋循也。虽然,吾之人民于此不可以无教。”即因民钱作孔子庙,如今之所云,而治其四旁,为学舍讲堂其中,帅县之子弟,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而兴于学。噫!林君其有道者邪!夫吏者,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此有道者之所能也。林君之为,其几于此矣。
  林君固贤令,而慈溪小邑,无珍产、淫货以来四方游贩之民;田桑之美,有以自足,无水旱之忧也。无游贩之民,故其俗一而不杂;有以自足,故人慎刑而易治。而吾所见其邑之士,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杜君者,越之隐君子,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夫以小邑得贤令,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而进美茂易成之材,虽拘于法,限于势,不得尽如古之所为,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而风俗之成也。夫教化可以美风俗,虽然,必久而后至于善。而今之吏,其势不能以久也。吾虽喜且幸其将行,而又忧夫来者之不吾继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王介甫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
  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名姓。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而自李纮已上至查道,得其名,自扬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其书石而镵之东壁。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得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急务,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
  ○王介甫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在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人之甚寒,问其深,则虽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人,人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人,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王介甫芝阁记
  祥符时,封泰山以文天下之平,四方以芝来告者万数。其大吏,则天子赐书以宠嘉之;小吏若民,辄赐金帛。方是时,希世有力之大臣,穷搜而远采;山农野老,攀缘狙杙,以上至不测之高,下至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于九州四海之间,盖几于尽矣。
  至今上即位,谦让不德,自大臣不敢言封禅,诏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纳于是神奇之产销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其为瑞也。则知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况于行先王之治哉?
  太丘陈君,学文而好奇。芝生于庭,能识其为芝,惜其可献而莫售也,故阁于其居之东偏,掇取而藏之,盖其好奇如此。
  噫!芝一也,或贵于天子,或贵于士,或辱于凡民,夫岂不以时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此予之所以叹也。
  ○王介甫伤仲永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
  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晁无咎新城游北山记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初犹骑行石齿间,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松下草间,有泉,沮洳伏见,堕石井,锵然而鸣。松间藤数十尺,蜿蜒如大蚖其上有鸟,黑如鸲鹆,赤冠长喙,俯而啄,磔然有声。稍西一峰高绝,有蹊介然,仅可步。系马石觜,相扶携而上,篁筿仰不见日。如四五里,乃闻鸡声。有僧布袍蹑履来迎;与之语,咢而顾,如麋鹿不可接。顶有屋数十间,曲折依崖壁为栏楯,如蜗鼠缭绕,乃得出,门牖相值。既坐,山风飒然而至,堂殿铃铎皆鸣。二三子相顾而惊,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且暮皆宿。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迟明皆去。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因追记之。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
 
 #卷五十九
  ○归熙甫项脊轩记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椐,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扉,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陷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熙甫思子亭记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人海。嘉靖壬寅,余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
  余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此余平生之乐事也。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余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邪?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阔,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
  天地运化,与世而迁,生气日漓,曷如古先?浑敦、祷杌,天以为贤;矬陋癔躄,天以为妍。跖年必永,回寿必慳,噫嘻吾儿,敢觊其全?今世有之,死固宜焉。闻昔郗超,殁于贼间,遗书在笥,其父舍旃。胡为吾儿,愈思愈妍?爰有贫士,居海之边,重趼来哭,涕泪潺湲。王公大人,死则无传,吾儿孱弱,何以致然?人自胞胎,至于百年,何时不死,死者万千。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儿,真为可怜。我庭我庐,我简我编,髧彼两髦,翠眉朱颜。宛其绿衣,在我之前,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似邪非邪,悠悠苍天!腊月之初,儿坐阁子,我倚栏杆,池水弥弥。日出山亭,万鸦来止,竹树交满,枝垂叶披。如是三日,予以为祉。岂知斯祥,兆儿之死!儿果为神,信不死矣。是时亭前,有两山茶。影在石池,绿叶朱花。儿行山径,循水之涯,从容笑言,手撷双葩。花容照映,烂然云霞。山花尚开,儿已辞家,一朝化去,果不死邪?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倚尼渠余,白璧可质。大风疾雷,俞老战栗,奔走来告,人棺已失。儿今起矣,宛其在室。吾朝以望,及日之呋;吾夕以望,及日之出。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谲。寥寥长天,阴云四密,俞老不来,悲风萧瑟。宇宙之变,日新日茁,岂曰无之?吾匪怪谲。父子重欢,兹生已毕。於乎天乎,鉴此诚壹!
  ○归熙甫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人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人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
  中丞游宦二十馀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村。
  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尝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尝至暮,怅然而返。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人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
  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归熙甫野鹤轩壁记
  嘉靖戊戌之春,余与诸友会文于野鹤轩。吾昆之马鞍山,小而实奇。轩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饮。稍折而东,多盘石,山之胜处,俗谓之东崖,亦谓刘龙洲墓,以宋刘过葬于此。墓在乱石中,从墓间仰视,苍碧嶙峋,不见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径,蜿蜒出其上,莫测所往,意其间有仙人居也。
  始慈溪杨子器名父创此轩。令能好文爱士,不为俗吏者称名父,今奉以为名父祠。嗟夫名父!岂知四十馀年之后,吾党之聚于此邪?时会者六人,后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来,汲泉煮茗,翻为主人。余等时时散去,士英独与其徒处。烈风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号,可念也。
  ○归熙甫畏垒亭记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余妻之家在焉。余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松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亭旧无名,余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三年,畏垒大熟。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而余居于此,竟日闭户。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呼儿酌酒,登亭而啸,忻忻然,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垒亭记》。
  ○归熙甫吴山图记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人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
  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己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廷,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归熙甫长兴县令题名记
  长兴为县,始于晋太康三年。初名长城,唐武德四年、五年,为绥州、雉州,七年,复为长城;梁开平元年,为长兴;元元贞二年,县为州;洪武二年,复为县,县常为吴兴属。隋开皇、仁寿之间,一再属吾苏州。丁酉之岁,国兵克长兴,耿侯以元帅即今治开府者十馀年。既灭吴,耿侯始去,而长兴复专为县,至今若干年矣。溯县之初,建为长城若干年矣,长城为长兴又若干年矣。旧未有题名之碑,余始考图志,取洪武以来为县者列之。
  呜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于民,以不负千时之委任者盖有矣。而文字缺轶,遂不见于后世;幸而存者,又其书之之略,可慨也。抑其传于后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毁誉之在于当时,又岂尽出于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发愤以修先圣之道而无闻于世则已矣。余之书此,以为后之承于前者,其任宜尔,亦非以为前人之欲求著其名氏于今也。
  ○归熙甫遂初堂记
  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公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扁,以书来求余记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途,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勖偶王,在直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己者。当宋皇祐、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宫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人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慨于中也已。
  ○刘才甫浮山记
  浮山,自东南路人,曰华岩寺。寺在平旷中,竹树殆以万计,而石壁环寺之背,削立千尺人天,其色绀碧相错杂如霞。春夏以往,岚光照游者衣袂。
  逾寺东行,循九曲涧,登山之半,曰金谷岩。大石中空,上下五十尺,东西百有二十尺。装岩为殿,架石为楼,凿壁为石佛,而栖丈六金像于其中。其石宇覆荫佛阁,而宇之峻削直上者犹二丈馀,望之如丹障,四时檐溜滴沥。其左为僧厨,厨亦在岩石之中。岩之北壁有洞,窥之甚黑,以火烛之,深邃殆不可穷。丹障之西,障垂欲尽,石拆而水出,小桥跨之,过桥而巨石塞其口。沿涧曲折,循石罅以人。至其中,则廓然甚广而圆,如覆大瓮,如蜗螺旋折而上。上有复阁,其顶开圆窍见天,飞流从中直下数十尺,如喷珠然。岩底四周皆石岸,可容百人,可步可环坐而观焉。以石击其壁,响处处殊。燃火炮于其中,则如崖崩石裂,声闻十里外。其中承溜为石池,溢而至于岩口,则伏而不见,此所谓滴珠之岩也。若时值冬寒雨雪,或凝为冰柱,屹立岩石之下,尤为瑰丽奇绝,然不常有,盖数十年乃一得之云。
  自滴珠西转,是为闻虚之峰,绿萝岩在焉。峭壁倚天,古藤盘结,石楠、女贞相与鼓侧被之,无寸土而坚。而壁石中拆一罅,水从罅中出,注而为垂虹之井。出金谷而左陟其肩,有大石穹起当道,两枨中虚,如植玉环而埋其半于地。自远望之,天光见其下,如弦月焉。其旁怪石森列,如狮、如象、如鹦鹉甚众,不可名状。而首楞岩在狮石口吻内。其中凿石为几榻,可弈、可饮,可以望江南九华诸峰,如在宇下。自首楞缘仄径西行,有泉滴沥不断者,上方岩也。往时泉漫流,悬注金谷之额。自岩僧凿石连枧,引其水人厨,而金谷之檐溜微矣。自上方复西行,有圩陂,广可数亩,其形如漏卮,其口则滴珠之飞流所自来也。
  自华严之寺西行,径山麓田野中,至松坪,人之甚深而隐。背金谷而当山之豁者,会胜岩也。岩纵三十尺,横五十尺,即岩内为殿,而架阁于其右。一日坐阁上,值大雷雨,云雾窈冥,阁前老松数十株,隐见云际,森然如群龙欲上腾之状。自岩左拾级而上,为堂三间,曰九带之堂,石三面抱之。门外植四松,松下则会胜之檐溜也。会胜之右,有岩曰松涛,有洞曰三曲。洞中乳石成柱,委宛覆折,而古木苍藤,蔽亏掩映,冬夏常蔚然。有泉冷然出其下,南流人峡中。而朝肠洞在峡西石壁之半,梯之以登,至亭午日景始去。自会胜左出,石壁西向,岩洞鳞次,曰栖真,曰栖隐,曰翠华,曰枕流。而五云岩在翠华之上,望之如层楼。至壁之将尽,则嵌石覆出如廊,廊西乳石下垂,如象蹄,对峙为柱者二,如辟三门焉。金谷岩洞类宫廷,会胜廊成列肆。自三门南出,有石龙蜿蜒南行数百丈,人亭其上,左右皆俯临大壑,群木覆之,溪水自阴翳中流去,锵然有声。自三门左转,一径甚狭,垂泉为帘者,雷公洞也。中有石池,以闽人雷鲤读书于此,故名。自会胜迤西而北,人石门,则山之顶也。其上平旷,天池出焉。有大小三天池,菰蒲被之,虾鱼群戏于其中。又有大石坦夷,上可立千人。石理成芙蕖,经雨则红艳如绘。石尽则菜畦麦陇,弥望如在原野。畦陇尽则又出石骨坡陀,其侧可以俯瞰连云之峡,而危险不可下。
  连云峡在会胜石龙之西,峡三方皆石壁如城,而阙其西南一面,有岩在峡口之右,石罅如蜂房。架有为寺,凿石为磴而登之。冬时得南日最暖。自寺左行,有崖巍然高覆,其承雨溜者,岁久正黑;雨所不到,石色犹赭。赭黑相间,斑驳不可状。崖腹有岩曰野同。自野同又左,崖檐有泉悬注,侧足循危径以行,人在悬泉之内。至峡之将尽,有岩,石理凹凸纤密,如浮沤,如浪波之沄沄。而崖檐之泉,铿訇击越,如闻风涛之声,名之曰海岛。
  出连云之峡,又西北行,有岩曰壁立之岩。即岩内为殿,而于其前架楼以居。其上有重岩,曰石楼;其下有井,不涸。其前有石台,台之下有洞曰鼎炉。其右有泉,自峡而出,曰桃花之涧。跨涧为桥。涧以全石为底,雨后泉穿桥而堕。游其下者,自鼎炉以趋桃花之洞,则必越涧之委,仰见飞流如喷雪,其声轰然,人语不能相闻也。逾桥而西,有岩,石壁陡立不可人。乃穴石为门,架石为楼而居之,名之曰啸月。循其西壁而转,有小洞。洞内石穴如蜂房,其数盖百有八,名之曰总岩。壁立之右,有岩曰半月。折而北,有岩高敞曰西封。旧有大石,可罗百席,石工采其石以去,既久而洼,积水深二丈焉。旁岩三,不知其名,皆可游。又其西,则云锦廊也。自壁立之左南出,石壁峭削不可攀。好事者凿石为磴,磴才受足,凡百馀级,五折而上,名之曰绕云之梯。自壁立来者,上梯以间天池;自会胜来者,下梯以趋壁立。绕云之南,有岩曰披云。登其梯之半,其旁有洞曰戛玉。
  浮山在桐城县治之东九十里。登山而望之,盖东西南北皆水汇,而山石嵽嵲空虚,几欲乘风而去,故名之曰浮山。是山也,自樯山迤逦而来,北起而为黄鹄峰。峰之西,石壁削立千尺,上丰而下敛,其势欲倾。有洞在其上曰金鸡,大如车轮,四分石壁,而金鸡高得其三,崭绝不可登。当其蹙然下敛,有二岩,曰毕陶,临水而幽;曰晚翠,日西夕则岩受之,盖与朝畅之洞平分一日云。黄鹄之南,有岩曰摘星,地峻而险,其径不容足。岩之前有绝涧横焉,游者皆苦其难至。自摘星而下,其石有瓮岩,其口隘而其腹甚广。其左有两石屹立,高数丈,中距二尺许,若人斧以斯之者,名之曰夹桅之石。石之右,断虹峡也。峡中有洞曰涵苍,曰横云。
  自黄鹄东南复起而为妙高峰。妙高者,浮山之最高处也。峰之半有岩曰凌霄,登之则飞鸟皆在其下。自妙高之凌霄折而下,至西北直上,又得醉翁之岩。下临平原,其岩石覆压欲坠,有僧构而居之,窗棂皆如支柱然。中有泉,甘冽异于他水。其旁有关岩,他岩三面石,而此独四面,一户一牖,皆石以为之。
  自妙高东南再起而为馀莱峰。馀莱之南,则华严之背,所谓石壁削立千尺者也。壁有洞二:曰定心,曰宝藏。自定心、宝藏而东,有洞二:曰长虹,曰剑谷。登妙高、馀莱之巅,其间多大石,皆奇。有一石直立馀莱峰上,当额一孔如秦碑,而其下方石整立,如连屏摺叠,烺然可数。
  自黄鹄北迤,是为翠微峰。翠微峰之西南壑中,其水流而为胡麻溪。由石龙之左,循溪以人,其石壁之洞有三:曰深遥,曰石驻,曰蛾眉;折而南,有小峡,峡有岩曰谈玄。出峡而北,有石梁二,相并而跨于溪上。溪以全石为底,而仰承二梁为一石,名之曰仙人之桥。雨则登桥而下见溪水之奔流,霁则桥下可通往来,可罗几榻而居之。
  自翠微之东别起而为抱龙峰。抱龙与馀莱并峙金谷之前,金谷则黄鹄之东面也。登抱龙之颠有大石,上平如砥,曰露台,四望无所蔽,而风自远来甚劲,立其上则人辄欲仆。台之后,有洞穹然跨峰之脊,左右豁达。自东人,则西见山之林壑;自西人,则东见野之原隰。台前有老松,松干虬曲,盖千岁物云。
  自翠微西衍,是为翠盖峰。自翠盖转而西南,则会胜、连云、壁立、啸月诸岩也。自啸月而更西北,浮山之西面也。从其西以望之,山如石几,正方,而丹丘、一掌二岩,并立方几之下。山之北,戴土无岩洞。而山中有青鸟,其声百啭,独时时往来于白云、金谷之间,他山未之见也。又有鸟,状类博劳,日将人则鸣,其声如木鱼。
  ○刘才甫窦祠记
  桐城县治之西北有窦祠,邑之人所建以祀蜀人窦成者也。明之亡,流贼将破桐城,成有救城功,故邑人戴其德,而建祠以祀之也。
  当是时,贼攻城甚急,城坚不可卒下,贼时去时来。巡抚安庆等处部将廖应登,率蜀兵三千人为防御。时贼不在,应登将兵往庐州,经舒城,方解鞍憩息,而贼骑突至,遂劫应登去。贼顾谓应登曰:“今欲诱降桐城,汝卒中谁可遣者?”应登曰:“宜莫如窦成。”贼问成:“若能往否?”成许之,无难色。贼遂以二卒持兵夹成,拥至城下,使登高阜呼城守而告之。成谛视,见所与相识者,乃大呼曰:“我廖将军麾下窦成也。贼胁我诱若令降,若必无降!若谨守若城,且急使人请援。贼今穿洞,洞皆石骨不可穿,计穷且去矣。”夹成之二卒,猝出不意,相顾惊愕,遂以刀劈其头,脑出而死。自是守兵始无降贼意,益昼夜谨护城,而密使人之安庆请援,援至而城赖以全。
  当明之季世,流贼横行,江之北鲜完邑焉,而桐以蕞尔独坚守得全,虽天命,岂非人力哉!成本武夫悍卒,然能知大义,不为贼屈,捐一身之死,以卒全一邑数万之生灵,有功德于民,则庙而食之宜矣。彼其受专城之寄、百里之命,君父之恩至深且渥也,贼未至而开门迎揖者,独何心欤!夫以一卒之微,而使一邑之缙绅大夫莫不稽首跪拜其前,岂非以义邪?又况士君子之杀身以成仁者哉!
  吾观有明之治,常贵土而贱民。诵读草茅之中,一日列名荐书,已安富而尊荣矣。系官于朝,则其尊至于不可指;而百姓独辛苦流亡,无所控诉。然卒亡明之天下者,百姓也。后之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刘才甫游凌云图记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非山水之能娱人,而知者仁者之心,常有以寓乎此也。天子神圣,天下无事,百僚庶司,咸称厥职。乃以莅政之馀暇,翛然自适于山岨水涯,所以播国家之休风,鸣太平之盛事,施广誉于无穷者也。
  南方故山水之奥区,而巴蜀峨眉,尤为怪伟奇绝。昔苏子瞻浮云轩冕,而愿得出守汉嘉,以为凌云之游。古之杰魁之士,其纵恣倘佯而不可羁縻以事者,类如此与?
  吾友卢君抱孙,以进士令蜀之洪雅,地小而僻,政简而明,民安其俗,从容就理。于是携童幼,挈壶觞,逶迤而来,攀缘以登,坐于崇冈积石之间,超然远瞩。邈然澄思,飘飘乎遗世之怀,浩浩乎如在三古以上,于时极乐。既归里闲居,延请工画事者,画卢公载酒游凌云也。
  古今人不相及矣。昔之人所尝有事者,今人未必能追步之也。乃子瞻之有志焉而未毕者,至卢君而遂能见之行事,则夫卢君之施泽于民,其亦有类于古人之为之邪?于是为之记。
 
 #卷六十
  ○扬子云州箴十二首
  △冀州牧箴
  洋洋冀州,鸿原大陆。岳阳是都,岛夷皮服。潺湲河流,夹以碣石。三后攸降,列为侯伯。降周之末,赵、魏是宅。冀州麋沸,炫沄如汤。更盛更衰,载纵载横。陪臣擅命,天王是替。赵、魏相反,秦拾其敝。北筑长城,恢夏之场。汉兴定制,改列藩王。仰览前世,厥力孔多。初安如山,后崩如崖。故治不忘乱,安不忘危。周宗自怙,云焉有予隳?六国奋矫,渠绝其维。牧臣司冀,敢告在阶。
  △扬州牧箴
  矫矫杨州,江、汉之浒。彭蠡既猪,阳鸟攸处。橘柚羽贝,瑶琨筿荡。闽越北垠,沅湘攸往。犷矣淮夷,蠢蠢荆蛮。翩彼昭王,南征不旋。人咸踬于垤,莫踬于山。咸跌于污,莫跌于川。明哲不云我昭,童蒙不云我昏。汤、武圣而师伊、吕,桀、纣悖而诛逄、干。盖迩不可不察,远不可不亲。靡有孝而逆父,罔有义而忘君。泰伯逊位,基吴绍类。夫差一误,泰伯无祚。周室不匡,句践人霸。当周之隆,越裳重译。春秋之末,侯甸畔逆。元首不可不思,股肱不可不孳。尧崇屡省,舜盛钦谋。牧臣司扬,敢告执筹。
  △荆州牧箴幽幽巫山,在荆之阳。江、汉朝宗,其流汤汤。夏君遭洚,荆、衡是调。云梦涂泥,包匦菁茅。金玉砥砺,象齿元龟。贡篚百物,世世以饶。战战栗栗,至桀荒溢。曰我在帝位,若天有日。不顺庶国,孰敢予夺!亦有成汤,果秉其钺。放之南巢,号之以桀。南巢茫茫,包楚与荆。风栗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后服,无道先强。世虽安平,无敢逸豫。牧臣司荆,敢告执御。
  △青州牧箴
  茫茫青州,海岱是极。盐铁之地,铅松怪石。群水攸归,莱夷作牧。贡篚以时,莫怠莫违。昔在文武,封吕于齐。厥土涂泥,在丘之营。五侯九伯,是讨是征。马殆其衔,御失其度。周室荒乱,小白以霸。诸侯佥服,复尊京师。小白既没,周卒陵迟。嗟兹天王,附命下土。失其法度,丧其文武。牧臣司青,敢告执矩。
  △徐州牧箴
  海岱伊淮,东海是渚。徐州之土,邑于海宇。大野既潴,有羽有蒙。孤桐蠙珠,泗、沂攸同。实列藩蔽,侯卫东方。民好农蚕,大野以康。帝癸及辛,不祗不恪,沉湎于酒,而忘其东作。天命汤、武,剿绝其绪祚。降周任姜,镇于琅琊。姜氏绝苗,田氏攸都。事由细微,不虑不图。祸如丘山,本在萌芽。牧臣司徐,敢告仆夫。
  △兖州牧箴
  悠悠济河,兖州之寓。九河既道,雷夏攸处。草繇木条,漆丝絺纻。济漯既通,降丘宅土。成汤五徙,卒都于亳。盘庚北渡,牧野是宅。丁感雊雉,祖己伊忠。爰正厥事,遂绪高宗。厥后陵迟,颠覆厥绪。西伯戡黎,祖伊奔走。致天威命,不恐不震。妇言是用,牝鸡是晨。三仁既知,武果戎殷。牧野之禽,岂复能耽?甲子之朝,岂复能笑?有国虽久,必畏天咎。有民虽长,必惧人殃。箕子欷欺,厥居为墟。牧臣司兖,敢告执书。
  △豫州牧箴
  郁郁荆山,伊洛是经。荥播臬漆,惟用攸成。田田相孥,庐庐相距。夏、殷不都,成周攸处。豫野所居,爰在鹑墟。四隩咸宅,寓内莫如。陪臣执命,不虑不图。王室陵迟,丧其爪牙。靡哲靡圣,捐失其正。方伯不维,韩卒擅命。文武孔纯,至厉作昏。成康孔宁,至幽作倾。故有天下者,毋曰我大,莫或余败;毋曰我强,靡克余亡。夏宅九州,至于季世。放于南巢,成康太平;降及周微,带蔽屏营。屏营不起,施于孙子。至赧为极,实绝周祀。牧臣司豫,敢告柱史。
  △雍州牧箴
  黑水西河,横截昆仑。邪指阊阖,画为雍垠。上侵积石,下碍龙门。自彼氐、羌,莫敢不来庭,莫敢不来匡。每在季主,常失厥绪。侯纪不贡,荒侵其宇。陵迟衰微,秦据以戾。兴兵山东,六国颠沛。上帝不宁,命汉作京。陇山以徂,列为西荒。南排劲越,北启强胡。并连属国,一护攸都。盖安不忘危,盛不讳衰。牧臣司雍,敢告缀衣。
  △益州牧箴
  岩岩岷山,古曰梁州。华阳西极,黑水南流。茫茫洪波,鲧堙降陆。于时八都,厥民不限。禹导江、沱,岷、皤启乾。远近底贡,磬错砮丹。丝麻条畅,有粳有稻。自京徂畛,民攸温饱。帝有桀、纣,湎沉颇僻。遏绝苗民,灭夏、殷绩。爰周受命,复古之常。幽、厉夷业,破绝为荒。秦作无道,三方溃叛。义兵征暴,遂国于汉。拓开疆宇,恢梁之野。列为十二,光羡虞、夏。牧臣司梁,是职是图。经营盛衰,敢告士夫。
  △幽州牧箴
  荡荡平川,惟冀之别。北阸幽州,戎、夏交逼。伊昔唐、虞,实为平陆。周末荐臻,迫于獯鬻。晋失其陪,周使不徂。六国擅权,燕、赵本都。东限獩貊,羡及东胡。强秦北排,蒙公城壃。大汉初定,介狄之荒。元戎屡征,如风之腾。义兵涉漠,偃我边萌。既定且康,复古虞、唐。盛不可不图,衰不可或忘。堤溃蚁穴,器漏针芒。牧臣司幽,敢告侍旁。
  △并州牧箴
  雍别朔方,河水悠悠。北辟獯鬻,南界泾流。画兹朔土,正直幽方。自昔何为,莫敢不来贡,莫敢不来王。周穆遐征,犬戎不享。爰貊伊德,侵玩上国。宣王命将,攘之泾北。宗周罔职,日用爽蹉。既不俎豆,又不干戈。犬戎作难,毙于骊阿。太上曜德,其次曜兵。德兵俱颠,靡不悴荒。牧臣司并,敢告执纲。
  △交州牧箴
  交州荒裔,水与天际。越裳是南,荒国之外。爰自开辟,不羁不绊。周公摄祚,白雉是献。昭王陵迟,周室是乱。越裳绝贡,荆楚逆叛。四国内侵,蚕食周宗。臻于季赧,遂人灭亡。大汉受命,中国兼该。南海之宇,圣武是恢。稍稍受羁,遂臻黄支。杭海三万,来牵其犀。盛不可不忧,隆不可不惧。顾瞻陵迟,而忘其规摹。亡国多逸豫,而存国多难。泉竭中虚,池竭濒干。牧臣司交,敢告执宪。
  ○扬子云酒箴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人口,藏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軎碍,为所畾,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人两宫,经营公家。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崔子玉座右铭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勿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柔弱生之徒,老氏戒刚强。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张孟阳剑阁铭
  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过彭、碣,高逾嵩、华。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不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灭,刘氏衔璧。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益。
  ○韩退之五箴(并序)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游箴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早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饱而嬉,蚤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言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辨,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牛邪!△行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勿思。
  △好恶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仇维比,维狂维愧。于身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
  △知名箴
  内不足者,急于人知。霈焉有馀,厥闻四驰。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晔哗。昔者子路,唯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揜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揜以媒怨。汝曾不悟,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
  ○李习之行已箴
  人之爱我,我度于义。义则为朋,否则为利。人之恶我,我思其由。过宁不改,否又何仇?仇实生怨,利实害德。我如不思,乃陷于惑。内省不足,愧形于颜。中心无他,曷畏多言?惟咎在躬,若市于戮。慢虐自他,匪汝之辱。昔者君子,惟礼是持。自小及大,曷莫从斯?苟远于此,其何不为!事之在人,昧者亦知。迁焉及己,则莫之思。造次不戒,祸焉可期。书之在侧,以作我师。
  ○张子西铭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苏子瞻徐州莲华漏铭
  故龙图阁直学士、礼部侍郎燕公肃,以创物之智,闻于天下,作莲华漏,世服其精。凡公所临必为之,今州郡往往而在,虽有巧者莫能损益。而徐州独用瞽人卫朴所造,废法而任意,有壶而无箭,自以无目而废天下之视,使守者伺其满,则决之而更注,人莫不笑之。国子博士傅君裼,公之外曾孙,得其法为详,其通守是邦也,实始改作,而请铭于轼。铭曰:
  人之所信者,手足耳目也。目识多寡,手知重轻。然人未有以手量而目计者,必付之度量与权衡,岂不自信而信物?盖以为无意无我,然后得万物之情。故天地之寒暑,日月之晦明,昆仑旁薄于三十八万七千里之外,而不能逃于三尺之箭,五斗之瓶。虽疾雷霾风,雨雪昼晦,而迟速有度,不加亏赢。使凡为吏者,如瓶之受水;不过其量;如水之浮箭,不失其平;如箭之升降也,视时之上下,降不为辱,升不为荣。则民将靡然而心服,而寄我以死生矣。
  ○苏子瞻九成台铭
  韶阳太守狄咸,新作九成台,玉局散吏苏轼为之铭曰:
  自秦并天下,灭礼乐,《韶》之不作盖千三百二十有三年。其器存,其人亡,则《韶》既已隐矣,而况于人器两亡而不传!虽然,《韶》则亡矣,而有不亡者存,盖尝与日月寒暑、晦明风雨并行于天地之间。世无南郭子綦,则耳未尝闻地籁也,而况得闻天籁!使耳闻天籁,则凡有形有声者,皆吾羽旄、干戚、管磬、匏弦。尝试与子登夫韶石之上,舜峰之下,望苍梧之眇莽,九疑之联绵,览观江山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鸟兽之鸣号,众窍之呼吸,往来唱和,非有度数而均节自成者,非《韶》之大全乎?上方立极以安天下,人和而气应,气应而乐作,则夫所谓《箫韶》九成,来凤鸟而舞百兽者,既已灿然毕陈于前矣。
 
 #卷六十一
  ○扬子云赵充国颂
  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猖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喻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罕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营平守节,屡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西戎,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诗人歌功,乃列于《雅》。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韩退之子产不毁乡校颂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以礼相国,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於呼!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柳子厚伊尹五就桀赞
  伊尹五就桀,或疑曰:汤之仁闻且见矣,桀之不仁闻且见矣,夫胡去就之亟也?柳子曰:恶!是吾所以见伊尹之大者也。彼伊尹,圣人也。圣人出于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者为尧、舜,而吾生人尧、舜人矣。”退而思曰:“汤诚仁,其功迟;桀诚不仁,朝吾从而暮及于天下可也。”于是就桀。桀果不可得,反而从汤。既而又思曰:“尚可十一乎使斯人蚤被其泽也。”又往就桀。桀不可,而又从汤,以至于百一、千一、万一,卒不可,乃相汤伐桀,俾汤为尧、舜,而人为尧、舜之人。是吾所以见伊尹之大者也。仁至于汤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不然,汤、桀之辨,一恒人尽之矣,又奚以憧憧圣人之足观乎?吾观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作《伊尹五就桀赞》:
  圣有伊尹,思德于民。往归汤之仁,曰仁则仁矣,非久不亲。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复反亳殷。犹不忍其迟,亟往以观,庶狂作圣,一日胜残。至千万冀一,卒无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陌,黜桀尊汤,遗民以完。大人无形,与道为偶,道之为大,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既得其仁,犹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呜乎远哉!志以为诲。
  ○苏子瞻韩斡画马赞
  韩幹之马四:其一在陆,骧首奋鬛,若有所望,顿足而长鸣。其一欲涉,尻高首下,择所由济,蹐而未成。其二在水,前者反顾,若以鼻语;后者不应,欲饮而留行。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无箠策;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皆中度程,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无营。
  ○苏子瞻文与可飞白赞
  呜呼哀哉!与可,岂其多好,好奇也与?抑其不试故艺也?始予见其诗与文,又得见其行、草、篆、隶也,以为止此矣。既没一年,而复见其飞白,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于如此,而余乃今知之,则余之知与可者固无几,而其所不知者,盖不可胜计也。呜呼哀哉!
 
 #卷六十二
  ○淳于髡讽齐威王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髡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卺,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莫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籍,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屈原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挎以练要兮,长颇颔亦何伤。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々。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时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夸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人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人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鮌幸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夸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殖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严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悒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须臾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蜚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又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班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贻。吾令丰隆乘云兮,求虑妃之所在。解佩壤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缅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槃。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娥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鸟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索琼茅以筵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汝?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美恶?人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理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蠖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皋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鸨鸩之先鸣兮,使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亮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谓兮,栋又欲充其佩帏。既干进而务人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蓠。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糜以为长。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软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蝓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屈原九章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胱。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也。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仇也。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辜以遇罚兮,亦非余之所志也。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哈也。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诧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诧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饨饨。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惩热羹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婢直而不豫兮,鮌功用而不就。”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乃知其信然。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欲值侗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欲横奔而失路兮,盖坚志而不忍。背膺胖以交捅兮,心郁结而纡轸。捣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播江蓠与灌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挢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屈原九章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欺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龄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人溆浦余值侗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狄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诧傺,忽乎吾将行兮。
  ○屈原九章哀郢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量吾以行。发郢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余所蹠。顺风波而流从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度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忧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披离而鄣之。彼尧舜之抗行兮,嘹杳杳其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日: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屈原九章抽思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愿遥赴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
  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夸。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々。历兹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何独乐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少歌曰: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情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倡曰: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夸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逴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乱曰:长濑湍流,溯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低侗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容,实沛徂兮。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道思作颂,聊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屈原九章怀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旬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利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巧僵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处幽兮,蠓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簸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桀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逻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拂,道远忽兮。曾吟恒悲,永叹喟兮。世既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将焉程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屈原九章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圜实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组宜修,婷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过失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原九章悲回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况。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芳椒以自处。曾献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已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技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人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轨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陵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霓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雾雾。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瞰雾兮,隐蚊山之清江。惮涌湍之磋磋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蛇之焉止。飘幡幡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不去兮,刻著志之无适,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惕惕。浮江淮而人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屈原九章思美人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晟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指嶓冢之西隈兮,与纁黄以为期。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似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冯而不俟。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熏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说兮,人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屈原九章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嬉。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厖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以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讟谤而见尤。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临江、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独鄣壅而蔽隐兮,使贞臣而无由。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甯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节兮,或池谩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人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泛泔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卷六十三
  ○屈原远游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沉浊之污秽兮,独菀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恍而永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至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寝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绝氛埃而淑邮兮,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时之代序兮,曜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乡风而舒情。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人而粗秽除。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曰:道可受兮,而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淈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夕唏余身兮九阳。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顺以脱颜兮,精醇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集重阳人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骑胶葛以杂乱兮,班曼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陵天地以径度。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皇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揽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时暧逮逵其党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欲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揭挢。内欣欣而自美兮,聊愉娱以淫乐。
  涉青云以泛滥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指炎帝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览方外之荒忽兮,沛氵罔漾而自浮。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虙妃。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列螭象而并进兮,形醪虬而逶蛇。雌霓便娟以曾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裴回。舒并节以驰骛兮,追绝垠乎寒门。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召黔赢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太初而为邻。
  ○屈原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蔽鄣于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呢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抗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屈原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稿。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阊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万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泪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复与言。
 
 #卷六十四
  ○宋玉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懭恨兮,去故而就新。坎懔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嗈嗈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悲忧穷蹙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儋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驾兮而归,不得见兮心悲。倚结令兮太息,涕潺湲兮沾轼。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委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坎傺而沉藏。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彷佛而委黄。箾櫹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怔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扬。以为君独服此蕙兮,嗟无以异于众芳。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干?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駶跳而远去。凫雁皆唼夫粱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难人。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欲寂寞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霰雪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兮与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径往兮,路壅绝而不通;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厌按而学诵;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而不得见乎阳春。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晼晚其将人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中僭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翏廓而无处。事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阴曀而莫达。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料而愿忠兮,或耽点而污之。尧舜之抗行兮,嘹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愿沉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甯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訾之?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饨饨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々。属雷师之阗阗兮,道飞廉之衙衙。前轻京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宋玉风赋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宋玉对曰:“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
  王曰:“夫风始安生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蓣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扬熛怒。轰轰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旬涣粲烂,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陵高城,人于深宫。邸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蘅,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帏,经于洞房,乃得为大王之风也。故其风中人状,直僭凄琳栗,清凉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王曰:“善哉论事!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垛,吹死灰,骇溷浊,扬腐馀,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溷郁邑,驱温致湿,中心惨怛,生病造热,中唇为胗,得目为蔑,啖齰嗽嚄,死生不卒。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宋玉高唐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观,号曰‘朝云’。”王曰:“朝云始出,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对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邸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人。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不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蟀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磥々而相摩兮,营震天之盖々。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裔。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
  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鳣鲔,交积纵横。振鳞奋翼,蜲々蜿蜿。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叶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暗蔼。东西施翼,猗犯丰沛。绿叶紫裹,朱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蟥巑岏,裖陈硙硙。盘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牾,背穴偃蹠。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似砥柱,在巫山之下。仰视山巅,肃何芊芊,炫耀虹霓。俯视青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继继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上至观侧,地盖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芷蕙,江蓠载菁。青荃、夜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天天。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苍螭。垂旒旌,旆合谐。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憷悷憯凄,胁息增欷。于是乃纵猎者,基址如星。传文盲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罕不倾。涉漭漭,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弭节奄忽,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之,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霓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宋玉神女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尔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王曰:“状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花,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隋被服,侻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五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嘹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婉姻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倦倦。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乎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结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于是摇珮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暗然而冥,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襄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于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
  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试为寡人说之。”
  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
  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宋玉对楚王问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篱之鹦,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
  “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楚人以弋说顷襄王
  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顷襄王闻,召而问之。对曰:“小臣之好射鶀雁罗聋,小矢之发也,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因大王之贤,所弋非直此也。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战国。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邹费、郯、邳者,罗鸗也;外其馀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土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夕之乐也,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还射圉之东,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且魏断二臂,颠越矣,膺击郯国,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绮缴兰台,饮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则出宝弓,碧新缴,射噣鸟于东海,还盖长城以为防,朝射东莒,夕发狈丘,夜加即墨,顾据午遭,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翅,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此再发之乐也。若夫泗上十二诸侯,左萦而右拂之,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顾病,则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王出宝弓,碧新缴,涉鄳塞,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劳民休众,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翅,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于是顷襄王遣使于诸侯,复为从,欲以伐秦。
  ○庄辛说襄王
  庄辛谓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泆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妖祥乎?”庄辛曰:“臣诚见其必然者也,非敢以为国妖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国必亡矣。臣请避于赵,淹留以观之。”
  庄辛去之赵,留五月,秦果举鄢、郢、巫、上蔡、陈之地,襄王流掩于城阳。于是使人发驺,征庄辛于赵。庄辛曰:“诺。”庄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厂
  庄辛对曰:‘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堕于公子之手。
  “夫黄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喝鳝鲤,仰啮{艹陵}衡,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飖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卢,治其缯缴,将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礛磻,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故昼游乎江湖,夕调乎鼎鼐。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游乎巫山,饮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
  襄王闻之,颜色变怍,身体战栗,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君,与淮北之地。
 
 #卷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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