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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酒店-阿加莎

_6 阿加莎(英)
  “你认识他?”
  “对,我们都对他很熟,他已经给了我们很多麻烦。他是个狡猾的商人,从来不让我们抓到任何把柄,他对法律非常熟悉,能钻任何法律的漏洞,所以他反而有理得很,那种人就写得出‘逃避法网百法’之类的书。不过谋杀——尤其是有组织地杀人——应该不是他拿手的本事。”
  “现在我已经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你,你能不能根据这个采取行动呢?”
  李俊巡官摇摇头。
  “不行,第一,你们谈话的时候没有证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口否认!而且,他说人可以拿任何东西打赌也没有错,他打赌某人会死,结果不管输赢,他又有什么罪呢?除非我们确实能证明布莱德利跟罪行有关——我想,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耸耸肩,顿一顿,又说:
  “你在马区狄平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姓威纳博的人?”
  “有啊,”我说:“有一天,我跟别人一起到他家吃午餐。”
  “喔?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噢,印象很深,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残废了。”
  “嗯,是小儿麻痹症吧?”
  “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走动,不过行动不便反而好像使他决心更好好享受人生。”
  “把你知道关于他的事都告诉我。”
  我形容了威纳博的房子、他的艺术珍藏、以及他有兴趣的事。
  李俊巡官说:“真可惜。”
  “可惜什么?”
  他淡淡地说:“可惜他是个残废。”
  “请恕我冒昧,可是你是不是绝对肯定他是残废呢?他有没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百分之百肯定。他的主治医生是住在哈理街的陶岱尔爵士,是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陶岱尔爵士向我们保证,他的双脚确实瘫痪了。咱们的小奥斯本先生也许肯定威纳博就是那天晚上跟在高曼神父背后的人,可是他错了。”
  “我懂了。”
  “我说过,可惜威纳博先生残废了,不然像他那种人真的很可能计划出杀人组织之类的事。”
  “嗯,我也这么想。”
  李俊巡官用食指在桌上画着一圈又一圈的圆圈,然后忽然抬头说:
  “让我们把所有资料整理一下,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有一个专门替人除掉眼中钉的组织存在。这个组织并不使用暴力,它不雇用流氓或者枪手……从死者身上,也看不出任何暴毙的迹象。除了你提到的那三位死者之外,我们也知道另外有一些人死的时候非常自然,可是的确有人因为他们的死得到不少好处。可是别忘了,那些人实在太狡猾、太狡猾了。不管是什么人想出来的,脑筋都实在太好了。我们只知道几个零零星星的名字,而且天知道另外到底还有多少——这件事牵涉得实在太广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就只知道一个垂死的女人,为了求得心安所偶然说出的几个名字。”
  他生气地摇摇头,又说:
  “这个叫塞莎·格雷的女人,你说她曾经跟你吹嘘她的‘法力’!哼!她这么做偏偏就能逍遥法外!不管她自称她的法力能做什么,可是在法律上来说,她都没有罪。我们调查过,她始终没有靠近过那些死者,也没有寄过有毒的巧克力之类的东西给他们。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施展精神感应术!哼!要是在法庭上这么告诉法官,一定会引来一阵大笑!”
  我喃喃道:“可是庐和恩格斯却没笑,天国中的任何一位也都没有笑。”
  “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在引‘不朽的时刻’里的一句话。”
  “嗯,可是一点都没错,地狱的魔鬼全都在笑,天堂的主人却不会笑。这件事——‘邪恶’的事,伊斯特布鲁克先生。”
  “对,”我说:“现在我们都不用这个形容词了,可是用在这里实在太恰当了,所以——”
  “嗯?”
  李俊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
  我脱口而出:“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更了解这件事,我和一个朋友想了一个计划,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
  “我会判断。”
  “首先,你刚才说过,你也相信有我们所说的那种组织存在,而且的确发挥了一些效力。”
  “不错。”
  “但是你却不知道它怎么发挥效力?第一个步骤我已经知道了,我所谓的‘顾客’约略听过那个组织,然后奉命到伯明罕去找布莱德利先生,最后决定放手去做,于是和布莱德利先生订好合约,又奉命到‘白马’去。可是接下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白马’到底玩什么花样呢?一定要有人亲自去查查。”
  “说下去。”
  “除非我们确实知道塞莎·格雷做了些什么,就没办法继续追查下去。你的法医吉姆·柯立根说,这种念头完全是胡说八道——可是事实上是吗?李俊巡官,是吗?”
  李俊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任何神智正常的人也都会这么回答——‘是的,当然是的。’——可是我现在是以私人身分跟你交谈,过去几百年里,发生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七十年前,有人相信伦敦国会大厦钟楼上的钟敲过十二之后,还能再亲耳听到它敲十二下,而且不是欺诈行为?但是那个钟只敲过一遍,而不是两遍,耳朵所听到的声音是两种不同的声波造成的?有人相信坐在自己家里的起居室,连电线都没有,就能听到几千里以外的人说话吗?你相不相信——喔!太多事了,现在连小孩子都习以为常的事,几十年前却是很不可思议。”
  “换句说,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你问我,塞莎·格雷有没有办法动动眼珠,陷入出神状态就杀掉人?我会回答‘不可能’,可是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不对?说不定她真的瞎猫碰上死老鼠,抓到什么窍门——”
  “对,”我说:“今天的超自然力量,说不定明天就成了科学事实。”
  “别忘了,我说的话并不正式。”李俊提醒我。
  “兄弟,你是在凭理智说话。总之,我觉得一定要有人亲自去看看‘白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而我就打算亲自去试试。”
  李俊凝视着我。
  “路已经铺好了。”我说。
  接着,我就把我和金乔拟定好的计划——告诉他。
  他皱眉听完之后,说:
  “我了解你的意思,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的际遇刚好给了你适当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你打算做的事非常危险,因为那些人都很危险。你也许有危险——你的朋友当然更危险。”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一百遍了,我不喜欢她扮演那个角色,可是她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非常愿意。”
  李俊忽然说:“你是不是说她是红头发?”
  “是啊。”我惊讶地说。
  “跟红头发的人辨,一点用都没有,”李俊说:“这一点我最清楚了。”
  我在想,不知道他太太是不是红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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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二次拜访布莱德利,我一点都不紧张,相反的,我觉得很有意思。
  “把你自己真的想成那个角色。”我出门之前,金乔鼓励我,我也试着努力做到。
  布莱德利先生微笑着欢迎我。
  “很高兴再见到你,”他伸出肥胖的手说:“看来,你已经仔细考虑过你的小问题了,是不是?我说过了,慢慢来,不用急。”
  我说:“我做不到,事情——实在有点紧张……”
  布莱德利仔细打量着我,他发现我的态度很紧张,故意避开他的眼光,放下帽子时,手又很笨拙。
  “好,好,”他说:“我们一起研究研究,你想打赌一件事,对不对?”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有再说下去,让布莱德利做他的工作。
  “我发现你有点紧张,”他说:“你很谨慎,我赞成做事要谨慎,绝对不要说任何不能让母亲听到的话!好了,你大概认为我办公室有窃听器吧?”
  我不知道,也在脸上表现出来。
  “就是隐藏式麦克风,”他说:“我可以保证,这里绝对没那种东西,我们的谈话绝对不会被录下来。要是你不相信的话,”他的坦诚有鼓励性,“其实你又何必相信呢?——你尽可以选择地方跟我谈。”
  我说我相信这个地方绝对没问题。
  “你很聪明!我可以保证,那种事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不论你或我,都不会说出对我们双方不利的事。好了,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在为一件事烦心,又发觉我很同情你,觉得可以跟我谈谈。我是个人生经验丰富的人,也许可以给你一点建议。烦恼分担之后,就只剩下一半烦恼了。我们就这么说怎么样?”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出我的故事。
  布莱德利先生非常机巧,他不时适当地点我一下,使我顺利说完年轻时那段迷恋陶莉安的故事,以及我们悄悄成婚的事。
  “这种事太常见,太常见了,”他摇摇头说:“我很了解,年轻人都有理想,喜欢真正漂亮的女孩,彼此认识还不够,就已经结为夫妇了。后来怎么了?”
  我继续说下去。
  我故意把细节说得含糊些,因为我所扮演的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多谈细节,我只表现出理想破灭的情形——一个小傻瓜终于了解自己只是个小傻瓜。
  我让他以为我们最后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要是布莱德利以为我年轻的妻子跟别人跑了,或者始终有另外一个男人介于我们夫妻间,那就差不多了。
  “可是你知道,”我焦急地说:“虽然她——呃,并不完全像我想像得那样,可是她的确是个甜美的女孩。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样子!”
  “她到底对你怎么了?”
  我解释道,我“妻子”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也许有点奇怪,可是我真的没有去想。老实说,我想我大概以为她死了。”
  布莱德利对我摇摇头。
  “一相情愿!真是一相情愿!她怎么会死呢?”
  “她一直没写信或用其他方式跟我联络,我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其实,根本就是你自己想完全忘掉她。”
  这个有对黑珠子似眼珠的小律师,自有他对心理学的研究。
  “是啊,”我感激地说:“你知道,并不是我想跟别人结婚。”
  “可是你现在有这个意思了,对不对?”
  “这——”我表现得很不情愿。
  “来,告诉老爹。”可厌的布莱德利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不错,最近我正考虑再婚。
  可是我坚决拒绝说出再婚的对象,因为我不愿意她扯进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他她的任何事。
  这一次,我想我表现的反应又对了,布莱德利没有坚持要我说出来,他只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亲爱的先生,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已经过去了,不用说,你又找到一个完全适合你的人,可以和你共享文学乐趣和生活方式,是个真正的伴侣。”
  我这时才发现,他知道贺米亚的事。事情很简单,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我只有一个亲近的女朋友。布莱德利收到我要求面谈的信之后,一定查过我的所有资料,心里早就对我有了大概的了解。
  “离婚怎么样?”他问:“那不是最自然的解决方式吗?”
  我说:“根本不可能离婚,她——我太太——连听都不愿意听。”
  “哈,哈,可以请问她对你的态度如何吗?”
  “她——呃——她想回到我身边,她——一点都不讲理,她知道我另外有女朋友,而且——而且——”
  “很卑鄙——我懂了,看起来没什么办法了,除非……可是她还很年轻……”
  “还有很多年可以活。”我悲哀地说。
  “喔,那也难说,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说她一直住在国外?”
  “她是这么告诉我,不过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也许是在西部,你知道,有时候在那些地方会染上疾病,潜伏期有好几年,等回来之后才突然发病,我就知道两、三个这种例子,这次说不定也一样。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点,”他顿了顿,“我愿意小赌一下。”
  我摇摇头。
  “她还有好几十年好活呢。”
  “嗯,赌不赌由你决定……不过我们不妨下个赌注:我用一千五百赌一,这位女士在圣诞节之前就会死,怎么样?”
  “还要再快一点!我没办法等了,有些事——”
  我是有意不合作,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贺米亚和我已经发展到等不下去的阶段了,或者我“妻子”威胁要找贺米亚的麻烦。也许他以为另外有人在追贺米亚。
  随便他怎么想,反正我的目的就是故意表现得迫不及待。
  “那赌注就要改变一下,”他说:“我们用一千八百比一赌你太太活不到一个月,怎么样?”
  我觉得这时候应该还一下价,就照做了,说我没那么多钱。布莱德利的手法很高明,他不知道靠什么方法查出,我在紧急的时候可以筹到多少钱。他知道贺米亚有钱,因为他小心地暗示,我婚后就会有钱,不会在乎这点赌注。而且,我越心急,他越有利,无论如何都不肯减价。
  最后,我终于接受了这个条件。
  我立下了一份借据,上面太多法律词句,我大都不了解。其实我很怀疑它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力。
  “这在法律上有效吗?”我问他。
  “我想,”布莱德利先生露出一口好的假牙,“它不会发生那种问题。”他的笑容中没有多少善意,“打赌就是打赌,要是有人不付帐——”
  我看着他。
  “我不该多谈这个,”他轻轻说:“真的,我不该多谈这个。我们不喜欢赖帐的人。”
  “我不会赖帐的。”我说。
  “我相信你不会,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至于——呃——安排方面,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说是在伦敦,详细地址呢?”
  “你一定要知道?”
  “我必须知道所有细节,下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安排你跟格雷小姐见面——还记得格雷小姐吧?”
  我说当然记得。
  “她是个很让人惊讶的女人,太让人惊讶了,非常有天赋。她会跟你要你太太穿过的东西——手帕之类的都可以——”
  “可是为什么呢?”
  “我知道,我知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格雷小姐知道。”
  “会发生什么事?她要做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你就该相信,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好了,不用再多说了。”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近乎慈父的声音说: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希望你先拜访一下尊夫人,安抚她一下,让她以为你愿意妥协。你最好出国几个礼拜,等你回来的时候……”
  “然后呢?”
  “你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拿走她日常穿戴的一件衣物,再到马区狄平村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你上次说你有朋友——还是亲戚——住在那附近?”
  “堂妹。”
  “那就简单了,她一定会让你住一、两天吧。”
  “别人大部分怎么办?住旅馆?”
  “我想有时候大概是,或者开车到伯恩茅斯去,不过我也不大清楚。”
  “我堂妹会怎么想呢?”
  “你表示对‘白马’的住客起了好奇心,想参加一次降神会。听起来就非常简单了。格雷小姐和她的灵媒朋友经常举行降神会。你知道降神会是怎么回事,虽然你明知全都是胡说,可是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就只有这样,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看,简单极了。”
  “嗯——那,然后呢?”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实上我也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全都由塞莎·格雷小姐负责。别忘了从尊夫人那儿拿手套或者手帕之类的。然后,你最好出国旅行一趟。意大利的里维耶拉区,这个季节的景色非常怡人,只要一、两星期就够了。”
  我说我不想出国,想留在英国。
  “很好,不过你绝对不能到伦敦去,我郑重提醒你,一定不能到伦敦去。”
  “为什么?”
  布莱德利先生责备地看着我。
  “我们保证给予客人百分之百的——呃——安全,”他说:“‘如果’他们听话的话。”
  “伯恩茅斯怎么样?可不可以?”
  “好,伯恩茅斯很适当,住到旅馆去,结交几个朋友,多跟他们在一起。我们希望——你的生活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要是你住腻了伯恩茅斯,也可以随时住到托基市去。”
  他的口气殷勤地就像旅行社职员一样。
  我又握了一次他肥胖的手,向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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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
  “你真的要参加塞莎的降神会?”罗妲问。
  “有什么不行?”
  “我从来不知道你对那种事有兴趣,马克。”
  “也不是真的有兴趣,”我老实说:“可是她们三个人实在很奇怪,我想看看她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要表现得泰然自若并不容易,因为我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休·戴斯巴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是个精明的人,很喜欢冒险,像他这种人往往可以从第六感意识到危险的存在。现在,我想他就是这种感觉——知道我不只是单纯的好奇,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罗妲愉快地说:“我也一直想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罗妲。”戴斯巴咆哮着说。
  “可是你知道我又不相信那些,休。我只是觉得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戴斯巴说:“很可能真的有点鬼名堂。而且对‘纯粹好奇’而去的人也没什么好处。”
  “那你就该劝马克也别去。”
  “我管不着马克。”戴斯巴说。
  可是他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相信他知道我有我的用意。
  罗妲很生气,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好了。那天早上稍晚,我们在村子里碰到塞莎·格雷时,塞莎率直地提到那件事。
  “嗨,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们今天晚上等你来,希望能让你看到一场满意的表演。西碧儿是个了不起的灵媒,可是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希望你不至于感到失望。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要求你,一定要保持开放的心胸,我们永远欢迎诚实的人来询问——可是要是抱着轻浮、嘲笑的态度,那就太不好了。”
  “我本来也想去,”罗妲说:“可是外子的偏见太深了,你也了解他那种人。”
  “反正我也不会让你来,”塞莎说:“有一个外人就够了。”
  她转身看着我。
  “要不要先跟我们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餐?”她说:“我们在降神会之前都吃得很少。七点左右怎么样?好,我们等你。”
  她点点头,笑一笑,轻快地踏着大步离开了。
  我凝视着她的背影,由于太过于专心,竟然没听到罗妲在跟我说话。
  “你说什么?对不起。”
  “马克,你来了之后就一直好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没有啊,怎么会有事呢?”
  “是不是书写不下去了?”
  “书?”我一时想不起什么书,然后匆匆说:“喔,不,进行得还不错。”
  “我想一定是恋爱的关系,”罗妲用责备的语气说:“对!恋爱对男人很不好,好像把脑筋都弄笨了。女人就刚好相反,容光焕发,比原来还好看一倍。很好玩,对不对?”
  “谢谢你!”我说。
  “喔,别生我的气,马克,我真的觉得这是件好事,也非常高兴。她的确很好。”
  “谁很好?”
  “当然是贺米亚·雷可立夫。你好像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我看多了。她实在很适合你——既漂亮又聪明,跟你太相配了。”
  “这种话对谁都可以说。”
  罗妲打量了我一下。
  “就算是吧。”她说。
  她说她要到肉店有事,我也说我要到牧师家拜访一下,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临分手前,我又说了一句:“我可不是去要牧师预告婚礼喔。”
(二)
  到牧师家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前门友善地开着,我一走进去,就觉得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
  凯索普太太从大厅后面一扇门走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拿着一个鲜绿色的塑胶大桶子。
  “嗨,是你,”她说:“我想应该是你。”
  她把桶子递给我,我不知如何处理,笨拙地站着看着她。
  “放在外面楼梯上。”凯索普太太有点不耐烦地说,好像我应该知道似的。
  我照着她的话去做,然后跟着她走进上次那间陈旧黑暗的大房间。房里有一大堆快熄灭的火,凯索普太太拨拨火,又放了一根木柴进去,然后示意我坐下,她自己也坐下,并且用明亮而不耐烦的眼神看看我。
  “怎么样?”她问:“你做了什么事?”
  她生气勃勃的态度,就像要去赶火车似的。
  “你要我采取行动,我也正在进行。”
  “好,进行什么?”
  我告诉她,把一切全都告诉她,在不知不觉间,我甚至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事也告诉了她。
  “今天晚上?”凯索普太太思索道。
  “对。”
  她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正在思考什么。我一时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这么做,老天,我不喜欢。”
  “你又何必喜欢呢?”
  这当然没办法回答。
  “我实在太替她担心了。”
  她亲切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我说:“她——她有多勇敢,要是她们用什么方式伤害了她……”
  凯索普太太缓缓说“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她们能用‘什么’方法伤害她。”
  “可是她们已经伤害了——别人。”
  “看起来是不错……”她似乎觉得不太满意。
  “在其他方面,她绝对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把一切想得到的预防措施都做了,她不会真的受到什么伤害。”
  “可是她们说她们真的能伤害人,”凯索普太太指出:“她们自称能控制一个人心智,让人生病。要是他们真的做得到,那倒很有意思。可是也真够害怕!我们上次说得没错,这种事一定得想办法阻止。”
  “可是冒险的人是她。”我喃喃道。
  “总得有人去冒险,”凯索普太太平静地说:“冒险的人不是你,所以你的自尊受了伤,你一定要了解,金乔非常适合扮演这个角色,她能控制她的情绪,也非常聪明,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是担心‘那个’!”
  “好了,根本不用担心,对她没什么好处。我们不要逃避问题,万一她因为这次实验送了命,也死得非常值得。”
  “老天,你真狠心!”
  “总得有人朝最坏的方向设想,”凯索普太太说:“你不知道那能给人多大的信心,你马上就会肯定,事情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糟。”
  她用保证的神情向我点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我怀疑地说。
  凯索普太太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她说得当然对。
  我又谈到细节。
  “你的电话有登记在电话薄上吧?”
  “当然。”
  我解释道:
  “这件——今天晚上的事结束之后,我也许想跟金乔保持密切联系,我可以每天从你这儿打电话给她吗?”
  “当然可以,罗妲家有太多人进进出出,我知道你希望确定没人听到你们谈话。”
  “我会在罗妲家待一阵子,然后也许会到伯恩茅斯,我不能——回伦敦去。”
  “先考虑今天晚上的事吧。”凯索普太太说。
  “今天晚上……”我站起来,说了句不适当的话:“替我——替我们祈祷吧。”
  “当然。”凯索普太太诧异我居然还要特别要求。
  我走到前门时,忽然起了一股好奇心,说:“那个桶子是做什么的?”
  “桶子?喔,那是给学生替教会采草莓的,很大,对不对?可是非常方便。”
  我望望丰腴的秋景,那么平静而又美丽……
  “但愿天使和牧师祝福我们。”我说。
  “阿门。”凯索普太太说。
(三)
  我在“白马”所受到的接待平凡极了,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什么特别的气氛,总之不是这样。
  塞莎·格雷穿着一件家常的暗色羊毛洋装来开门,一本正经地说:“喔,你来了,很好,我们马上开饭。”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实际、更平凡的事了……
  大厅末端摆好了简单的晚餐,我们喝汤、吃煎蛋卷和乳酪。贝拉服侍我们,她穿了一件黑色毛织洋装,看来比以前更像随便哪一个意大利市民。外面套了一件孔雀花纹的毛织长衫,上面编着金线。这一次,她没戴念珠,但是手腕上却套了两个沉重的金镯子。她只吃了点煎蛋卷,其他什么都没吃。她很少说话,用一种保持距离、高深莫测的态度对待我们。这应该使人留卜深刻的印象。但是事实上却没有,反而显得像是在做戏,太不实际。
  大部份时间都是塞莎·格雷在发言——愉快地谈论本地的消息。这个晚上,她表现得完全像典型的英国乡下老处女,除了她身边的事以外,别的任何事都不关心。
  我暗自想,我疯了,真是疯了。有什么好怕的呢?就连贝拉,今天晚上看来也只是个痴呆老农妇,和许许多多其他妇女一样——天生就对知识没什么兴趣。
  回想起来,我跟凯索普太太谈的事真是太愚蠢了,我们凭空想像了很多事。我想到金乔——染了头发,用了假名——我居然以为她会受这三个非常平凡的女人危害,真是太可笑了!
  晚餐吃完了。
  “没有咖啡,”塞莎·格雷用抱歉的口气说:“我不希望太过于刺激。”然后站起来,“西碧儿?”
  “好,”西碧儿脸上露出狂喜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我该去准备……”
  贝拉收拾桌子,我走到悬挂旧酒店招牌的地方,塞莎跟在我后面。
  “这种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楚。”她说。
  她说得对,那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根本看不出是马,大厅中只点了一支暗淡的电灯,灯罩是用皮纸做的。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金乔吧——上次来的时候,说她要好好清理修复一下这个招牌,”塞莎说:“不过大概早就忘了!”她又说:“她在伦敦一个美术馆做事。”
  这时候听人这么轻描淡写地提到金乔,使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凝视着画说:“那也许很有意思。”
  “这当然不是幅好画,”塞莎说:“只是一幅劣品,不过跟这个地方很相配,而且至少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准备好了。”
  我们迅速走过去。
  贝拉从黑暗中走出来向我们招手。
  “该开始了。”塞莎的口气仍然很轻快实际。
  我跟她走进那间改建过的马房。
  我说过,从正屋没有路直接通过来。今晚的天空非常暗淡,没有星星。我们从外面黑暗的夜色中,走进一个点着灯的长房间。
  晚上,这个房间看来完全不同。白天,它像个怡人的书房,现在却不只如此。灯不少,但是很多都没开,仅有的灯光是间接发出的光线,带着轻柔冷冽的意味。地板中央有一个像是高起的床或者长沙发椅之类的东西,上面铺了块绣着不同神秘标志的紫布。
  房间较远那端有个看来像小火盒的东西,旁边是个旧的大铜盘。
  另外一边靠墙边放着一个橡木椅背的笨重的大椅子,塞莎指指它,对我说:
  “你那边坐。”
  我顺从地坐下,塞莎的态度变了,奇怪的是,我却没办法准确说出到底怎么改变了。跟西碧儿伪称的神秘主义没有关系,而像是揭开了每天日常琐碎生活的布幕。布幕后面是个真真实实的女人。带着像外科医生正要在手术台上操作一次困难而危险的手术时一样的态度。她走回墙边一个小柜子,拿出一件长罩衫时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那件长衫看来似乎是用金属似的织线编织成的。她又戴上一副用上好网丝做成的长手套。
  “人总得未雨绸缪。”她说。
  这句话让我觉得有点邪恶。
  接着,她又特意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我必须特别提醒你,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一定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你的位置上,绝对不能离开椅子,否则也许很不安全。这不是小孩子在玩游戏,我是和一种力量在交涉,对不懂的人来说,这种力量可能非常危险!”她顿了顿,又说:“该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吧?”
  我什么也没说,从口袋拿出一只褐色鹿皮手套递给她。她接过手套,走到一盏有活动曲茎的桌灯旁边,打开灯,把手套放到灯下使人觉得不舒服的光线下,手套由褐色变成毫无个性的灰色。
  她关掉灯,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她说:“戴手套的人身上所发出的气味很强。”她把手套放在房间末端一个看来像是大唱机架子上,然后略为提高声音说:“贝拉,西碧儿,都准备好了。”
  西碧儿先进来,她在那件孔雀花纹的衣服外面,又套了件黑斗篷。进来之后,她演戏似地把斗篷摔开,斗篷滑落在地上,像个染黑了的池子一样。她走上前,说:
  “希望今晚一切顺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希望你不要抱着怀疑的态度,否则会妨碍我们的工作。”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不是来嘲弄我们的。”塞莎说。
  她的语气中有种严肃的意味。
  西碧儿在紫色长沙发上躺下,塞莎俯身替她整理好衣服。
  “舒服了吗?”她细心地问。”
  “嗯,舒服了,谢谢你,亲爱的。”
  塞莎关掉一部份灯,然后旋转一个罩盖似的东西,遮盖在长沙发椅上面,使西碧儿所躺的地方阴影更深。
  “灯太亮的话,对进入出神状态会有妨碍。”西碧儿说。
  “好了,我想一切都准备好了吧?贝拉?”
  贝拉从阴影中走出来,和塞莎一起走向我。塞莎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她的左手握着贝拉右手,贝拉再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塞莎的手又干又硬,贝拉的手冷冷的,好像没有骨头——像条毛虫一样,我不禁厌恶地颤抖了一下。
  塞莎一定是动了什么开关,天花板上传来微弱的音乐声,我听出是孟德尔松的“葬礼进行曲”。
  “舞台场面,”我不屑地暗自想道:“金玉其表的陷阱!”我冷静与挑剔——但却意识到一股不受我欢迎的情绪涌现出来。
  音乐停了,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呼吸声,贝拉的呼吸声有点喘息,西碧儿则沉重而有规律。
  接着,忽然之间,西碧儿开口了,但所发出的却不是她本人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粗哑的外国腔。
  “我来了。”那个声音说。
  我的手被放开了,贝拉飞快地走进阴影中。塞莎说:“晚安,是马堪德吗?”
  “我是马堪德。”
  塞莎走到长沙发旁,拉开遮蔽的罩盖,柔和的灯光洒在西碧儿脸上,她似乎已经睡熟了。安眠时,她的脸看来完全不一样。
  她脸上的皱纹都消失了,好像年轻了好几岁,甚至可以说看来相当漂亮。
  塞莎说:“马堪德,你是不是准备好要服从我的意志和愿望?”
  那个低沉的声音说:“是的。”
  “你愿不愿意保护躺在这里,暂时由你寄住的杜素的身体,使他不受任何伤害?你愿不愿意把它的生命力交给我,让我完成我的目的?”
  “愿意。”
  “你愿不愿意奉献出这个身体,让死神从他身上通过,并且遵守对接受者身体有效的自然法则?”
  “死者必须被派去造成死亡,就是这样。”
  塞莎后退一步,贝拉走上前,拿出一个十字架,塞莎把它倒置在西碧儿胸前,然后贝拉拿出一个绿色小瓶子,塞莎从瓶子里倒出一、两滴液体在西碧儿前额上,又用食指在上面画了些东西。我猜想,大概又是上下倒置的十字架形状。塞莎简短地对我说:“是从贾辛顿天主教堂拿来的圣水。”
  她的声音很平常,似乎应该破坏此时的气氛,但是事实上没有,反而让人觉得更可惊。
  最后,她拿出我们上次看过的那个相当可怕的嘎嘎作响的东西,摇了三次,然后放在西碧儿掌中。
  她退后一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贝拉重复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塞莎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我想,你对这些仪式并没多深的印象,对不对?我们就碰过这种客人。我敢说,这些在你看来都只是没什么意义的胡言乱语。可是不要太自信了,仪式——时间和习惯所造成的这种语句型式,确实对人类精神有某种影响。为什么有许多群众会集体地歇斯底里呢?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的确有这种现象存在。我相信,这种古代流传下来的习俗,自然有它不可或缺的地位。”
  贝拉已经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拿着一只白公鸡,鸡还活着,挣扎着想获得自由。
  她拿着白粉笔跪在地上,在炭盆和铜盆四周画些符号,然后把公鸡的嘴放在铜盆边的白线上,公鸡就那样一动也不动。
  她又在地上继续画些符号,一边画,一边用粗哑低沉的声音唱着什么。我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字句,可是她显然是在表现一种猥亵的狂喜。
  塞莎看着我说:“你不大喜欢这些,是不是?可是这些都是流传很久的仪式了,你知道,真的非常非常久。是一代一代由母亲传给女儿的旧秘方造成的死亡符咒。”
  我不太明白塞莎的意思,但是她也没有进一步强调,因为贝拉相当可怕的表演可能就可以达到她所期望的效果。她显然有意扮演说明者的角色。
  贝拉把手伸向炭盆,盆里升起一股摇曳不定的火焰,她在火上撒了些东西,房里立刻充满了一股浓厚腻人的香味。“我们准备好了。”塞莎说。
  我想,外科医生要拿起他的手术刀了……
  她走到我以为是唱机架子的那个东西面前,打开之后,我才看出是个复杂的大型电装置。
  那电器像电车似地移动着,她缓缓推动它,小心推到长沙发旁边。
  她俯身调整一下控制器,喃喃自语道:“指南针,北西北……度数……好了。”她拿起手套,放到一个特别位置,打开旁边一个紫色小灯。
  然后又对长沙发里那个人说:
  “西碧儿·戴安娜·海伦,你已经脱离了你凡人的身躯,鬼魂马堪德会小心地替你守护。你现在跟这只手套的主人在一起,她和所有人类一样,此生的目的就是走向死神。只有死,才能得到最后的满足。只有死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有死才能带给人真正的平安,所有伟人都明白这一点。别忘了,马克白说过,只有死才能使人永远安息。也别忘了崔斯坦和易梭德的狂喜,爱与死,爱与死,可是最了不起的,还是死……”
  那些字句流泄而出,回响着,反复着——那个像盒子一样的大机器开始发出低哼声,上面的灯闪着——我觉得有点晕眩,神志被带得老远。这时,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嘲笑什么了。塞莎所散发出的力量,正在控制长沙发上的人,她在利用她,利用她达到某个目的,我模糊地体会到奥立佛太太为什么会觉得害怕,她怕的不是塞莎,而是怕看来傻乎乎的西碧儿。西碧儿有法力,一种天赋的法力,和脑筋或者智力都没有关系,那是一种体能,能使她自己离开她的身体。而离开她身体之后的头脑,已经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塞莎。现在,塞莎就是在利用这份暂时属于她的东西。
  对了,可是那个盒子呢?那个盒子是怎么来的?
  突然之间,我害怕的对象转移到那个盒子上!它的主人到底想借着它施出什么诡异的作用呢?是不是有一种从身体上发出的射线,能对脑细胞产生作用呢?尤其是对某一个特别的脑子?
  塞莎的声音又说:
  “弱点……一定有弱点……每个人都有弱点……在肌肉组织最深的地方……从弱点中去产生力量——平平安安死掉的力量……走向死神——慢慢地、自然地走向死神——用真实的方法、自然的方法。身体组织要遵从脑子的指示……命令他们——命令他们……走向死神……死神,征服者……死神……很快……很快……非常快……死神……死神……死神!”
  她的声音像哭泣似地高昂起来……贝拉又发出另外一种可怕的动物叫声。她站起来,刀上闪闪发光……小公鸡发出一阵像要窒息似的恐怖咯咯叫声……血一滴滴掉进铜盆里。
  贝拉跑过来,把盆子朝前面伸出来……
  她尖叫道:
  “血……血……血!”
  塞莎一把将机器上的手套扫落在地上,贝拉把它捡起来,浸在血中,然后还给塞莎,塞莎又把它放回大盒子上。
  贝拉尖锐兴奋的叫声又响起来……
  “血……血……血!”
  她绕着炭盆一圈一圈地跑,然后痉挛地趴在地上。炭盆里的火闪动了一下,然后就熄了。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什么都看不见,抓着椅子的扶手,整个头好像都在旋转……
  我听到喀拉一声,那部机器的低哼声停止了。
  接着塞莎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清楚镇定地说:“旧的和新的魔法交替着,对信仰的旧意识,对科学的新知识,两者交会融合之后,会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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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怎么样?情形如何?”早餐桌上,罗妲热心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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