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在想些什么?”
我慢慢吞吞实实在在回答道:“我在想到你,就像头一次见到你一般——站在一株暗暗的枞树边。”不错,我一直都回忆第一眼见到爱丽的那一刹那,那份惊奇,那份兴奋……
爱丽含笑望着我,轻轻唱起来:
朝朝复夜夜,
有些人生而凄伤,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
人都认不出自己一生中真正重要的时刻——都不知道,一直到后来才晓得。
我说:“唱那支‘苍蝇歌’吧。”她就改弦弹起那支愉快的小舞曲,唱了起来:
小小的苍蝇
你是夏日的活力,
我那没有思想的手
已经赶掉。
我可不是吗,
像你一样的苍蝇?
你可不是吗,
像我一样的人?
因为我跳舞,
既喝酒,还有歌唱,
直到一只盲目的手
擦过我的翅膀。
如果思想就是生命
而思想的力量、
呼吸、还有愿望,
就是死亡;
那么我就是
快快乐乐的苍蝇,
如果我活着;
或者,我死亡。
呵,爱丽——爱丽呵……
7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转变,根本不是你所能预料的,真使人吃惊!
我们已经搬进新房子里住下,完全照了我的愿望、我的计划,同每一个人远离开了。当然只不过我们并没有真的和每一个人远离;许许多多事情越过大洋,以及从其他的路子,又挤回到我们身上。
所有人中间的头一个,就是爱丽那位该死的后娘,她函电交驰,要爱丽去看房地产经纪人;无非说她为我们的房屋意乱情迷,所以一定要在英国有她自己的一幢房子;还说,她很乐于每年在英国待上两三个月。紧跟着最后一份电报,她人就到了,不得不带了她到附近地区,花了好多日程去看房子。到末了,多多少少地算是安定在一幢房子里了——离我们大约有二十四公里左右。我们很不愿要她在那里,讨厌那种想法——可是却没有办法这么告诉她;如果她要那幢房子,就没办法拦阻她。我们也不能下令她不要来,爱丽也决不能那么做,我知道这一点。然而,她正在等候调查人员的报告时,又有些电报来了。
从这封电报上看来,傅南克姑父出了些什么纰漏脱不了身。我推测是些为非作歹、招摇撞骗的事,那也就是说要大把花钱,才能使他脱身。爱丽和厉先生间来来往往又拍了很多通的电报。然后又转变成厉安德和劳斯坦之间,又有了麻烦事儿。我虽然一窍不通、容易轻信,但觉得在远远距离以外的美国,那些人对投资发生了争吵;我从没有省悟到,爱丽的亲戚和商业上的联系人士,坐飞机到英国来,二十四小时后又飞回去,会是一点儿都不在意。最先,劳斯坦飞来回去了,然后厉安德又飞了来。
爱丽得去伦敦和他们会晤,我对这些财务事的意义并不懂,以为人人都会照自己所说的,在相当小心地从事。但那却是件决定爱丽信托基金的事,有一种阴险的暗示,不是厉安德拖延这件事,那就是劳斯坦扣留了帐目不放。
在这些操心事间的平静期中,爱丽和我发现了自已的“痴舍”。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走遍我们所有的地面呢(仅仅只有房屋四周围的这一部分)。我们时常顺着树林中的小径走,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有一天,顺着像是条足迹的小路走,由于草木茂盛,起先根本就看不出来。但我们还是跟着走,走到尽头的地方出来,就是爱丽所说“痴舍”了——一处小小的地方,一所像神舍般古古怪怪的白色亭子,还保存得相当好,所以我们就清理了一番,找人刷了油漆,在里面摆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放了一张躺椅,一个角橱,在橱里放了磁器、玻璃杯,还有几瓶酒。说真格儿的,那里真有意思;爱丽说,我们要找人把林径清除,以便于更容易攀登,我说不必,如果除开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那就更有意思了;爱丽也认为这个主意很有情调。
“我们当然不能让可瑞知道。”我说,爱丽也同意了。
也就是我们从那里走下来,不是头一次,而是后来的那一次,可瑞已经走了,我们希望又该是天下太平了吧,而爱丽就在我前面滑了一下,突然绊到了一株树根上,把脚踝给扭伤了。
肖医师来了,说她扭得很厉害,但会在一个星期以内完全恢复原状。爱丽就在这时把葛莉娜找了来,我也不能反对;说实在话,也没有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能照料得她那么妥妥贴贴;家里的佣人都不管用,再说,爱丽要葛莉娜呀,所以葛莉娜就来了。
她一来,当然,对爱丽可真是福自天降,对我来说也是差不多。她安排许多事情,把家里一应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我们的佣人都通知说不干了,说这儿大孤寂了——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可瑞使他们烦躁吧。葛莉娜便登了广告,几乎立刻又请到了两三个。她照料爱丽的脚踝,逗她开心,知道她喜欢的东西——书啦,水果啦,诸如此类——就替她拿来,而我对这些东西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们在一起,快乐得要死;爱丽见到了葛莉娜的确非常开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葛莉娜也就不再走了……她留下来了。爱丽对我说。
“你不介意吧,是吗?如果葛莉娜住一阵子的话?”
我说:“呵,不会不会,当然不介意喽。”
“有了她真是舒服放心,”爱丽说:“你看,女人家有好多好多事情,是我们不能一起做的;一个人没有另外一个女人在附近,真寂寞得要死呢。”
每天,我都注意到葛莉娜一点点地专权起来,发号施令,君临一切事情。我假装成喜欢葛莉娜在这里,可是有一天,爱丽人躺在客厅里,一只脚举着时,我和葛莉娜却在外面阳台上,我们突然就一起吵了起来。我记不清楚吵嘴时开头的话了。大致是葛莉娜说了些话,惹火了我,就狠狠还她一句;然后这就吵了起来,吵得昏天黑地。声音就越来越大。她可毫不留情,说出来的都是鬼才想得到的狠毒、不客气的话;我也狠狠地就自己能找得到的字眼儿,十十足足给她一顿排头;告诉她是一个太颐指气使、过份干涉的婆娘,对爱丽的影响太过份了,我决不能忍受这整段时间中,爱丽受人家的支配。我们彼此叱叫,就在这时,爱丽猝然一瘸一瘸走出来,到了阳台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说道:
“亲爱的,我很难过,我太难过。”
我回到屋子里,把爱丽又安顿在软椅上,她说道:
“我没有体会到,一点儿都没有体会到,你——你真的那么讨厌葛莉娜在这儿。”
我安慰她,使她安静下来,说她一定不要介意这件事,刚刚我只是脾气发作,我有时候相当爱吵嘴。我说一切一切,都由于这件事:那就是我认为葛莉娜跋扈了一点儿。或许这也很自然,因为她一向习惯如此嘛。到末了,我说实实在在,我非常喜欢葛莉娜,只因为我的暴躁烦恼才发了脾气。所以这件事才告了个了结,实际上我也请求葛莉娜留下来。
我们吵得相当厉害,我想屋子里有好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吧。我们新来的男佣人和他老婆,当然都听见了。我一发起脾气来,的确就叱叫连天。敢这么说,的确有点儿过份了,我就是那种人嘛。
葛莉娜似乎也有道理,她非常担忧爱丽的健康,说她这也不应该做,那也不应该动。
“你知道吗,她身体真的不很结实。”她向我说道。
“爱丽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说:“她一向身体都健康得很呢。”
“她才不是呢,美克,并不是的,她娇弱得很。”
肖医师又一次来看爱丽的脚踝时,顺便告诉她,脚已经相当复元了,如果要在崎岖地上走过时,只要把脚踝捆捆就行了。我向他说了,我想男人这么说是相当蠢的方式。
“肖大夫,她是不是很娇弱或者有别的什么吗?”
“谁说她很娇弱?”肖大夫是目前很少有的那种开业医师,而且,当地人都知道他是“天然医疗肖”。
“就我所能看得到的,她没有半点儿不对劲,”他说:“任何人都可能把脚扭伤的。”
“我并不是说她的脚,而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心脏无力或者其他什么这一尖的毛病?”
他从眼镜的上面望着我:“小伙子,可别开始胡思乱想的了;是谁把这个装进你脑袋瓜里面去的?时常为女人的病犯愁,你可不是那一号人啊!”
“只不过是葛小姐说的罢了。”
“哈,葛小姐,她对病知道些什么!不够资格开业吧,是吗?”
“呵,肯定不够。”
“你太太是一位很有钱的女性/她说:“反正,本地人都这么说的。当然,有些人根本就以为凡美国人都有钱。”
“内子有钱。”我说。
“唔,那你一定得记住这句话。有钱的女人反而会变得身体糟糕,这个大夫那个大夫一向就给她们药粉啦、药片啦、刺激剂啦、兴奋针啦这一类的东西,大体上说来她们最好就是不要。现在,乡下女人身体好得多,因为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儿的耽心自己的健康。”
“她的确在吃药丸那一类的东西。”我说。
“如果你乐意,我替她来一次健康检查好了,也许会发现给她吃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告诉你吧,以前我时常对人说:‘把那些东西统统扔进废纸篓里’。”
他走以前,对葛莉娜说道:
“罗先生要我替他太太作一次全身健康检查,却查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想在野外多作运动,也许对她有好处,她吃的是些什么药呀?”
“她有些药片是疲倦时服用的,有些是睡觉睡不着时吃的。”
她和肖医师去看了看爱丽的处方,爱丽微微笑了。
“肖大夫,所有那些东西我都不吃,”她说:“仅仅吃点过敏症药丸。”
肖大夫看看这些药丸,又翻了翻处方笺,说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害处;又翻到一张安眠药片的处方。
“睡不着吗?”
“住在乡下就没有了,打从我来这儿以后,就一颗都没有吃过。”
“唔,这倒是好事情,”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小姐,你什么毛病都没有。我该这么说,有时候嘛容易操心。这种药丸很温和,最近很多人都服用,对他们没有过半点伤害,继续用吧,不过别理那些安眠药片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担心,”我抱歉地对爱丽说道:“我想是葛莉娜吧。”
“呵,”爱丽说道,哈哈笑了,“葛莉娜对我大惊小怪的,她自己什么药都不吃,”她说道:“我们会有一次转变,美克,把这些东西的大部份都扔掉。”
爱丽和我们大部份邻居都处得很好,与哈劳黛走动得很频,偶尔她也和爱丽一起出去骑马。我不骑马,我一生玩的是汽车和机械方面的东西;尽管在爱尔兰时,一度在马厩里清除马粪,做过一两星期,但对马一无所知;不过我自己想过,什么时候我们在伦敦时,我要到一处优雅的骑马训练处去,学习学习如何好好骑马。我不愿意在这里学,十有八九,老百姓会讥笑我。我以为骑马或许对爱丽很好,似乎她也乐在其中。
葛莉娜鼓励她骑马,尽管葛莉娜自己,对骑马也是毫不知晓。
爱丽和哈劳黛一起去了一次马匹拍卖会,在哈劳黛劝告下,爱丽替自己买了一匹枣骝马,名字叫“征服”。我要求爱丽,一个人出去骑马时,一定要小心,可是爱丽却嘲笑我。
“打从三岁起我就骑马了。”她说。
因此她常常出去骑马,一个星期大约骑上两三次,而葛莉娜则通常开车到查德威市场去买东西。
有天在吃中饭时,葛莉娜说道:“你们那些吉卜赛人!今天早上有一个长相难看死了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当中,差一点就从她身上辗过去了,刚好擦到了汽车前面,我不得不把车子停了下来,还是上坡呢。”
“为什么,她要做什么?”
爱丽仔细听我们两个人说话,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过,我认为她的神色相当烦恼。
“真该死!她还威胁我呢。”葛莉娜说道。
“威胁你吗?”我大声说了一句。
“唔,她告诉我滚开这里,她说道:‘这里是吉卜赛人的土地,回去吧,回去吧,你们这班人统统都有;如果你们还想安安然过日子的话,就回到来的地方去。’她还举起拳头对着我晃来晃去,说道:‘假如我对你们施毒咒,你们就再也不会有鸿运了。买了我们的地,还在上面大盖房子!帐篷就是人住的地方,我们不要有房子……’”
葛莉娜说了一大箩筐,事后爱丽向我说道,略略皱起了眉头。
“这些话听起来太不可能有了,美克,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想葛莉娜有点儿言过其词了吧。”我说。
“不晓得什么缘故,听起来不太对,”爱丽说:“我不知道葛莉娜是不是添油加醋了一些。”
我考虑了一下,“她为什么要添油加醋呢?”然后又猝然问道:“你最近还没有见过我们那一位爱瑟吧?你骑马出去时没有见过吧?”
“那个吉卜赛女人吗?没有。”
“爱丽,你说话时并不十分有把握嘛。”我说。
“我想瞥见过几眼,”爱丽说:“你知道吧,站在树丛中啦,从那里面往外面偷偷摸摸张望啦,但是从来都没有挨得很近很近,我能有十分把握。”
可是有一天爱丽骑马回来,面白如纸,直打哆嗦。那老太婆从树林里走出来了,爱丽便勒住坐骑,停下来和她谈话。她说那老太经摇晃着拳头,嘟嘟嚷嚷在说话。
爱丽说:“我这一回真冒了火,便向她说道:‘你在这里要干甚么?这块地方又不是你的,是我们的地皮,我们的房子呀。’”
老太婆这就说了:
“这里永远不是你的土地,也永远不会属于你;我警告过你一回了,已经警告过你两次,可不会再警告你了。现在时间不远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见到了死神,就在你的左后面;死神就站在你旁边了,死神就会把你逮了走。你所骑的这匹马——一只脚是白色;难道你不知道骑这种马是要走歹运的吗?我见到了死神,你们造的那幢宅第崩塌成一堆瓦砾了!”
“这种事情一定要加以制止。”我气愤地向爱丽说道。
这一回爱丽并没有一笑置之了,她和葛莉娜两个人的神色像是心乱如麻了。我立刻下山到村子里去,起先到黎老太婆农舍那里,我迟疑了一下,可是那里没有灯光,我便到派出所去。值班的警员我认识——金思警佐,一个正正派派通情达理的汉子。他听过我的说话后,这才说道:
“我很抱歉你们惹上了这种烦恼,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也许有点昏馈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真正的麻烦;我会跟她谈谈,要她休息休息、”
“假如你办得到的话。”我说。
他迟疑了一阵子,然后说道,
“我并不想暗示什么事——不过,罗先生,就你所晓得的来说,这里附近有没有任何人会——那怕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怀恨你或者怀恨尊夫人吗?”
“我想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了。为什么?”
“最近黎老太太钱财滚滚——我也不知道这些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认为是什么情形呢?”
“可能是有人收买了她——那些要把你们从那里撵走的人。那里有过一回事——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她从村里什么人那里拿了钱——要把一个邻居吓走;干的是这一号儿的事情——威胁啦——警告啦——咒人啦——村子里老百姓都很迷信,可以这么说,在英国女村巫的村庄数目,会使你大吃一惊。那时她就受到了警告,就我所晓得的来说,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试过了——不过也可能是像那种事;那老太婆见钱眼开——有很多事他们都是为了钱而干的——”
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便向金思指出,我们在这儿完完全全是生客,我说道:“我们连结仇家的时间都还没有呢!”
我走回家去,心中又愁又乱,我在阳台角落上转过去,便听见爱丽弹奏六弦琴的隐隐乐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直站在窗户边向里面张望,他转身朝我走过来。那一下子我还以为是我们那位吉卜赛人呢!当一眼认出来是桑托尼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呵,”我轻轻喘了一下说道:“是你啊,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们没听到你的消息有几世纪了吧。”
他并没有立刻答复我,只一把抓住我胳臂,把我从窗户边拖开。
“原来她在这里!”他说:“我倒并不意外,料到她或迟或早会要来。为什么你要让她来?她是个危险人物呀,你应该知道的。”
“你是说爱丽吗?”
“不是,不是,并不是爱丽,另外一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葛莉娜。”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
“你知道葛莉娜是何许人吗?或者,你真不知道?她来了,不是吗?掌握大权呀!现在你没法儿撵走她了,她来了就要一直待下去了。”
“爱丽的脚扭伤了,”我说:“葛莉娜来照料她,她——我想她很快就会走。”
“对这种人你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一向就打算要来。我知道这一点,盖房子时她一来,我就把她料准了。”
“似乎爱丽缺不了她嘛。”我喃喃说道。
“呵,不错,她和爱丽在一起已有一阵子,不是吗?她知道怎么操纵爱丽。”
这正是老厉所说过的话,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实在。
“美克,你要她在这里吗?”
“我可不能把她扔到屋子外去呀,”我说话很暴躁:“她是爱丽的老朋友,是至交,我有什么办法?”
“不错,”桑托尼说:“我料想你也使不出什么办法,是吗?”
他望着我,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桑托尼是个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美克,你知道自己往什么地方去吗?”他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你是半点儿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喽,”我说:“我做的是自己要做的,我要去的地方我就去。”
“是吗?我奇怪你是不是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和葛莉娜相处我很害怕,你知道吗?她比你可强得多了。”
“我可不明白你是怎么揣想出来的?这并不是什么力量不力量的问题呀!”
“不是吗?我认为是;她是那种强人型,一向能随心所欲的一型。你并无意于要她在这里,那可是你说的,可是她却在这里了,我一直都在注意她们。她和爱丽平起平坐,家中也寸步不离,叽叽喳喳的住在里面。美克,你算是什么?外人吗?或者,你不是个外人吧?”
“你说的这些话,真神经病了。你什么意思——我是外人吗?我是爱丽的丈夫,难道不是吗?”
“你是爱丽的先生?或者爱丽是你的太太?”
“你真是夹缠不清,”我说道:“这有什么不同?”
他叹了口气,忽然间,他肩膊向下陷,就像一身的活力都泄掉了似的。
“我没法儿接近你,”桑托尼说:“也没法儿使你听我的话,没法子使你了解。有时我以为你懂了,有时候我想到你对自己或者任何别的人,半点儿都不知道。”
“我说,桑托尼,”我说道:“我从你那里可得到了很多,你是个了不起的建筑师——不过——”
他脸色又变成了从前的古怪方式。
“不错,”他说:“我是个好建筑师,这幢房子是我起造过最好的一幢。我对它可能接近心满意足了。你要幢这样的房子,爱丽也要幢这样的房子,和你一起住在里面。她有了,而你也有了。美克,把那个女人打发走吧,不要弄得太迟了。”
“可我怎么能使爱丽不高兴呢?”
“那个女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说,我并不喜欢葛莉娜,她使我神经兮兮的,”我说道;“有天我甚至同她吵得天翻地覆,但没有一项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不会!同她一起才不会简单。”
“管这块土地叫吉卜赛庄的人,又说这里遭过毒咒,或许真有两下子,”我气愤地说道:“我们遇到过吉卜赛人从树林后面跳出来,对着我们晃拳头,还警告我们,如果不从这里滚出去,就会有惨事发生。这块地方应该很好很美的呀。”
那最后一句,说出来很奇怪,我却像别人在说一般说了出来。
“不错,它应该像那样子,”桑托尼说:“应该如此,但是却不能够;如果有什么阴险邪门掌握住了它,它能好吗?”
“当然,你不信——”
“有好多古古怪怪的事我都信……我对阴险邪门的事儿都知道。你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时常觉得,我这个人一部份也是很邪的吗?我知道什么时候邪气挨近了我,虽然一向都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要自己盖的房子祛除这股子邪气,你懂吗?”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你懂吗?与我有关系呀!”
这时他整个举止态度都改变了。
“好了好了,”他说:“我们别再多扯这些无聊话了,进去看看爱丽吧。”
我们从这扇落地窗里走过去,爱丽极其高兴地和我们打招呼。
那天晚上桑托尼的行为举止,都很正常,没有比那更过火的了;他又恢复了自我,风度翩翩,轻松愉快。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葛莉娜谈话,使人觉得这是他的魅力对她的特惠,而他多的是魅力。任何人都会发誓,他对她有深刻的印象,很喜欢她,而且急于讨她的欢心。这使我觉得桑托尼真正是一个危险人物,他的各方面,我没有见到的太多太多了。
葛莉娜一向对赞美有反应,她竭尽全力来表现自己,总在各种场合隐藏,或者透露自己的美。她含笑望着桑托尼,静静地聆听,就像意乱情迷似的。我对桑托尼这种姿态的用心非常奇怪。你绝对不可能了解桑托尼。爱丽说希望他多留几天,可是他摇摇头,说第二天就非走不可了。
“现在你还在盖房子吗?很忙吗?”
他说不是,人刚刚出院呢。
“他们又一回把我修理好了,”他说:“不过八成儿也是最后一次了。”
“修理了你一番?他们对你作了些什么呀?”
“把我身上的坏血放掉,再把一些新鲜的、红红的好血灌进来。”他说。
“呵。”爱丽打了一个冷噤。
“别害怕,”桑托尼说道。“这种事你绝不会有的。”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在你身上嘛!”爱丽说道:“真残忍啊。”
“并不残忍,不是,”桑托尼说:“我刚才听到你所唱的人生来欢乐、悲哀,
我们的的确确知道
安然走过这个世界。
我走得安安然,因为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你,爱丽,夜夜复朝朝
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
那就是你嘛。”
“我但愿自己能觉得安全就好了。”爱丽说。
“你不觉得安全吗?”
“我不喜欢受到威胁,”爱丽说:“不喜欢任何人对我念毒咒。”
“你谈的是那个吉卜赛人吗?”
“对呀。”
“算了吧,”桑托尼说:“今儿晚上抛开算了。我们且快乐快乐吧。爱丽——这一杯为你的健康——长命百岁——我有一个很慈悲的快速了结——这一杯祝美克洪福——”他停下来,酒杯举向葛莉娜。
“哇!”葛莉娜说:“这一杯要祝福我吗?”
“这一杯祝福你,你将会有的,太好了!或许是成就吧?”他加上一句,疑问的语气里一半儿揶揄、一半儿讥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
“这个人真怪得很,”爱丽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他。”
“他所说的话,我一半都不懂。”
“他对很多事情都知道呢。”爱丽若有所思地说。
“你意思是他能未卜先知吗?”
“不是,”爱丽说:“我的意思不是指那个,他很识人,对人的认识比那些人对自己的认识还要透彻。因为这一点,有时他恨他们,有时候又可怜他们。然而,他并不为我所可怜。”她默默若有所思又加上了一句。
“为什么他要那样?”我紧紧问道。
“呃,是因为……”爱丽说。
8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树林中最阴暗的地方走得相当快,那一带松树的暗影,比起任何别的地方都更为阴森森;我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正站在车道中。我冲动地一个快步跳开了小径,认为这一定是我们那个吉卜赛老太婆了;可是当一眼认出是谁时,我突然退缩回来,是妈妈呀!她老人家站在那里,满头白发,身材高高大大,一脸严肃的表情。
“老天爷,”我说:“妈妈,您可吓了我一大跳了,您在这儿干什么?来看我们吗?我们请您可都请够了,不是吗?”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请过,我表示过一次相当不冷不热的邀请,仅止于此了。我对那次邀请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妈妈不会答应来。我并不要她来这里,也从来不要她到这里来。
“你说得不错,”她说:“我终于来看你们了,看一看你一切都还很好嘛。原来这就是你们盖的深宅大院,也是一幢堂皇富丽的房屋嘛。”她说道,眼光却望在我的身后。
在妈妈的语气中,我察觉到了她那种不以为然的酸溜溜味道。
“对我这一号儿的人太堂皇了,是吗?”我说。
“孩子,我可没那么说呀。”
“但是您是这么想的吧。”
“那不是你生下来该有的东西,脱离了一个人的生活地位,是不会有好处的。”
“假如任何人要听您的话,那么什么地位也到不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说的,不过勃勃雄心对任何人有什么成就,我还不知道呢!这一种事情在你嘴里都成了死海水果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别尽是不说好话,”我说:“得得,您且来亲自看看我们的堂皇住宅,再对着它翘鼻子吧;来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儿媳妇,如果您敢的话,再对着她翘鼻子吧。”
“儿媳妇?我早已经见过了。”
“您这句话什么意思?早已经见过她了吗?”我紧紧逼着问。
“原来她还没告诉你呀,是吗?”
“什么?”我又追着问。
“是她来看我的呀。”
“是她来看您吗?”我惊惶失色地问道。
“对呀,有那么一天,她就站在门外按门铃,神色上有点儿害怕;她是个俊俏小妞儿,十分可人,一身穿着的都是精致衣裳。她说了:“您是美克的母亲,是吗?而我就说:‘是呀,小姐是什么人?她说:‘我是他太太。’又说:‘我一定得来看看您,我不认识美克的娘,似乎不应该……’我就说:‘我敢赌他不要你来认识我。’她踌躇了一下,我就说:‘你用不着告诉我那一点,我对自己的孩子有认识,他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我统统知道。’她说:‘您想——或许他为您难以为情,因为他和您都穷而我阔嘛,但是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并不是那一种人,不是,说实在的,他并不是那一种人。’我又说了:‘小姐,你用不着告诉我的,我儿子的缺点是什么我全知道;那倒不是他的缺点,他并不以自己的娘而难以为情,对自己的出身也不怎么觉得难堪。”
“‘他并不是为我觉得难以为情,’我向她说道:‘如果有什么的话,他是怕我;你明白吗,我对他认识得太多了。’这些话似乎把她逗乐了。她说:‘我料到作妈妈的一向有那种感觉——她们对儿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儿子的,也就因为这一点而觉得难以为情吧!’“我说了,这种说法也许十分确切。当你小时候时,总是假装成向全世界演一出戏。我一直记得,我年纪小时在姑妈房里,我床上的墙壁,有一幅金框的图画,画着一只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写着:‘上帝窥我。’每当我睡觉以前,都使我一身发毛,寒到了背脊骨上。”
“爱丽既然见过了您,她应该告诉我才是,”我说:“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当成莫大秘密,应该告诉我的。”
我很火,火得很,以前竟毫不知道爱丽会连这种事都向我保密。
“孩子,她对自己那么做,也许有一点点儿惊骇吧,但决不能说是害怕你。”
“来吧,”我说:“来看看我们的房子吧。”
我不知道妈妈喜欢不喜欢我们的房子,大概不喜欢吧。一间间房子都看遍,扬起了眉头,然后进入那间阳台房间里,爱丽和葛莉娜正坐在里面。她们刚刚从外面回来,葛莉娜一件深红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头上。妈妈望着她们两个一阵子,站定了,就像在那里生根似的。爱丽跳起身走过房间到我们面前来。
“呵,是罗太太,”她说道,转身对着葛莉娜;“这是美克的妈妈,来看看我们的房子和看看我们,这真是太好了呀!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她伸出两只手来握住妈妈的手,妈妈望望她,然后又望着她身后的葛莉娜,紧紧盯着看。
“我明白了,”她对自己说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啦?”爱丽问道。
“我一直奇怪,”妈妈说:“奇怪这里的一切一切会是什么情形。”她四面看看:“不错,这幢房屋很好,窗帘好、椅子好、油画好。”
“您一定想喝点茶吧。”爱丽说。
“看上去你们都喝完了茶似的。”
“喝茶这件事决不需要喝完了的,”爱丽说道,然后又对葛莉娜说:“葛莉娜,我不要按铃了,请你到厨房去重新沏一壶茶好吗?”
“当然啦,亲爱的,”葛莉娜说,便出房间去,回头对母亲瞟了锐利的,几乎是害怕的一眼。
妈妈坐了下来。
“您的行李在哪儿?”爱丽说道:“您来住在这儿吗?我希望是。”
“不,小姐,我不住下来,半个钟头以内我就要搭火车回去,我只是要来看看你们。”然后她又很快加上一句,或许因为要在葛莉娜回来以前说出来:“好孩子,现在你用不着担心,我把你来看过我的那一趟都告诉他了。”
“美克,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爱丽说得很坚定:“只不过我以为不告诉你要好些。”
“她出于心里的厚道,的确也是,”妈妈说了:“美克,你娶了个好女孩,而且漂亮得很。不错,非常漂亮的一位。”然后又轻声轻气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抱歉?”爱丽说了一声,隐隐约约有些儿不解。
“抱歉为了我以前对许多事情的想法,”妈妈说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现了些紧张:“这个,诚如你所说,做妈妈的都像那样子,一向对儿媳妇都有些猜疑。不过我一见到你,我就知道儿子有福气了;在我看来,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实的确如此。”
“太文不对题了嘛,”我说,可是我向她说时却含笑道:“我一向有最优秀的鉴赏力呀。”
“你一向有的是昂贵的鉴赏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亲说道,望望那些织锦窗帘。
“有昂贵的鉴赏力,我真的认为并不是件坏事唉。”爱丽微微笑着向妈妈说道。
“你偶尔也得要他节省点儿钱,”妈妈说道:“这对他的个性会有好处。”
“我决不肯使自己的个性受别人的改进,”我说:“娶太太的好处,就是太太想到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样吗?爱丽。”
爱丽的神色现在又快乐起来了,她哈哈笑着说:“美克,你又自命不凡了,你很自负嘛。”
这时葛莉娜带了茶壶回来了,我们原来的有些儿不自在,刚刚克服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葛莉娜一回来,紧张又恢复了。妈妈没有答应爱丽挽留她住下来的愿望,过了一阵子以后,也就不再坚持了。她和我陪着妈妈,沿着盘旋的车道穿过树林向大门口走去。
“这地方你们叫它什么名字?”妈妈猝然问道。
爱丽说:“吉卜赛庄。”
“呀,”母亲说道:“不错,你们这儿附近有很多吉卜赛人,是吗?”
“您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我来时就见到一个,她古怪地望着我,就那么望着。
“实际上,她不会有什么,”我说:“有点儿颠三倒四的,就那么回事。”
“为什么你说她颠三倒四的,她望着我时,有一种好笑的神色,她因什么苦楚反对你们吗?”
“我想并不是真有其事,”爱丽说:“全都是她想象出来的,说我们把她撵出了她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号儿的事情。”
“我料想她要的是钱,”妈妈说:“吉卜赛人都像那样儿,有时候大唱其歌、大跳其舞,看他们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们那痒兮兮的手里有了钱,就马上停止唱,停止跳了。”
“您不喜欢吉卜赛人嘛。”爱丽说。
“他们是一伙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长久,对不是他们的东西,总不肯把放开他们的手。”
“呵,好了,”爱丽说道:“我们——我们现在再也不担什么心了。”
妈妈道过再见,然后又加上一句:“同你们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谁?”
爱丽就解释说,在她结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达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莉娜,她会有多么凄凉的生活。
“葛莉娜为了协助我们,样样事情都做,她这个人可了不起了,”爱丽说:“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过活下去。”
“她是住在这里呢?还是做客?”
“呵,这个,”爱丽避开这个问题:“她——她目前住在我们这儿,因为我扭伤了脚,总得有个人照料我;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
“小两口儿结了婚,一开头最好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妈妈说道。
“我们站在宅子大门前,目送妈妈大踏步走下山去。
“她老人家的个性非常坚强嘛。”爱丽说。
我很生爱丽的气,气得真正冒火,因为她竟去找到了我妈妈,拜见过了都不告诉我。可是到她转过身来,玉立婷婷地望着我,一边眉毛扬起了一点点儿,脸上露出一半儿腼腆一半儿满意的那种小妞儿的可爱微笑,我就止不住怜香惜玉了。
“你真是一个哄人骗人的小东西产我说。
“这个嘛,”爱丽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那就像我看过的一出莎剧,当时在我的学校里演出,”我不知不觉地引用了这一句:“‘她已经欺骗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也会欺骗你。’”
“你演哪个角色呀——奥塞罗吗?”
“不是,”我说:“我演那女孩子的父亲,我想,我能记得住那篇演说,就是这个原因;尤其实际上这是独一无二的由我来说的话。”
“‘她已经欺骗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也会欺骗你。’”爱丽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何况就我来说,我根本没有欺骗过我父亲;或许后来我该骗一骗。”
“我想他对你和我结婚,处理上一定不会非常厚道,”我说:“不会比你那位后母更好。”
“他不会的,”爱丽说:“我认为他不会不厚道的。”
“现在并没有多大要紧了,”爱丽说:“我敢说那是很好的意见;不过,美克,那对你却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你不是个安定得下来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稳稳,要的是闯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干——站在这个世界的顶峰上。”
“我只要同你待在这一幢宅第里。”我说。
“或许这一阵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后会永远要回到这里来,而我也是一样。我想我们每年要回这里来一次,而我们也会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乐。但是你还是要游遍四海、要旅行、要观光、要买东西。或许构想构想新的图样,在这里做一个花园,或许我们到国外去看看意大利花园、日本花园,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园吧。”
“爱丽啊,你使得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的多彩多姿,”我说:“我很抱歉自己蠢得很。”
“呵,你蠢我并不介意,”爱丽说:“我并不怕你嘛。”然后她又加上一句,蹙起了眉头:“你妈妈不喜欢葛莉娜嘛。”
“好多人都不喜欢葛莉娜。”我说。
“连你在内吧。”
“好了,爱丽,听我说吧,你老是那么说,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对她有点点儿醋味儿,仅只于此了,现在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又接着说:“我想或许是她弄得别人都是采取守势所致吧。”
“厉先生也不喜欢她,是吗?他认为葛莉娜对我的影响力太大。”爱丽说。
“是吗?”
“我奇怪为什么你要这么问?不错,我想他是的。他是个非常老派的人,我想。”然后她又露出了可爱的小妞儿笑容:“因为我以为自己会不得不像戴丝德玛娜一样,欺骗我父亲,随了你鸿飞冥冥,逃之夭夭。”
“爱丽,为什么你那么要见到我母亲呀?”我问道,急于想一探究竟。
“与其说是我急于要见到她老人家,”爱丽说:“毋宁说 我对这件事毫无举动,就会觉得万分难安。你并不时常提到妈妈,但我却了解她老人家为了你,总是每一件事都做,援救种种事错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觉得不去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劲、太倚富骄人了。” “这个,那并不是你的过错呀,”我说:“那都是我的不是。”
“不错,”爱丽说:“我可以了解,或许你不愿意要我去见她老人家。”
“你以为我为了自己的妈妈而有一份儿自卑感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爱丽,我向你保证现在不是那样,过去也不是那样。”
“不是,”爱丽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了,而是因为你不愿意她老人家念一大串地妈妈经。”
“妈妈经吗?”我问道。
“这个嘛,”爱丽说:“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对别的人应该做些什么,知道得非常情楚;我的意思是说,她老人家会要你去干哪些职业、哪些工作。”
“答对了,”我说:“稳定的职业,成家立业安定下来。”
“自然而然呀。她具有相当支配的个性,而我又非有一个可以信托,可以倚赖的人不可,这个人能卫护我。”
“而且照料你走上自己的路吗?”我哈哈笑着问她。我们手挽着手走进屋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下午看起来阴沉沉的;我想是太阳光刚刚离开了阳台,就在后面留下了一种阴森的感觉,爱丽说道:
“美克呀,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说:“只是突如其来觉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坟上走过似的。”
“一只鹅在你的坟上走,真正的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是吗?”爱丽说。
葛莉娜什么地方都不在,佣人都说她出去散步去了。
现在,妈妈对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见过了爱丽,我就做了件有时真正想要做的事——寄了她一张高额支票,禀告她老人家迁进一幢比较好的房屋里去,随自己的意添置些新家具。当然,我很怀疑妈妈会不会接受这笔钱;因为这钱并不是我工作赚来的,也不能假装老实说是挣来的。正如我料到的一样,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来了——一撕两段,附了有一张草草的手谕,上面写到:“我要这笔钱没有半点用处,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决不会改变的,老天爷保佑你吧。”我把信抛在爱丽的面前。
“你可明白妈妈是什么人了吧,”我说:“儿子娶了个富家女,靠阔太太的钱过日子,老太君大不赞成呢。”
“别着急吧,”爱丽说:“很多人都这么想,她老人家以后就会不计较了;美克,她老人家很爱你呢。”她加了一句。
“那么为什么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不是别人的模子。我并不是妈妈的小娃娃,会给塑造成她所喜欢的模式。我就是我,是个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你就是你,”爱丽说:“而我爱你啊。”
这时,或许是要分散我的念头,爱丽说了些相当使我不安的事情。
“我们那个新来的男佣人,”她说道:“你觉得如何?”
对这个佣人我根本没有想到什么,他会有什么?我比较喜欢这一个,从前的那个男佣人,对我的社会地位看不起,从来都不想掩饰一下。
“他很好呀,”我说:“为什么?”
“我只是琢磨,他会不会是一个安全人员?”
“一个安全人员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个侦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他为什么要派侦探呀?”
“这个——我想,很可能会有绑票吧。在美国,你知道吗,我们通常都有警卫员——尤其在乡下。”
人有了钱竟有好多的不方便嘛,这又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一项!
“多么恶毒的想法啊!”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习惯了吧。那有什么关系?人家根本不注意这回事。”
“他的老婆不是也在这吗?”
“我想,虽然她饭菜做得很好,但肯定有问题;我认为是厉安德伯伯,或者是劳斯坦,不论是哪一个想到了这件事,一定付了钱要我们以前那个男佣人离职,让这两个跟班准备接替,这种事相当容易做。”
“竟然不告诉你?”我依然难以相信。
“他们连作梦都不会告诉我,我也许会搞得天下大乱的。再说,也许我完全弄错了也不一定,”她做梦似的继续说道:“这只是一个人习惯了一直在四周围的人,而得到的一种感觉罢了。”
“可怜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说得很残忍。
爱丽根本不介意这句话。
“我想事情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她说。
“这些事可都是我随时向你学到的,爱丽。”我说道。
9
睡眠真是件妙不可言、秘不可测的事,你上床时还担心着吉卜赛人啦,暗中的仇敌啦,安插在自己宅第里的探员啦,绑票的可能性啦,以及一百件其他的事情。而睡眠却把你从那一切里拂拭开来,自己行进得遥遥远远的,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一觉醒来,却完完全全是一个新世界了。没有烦恼,了无忧虑。而且,九月十七日早上我醒过来时,情绪极其兴奋。
“美妙的一天嘛,”我很有信心地对自己说:“今天会是美妙的一天。”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假,人就像广告中的那些人一般,愿意到任何地方去,任何事情都干。脑子里反反覆覆想着很多计划;我已经安排好了,二十五公里外的一处乡间房舍里,要举行大拍卖,我要和费少校在那里会面。拍卖的东西中有些很不错,我业已在拍卖目录册上划出了两三项,对于整个事情我都相当兴奋。
费少校对各朝各代的家具、银器,以及其他这一类的东西,知识非常渊博;并不因为他爱美——他完完全全是一个打猎家——而是因为根本他就懂;他的全家都是万事通。
吃早餐时,我就在翻这本拍卖目录。爱丽穿了一身骑马装下来了。现在她骑马大部分都在早上——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哈劳黛一起。她有美国人的习惯,午餐时只喝咖啡和一杯橙汁,其他什么也不吃。而现在我的胃,因为用不着加以限制,各方面都很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乡绅!我喜欢餐橱里好多的熟菜;今儿早上我吃的是腰花、香肠,还有腌肉,可口得很呢!
“葛莉娜,你要做什么?”我问道。
葛莉娜说道,她要到查德威市场的车站去接哈劳黛。一起到伦敦去参加一次“白色拍卖会”,我就问“白色拍卖会”是怎么回事。
“那里真的是只有白色东西才能拍卖吗?”我问道。
葛莉娜一副瞧不起的神色,说:“白色拍卖会”的意思,就是拍卖家用桌巾啦、毛毯啦、浴巾啦、床单啦等等。彭德衔有一家特卖店,有些东西特殊大廉价,她已经收到一份目录了。
我向爱丽说道:“好啦,如果葛莉娜今天要到伦敦去,为什么你不开车进市区,在巴丁顿区的乔治餐厅和我们会面呢?那里的菜很不错,这是老费说的。他建议你无妨去一去。一点钟好了,你开车经过查德威市场,过了大约五公里 处转弯,我想,那里有公路的交通标志。” “好吧,”爱丽说:“到时候我会到那里的。”
我扶她骑上马,她便穿树越林骑走了。爱丽极其喜欢骑马,她在一条迂回盘旋的山径中骑上山去,然后骑下山来,到家以前来一段跃马疾驰。我把那辆小轿车留给爱丽,因为比较容易停车;而我自己则开那辆克里斯勒轿车。在拍卖开始以前,赶到了“巴丁顿宅邸”。费少校业已到场了,为我保留了一个位置。
“这里有些相当好的货色,”他说:“有一两幅好油画,一幅是罗姆尼,另外一幅是雷诺瓦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摇了摇头,当时我的鉴赏力完全放在现代画家的作品上。
“这里有好几位经纪人,”老费说道:“有两个是从伦敦来的。看见那个瘦瘦的撮起嘴巴的那一个吗?那是客瑞笙,很有名气。没有带尊夫人来吗?”
“没有,”我说:“她对拍卖并不十分精明。再说,今天上午我尤其不要她来。”
“呵,为什么?”
“我要使爱丽惊喜一番,”我说:“你没有看到第四十二号吗?”
他看了一下目录,然后望望屋子那面。
“唔,混凝纸书桌吗?不错,相当漂亮的一件小东西嘛。这是我所见过混凝纸的最好的样子,书桌尤其稀少。倒是桌上放的那种手书桌很多。不过这是一件很早的样子,以前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一件。”
这小件镶嵌得有温莎古堡的图案,几面却有一束束的玫瑰花、蓟花、酢浆草的图案(译注:这三种花分别为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国花。)
“状况很好嘛,”费少校说,他好奇地望着我:“我以前没有想到过这是你的嗜好,不过——”
“呵,这倒不是,”我说:“在我来说,这种东西有点点儿太俏、大娘娘腔。可是爱丽喜欢这一色的东西,下星期就是她生日,我要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一件惊喜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要她知道,今天我出价来买的原因。但是我知道我送给她的东西,没有一件能比这更使她喜欢的了;她一定会真正惊喜万分呢!”
我们走进屋子里坐下,拍卖就开始了,实际上,我所要的这件东西价钱窜得很高,伦敦来的那两个经纪人,对它似乎都很精,推测其中一个对这一件很现实也很保守,你根本察觉不到他目录上微乎其微的动作,可是拍卖人却观察得很仔细。我也买了一只齐朋戴尔雕花的椅子。我认为放在我们客厅里会很好看,还买了一些质地很好的织锦窗帘。
“唔,看起来你可真是能乐在其中嘛,好了,”费少校说,拍卖人结束了上午的拍卖时,他就站了起来:“今天下午还来吗?”
我摇摇头。
“不来了,下午要拍卖的东西,没有我所要的;大部分都是寝室家具啦、地毯啦这一类的货品。”
“是呀,我想你不会有什么兴趣,唔……”他看看手表——“我们最好一道走吧,爱丽不是要在乔治餐厅和我们见面吗?”
“是呀,她会到那里的。”
“还有……呃……那位葛莉娜小姐呢?”
“呵,葛莉娜到伦敦去了,”我说:“她去参加什么她们称之为‘白色拍卖会’的地方,和哈小姐一起吧,我想是。”
“呵,对了,哈劳黛有天也说过这些日子里,床单和那一类东西的价钱俏得很呢?你知道一个枕头套要多少钱吗?要三块五角一个呢,通常只要六角钱就买到手的东西。”
“你对家用物品的采购非常内行嘛。”我说。
“唔,我听到内子对这些大发牢骚呀,”老费微微笑了:“美克,你的气色好得很嘛,快活得就像是神仙嘛。”
“那因为我买到了那张混凝纸书桌呀,”我说:“或者,照你所说的,这是我兴奋的一部分原因。今儿早上我一觉醒来就觉得很快乐,你也知道这些日子里,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似乎很顺心呵。”
“呵,”老费说道:“小心点儿吧,这叫做乐极呢。”
“乐极吗?”我说:“这是句苏格兰话吧,是吗?”
“我的好哥儿,乐极则生悲呀,”老费说了:“最好还是收敛收敛你全身的劲儿吧。”
“呵,这种愚蠢的迷信我才不相信呢!”我说。
“连吉卜赛人的未卜先知都不信,是吗?”
“最近都没有见到我们那位吉卜赛人了,”我说:“这个,至少有一个星期了吧。”
“或许她已经离开这处地方了吧。”老费说道。
他问我能不能用车载他一程,我说可以。
“用不着载他们两个了,你在回程时可以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好吗?爱丽怎么样?她会开自己的车来吗?”
“是呀,她会开那辆小车。”
“希望乔治餐厅做出一席好菜来,”费少校说道:“我饿了。”
“你买了什么没有?”我问道:“我兴奋得没有注意到呢!”
“是呀,你出价竞买的时候,当然得全副精神放在上面喽,得注意那些经纪人做些什么。我并没有买什么,出过一两次价,可是每一项的竞价,都太高出我的价钱了。”我推测到老费在附近拥有大片地产,但实际上的收入却并不太多,尽管是个大地主。你也许可以形容他是个穷户。唯有把他的土地卖掉一大部分,他才有钱可花,而他却不愿出售土地,他是很喜欢土地的。
我们到了乔治餐厅,已经停了很多汽车——可能有些人是从拍卖会来的;然而我却没有见到爱丽的座车。我们走近餐厅,我向四面张望找她,但她还是没有露面。不过,这时候刚刚才过一点。
我们在等爱丽来时,便到酒柜间处喝喝酒,这地方相当拥挤,我向餐厅里面张望一下,他们还是替我们留下了一桌。这里有很多本地人,我都不很认识;而坐在靠窗的一张台子边的那个人,看来我很熟悉;我保证认识他,可是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他见过面,我想他并不是本地人,从他的衣着和这些地方人士不大相配上,我有把握他是个生客。当然,在我一生中遇见的人多而又多,要把他们统统很容易记得起来,却不太可能。不过我以为,这张面孔是我最近见到过的。就我的记忆所及,在这次拍卖会上并没有见到过他。
主持乔治餐厅的女老板。穿着常常穿的一袭装模作样的爱德华时代的丝料黑礼服,哗啦哗啦走了过来,说道:
“罗先生,您会很快就席吧,有一两个人在等着呢。”
“我太太一两分钟就会来。”我说道。
我走回去又和费少校在一起,我以为或许爱丽受了伤。
“我们最好过去吧,”我说:“他们对迟不入席似乎很烦躁呢,今儿个他们的客人很多,”我又加上一句:“我只怕爱丽并不是一个最守时的人。”
“呵,”老费以他的旧式态度说道:“太太小姐们要我们等是有道理的,不是吗?好吧,美克,如果那对你不要紧,我们就进去入席开始就餐吧。”
我们走进了餐厅,从菜单上点了牛排和腰形馅饼,便吃起来。
“爱丽要我们这样等她,真太糟了,”我又补充说,这可能因为葛莉娜到伦敦去了。“你知道的,爱丽非常习惯于葛莉娜的协助,使她能守约,提醒她,使她及时赶到,以及所有这一类的事儿。”
“她非常依赖葛莉娜小姐吗?”
“要那么说的话,是的。”我说。
我们继续吃下去,由牛排到腰形馅饼,再吃到苹果饼,饼上还难以为情地加了一片便宜的面饼皮面。
“我奇怪她是不是压根儿忘了这回事儿。”我突然说道。
“或许你最好打个电话去。”
“对,我认为这要好一点。”
我走出去拨电话,接电话的是卡逊太太,我们的厨娘。
“呵,罗先生,是您啦,罗太太还没回家呢。”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还没回家吗?从什么地方回家?”
“罗太太骑马出去还没回家啦!”
“可是骑马是在早饭后的事。她不能整上午都在骑马呀。”
“罗太太并没说什么别的指示,我还等着她回来呢!”
“你为什么不早打电话来,让我知道这件事?”我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找您呀;不知道您上哪儿去了。”
我告诉她。我现在在巴丁顿医的乔治餐厅,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要她在爱丽一到家,或者有什么消息,就打电话来。然后我又回到老费旁边,他立刻从我面上的神色,看出来有什么事不对劲儿。
“爱丽并没有到家,”我说:“今儿早上她出去骑马,通常她都在早上骑,但每回只骑上半个钟头到一个钟头。”
“孩子,现在你还不用着急,”他说得温温和和:“你知道的,你们住的地方孤得很,也许她的马瘸了腿,人正在走回家的途中呢,从树林上去全都是荒野和丘陵,那个地方又没有什么人能送个信或者什么的。”
“如果她决定改变主意,骑马去看什么人,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事情,”我说:“她会打电话到这里来,替我们留个话的。”
“这个,还用不着着急嘛,”老费说道:“我想我们现在就去的好,立刻就走,看看能找到些什么。”
正当我们出来向停车场走去时,有辆汽车开走了,车里面坐的那个人,就是我在餐厅里所见到的,突然一下子想起来他是谁了,劳斯坦,要不就是个十分像他的人;我琢磨着,他在这里干什么,他会是来看我们的吗?如果是的话,却不让我们知道,这就奇了。车里同他一起的还有个女人,长得很像哈劳黛;但是她这时一定在伦敦,和葛莉娜一起买东西呀,这一切一切可把我弄迷糊了……
我们开车出去,老费望了我一两眼,我看了他一下,说得相当痛苦:
“好了,你在早上说过我乐极吧。”
“这个,别想那个吧,也许她骑了马,扭伤了脚踝或者像这一样儿的事。不过,她的骑术好好,”他说:“我见过的,不可能真会有那样的意外。”
我说了:“人有旦夕祸福呵。”
车开得很快,终于到了我们地产上面俯瞰丘陵的公路上,我们一面开车,一面四处张望,不时停下来问人。有个汉子在挖泥煤,我们停车下来问他,得到了最初的消息。
“一匹没人骑的马,俺见到了,”他说道:“两个钟头以前,或者更久点吧。俺要去抓呢!”
“最好开车回家去,” 老费建议:“没准儿家里有她消息了。” 我们开车到家,却没有什么消息,我们便找了马夫派他骑马出去到荒野地上搜寻爱丽。老费打电话回自己的家,也派了自己的一个人。他和我两个人走一条小径,穿过树林,这条小路爱丽时常走的,出林就到了那边的丘陵上。
起先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我们便沿着树林边缘走,那里另外有条小径出来,所以——找到她了。我们见到的像是胡乱的一大堆衣服,那匹马已经回来,正在那乱七八糟一大堆的旁边,站在那里吃嫩芽呢。我就跑了过去,老费跟着我也跑,跑得很快,比我以为他这种年龄能保持的速度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