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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68

_6 阿加莎(英)
  她笑起来,对于自己的迫不及待有些害羞。圣文森特夫人开口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执着的淳朴。
  “我愿意你嫁给吉姆·马斯特顿,”她说,“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而且他很富有,不过这一点我倒并不怎么十分介意。”
  “我介意,”巴巴拉说道,“我都穷怕了。”
  “可是,巴巴拉,这不是——”
  “就为了这个?是的,我真的看重这个。我——哦!母亲,你不明白我看重这个吗?”
  圣文森特夫人看上去忧心忡忡。
  “我希望他能在合适的场合见你,亲爱的。”她愁眉苦脸地说道。
  “哦,好了!”巴巴拉说,“担心什么?我们不如尽力而为,然后就笑面生活。真抱歉我刚才这么发脾气,振作起来,亲爱的。”
  她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然后走出门外。圣文森特夫人放弃了计算账目的打算,在并不舒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心头思绪索绕,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松鼠一样。
  “说实话,相貌的确可以打动一个男人。不是以后——不是他们真正订婚以后。他那时当然就会知道她是个多么甜美,多么可爱的女孩。可是年轻人总是易于受周围场合的格调的影响。现在的鲁珀特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我不是要束
  缚自己的孩子。绝对不是这样。
  可是,如果鲁珀特与那个烟草商的丑闺女订婚,我就不赞成。我敢说,她也许是个好女孩,可她跟我们不是一类人。这事太难了。可怜的小巴巴拉。如果我能够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可是钱从哪里来?我们已经变卖了所有一切,好让鲁珀特能够起步。可是,甚至连这个我们都支付不起。”
  为了散心,圣文森特夫人拾起一份晨报,然后看起头版的广告来。这广告当中的大多数她都已经牢记在心里。有人想要资金,有人手头有资金又急于出手,有人想要购买牙齿(她总是想知道为什么),还有人想要高价出售皮毛大衣和长袍。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内容上面。她把上面印刷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租给温文尔雅的人们。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小屋,陈设精美,仅提供给那些愿意精心照料它的人们。房租完全微不足道。中介免谈。”
  一则普普通通的广告。她读过许许多多同样或是——噢,几乎一样的广告。房租微不足道,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因为感到烦躁不安,并且急于从思绪之中解脱出来,所以她立即戴上帽子,搭乘一辆便利的公共汽车找到广告上所说的地址。这是一家房产公司的地址。不是刚刚开张,熙熙攘攘的那种,这是一个破敝、老式的处所。她有些胆怯地掏出那则从报上撕下的广告,打听详细情况。
  接待她的白发老绅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极了。是的,好极了,夫人。那幢房子,广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就是切维厄特街7号。你要预定吗?”
  “我想首先知道房租是多少?”圣文森特夫人间道。
  “啊!房租。具体的数目还没有定下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纯粹微不足道。”
  “对于微不足道的理解因人而异。”圣文森特夫人说道。
  老年绅士不禁格格笑了两声。
  “是的,这是个老手法———个老手法。不过,你尽可以相信我的话,这件事不是这样。也许每周一两个几尼,不会更多了。”
  圣文森特夫人决定把这房子预定下来。当然,她根本不可能支付得起个中的费用。但是,她依旧想要看一看。以这样价格出租的房子,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缺陷。
  但是,当她抬头看到切维厄特街7号的外观时,她的心里不禁一颤。一幢漂亮的房子。安娜女王时代的建筑,而且状况良好!一个管家前来开门。他头发灰白,微微有些络腮胡,脸上沉思的表情像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主教,圣文森特夫人心里这么想。他宽厚温和地同意了她的预订。
  “当然,夫人,我会带你去看看。这房子现在随时可以住人。”
  他在前面带路,开门,一一介绍房间。
  “客厅,粉刷过的书房,从这里通向盥洗室,夫人。”
  完美无缺——像是梦境一般。家具是同一时期的,每件上面都有磨损的痕迹,可是都经过精心打磨。松软的地毯是美丽的暗旧颜色,每间屋里都有几盆鲜花。从屋后可以俯瞰格林公园,整处寓所散发着古典的魅力。
  泪水涌上圣文森特夫人的双眼,可她竭力忍住了。安斯蒂斯庄园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安斯蒂斯——她不知道管家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情感。如果注意到了,那么他完全是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她喜欢这些上了年纪的仆人,与他们呆在一起,人们会感到安全,自在。他们就像是朋友一样。
  “这是一间漂亮的房子,”她轻柔地说道,“非常漂亮,能够参观它,我感到很高兴。”
  “是你一个人住吗,夫人?”
  “我,我的儿子和女儿。可是恐怕——”
  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太想住在这里了——太想了。
  她本能地觉察到那个管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没有看她,只是超脱、淡然地说道:
  “夫人,我碰巧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最重要的要求是必须是适合的房客。对他来讲,房租无关紧要。他希望住户必须是个愿意照料并且欣赏这里的人。”
  “我欣赏这里。”圣文森特夫人低声说道。
  她转身向屋外走。
  “谢谢你带我参观。”她彬彬有礼地说道。
  “别客气,夫人。”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沿着街道离去。她心里对自己说:“他心里明白,他为我感到难过,他是那种守旧的人。他想让我住那儿——不是作仆役,也不是缀钮扣!我们这类人正在消逝,可是我们却碰到了一起。”
  最终,她决定不再回房产公司去。有什么用呢?虽然她付得起房租——可是还得考虑佣人。在一幢那样的屋子里一定得有佣人。
  第二天早餐时,她在盘子旁边发现一封信。是那家房产公司寄来的。信中提出让她在切维厄特街7号租住六个月,租金每周两个几尼,并且还说:“我们想,你已经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佣人的费用由房东出资?这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提议。”
  的确如此。她感到异常惊讶,竟然大声把信读了出来。连珠炮般的问题接踵而至,于是,她重新描述了自己昨天的经历。
  “亲爱的妈妈,你可真是守口如瓶!”巴巴拉喊道,“真有这样的好事吗?”
  鲁珀特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了他的法庭讯问。
  “这背后必有什么内幕。依我看,这事可疑。非常可疑。”
  “说实话,我可不这么想,”巴巴拉嗅了嗅鼻子说道,“呃!为什么这背后就应该有什么内幕呢?鲁珀特,你总是这样,本来没事,你却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些可怕的侦探小说你读得太多了。”
  “这样的房租不过是在开玩笑,”鲁珀特说道,“在这个都市里,”他又作了重要补充,“一个人对于各种各样的怪事总会变得警觉起来。告诉你们,这事有一点非常可疑。”
  “别胡说了,”巴巴拉说,“这房子是个有钱人的,他喜欢它。当他离开时, 想要找体面人住在里面。就这么回事。金钱对于他来说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你说地址在什么地方?”鲁珀特问他的母亲。
  “切维厄特街7号。”
  “嗬!”他把椅子向后一推。“我说,这真是令人兴奋。这正是当初李斯特戴尔勋爵失踪的地方。”
  “你敢肯定吗?”圣文森特夫人狐疑地问道。
  “绝对肯定。他在伦敦各处都有寓所,但他只住在这里。一天傍晚,他说自己要外出去俱乐部,自此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猜测他逃到了东非或是什么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没错,他一定是在那幢寓所里被人谋杀了。你说过那儿有很多镶板?”
  “是——的,”圣文森特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可是——”
  鲁珀特没有给她时间。他饶有兴致地接着说下去。
  “镶板!你们听到了。一定是通向什么地方的秘密通道。尸体被扔在那儿,而且自此以后就一直在那儿,也许事先经过防腐处理。”
  “鲁珀特,亲爱的,别再胡说了。”他的母亲说道。
  “别冒傻气了,”巴巴拉说道,“你带那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女郎去看电影看得大多了。”
  鲁珀特面色庄重地站起身来——尽管他身材瘦长,尚且年轻,他还是表现得极其庄重。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你去住这房子,妈妈。我来调查这起神秘的事件。你看我是否能弄它个水落石出。”鲁珀特恐怕上班迟到,所以匆匆离去。
  两个女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们去住吗,母亲?”巴巴拉战战兢兢地问道,“哦!如果我们去,那该有多好。”
  “那些佣人,”圣文森特夫人悲哀地说,“得吃饭,你知道。我是说,当然,人们需要他们去做——可缺点正在这儿。当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凑合。”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巴巴拉。女孩点点头。
  “这件事我们得好好考虑。”母亲说道。
  不过,事实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到了女孩眼里跳动的火花。她心里想:“吉姆·马斯特顿一定得在合适的场所见她。这是个机会——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它。”她坐下来,给房产公司写信,表示接受他们的提议。
  “昆廷,百合花从哪儿来的?我可买不起昂贵的鲜花。”
  “夫人,它们是从国王切维厄特庄园送来的。这一直是这里的习俗。”
  管家退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如释重负。昆廷走了以后该怎么凑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便利。她心里想,“这种情形太好了,持续不了多久。我不久就会从梦中醒来,我知道我会的,而且发现不过是好梦一场。我在这儿真开心——
  已经两个月了,真是光阴似箭。”
  她生活得的确非常开心。昆廷,那个管家,表现出了切维厄特街7号的贵族气质。“你还是把一切都交给我,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说道,“你会发现这是最好的做法。”
  每周,他都把家政册拿来,他们的支出总是低得惊人。另外的仆人只有两个,一个厨师,还有一个女仆。他们举止得体,做事勤快,可是,管理家事的是昆廷。
  餐桌上有时会出现野味和家禽,这就使得圣文森特夫人倍感焦虑。昆廷安慰她, 这些是从李斯特戴尔勋爵的乡间居所,国王切维厄特庄园,或是从他在约克郡的 野地那边送来的。“这是惯常的做法,夫人。”
  圣文森特夫人心里暗自思忖,不知失踪的李斯特戴尔勋爵是否会同意这种说法。她怀疑昆廷是在越权,他自作主张。显然,他喜欢这么做,在他眼里,再怎么做,这也不算过分。
  昆廷的宣称引起了她的好奇。圣文森特夫人再次见到房产经纪人时,她简短地提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白发老绅士即刻作出了答复。
  是的,李斯特戴尔勋爵是在东非。过去的十八个月一直呆在那儿。
  “我们的这位主顾可真是个怪人。”他说着脸上绽开了笑容。“他离开伦敦的方式可真是不同寻常,这你也许还记得?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报纸抓住了这条消息。甚至伦敦警察厅也在调查这事。幸运的是,人们收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本人在东非的消息。他将全权委托给他的表弟卡法克斯上校。正是后者对于李斯特戴尔勋爵的一切事务进行了安排。是的,恐怕很奇怪。他总是喜欢在荒原旅行——在卡片上他还说,几年之内他不会重返英格兰,尽管他年事已高。”
  “当然,他年纪还不算很大。”圣文森特夫人说着,心目中突然想起一张瘦削、长满胡子的脸,就像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水手,这形象她曾在一本图片杂志上见到过。
  “中年,”白发绅士说道,“五十三岁,根据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的记录。”
  圣文森特夫人将以上这段对话转述给鲁珀特听,以此来反驳这位年轻人的说法。
  然而,鲁珀特却一点没有气馁。
  “在我看来,这比以往更加可疑。”他宣布道,“这个卡法克斯上校是谁?或许如果李斯特戴尔勋爵出了什么意外,他就可以承袭这个头衔。东非来的信件也许是伪造的。三年,或者是多少年以后,这个卡法克斯就会假定勋爵已经死亡而继承他的头衔。同时,他也得到了那些房产。我说,这非常可疑。”
  他甚至不怕屈尊降贵亲自去调查这间寓所。闲暇的时候,他会去敲敲镶板,进行精确测量,以测定可能的密室的位置。但是,他渐渐对李斯特戴尔勋爵之谜失去了兴趣。而且,他对于烟草商的闺女的话题也失去了热忱。家里的氛围可以说明这一点。
  对于巴巴拉来说,这房子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吉姆·马斯特顿已经来过家里,而且经常来访。他与圣文森特夫人相处极其融洽。可是,一天他对巴巴拉说的话使她感到吃惊。
  “你知道,对于你母亲来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场所。”
  “对于母亲来说?”
  “是的,这简直就是为她而造的!她与这地方极其相称。你知道,关于这屋子有些古怪的事情,一些怪诞迷离而又无法解释的事情。”
  “别像鲁珀特似的,”巴巴拉恳求道,“他确信是那个邪恶的卡法克斯上校谋杀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然后把他的尸体藏在地板下面。”
  马斯特顿笑了起来。
  “我欣赏鲁珀特做侦探的热情。不过,我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然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气氛,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氛围。”
  他们在切维厄特街已经住了三个月。一天,巴巴拉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
  “吉姆和我——我们订婚了。是的——昨天晚上。哦,母亲!就像是一个童话变成了现实。”
  “哦,亲爱的!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母亲与女儿紧紧拥抱。
  “你知道,吉姆爱你就跟爱上我差不多。”巴巴拉最终说道,一边恶作剧地笑着。
  圣文森特夫人脸红了,看上去更加可爱。
  “他的确是这样,”她坚持这么说,“你以为这房子会给我创造一个合适的场所,而事实上,这一直都是你的地方。鲁珀特和我住在这里不合适。你合适。”
  “别胡说了,亲爱的。”
  “这不是胡说。这里有种迷人的城堡的风情,你是迷人的公主,而昆廷就是——就是——哦!一个好心的魔术师。’圣文森特夫人笑着认可了最后一项。
  鲁珀特听到他妹妹订婚的消息时非常镇静。
  “我已经听说了这事。”他自作聪明地品评道。
  他正在与母亲一起吃饭;而巴巴拉则与吉姆外出了。
  昆廷把波尔图葡萄酒放在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是个古怪的老家伙。”鲁珀特冲着紧闭的门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人有些奇怪,你知道,有些——”
  “可疑吗?”圣文森特夫人打断了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噢,母亲,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鲁珀特一本正经地质问道。
  “你自己经常这么说,亲爱的。你觉得什么都可疑。我想你认为是昆廷除掉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然后把他弄到了地板下面。”
  “在镶板后面,”鲁珀特纠正道,“你总是把事情搞错那么一丁点儿,母亲。不,这事我已经问过了。当时,昆廷正在国王切维厄特庄园。”
  圣文森特夫人冲他一笑,然后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向楼上的休息室。就某些方面而言,鲁珀特还远未长大。
  突然,她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不知李斯特戴尔勋爵为什么如此仓促地离开了英格兰。这背后必有内情可以解释他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她正在考虑这事,这时昆廷端着咖啡盘子走了进来。她冲动地开口说话。
  “你跟了李斯特戴尔勋爵很久,不是吗,昆廷?”
  “是的,夫人;当我还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的时候。那还是在已经故去的老勋爵在世的时候。我开始的时候是个三等仆役。”
  “你一定非常了解李斯特戴尔勋爵。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管家把盘子转动了一下,以便她可以更方便地加糖,一边漠然地说道:
  “李斯特戴尔勋爵曾经是个非常自私的人,夫人:他从不为别人着想。”
  他拿起盘子离开房间。圣文森特夫人手里端着咖啡杯子坐在那儿,皱着眉头困惑不解。除了这话本身所表达的内容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非同寻常。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昆廷用的是“曾经”而不是“现在”。那么,他一定以为——一定相信——她坐直了身子。她像鲁珀特一样坏!可是,局促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她的第一丝疑虑就从此刻开始。
  由于巴巴拉的幸福和前途有了保证,她就有了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而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她的思绪开始集中在李斯特戴尔勋爵之谜上。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无论如何,昆廷一定了解这事。他说的那些话很奇怪——“一个非常自私的绅士——从不为别人着想。”这话暗指什么呢?他说话的方式就像是个法官,超然而又不偏不倚。
  李斯特戴尔勋爵失踪事件,昆廷是否也参与了呢?如果真的发生过一起悲剧,那么昆廷是否曾经积极参与了呢?毕竟,尽管当时看来鲁珀特的假想是荒谬的,但是那封来自东非的委托信——嗯,值得怀疑。但是,尽管她会尝试揭开这个谜,她并不相信昆廷真的邪恶。昆廷,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是个好人——她像是个孩子似的使用这个字眼。昆廷是个好人。但他的确知道些什么!
  她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跟他谈起他的主人。这个话题显然已经被遗忘了。鲁珀特和巴巴拉还有其它的事情要考虑,所以,也就没有更进一步的讨论。
  直到临近八月底时,她的模模糊糊的猜测才逐渐变成现实。鲁珀特花两周时间与一位有汽车和拖车的朋友去度假。可他才仅仅离去十天,圣文森特夫人就吃惊地看到他匆匆忙忙跑进她正在写字的那间屋子。
  “鲁珀特!”她喊道。
  “我知道,母亲。你原指望再过三天才能见到我。可是发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一向不介意去任何地方,于是我就建议去国王切维厄特庄园看看———”
  “国王切维厄特庄园?可是为什么——”
  “你很清楚,母亲,我对于这里的事情一直怀疑。喔,我参观了那个古老的地方——它被出租了,这你知道——那儿一无所有。我倒不是指望找到什么东西——可以说,我只是在四处探查。”
  是的,她心里想。鲁珀特此刻正像是一只猎犬,在直觉的引导下,忙碌而又快活地兜着圈子在寻找什么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的东西。
  “正当我们穿行在一个八九英里之外的村落的时候,这事发生了——我是说,我看到了他。”
  “看见了谁?”
  “昆廷——正在走进一间小茅舍。这里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对自己说,于是我们停下车,我就赶了回来。我敲了敲屋门,开门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我不明白。昆廷根本没有离开——”
  “我就要说到那一点了,母亲。你听我说,别打断我。那个人是昆廷,又不是昆廷,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圣文森特夫人的确不明白,于是他就进一步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人就是昆廷,但不是我们家里的昆廷。那人才是真正的昆廷。”
  “鲁珀特!”
  “听着。起先,我被蒙住了,问:‘你就是昆廷,不是吗?’那个老人说:‘正是,先生,这正是我的名字。我能帮助你们吗?’随后,我才明白,他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尽管他们看起来很像,声音什么的都像。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作了答复。这个老头不知道自己被怀疑。他曾经是李斯特戴尔勋爵的管家,退休以后就依靠退休金过活。就在李斯特戴尔勋爵被认为动身去非洲的那个时刻他被赠与那间茅舍。你明白这可以使我们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寓所里的这个家伙是假冒的——他出于自己的目的正在扮演昆廷的角色。我的猜测是,在那天傍晚他来到镇上,谎称是从国王切维厄特庄园来的管家,然后见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谋杀了他,并将他的尸体藏在镶板的后面。这是间旧屋子,一定会有密室——”
  “哦,让我们别再谈论这个了,”圣文森特夫人慌忙打断了他。“我受不了这个。他为什么要——我想要知道这个——为什么?如果他这么做了——你听着,我根本不信——那么原因是什么?”
  “你说的对,”鲁珀特说道,“动机——这很重要。现在,我已经调查过了。
  李斯特戴尔勋爵有很多房产。在过去的两天里,我发现他几乎所有的这些房子在过去的十八个月当中都被租给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们,而租金微不足道——条件是仆人都要保留下来。而昆廷自己总是每次亲自——我是说那个自称昆廷的男人——到那儿去作一段时间的管家。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珠宝,或是文件——藏在李斯特戴尔勋爵的某处房产里,而这帮匪徒不知道在哪儿。我设想有一个匪帮,但是这个昆廷一定是单枪匹马。有一个……”
  圣文森特夫人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
  “鲁珀特!停一停。你让我头晕。无论如何,你说的都是胡话——那些关于匪帮和隐匿的文件的话。”
  “还有另外一种推断,”鲁珀特承认。“这个昆廷也许曾经受过李斯特戴尔勋爵伤害。那个真正的管家告诉我有关一个名叫塞缨尔·洛——一个下等花匠的许多事情。他跟昆廷自己身高和体格都差不多。他对李斯特戴尔勋爵心存嫉恨——”
  圣文森特夫人吃了一惊。
  “从不为别人着想。”她的耳朵里又回响起那个漠然、审慎的腔调。话说得不多,可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呢?
  在沉思之中,她几乎听不见鲁珀特在说些什么。他飞快地作了一个什么解释,她没有听清,随后他就转身离开了屋里。
  这时她醒悟过来。鲁珀特去了哪儿?他将要怎么做?她没有听清他最后说的话。也许他要去警察局。如果那样——
  她突然站起身来,按响了铃铛,昆廷一如既往地立即应声而来。
  “是你按铃吗?夫人。”
  “是的。请进,把门关上。”
  管家照办了。圣文森特夫人沉默片刻,用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他。
  她心里想:“他对我很好——没有人知道有多好。孩子们根本不明白。鲁珀特的这个故事也许纯粹就是一派胡言——另一方面,也许——是的,也许——这说法有些道理。一个人为什么要下结论呢?结果不会知道的。我是说,这事的错与对无关……我将冒险——是的,我将这么做——认为他是个好人。”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烧,战战兢兢。
  “昆廷,鲁珀特先生刚刚回来了。他去了国王切维厄特庄园——去了一个邻近那里的村子——”
  她停下来,注意到他不禁猛地吃了一惊。
  “他——见到了什么人?”
  她以审慎的语调接着说道。
  她心里在想:“噢,他得到警告了。无论如何,他得到警告了。”
  在蓦然一惊之后,昆廷又恢复了他沉静的常态,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他的目光警惕而又敏锐,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这双眼睛第一次看起来是个男人,而不是个仆人。
  他犹豫片刻,微妙地换了一种声音讲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圣文森特夫人?”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屋门大开,鲁珀特大步走进屋里。跟他一起走进来的是一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脸上微微有些络腮胡子,脸上一副心地善良的大主教的神情。是昆廷!
  “他来了,”鲁珀特说道,“真正的昆廷。我让他呆在屋外的出租车里。现在,昆廷,看着这个人告诉我——他是否就是塞缪尔·洛?”
  对于鲁珀特,这是个辉煌的时刻。但却是短暂的,他几乎立即就嗅出了有些不对劲。真正的昆廷看上去面有愧色,很不自在,而另外一个昆廷却在微笑,一点也不掩饰脸上开心的微笑。
  他拍了拍面有愧色的同名者的脊背。
  “好了,昆廷。我想,总得让事情真相大白。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是谁。”
  那个面容威严的陌生人站直了身子。
  “先生,这位,”他宣布道,带着责备的口气,“就是我的主人,李斯特戴尔勋爵。”
  接下来的一刻发生了许多事情。首先是过分自信的鲁珀特瘫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这个惊人的发现,他的嘴大张着。他发觉自己正在被轻轻抬到门边。耳朵里听到一个友好然而却又陌生的声音。
  “没事了,我的孩子。没有摔断骨头。但是我想和你的母亲谈谈。你干得不错,用这种方式把我找出来了。”
  他躺在屋外,盯着关上的门。真正的昆廷站在他的身边,慈祥的解释的话语从他的嘴里源源而出。在屋里,李斯特戴尔勋爵正与圣文森特夫人四目相对。
  “听我解释——如果我能解释得清的话!我一生当中都是个自私的魔鬼——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这一点。我想我要尝试一下利他主义来改变自己。作为一个狂热的傻瓜,我狂热地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我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捐钱,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哦,亲自去做。我一直同情那些无法乞讨,那些在沉默中遭罪的人们——可怜的人们。我有很多房产。我想出一个主意,把这些房子租给那些——哦,真正需要,并且欣赏它们的人们。正在创业的年轻夫妇,带着儿女闯世界的寡妇们。昆廷对于我不仅仅是个仆人,他还是我的朋友。在他的同意和帮助之下,我借用了他的性格。我一向具有表演才能。一天晚上,在去俱乐部的路上,我想到这个主意,于是我就径自去找昆廷商量。当我发现他们正
  在为了我的失踪而大惊小怪的时候,我就安排了一封寄自东非的信。在信里,我向自己的表弟莫里斯·卡法克斯作了详细交代。然而——哦,总之,情况就是如此。”
  他没有全都说完就停了下来,眼睛出神地看着圣文森特夫人。她直直地站在那儿,目光坚定地盯着他。
  “这是一项好心的计划,”她说道,“一项非同寻常计划,一项给你带来荣誉的计划。我——非常感激。但是——当然,你能理解我们必须离开吧?”
  “这一点我料到了,”他说,“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接受这个,你也许会称之为‘慈善’。”
  “难道不是这样吗?”她语气沉稳地问道。
  “不,”他回答道,“因为我想要什么东西作为回报。”
  “什么东西?”
  “所有一切。”他大声说道,是个习惯于支配别人的声音。
  “当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他说道,“我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她一年以后就去世了。自此以后,我非常孤独。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位女士——一位我梦中的女士……”
  “我算是这样的人吗?”她低声问道,“我这么老——这么憔悴。”
  他笑起来。
  “老?你比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年轻。可以说,倒是我老了。”
  随后,她也会心地大声笑起来。欢乐的笑声在屋里轻轻荡漾开来。
  “你?你还是个男孩。一个喜欢穿戴的男孩。”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伸出的双手。
列车上的女孩
  “就这么完了!”乔治·罗兰懊丧地评论道,一边抬头凝望刚刚走出的那幢威严的、被烟尘玷污的大楼的正面。
  这件事可以说恰如其分地体现了金钱的重要性——而威廉·罗兰,即前面提到的乔治的叔父,刚才不过是在代表金钱慷慨陈词。在短短十分钟内,乔治从他叔父的掌上明珠,他的遗产继承人,一个商业生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变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穿着这身衣服他们甚至连救济也不会给我。”罗兰先生怅然地思量道,“至于作诗,然后上门以两便士的价格(或者“女士,你愿意给多少?”)兜售,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诚然,在乔治身上展现了裁缝艺术的辉煌成就。他穿着精美雅致。国王所罗门以及田野里的百合花都无法与之媲美。但是,男人不能只靠衣饰——除非他在艺术方面受过良好的训练——罗兰先生早已痛心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都怪昨晚那场糟透了的演出。”他闷闷不乐地想道。
  昨晚那场糟透了的演出是指伦敦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的舞会。罗兰先生回来时,天色已晚——或者说,时间还相当早——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罗杰斯,他叔父的管家,一个勤谨的家伙,肯定会对这事添枝加叶。第二天,他头痛得厉害,喝过一杯浓茶之后,才在差五分十二点,而不是九点半去上班,这就引发了这场灾难。说到老罗兰先生,他二十四年来一直在尽一个深谋远虑的亲戚之所能,宽宏大量,按时付钱。突然之间,他摒弃了这些策略,俨然一副不同以往的模样。乔治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这年轻人依旧头痛得要命,像是在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里受刑)使他更加愤怒。威廉·罗兰处事非常老练。他只用简洁的寥寥数语就将侄子打发到了外面的世界。随后,他静下心来,着手处理被打断的有关几座油田的调查。
  乔治·罗兰把从他叔父办公室里带来的尘土从鞋上抖去,然后漫步在伦敦街头。乔治是个讲求实际的小伙子。他想,在审时度势之前,一顿可口的午餐至关重要。他先去吃了午饭。随后,他重新回到叔父的府第。是罗杰斯开的门。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见到乔治井未使他久经世故的脸上流露出惊讶。
  “下午好,罗杰斯。你能把我的东西打一下包吗?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的,先生。只是为了再来看一眼,先生?”
  “再见了,罗杰斯。今天下午我就动身到殖民地去。”
  “真的吗,先生?”
  “是的,如果有合适的轮船。你知道有关航运的情况吗,罗杰斯?”
  “先生,您要去哪个殖民地?”
  “我不挑剔,随便哪个都行。就说澳大利亚吧。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罗杰斯?”
  罗杰斯审慎地咳嗽两声。
  “哦,先生,对于想找工作的人,那里真是海阔天空。”
  罗兰先生凝视着他,满怀兴趣和钦佩。
  “说得不错,罗杰斯。我也在这么想。我不去澳大利亚——无论如何,不是今天。给我拿本全国列车时刻表,好吗?我们得找个近些的地方。”
  罗杰斯取来他要的书。乔治随意地把它打开,然后飞快地用手翻动书页。
  “珀斯——太远——帕特尼·布里奇——太近了。拉姆斯盖特?我想不行。赖盖特我也不感兴趣。啊——真是好极了!原来还有个地方叫罗兰城堡。听说过它吗,罗杰斯?”
  “先生,我想,您得从滑铁卢车站去那儿。”
  “罗杰斯,你真太好了。你什么都知道。哦,哦,罗兰城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什么大地方,我只能这么说,先生。”
  “那更好,竞争不会那么激烈。这些宁静的小山村里,封建思想依旧流行。原先的罗兰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定会即刻受到赏识。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一周之后就会选我作市长。”
  他砰地一声把书合上。
  “就这么定了。给我打点一个小行李箱,好吗,罗杰斯?还有,请代我向厨师致意。问她是否可以好心地把猫借给我。你知道,就是迪克·惠廷顿。当你出发去就任市长大人时,一只猫是至关重要的。”
  “抱歉,先生。现在猫不在家里。”
  “怎么回事?”
  “一个八口之家,先生。它们今早到的。”
  “真的吗?我想她的名字叫彼得。”
  “是的,先生。我们都感到吃惊。”
  “起名不当,性别错误,啊?好吧,好吧,我不带猫去了。马上把那些东西打点好,可以吗?”
  “好的,先生。”
  罗杰斯犹豫片刻,然后又向屋里挪动了一下。
  “请恕我直言,先生,可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会过多去想今早罗兰先生说过的话。他昨晚参加了一个市里的宴会,所以——”
  “别说了,”乔治说,“我明白。”
  “所以就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对你来说,真是一个紧张的夜晚,罗杰斯。跟我们两个呆在一起,呃?不过,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在罗兰城堡——我名垂青史的家族的发源地——出人头地——这听来像是演讲,不是吗?如果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炖小牛肉,可以发电报,或是在晨报上登载一条不显眼的广告,我会随时回来的。而现在——去滑铁卢——像是惠灵顿将军在那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前夕所说的。”
  那天下午,滑铁卢车站并不是它最光彩照人的模样。罗兰先生终于找到一趟带他去目的地的列车,但这是一列普通客车,样子一点也不威风——看起来没人会乐于坐它去旅行。罗兰先生坐在列车前部的头等车厢里。一阵雾气在这个都市隐约降临,时散时聚。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机车发出的哮喘声打破了沉寂。
  正在此时,突然,转眼间发生了几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首先是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她拧开门跳上车,将罗兰先生从打盹中惊醒,一边喊道:“哦,把我藏起来——哦!请把我藏起来。”
  乔治是个非常注重行动的人——不问为什么,只是去做,去牺牲,诸如此类。在列车车厢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藏——座位下面。几秒钟之后,女孩被安置在那里,而乔治的手提箱则随意地立在地上,遮住了她的藏身之处。没过多久,一张怒气冲冲的面孔出现在车窗上。
  “我的侄女!她在你这儿。我要我的侄女。”
  乔治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才斜倚在拐角处,正用心在读一份晚报的三十版的体育栏目。他把报纸搁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像是才从遥远的地方回到现实中来。
  “你说什么,先生?”他礼貌地问道。
  “我的侄女——你把她怎么样了?”
  想到进攻总是比防守要好的策略,乔治立即付诸行动。
  “见鬼,你说什么?”他喊道,模仿着他叔父的举止,非常逼真。
  对方愣了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汹气势吓了一跳。这是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依旧有些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跑来的。他留着平顶式的头发,蓄着德国霍亨索伦式的胡子。他的腔调带有浓重的喉音,而他僵直的举止表明他穿着军服会比不穿更为自在。乔治具有英国人那种天生的对于外国人的偏见——特别是讨厌看上去像德国人的外国人。
  “见鬼,你说什么,先生?”他愤怒地重复道。
  “她刚才来这儿,”对方说,“我看到了。你把她藏哪儿了?”
  乔治把报纸扔在一边,从窗户里探出头和肩膀来。
  “原来是这样,”他咆哮道,“敲诈。可是你找错人了。我在今早的每日邮报上读到过你们的劣迹。警卫!警卫!到这儿来!”
  负责人员早就听到了远处的争吵声,于是忙不迭地跑过来。
  “警卫,来这儿,”罗兰先生说,脸上带着那种普通阶层如此仰慕的十足的长官神气。“这个家伙打扰了我。如果有必要,我会指控他试图敲诈。他谎称我把他的侄女藏在了车上。总有这样一帮外国人玩弄这套把戏。应该阻止他们。你会把他带走,是吗?这是我的证件,如果你想看的话。”
  警卫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个,很快下了决心。他所受的训练使他鄙视外国人,而尊崇、敬重衣着体面、坐头等车厢旅行的绅士们。
  他用手抓住那个入侵者的肩膀。
  “喂,”他说道,“你别捣乱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陌生人的英语卡壳了,于是用母语激烈地谩骂起来。
  “够了,”警卫说,“站在一边,听到没有?火车就要开了。”
  一阵旗子挥舞,汽笛长鸣。列车不情愿地猛然一抽搐,徐徐驶出了车站。
  乔治依旧呆在他的观察哨位上,直到他们离开站台。随后,他探回头,抓起手提箱扔到行李架上。
  “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他安慰道。
  女孩爬了出来。
  “哦!”她喘口气。“我该怎么谢你?”
  “没什么。我很乐意这么做,我保证。”乔治淡然说道。他冲她抚慰地一笑。她的眼中流露出迷惆的神情,看来正在思念已经朝夕相处的什么人或事物。正在此刻,她在迎面的窄玻璃里瞥见了自己,不禁急促地吸了口气。
  车厢保洁员究竟是否清扫座位下面值得怀疑。看来他们不这么做,不过也许每块尘上和烟尘都像是归巢的小鸟一样在那儿找到了归宿。乔治当时来不及注意女孩的容貌,因为她蓦然出现,旋即钻入藏身之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消失在座位下的是个整洁、衣着得体的年轻女士。而现在,她的红色小帽被弄皱压瘪了,脸上也因为长长的尘土条纹而变了模样。
  “哦!”女孩喊道。
  她伸手摸索手提包。乔治真正具有绅士的风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欣赏泰晤士河以南伦敦的街景。
  “我该怎么谢你?”女孩又一次说道。
  听到这个可以重新开始谈话的暗示,乔治拉回自己的目光。他再次表示没有必要。不过,这一次他的举止中显出格外的热情。
  这个女孩真可爱!乔治告诉自己,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于是,他举止之中流露出的热情越发明显。“我认为你真是太出色了。”女孩热切地说道。
  “一点也不。世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能帮助你,不胜荣幸。”乔治咕哝着说道。
  “非常出色。”她加强了语气又重复道。
  毫无疑问,见到你最心爱的女孩盯着你的眼睛,然后告诉你她认为你有多么出色,这有多么令人愉悦。乔治也正如任何人一样,感到欣喜异常。
  然而,接下来却是一段令人窘迫的沉默。看来,女孩已经明白,对方期望她作出进一步的解释。她的脸有些发红。“令人尴尬的是,”她紧张地说,“恐怕我没法解释。”
  她脸上带着让人怜爱的不安看着他。
  “你不能解释?”
  “不能。”
  “真是妙极了!”罗兰先生热切地说。
  “你说什么?”
  “我说,真是妙极了。正像那些让人整夜手不释卷的好书。女主人公总是在第一章里说,‘我不能解释。’当然,最后她会解释,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理由为什么不在第一章里这么做——只有一点,那样会破坏这个故事。我没法告诉你,能够卷入一个真正的谜当中,我有多高兴——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情。我希望它与机密文件,还有巴尔干快车有关。我非常喜欢巴尔干快车。”
  女孩睁大了眼睛,狐疑地盯着他。
  “是什么使你想到巴尔干快车?”她敏锐地问道。
  “但愿我没有显得轻率,”乔治赶忙插话。“也许,你的叔父坐它旅行。”
  “我的叔父——”她停下来,然后又接着说,“我的叔父——”
  “正是这样,”乔治同情地说,“我自己也有一个叔父。没有人应该为他们的叔父而负责。生活中小小的缺憾——我这么称呼它。”
  女孩突然笑起来。当她开口讲话时,乔治注意到她语调中带有的些许外国腔调。最初,他还以为她是英国人。
  “你真是个令人愉快、不同寻常的人,呃——”
  “罗兰。朋友们叫我乔治。”
  “我叫伊丽莎白——”
  她突然停下来。
  “我喜欢伊丽莎白这名字,”乔治说,以掩饰她片刻的不知所措。“我希望他们不会把你称作贝西,或类似的可怕名字。”
  她摇摇头。
  “好了,”乔治说,“既然我们认识了,我们最好还是谈点正事。伊丽莎白,如果你愿意站起来,我可以给你掸一下衣服后面的尘土。”
  她顺从地站起来,而乔治也没有食言。
  “谢谢你,罗兰先生。”
  “乔治。记住,我的朋友们叫我乔治。你不会跳上我的这节空车厢,藏到座位下,诱使我向你的叔父说谎,然后又拒绝作朋友。你会吗?”
  “谢谢你,乔治。”
  “好极了。”
  “我现在看起来没事了吧?”伊丽莎白问道,一边试图从左肩向后看。
  “你看上去——哦!你看上去——你看上去没事。”乔治说着,一边竭力忍住暗笑。
  “你瞧,一切都突如其来。”女孩解释说。
  “一定是这样。”
  “他看到了我们坐着出租车,随后我逃到这里,知道他就尾随在我身后。顺便问一句,这火车去什么地方?”
  “罗兰城堡。”乔治毅然决然地说道。
  那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困惑。
  “罗兰城堡?”
  “当然,不是马上。要停停走走很长时间。但我确信午夜之前可以到达那里,老牌的西南铁路线可以信赖——虽然慢,但是保险——我敢肯定南方铁路公司依旧坚持老的传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去罗兰城堡。”女孩犹疑地说。
  “你让我伤心,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地方。”
  “你去过那儿吗?”
  “准确地说,没有。不过,如果你不喜欢罗兰城堡,你可以去许多其它地方。有沃金、韦布里奇、温布尔登。火车一定会在当中的某站停下来。”
  “我明白了。”女孩说,“是的,我可以在那儿下车,也许随后乘车返回伦敦。我想,这也许是最好的计划。”
  甚至在她说话时,火车已经放慢了速度。罗兰先生的眼睛恳求地盯着她。
  “如果我能做些什么——”
  “不,的确,你已经做了很多。”
  那女孩停顿了一下,随后突然说:
  “我——我希望我能解释一下。我——”
  “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这样!这会毁了一切的。不过听着,真的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吗?把秘密文件带到维也纳——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总该有秘密文件。给我一次机会吧。”
  火车已经停下来。伊丽莎白飞快地跳到站台上。她转过身来透过窗户和他说话。
  “你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愿意为我们——为我做事吗?”
  “我愿为你做世上的任何事,伊丽莎白。”
  “即使我不说出理由?”
  “去他的理由!”
  “即使——有危险?”
  “越危险越好。”
  她踌躇片刻,随后似乎下了决心。
  “看窗户外面。低头看站台,好像你并没有在真正观察。”罗兰先生尽力照着这个有些蹊跷的建议去做。“你看到那个正在上车的男人了吗——留着小黑胡——浅色的大衣?跟着他,看他做什么,到哪里去。”
  “就这些?”罗兰问道,“我怎么……”
  她打断了他。
  “我会给你进一步的指示。盯着他——还有,护着这个。”她把一个密封的小包扔进他的手中。“用你的生命去保护它。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
  火车继续前行。罗兰先生依旧盯着窗外,目送着伊丽莎白高挑优美的身影沿着站台逐渐远去。他手里紧紧抓住那个密封着的小包。
  接下来的旅程单调而平凡。车开得很慢。它在哪儿都停。每到一站,乔治都探头到窗外,以防猎物下车。偶尔,停车时间很长时,他也下到站台上来回踱步,心里肯定那个男人依旧在车上。
  火车最后的终点站是朴次茅斯,正是在这站,那个黑胡子旅行者下了车。他走进一家小型的二流客栈订了一个房间。罗兰先生也订了一个房间。
  这两间屋子在同一条走廊上。中间只隔两扇门。这种安排在乔治看来令人满意。尽管在跟踪这方面,他还完全是个新手,可他急于表现自己,以不辜负伊丽莎白对他的信任。
  吃饭时,乔治被安排在一张距离他的猎物不远的桌子上用餐。屋子里并没有坐满人,绝大多数的餐客,依照乔治的估计,都是旅行的商人。这些体面的人静静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们的食物。只有一个人引起他的特别注意。这人身材矮小,姜黄色头发和胡须,衣着中透露出对于赛马的爱好。他看来也对乔治感兴趣,所以用完餐后,他提议一起去喝酒,打台球。但乔治看到黑胡子男人正在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于是就礼貌地谢绝了。随后,他走到街上,此刻,他进一步认识到跟踪的难度。这次跟踪看来漫长而令人困倦——而结局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在沿着朴次茅斯的街道拐弯抹角地行约四英里之后,那个男人回到了旅馆,乔治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丝疑虑袭上他的心头。是不是那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当乔治正站在大厅里琢磨这事时,外面的门被推开了。那个小个子,长着姜黄色头发和胡须的男人走进来。显然,他也刚刚外出闲逛回来。
  乔治猛然意识到办公桌前的漂亮女士正在同他说话。“是罗兰先生吗?两位绅士来拜望您。两位外国绅士。他们在走廊尽头的小屋里。”
  乔治有些吃惊,他走向那个房间。两个男人正坐在那儿。他们站起来拘谨地向他一躬身。
  “罗兰先生吗?毫无疑问,你猜得到我们的身份。”乔治凝视他们两人。说话的人年纪稍长,是个灰白头发,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傲慢绅士。另外一位是个高个男人,脸上有些丘疹,具有日耳曼人的气质,不过并不更吸引人,因为此刻他正虎视眈眈地怒视着乔治。乔治发现这两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他在滑铁卢车站遇到的那个老绅士,于是略微松了口气。他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举止。
  “请坐,先生们。认识你们很高兴。要来一杯吗?”那个年纪较长的人伸手阻拦。
  “谢谢你,罗兰大人——我们不喝。我们时间很紧——只想请您回答一个问题。”
  “你们把我列入贵族阶层,这真大好了,”乔治说,“真遗憾,你们不想来一杯。那么,这个要紧的问题是什么呢?”
  “罗兰大人,您跟一位女士一起离开伦敦,结果却独自到达这里。那位女士去了什么地方?”
  乔治站起身来。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乔治冷冷地说,竭力模仿着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胜荣幸,祝你们晚安,先生们。”
  “但你的确是清楚的。非常清楚,”那个年轻一些的人突然叫嚷道,“你把亚历克萨怎么样了?”
  “镇静,先生,”另一个低语道,“请你镇静一点。”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乔治说,“我不认识你们所说的这位女士。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那个年纪较长的人目光咄咄逼人地上下打量他。
  “这不可能,”他沙哑地说道,“我冒昧地查看了宾馆的登记簿。您登在上面的名字是罗兰城堡的G·罗兰先生。”
  乔治不由得脸一红。
  “这只是个玩笑。”他无力地解释。
  “这借口不怎么样。喂,别兜圈子了。殿下究竟在哪儿?”
  “如果你是说伊丽莎白——”
  那个年轻人怒吼一声,又向前冲来。
  “你这只蠢猪!你怎么敢这么称呼她!”
  “我是指,”另一个男人缓缓说道,“你也许早就听说过,卡多尼亚的阿娜斯塔西娅·索菲亚·亚历山大·玛丽亚·海伦娜·奥尔加·伊丽莎白公主。”
  “哦!”罗兰无力地叹道。
  他竭力回忆卡多尼亚的有关情况。据他的回忆,这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小王国。他隐约记得那儿发生过一场革命。他又重新打起精神。
  “显然,我们是说同一个人,”他高兴地说,“只是我把她称作伊丽莎白。”
  “为此,你得接受我的挑战,”年轻人咆哮道,“我们得打一架。”
  “打架?”
  “决斗。”
  “我从不与人决斗。”罗兰先生决然道。
  “为什么不?”对方悻悻问道。
  “我很害怕受伤。”
  “啊!是这样吗?那样我至少可以揪掉你的鼻子。”
  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逼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难以看清,但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头晕眼花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罗兰先生的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正像我所说的,”他品评道,“我总是害怕受伤。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学习柔道的原因。”
  片刻沉默。两个外国人犹豫地看着这个面目和蔼的年轻人,仿佛突然意识到在他温文尔雅的举止背后潜藏的是某种危险的品性。那个年轻的日耳曼人气得脸色煞白。
  “你会为此而后悔的。”他气喘吁吁地说。
  年长的人依旧保持着他的威仪。
  “这就是你最后要说的,罗兰先生,你拒绝告诉我们殿下的下落?”
  “她的下落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的话。”
  “恐怕你生性好疑,先生。”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你会再次听到我们的消息。”说完两个男人悻悻地走了。
  乔治把手放在额头上。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显然被卷入了一场欧洲的丑闻之中。
  “也许,这意味着一场新的战争。”乔治满怀希冀地说道,一边四处搜寻那个黑胡子的下落。
  看到他仍然坐在商务室的角落里,乔治才如释重负。乔治在另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大约三分钟以后,黑胡子起身去睡觉了。乔治尾随着在他身后,看到他走进屋子带上了房门。乔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需要休息一晚,”他喃喃自语道,“非常需要。”
  随后,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假如黑胡子已经意识到乔治在跟踪他怎么办?假如正当乔治安然酣睡时他溜走了怎么办?几分钟后罗兰先生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方法。他拆开一只袜子,抽出一根长长的淡色丝线,随后悄悄溜出房间。他用整张邮票将线的一端贴在远处陌生人的门上,随后将线的另一端拽进自己屋里。他把这一端系在一个小银铃上——昨晚奇遇的战利品。他心满意足地看了看这些安排。黑胡子如果企图离开屋子,铃响会立即向乔治发出警报。
  这件事办完以后,乔治立即走到长沙发旁边,把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面。随即,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的想法可以这样表达:
  “阿娜斯塔西娅·索菲亚·玛丽亚·亚历山大·奥尔加·伊丽莎白。去他的,有个名字想不起来了。不知道现在他无法立即入眠,干着急就是没法理解眼前的局势。究竟是怎么回事?出逃的公主与密封的小包还有那个黑胡子男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公主要逃避什么?那几个外国人是否知道密封小包就在他的手里?这里面可能会是什么呢?
  想着这些,带着毫无进展所产生的不快,罗兰先生睡着了。
  忽然,他被微弱的铃声惊醒。罗兰先生可不是那种一醒来就行动的人,他只花了一分半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后,他跳起身来,跋拉上拖鞋,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到走廊上。走廊另一端尽头隐约闪现的身影向他指明了猎物逃走的方向。罗兰先生蹑足潜踪地尾随着黑影。他看到那个黑胡子进了洗手间。这令人困惑,特别是因为在他房间对面就有一个洗手间。走近微开着的房门,乔治从门缝向里窥视。只见那人跪在浴缸旁边,正对着紧靠在它后面的壁角板忙碌着。他在那儿呆了有五分钟,随后站起身来。乔治机警地撤开身,安然躲在自己屋门的后面。目送着对方从门前经过以后,乔治又重新回到自己房里。
  “好了,”乔治对自己说,“明天早晨再去调查洗手间之谜。”
  他爬上床,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以确信那个宝贝小包依旧在那儿。可紧接着,他已经在慌乱地抖动床单被褥。令他吃惊的是,小包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倍受痛苦煎熬的乔治正坐在桌边吞食鸡蛋与咸猪肉。他辜负了伊丽莎白。
  他居然把她托付的宝贝小包让人偷走了,而“洗手间之谜”又令人沮丧他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是的,无疑,乔治做了件蠢事。
  吃过早饭,乔治走上楼去。走廊里站着一个神情疑惑的女服务员。“怎么了,亲爱的?”乔治和蔼地说。
  “是住在这里的那位绅士,先生。他要我八点半叫他,可没人应声,而且门上了锁。”
  “是真的吗?”乔治问道。
  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跑进自己的屋里。然而,一个始料不及的发现使得他正在制订的计划全然被抛到了脑后。在梳妆台上搁着的正是头天晚上被偷走的小包!乔治把它拿起,仔细查看。是的,无疑,是同一个包。可是,封条已经被打开了。犹豫片刻,他将包拆开。如果别人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那他就没有理由不去看一下。而且,里面的东西也许已经被人盗走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小纸板盒,属于珠宝商用的那类。乔治把它打开。盒子里面,倚偎在绒布上的,是一枚普通的金制结婚戒指。
  他拿起戒指仔细端详。上面没有刻字——与别的结婚戒指别无二致。乔治呻吟着用手捧住头。
  “疯了,”他喃喃说道,“是的。完全是发疯。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突然,他想起女服务员说的话,同时,他注意到窗外有宽宽的围栏。通常,他不会尝试这样的表演,可是,此刻好奇与愤怒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困难在他心中已经不复存在。他跳到窗台上。几秒钟之后,他已经在透过黑胡子的房间窗户向里窥探,窗户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不远处是一座太平梯。猎物是如何逃走的显而易见。
  乔治从窗户跳进屋里。失踪男子的物品依旧丢落在四处。或许,从中可以找到线索,以此来释去乔治心头的疑云。他开始四处搜寻,首先从一个破旧的狭长行李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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