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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77

_4 阿加莎(英)
  “你做得很好,亚莫士,”他和蔼地说:“看来你好像显露出很好的判断力,头脑保持得很灵光。”
  亚莫士对这意料之外的赞许感到有点脸红。
  “当然,伊必·孟都是一家昂贵的葬仪社,”应贺特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这些天篷瓮,在我看来好像就贵得不像话。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奢侈。他们有些价钱在我看来是太贵了。这些大官家里用的葬仪社最坏的一点就在这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漫天要价。找一些比较不出名的就会便宜多了。”
  “你不在,”亚莫士说:“我不得不对这些事下决定——
  而我急于让你这么关心的情妇得到一切尊荣。”
  应贺特点点头,拍拍亚莫士的肩膀。
  “这是善意的错,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通常对钱财的事非常谨慎。我知道就这件事来说,任何不必要的过度花费都是为了让我高兴。不过,我不是钱做的,而且情妇——呃,啊哼!——终归只不过是情妇。我想,我们把比较昂贵的护身符取消——我看看,还有一两个减少开支的其他方法……
  把估价单念出来给我听,卡梅尼。”
  卡梅尼翻开草纸。
  亚莫士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三.
  凯伊特慢步走出屋子,来到湖边,在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身边停顿下来。
  “你说的对,莎蒂彼,”她说:“活着的姘妇是跟死去的姘妇不同!”
  莎蒂彼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模糊不清。雷妮生很快地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凯伊特?”
  “给一个活着的姘妇,什么都不嫌太好——衣服、珠宝——甚至是应贺特亲生骨肉的继承权!但是现在应贺特正在忙着削减葬礼的费用!毕竟,何必要把钱浪费在一个死掉的女人身上?是的,莎蒂彼,你说的对。”
  莎蒂彼喃喃说道:“我说过什么?我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凯伊特同意说:“我,也忘记了。还有雷妮生也是。”
  雷妮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凯伊特。凯伊特的话中有某种意味——某种有点恶意,给雷妮生不好印象的意味。她惯于总是把凯伊特想成是个有点笨的女人——一个温和柔顺的女人,但却有点微不足道。现在令她吃惊的是凯伊特好像和莎蒂彼对调了。一向专横霸道、气势汹汹的莎蒂彼一下子变得几乎是——怯生生的。现在倒成了一向平静的凯伊特在对莎蒂彼作威作福。
  然而,雷妮生心想,人们并不会真正改变他们的性格吧——或者是会?她感到困扰。凯伊特和莎蒂彼真的在过去几个星期中就变了,或是一个的改变是另一个改变的结果?是凯伊特变得气势汹汹。或是她仅仅是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因为莎蒂彼的突然消沉下来?
  莎蒂彼确实是变了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再是雷妮生所熟悉的高亢、刺耳。她在院子里紧张、畏缩的步伐,相当不像她往常自信的态度。雷妮生把她的改变看成是诺芙瑞死亡所带来的惊吓结果,但是那种惊吓会持续这么久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雷妮生不禁觉得,公开堂而皇之地为那情妇的突然死亡表示欢腾,才像是莎蒂彼本人。然而事实上是,一听到有人提及诺芙瑞的名字,她马上就紧张地畏缩起来。甚至亚莫士好像也免除了她的欺凌叱喝,结果,开始采取了比较坚决的态度。无论如何,莎蒂彼的改变全都是趋向好的一面——
  或者说,至少雷妮生是这样想的。然而这其中有什么令她隐隐不安……
  突然,雷妮生吃惊地意识到凯伊特正在看着她,皱着眉头。她了解,凯伊特是在等她对她所说的表示同意。
  “雷妮生,”凯伊特重复说:“也忘记了。”
  雷妮生突然感到一股反抗感溢出来。不管是凯伊特,或是莎蒂彼,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应该或不应该记住什么。
  她以隐隐暗示抗议的眼光坚定地回看凯伊特。
  “这家里的女人”凯伊特说:“必须站在一起。”
  雷妮生开口了。她清晰、反抗地说:“为什么?”
  “因为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雷妮生激烈地摇头。她困惑地想着:我是个女人同时也是个人。我是雷妮生。
  她大声说:“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惹麻烦吗,雷妮生?”
  “不。无论如何,你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那天在大厅里所说的一切最好是都忘掉。”
  雷妮生笑出声来。
  “你真傻,凯伊特。仆人、奴隶、我祖母——每个人一定都听见了!为什么要假装把确实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一样?”
  “那时我们都在气头上,”莎蒂彼以沉闷的声音说:“我们所说的都不是有意的。”
  她烦躁地又补上一句说:“不要再谈它了,凯伊特。如果雷妮生想要惹麻烦,就由她去吧。”
  “我并不想惹麻烦,”雷妮生愤慨地说:“但是假装是愚笨的。”
  “不,”凯伊特说:“是智慧。你得考虑到泰娣。”
  “泰娣没事。”
  “一切都没事——如今诺芙瑞死了。”凯伊特微笑着。
  一种平静、沉着、满足的微笑——雷妮生心中再度泛起反感。
  然而凯伊特说的相当真实。如今诺芙瑞死了,一切都没事了。莎蒂彼、凯伊特、她本人,还有孩子们——全都安全——全都平安无事——没有任何未来的忧虑。那个闯入者、那个扰人、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那么,为什么会为了诺芙瑞而产生这种她不了解的情感骚动?为什么会为了她不喜欢的那个死去的女孩而有这种拥护感?诺芙瑞邪恶,诺芙瑞已经死了。难道她不能就这样来看吗?为什么会有这突来的怜惜感——不只是怜惜——而是近于包容?
  雷妮生困惑地摇摇头。在其他人都进屋子里去之后,她坐在湖水旁,徒然试图搞清楚她心中的困惑。
  当贺瑞越过院子,看到她,过来坐在她身旁时,太阳已经西下。
  “天晚了,雷妮生。太阳已经西下。你该进去了。”
  他庄重、平静的话声抚慰了她,如同往常一般。她转向他问了个问题。
  “同一家里的女人都必须团结在一起吗?”
  “谁跟你这样说的,雷妮生?”
  “凯伊特。她和莎蒂彼——”
  雷妮生中断下来。
  “而你——想要自己独立思考?”
  “噢,思考!我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贺瑞。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杂。人们令人感到困惑。每个人都和我所认为的不同。
  莎蒂彼我总是以为她大胆、坚毅、专横擅权。但是她现在软弱、忧柔寡断,甚至胆怯。那么,到底那一样是真正的莎蒂彼?人不可能像那样在一天之内完全改变。”
  “不是在一天之内——不是。”
  “而凯伊特——她总是温和谦逊,让每个人欺凌她。现在她却对我们大家发号施令!甚至索贝克好像也怕她。而且甚至连亚莫士也变了——他发号施令,要人家听从!”
  “而这一切令你感到困惑不解。雷妮生?”
  “是的。因为我不明白。有时候我感觉到甚至喜妮也跟她表面上看起来的相当不同!”
  雷妮生仿佛感到荒谬地笑出声来,但是贺瑞并没有跟着她发笑。他的脸色保持严肃,满腹心思。
  “你对人的思考不多吧,雷妮生?如果你多思考,你就会了解——”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你知道所有的坟墓里总是有一道假门吧?”
  雷妮生瞪大眼睛:“是的,当然。”
  “哦,人也是像那样。他们造出了一道假门——来欺瞒。
  如果他们感到软弱,感到无能,他们就造出一道堂堂的自主、虚张声势、具有压倒性权威的门——然后,过一段时间,他们变得信以为真。他们以为,而且每个人也都以为,他们就像那样。但是,在那道门之后,雷妮生,仅仅只是石块而已……因此当现实来到,真理的羽毛触及他们——他们真正的自我重新出现。对凯伊特来说,温和、谦逊带给她她所欲求的一切——丈夫和孩子。愚蠢使得她的生活容易过些。但是当现实对她构成威胁时,她的真正本性出现。她并没有改变,雷妮生——她的那种力量,那种残忍性一直都在。”
  雷妮生孩子气地说:“可是我不喜欢,贺瑞。这令我感到害怕。每一个人都跟我所认为的不同。还有,我自己呢?
  我一直都是老样子。”
  “是吗?”他对她微笑:“那么为什么你在这里一坐坐了这么几个钟头,额头皱起,苦思冥想?以前的雷妮生——
  跟凯依离去的那个雷妮生——会这样吗?”
  “噢,不会。没有需要——”雷妮生停了下来。
  “你明白了吧?你自己就说出来了。那就是个现实的字眼——
  需要!你不再是那快乐、不用思考的孩子,那接受一切事物表面价值的孩子。你不仅仅是这家里的女人之一。你是想要独立思考,思考其他人的雷妮生……”
  雷妮生缓缓说道:“我一直在想诺芙瑞……”
  “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忘不了她……她坏、她残忍、她企图伤害我们,而她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想就好了?”
  “你不能吗?”
  “不能。我试过——但是——”雷妮生停顿下来。她困惑地一抹眼睛:“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了解诺芙瑞,贺瑞。”
  “了解?你什么意思?”
  “我无法解释。但是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几乎有如她就在我身旁一样。我感觉到——几乎感觉到——仿佛我就是她。我似乎了解她的感受。她非常不快乐,贺瑞,我现在了解了,尽管我当时并不了解。她想要伤害我们完全是因为她那么不快乐。”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雷妮生。”
  “是的,当然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感觉到。那种悲惨,那种痛苦,那种深恨——我曾经在她脸上看出来,而我当时不了解!她一定爱过某一个人,后来出了差错——或许他死了……或是离开了——然而却使她成了那样——想要伤害——想要伤害别人。噢!随便你高兴怎么说。我知道我是对的!她成了那个老人,我父亲的情妇——她到这里来,我们讨厌她——而她想要让我们全都像她一样不快乐——是的,就是这个原因才会这样的!”
  贺瑞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说得多确信,雷妮生。然而你跟诺芙瑞并不很熟。”
  “可是我感觉到这是真的,贺瑞。我感觉得到她——诺芙瑞。有时候我感觉到她离我相当近……”
  “我明白。”
  他们之间陷入沉默。现在天色已将近暗了。
  贺瑞平静地说:“你相信,诺芙瑞并不是意外死的,不是吗?你认为她是被人丢下去的?”
  雷妮生听到人家说中了她的看法,心中起了一阵激烈的反感。
  “不,不,不要说了。”
  “可是我想,雷妮生,我们还是说出来的好——因为这已经在你脑海里。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是的!”
  贺瑞满腹心思地低下头去。他继续:“而且你认为是索贝克下的手?”
  “还可能会是谁?你记得他和那条蛇吧?而且你记得他所说的——那天——她死的那一天——在他离开大厅之前所说的吧?”
  “我记得他所说的话,是的。不过说的人并不总是做的人,所谓会叫的狗不咬人!”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杀害的吗?”
  “是的,雷妮生,我相信……可是,毕竟,这只是一个看法。我没有证据。我不认为可能有证据。这就是为什么我怂恿应贺特接受意外死亡这个说法的原因。有人推倒诺芙瑞——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为是索贝克?”
  “我不这样认为。不过,如同我所说的,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因此最好是不要去想它。”
  “可是——如果不是索贝克——那么你认为是谁?”
  贺瑞摇摇头。
  “如果我有个想法——这个想法可能是错误的。所以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雷妮生话中带有沮丧的意味。
  “或许——”贺瑞犹豫了一下——“或许这样可能最好。”
  “不要知道?”
  “不要知道。”
  雷妮生颤抖起来。
  “可是——噢,贺瑞,我害怕!”
第11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十一天
  一.
  最后一项仪式完成,咒文也念过了。孟杜,来自恋爱女神海梭之庙的法师,拿起“喜登”草做的扫帚小心地挥扫墓室,一边念着咒文,在墓室门永远封闭上之前,驱除一切魔鬼的脚印。
  然后,坟墓封了起来,所有一切处理木乃伊尸身用过剩下来的东西,一壶壶的盐液、盐和碎布,所有跟尸体接触过的东西,都摆在墓旁的一间小石室里,这个小石室也封闭起来。
  应贺特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松懈下他虔诚的丧葬表情。一切都已按照礼法完成。诺芙瑞已经依俗下葬,所费不赀。(在应贺特看来,是有点过度浪费。)
  应贺特跟已经完成圣职、恢复世俗人态度的祭司们相互客套寒暄。每个人都下山回到屋子里,适当的点心已经备好等着。应贺特和大祭司讨论最近政治上的一些改变。底比斯正快速变成非常强大的一个城市。埃及不久可能再度统一在一个君主之下。金字塔时期的黄金时代可能重现。
  孟杜对尼·希比·雷国王备加推崇赞赏。腐败懦弱的北方极不可能与他相抗衡。统一的埃及——需要的就是这。而且,无疑的,这对底比斯来说,意义重大……
  男人家走在一块儿,讨论着将来。
  雷妮生回顾断崖和封闭起来的墓室。
  “这就是终局了,”她喃喃说道。一股解脱感掠过她心头。她一直在怕她几乎不知道的什么!某种最后一分钟冒出来的喊叫或控诉?然而一切平静顺利。诺芙瑞已依照一切宗教礼俗仪式下葬。
  这是终局。
  喜妮低声说:“我希望是如此;我真的希望是如此,雷妮生。”
  雷妮生转身向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喜妮?”
  喜妮避开她的眼光。
  “我只是说我希望这就是终局。有时候你以为是终局的只不过是个开端。而且这可大大不妙。”
  雷妮生气愤地说:“你在说些什么,喜妮?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我确信我从来不作任何暗示,雷妮生。我不会做这种事。诺芙瑞安葬了,而且每个人都满意了。所以一切就是这样。”
  雷妮生问道:“我父亲问过你对诺芙瑞之死的看法了吗?”
  “是的,是问过了,雷妮生。他特别强调。要我告诉他我确切的想法。”
  “那么你告诉他些什么?”
  “这,当然,我说是意外事件。还可能是什么?我说,你不可能会认为你家里有任何一个人会伤害那个女孩吧?他们不敢,我说。他们对你太尊敬了。他们可能发发牢骚,但也只是这样而已,我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说,绝对没有‘那种’事!”
  喜妮点点头,咯咯发笑。
  “那么我父亲相信你的话?”
  喜妮再度很满意地点点头。
  “啊,你父亲知道我对他是多么的忠实。我老喜妮说什么他都相信。他激赏我,即使你们没有一个人这样。啊,算了吧,我对你们大家的奉献这本身就是一种报偿。我不指望感谢。”
  “你已对诺芙瑞忠实奉献,”雷妮生说。
  “我确信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雷妮生。我得像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听从命令。”
  “她认为你对她忠心耿耿。”
  喜妮再度咯咯发笑。
  “诺芙瑞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聪明。骄傲的女孩——
  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女孩。好了,现在她得去满足阴府判官的审问了——在那里,漂亮的脸蛋帮不上她的忙,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摆脱了她。至少,”她摸摸身上戴着的护身符,压低声音加上一句话:“我希望如此。”
  二.
  “雷妮生,我想跟你谈谈莎蒂彼。”
  “什么事,亚莫士?”
  雷妮生同情地抬起头看着她哥哥一张温和、忧虑的脸。
  亚莫士沉重缓慢地说:“莎蒂彼非常不对劲。我不明白。”
  雷妮生悲伤地摇摇头。她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可以说。
  “我注意到她的这种改变有段时间了,”亚莫士继续说下去:“任何不熟悉的声音都令她惊吓,发抖。她吃不太下饭。她蹑手蹑脚的如同——如同她怕见到她自己的影子。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雷妮生?”
  “是的,的确,我们全都注意到了。”
  “我问过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找个医生——但是她说没事——说她好得很。”
  “我知道。”
  “这么说你也问过她了?而且她也什么都没对你说——
  什么都没说?”
  他强调这句话。雷妮生同情他的焦虑,然而她说不出什么帮得上忙的话。
  “她坚执她相当好。”
  亚莫士喃喃说:“她晚上睡不好——她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她——她可不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伤心事?”
  雷妮生摇摇头。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孩子们又没什么差错。这里又没发生什么事——当然,除了诺芙瑞之死——莎蒂彼几乎毫不为这件事伤心,”她干涩地加上最后一句。
  亚莫士淡然一笑。
  “是的,的确是。可以说是恰恰相反。再说,她这种情形已经有段时间了。我想,是开始在诺芙瑞死掉之前。”他的语气有点不确定,雷妮生迅速看着他。亚莫士有点坚持地说:“在诺芙瑞死掉之前。难道你不认为吗?”
  “我后来才注意到,”雷妮生慢条斯理地说。
  “而她什么都没对你说——你确定?”
  雷妮生摇头:“不过你知道,亚莫士,我不认为莎蒂彼病了。在我看来比较像是她——害怕。”
  “害怕?”亚莫士大感惊愕地叫起来:“可是为什么莎蒂彼要害怕?怕什么?莎蒂彼总是像头狮子一样勇敢。”
  “我知道,”雷妮生无助地说:“我们总是这样认为——
  但是人会改变——这是古怪的。”
  “凯伊特知不知道什么,你知道吗?莎蒂彼有没有跟她说过?”
  “她比较有可能跟她说而不是跟我——不过我不这样认为。事实上,我确信。”
  “凯伊特怎么认为?”
  “凯伊特?凯伊特从来就什么都不想。”
  雷妮生回想着,凯伊特只是趁着莎蒂彼异常温顺的时候,为她自己和她孩子夺得新近织好的最好的亚麻布——在莎蒂彼正常的时候绝不会容她这样做。不吵翻了天才怪哩!莎蒂彼几乎吭都不吭一声地由她得逞这个事实令雷妮生印象十分深刻。
  “你跟伊莎谈过吗?”雷妮生问道:“我们的祖母对女人以及她们的行为很了解。”
  “伊莎,”亚莫士有点困恼地说:“只说我该为这种改变感到高兴。她说要莎蒂彼继续保持这样明理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雷妮生有点犹豫地说:“你问过喜妮了吗?”
  “喜妮?”亚莫士皱起眉头:“没有,真的。我不会跟喜妮说这种事。她太过于自以为是了。我父亲宠坏了她。”
  “噢,那我知道。她非常烦人。不过——哦——”——
  雷妮生犹疑着——“喜妮通常无所不知。”
  亚莫士缓缓说道:“你问问她好吗,雷妮生?然后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好吧。”
  雷妮生跟喜妮独处时提出了问题。她们正在前往织布棚的路上。令她有点惊讶的,这问题似乎令喜妮不安。她平常聊天的那股热呼劲一下子全不见了。
  她摸摸身上戴着的护身符,回头望了望。
  “这跟我无关,我确信……我没有必要去注意任何人正不正常。我只管我自己的事。要是有什么麻烦,我可不想扯进去。”
  “麻烦?什么样的麻烦?”
  喜妮迅速侧瞄了她一眼。
  “没有,我希望。不管怎么样,没有什么跟我们有关的。
  你和我,雷妮生,我们没有什么好自责的。这对我来说是一大安慰。”
  “你的意思是莎蒂彼——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任何意思。我在这屋子里只不过比仆人好上一点点,我犯不着对跟我无关的事情提出我的看法。要是你问我,这是个往较好方面的改变,而且如果就保持这样,那么我们就都好了。拜托,雷妮生,我得去留意一下她们在亚麻布上标好日期。她们都这么不小心,这些女人,总是只顾谈笑,疏忽了工作。”
  雷妮生不满意地望着她一个箭步冲进织布棚里去。她自己则慢慢踅回屋子里。她悄悄进了莎蒂彼的房间,莎蒂彼在雷妮生碰碰她的肩头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
  “噢,你把我吓死了。我以为——”
  “莎蒂彼,”雷妮生说:“怎么啦?你不告诉我吗?亚莫士在为你担心而且——”
  莎蒂彼的手指飞向双唇。她的眼睛张大、惊惧,她的声音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亚莫士?他——他说些什么?”
  “他在焦虑。你在睡觉时大喊大叫——”
  “雷妮生!”莎蒂彼抓住她的手臂:“我说——我说了些什么?”
  她的两眼因恐惧而扩张。
  “亚莫士是不是认为——他告诉你些什么?”
  “我们两个都认为你病了——或是——或是不快乐。”
  “不快乐?”莎蒂彼以奇特的腔调低声重复这三个字。
  “你不快乐吗,莎蒂彼?”
  “或许吧……我不知道。并非如此。”
  “不是。你在害怕,可不是吗?”
  莎蒂彼突然以敌视的眼光瞪着她。
  “为什么你会这样说?为什么我该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雷妮生说:“但是,这是事实,不是吗?”
  莎蒂彼努力恢复她往日傲慢的姿态。她头往后一甩。
  “我不怕任何东西——任何人!你竟然敢对我作这种暗示,雷妮生?而且我不容你和亚莫士来谈论我。亚莫士和我彼此了解。”她停顿下来,然后厉声说:“诺芙瑞死了——
  死得好。这是我说的。你可以去告诉任何人,我的感想就是这样。”
  “诺芙瑞?”雷妮生质问式地叫出这个名字。
  莎蒂彼激动得使她看起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诺芙瑞——诺芙瑞——诺芙瑞!听到这个名字就叫我恶心!我不用再在这屋子里听到她的名字了——谢天谢地。”
  她的声音,升到了往日刺耳的高音,在亚莫士踏进门时突然下降。他异常坚决地说:
  “静下来,莎蒂彼。如果我父亲听见了,又会有新的麻烦。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如果说亚莫士的坚决和不悦的语调是异常的,那么莎蒂彼的突然瓦解、温顺下来也是。她喃喃道:“对不起,亚莫士……我一时没有想到。”
  “好了,以后小心一点!你和凯伊特以前总是惹麻烦。
  你们女人真没道理!”
  莎蒂彼再度喃喃道:“对不起……”
  亚莫士走出去,他抬头挺胸,步伐比以往坚毅多了,仿佛他一旦重建了权威便不可一世。
  雷妮生慢慢走向老伊莎的房间去。她感到,她祖母可能提供她一些有用的意见。
  然而,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的伊莎,拒绝正视这件事情。
  “莎蒂彼?莎蒂彼?为莎蒂彼这样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难道你们都喜欢受她欺侮支遣,一旦她行为得体,你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吐出葡萄子,评议说:
  “不管怎么样,这太好了,维持不久——除非亚莫士能让她保持这样下去。”
  “亚莫士?”
  “是的。我希望亚莫士终于觉醒了,好好痛打莎蒂彼一顿。她需要的就是这——而且她是那种也许会高兴挨打的女人。温温顺顺,可怜兮兮的亚莫士一定令她非常讨厌。”
  “亚莫士是个可亲的人,”雷妮生愤慨地叫了起来:“他对任何人都好——像女人一样温柔——如果女人是温柔的话”,她怀疑地加上一句。
  伊莎咯咯发笑。
  “最后一句加得好,孙女儿。不,女人可不温柔——或者如果她们温柔的话,愿伊西士女神助她们!而且没有几个女人喜欢仁慈、温柔的丈夫。她们会要个像索贝克那样英俊、装腔作势、残暴的丈夫——女孩子迷的是他那种人。或者是像卡梅尼那样英俊潇洒的年轻小伙子——嘿,雷妮生,怎么样?他真是无可挑剔!而且他的情歌好得无话可说。嗄?嘻,嘻,嘻。”
  雷妮生感到脸颊红了起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道貌岸然地说。
  “你们全都以为伊莎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知道没错。”
  她以半瞎的眼睛盯住雷妮生:“或许,我比你还先知道,孩子。不要生气。生活就是这样,雷妮生。凯依是你的好丈夫——但是他现在已扬帆另一个世界里。做太太的需要找个新的丈夫到尼罗河上刺鱼——并不是说卡梅尼有多好。一只芦管笔,一卷草纸就是他的梦想。尽管是个像人像样的年轻人——对歌唱有一套。这一切在我看来,我可不确定他是配得上你的男人。我们对他所知不多——他是个北地人。应贺特赞赏他——不过我总认为应贺特是个傻瓜。任何人都可以奉承他,诱他就范。看看喜妮就知道了!”
  “你错了,”雷妮生一本正经地说。
  “很好,那么,我错了。你父亲不是傻瓜。”
  “我不是指那个。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孩子。”伊莎露齿一笑:“但是你不懂得真正的笑话。你不懂像我这样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有多好,脱离了这一切男男女女,爱爱恨恨的事。吃着可口的肥鹌鹑或芦苇鸟,再来一块蜂蜜糕,和一些美味的韭菜、芹菜,然后用叙利亚的葡萄美酒润润喉——永远无忧无虑。冷眼旁观着一切骚乱、心痛事件,心知这一切都不再能影响到你。看着你的儿子为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出丑,看着她把整个地方搞得风风雨雨——这令我捧腹大笑,我可以告诉你!就某一方面来说,你知道,我喜欢那个女孩!她是个魔鬼没错——看她令她们吵吵闹闹的。索贝克就像被针刺破的气囊——伊比被搞得就像个小孩子——亚莫士以一个受太太欺压的丈夫而蒙羞。这就像你对着一池水看你自己的脸。她令他们看清楚了他们一般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她恨你,雷妮生?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恨我吗?”雷妮生怀疑地说:“我——曾经试着对她表示友好。”
  “而她并不领情?她是恨你没错,雷妮生。”
  伊莎停顿下来,然后突然问道:“会不会是因为卡梅尼?”
  雷妮生脸色升起红晕。“卡梅尼?我不懂你的意思。”
  伊莎若有所思地说:“她和卡梅尼都来自北方,但是卡梅尼在院子里望着的人是你。”
  雷妮生猛然说:“我得去看看泰娣。”
  伊莎刺耳、逗乐的咯咯笑声跟随着她。她的双颊一阵臊热,快速越过院子,来到湖边。卡梅尼从门廊那里喊她:“我做了一首新歌,雷妮生,留下来听听。”
  她摇摇头,匆匆前去。她的心愤怒地跳动。卡梅尼和诺芙瑞。诺芙瑞和卡梅尼。为什么要让者伊莎,喜欢恶作剧的老伊莎,把这些想法加入她脑子里去?为什么她要在乎?
  无论如何,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在乎卡梅尼——一点也不在乎。一个有着甜美的声音、结实的肩膀,令她想起凯依的粗鲁的年轻人。
  凯依……凯依……
  她固执地重复他的名字——但是他的影像首度不再出现她的眼前。凯依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在阴府里……
  卡梅尼正在门廊上轻柔地唱着:“我要对彼大说:‘今晚把我的爱人给我……’”
  三.
  “雷妮生!”
  贺瑞连叫了她两次,她才听见,从望着尼罗河的冥思中转过身来。
  “你想得出神了,雷妮生。你在想什么?”
  雷妮生气冲冲地说:“我在想凯依。”
  贺瑞看了她一两分钟——然后微微一笑。
  “我明白,”他说。
  雷妮生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觉得他真的明白。
  她突然急急说道:“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有任何人真正知道吗?所有这些经文——所有这些写在棺木上的东西——
  有些含糊得似乎毫无意义。我们知道阴府之神是被人杀死的,他的尸体后来被拼凑在一起,他戴着白色皇冠,因为他我们得以不死——但是有时候,贺瑞,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
  而且一切都这么令人感到困惑……”
  贺瑞轻柔地点点头。
  “然而当你死后,到底真正会发生什么事——这是我想知道的。”
  “我无法告诉你,雷妮生。你应该去问祭司这些问题。”
  “他只会给我一些通俗的答案。我想要知道。”
  贺瑞柔声说:“除非我们自己死掉,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知道……”
  雷妮生颤抖起来:“不要——不要说那个!”
  “是有什么让你感到心烦吧,雷妮生?”
  “是伊莎。”她停顿下来,然后说:“告诉我,贺瑞,是——是不是卡梅尼和诺芙瑞在——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就彼此很熟识了?”
  贺瑞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当他走在雷妮生一旁,一起走回屋子去时,他说:“我明白。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什么意思——‘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只不过是问你一个问题。”
  “对你那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诺芙瑞和卡梅尼在北方时就彼此认识——有多熟,我就不知道了。”
  他轻柔地又加上一句话:“这重要吗?”
  “不,当然不,”雷妮生说:“这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诺芙瑞死了。”
  “死了而且做成木乃伊封闭在她的坟墓里!就是这样!”
  贺瑞冷静地继续说下去:“而卡梅尼——似乎并不悲伤……”
  “是的,”雷妮生被这个观点吓了一跳说:“这倒是事实。”
  她情不自禁地转向他说:“噢,贺瑞,你——你是个多么令人感到欣慰的人啊!”
  他微微一笑。
  “我替小雷妮生修理过她的狮子。如今——她有其他的玩具。”
  他们来到屋前,雷妮生避门不入。
  “我还不想进去。我感到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噢,并不是真的恨,你了解。不过只是因为我在生气——烦躁不耐,而每个人都这么古怪。我们不能上你的墓室去吗?上到那里去是那么的好——让人感到——噢,超越了一切。”
  “你真聪明,雷妮生。那正是我的感觉。这屋子、农作物和耕作地——全都在你的脚下,没有意义。你所看的远超过这一切——你看到的是尼罗河——再超越过去——看到整个埃及。因为如今埃及很快就会再统一起来——强盛、伟大一如她过去一样。”
  雷妮生含糊地喃喃地说道:“噢——这有什么重要吗?”
  贺瑞微微一笑。
  “对小雷妮生来说没有。只有她的狮子对她来说才是重要的。”
  “你这是在嘲笑我。这么说,对你来说重要?”
  贺瑞喃喃地说道:“为什么?是的,为什么对我来说该是重要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祭祀业司祭的业务管理人。为什么我要关心埃及伟大或是渺小。”
  “看!”雷妮生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他们上头的断崖:“亚莫士和莎蒂彼上到墓室去了。他们现在正走下来。”
  “嗯,”贺瑞说:“有一些东西需要清理,一些葬仪社的人没用上的亚麻布。亚莫士说过要莎蒂彼上去教他怎么处理。”
  他们俩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正从上头小径下来的那两个人。
  雷妮生突然想到他们正接近诺芙瑞失足掉下来的那个地点。
  莎蒂彼走在前头,亚莫士落后几步。
  突然,莎蒂彼回过头去跟亚莫士说话。雷妮生心想,或许她正在跟他说那一定是那个意外事件发生的地点。
  然后,莎蒂彼突然停住脚步。她仿佛被冻僵了一般地站在那里,两眼睁大,直直地望着来路。她的双臂上举,有如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或是想挡开某种打击。她大叫一声,身子摇晃,跌跌撞撞的,然后,当亚莫士跃向她时,她尖叫一声,恐怖的尖叫声,然后整个人头朝下,跌落底的下岩石……
  雷妮生一手伸向喉头,不相信地望着她跌落的景象。
  莎蒂彼正好跌落在诺芙瑞横尸的地方,缩成一团。
  雷妮生飞快地跑过去。亚莫士正喊叫着从小径上冲下来。
  雷妮生跑到她嫂嫂的身旁,俯身一看。莎蒂彼的眼睛张开,眼皮跳动。她的双唇蠕动,想要说话。雷妮生身子更靠近她一些。她被莎蒂彼眼中那恐怖的神色吓呆了。
  然后,垂死的妇人声音传过来。仅仅是一声粗嘎的呻吟。
  “诺芙瑞……”
  莎蒂彼的头后仰。她的下巴垂落。
  贺瑞回身遇到亚莫士。两个男人一起过来。
  雷妮生转身面向她哥哥。
  “她在上面,掉下来之前,叫着什么?”
  亚莫士气喘吁吁——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后面——看过我的肩头——好像她看到某个人正沿着小径过来——可是没有人——那里没有人。”
  贺瑞同意说:“是没有人……”
  亚莫士的声音跌落成低沉、受惊的细语:“然后她叫了起来——”
  “她说什么?”雷妮生不耐烦地问道。
  “她说——她说——”他的声音颤抖着:“‘诺芙瑞……’”
第12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十二天
  “原来这就是你的意思?”
  雷妮生冲着贺瑞说出这句话,与其说是个问句不如说是肯定句。
  她带着升高的恐怖和理解的意味低声轻柔地加上一句说:
  “杀害诺芙瑞的是莎蒂彼……”
  雷妮生双手托住下巴,坐在墓旁贺瑞的小石室入口处,凝视着底下山谷。
  她梦一般地想着她昨天说的那句话是多么地真实。这真的是这么短时间之前的事吗?从这上面看来,下面的房子和汲汲营营的人们,其意义微乎其微,有如蝼蚁之巢。
  只有太阳,强大的太阳,在头顶上闪耀的太阳——只有那晨曦下有如一条银带的尼罗河——只有这些才是永恒、持久的。凯依死了,还有诺芙瑞和莎蒂彼——而有一天,她和贺瑞也会死去。但是太阳神雷依然会统治着苍穹,夜晚乘着他的船驶过阴府,直到第二天破晓。而尼罗河依然会流动着,远从伊里梵丁流下来,流过底比斯,流过乡村,流过诺芙瑞快乐生长的地方,一直流到大海,远离埃及。
  莎蒂彼和诺芙瑞……
  雷妮生继续她的思路,同时说了出来,因为贺瑞没有回答她原先的问话。
  “你知道,我是这么的确定索贝克——”她中断下来。
  贺瑞若有所思地说:“先入为主的观念。”
  “然而我真笨,”雷妮生继续说下去:“喜妮告诉了我,多多少少告诉过了我,莎蒂彼在这条路上散步,而且她说诺芙瑞上来这里。我应该明白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是莎蒂彼跟踪诺芙瑞——她们在小径上相遇——莎蒂彼把她丢下去。
  在她跟踪她之前不久,她才刚说过她比我任何一个哥哥都更像是个男了汉。”
  雷妮生中断下来,颤抖着。
  “而当我遇见她时,”她重新开口说:“我当时就该知道了。她跟平常相当不同——她吓着了。她企图说服我跟她一起回去。她不想让我发现诺芙瑞的尸体,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没有看清事实。可是我是那么对索贝克充满了恐惧感……”
  “我知道。是因为看到他杀死那条蛇。”
  雷妮生急切地同意。
  “是的,正是那个原因。后来我作了一个梦……可怜的索贝克——我是多么错看了他。如同你所说的,会叫的狗不会咬人。索贝克总是吹个不停,说不完的大话,但是并不表示他真的会那样做。一向大胆、残忍、不怕采取任何行动的人是莎蒂彼。后来,自从那意外事件之后——她变成那个样子,好像见到了鬼——让我们大家百思不解。为什么我们都没想到真正的解释?”
  她快速地抬头一看,加上一句说:“可是你想到了?”
  “有段时间,”贺瑞说:“我感到诺芙瑞死亡的真相线索一定是在莎蒂彼异常的个性改变上。那种改变那么显著,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
  “然而你却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能说,雷妮生?我能证明什么?”
  “是的,当然不能。”
  “必须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然而你曾经说过,”雷妮生争辩说:“人并不会真的改变。但是现在你却承认莎蒂彼真的改变了。”
  贺瑞对她微微一笑。
  “你应该到县太爷的庭上去争辩。不,雷妮生,我说的是够真实的了——人总是不变的。莎蒂彼,就像索贝克一样,总是胆大妄言。的确,她可能从光是说说到真正采取行动——
  但是我认为她是那种在事情发生之前一无所知的人。在她一生当中,直到那特别的一天,她从没什么好害怕的。当恐惧来临时,她冷不防地受到惊吓。后来她学到了面对未知之道是勇气——而她没有那种勇气。”
  雷妮生低声喃喃说道:“当恐惧来临时……是的,自从诺芙瑞死掉后我们就是这样。莎蒂彼把恐惧显露在脸上我们大家都看到了。她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那睁大的双眼,当她死去时……当她说‘诺芙瑞……’有如她看见了——”
  雷妮生停了下来。她的脸转向贺瑞,她的双眼大张问着一个问题。
  “贺瑞,她看见了什么?在那条小径上。我们没看见有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看不见——看不见。”
  “但是她看得见?她看到的是诺芙瑞——诺芙瑞回来报复。可是诺芙瑞已经死了,她的坟墓已经封闭起来。那么她看见了什么?”
  “她自己的心灵显现的景象。”
  “你确定?因为如果不是那样——”
  “是的,雷妮生,如果不是那样呢?”
  “贺瑞——”雷妮生伸出手:“现在结束了吗?现在莎蒂彼死了,这件事真的结束了吗?”
  他双手温柔地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是的,是的,雷妮生——当然。至少你不用害怕。”
  雷妮生以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可是伊莎说诺芙瑞恨我……”
  “诺芙瑞恨你?”
  “伊莎这样说的。”
  “诺芙瑞可真会恨。”贺瑞说:“有时候我想她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可是你至少并没有跟她作对。”
  “没有——没有,这是事实。”
  “因此雷妮生,在你的良心上没什么好责备的。”
  “你的意思是说,贺瑞,如果我独自走在这条小径上——
  在日落时——在诺芙瑞死去的同一时间——如果我转过头——我不会看到什么?我会平平安安的?”
  “你会平安无事的,雷妮生,因为如果你走下这条小径,我会跟你走在一起,没有任何伤害会加诸你身上。”
  但是雷妮生皱眉、摇头。
  “不,贺瑞。我要自己一个人走。”
  “可是,为什么,小雷妮生?你不会怕吗?”
  “会,”雷妮生说:“我想我会害怕。然而还是得这样。
  他们全都在屋子里吓得发抖,跑去庙里买护身符,大喊大叫的说在日落时走在这条小径上不好。可是让莎蒂彼摇摇晃晃跌落下去的并不是什么魔力——是恐惧——因她做的亏心事而产生的恐惧。
  “因为把年轻力壮、享受生活的人的生命带走的是邪恶。
  可是我没做过任何坏事,因此即使诺芙瑞真的恨我,她的恨也伤害不到我。这是我所相信的,再说,无论如何,如果一个人得老是生活在恐惧之中,那还不如死掉好了——所以我要克服恐惧心理。”
  “这真是一席勇气十足的话,雷妮生。”
  “或许我的感觉没有像我说的那样勇敢,贺瑞。”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站了起来:“但是说出来心里好过多了。”
  贺瑞起身站在她一旁。
  “我会记住你这些话,雷妮生。是的,还有你说这些话时头往后一仰的样子。这显露出了我一直感到的在你心中的勇气和真理。”
  他执起她的手。
  “看,雷妮生。从这里看过去,看到山谷,看到尼罗河,再看过去。那是埃及,我们的国土。因长年战争而破碎的国土,分裂成许多小王国,可是如今,——很快的——就将再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南北埃及再度溶为一体——我希望而且深信她会恢复往日的伟大!到那时候,埃及会需要有良知有勇气的男女——像你一样的女人,雷妮生。
  到那时候,埃及需要的不是像应贺特那样永远为个人的小得小失而汲汲营营的男人,不是像索贝克那样懒惰浮夸的男人,不是像伊比那样只想到能为他自己得到什么的男孩,不是,甚至也不是像亚莫士那样的忠诚儿子。坐在这里,与死人共处,算计着得失,记下帐目,我了解到不能以财富计算的‘得’以及比失去谷物更严重的‘失’……我望着尼罗河,我看到了在我们之前即已存在而且在我们死后仍然会存在的埃及的生命根源……生与死,雷妮生,并没有如此重大。我只不过是贺瑞,应贺特的事业经理人,但是当我眺望埃及,我了解到一种祥和安宁——是的,还有一种狂悦,别人拿县长的官位来跟我交换我都不干的狂悦。你懂我的意思吗,雷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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