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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花开》

_4 金河仁(韩)
  “是的。”
  语气非常坚定。
  “才民!可是……学什么要适合自己的个性,要是你不喜欢上医科大学,别勉强自己,也就是说,你也可以当作家……可以当法官,当会计师,或者科学家、企业家都行。”
  “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想当医生。等我当上了医生,不打算在汉城生活工作,要跟姐姐一起……过平和幸福的生活,去地方小城市开一家小型的私人诊所比较好。”
  我想跟姐姐一起过幸福的生活,跟姐姐一起过平和的生活,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一定可以做到的。才民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这是他的希望,无比恳切的希望。他含着热泪的双眼似乎看到了茵宁看不到的地方。
  “……”
  茵宁感觉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停顿了。
  才民似乎从茵宁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复杂的心理活动。
  “请不要现在回答我,等我遵守了跟奇朔哥的约定以后再说吧!姐姐,再见!”
  慌乱的茵宁还没反应过来,才民已经弯腰告别,脚步匆匆地走出很远了。
  茵宁长叹一口气,愣愣地看着才民消失的方向。这时,在草地上遇到别的朋友聊了几句的政哲走回茵宁身边。
  “茵宁,你的脸色怎么回事?是那小子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了吗?”
  “不,不是……”
  茵宁感觉一阵头痛,用手指摁着太阳穴。
  “说给我听听,要是那个混小子真的对你没礼貌,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要抽他的筋。”
  “天哪,说得这么恐怖。”
  茵宁皱着眉头,把刚才才民说的话转述给政哲听。
  奇朔入伍后,身为奇朔最好朋友的政哲成了茵宁无话不谈的对象。政哲虽然行为和言语豪放,但考虑问题是很周到的。正如奇朔曾经说过的那样,奇朔入伍后,政哲对茵宁的态度一下子变了:以前,他张口闭口说喜欢茵宁爱茵宁,但现在那些话一句也没有了。在面对茵宁的时候,他完全遵守对正在服兵役的朋友的恋人应当遵守的礼节。
  听到茵宁转述的话,政哲感觉像是后脑勺挨了一棒子。
  “唉!我也拿他没办法。这算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不学好?或者在这个中学生眼里,大学生姐姐和她身边的人都很可笑?他那么勇敢,我们也该礼让三分吧?别担心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好了,一笑了之吧!”
  “行吗?”
  “要不怎么办呢?茵宁,你觉得那个小不点儿有可能成为你的男朋友,跟你相爱,甚至当上你的丈夫吗?我看概率是零。”
  “那……政哲前辈,你觉得他是青春期的一时冲动吗?”
  “那当然了。难道那真的可能吗?哈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家伙,还真够傲慢的。看他哪一天落到我的手里,让我狠狠给他一百大板,到时候他就清醒了,就会抓着裤子呜呜哭着说‘哎呀,我怎么敢呢?都是我不对,居然敢垂涎高高在上的姐姐’了。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不过可想而知,他们家的大人也够伤脑筋的。”
  茵宁完全没有被侮辱的感觉,尹政哲却隐约产生了那种感觉:我威风凛凛地站在茵宁身边,那种初中生毛孩子居然敢垂涎茵宁?简直让我太丢脸了。
  政哲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搓得脸都红了,突然回头看着低声叹气的茵宁说:
  “对了,奇朔分配部队了吗?适应不适应?你有他的消息吗?”
二等兵李奇朔
茵宁和政哲站在K大校园里的草地上谈话的那个时刻,李奇朔,不,二等兵李奇朔正在野战内务班系紧军靴的鞋带。15分钟后就是换岗的时间了,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服装,走进跟内务班相连的行政班的营帐,对着下士班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拿回打开枪支保管柜的钥匙,打开放在内务班入口处的枪支保管柜,取出两杆枪,一杆上贴着自己的军衔和姓名,另一杆是班长于熙泰的。
  于班长这时还在床上躺着,奇朔来到床前,立正敬礼,恭恭敬敬地说:“报告班长,枪拿来了。”边说边双手把于班长的枪递了过去。
  “臭小子,你拿着!”于班长没好气地说完这句话,随即把毛毯裹得更严实了,连头也没露出来。
  于熙泰班长是两年前在汉城Y大学上学的时候接到强制征兵令的,而且被派到了最前线。最初他非常不合作,没少让老兵和上级军官头痛,但在铁丝网附近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变成了一名最合格的军人。他个子很高,相貌英俊,射击百发百中。被选拔为扫雷兵后,他在排雷方面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现在,他还有一个月就要复员了,变得比以前懒了很多,也像所有前方军人一样喜欢耍贫嘴。但奇朔很喜欢于班长,因为他知道他有着火热的心。其他士兵也乐于听从班长的号令,不只是因为他是老兵,更因为他具有人格魅力,真正该他出手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畏缩,尽管平时他的行为和言谈粗狂,像个黑社会分子,让人简直怀疑他真的是强制征兵的对象。
  就在几天前,奇朔打扫完内务班的卫生后,掏出皮夹看了看茵宁的照片,被于熙泰班长发现了。
  “什么?”
  “啊,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臭小子,我已经看到了,快拿来!”
  于班长一把抢过皮夹,认真端详起夹在里面的照片来。
  奇朔皱起了眉头。过去也有别的老兵像这样抢过皮夹看茵宁的照片,看后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有人调侃地说:“嗬,这小妞挺靓的,你看得住吗?”也有人粗野地说:“喂,你跟这个漂亮的小妞干过多少次了?什么?一次都没有?瞧这小子,在比天还高的前辈面前居然敢死不开口,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就站这儿,把你们第一次做那事儿的情况原原本本讲出来听听,得像录像回放一样具体。快点儿!什么?不说?臭小子,仗着女朋友漂亮就得意忘形了?快根据何时、何地、何事、如何、为何、气氛如何的‘六何’原则开讲!还不张嘴吗?你这家伙真的不说吗?臭小子,谁信你的话!你以为我是好糊弄的吗?立正!稍息!立正!弯腰抱头!等你想明白决定开口了再恢复立正姿势。明白了吗?哼,真是越有越得意啊,真是的,没有女朋友的都该去踩地雷了。”奇朔担心于班长也会像他们那么反应,哪知于班长看完就把皮夹还给了奇朔,还点了点头说:“真漂亮。是吧?”班长的问话出乎意料。
  “啊?啊,是……是的。”奇朔的回答有些慌乱。
  “臭小子,看你美的!既然这样,眼前这三年漫长的军旅生活,你就当作是保卫你女朋友的安全吧,那样会好过一点儿。”
  “明白!”
  “她叫什么名字?”
  “韩茵宁。”
  “哈哈!瞧这小子的表情,显然真的很爱她啊!”
  于班长赞许地拍了拍奇朔的肩膀。
  看过茵宁的照片却没有说一句脏话的老兵只有于班长一个人。在枯燥艰苦的军旅生活中,一找到乐子,不知会有多少人嬉皮笑脸双眼冒火地冲上来呢,只有于班长懂得尊重士兵的个人隐私。
  奇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左手拿着钢盔,右手拿着两枝枪,腰杆笔直地坐在床尾,等着于班长起床。
  尽管手里紧握着武器,奇朔还是突然想起了茵宁。
  茵宁……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论山训练所接受了四个星期的训练后,1992年2月13日,奇朔被分到眼前这个部队。
  那天,他从胸前撕下了写着25连队2大队5中队训练兵的蓝色标牌,领到了新的军装、军帽、军靴和背包,自己用针在军装上衣的左胸前和军帽中央各缝上了一段黄色布条,那是二等兵的标志,然后把写着自己姓名的名牌挂在下面。个人物品全都塞进沙袋形状的双肩背包里,背到肩上。晚上7点,坐军用大客车到了论山火车站。
  月台上,新兵们排成纵队和横队,站着等车。他们已经接受了从格斗到射击的军事训练,完全变成了军人,千余名士兵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看上去真的很悲壮。拖着十几节车厢的军用列车进站停好后,上车的号角吹响了,新兵们按部就班,像被自动传送装置运载一样匀速进入车厢,找好自己的位置,前后总共用了不到十分钟。19点30分,一秒不差地准时发车了。
  军人们的行动总是在晚上进行。
  训练所25连队出来的新兵的军装肩部没有挂部队标牌。那天晚上,为了寻找即将挂在肩上的部队标牌,他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无声地开始了行动。
  火车在冰雪覆盖的原野上疾驰,车窗被窗帘挡住了,看不到外面,但火车显然是往北走的。30分钟后,火车停了两分钟,然后又出发了。奇朔坐的车厢里有军官上来叫名字是从大田站开始的,之所以知道那里是大田站,是因为火车站的广播一直在喊“大田站欢迎您”。
  被叫到名字的十几个军人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像子弹一样射出车厢,他们在站台上排成一列、大声报数的声音传入车厢里。
  军用列车一直在半岛北上,过一段时间就停下来放下一拨军人,接着又当啷当啷出发了。夜里11点,军列从水原站出发时,车上的人只剩下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奇朔直觉已经离汉城不远了。军官在最前面坐下后,新兵们悄悄扒开窗帘往外看,看得到房屋、路灯、霓虹灯和车辆前照灯的灯光。
  离汉城越近,奇朔的心跳得就越厉害,心中几乎本能地充满对茵宁的思念。就算没有自己上了三年的大学和众多的朋友,汉城至少是茵宁生活的地方啊。
  奇朔打开皮夹,低头看着茵宁在自家院子里玉兰树下灿烂的笑脸。自己被分配到汉城或汉城附近的部队去多好啊!说不定还能一个月请一次假回汉城去呢,茵宁来看自己也方便。汉城附近都是行政部队,气氛比较轻松,只要当上一等兵,晚上就可以到行政班摊开书准备考试了。
  奇朔摩挲着手上戴的戒指,低头看着茵宁灿烂的微笑,虔诚地祈祷能在离茵宁近的地方服役。随着永登浦站的靠近,车厢里剩下的三十几名士兵都跟奇朔有着同样的想法:如果分配到汉城内或汉城邻近城市,至少不用忍受老兵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体罚,军队生活会比较轻松。
  火车在永登浦站停下后,车厢里总共有五个人被喊到名字站了起来,重复着自己的军衔和姓名的他们仿佛在无声地欢呼。永登浦附近的部队是属于首都军区的,这些被叫到名字的人要么是走了后门,要么是运气特别好。
  军用列车停在龙山站的时候,看到军官拿着名单站了起来,剩下的士兵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拜托一定要叫我的名字啊!”在龙山站下车的士兵通常被派到军队的最高指挥机关,比如国防部、韩美联合司、保安司、首都防卫司、陆军本部等。军官叫了两个人的名字,他们都坐在李奇朔背后的位子上。在龙山站下车的士兵总共7个,是1500人中的7个。
  火车再一次当啷当啷开动加速后,李奇朔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了汉城的夜景。什么时候这个城市变得这么美了呢?五颜六色的灯光扮得大城市耀眼夺目。快速穿过汉城的时候,李奇朔自言自语道:
  “茵宁,我现在离你越来越远了,不过,别担心,下一站或者下下站我一定会下的。”
  他紧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到心中泛起一阵悲伤。离心上人熟睡的城市越来越远了。
  离开龙山站后,火车快速穿过汉城,速度更快了。北上,再北上,原来半个小时停一次的火车跑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停,简直让人觉得恐惧。虽然说不管在哪里当兵都是军人,无论在哪个地方过的都是军队生活,但奇朔看了看周围剩下的人的脸色,几乎都是惨白的。中途又停了一次车,车厢里只剩下五六个人,浑身轻松的军列又开始无穷无尽地奔驰起来,似乎要证明韩国的国土并不狭小。
  李奇朔是自己车厢里最后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时间是凌晨3点20分。寒风刺骨,眼前的土地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荒凉到了极点,陌生到了极点,连个像样的简易车站都没有,也没有站牌。
  奇朔跟其他五名二等兵一起爬上了等着他们的军用卡车,开始咣咣当当地在群山之间颠簸起来。
  奇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苦笑。
  自己分配到的部队显然是前方的前方,路上要花这么多时间,山势又这么险峻,只怕宣称一个月至少带着好吃的东西来看自己一次的茵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来了。从汉城寄一封信来恐怕也得花两个多星期才能到达,不,或许这个地方根本无法收到邮件。
  去D31哨所换岗的二等兵李奇朔和于班长拿着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夹、两颗手榴弹和两颗照明弹,走在铁丝网旁的战壕里。
  奇朔一到部队,立刻就投身到守备半岛肚脐眼地带的值勤任务中。当时一片酷寒,即使白天的气温也在零下二三十度左右。站岗是一天三班倒,每班站两次,每次四个小时,简直就是待在山岳形成的天然冰谷里。
  从战壕里走出两名士兵,他们穿着两层内衣,外面罩着军用毛皮大衣,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每走一步都发出冰块摩擦的声音。两班哨兵交换了情报,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后换了岗。
  一走进D31战壕型哨所,于班长就把手里的M16往角落里一放,一屁股坐到地上蜷缩起来。
  “站好,小子!”
  “是。”
  山野被浓浓的黑暗笼罩着,满脸涂黑的二等兵李奇朔紧盯着铁丝网对面的地带,背后不时传来于班长缩在大衣里面寻找最暖和的姿势时发出的声音。
  他们是守备中部前线最前方的中队,本部是连级编制,位于距此三公里之外的地方。守备最前方的中队每半年轮换一次。白天,他们能看到汉滩江在铁丝网对面蜿蜒流动,还有原始林里的遍地落叶。长长的铁丝网每隔100米就有一个哨所或一段战壕,里面总有两个哨兵值勤,一刻不停地盯着北边的山川。
  像是用黑色蜡笔涂出来的黑暗和零下三十度左右的气温,把哨所变成了每天考验士兵们忍耐极限的地方。
  “李二等兵!”
  “到!”
  “小声点儿。小子!告诉你,一看到中队长的帽檐或听到他的脚步声马上叫醒我!”
  “明白!”
  “叫你小点声!小子,你是石头脑袋吗?嗯?再那么大声就会吃到神不知鬼不觉飞过来的枪子儿。”
  “是,我马上改。”
  “还有……你……不要随便开枪,也不要发照明弹,反正……不管有什么事,先把我叫醒。”于班长的声音听起来已是睡意蒙胧。
  “明白。”
  之后于班长就变得安静了,一会儿便传出轻微的鼾声。在不光手脚冻住,连嘴唇、脸和眼球都冻住了的酷寒中也能进入梦乡,得挨到上等兵末期才行。两个星期前的一天夜里,过了子时很久,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D23哨所附近一阵骚乱,一个一等兵说他明明白白听到在漆黑的非武装地带里发出人拨开草丛的声音。
  在这里,常常有人进入非武装地带。如果像训练中学到的那样按照交战守则规定的姿势站岗,就不会遭到袭击。一年前D区哨所里有两个哨兵遇袭身亡,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打了盹儿。这是在休战的状态下进行的秘密对抗,是国民和舆论机关所不了解的。如果被袭击了,就会被认为是玩忽职守,是韩国军队军纪松懈的结果,是奇耻大辱。一旦发生了那种事件,立刻就得上报国防部军情室,但死亡的军人会被当作事故死亡或自杀处理,通知家人带走尸体。
  因此,紧盯着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非武装地带的哨兵们是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正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守备D23哨所的那个一等兵才会一听到草丛里传出声音就摁下按钮,发射了炮弹。这种炮弹以哨所为中心,设置在三个方向,能把前方45度角内的一切毁个精光。那天,野战中队立即进入非常状态,几十发照明弹升到空中,驱走了黑暗。
  查验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头野猪,几百公斤重的野猪化为碎片四处纷飞。喂!臭小子,你连人和野猪都分不清吗?
  之后一个星期,六十几名中队成员因为这头野猪而轮流遭受了各种体罚。在这荷枪实弹的最前方,对士兵的要求十分苛刻,因为哪怕有一点儿松懈,都可能出现性命攸关的事故。
  黑暗中传来汉滩江的水声和似乎要吹断树枝的尖锐的风声。哨所漆成了黑色,奇朔的脸也伪装成了黑色,整个D31哨所与黑夜完全融为一体,奇朔握着冰冷的金属做成的M16的手也隐没在黑暗中。四处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让人不由自主呼吸急促的沉寂,惟一的声音是呼呼掠过空中的风声。
  奇朔抬起戴手套的手掩住嘴咳嗽的时候,挂在他身上的手电筒晃动起来。他很想打开电筒,看看皮夹里茵宁的笑容,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打开手电筒或使用打火机、火柴以及抽烟,都不只是军纪松懈的问题了,简直是拿生命开玩笑。那样做就等于向潜伏在冷冷的黑暗中的敌人宣告了自己的位置,随时都可能有一颗子弹飞向红红的火光。如果被中队长发现了,至少会被军靴踢上几百下,被老兵们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被关禁闭。
  虽然已经是4月份了,但大地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寒冷像冰锥一样刺得哨兵们全身疼痛。这里几乎是没有春秋季的,一年里冬天占去了八个月,夜间站岗的士兵直到五月底还得穿上厚厚的绒衣。真正说起来,铁丝网附近的士兵们的最大敌人并不是敌人的军队,而是把一切都冰封起来的严寒。握着枪在严寒中奋力支撑的士兵紧盯的不是入侵的敌人,而是自己。每一个瞬间都在咬牙跟自己激烈斗争,李奇朔感觉自己的脚趾快冻掉了,牙关格格发抖,但还是咬牙坚持,一丝不苟地伴着于班长的呼噜声守卫在岗位上。
  现在这个时节,花应该已经从半岛的南端开始渐次北上了吧?济州岛上,红色、黄色、白色的花应该开遍融化在阳光中的大地了吧?但拉着铁丝网的这个地方,连一星半点的绿色也没有,依然是严冬的天下。
  奇朔抬头看着原始森林上空闪烁着的大大小小的星星,星光又冷又热,像粉末一样落进他的眼睛里,闪着银光,融化成了水汽。
  自己一到部队放下背包就趴在床上写的那封信,茵宁收到了吗?明天运生活用品来的军用卡车里会不会有她寄来的信?奇朔不停地呼出白色的气,无声地把一个人的名字刻到空中。
  茵宁啊!你现在过得好吗?想你,非常……
玉兰花开
  玉兰花啪啪地落到草地上,就像是被空中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下来扔到了地上一样。
  1992年4月27日,夜里12点57分。
  玉兰花落了一地的茵宁家的院子,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朦胧温馨,玉兰的每条枝上都长满了胀鼓鼓的嫩绿的芽苞,连翘花和梨花在大大小小的叶子之间绽放着。
  一般的花木几乎都是先长叶子后开花,叶子就像为公主的来临做准备的侍女,先钻出来试试风和阳光的温度,觉得合适了就敲敲藏起来的花苞,把讯息传递进去,这时花朵才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炫耀自己的美丽,转眼间整棵树就挤满了熙熙攘攘的喜悦。
  玉兰却不一样,它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像清瘦而洁净的身体,白色的花朵就悄悄地一朵接一朵绽放了,看上去高贵纯洁。玉兰花似乎不愿意跟那些叽叽喳喳的叶子一起出现在树枝上,守着自己的一份清高。它们的颜色或者介于白色和米色之间,或者是一尘不染的纯白,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个穿着白色上衣外出的女孩的优雅姿态和微笑。
  但那纯洁的花瓣落下的时候却是那么凄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玉兰花厌恶纷扰喧闹的习性招来了黑色死神的嫉妒,在它无情的蹂躏下,纯洁耀眼的玉兰花被染成了黑色。
  在死神的狞笑声中,纯洁高贵的大朵玉兰花落到地上后,很快就变得黑糊糊的了。
  玉兰要等花全落了才长叶子,就像用绿色的心歌唱过去的爱情一样,长出来的叶子带着心的颜色。
  今年,茵宁家院子里的三棵玉兰开花比去年晚了一个星期,落花却早了两天。
  凌晨一点左右,茵宁正在二楼的房间里给奇朔写信。接到他的信是上个周末,当天已经寄走了厚厚的回信,现在茵宁等不及他的回信,又开始写第二封信。
  日夜思念的奇朔:
  现在是凌晨一点,你在做什么呢?是紧裹着毛毯打着呼噜在睡觉,还是握着枪紧盯着北方?呵呵,我希望你是在梦里,这样就能立刻读到我写的信了。不过,也许你正在那个寒冷的地方站岗放哨,那样的话,伸出一只手来吧,我会用双手焐暖它,哈气吹暖它。
  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又有多伤心。你说训练顺利结束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我气得都掉眼泪了。呵呵,奇朔,无论怎么样,我一定会去看你的。我们国家又没有沙漠,也没有喜马拉雅山脉横在中间,有什么地方去不了呢?去部队看你,是我计划了好久的事。我多想做好你喜欢吃的紫菜包饭、明太饼、烤鸡、打糕,大包小包装好,头上顶一包,手上提两包,在你面前全部放下,说“来!都吃光”啊!而且,要是我不去探视你,你一定会埋怨我一辈子的,说:“瞧这个人,整天说多么多么爱我,结果我当兵的三年,一次都没来看我,一次都没有!这难道像话吗?”
  我也知道,现在你在最前方,不能探视,等你回到本部就可以了。呵呵,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是政哲前辈告诉我的。我叫他到时候跟我一起去,他可高兴了,说就像是一起去长途旅行一样。你知道他还说什么了吗?他叫我看到你飞奔过来的时候一定紧紧挽着他的胳膊,那样你就会心中燃烧着嫉妒,热切地度过军队生活了。呵呵,不管怎么说,尹前辈还是那么豪爽。
  对了,前几天我见到才民了。那孩子个子长高了很多,似乎更沉默寡言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天性忧郁还是故作深沉,反正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他是学文学或哲学的料。
  突然想起赵永必的歌,“笑着也流泪”那句。跟你说话的时候,我的嘴一直是笑着的,但眼睛里真的老有眼泪。怎么办呢?我太想你了,眼前这三年该怎么过啊?呵呵,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租个仓库,把我的思念和对你的爱满满当当地装在里面,等你退伍回来那天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瞧,这里全是我的爱!很多吧?全吃光!”
  情侣戒指你好好戴着吧?你知道吗?我做这一对戒指时,融化银的时候放了一滴我的心和灵魂,把它铸进了戒指里。你戴的那枚戒指真的不是一般的戒指,你戴着的是我的心和我的灵魂啊!
  还有……另一个让你吃惊的消息。
  我呀,有一样东西非常想让你看到,是上周费尽心思做出来的,现在就挂在我的脖子上——银铸的蝴蝶项链。你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嗯,等听完前因后果后你就会改变想法的。我精心铸造打磨的这只蝴蝶的名字叫丝蝶,这只蝴蝶……唔,说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啊,你入伍前一天晚上,我们不是一起住在旅馆里吗?你……那时候不是用手抚摸过我吗?当时我胸中突然飞出这只蝴蝶,我紧闭着眼睛,眼前都是它的影子。真的,就是那样。所以我就想做一只跟当时看到的完全一样的蝴蝶,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劲呢!不过,你要搞清楚,这种蝴蝶既不是柑橘凤蝶,也不是太极花纹蝴蝶,那么,这种丝蝶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它可不同寻常!虽然模样跟白蝴蝶差不多,只是翅膀看起来更透明,但它从茧里孵化出来的时候,嘴天生就是封起来的,也就是说,它根本没有嘴。别的蝴蝶都有嘴,可以吸食花蜜或花粉,但这种丝蝶飞来飞去直到饿死,不管是露珠还是花粉花蜜,连一口也不能吃。那么,它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呢?呵呵——哎呀,我可不该笑——这话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嗯,听说它一生只做一件事——爱,找到伴侣后,它们什么都不吃,只是一起飞来飞去。你感觉到这种蝴蝶的执著了吗?
  可能我对你的心就是那样的,不然的话,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什么会有这种蝴蝶超越我的无意识和意识的界限,忽悠忽悠地飞起来呢?呵呵,你听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我会像强力胶一样紧紧黏在你身上的,所以,你在那里只许想我一个人,而且,呵呵,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还是要劝告你:即使退伍以后也别梦想着看别的女人!因为,万一你离开了我,我就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整天像丝蝶一样到处找你,呵呵,像活的鬼魂一样。怕不怕?怕不怕?
  亲爱的奇朔,你明白我的心吧?你完全了解我是多么爱你吧?所以啊,你一点儿也不必担心我,只管保持身心健康,过好每一天就行了。
  再给你讲一件好玩的事好不好?昨天我经过学校博物馆附近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生,说要请我喝咖啡。我说不去,他还继续跟着我。你知道我怎么处理的吗?当时我就戴着这个像护身符一样的蝴蝶项链,于是我举起项链给他看,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是蝴蝶吗?”“是,是蝴蝶,可是,你了解这种丝蝶吗?”“……”呵呵,他不可能知道啊。就这样,很奇怪,他不再跟着我了。虽然他也可能是被我漠然的表情和冷淡的声音吓退的,但不管怎么说,丝蝶项链的威力够大吧?就像驱走吸血鬼的十字架一样。呵呵,当然,那个厚脸皮的男生并不是吸血鬼。
  哇!已经过了3点。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对你的痴情。奇朔,哪怕我能带给你一小会儿的欢笑,我都会感谢上苍,感到幸福。祝你睡个好觉,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更加健康!我会再给你写信的。今天写了五页纸,下次写六七页,厚得把信封撑破。我感觉心中非常空虚,因为思念你。奇朔,打着呼噜好好睡吧!我也去睡了。
  茵宁把厚厚的信纸叠起来放进信封粘好,写好地址,关了台灯钻进被子里。在胡同里,有一个人正抬头看着她的窗户。他看到灯熄灭后,黑暗占据了她的窗户。那是才民。现在正是考试期间,才民学习到凌晨两点多,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信步走到围着白色木栅栏的茵宁家门前,像往常一样贴在胡同的墙上,抬头静静地看着茵宁的房间。
  只朝向一个人的爱不可能不深刻,就像年深日久水滴石穿一样,朝向一个人的心的热情一滴一滴落下来的时候,爱情的海洋就变得越发深不可测。
  “茵宁姐姐,晚安!”
  才民向着茵宁熄了灯的窗户点了点头,走上回家的路。
  茵宁给奇朔写信的那个时刻,奇朔正在执行任务。
  三天前,4月24日17点整,因为一起事件,前方部队宣布进入非常状态,这起事件发生在155英里前线的B区——一片开阔的非武装地带里。
  双方军队都在非武装地带挖了埋伏用的战壕。所谓非武装地带,顾名思义,是不允许带着武器进入的地区,但实际上,双方军队是持枪对立的,随时都会以察看敌方的动静为由进出非武装地带。这是一种精神战,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守备铁丝网地区的双方军队感觉生活乏味而制造的事端,或者说是以作战为借口进行的一种军事游戏。非武装地带里的埋伏型战壕,一般来说,每个守备铁丝网的中队都有一到三条。非武装地带里的埋伏型战壕即在位于距自己守备的铁丝网两三百米的前方,挖好能容纳两个人的战壕,再用杂草和灌木掩盖起来。因为白天用望远镜和肉眼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因此埋伏型战壕是晚上挖掘的,而且用野战锹挖出来的土一点儿都不能留下,必须盛在口袋里带走,然后用杂草和灌木完全伪装起来,敌人想在夜里找出这种隐蔽的埋伏战壕几乎是不可能的。
  通常,守备铁丝网的中队每个月都会接到一次执行任务的秘密命令,这次接到的命令要求他们派人在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到非武装地带埋伏。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收获,抓到或击毙两三名利用黑暗出来侦察的对方士兵。这样的话,成功完成任务的士兵会得到丰厚的奖金和休假,甚至会晋升一级。在非武装地带里发生的这种事件是双方休战后非正式进行的精神战,如果胜利了,就是自己一方军队全体的胜利,如果失败了,也是自己一方军队全体的失败。这不会引起大规模的战争,只是满足军队指挥官战斗欲的小型争斗,因此,对违反停战协定、在非武装地带里进行的精神战的结果,双方都是闭口不谈的,不会因为一两个军人的死亡而造成六十万和一百二十万军人全体出动的大行动。
  这次,埋伏组在155英里的B区内遭到了一次攻击,这是五年以来第一次惨败,显然是埋伏战壕被对方发现了。埋伏战壕对抓住完全伪装、几乎是爬过来的敌军是很管用的,但反过来,一旦被发现了,敌人抢先一步埋伏到附近,战壕里的人也就成了瓮中之鳖。在这种小规模精神战中每次都占据绝对优势的韩国最前方一线部队指挥官们当然是怒不可遏,而对方设置在阵地上的广播里好几天都传出欢快的民谣。“抓到把非武装地带当作自家院子的家伙,为战友报仇!”命令下达到D区李奇朔所在的中队,今天就是作战时间。
  电报要求中队派一个小组埋伏到非武装地带里,从凌晨两点到凌晨四点。
  中队长选择了中队里最老练的于班长所在的组,他的搭档就是李奇朔。中队长对李奇朔有点儿放心不下,考虑过找人替他,但仔细考虑后,中队长还是在秘密文件上签了字。中队长前段时间留心观察过李奇朔二等兵,首先他的眼神灵活,学了三年法律,分析情况的能力也很突出,射击也是高手,动作也很敏捷。而且,这次埋伏取得成果的几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此外,这次作战也没有特别危险的强制命令,比如要求至少找出一个对方的埋伏战壕或爬到敌人眼皮底下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之类的,只是一种守备型埋伏而已。
  “运气真差!”
  这是于班长接到中队长命令后的第一句话。还有一个月自己就退伍了,偏偏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凌晨一点半,秘密通道打开了,他们开始进入非武装地带。秘密通道是一条地道。
  于班长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似乎心里扎了一根刺,他的表情也很凶,气呼呼的像是要把紧抓着武器的李奇朔生吞下去。
  “喂,小子!紧跟在我屁股后面!前方的左边由我负责,右边归你。别忘了每前进十步快速回头看一眼。不得发出任何声音,不能有脚步声,呼吸声也不行。每一步都是两秒钟。还有,要是你的头抬得超过了腰部,看我归队以后怎么处置你!”于班长拉开M16的保险,检查了一下子弹,还不忘以他独有的方式鼓励了一下李奇朔,“别怕,小子,这只是个有趣的军事游戏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只要爬进狭窄的战壕里露着眼睛坚持两个小时就行了,当然,除了睁眼闭眼什么都不能干还是比较难受的。”
  “明白,于班长!”
  “好,别靠我,要靠你自己。”
  他们进了非武装地带。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名副其实是漆黑的夜晚,潮湿的风轻拍了一下弯腰低头缓慢前进的两个士兵的屁股,很快飞走了。他们中队的非武装地带战壕原来在正对着D27号哨所距离180米的地方,但上周接到上级的指示,要求以前的埋伏战壕全部作废,重新再挖,他们就新挖了一个。以D25和D26哨所为底画一个三角形,第三个顶点就是埋伏战壕所在的位置,距离底线200米,比原先前进了20米。白天看上去是在一排高大的柳树往左十几步远的地方,这一点于班长非常清楚。他和奇朔相隔一步,无声地进入了非武装地带,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单膝跪下,迅速察看前方180度和后方180度是否有风吹草动,然后无声地通过手势向身后的奇朔下命令:
  “保持距离,你的左脚踩在我右脚的脚印上。”
  于班长知道怎样踩下去能让杂草不发出声音,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如果一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就有可能伴随着惨叫。
  于班长之所以下这样的命令,既包括降低声音的意思,也是因为地雷的缘故。在非武装地带里有无数两军埋设的地雷。于班长曾经是扫雷班的,对穿着保护身体的防雷靴、防弹衣并用12毫米厚的金属保护板武装起来的地雷兵来说,扫雷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危险。中队前方的D区,他几乎带着德国和英国制造的新型扫雷设备全部探查过了。发现敌人埋设的地雷时,手上会感觉到颤抖,那时就先清除附近的树枝等杂物,再用空压器吸走泥土,最后用探查器找出地雷。在这方面,于班长是高手,他找出并拆除了不计其数的M14、M16对人地雷和M15对坦克地雷,连战争时埋设的M7A2对坦克地雷也找出了几十枚。因此,他对这一带雷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当然,仍不能排除碰上敌人送来新的“礼物”的可能性,敌方可能会在结束探查后爬过来埋设新地雷。虽然踩上那种地雷的几率比彩票中奖率还要低,但总有碰上的可能。
  于班长考虑到这种情况,落脚的时候便尽量选择那些难以埋设地雷的地方。
  奇朔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到埋伏地点只有200米,但他们已经走了近三十分钟了,才走出170米。
  于班长单膝跪地,停了下来。不远处,高大的柳树像披头散发的鬼一样在风中舞动着枝条,发出瘆人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于班长在考虑路怎么走。在他们面前,左边是一丛芦苇,右边是两三块岩石和一个小坡。他们也可以绕过芦苇丛和岩石,但于班长的信条是在实际执行任务时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守命令。他看了一眼手表,一点五十七分。如果直接穿过去,就能按照命令在两点之前藏进埋伏战壕里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如果从下面绕过去,至少会迟二十分钟。
  他分析了一下面前的路,认为像浮在黑暗中的一个小岛似的芦苇丛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便向离自己一步远、跟自己采取同样姿势等候命令的奇朔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岩石方向。
  奇朔不由歪了歪头,似乎在说:“从那边绕?埋伏地点是这个方向啊,只要通过面前十几米的芦苇丛马上就到了。”
  “喂!小子,少废话!叫你怎么走就怎么走!”
  于班长一瞪眼睛,奇朔连忙点了点头,做好准备姿势。
  “别说废话,小心背后,踩着我的脚印走!”
  “是,明白……”
  两个人无声地交流之后,于班长先越过了岩石,落地的同时猫着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奇朔顺着岩石的坡度滑下来。
  奇朔左脚着地,右脚刚要向前迈进,左脚下在蹿出一道耀眼的蓝光的同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是对人地雷!
  踩到的人一定会飞上天空,无一幸免。
  啊——
  是谁预料到军靴会踏在那个地方呢?
  不仅扫雷专家于班长没有预料到,无论谁都不会预料到,在岩石下面的草丛里会有一颗地雷。
  
岁月
  时间像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觉。
  是像走过堆满落叶的树林,还是像雨点落下来汇聚成河水流向大海?或者像雪一样不停地从天上落下来又很快消失?或者像呼吸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吞了下去?持怀疑论的人会想,时间为什么总是打我耳光?有成就的人则把时间的流逝比喻成一个孩子蹒跚着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大人,认为时间给了万事万物成功的希望。总之,对每个人来说,时间经过的方式和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有人的时间是在狂风怒吼中度过的;有人的时间却是像在花香袭人的小径上散步一样温和地流走的……
  相信自己有知识的人只不过掌握了一小撮知识就狂妄自大,常常武断地下定义,说这个好那个更有价值什么的。但时间终究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绝对的,在岁月的长河中,人跟晃动一会儿就倒下的小草没什么区别。最终,时间会消灭一切。
  岁月是人心中无数琐碎的欢乐和悲伤反反复复的一个过程。有人想揪住岁月的脖子,把已经消逝的时间找回来,有人却翘首企盼岁月终点的悬崖早日到来;有人忍受着不停转动的秒针刺在心脏上的疼痛,期待那疼痛被岁月磨钝;有人则忍受着一切,间或摘一颗岁月递过来的果实,默默无言地继续努力……明明白白的一点是,所谓时间,虽然是在活着的人体内不停前进的,但只要活着的人记得,死去的人也可以拥有不停流动的时间。
  人类绝对不可能真正了解活着的时间和死去的时间的全部秘密。
  即使无数的生活开始,又有无数的生活结束。
  1996年2月11日,上午11点5分。
  在仁寺洞十字路口银行边的花店里,高个子的才民正在挑选鲜花,他已经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了。什么花合适呢?虽然白玉兰最合适,但花店里只有白玫瑰,没有白玉兰。
  “给我小苍兰吧!”
  过了一会儿,才民捧着一束黄色的小苍兰走出花店,走到仁寺洞大街上。身穿深紫色外套的他,给人一种非常清新的感觉,似乎刚刮完胡子。他大约一米七八的个头,有着开阔光洁的额头,通过双眼可以看出来,他还是初中时的那个才民,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了。
  过去五年多的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青年人,再过几天,他就二十岁了。
  今天早上,在中谷洞大哥家里发生了一阵骚动。打电话到黑石洞J大学确认才民考试成绩的是他的大哥:
  “什……什么?合格了!对,是金才民,有他?啊,知道了……是,这么说,去学生处就可以直接拿录取通知书了?是,归那儿管?知道了。”
  一放下电话听筒,大哥就向最小的弟弟伸出手去。
  “干得好,小子!”
  “谢谢!”
  “弟弟,你真的做到了!祝贺你!”
  “谢谢!让大嫂费心了。”
  “哪里啊!哎呀,还是先给老家打个电话吧。我来打?”
  “不,我来。小子,要是汉城大学的话,那就是锦上添花了,要是法律系,简直就不得了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J大医学院难道是容易考上的吗?而且凭弟弟的成绩,汉城大学根本不在话下,陆军士官学校也是说上就能上的。是不是,弟弟?”
  过了一会儿,才民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门。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附近茵宁姐姐家的房子。那所房子在过去五年里发生了很大变化,木栅栏被拆掉了,垒起了红砖的高墙,原来的二层小楼和树木郁郁葱葱的大院子也不见了,新建的二层楼贴着花岗岩,有原来那所房子的两倍大,能看出旧日痕迹的只有越墙而出的一棵玉兰。茵宁姐姐的父亲两年前在明伦洞买了一套大面积的公寓,卖掉这所房子搬离了中谷洞。才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那棵玉兰树看了很长时间,一直看到脖子发酸。
  他坐公共汽车去了位于黑石洞的J大学,出示准考证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他知道茵宁工作的地方,于是坐上地铁,在安国站下车,去仁寺洞花店买了一束花,走到人山人海的仁寺洞大街上。
  他拐进了一条胡同,在像迷宫一样的胡同里拐了两个弯儿,面前僻静的角落里出现一扇木门,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子,写着“达那工房”。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这里他来过两次,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韩茵宁的专业虽然是教育,但毕业后并没有当老师。一年半前,她在仁寺洞的这条胡同里租了一所房子,建了个工房。她在大学的时候选修过金属工艺课,结果现在这就成了她的职业。才民深呼吸了一次后,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仅容一人通过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里面有四十平方米左右,在墙上和陈列台上,茵宁做的简洁大方、精致有品位的金属工艺品恰到好处地闪着光,其中最多的金属工艺品是蝴蝶模样的。
  那些金属蝴蝶的做工非常细致,了解蝴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品种,有绿带翠凤蝶、柑橘凤蝶、麝凤蝶、金丝蝶、红珠绢蝶、钩粉蝶、大紫蛱蝶等等,大多是镶嵌装饰在发卡、项链、烛台、合页等金属制品上的。它们个个栩栩如生,美丽非凡。
  穿着黑色围裙的茵宁把工具放在工作台上,从仅容一人坐在里面的隔断后面走了出来,一边摘下手上的手套。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面容白净,神情中隐隐露出社会生活的紧张。曾经柔和地跳动着春光和阳光的表情现在似乎变得更从容优雅了。过去茵宁留着过肩的长发,现在剪成了很短的削发,但短发似乎更适合成熟了的她。
  “请进……啊?是你?”
  “哈哈哈!姐姐,你过得好吗?”
  “是才民啊!我们多久没见了?”
  过去的五年里,才民跟茵宁只有两次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两次都是才民17岁上高一的时候。现在茵宁25岁了,她是去年大学毕业的,推迟了一年。
  “已经有三年了。”
  “哈哈!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们家搬了很久了。过来坐!”
  才民把小苍兰递给茵宁。
  “这是特意拿来送我的吗?哈,这么一看,才民你还真的长大了。哇!长成一个帅小伙了。你喝什么?”
  “不用了。”
  “喝茉莉花茶吧,我买了一种味道特别好闻的,喝在嘴里也很香。”
  看着茵宁冲茶的背影和她的一举一动,才民露出了微笑。尽管难以言表的痛苦曾经撕裂过她的生活和心,但久违了的她,表情还是那么开朗,那么美,而且看起来更有活力了。是因为剪了短发吗?
  茵宁走到狭窄空间一角的洗碗池边上,打开水龙头,边洗茶杯边说:
  “对了,你今年该高考了,考得好吗?”
  “是……嗯……”
  茵宁脸上露出奇妙的表情,微笑着却皱了皱眉头。她端过茶杯和茶壶放在玻璃桌上,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看你吞吞吐吐的样子,是不是要复读啊?”
  才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提出了一个自己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姐姐为什么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突然搬家了?”
  “你这孩子!当时你在潜心准备考试,我怎么能拿这么小的事去干扰你呢?”
  小事?茵宁想半开玩笑地岔开话题,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呢?
  那天,才民突然发现那所房子大敞着门,连木栅栏也被拆除了,里面空荡荡的,当时他受到的打击是多么残酷啊!就像是有人把自己的心脏夺走了,把自己的肋骨或胫骨打断了一样痛彻心肺。
  或许移民了吧?要不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城市?不会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这些念头对才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尽管他不得不潜心学习,但茵宁的不知去向时常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心,给他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那段时间持续了足足一个多月。
  如果不是才民找到了在K大上研究生的尹政哲,他就可能完全失去茵宁的踪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去了哪里,在哪里生活。
  时至今日,尽管他理解茵宁的处境,但回想起当日,依然觉得很寒心,所以脱口而出:
  “莫非……姐姐是为了摆脱我才逃走的吗?”
  “哈哈哈!逃什么呀?谁会因为害怕你而逃走呢?之所以没特意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早就猜到我们会像这样再相遇的。”
  “哎呀,您说话跟道士似的。”
  才民不说话了,似乎在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埋怨: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都碎了吗?
  茵宁用含笑的目光凝视着才民。
  “喝茶吧!不知道烫不烫,慢点儿喝。”
  这小子,长得真够英俊潇洒的啊!个子长高了很多,整个人看上去像棵冷杉。
  “生意怎么样?”
  “呵呵,你也知道问这些吗?现在才刚刚起步,虽然有了一些固定顾客,但还差得远呢。”
  “吃住不愁吧?”
  “什么?哈哈哈!是啊,小子,吃住不愁。怎么?肚子饿了?我请你吃一顿?”
  茵宁握着拳头捶了一下才民的上臂,才民皱着眉头装出很痛的样子。
  “不知怎么……姐姐的性格似乎有点儿变了,以前的茵宁姐姐是绝对不会握起拳头来打我的。”
  “小子!你也到社会上来看看!要想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事事都得挽起袖子来战斗啊!”
  茵宁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对才民来说,她曾经是白玉兰的化身,纯洁、高贵,静静地吐露着芬芳,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日跟硬邦邦的金属打交道的缘故,她似乎变得快人快语了,或者说变得更坚韧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风格的变化?”
  不,喜欢。对于记得她过去的样子、记得她受了残酷打击后的样子的才民来说,她现在的开朗和豁达是意料之外的礼物。但他没有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依然板着脸,甚至轻轻叹了口气。
  “说实话,真的有点儿。”
  “嗬,这么说,你更喜欢过去那个文静的我?”
  “……是。”
  “哈哈哈!”
  茵宁又用拳头捶了他一下。
  真是的,看来茵宁姐姐不是在跟金属战斗,而是在练习拳击呀!“小子,我原来就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说谎!”
  “真的。”
  “我不会上当的。”
  “随便你怎么想。不管怎么说……你好久没看见我了,现在感觉失望了吧?”
  才民点了点头。
  “正好,我一直担心你又像初中时候那样说‘姐姐是我的’而紧张了半天呢。呵呵,怎么样?现在我不像那时候那么可爱了吧?”
  “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能说可爱了,应该说美丽,美得让人吃惊,你全身充满活力,
  而且那么快乐。”
  才民扑哧一笑,把手伸进口袋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茵宁啜了口茶,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才民掏出一张纸,递给茵宁。
  茵宁接过来展开,低头看着。
  姓名:金才民
  考号:1694283
  身份证号码:770812-1690611
  此人已被J大学医学院录取,特此证明。
  J大校长金明国
  茵宁的眼睛瞪圆了,漂亮的嘴一下子张开了。
  “哇!才民!你……你真的做到了!哇,真了不起!我太高兴了。祝贺你!”
  茵宁抱着他,用手掌猛拍他的后背。
  “因此……”
  “嗯?”
  “现在我能做茵宁姐姐的男朋友了吧?”
  “什么?”
  茵宁明白才民在说什么,心里一阵慌乱,但很快就把那种慌乱藏了起来。
  “小子!录取通知书就是录取通知书,难道是什么资格证吗?所谓的男朋友资格证,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的。哈哈哈!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姐姐不许抵赖,我们明明约好了的!”
  “小子,我什么时候跟你约好的?我可没那么说过,那么……那么说的人……”
  啊!奇朔,奇朔,又这样……我又要念他的名字了,那个我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忘掉,结果却还是一直好好地活在我心里的名字。
  茵宁感觉心里被什么猛刺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姐姐!没事吧?”
  “啊,没事。给我……倒杯凉水好吗?那边的冰箱里有。”
  才民很快倒了一杯水回来,茵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那火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思念的泪水重新点燃了她心中的火花。那曾经像地狱一般痛苦,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的火焰,没想到现在还有遗留的火种啊!这小子,这小子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钻进自己心里,又点燃了蓝色的火焰,那……那……曾经是多么可怕的火焰,你这家伙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居然又这么鲁莽地……
  茵宁感觉呼吸困难。李奇朔,一想起他,一念到他的名字,她依然无法承受。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一瞬间,自己得迅速恢复正常。
  “才民……”
  “嗯。”
  “现在你也长大了,而且,你真的实现了跟……奇朔的约定,我真的很高兴,觉得你很了不起……而且,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你,你在我的生活中发出了宝石一样的光彩。”
  不,不要这么说,茵宁姐姐……你知道吗?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在向你袒露我的内心的那一瞬间,早就停止成长了。如果变成一个理性的通常意义上的社会人就是长大成人,我宁可不长大。我之所以希望长大成人,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你是成年人,因为必须长大成人才有爱你的可能性。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茵宁姐姐,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单纯的一个人或一个女人,而是我一直梦想的世界,是惟一能让我感到幸福、能给我带来幸福的值得信任的世界。如果没有姐姐,我会拒绝长大成人的,像患了自闭症的孩子一样,像《铁皮鼓》里停止长大的孩子一样。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上大学、为什么要长大了吗?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跟茵宁姐姐在一起啊。可是,可是,你似乎还不明白这一点,这让我又焦急又悲伤。姐姐似乎还不了解我,完全不理解我的心。
  “……”
  “但是,才民,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是真的不能实现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你长大成人了,我也以另外的方式活过了同样长的岁月,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虽然见面了但并没有真正相遇相知吗?
  “……”
  “知道你现在还喜欢我,我很高兴,也非常感谢,不……非常吃惊,几乎是震惊。你很聪明,考得上医科大学,也一定明白我的话吧?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跟我最幸福的时光和我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就像我喜欢回忆一样。可是,仅限于此,只能到这一步。才民,现在你已经过了耍脾气的年龄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考虑问题应该更加脚踏实地。我非常希望你我能成为姐弟,长久地分享我们共有的回忆,把我们以后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美好。”
  听着茵宁的话,才民心里波涛起伏,但他早就预料到茵宁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还是安静地听她说完了话。
  “其实……我今天看到你——长成了英俊青年的你,非常非常高兴,但……是啊,另一方面,我也非常痛苦,原因我不说你也清楚吧?你让我想起了……奇朔。”
  “哦……”
  “才民,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判断你和我的相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选择哪一个,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我有多爱奇朔,你只要稍微明白一点儿,就能理解我的话了。”
  “……”
  “才民,走你自己的路吧!迄今为止,你一直走得很好,以后只要沿着面前的光明大道走下去就行了。你一定要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好医生,热心地帮助病人。至于你对我的那些想法……就当成你闪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张照片,藏进心底就行了。明白了吗?”
  “姐姐……”
  “嗯,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吧。我虽然很长时间没见过你,但心里一直相信你会成长为现在这样的英俊青年,给我带来惊人的好消息的,你……也只管相信我会好好活着,就像今天你看到的这样。好吗?”
  姐姐是叫我不要再来了吗?我们连开始都没有,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在茵宁“就这么办吧”的恳切目光的注视下,才民冷静地开了口:
  “如果没有姐姐,我……一个人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虽然是奇朔哥……为我定的目标,但那个目标的终点只有姐姐一个人。我的想法也许有点儿越轨,姐姐也许认为我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但我以后的目标也只能是姐姐。除了姐姐,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不能成为我的目标。”
  “嗬!你这……小子!”
  “我不想发财,也不想成为妙手神医,如果没有姐姐,医科大学什么都不是。现在……姐姐生气了吗?可是,不管姐姐说什么,我的心就是这样的。我……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如果不能跟姐姐……相爱,嗯,不能一起生活……也许你会觉得我太不懂事了,但……那样的话,我就不能算是活着。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以后也会一直这样想。”
  “唉……不,不会那样的,你还不知道跟你年龄相当的女孩是多么有魅力才这么想的,不久你就会认识那些女孩,了解她们是多么开朗、热情、漂亮、善良,到那时,你会改变这种想法的。”
  才民似乎听不下去了,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才民,要走吗?”
  “是。”
  “再说会儿话吧,跟我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觉得那样会让姐姐更难过的,我心里也不舒服。”
  “没关系,我没事,真的。”
  茵宁决定不管动用什么方法都要说服才民,让他放弃对自己的那种想法,哪怕把自己现在的男朋友搬出来也在所不惜。今天她确认了才民从初中开始就一心朝向自己跑来这一事实,因此越发不能对他视而不见或置之不理了。才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不愿看到他因为自己而受到更深的伤害,或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坠落到黑暗中。
  对茵宁来说,才民对她的心意和感情依然是不现实的,他们两个人完全没有可能在一起。茵宁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从常识出发,认为人们和与自己的年龄、背景相配的人一起分享生活,才是自然的,符合规律的。所谓常识,是让一个人的生活得到社会及他人的承认和保护的规则,而才民根本不把那些规则当回事。
  才民拿了一张“达那工房”的名片,夹在手册里,转向茵宁笑着说:
  “姐姐能答应什么时候跟我来个像样的约会吗?”
  “嗯,当然,给我打电话吧!你学习那么辛苦,什么时候想吃肉了就来找我,我请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姐姐,别为我担心,如果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快乐的。”
  “嗯,我没事儿,可是……今天这么特殊的日子,就让你这么走了我有点儿过意不去。”
  “没有啊,茶很好喝,要是仁寺洞有卖这种茶的地方,我打算买一筒。”
  “是吗?有啊,我正好有两筒,你拿走一筒吧!”
  “不用了。”
  “不行,听我的!”
  茵宁快步走进工作间,拿出一个盛茉莉花茶的小圆筒,递给才民。
  “谢谢!我会边喝边想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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