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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花开》

_2 金河仁(韩)
  但汉城与家乡毕竟有天壤之别,汉城的孩子不必去打猪草,不必早晚上山搂草,他们从上小学就请了家庭教师或参加课外辅导班,放学一回家就被妈妈逼到书桌旁做课外练习,整天被学习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学习成绩普遍都好。考试时一道题做错了,就会一下子落后10名,错了两道,就会落到20名以后。才民渐渐变得害怕考试了,拿成绩单回家的日子简直变成了世界末日。从怒斥到拳打脚踢,大哥对才民的惩罚越来越变本加厉。但越是这样,才民对学习的兴趣越淡漠,而对父母的思念和乡愁却越发强烈起来。
  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非要上汉城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才算有出息,大嫂的那两个兄弟他也见过,并不觉得他们值得羡慕。尽管大哥一直强调,像他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家出来的孩子,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必须考上那样的学校,但才民依然不为所动。
  这也难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事,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人,做那样的事,他还没有想过,至少是还没有认真想过。
  到汉城后,每当感到悲伤和痛苦的时候,才民总是独自去一个对他有特别意义的地方——中谷三洞国立精神病院对面的小教堂。
  才民第一次看到精神病院的大楼时,以为那是个生产药品或电视机之类的家电产品的工厂,后来注意到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和窗户上的铁栏杆,就明白不是那么简单,直到看见大门口挂的木牌,他才知道那里是国立精神病院。但他一点儿也没害怕,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有点儿伤感。
  才民之所以喜欢精神病院对面的小教堂,是因为跟城市里的其他地方不同,那个地方总是敞开着大门;除了做弥撒的时候,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总是很安静;教堂院子里有开着美丽花朵的紫藤和各种花草树木;最重要的一点是,教堂院子的一角站着一个石膏做成的、高矮跟他差不多、正在做祈祷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穿着轻拂脚面的白色长裙,双手优雅、自然地叠放在胸前,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嘴里仿佛含着一片花瓣,微微低着头,像在用眼睛向人们致意。
  第一次见到白衣少女,才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在农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女塑像,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心跳猛地加快,心里忽悠忽悠的,脸上泛起红晕。少女虽然只是座塑像,但看上去栩栩如生,又纯洁又美丽。
  在才民的主要注意力转移到茵宁身上之前,他几乎每天都来教堂看白衣少女,每次至少待一个小时。坐在垂着一串一串葡萄似的花朵的紫藤树下,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女,他的心就像是被加热了,慢慢变得温暖。看到少女叠放在微微凸起的胸前的双手,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流泪微笑。
  那双白净的手让他感觉到了远离暴力的祥和与温馨的抚慰。如果所有人都有那么一双手多好啊!那样的手创造出的家庭和世界该是多么美丽啊!对于无法适应汉城、大哥家和学校的才民来说,惟一能获得身心休憩的地方就是这个小教堂,白衣少女成了才民当时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成了他的思念。
  每当同学们去上辅导学校或去读书室背单词和数学方程式的时候,才民就会来到白衣少女身旁,坐在长椅上读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文学书籍,有黄顺远的《骤雨》、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还有赛珍珠的《大地》、艾米莉·勃郎特的《呼啸山庄》等。
  天黑之后,那个地方越发幽静。塑像旁边有两盏明亮的灯,在那灯光照亮的夜晚读的书显得更加精彩。才民读书的时候,如果看到写得好的段落,就会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读完一段,他就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着少女的脸问:“怎么样?真的很好吧?”这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少女含着和风和月光一样的微笑,轻声回答:“是啊,好像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再念一遍好吗?”
  只有那样的瞬间,才民才会觉得开心和幸福,才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
  平时,他在大哥家里几乎不说话,表情像雕塑一样僵硬,行动也无声无息,无论是关门的时候还是去卫生间的时候,甚至连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的时候都踮着脚。在学校里,他一大早坐到窗边的位子上后,除了去卫生间,一整天都不挪窝;除了点名的时候答一声“到”以外,六七个小时几乎不说一句话。不然同学们怎么会给他起个绰号叫“花盆”呢?老师和同学一致认定,他是个怕羞、内向的孩子。他也并不在别人玩的时候或在午饭后学习,也不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文学书籍来读,只是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天空或楼下的树。
  无论谁都觉得他的行为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别看才民嘴里不说,心里却隐隐约约感觉到:随着大哥向自己挥出的每一拳、踢出的每一脚,自己体内的快乐和欢笑已渐渐消失,能发出格格笑声的幸福的嫩芽已被摧残得零零碎碎。以后无论自己怎么长大,怎么活下去,生活给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
  即便是这样,才民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变得吊儿郎当或成为小流氓,毕竟他在家乡辉煌过,自信还在他的心里和记忆中灼灼闪光,那些夸他头脑聪明、举止敏捷、言辞得体的动听的话语还时时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决不能容许自己像某些差等生一样躲在卫生间里抽烟;在教室后面坐成一排,解开校服上的两三个纽扣;随地吐痰;更不能容许自己像小痞子一样嚼着口香糖晃着一条腿紧贴在女校附近路口的墙上。
  他一本接一本地阅读描写不幸人生和坎坷经历的文学作品,用独特的方式包容了大哥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力,用白衣少女的友情冲淡伤口的疼痛。这是才民自己创造出来的方式。
  他没有勇气拿起包跑回家乡,也没有勇气离家出走去遥远的地方,更没有勇气破罐子破摔,只有蜷缩在哀愁中,以愁消愁。
  少年时期的哀愁似乎会融进一个人的血液里,伴随他的一生。即使在长大成人后,即使生活不时露出明媚鲜亮的一面,在他眼中,一切依然笼罩着蓝色的哀愁。无论多么高兴,多么愉快,都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生活中常存的是寂寞和空白。
  才民举着雨伞,一瘸一拐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可以敞开胸怀的小教堂的院子里。
  随着淅淅沥沥下落的秋雨,不知名的花瓣和树叶落到地上,落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
  才民用雨伞遮着脸,犹犹豫豫地走到白衣少女跟前。
  一阵含着水汽的清爽的风吹动了紫藤湿漉漉的叶子。
  你来了!啊,干吗用伞挡着脸?右腿为什么一瘸一拐的?天哪!又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快给我看看!
  少女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依然低着头,用雨伞挡住自己的脸。
  挨打了?又……真……真的啊!哪儿受伤了?才……才民!快给我看看,真急死人了……
  才民似乎拗不过她,慢慢把伞放下了。
  天……天哪!我还……还一直为你祈祷呢,祈祷上帝保佑你不再挨打……疼吗?很疼吗?很疼吧?来,靠我近点儿,我给你吹吹。
  没事儿,又不是第一次。
  哎呀,我虽然不知道学习到底是什么,看起来真够害人的!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办呢?才民,你得快点儿长得跟你大哥一样高大才行啊!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你就可以狠狠还击了,他就不敢再打你了。上帝到底在干什么呢?本来他只要动一个小手指,就能让你大哥以后不再这么打你了。这可真让人生气!
  这是心在安慰身体,身体又抱紧了心,悲伤慢慢渗透心胸,发出透明的呼唤。
  才民这时才觉得呼吸顺畅了。
  哦,真的……真的可以那么做吗?
  做什么?
  长大后跟大哥好好干一架,像他打我那样打他一顿?
  当然,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总是挨打,至少也该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呀!
  可是,我大哥是长子啊,不是说“长兄如父”吗?
  那倒是……也许正因为你大哥是长子,上帝才不管他,听之任之的吧?这么说,上帝说世人平等,都是骗人的……哎呀,这可怎么办呢?上帝是有顺风耳的,如果他听到我的话,我就惨了,说不定他会用锤子把我敲得粉身碎骨,或者打个雷来把我劈成两半呢!
  听到少女故作害怕的声音,才民快活得哈哈笑起来。
  那可绝对不行!这样吧,我把你藏起来,上帝就看不到你了。
  他把雨伞举得高高的,挡在少女头上。不明内情的人看到他给石膏塑像打伞,一定会以为他疯了,或许会以为他是从对面的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其实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如果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下雨了,他就会立刻想起白衣少女,不是在脑海里,而是在心里:她……淋雨了,全身被雨淋湿会感冒的!因而感到焦虑不安,一放学就连忙坐上公共汽车,一下车就马上跑到教堂来。如果是周末,他待在家里,一听到雨点落下的声音就会拿上雨伞,跑向白衣少女。哪怕只能给少女塑像撑几分钟的伞,毕竟这是他对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的心意,是对朋友的关心和爱护。
  才民左手举着伞,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少女鹅蛋形的脸,他的表情越来越开朗。
  他天生相貌不俗,宽宽的额头,流露着忧郁的黑亮的双眼,白皙的皮肤,挺直的腰杆,看上去卓尔不群。在家乡就非常引人注目,到了汉城后,更是一天一个样,越发英俊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少女塑像漂亮的脸,想抚摸她的脸颊、高鼻梁和线条细致的嘴唇,但从未真正做过。光是想一想,他的心就怦怦直跳,甚至感到害怕,就像是伸手去抚摸一个活生生的少女一样。
  她一定会吃惊的,说不定还会不高兴,也许会生气得收起现在展露给自己的温柔的微笑,真的变成一尊冷冰冰的雕塑……想到这些,才民无论如何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手伸出去。
  上初中后,才民的目光一触及少女塑像微微隆起的胸部,呼吸就会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胸部会是多么柔软,多有弹性呢?脑海里无意识中出现这种想法时,才民就会感到一阵眩晕,似乎眼前浮起一片浓雾。
  总有一天……我会抚摸你,只要你允许我那么做的心传达给我,我就会小心翼翼地抚摸你的脸颊和嘴唇。
  才民预感到,自己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她的身体的时候,一定会有一条路从天而降,在风中延伸出去。但那条路究竟是通向永远的离别还是通向毕生的爱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那条路通向哪里,都是现在的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因此,他的手一直伸不出去。
  “小孩儿!你在那儿干什么?”
  “啊!”
  才民吓了一跳,雨伞差点儿掉到地上。他偷偷跑来看白衣少女已经快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连忙把雨伞从少女头顶上移开,装模作样地慢慢转过身,看到在教堂主建筑的台阶下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她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手里举着一把藏青色的雨伞,好奇地微笑着,样子很精干。才民直觉她是个医生,而且是在对面那所贴着白色瓷砖的国立精神病院工作的医生。
  才民惊慌起来,干咽了口唾沫,脚掌好像黏到了地面上。
  那个女医生似乎随时会招手把他叫过去,抓住他说:“我看你精神有问题,走!跟我去看病吧!”要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会被关在那些铁窗里,无法离开半步吧?那里的生活究竟是和平宁静的,还是包含着无尽的新的恐惧?
  但女医生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亲切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仿佛要把他的脸刻进心里。才民受不了她的目光的注视,正打算转身跑开时,她先抬起脚来,款款朝大门走去,还对才民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只管享受你的美好时光吧!对不起,妨碍你了。”接着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到教堂外面去了。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是伞遮住了才民的眼睛,还是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女医生消失得那么突然,像是被魔术师变没了似的。
迈向她的第一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会是在街上乱逛了吧?”
  “啊……不是……”
  “喂!以后早点儿回来!不要麻烦你嫂子总是准备两次饭!”
  大哥的脸像冰块一样冷,眼光里好像夹着刺,才民不敢对视,慌慌张张地答应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出一身冷汗,今天却没有。
  才民洗漱后迅速吃了晚饭,把碗筷泡进洗碗池,又去卫生间刷了牙,就回到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书包,拧亮了台灯。
  在12点之前,他必须这样坐在书桌前,要是睡着了或打盹儿了,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门走进来的大哥就会抡起巴掌扇他的后脑勺。
  以前,才民总是把数学书或英语书摊在面前,在练习本上写写画画或叼着圆珠笔头坐在椅子上发呆;而今天,他眼睛里神采飞扬,郑重其事地把藏在书桌后面的日记本拿出来,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着,像垒砖头一样一笔一画地写道:
  “从今天开始,我的目标既不是汉城大学,也不是陆军士官学校,而是医科大学。我一定要做到!为什么?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茵宁姐姐面前!从现在起,我要竭尽全力,一定要做到答应奇朔哥哥的事!我一定会拥有茵宁姐姐的!”
  这样的誓言也许有些幼稚,但的确是才民发自内心的想法。对才民来说,茵宁就是一个国度,就是妈妈、姐姐、故乡和天堂。才民感觉到了勤奋学习的必要,不是因为想成为有钱有势的人,而是为了跟茵宁在一起。茵宁就是他的目标,他思念的国度,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把盛着誓言的日记本藏回书桌后面,才民把椅子拉近桌子,打开英语书和辅导书,抓起了厚厚的词典。
  今天晚上是走向茵宁姐姐的第一步,要想抵达她的怀抱,还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不能有丝毫松懈。才民的视线在英语书、辅导书和词典上忙碌着。
  午夜时分,大哥像往常一样推开才民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才民正埋头在书桌上,一点都没有觉察。大哥满意地点点头,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如果是平时,大哥一关上房门,才民就会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立刻从桌边独角戏中退场,钻进被窝里;而现在,正在做数学题的才民,眼睛依然像深邃的夜空里闪亮的星星。
  过去他的精神无法集中起来,是因为没有吸引他全心全意学习的明确目标,而从今天开始,站在终点处等待他的将不是握着拳头的大哥,而是微笑着的茵宁姐姐。他就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直到凌晨两三点钟还在奋笔疾书,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
  学习这件事,其实类似于拼图游戏,刚开始漫无头绪,很容易厌烦,但经过反复练习不断摸索,就会掌握其中的技巧,具备灵活运用的能力。
  做完数学题,才民又把以前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边的学习资料一样一样拿出来,抹掉上面的灰尘,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桌上。
  凌晨4点半,才民直起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课程表,把第二天要用的课本放进书包里。
  现在……茵宁姐姐该睡着了吧?就在离自己100多米远的那栋二层楼里。
  “晚安,姐姐……”
  才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脸上洋溢着微笑。
  那栋用白色木栅栏围起来的二层楼,是才民在中谷洞看到的最温馨、最美丽的房子。别人家的房子都有砖垒的院墙,院子里面的情况一点儿也看不到,而位于才民大哥家和中谷市场之间的茵宁家的房子仅用齐腰高的木栅栏围着,大门也不是铁门,而是绿颜色的木门。
  她家院子里玉兰树特别多,春天一到,整个院子都是玉兰花的天地。才民一想到住在那所房子里的姐姐,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玉兰花。姐姐是天上的一朵玉兰花,她明亮的眼神、灿烂的微笑和婀娜的身姿,都仿佛是从花里生出来的。院子里还有侧柏、圆柏、樱花、松树等几十种观赏花木,在通向玄关的台阶上还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种花草。
  才民来到汉城后由衷赞叹的不是像城堡一样的深宅大院,也不是光彩夺目的豪华轿车,更不是高级商场里可以自由升降的机器,而是从那所围着白色木栅栏的房子里飘然而出、亭亭玉立的韩茵宁。
  哇!汉城真的有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孩啊!
  才民连嘴都合不上了,不停地眨着眼睛。
  当时上高三的茵宁真的漂亮极了,身高约一米六三,面色像桃花花瓣一样红润,睫毛又黑又长,眼睛清澈明亮,嘴唇红嘟嘟的,一头长发在背后荡漾,身材苗条,曲线优美,总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才民一看到她,就像触了电一样。
  “要是我能有个那样的姐姐该多好!”才民呆呆地想,“我长大以后……得跟像那个姐姐一样的女孩交往,不,要是我能快点长大,一定只喜欢姐姐一个人。”
  那是认识白衣少女之前的事。从那儿以后,带着土气的年幼的才民有了崇拜、暗恋的对象。他从茵宁身上看到了韩国最大的城市所拥有的辉煌和美丽。有很长一段时间,才民一想到跟这么漂亮的姐姐住得这么近,就觉得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站在胡同口就能看到茵宁房间的窗户,有时会听到她弹奏的钢琴曲,一般是《少女的祈祷》或《水边的阿狄丽娜》等旋律优美的曲子,偶尔也能见到她的身影经过窗前,这都会让才民感到无比幸福。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大嫂叫才民去市场买豆腐和凉粉,才民在路上看到茵宁跟一个大学生模样戴眼镜的高个儿男孩说笑着出门,迈着轻快的步伐并排走着,拐过弯不见了。
  尽管才民还是个孩子,但看到心仪已久的姐姐亲亲热热地跟别的男孩在一起,他顿时感到失魂落魄,撅着小嘴回家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后来,才民一直没有遇到茵宁。第二年,才民上了K大学附属中学,五月的一天,他非常意外地在校园里看到了茵宁。
  茵宁兴致勃勃地坐在草地中央的长椅上,背后矗立着象征学校精神的大型雕塑——老黄牛,两个男生分坐在她的左右,正愉快地斗着嘴。其中的高个子就是那天陪茵宁出门的李奇朔,另一个叫尹政哲。
  他们在谈论茵宁的专业和辅修问题,当茵宁说到自己对金属工艺学科的课程很有兴趣时,两个男生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茵宁,等你上了大二,那门课开始实习的时候,得先做一对情侣戒指。”
  “情侣戒指?你是故意气我吗?茵宁,别听他的,先给我做一串非洲风格的项链。”长着络腮胡子,身材胖乎乎的尹政哲抢过话头。他父亲是二星将军,同学们都亲热地叫他“将军之子”。
  “干吗要给你做?臭小子,别做梦了!”不等茵宁回答,李奇朔抢着说。
  “喂,你以为我是白要的吗?我要买!只要茵宁答应给我做,我就作为珍贵的作品买下来,天天戴在脖子上,当宝贝一样。也就是说,我现在是郑重地、提前一年向茵宁预订。”
  茵宁坐在他们中间,只管笑眯眯地听着。
  “开玩笑!政哲,你只管出钱试试,我们茵宁会替你做那种东西吗?”
  “奇朔!为什么我不能给尹前辈做项链?”
  李奇朔大手用力一挥,不屑地说:
  “这还用说,你瞧那家伙的神情,一句话,阴险狡诈!我讨厌他,光是想像一下你倾注心血亲手做出来的项链挂在那家伙脖子上,我就忍不住打寒战,那简直是名副其实的猪脖子上戴项链。而且,那家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一定会拿起项链亲个不停的,甚至放进嘴里含着也说不定。太可怕了!光是想想我都觉得起鸡皮疙瘩。”
  “嗬,你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啊!看来不给你点儿厉害瞧瞧,你就……”
  “别光虚张声势,动手啊!要学好政治外交学,就该先学会打架嘛。”
  “我……哼!好吧,今天在茵宁面前,我就忍你一回。”
  脸和身材都长得圆鼓鼓的尹政哲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脸上挂着气冲冲的表情,但看得出他是在做戏。
  “怎么,要逃跑啊?”
  “哎呀,尹前辈真的要走啊?”
  “嗯,真不知道茵宁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会看上那个可恶的家伙,我一想到你的可怜处境,就忍不住泪如泉涌。”
  “天哪!”
  “臭小子,好好地为茵宁效力!要是茵宁眼睛里有一点儿泪水,我马上就回来带她走。”
  “哈哈哈!真不愧为将来的国会议员助理啊!说话的腔调像极了,‘效力’?‘好好地’?”
  “别太得意忘形了,要想将来不让茵宁吃苦,你还是赶快去图书馆啃书本吧!我将来至少能当上国会议员,而你顶多是个靠案子吃饭的刀笔。哈哈哈!”
  “嗯,但愿你将来不会挨国民的骂,祝你走好运!”
  尹政哲彬彬有礼地向茵宁道别,茵宁带着抱歉的表情站起来说:“我们一会儿要去学生食堂呢……”
  坐在茵宁右边的李奇朔悠闲地双手抱在胸前,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说:
  “别管他,我们又不要他来照明。”
  “什么?说我是电灯泡?天哪!认识你这家伙两年了,怎么都没法喜欢你,哪怕一天,哪怕一秒钟都不行!”
  尹政哲似乎觉得就这么离开便宜了李奇朔,便转向茵宁,满脸真诚、满怀忧虑地说:
  “茵宁,我再说一遍,请认真考虑一下!你落入那家伙的圈套时,还是个不明世事的高中生,现在长大了,也该考虑摆脱他的魔掌了!说实话,跟他交朋友这两年,我算是彻底看透了,那家伙没什么前途,你要是跟着他,以后肯定得为他受很多苦,真的。”
  “哈哈!你只管诽谤吧!对了,你的课可是已经到点儿了,是你说的吧,这门课的老师性情怪僻,迟到了就别想进教室半步,是不是?”
  尹政哲对朋友的话置若罔闻,依然满脸忧色地看着茵宁,严肃地说:
  “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要是那家伙让你不开心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别犹豫,一脚踢了他来找我!我会全心全意等着你的,茵宁!”
  他单膝跪在地上,朝茵宁低下头,就像等待公主打开城堡大门的骑士一样。
  茵宁有点儿不知所措,回头看着笑嘻嘻的奇朔,奇朔傲慢地点了点头,仿佛接受跪拜礼的不是茵宁而是他。
  “好,好,继续努力吧!也许有一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尹政哲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朝茵宁笑了笑,又瞥了奇朔一眼,然后昂首阔步地消失在大学博物馆后面。
  李奇朔伸了个懒腰,点燃一支烟。茵宁用手捂着嘴笑道:
  “真是个有趣的前辈!”
  “是啊,我来汉城上大学后,在这个校园里,除了他就没发现第二个有人味儿的家伙。”
  “可是,奇朔,要是尹前辈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喜欢我怎么办?”
  “你还不知道啊?他是真的喜欢你,真的!还不只如此呢,上次喝酒的时候,他甚至说爱你呢!”
  “啊……天哪!真的吗?”
  “嗯,还说他是百分之百的真心什么的。”
  “天哪!要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奇朔,你听他那么说也不在乎吗?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吗?”
  “当然啦。这也难怪,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个男人,见到你哪有还不动心的?要是不动心,那还能算是个正常的男人吗?”
  茵宁露出迷惑的表情:
  “你对我评价这么高,又这么大度,挺让人高兴的,是不错,可……仔细想想,要真是那样,你就不觉得不安吗?”
  “有什么不安的?你为了我,都追到这所大学里来了,我还担心什么呢?哈哈!当然,说实话,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不过,我才不会傻到自寻烦恼呢!要是以后你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爱人,那个爱人不是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大力士,爱情这东西,也不是说拦就能把要走的人拦住的。”
  “嗬,你这么说就奇怪了,难道我们那天的相遇就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嗯?”
  “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啊。在电影院里,我们并排坐着,电影演到一半,你突然把爆米花递给邻座的我,我吓了一跳,把整包爆米花都碰洒了。”
  李奇朔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快活地晃了晃脑袋:
  “虽然你老说不信,但……我再说一遍,当时真的以为你像现在一样,是个女大学生呢,因为你披着长发,也没穿校服。真的……当时电影院里那么黑,可是我旁边的位子却那么明亮,都是因为你光彩照人,害得我一点儿都没看到字幕,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演了些什么,谁是主角……哈哈哈……”
  李奇朔说着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茵宁瞪圆眼睛问:
  “怎么了?还有什么?”
  “嗯……我突然想起那个,就是电影散场后,我说请你喝咖啡,当时你的那种表情。似乎你跟我说‘啊!不行!我是高中生’的时候还往后退了好几步吧?”
  “嗬!当时你歪着头说:‘啊!那就奇怪了,这部法国电影明明是禁止未成年人观看的啊!啧啧!既然这样,那就去喝杯奶昔吧。’后来我们去了对面的快餐店,你一边拉椅子一边很酷地把长发往后一甩,说:‘你真的是高中生吗?那也没关系,反正我有时间,就等你好了,不就一年吗,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一起笑起来,笑声仿佛黄色的网球在绿色的草地上跳动。
  茵宁仰脸笑了一会儿,理了理长发,转头看了看四周。一直待在附近的才民连忙转过身站了起来。
  他不想被发现。他本来只是想听听茵宁的声音,看上去却像是在偷听别人谈话。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飞奔起来。
  泪水在脸上流淌。他生她的气了,她居然爱上了别人而不是自己。她的声音是那么动听,她的面孔是那么美丽,她的心是那么善解人意,他对她的爱是那么深,因而他的愤怒也强烈到了极点。她居然用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别的男人,对别的男人微笑。才民羡慕那个男人,嫉妒他——坐在茵宁身边全身心沐浴着茵宁的目光和微笑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对他的嫉妒刺痛着才民的心。
  一切都让他感到愤恨:为什么我比她年纪小,比她个子矮?不公平像空气一样充斥着整个世界,为什么没有一件事如我所愿?才民在心里咆哮着。
  他跑进K大运动场,气喘吁吁地跑上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朝着红色的运动场大声喊道:“烦死啦!一切都烦死啦!”
  年轻人的天地就是年轻人的天地。K大学的校园里,青春遍地闪光,热情四处洋溢:咖啡机前,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擎着纸杯笑弯了腰;午后时分,高亢的电吉他声从社团活动室里传出;网球场上,球拍左右翻飞,金球如流星闪烁;张张长椅上,并肩坐着对对恋人,膝盖上放着几本书,时不时喁喁私语;石结构的图书馆大门洞开,到书海畅游的莘莘学子川流不息。
  美丽的湖边,月牙形的小桥上有一队人在拍外景,穿着白色或黑色曳地长裙的女高音在演唱歌剧,摄影师围着她们紧张地忙碌着。
  每次穿过校园,才民总要四处张望,但不是瞧热闹,而是在寻觅韩茵宁和李奇朔的影子。
  自从鲁莽地冲出来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后,才民放学后再也没有在校园里闲逛过,他穿梭在家、图书馆、教室、自习室之间,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茵宁和奇朔的身影偶尔才会映入他的眼帘:有时是其中一人单独走在去图书馆或教室的路上;有时是他或她正跟别的同学一起悠闲地欢声笑语;有时是他俩肩并肩散步或坐在长椅上说着悄悄话;有时是豪爽的尹政哲跟他们在一起热烈地争论着什么。每次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茵宁,才民都会整天沉浸在快乐和悲伤交替的情绪中,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美丽的晚霞,一会儿又弥漫着黑漆漆的夜色。
  每次远远地看到他们,才民总是连忙躲开,他觉得眼下还不是跟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天傍晚在校园湖边的举动,如果挪到现在,他根本做不到。当时如果不是各种因素共同起作用,点亮了他心中的火花,让他的热情迸发出来,他可能直到今天依然把自己对茵宁的感情埋在心底。
  现在的才民已非昔日可比,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必须
  争分夺秒。
  从十月下旬开始,K大开始了秋季校园庆祝活动。在热闹的人群中,才民时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茵宁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引人注目的,她和奇朔站在一起时,那种和谐真让才民嫉妒。
  K大的畜牧专业很有名,因此庆祝活动总少不了喝牛奶大赛——看谁不把牛奶洒出来还喝得最快。比赛的男生举起盛满500毫升牛奶的啤酒杯对着自己的嘴,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牛奶就像被倒进橡木桶一样流了进去。李奇朔参加了这场比赛,站在他身边拍着手为他加油的正是茵宁。
  他们还参加了一项只有成双成对的恋人才可以参加的比赛——在宽阔的草地上放一头猪,看谁能抓住它。尾巴上系着红色缎带的中等大小的猪刚一放到草地上,几百人就张开双臂冲了过去。猪嚎叫着,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有的人眼看就要追到了,于是伸出手猛扑过去,结果猪没捉到,自己却滑倒在草地上摔个嘴啃泥。观众的笑声和拍手声把树叶都震下来了,一片一片地飘落到草地上。
  “怎么也捉不到,放弃吧!”
  “什么话!我一定能抓住。”
  奇朔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手叉腰站直了身体,茵宁继续伸着手冲过去。不料那头猪被迎面的人群挡住,调转头直朝她冲过来,她立刻大叫一声,回头就跑,逗得围观的人们捧腹大笑。
  “瞧啊,不是你捉猪,而是猪捉你。哈哈哈!”
  “哼!你没看见它噘着嘴巴朝我冲过来的样子有多凶吗?简直比汪汪叫着冲过来的狼狗还可怕。”
  奇朔拉着茵宁的手站在草地中央,看着一群人像云彩一样跟在猪后面移动。才民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凝视着明眸皓齿的茵宁。
  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只有才民一个人不快乐,不等结束就悄悄离开了。
  低垂着肩膀紧握着书包带的才民挺起胸膛,大步往前走去。
  哼!等着瞧吧!虽然茵宁姐姐现在站在你身边,但总有一天,她会站到我身边的,而且会笑得比现在还开心。李奇朔!你可不许毁约!要是你以后敢搪塞我,有你好看的!
  1992年1月12日
  上午10点钟。
  奇朔拨完电话号码,把听筒放在耳边,信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喂?”
  “是我。”
  “啊,奇朔!你在哪儿?”
  “我家啊,大邱。”
  “你父母好吧?二老身体健康吧?”
  “嗯,托你的福。”
  “奇朔你呢?”
  “我也很好。”奇朔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茵宁……那我就去了,你也注意……”
  “什么意思啊?说好了我去送你,票都订了,这就打算出门了!我本来打算到了汉城站再给你打电话的。”
  “不用了,何必那么辛苦呢?”
  “不成!难道你打算一个人走吗?你以为当兵只是你一个人去吗?要知道,我的心也会跟你一起去的。你这个男人,连这点都不明白!”
  “哈哈!是吗?”
  “所以,不必多说了,等着我。我6点整到东大邱站,你会来接我吗?要不我到了以后给你打电话?”
  “你来,我还能不去车站接啊?”
  “呵呵!”
  “怎么了?”
  “有点儿心神不定。明天你就要去当兵了,我觉得像是自己要去似的,心慌,心跳得厉害。反正,6点见。”
  “嗯,路上小心,我等你。”
  奇朔握听筒的手微微有点颤抖,待了一会儿,才轻轻把听筒放下。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奇朔结束了大三的学习,定下了入伍的事。十天前,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已经收到入伍通知书了,便离开汉城回到了大邱。
  入伍通知书上写的报到时间是1992年1月13日,截止到上午11点,集合地点是论山训练所。
  今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刺骨的风把黑色塑料袋吹起来,呼啦啦地飘在空中,灰蒙蒙的大邱城在风中瑟缩着。大邱位于盆地中,夏天很热,冬天相对暖和。但今年不同,似乎从城周围的山上吹来的寒气凝聚在一起,把整座城市都冻僵了,人们露在外面的耳朵和皮肤感到阵阵刺痛。
  儿子要在这样的天气远行,母亲担心极了,奇朔本人却不以为意:冬天的风再冷,还能敌得过胸中燃烧着的一团火吗?
  奇朔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了会儿东西,点燃了一支烟,表情复杂地走到窗前,缕缕青烟飘向灰暗的天空。是啊,一种远离亲人、陌生而又艰苦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心里怎么能平静?
  傍晚6点5分,东大邱站,从汉城来的木槿花号旅客列车在5号站台旁停下了,乘客们次第下车,人群中,穿浅紫色外套围黄色围巾的茵宁格外引人注目。
  快到出站口了,茵宁眼望着接站的人群,嘴里自言自语地告诫自己:
  “一定要笑!要笑,自始至终只能笑!”
  前几天,她的一个好朋友听说奇朔要去当兵,叮嘱她说:
  “决不要掉眼泪!据说掉了眼泪,其中一个肯定会变心,两个人就会分手。当然,男人在军队里,没什么机会,大多数情况都是女方变心。”
  茵宁当时不以为然地笑了。
  朋友见她不相信,着急起来:
  “你不信?女孩流泪就会造成两人分手,这可是一条不成文的定律啊!你仔细想想看,女人在就要入伍的男人面前流泪,意思就是说:‘我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但男人不能不走,女人便有了变心的借口:‘我说过舍不得你走,你偏要走,我也没有办法。’还有,在战争影片里,凡是从怀里掏出爱人照片看的士兵,一定会牺牲,凡是拥有真心相爱的恋人的士兵也一定会牺牲……”
  茵宁当时气得无法自制,不等那位朋友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你有完没完?净说些不中听的!现在哪里会爆发战争?我已经够担心的了,整天提心吊胆,难过得要死,你还说这些,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啊?快闭上你的乌鸦嘴!”
  ……
  “茵宁,我在这儿!”
  “奇朔!”
  奇朔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羽绒夹克,夹在接站的人群中高举着双手向茵宁挥舞着。他高高的个子,灿烂的笑容和像清澈溪水一样闪亮的目光,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能让人一眼就看到。
  茵宁夸张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嗬!几天不见,你好像更帅了!”
  “承蒙夸奖。我就是帅嘛!”
  “呵呵,就算是吧。你怎么拎着包呢?”
  “顺便就走了,我已经跟父母磕头道别了。”
  “这么早?不是说明天早上还有一趟车吗?”
  “嗯,早上7点20分有一趟去论山的火车。可要是误了那趟车,就得花巨款打车去了。而且,要赶明天早上的车,恐怕今天一晚上都会辗转反侧担心起晚了,根本无法睡觉。”
  “那你怎么打算的?”
  “去论山的最后一趟车是9点10分,路上花两个小时左右,到论山大概11点。明天入伍的人大多提前一天去论山,在训练所附近找个地方睡一宿,跟我的想法差不多。”
  “是这样啊……”
  “你看一下手表。”
  “那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做什么?”
  “肚子饿不饿?”
  “稍微有一点儿。”
  “正好,我们去吃阳春面吧,这个车站三楼的阳春面很有名,据说味道好极了。”
  两个人上了三楼,走进面食中心,面对面坐下后,点了两碗面,笑嘻嘻地对视着。茵宁注意到奇朔眼睛里时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现,就更努力地在嘴角绽开微笑。
  坐在餐桌前,透过玻璃墙,他们看得到远处的站台和铁轨。那些铁轨躺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延伸着,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奇朔,你还没剪头发啊?”
  “你也知道,我是个浪漫主义者。”
  “嗯?”
  “呵呵!论山训练所附近有很多理发馆,听说去那里剪头发才真正有感觉呢。”
  “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嗯,悲壮,豪迈,尽管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还是紧咬着嘴唇,脸上带着笑容……应该就是那种感觉吧?”
  “可是什么时候剪呢?”
  “我事先问过了,新兵报到前一天,论山那边的理发馆24小时营业,就像24小时便利店一样。”
  “天哪!”
  “哈哈哈!”
  阳春面端上来了。茵宁刚把筷子插进冒着热气的面里,一股泪水就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她连忙把视线转向窗户。一列长长的火车拧着腰,当啷当啷地慢慢消失了。它是不是开往釜山——那座看得到大海的城市?
  奇朔呼噜呼噜地大口吃着面条。
  “哎呀,太好吃了。你觉得味道怎么样?绝了吧?”
  “嗯……是,天下第一。”
  “挺奇怪的,我就是觉得这儿的阳春面味道特别好。看来这种阳春面就得在铁轨旁看着铁轨吃才有味道啊!”
  如果说铁轨旁的阳春面味道特别好,那是不是因为其中搀杂了分别的味道呢?离开的人,送别的人,即使肚子饿了,也吃不下干巴巴的米饭,总觉得咽不下去,而这热乎乎滑溜溜的面条正好抚慰了这些人的饥饿和哀伤,因此吃的时候就产生了特别的感觉吧?
  天哪,瞧我都在想什么呀!我的思绪怎么也像条条铁轨一样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茵宁为掩饰内心的悲伤,伸出一只手捋着头发,把脸紧贴到面碗上,一根一根地捞起自己心头的思绪。
  9点10分,两个人坐在开往论山的火车上。
  “啊哈,你一开始就想跟我去论山吗?”
  “当然了,你以为我从汉城不辞辛苦地跑来,就是为了见你一个小时吗?”
  “哈哈!可是,对你来说太辛苦了,睡觉的地方也不会很舒服。”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都睡,一天不睡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跟我想像的情景可不太一样。”
  “什么?”
  “我的想法很酷的:独自一人,面无表情,断然掉头离去。”
  “啧!拍电影啊?嗯,那场面,怎么想也不适合你。要真是那样,你一定凄惨得很,恐怕会一晚上垂头丧气地在论山街头游荡。别说了,我去买两张票。”
  “不好吧……分别的时间和场景要短才好,才更加意味深长。”
  “哼,说什么呢?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去当兵啊?别逞强了,明明心里很想让我跟着去。”
  上车之前,碎雪开始零零星星地落下来。火车开出东大邱车站后,广阔的原野在眼前展开,雪花仿佛等得不耐烦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从黑漆漆的夜空中飘落。
  “哎呀!看那雪花!”
  大朵大朵的雪花如同只只粉蝶,同黑暗争夺着大地,想还大地一片洁白。茵宁紧靠在车窗前,看着窗外发出声声惊叹。奇朔坐在靠过道的一侧,探头看着车厢入口,嘴里嘟囔道:
  “我呀,每次下雪的时候都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既然天上要下雪,干吗不撒下同样颜色的面粉呢?是不是?那样多好啊,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饥饿了。真的,上帝给雪下的定义是错的,这表明他并不怎么爱人类。”
  “哎呀,这就是自称浪漫主义者的人说的话吗?简直太实用主义了。对了……政哲前辈叫我转告你好去好回。”
  “那家伙!真是多此一举。昨天他跟我通电话了,说让我去了军队就不要再回到这个社会上来了,不管是一辈子当个下士还是战死都没关系什么的。”
  “那个前辈还说什么了?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那还不明摆着吗?他说我要是那样,他就照顾你,还得意扬扬地说要从我入伍的那一刻开始对你奋起直追。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嗯?”
  “说要从明天开始向你发起猛攻呢。哈哈哈!还说如果你不跟我联系,就说明你们俩已经好上了。”
  “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说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拿着枪逃出来,‘砰’地给政哲前辈一枪?”
  “那又何必呢?我说让他努力。”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呵呵!那家伙,话虽那么说,以后在你面前一定会更彬彬有礼,更严格地遵守对朋友女友的礼仪的。你就等着瞧吧,一定会像我说的这样。”
  “那样的话……跟尹前辈吃顿饭喝杯咖啡没关系吧?”
  “那当然。不过,别跟他一起喝酒,那家伙一喝多了就抱着身边的人不放。”
  “啊!”
  “哈哈哈……奇怪,那人怎么还不来?”
  “怎么了?你还约了别的人在这儿见面?”
  “没有,我说的是卖东西的人。”
  “嗯?”
  “得买几个煮鸡蛋吃啊。坐火车旅行最愉快的就是剥开煮鸡蛋蘸点儿盐整个儿放进嘴里,这样嚼着吃。”奇朔边说边夸张地鼓起腮帮子做出咀嚼的样子。
  “真受不了你,居然有这么怪异的爱好。”
  茵宁把脸转向车窗。
  他今天话特别多,是想掩饰心里的伤感吧?军队是什么地方呢?韩国的年轻男子都必须履行兵役义务,但从个人的角度看,他们最好的年华不得不消磨在那种地方,实在可惜。
  都说当过兵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在不得不把男人送到遥不可及的、看不到的地方去的女人心里,却不那么认为。
  如果真的像他无心中说出来的那样,这只是一次火车旅行,终点不是充满规矩和纪律的军队入口,而是有着冬日大海的釜山多好。
  现在想起来,不要说跟他一起去海边了,他们两个人连两天一夜的旅行也没有过。要说一起出去玩,最多是坐上京春线火车,到大成里度过一个下午,或者去北韩山爬山。别的专业的学生空闲时间很多,情侣们时常出去旅行,足迹踏遍全国各地,而奇朔学法律,几乎像住在图书馆里一样,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旅行。
  茵宁剥开煮鸡蛋,递给奇朔,他接过去,一口放进嘴里,腮帮子似乎都要撑破了。
  “哎呀,别噎着!有那么好吃吗?”
  “是啊。你也尝尝,天下美味。”
  “你那么喜欢吃鸡蛋,退伍回来就办个养鸡场吧。”
  茵宁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结果还是被噎住了,连忙喝了好几口可乐。
  “对了!”
  “什么?”
  “那个小家伙,后来没见过吧?”
  “谁?”
  “说住在你家附近的初中生,才民……对,叫金才民的那个。”“没见过。”
  “在学校里也没见过?”
  “嗯,连影子也没见过。”
  “是吗?说实话,我走在学校里的时候还四处找过他呢。”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要把你移交给他。”
  “什……什么?”
  “哈哈!虽然不能真的把你折起来放进他手里,但我还真考虑过举行一个严肃的仪式,像交接国旗一样,把你的手放进他的手里,让他一下子握住:‘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管!’就这样。”
  “哎呀,你这个人什么稀奇的想法都有啊!”
  奇朔拍了拍手,拂掉手上的鸡蛋皮,靠到晃晃悠悠的靠背上。
  “可是……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嘛……该不会是转学了吧?我还以为从那天开始他会不依不饶地跟在你后面呢,既然都说‘姐姐是我的’了。”
  “当时我也有点儿担心。那孩子……恐怕是在不要命地学习吧。你不是答应他如果考上
  医科大学就有资格成为我的男朋友吗?”
  “嗯,是啊。”
  “不然他怎么可能一次也没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啊,对……如此看来,那孩子似乎的确黏在书桌旁了,考上医科大学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都是你,没事找事!”
  奇朔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件事很有意义。”
  “什么?”
  “要是那孩子做到了,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不是我们的人生也跟着变得有戏剧性了?”
  茵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转头看着窗外。奇朔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膝盖,双手抱在胸前问:
  “你呀,不知道我原来的梦想是什么吧?”
  “嗯?难道不是法官?”
  “不!是医生。少年的我很想穿上白大褂去非洲或东南亚治病救人,不是因为小时候被史怀哲①的故事感动了,而是因为想超越这片土地,过最有意义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走那条路?”
  “哈,难道想当医生就能当吗?我拼命学习,最后还是没能考得上医科大学,于是只好放弃了那个梦想。就算法律系我也是勉勉强强考上的。”
  “是吗?”
  “哈哈!谁骗你?要是那小子真的做到了……真的考上了,就等于他替我实现了梦想,我对他很有感情正是因为这一点,虽然也许什么时候我们真的会成为情敌。”
  “玩笑到此为止吧!才民那孩子怎么会成为你的情敌呢?当然他真的考上了,我们也为他高兴,但我怎么会爱上他呢?即使日后有了什么事,比如你通过考试当上法官把我甩了,我跟那个孩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哈哈!别把话说得那么满,世上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哎呀,你存心气我吧?”
  “反正这不是玩笑,想起那小子,我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他就像是我生活中的一张彩票,或者是一张藏起来的牌,让我有所期待。”
  茵宁听了奇朔的话,沉默了。很奇怪,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尽管那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尽管跟那孩子一起坠入爱河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才民长大以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姐姐,我考上医科大学了!”那时,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会一下子充满惊喜。
  哎呀,真的吗?真的呀,真的做到了啊!我们真的没想到。你真了不起。真高兴认识了你。因为你,我的生命变得更精彩。才民呀,万岁!
  虽然不能亲他的嘴,到时候一定会抱住他,在他的脸和额头上印下无数个吻。
  火车不停地在满天的雪花中穿行,车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了。无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仿佛在敲打玻璃向他们打招呼。
  奇朔握着茵宁的手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茵宁默默地凝视着窗外像灯蛾一样翻飞舞蹈的雪花,心里仿佛也有东西在舞动,眼睛里好像飘进了雪花,眼前变得雾蒙蒙的,她连忙仰起头,不停眨动眼睛,水雾消失了。
  “该停了吧,干吗下这么大的雪?”
  窗外的雪不理不睬,依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天上地下整个都是雪的世界。
丝蝶
一下火车,一个洁白如玉的论山呈现在奇朔和茵宁面前。雪势已收,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散兵游勇在空中游荡,雪光映得万物清晰可鉴。
  茵宁和奇朔满脸欣喜地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尽管已近午夜,但所有的酒馆、商店、旅馆、理发馆、小吃店、杂货店,甚至药店,全都灯火通明,像在庆祝盛大的节日。
  河边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大排档里挤满了举着烧酒杯的年轻人。“……来呀!为我们的青春干一杯……”悲壮的歌声此起彼伏。
  街上的人大多是手挽手的恋人,其中有的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女朋友不放,大声喊着:“我不要去当兵!我怎么能抛下你去当兵呢?”只有极个别的年轻人像零零星星的雪花一样形单影只地在街上游荡。
  “怎么样?要不是我来了,你也得跟那位一样,像个流浪汉。”茵宁指着一个踽踽独行的人说。
  “是啊,来了才知道,幸亏有你陪着。”
  “傻瓜!我们先干什么呢?吃饭还是喝酒?”
  “今天不喝酒。这种日子,喝了酒我一定会折腾你的。”
  “胡说什么啊!你以为我会让你随心所欲折腾吗?——没关系,想喝就喝吧,反正我今天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不睡了?那……呵呵……干什么呢?”
  “守着一匹狼啊。”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到论山市内最繁华的大街上。这条街顶多也就一百米长,在街的尽头,奇朔发现了一个红蓝白三色不断旋转上升的彩柱,于是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茵宁。
  “先剪头发吧。”原来那个旋转的彩柱是理发馆的标志。
  “剪头发?”
  茵宁不由皱起眉头,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看到他那顺滑亮泽的头发被剪掉,也许自己会流眼泪的。
  “怎么?”
  “训练所不给剪头发吗?”
  “给剪,可是,那些负责剪头发的都是老兵,他们给新兵剪头发的时候,开始先来个下马威,阴沉着脸恶狠狠地呵斥说:‘臭小子,光顾喝酒忘了剪头发,还是跟女朋友甜言蜜语没顾上?’等你坐到椅子上,老兵先狠狠抽你的后脑勺一巴掌,然后叼着烟卷,拿起脏兮兮的推子,用左手而不是右手连推带拔,毫无慈悲心肠。就算是十大酷刑里也没这种刑罚吧?
  据说,训练所理发馆里传出的凄惨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等流着泪理完发,一照镜子,当场晕倒的不计其数。”
  “天哪,为什么?”
  “因为头上凹凸不平,到处都像被老鼠啃过似的。要是你抗议说:‘能不能给修一下啊?’
  理发的老兵就一边在腰带上蹭着剃刀,一边瞪着眼睛说:‘你想剃成个光球吗?’”
  “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非得去了才知道吗?我说要去当兵的时候,那些复员回来的前辈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管多忙,千万要剪了头发再去!’你说怎么办呢?要不我明天去训练所剪?”
  奇朔朝茵宁笑了笑,推开了理发馆的门,茵宁紧跟着走了进去。
  理发馆里面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摆着三张理发椅。一个年轻人刚剃完头站起来,正往洗头池方向走,一个抽抽搭搭的女孩跟在他后面,哭得眼睛都肿了,嗲声嗲气地跺着脚嚷嚷:“亲爱的,怎么办啊?你的长发在风中飘起来的样子可是最帅的!”穿着黑糊糊的白色上衣的理发师边清扫椅子上的头发,边回头看着奇朔:
  “请坐!”
  奇朔面无表情地坐到理发椅上,四十多岁的胖理发师把白罩巾披在奇朔身前,茵宁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哎呀,怪不得这里这么暖和呢。”
  屋子一角放了一个烧锯末的炉子,形状像一流厨师戴的那种又高又大的帽子,里面盛满了锯末,红红的火焰跳跃着。炉子上面放着一把水壶,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水里不是放了木瓜就是放了干橘子皮,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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