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
1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平安喜乐。
2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3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我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以上三段文字,是目前流传比较广的所谓“六世达赖喇嘛情歌”,或者叫“仓央嘉措情诗”。
仓央嘉措,这是个在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中很难出现的一个名字,这是个明显带有少数民族特征的名字,是的,他是藏族人,他的身份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第六世达赖喇嘛,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所谓的“诗人”。
无法不感谢以上三段文字的作者,没有这几段精致优美的文字,我们很少有人会记住仓央嘉措这个名字。很有趣的一个现象业已存在,如果有人询问其他历世达赖喇嘛的名字,绝大多数人是无法说出的,而只有第六世,仓央嘉措,广为人知,就如同我们熟悉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却只不过仅仅能叫出玄烨、胤禛等少数几个名字来一样,若问咸丰、同治的名字,大半还是知者甚少。
所以,对以上三段文字的谢意,我们至少可以基于这一点——是它们的流传,让我们知道了仓央嘉措的存在,并与六世达赖喇嘛对号入座,并由此,让我们对藏传佛教产生了兴趣,它的神秘,它的美丽,它的若隐若现的奇迹及由着这奇迹生发的想往。
然而,也仅限如此,因为,这三段文字跟仓央嘉措一点关系都没有——嗯,话也不必说得这么绝对,有一点点关系,那就是张冠李戴,它实实在在是个现代的汉族人写的,而被大多数人以为是仓央嘉措的作品。
从三段文字的细微不同可以看出,它业已经过修饰,其原本,最早出现的载体不是诗集,更不是什么仓央嘉措情歌集,而是一张叫做《央金玛》的唱片。
所以,它是首歌词,它的名字叫《信徒》。
而在这张由朱哲琴与何训田合作的唱片中,出现了另一首歌,名字叫《六世达赖喇嘛情歌》。
第一次张冠李戴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信徒”这个名字渐渐不被人知晓,而将其歌词冠以“六世达赖喇嘛情歌”的题目,之后,题目成了作品属性,就如同《道德经》与《老子》并存一样。
而那首原名是《六世达赖喇嘛情歌》的歌词,却确实有仓央嘉措的身影,这首歌词将其多首意味相近的诗歌整合在一起,并经过了删改和添加,形成了一首与原作基本无关的歌词。
第二次张冠李戴,则完全是在第一次文字误会上的有意行为,这次是一支在青年群体中较有影响的乐队的重新演绎,它将朱哲琴的两首歌——《信徒》与《六世达赖喇嘛情歌》融合在一起,并加入了另一首真正的诗歌,形成了一首新作,叫做《仓央嘉措情歌》。而据说,这种大杂烩的拼盘歌词,也曾经由某位藏传佛教年轻活佛演唱过。
于是,“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成为了仓央嘉措诗歌中的一部分——虽然,仓央嘉措跟它没有任何著作权与署名权的关系。
其实,如果仔细地比照《信徒》与业已被学界认定的“仓央嘉措情歌”,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它们的文字风格完全不一致,《信徒》的修辞之复杂、意境之优美、文字之洗练,在“仓央嘉措情歌”中完全找不到一丁点儿影子。
真正的“仓央嘉措情歌”,最早出版于1930年,汉文版本的著作权为我国藏学藏语研究的前辈于道泉先生,这本书版本名号为“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之五”,书名《第六代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
它开创了仓央嘉措诗歌汉译的先河,此后,有1932年刘家驹本、1939年曾缄本和刘希武本等,而且,这几个版本间,也有互相影响的痕迹,再其后的版本,几乎都是以上版本的“润色本”。
而在这些版本中,从来就没出现过“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
但它的流传确实太广,让人以讹传讹,直至今天,可以预见的是,它还会误传下去。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二
一个更值得探讨的问题是,仓央嘉措算不算一位诗人?
做这个判断,首先我们需要知道他写过什么诗,写过多少首诗,而这些诗的质量如何。
很遗憾地承认,目前学界认为他是写过诗的,但写了多少首,没法认定。
对仓央嘉措诗歌数量做了详细统计的,是我国藏族文学研究的开拓者佟锦华先生,他在《藏族文学研究》一书中曾提到:
“解放前即已流传的拉萨藏式长条木刻本57首;于道泉教授1930年的藏、汉、英对照本62节66首;解放后,西藏自治区文化局本66首;青海民族出版社1980年本74首;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本124首;还有一本440多首的藏文手抄本,另有人说有1000多首,但没见过本子。”
而上文提到的于道泉译本、刘家驹译本、曾缄译本和刘希武译本,在诗歌数目上根本无法统一,谁也说不清楚截至20世纪30年代,民间流传了多少首仓央嘉措诗歌。
而且,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所谓的数目,是汉译过程中人为划分的!
事实上,早期译者,比如于道泉,看到的似乎是一种可以连起来读的、有237句的“长诗”,他是根据对“长诗”在内容、意趣、风格上的评价,主观地将“长诗”腰斩,分成了若干“节”。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样的问题,于道泉分节的办法是不是合适,谁也不知道——我们可以更简洁地说——在目前的情况下,不知道就意味着不合适。
那么,仓央嘉措的诗有多少首,就不可能有任何人下结论,除非,找到于道泉汉译本的原本,或者,找到其他译者并与于道泉译本不同的原本,进行文本比较。
事实上,学者们针对暂时认定的“仓央嘉措情歌”,从内容、主旨、表达方法等方面,一直在进行着考证和剖析,目前基本的结论是:一,不排除其中有些混杂的民歌;二,不排除其中有为故意陷害仓央嘉措而伪造的“证据”;三,即使姑且认定为是仓央嘉措“原笔”的诗歌,由于传播过程的遗失、篡改、删加,其“原意”是否果真如我们所理解,也未可定论;四,即使我们统统将这些诗认为是“原笔”,其中的笔意矛盾,依然令学界疑窦重重。
这些疑点,简单地说,就是作品差异太大,不应该是同一人所写。曲高和寡的事情总会发生,如果直接引用学者“和尚骂秃驴”的结论,大多数读者恐怕难以接受——但是,学术的事情,不可以混水摸鱼,也绝不允许妥协——
你可以渲染,你可以夸张,你也可以迎合世俗,但是,事实不容忽视。
忽视,就是对事实的歪曲。
而这个事实就是,我们需要客观地评价仓央嘉措是一个怎么样的诗人。
做出这种评价的基础,不仅仅在诗歌数目上,而且,关乎诗歌的质量。
很简单的逻辑推断是:一位爱好写诗、写了很多诗的人,我们可以说他是诗歌爱好者,但不能武断地判断他是诗人,这还要评价他的诗歌成就。
引领仓央嘉措走上诗歌创作之路的,是一本叫做《诗境》的著作,在仓央嘉措的有关文献中,记载了他从小学习这本书的经历。
《诗境》最早是一部古印度的梵语作品,作者为檀丁,13世纪初期,藏族学者贡嘎坚赞将其译介到藏地,后来经过数代藏族学者的翻译和重新创作,最终成为藏民族自己的重要美学理论著作。这部著作大致上可以分为诗的形体、修饰和克服诗病等三个基本内容,因此,它事实上也是一本诗歌创作指南,尤其在诗歌写作方法的修辞学方面有极大的实用功能。可以说,它是藏族诗学体系的根,是奠定藏族诗歌创作技法与风格的源头。
而由于这本书的译介,使得藏族文学在诗歌领域产生了一次变革,在此前,藏族诗歌流行的是“道歌体”和“格言体”诗,受《诗境》的理论体系影响,在此后,形成了“年阿体”流派。
仓央嘉措为什么要学习写诗呢?是他的个人爱好吗?他从小就想做一个诗人吗?
不是的,这是传统,也是藏传佛教对僧人的要求,因为,它属于佛家“五明”中的“声明”,而且,在历史上,对《诗境》进行解释、注疏、评论的活佛,比仓央嘉措的学问大得不是一点半点,在他们面前,仓央嘉措如果自称诗人,是会被笑掉大牙的。
在西藏的历史上,活佛做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米拉日巴写了500多首诗,号称“十万道歌”,萨迦班智达的格言体诗歌,形成了《萨迦格言》,流传之广、影响之深,远非仓央嘉措可以比肩,而宗喀巴、五世达赖喇嘛,都写过诗歌,诗作水平也远远超过仓央嘉措,可从来没有人认为他们是诗人。
那么,凭什么认定仅仅写了根本无法认定的70首(左右)诗歌的仓央嘉措是诗人呢?
这要评价他的诗作的质量。
比如乾隆皇帝,一生有两大爱好,一是题字,几乎走到哪儿写到哪儿,二是写诗,据说一生写了四万多首,陆游加上杨万里也比不上他一人。但是,严格来说,乾隆的书法水平和文学水平,谈不上“名家”;而王勃诗作仅传世80余首,但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足以奠定他在中国诗坛上的地位。
仓央嘉措就是王勃一类的诗人,客观地说,他的文学天分不高,他的作品不多,但是,他的贡献大。这贡献,就是他的创作实践改变了藏族诗歌的文风。
前面说过,藏族诗歌有“道歌体”、“格言体”和“年阿体”,在仓央嘉措的时代,是比较盛行“年阿体”的,这种诗歌的文风,有点类似于我们汉族地区的“文人诗”,写的很优美,而且像猜谜语一样用典故、写隐喻,这种文风肯定是上层人物和知识分子才能享受的,大多数没有文化的普通劳动者根本没有办法使用。
而仓央嘉措的诗歌创作,平易近人,十分朴素,有点类似于民歌,这种文风是适于传诵,也适于更多的人创作的,它的贡献,就是将文艺从矫情的阳春白雪放归到朴素自然,将少数人享用的所谓高贵艺术归还给了自由创作的民间。
这才是仓央嘉措诗歌的意义,不管那70首(左右)的诗歌是不是完全由他创作,也不管这些诗是不是在传唱过程中经过民间“加工”,计较这些,只有学术价值,但不关艺术价值——而这,也正是我们出版这本诗集,并大胆地重新汉译的心理支撑,把诗歌还给民间,让它以艺术的名义存在。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三
但是,以艺术之名存在,其基础是在历史的基础上对仓央嘉措的客观评价,而且,由着这评价,不要再继续歪曲其诗歌的内容。内容和艺术性,永远不要混杂在一起混水摸鱼。
确实要感谢这70首(左右)诗歌,正是它们,让我们对这位活佛产生了兴趣,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绝大多数人的兴趣不在诗人,不在诗歌的艺术,而在诗歌传达的内容,或者说是他们希望理解的内容——情欲。
就好像很少有人沉下心来研究《钗头凤》的艺术性,但绝少不了有更多的人八卦陆游和唐婉的爱情一样。
这才是这些诗歌流传的真相,也才是《信徒》张冠李戴的真相——将一位地位尊崇的活佛与情欲联系起来,进而津津乐道,才是绝大多数人的真实心理,哪怕这种心理的基调是颠倒黑白。
所以,关于仓央嘉措的真实生平,是要有一个解释的必要了,他是不是一个浪子,是不是半夜溜出去私会情人,直接关系到他们如何理解诗作中貌似“情欲”的内容。
在本书中,作者苗欣宇用解密的方式,对仓央嘉措的生平进行了梳理和评价,而另一位作者马辉,用现代诗歌艺术的手法,对仓央嘉措诗歌进行了重译。
这些梳理与重译的基础,只能是历史,只能是还原仓央嘉措作为一位政教领袖的身份,只能是他的诗歌原本(姑且这么说)传达的内容、《诗境》以来的美学体系,以及现代诗歌发展至今形成的艺术理念。
而更显而易见的是,在我们的仓央嘉措诗集中,没有,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有《信徒》。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1)
1682年,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一个不起眼的年份,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在这一年。但在我国的西藏,它又确实是具有标志意义的年份,因为,藏传佛教格鲁派第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去世了。
这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例数迄今为止的历代达赖喇嘛,无论政治贡献还是宗教建树,五世达赖喇嘛都可以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位。然而,这样一位伟大人物去世的1682年,在当时的西藏,却是非常普通、非常平静——因为,他去世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对外封锁消息的是掌握西藏地方政权的第巴桑杰嘉措。
第巴是西藏实际上的政务执行官,如果说达赖喇嘛是政府领袖,那么,第巴就像是总理王大臣或者摄政王大臣。
去世前,五世达赖喇嘛抚摸着桑杰嘉措的背,缓缓地道出了他最后的嘱托,“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把所有担子都交给你了。我们还有几件大事没有完成,第一,布达拉宫还没有修建完成,千万不能停工;第二,蒙古人让我操了一辈子的心,蒙古各部都想插手我们的事情,这些年我一直在限制他们,现在眼看有起色,绝不能功亏一篑;第三,我当年转世而来的时候,就受到百般阻挠,现在,我的转世灵童一定也会遇到这种情况,所以,不要让他过早地与外人接触,孩子太小,容易被人控制,最好先把他培养成人。这几件事情,都要落在你的身上,而你还太年轻,我实在是担心有人会与你为难,我这样打算,若我圆寂,消息暂时不要公开,只要外人不知道,你做起事来,就会顺利得多。”
桑杰嘉措望着这位从小养育他、培养他的老人,不由得感激涕零,泪眼中他仿佛看到了这位老者长达半个世纪的劳碌身影,当他将一生所学完全交付给自己的时候,桑杰嘉措明白,这就是在托付后事。
桑杰嘉措更清楚的是,五世达赖喇嘛这段话实际上就是政治遗嘱,它的核心内容,就在于蒙古人在西藏的势力,而要清除蒙古政治势力,首先要找到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并将他培养成为一位佛学精湛、意志坚刚的活佛。
可是,这位灵童,他在哪里呢?
桑杰嘉措忙碌了起来,他对外宣称,五世达赖喇嘛身体不好,而且,他正在闭关修行,凡是政教事务,都由自己代理。而在暗地里,他秘密派出心腹,去寻找灵童。
1683年,一个孩子出生在西藏门隅邬坚林寺附近的一户农民家庭。据说,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天现种种异象,很多乡邻都说,这孩子一定不是个凡人。
乡野之言很快传到了桑杰嘉措的耳朵里,他心中一惊,难道,这就是我要找的灵童?
1685年,他找来心腹曲吉和多巴,对他们说,“门隅地方有一个孩子,现在已经两岁了,你们去了解一下。不过,你们此行目的不要让外人知晓,路上若有人问,就随便蒙骗过去。”
曲吉和多巴来到那孩子家,却发现这个小孩对他们的到来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热情,好像并没有什么欣喜之情。于是,他们返回报告说,“孩子确实是像灵童,但也说不准,有些地方又很不像。”
桑杰嘉措心中踌躇,只好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必须让孩子离开家乡才能让确认灵童的过程不被外人干扰。桑杰嘉措大喜,马上命人将灵童一家从邬坚林迁居夏沃的措那宗。为了继续考察这个孩子,他又派了人,带着五世达赖喇嘛的灵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前往新居。这一次,孩子明显与在家乡时表现不同,他一见到有五世达赖喇嘛印章的东西,就十分高兴地说,“这是我的。”
这可让桑杰嘉措为难了,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转世灵童呢?思忖了良久,桑杰嘉措决定,再派曲吉和多巴去考察一番。
这一次,曲吉和多巴又带来许多五世达赖喇嘛用过的物品。上一次,他们只不过是了解了一些孩子的家庭情况,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真正的“确认”。不过,因为他们不能声称寻找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所以,先对孩子的父母来个下马威,说,“你们这样的白痴怎么会生出灵童?如果他是灵童,你们不是在诅咒我们的佛爷吗?”之后,又教训孩子,“你这小子,口口声声说你从布达拉而来,你都不知道,布达拉早就毁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在考察的过程中,他们还是大吃一惊,这个孩子对五世达赖喇嘛用过的器物,都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来,而且,他的很多生活习惯都和五世达赖喇嘛一模一样。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2)
这显然就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啊。从此,这个孩子的一切生活,都由曲吉、多巴和另外两名侍从服侍,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就连孩子的父母也不例外。
转眼就到了1687年,在一年多时间的观察中,曲吉和多巴更加确信,这孩子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人。这时他已经4岁了,按常理,他应该接受教育,为此,他们不但多次为孩子的健康做法事,而且同时在色拉寺、哲蚌寺向文殊菩萨祈祷,祈望菩萨赋予他智慧,让他对学习产生兴趣。
1688年的3月,听到曲吉和多巴的汇报,桑杰嘉措终于放下心来,百感交集的他,对着心中日夜想念的五世达赖喇嘛说,您的遗愿,我会加紧完成的,我一定会给西藏人民培养出一个像您一样伟大的领袖。
很快,桑杰嘉措下令,从布达拉宫定期往措那运送生活用品,吃穿用度,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最新的。而他的心中也暗自决定,从这一年开始,灵童必须开始学习,老师就定为一直看护他的曲吉。
这年的十月初一,像很多开蒙的孩子一样,小灵童坐在曲吉的面前,由他上藏文第一课。
识字,在成年人看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可设身处地地为刚接触文字的孩子以及教这样一位学生的老师来说,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曲吉思忖着,藏文的30个字母,会读会写怎么也得几天时间,哪怕孩子愚笨些,至多十天也该记熟。可是,藏文是一种拼音文字,只认识字母没有实际用处,前后加字、拼读成词才是最难学习之处。
可是第一天就让曲吉欣喜若狂了。
对没有经验、第一次教懵懂学生的老师来说,最开心的莫过于这个孩子太聪明、教起来非常省事。眼前这位小灵童显然就是天资聪颖的孩子,他很快就不满足30个字母的发音了,问,“我们平时说的话,就是这些字母?不对,它们是能组合起来的!”措手不及的曲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实在没想到本来打算半个月之后再讲的加字方法,第一天就必须教给这个聪明的孩子。
两年后,1690年,得知孩子的学习进展后,桑杰嘉措决定,让他开始佛教经典的学习。这一方面是小灵童到了接受正规宗教教育的年龄,另一方面,桑杰嘉措心里清楚,自己身上的担子太重了,此时他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果不加快速度将孩子培养成人,五世达赖喇嘛交给他的任务,恐怕就无法完成。
这个前所未有的压力,是他的同学噶尔丹带给他的。
多年未见,桑杰嘉措依然能回忆起那个大他很多的蒙古师兄。1660年,桑杰嘉措8岁那年,被叔叔带入布达拉宫。那时的五世达赖喇嘛正值壮年,身边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可是每一次见到他,都慈祥地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8年之后,五世达赖喇嘛更是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亲自教授他佛学、文学、天文、历史等等知识,还经常将他带在身边。
也就是在这个期间,桑杰嘉措结识了五世达赖喇嘛的另一个徒弟——蒙古准噶尔汗的六公子噶尔丹。噶尔丹是早就拜在五世达赖喇嘛门下的弟子,可是,他从来不好好学习佛学,而是喜欢舞枪弄棒,面对师父的叹息,他还经常笑嘻嘻地说,“我生来就是做护法的。”
1671年,噶尔丹的家,也就是准噶尔汗家中出了变故。他的同母哥哥僧格接替父亲做了大汗,可是因为遗产问题,另两个异母兄弟一直与他闹矛盾,终于演变为一场政变。噶尔丹听说后,来到五世达赖喇嘛面前,请求说,“师父,我现在想还俗,回到故乡平息战争。”
五世达赖喇嘛沉思良久,缓缓地说,“好吧,你回去吧,不过,要记得不得杀害无辜,心中要常记得佛的教诲。”
就这样,桑杰嘉措与相识了十年的师兄噶尔丹分别了。
其实他早就看出,噶尔丹与所有师兄弟都不同,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好好钻研佛法的人,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可是,桑杰嘉措也十分理解五世达赖喇嘛的良苦用心,让噶尔丹回家,就是希望他能够领导好准噶尔,日后,准噶尔就可以成为格鲁派的一个强大后援。
可桑杰嘉措没想到,这个一直被他当作王牌放在手中、不肯轻易使用的噶尔丹,此时给他惹了很大的麻烦。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3)
这位从小就不安分的师兄,一回到家乡就迅速掌握了准噶尔的政权,不过,他可不会满足于原有的地盘,很快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四处扩张,起初,五世达赖喇嘛对他也是支持的,作为对师父的回报,噶尔丹也曾将一部分土地和人口划归到格鲁派名下。
不过,此时噶尔丹的目光瞄准的是喀尔喀蒙古,大军一路打到乌兰布通。
让桑杰嘉措想不到的是,喀尔喀蒙古早就在战端开始之际归顺了清政府,此时噶尔丹打过去,不是明摆着和清政府过不去吗?而且,乌兰布通离北京那么近,这样耀武扬威,还不听从清政府的调停,不是叛乱是什么呢?
可这一切,桑杰嘉措都不清楚,他还多次上书给康熙皇帝,为噶尔丹求情。
也就是在这一年,盛怒之下的康熙皇帝亲征,打得噶尔丹只带了几千人逃回新疆。
自己的师兄和盟友遭受如此大的打击,桑杰嘉措感到丧气,但他立刻清醒过来,马上意识到必须加紧对灵童的教育,让他快些成长,早日成人。
1690年,桑杰嘉措精挑细选了几位学问精深的高僧担当灵童的经师,在当地的巴桑寺中,让孩子正式学习佛法。灵童的学习进展让桑杰嘉措很欣慰,第二年,他竟然可以亲自写信,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了。
在灵童学习的课程中,有一本书是他非常喜欢的——《诗镜》。这是古印度的一本文艺理论著作,讲的是诗歌欣赏和创作技法,全文有656首诗。小灵童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么多经文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本奇怪的书,他不由得问师父,“难道,这也是佛学吗?”
“是啊,它也是佛学的一部分。”
“哦。”小灵童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想了一会儿,又问,“可是,书里面一句佛法也没有讲啊。”
“佛学有‘五明’,这是‘声明’的课程,‘声明’就是教人们写作的学问,前辈大师们的著作这样有文采,就是‘声明’学得好!您以后要向四方弘法,说的话、写的文章要让更多的人喜欢读、读得懂,要让更多的人欢喜地领悟,这些,都是‘声明’的功劳啊。”
“嗯。”小灵童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僧人就该这样,不要只顾着自己读经,首先要做一个利益四方的人。”
“没错!我们以后还要学习更多,比如医方明,您的师父桑杰嘉措,可就是个医学大师呢。”
“第巴是个医学大师?那好,等我长大些,也要学些治病救人的学问。”
桑杰嘉措想不到,就是这本讲解诗歌创作的书,给小灵童的一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使得他给后世留下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歌;他更想不到,自己并没有机会教导灵童学习医学,因为,小灵童的秘密很快就保不住了,而他也很快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1696年,噶尔丹兵败,康熙皇帝从战俘的口中得知,五世达赖喇嘛竟然已经圆寂了15年之久,而这一切,第巴桑杰嘉措从来就没上奏过,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用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发号施令。
盛怒之下,康熙皇帝下旨严厉地训斥了桑杰嘉措,在旨意中说,“如果再不据实上奏、阳奉阴违,就像平定噶尔丹一样铲除了你。”
桑杰嘉措慌了,他连忙对康熙皇帝坦白,匿丧的事情是遵照五世达赖喇嘛的遗嘱办理的,灵童早已经找到,并一直在受正规的教育,但是占卜的结果是不便对外公开。鉴于现在的情况和最新一次占卜的结果,我们会立刻将灵童迎请到拉萨来,请皇帝陛下批准他坐床。
1697年4月,在措那居住了十年的小灵童,已经成长为15岁的青年,此时,他要启程到拉萨去,成为藏民的宗教领袖。
虽然他的身份马上就要公开,但是为了安全考虑,桑杰嘉措只对一部分人说明了其中原委,等护送小灵童的队伍走到浪卡子的时候,他们停住了。8月份,桑杰嘉措终于对全藏公开了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转世灵童马上就要迎请而来的消息。
可是,这位灵童与其他活佛不一样,他已经15岁了,一系列原本应该完成的宗教“手续”,一样都没有进行过,比如,他现在还没有出家呢。很快,五世班禅大师受邀来到浪卡子,给灵童授了沙弥戒,并给他取了法名,叫仓央嘉措。
仅仅一个月后,仓央嘉措就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康熙皇帝认可了桑杰嘉措的说法,没有对灵童进行“考察”,而是很顺利地给与册封,并派章嘉国师亲自出席坐床仪式,颁发册文。
从此,这位秘密地在格鲁派和桑杰嘉措保护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孩子,成为了西藏第六世达赖喇嘛。
因为此前教授他的老师,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此时,他的学习生涯中有了正式的师父五世班禅大师。
班禅大师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传授的内容并不是佛法,而是希望——他对仓央嘉措讲述了五世达赖喇嘛一生的故事,最后对他说,“前世大师一生鞠躬尽瘁,作为转世尊者,你也要像他一样勤奋勤勉。”
仓央嘉措望着师父,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此前的老师只不过教会了他一些知识,而面前的这位真正的老师却像父亲一样,他不是板着面孔严格教导的教书人,而是在他的心中开启了一扇门,这扇门一打开,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光明的大路——是啊,做人,就要做像前世那样伟大的人。
从第二年开始,仓央嘉措开始学习更多的经典,他的老师都是各教派的著名学者,而他的第巴、精通多种学问的桑杰嘉措,也亲自教他一些学问。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4)
然而,第巴实在太忙了。作为格鲁派甘丹颇章政权的实际领导人,他心中最清楚,此时的他需要做什么。
那是五世达赖喇嘛的遗愿,那是为了西藏的长治久安而必须完成的任务,那是他想要送给仓央嘉措最厚重的礼物。
再过几年,仓央嘉措成人后,他要独立挑起宗教和政务两方面的重担,他哪里负担得起?所以,我必须为他创造好一切条件,让他顺顺当当地亲政,做一位万人敬仰的活佛,这,才对得起五世达赖喇嘛的厚恩。
虽然此时自己内外交困,但是,看见这位健康、聪明的年轻人,桑杰嘉措实在不忍心让他过早地参与政务,他十分清楚,这是一潭浑水,为了别让仓央嘉措惹上麻烦,为了让他好好地长大,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自己也得一个人跳下去。
而这,也是五世达赖喇嘛临终前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不能拖到仓央嘉措成人之后,不能再给这一代活佛增添麻烦。
时间,真的不多了。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已经付出了两代人的心血,五世达赖喇嘛做了几十年,接力棒交给了桑杰嘉措,他又做了十几年,眼看快有起色了,可惜,噶尔丹却横生枝节。
桑杰嘉措看着自己的学生,想到了当年五世达赖喇嘛对自己是如何悉心教诲的,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来老人每一次对政教大事做决定时,都会问一问他的意见,如果他的办法成熟稳妥,老人都欣慰地点头。就这样一次次地耐心栽培,十多年后,老人终于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早在五世达赖喇嘛还年轻的时代,格鲁派遇到了一次生死存亡的危机,当时,蒙古喀尔喀部的却图汗、噶玛噶举政权的藏巴汗和康区的白利土司结成同盟,立誓要消灭格鲁派。五世达赖喇嘛默许了索南热丹的建议,请来了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用武力铲除了敌对势力。本来,他是想与和硕特部结成同盟,没想到,和硕特蒙古人来到西藏后,便羁留在此,虽然帮助格鲁派建立了甘丹颇章政权,却处处把持大权。
这是颗1642年埋伏的定时炸弹,至此,已经长达五十年了。五世达赖喇嘛心中清楚,合作初期都是愉快的,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果和硕特蒙古人与格鲁派有一天失和,格鲁派的命运还是操纵是蒙古人的手中。
桑杰嘉措理解五世达赖喇嘛的良苦用心,他一心培养、扶持噶尔丹,就是希望他的准噶尔部能够成为更远、更强大的同盟军,而在固始汗去世后,他又成功地将和硕特部分为两部,一部是留在西藏的势力,是要紧密提防的,一部是留在青海的势力,是要结成盟好的。当两股势力无法继续合作的时候,就是格鲁派安全的时候。
下一步棋,也是五世达赖喇嘛一直没有走完的棋,就是将以前赋予和硕特部西藏势力的大权,一点一点地收回到格鲁派的手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第巴这个位高权重的职位,绝不能由蒙古人任命,更不能老迈昏聩、无所作为,它只能由最有才干也最为忠心的人来担任。
想到这里,桑杰嘉措仿佛又听到了五世达赖喇嘛的临终嘱托,他明白,老人当年苦口婆心地请求他担任第巴,就是为了在小灵童成人前稳住局势,别让他一生的辛苦付诸东流。
这步五世达赖喇嘛没有走完的棋,他怎么能够不继续走下去?让他略感欣慰的是,固始汗去世后,他的儿子、孙子都没有什么才干,虽然住在拉萨,但对政务并不怎么插手,或许,再过两三代,这颗定时炸弹的威力就会消失,西藏的地方政教事务大权,就可以完全回到自己人的手中。
可他没想到的是,此时他的远方同盟军——噶尔丹竟然倒台了,连带着将他拉下了水,那个更远处的、更强大的“施主”清政府,对他也产生了不满,多少年的苦心经营,险些被噶尔丹完全葬送。
看着仓央嘉措的脸庞,桑杰嘉措百感交集,他多想这个孩子快些长大,做一个意志坚刚、万众服膺的领袖,但是,他又多想让他迟些亲政,因为,前面有很多看不到的危险,这个孩子还太嫩,威望还太低,所有的风险,哪怕是刀光剑影,都由自己担着吧。
然而,桑杰嘉措想错了。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5)
在他给仓央嘉措设计的规划中,迅速成长的方式就是加紧学习,早日做一位宗教方面的大成就者,而迟些亲政的目的也是加紧学习,为他成为一位佛学精湛的大师打下坚实的基础,只有成为这样的宗教权威,他亲政后才会受到拥戴,他的政令才会顺利执行。桑杰嘉措恨不得他立刻通晓显密经典,不仅给他选派了各派的大学者当老师,而且,有空的时候,自己也亲自教授。
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此时的仓央嘉措,对宗教学习已经没有了兴趣。
来到布达拉宫之后,仓央嘉措发现自己过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身边的侍从依然那样的恭谨,神色中却不再将他当作那位措那的孩子;师父们依然那样严肃认真,却不会再像以往循循善诱,声色中多了些许严厉;他要莫名其妙地接见很多陌生人,虽然这些人见到他满心欢喜,他却要说些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客气话;而那些本来比较熟悉的人,此时都行色匆匆,开口闭口不是政务就是税收,要不然就扯到遥远的蒙古或者中原,很多次他想详细地了解些什么,他们却遮遮掩掩,好似不愿意跟他说……
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不能与自己的臣民心无芥蒂地交流,这样的领袖还不如不做。
难道,达赖喇嘛都是这样长大的吗?他渐渐回忆起自己的前世、五世达赖喇嘛的过去,他清楚地记得,五世班禅师父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中,就讲述了五世达赖喇嘛一生的功绩,在16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参与政教事务了,可此时,没人愿意跟自己谈这些,每天的谈话,都是努力学习、弘扬佛法之类的话,让他听都听烦了。
仓央嘉措感到很失望,也很委屈,他清楚自己年纪小,那些政务是做不来的,可他现在只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身边的人都在忙些什么,并没有想给臣下们出主意,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也不屑于跟一个孩子说。
既然这样,要我每天学这么多经典,长大了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开口闭口都是经文,这样就能治理好脚下的土地?
从此,仓央嘉措不再努力学习佛学,他心中清楚,要想做一位像五世达赖喇嘛那样卓越的政治家,他眼下的这些师父们,是没有人能教他什么真东西的。
他的这种学习态度很让桑杰嘉措惊讶和不安。很快,他听到身边的人汇报,活佛不喜欢学习,经常出游、生活上也很懒散。桑杰嘉措的心痛了,他暗暗地叫苦:孩子,你这样做,枉费了我十几年的心血啊。
他马上提笔给五世班禅大师写信求助:大师,这孩子最近不甚喜爱佛学,时常倦怠懒散,而又听人说他喜好游乐,对此我深为担心。然而我俗务甚多,终日忙碌,深恐放纵了他,此次修书,请大师多加教规训导,以免遗恨。
五世班禅大师接到信后,派人告诉第巴,说,按照以前的约定,马上要给仓央嘉措授比丘戒了,受了戒的人,精神必会振奋,身心自然清净,会有一个良好的改变。至于年轻人喜好交游,也属正常,勿需担忧,到时我自会与他深谈,端正其心。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6)
桑杰嘉措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五世班禅大师身上了,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分身。
自从强大外援噶尔丹死后,准噶尔大权落在了他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手中,桑杰嘉措本以为可以与他结好,延续格鲁派与准噶尔之间的良好关系,维持住五世达赖喇嘛生前创造的局面。可恨的是,这个策旺阿拉布坦跟他叔叔噶尔丹简直是两路人,他多次上书给康熙皇帝,处处说自己的坏话。
桑杰嘉措明白,策旺阿拉布坦肯定没怀好心,他想扳倒自己,进而一举挺进西藏。然而,他只能哑巴吃黄连,康熙皇帝对他早已经不满,此时他再辩解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让桑杰嘉措心中更没底的是,1701年,硕特蒙古的头领达赖汗,这位在世时基本不插手格鲁派政务的大汗去世了。桑杰嘉措的内心很矛盾,他多少有些惋惜,因为达赖汗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有这样一个人做大汗,自己的一系列政策都能顺利地推行下去;桑杰嘉措很快又觉得欣喜,每一次汗位交替都是难得的政治时机,如果此后接替汗位的是个更庸碌的人,自己便可以大张旗鼓地收回更多的权力,五世达赖喇嘛的遗愿便可以更快地完成了。
可是,接任大汗的是谁呢?桑杰嘉措暗暗观察着达赖汗的儿子们,大儿子旺札勒最有可能,他也真是个符合自己心中所想的人选,而他的弟弟呢?其中可有个心狠手辣、傲慢狡猾的人。不过,桑杰嘉措很快放下心来,他心目中最适合的人选旺札勒果然顺利地当上了大汗。
现在,桑杰嘉措最不放心的,就是仓央嘉措了。这位日渐长大的活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听话的孩子了,他好像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再顺从老师们的话。桑杰嘉措将所有希望寄托在1702年,因为在这一年,五世班禅大师就要给他授比丘戒,从此,他就将成为正式的僧人。
人这一生很奇怪,再顽劣的孩子,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时,往往都会瞬间长大。桑杰嘉措寄希望于受了戒的仓央嘉措会从此改掉懒散的毛病,用功学习,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
6月的这一天,格鲁派的高僧们护送仓央嘉措来到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五世班禅大师见到他,十分欣喜,请他为全寺的僧人讲经,可让大师想不到的是,仓央嘉措拒绝了。
既然不想讲经,那么,就按原先的约定,直接授戒吧。
仓央嘉措闻听,立即跪在地上,口中说,“弟子有违师父之命,实在愧疚。比丘戒我是万万不受的,也请师父将以前授给我的沙弥戒收回吧。”
众僧人大惊,退了沙弥戒,就不是出家人了,哪里有俗家人当活佛的呢?
五世班禅大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弟子,他仿佛不认识这位五年前还誓愿做一位大成就者的孩子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对仓央嘉措说,“孩子,不受比丘戒,如何做活佛、又如何做信众们的领袖呢?”
仓央嘉措似乎早有准备,他望着师父,缓缓地说,“师父,难道这样的领袖一定要读经到白头吗?出家之人,戒体清净,不应受俗世五蕴熏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治理一方水土呢?”
“可是,孩子,如若不出家,又哪里有资格做转世尊者呢?”
“师父,出家之人本不该沾染世俗之事,却要领袖地方、处理俗务,如若不出家,却又做不了尊者,这岂不是矛盾?”仓央嘉措略一沉吟,继续说,“师父,难道我们出家人,就是为了俗世纷争而转世吗?”
“这……”五世班禅大师一时语塞,他心中清楚,弟子说的没错,可是,这确实又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师父,弟子情愿不受戒,并请将以往所受之戒还回,戒体在身,实在是本心与行为相违,两相比较,弟子觉得暂不受戒,反而能为地方求得福祉。”
五世班禅大师长叹一声,半晌,他又缓缓地说,“孩子,你能为地方福祉着想,不枉我一番苦心。既然你心意如此,为师不便勉强,师父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那就是不要穿俗家衣服,近事戒在身,日后也可以受比丘戒。”
仓央嘉措在札什伦布寺住了十余日,便返回了布达拉宫。
“仓央嘉措诗传”试读:一篇独特的仓央嘉措传记(7)
桑杰嘉措实在想不通,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此时要做什么?
可是,他很快就没有精力继续想下去了,他面临着一道难题,一道前所未有的难题——和硕特蒙古在西藏的政权出问题了,这一天,近侍心腹匆忙来报告:“第巴,大事不好了,蒙古大汗旺札勒去世了。”
桑杰嘉措一惊,“怎么?”
“蒙古军中哗变,大汗去世,汗王的弟弟即位了。”
桑杰嘉措马上追问,“哪一个人?”
“拉藏。”
桑杰嘉措立刻感到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暗暗叫苦,旺札勒是个没能耐的汗王,他在台上对自己有利无害,可是,这个拉藏又狡猾又蛮横,藏人与蒙古人的纷争,恐怕要再起波澜了。
桑杰嘉措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心中暗想,这可是个难缠的对手。
从小,拉藏汗就看着自己的父亲达赖汗像木偶一样,第巴说什么他完全照准,第巴做什么他也不管。拉藏汗时常纳闷,西藏这块地盘到底是谁的?我们可是固始汗的纯正后裔啊,当年的辉煌哪里去了?如果说五世达赖喇嘛在世的时候,对活佛尊崇一些、礼敬一些,这还说得过去,可现在明摆着小活佛管不了那么多事,我们固始汗家族难道不应该重振旗鼓吗?
拉藏汗更看不惯的是自己的哥哥旺札勒,哪里像固始汗的子孙,窝囊废一个,把他弄下去,我亲自上台得了,在我的手里,和硕特蒙古必然缔造当年的辉煌。
上台之后的拉藏汗心满意足,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政府里的官员都是这些年第巴桑杰嘉措任命的,都是他的心腹,哪有一个是向着我们蒙古人的?
狡诈的他很快就想清楚了:除掉桑杰嘉措,把这棵大树弄倒,他的党羽们才会听自己的话。
没过几个月,1703年的正月,拉萨照例召开传大召法会。传大召历史悠久,是1409年由格鲁派的祖师宗喀巴大师创建的,每年正月都要举行,连续二十多天,是西藏最隆重的宗教节日,在这种大法会上,高层僧侣、政府官员和众多的信众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
只有在这样的法会上动手,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权威。
拉藏汗迫不及待了,不过,他也知道,在这样重要的节日里,不能做得太过分,那样反而会闹得大家都反对他。
他决定投石问路,先试探一下桑杰嘉措的实力,这一天,找了个借口,派人将他的随从逮捕了。
听到这件事,桑杰嘉措立刻明白,拉藏汗此时跟他不是面和心不和,而是直接升级为军事对手了。这个时候跟他讲道理有什么用呢,明摆着他是冲着自己的权力来的,到了最后,拼的只能是武力。
桑杰嘉措没想错,他刚刚表示了一下不满,拉藏汗的第二步棋就行动了,他在达木地方集结了军队,此时,大军正向拉萨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