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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女孩

_21 保罗·巴奇加卢皮(美)
  “你确定吗?”
  他耸耸肩,“那你留在这儿吧。”
  但她还是跟了上来,两人走向存放强酸的地方,那种东西应该能解决问题。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福生用一块破布裹着手,把提纯室的帘子推到一边,谨慎地避免碰到任何东西。他越来越不均匀的呼吸声在面罩里回响着。制造车间被弄得乱七八糟,一定是白衬衫在这里做过什么调查。海藻培养槽散发出浓烈的腐臭,连面罩都遮挡不住。福生浅浅地呼吸着,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悬挂着的烘干帘上面的海藻已经变成了黑色。几条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垂下来,像萎缩的黑色触手。
  “你要做什么?”阿迈喘息着问道。
  “寻找我的未来。”他朝她笑了笑,不过很快意识到她没办法透过面罩看到他的表情。他从一个工具柜里找出两双手套,递给她一双,又给了她一件围裙。
  “帮我拿着这个东西。”他朝一袋粉末点了点头,“我们现在是在为自己工作。没有外国人的干扰了,懂吗?”她朝那个袋子伸出手,他马上阻止了她。“别沾到皮肤,”他说,“也别让你的汗碰到它。”他领着她回到办公窒。
  “这是什么?”
  “你马上就会看到了,孩子。”
  “是的,可是……”
  “这是魔法。去外面的水渠弄点水回来。”
  等她返回以后,他取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割断袋口的绳子。“把水给我。”她把水桶推过来。他用小刀蘸了点水,再把小刀插进粉末中。粉末发出嘶嘶的声音,开始起泡、翻腾。等他再次拔出小刀时,半截金属刀刃已经不见了,被彻底溶解。
  阿迈的眼睛瞪大了。一股黏稠的液体从小刀滴了下来。“这是什么?”
  “一种特制的细菌。是法朗创造出来的东西。”
  “不是酸液。”
  “不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它是活的。”
  他拿着小刀,把那种液体往保险箱表面上涂。没过多久,小刀的金属部分便彻底消融了。福生皱起眉头,“得换个工具,要足够长,免得没等涂完就溶尽了。”
  “把水倒在保险箱上,”阿迈提了个建议,“之后再把粉末倒上去。”
  他笑了起来,“真聪明。”
  保险箱很快被浇湿。他用一个纸漏斗把那种粉末倒在保险箱上。粉末一接触水就变成黏稠、沸腾的液体。福生吓得退了一步,强忍着才没有在裤子上擦手。“千万别弄到皮肤上。”他低声说,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套。只要有一点粉末弄到手套上,而手套又打湿了……他起了鸡皮疙瘩。阿迈更是早就躲到办公室的远端,惊恐地瞧着这边。
  金属开始溶化、变形,一片一片地从保险箱表面脱落,如同被秋风扫落的叶子。溶化的铁皮落在柚木地板上,闪闪发亮,嘶嘶作响,范围不断扩展。一片片铁皮持续烧着地板,木头很快被灼成黑色。
  “它没有停下来。”阿迈有些畏惧。福生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愈发不安。他不知道这种像酵母一样的东西会不会把地板也吞噬掉,让保险柜掉到下方的生产线中去。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东西是活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失去消化能力。”
  “这是法朗造的?”阿迈的声音充满敬畏。
  “我的同胞也能造出这样的东西。”福生摇摇头,“别把法朗想得那么厉害。”
  保险箱在不断消融。要是他足够勇敢,他早就可以这么做了,不用等到身边爆发大战的时候才鼓起勇气。他希望自己可以回到从前,凑到那个得了妄想症、担心被驱逐出境、担心惹怒洋鬼子、希望保持好名声的老头子耳边,只告诉他一句话:你没有任何希望,偷了东西就走吧,事情反正不会变得更糟糕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真不错啊,陈福生,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福生转过身。是“狗日的”和“老骨头”,还有另外六个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所有人都手持弹簧手枪。他们在外面的混战中受了些伤,身上还有黑灰,但所有人都微笑着,一脸自信。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狗日的”指出。
  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天空,让办公室里蒙上了一层橘红色。轰隆隆的爆炸声震撼着福生的双脚。很难判断爆炸地点离这里有多远,炮弹似乎随机地落在各个地方。就算炮击有特定的目标,他们也不得而知。又一次爆炸,这一次显然近得多。目标大概是守卫海堤的白衬衫。福生强压下逃跑的冲动。能消化钢铁的细菌仍在工作,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金属碎屑掉了一地。
  福生试探地说:“很高兴你们过来这里。那么,过来帮帮我吧。”
  “老骨头”微笑着,“我可不这么想。”
  这群人从福生身边走过去。所有人都比他的块头大,都有武器。他们将他和阿迈视若无物,把福生挤到一边。福生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那是我的,”他抗议道,“你们不能拿走!是我告诉你们它在什么地方的!”
  他们对他置之不理。
  “你们不能拿走!”福生想掏出自己的手枪。突然间,一支枪顶在他的脑袋上。是“老骨头”,脸上仍旧挂着笑意。
  “狗日的”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多杀一个人对我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别考验我的耐心。”
  福生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很想开枪,狠狠打击一下此人的嚣张气焰。保险箱上的金属仍在冒泡,发出嘶嘶声,慢慢剥落,福生的愿望就快实现了。黑帮分子全望着福生和“老骨头”,轻松地笑着,毫不担心。他们甚至没有举起手枪,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福生,尽管他的手枪指着他们。
  “狗日的”咧嘴一笑,“滚开,黄卡人。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阿迈拉了拉福生的手,“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你为它送命。”
  “她说得没错,黄卡人。”“老骨头”说,“你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
  福生放下枪,容许阿迈把他拉走。他们朝办公室的门走过去。粪肥巨头的部下笑着看着他们,然后福生和阿迈走下楼梯,离开这座工厂,来到瓦砾遍地的街上。
  远处有一头巨象发出痛苦的哀鸣声。风刮得很猛,将灰烬、政治宣传小册子和防风雨木材燃烧的气味吹送过来。福生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他已经太老了,无力再和这个显然想毁灭他的命运继续搏斗。一份传单在空中翻滚,头版大标题是发条女孩与谋杀事件。雷克先生的发条人竟能造成这么大的一场动乱,真让人惊奇。福生是黄卡人,但他觉得就连自己的境遇也比那可怜的东西强得多。他或许应该谢谢她。要不是知道了她导致雷克先生被逮捕的消息,他很可能已经死了,和他所有的翡翠、现金和钻石一起在贫民窟里化为灰烬。
  我应该感谢上苍。
  尽管如此,他却感到他的先祖压迫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接手了他的祖父和父亲在马来亚创下的事业,而在他的手里,这些事业全都灰飞烟灭了。
  他不能承受这种失败。
  另一张传单从工厂墙上吹了下来。又是那个发条女孩,传单上还有对普拉查将军的指责。雷克先生迷上了那个发条女孩。他们俩常做那种肮脏事,雷克先生一有机会就会把她带到自己的床上过夜。福生捡起那张传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那是什么?”阿迈问。
  我已经太老了。
  尽管如此,福生还是感到心跳变快了。“我有个主意,”他说,“可能是个机会。”
  这个希望如此荒唐,如此渺茫。哪怕一无所有,他也要博下去,这是他无法抑制的天性。
43
  一发坦克炮弹爆炸,泥土和木头碎片劈头盖脸溅了坎雅一身。他们已经放弃了环境部的办公楼。坎雅称之为撤退,实际上是被打跑了。她使出全部力气逃跑,躲开追来的坦克和巨象。
  他们幸免于难的原因似乎是军队对占领环境部大院的兴趣更大。尽管如此,坎雅和她的部下还是在大院南墙边遭遇了三支突击小队,她的人被拦腰截断。那以后,就在他们即将从备用出入口逃生的时候,又来了另一辆坦克。这辆坦克撞破了大门,阻塞了他们逃跑的路线。
  她命令部下分散到帕·色武布寺周围的树林里隐蔽。寺庙已经变成了废墟,精心照料的花园被战争巨象践踏得乱七八糟。一发燃烧弹打在附近干燥的柚木树林里,火焰像愤怒的魔鬼一样尖叫着、嘶吼着,吞噬了寺庙的主体结构,把他们的隐蔽处变成灰烬、树桩和浓烟。
  又一颗坦克炮弹落在他们藏身的山坡上。更多突击队员从坦克两边绕过,分成小队在大院里横冲直撞。看样子他们准备前往生物实验室。坎雅想知道叻她娜是不是还在那里工作,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地面上的大战。又一发坦克炮弹爆炸了,她身边的一棵树倒了下来。
  “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们,却好像知道我们在哪儿。”阿派说。仿佛要呼应他的话语,一大批飞盘尖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嵌入烧得焦黑的树干,在黑色的木头上闪出银色的光。坎雅示意手下继续后撤。白衬衫们——他们已经用黑灰把制服仔细涂抹过了——连蹦带跳地朝着忽明忽暗的树林深处跑去。
  又一颗炮弹落到他们后面。燃烧的柚木的碎片在空中高速飞舞。
  “真是太险了。”她爬起来继续奔跑,阿派紧紧跟着她。弘子从后面越过他们两人,在前方一根倒下的黑色圆木后面隐蔽,等着他们跟上。
  “你能想象跟那东西战斗吗?”阿派气喘吁吁地说。
  坎雅摇摇头。这个发条人已经救了他们两次。第一次是通过阴影的移动发现了正朝他们摸过来的突击队员,第二次是把坎雅压在地上,一瞬间后,大量飞盘从她的脑袋原来所在的地方飞了过去。发条人的眼光非常敏锐,远远胜过坎雅,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但弘子毕竟不是为这种热带战争环境设计的,她的脸已经变得很红,皮肤干燥炽热。他们不断往她身上泼水,想让她凉快下来,但她还是渐渐不行了。
  坎雅接近时,弘子抬起头来,用热得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我得赶紧喝点东西才行,冰水。”
  “我们没有冰水。”
  "那么,我们得到河边去。什么都好。我必须回
  到吉本先生身边。"
  “河边到处都在战斗。”坎雅从其他人那里听说普拉查将军正在堤坝附近指挥战斗,和他的老朋友、海军的莲上将厮杀,试图击退实施登陆作战的海军舰船。
  弘子伸出滚烫的手,“我支持不住了。”
  坎雅在四周搜索着,想找个办法。到处都是尸体,比瘟疫还可怕。眼前就像地狱中的修罗场。男人和女人的身体被高能爆炸物撕得粉碎,手臂和腿从躯干撕裂下来,一条腿在一棵树的树枝上吊着,前后摇摆。堆积如山的尸体在燃烧。燃烧弹发出嘶嘶的声音,坦克履带的叮当声从各个方向传来,燃烧的煤释放出大量废气。“我得找到无线电。”她说。
  “最后一个拿着它的人是匹猜。”
  但匹猜已经死了,他们没法确定无线电到底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受过应付这种事的训练。我们的工作是抵御锈病和流感,不是对抗坦克和巨象。
  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在一个死人手里找到了无线电。她摇动手柄,试了试环境部用于讨论瘟疫事宜——而不是战争——的密码。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她只能用未加密的语音方式尝试沟通:“这里是坎雅上尉。有人能接收到我的信号吗?完毕。”
  一片静寂,只有噼啪声和静电干扰声。等了一会儿,她又重复了一遍。再一遍。仍旧没有回音。
  突然间,“上尉?这里是阿披查特中尉。”
  她听出了这个中尉的声音,“喂?普拉查将军在哪里?”
  那边又沉寂下来,“我们不知道。”
  “你们没和他在一起?”
  又是一阵停顿。“我们认为他已经死了。”他咳了几声,“他们使用了毒气。”
  “现在谁是我们最高级的官员?”
  漫长的沉默。“我想应该是您了,长官。”
  她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可能。级别比我高的官员有那么多,他们都哪儿去了?”
  “我们没有收到消息。”
  “宋将军呢?”
  “他在家里遭到了暗杀。卡玛沙将军和派林将军也一样。”
  “这不可能!”
  “传言是这么说的。总之他们一直没有露面,而且,普拉查将军听说这些消息时,他马上就相信了。”
  “其他上尉都不在了吗?”
  “比罗姆伯卡迪在飞艇起降场,但那个方向除了大火什么都看不见。”
  “你们在什么地方?”
  “在普拉兰路附近的一幢扩张时代大楼里。”
  “你那边有多少人?”
  “大约三十个。”
  她气馁地看着她手下这些人。人人都带着伤。弘子靠在一棵死掉的没有叶子的香蕉树上,脸红得像中国的灯笼,眼睛紧紧闭着。也许那个发条人已经死了。在那一瞬间,坎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关心那东西的死活,还是……她的部下全都围在她身边,注视着她。坎雅看到了他们少得可怜的弹药和身上的伤口。只剩下这么点人了。
  无线电里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该怎么办,上尉”阿披查特中尉问,“手枪对坦克毫无用处,我们没办法……”声音中断,频道里只有沙沙的静电声。
  河那边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列兵萨拉沃从一棵树上爬下来,“他们停止了对码头的炮击。”
  “只剩下我们了。”阿派喃喃道。
44
  将她唤醒的是沉寂。惠美子四肢摊开躺在地上过了一夜,时而迷迷糊糊地睡去,时而被高能爆炸物的隆隆声和大容量弹簧发出的高亢尖叫惊醒。燃煤坦克的履带在街道上叮当作响,但大多数响声都在远处,战斗主要发生在城市的其他区域。街上有许多被丢弃的尸体,都是街头暴乱的受害者,而现在,更大规模的冲突爆发了,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整座城市陷入了古怪的安静。有几扇窗子里点着蜡烛,那里有人聚集,关注着这场大破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亮光,无论房屋里还是街道上都没有点亮的沼气灯。全然的黑暗。看来不是城市的甲烷已经消耗殆尽,就是终于有人想到了关掉主开关。
  惠美子从垃圾堆里爬起身来,看着那些西瓜皮和香蕉皮,厌恶地皱起鼻子。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天空上有几道烟柱,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街上空空如也。对于她的计划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她将注意力转向那幢大楼。六楼就是安德森先生的公寓。只要到了那儿,她就安全了。一开始,她希望可以单凭速度穿过大厅,再找一条路上楼去。但大楼的前门已经锁上了,还有卫兵在里面巡逻。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长相,径直进去显然是不可能的。好在她还有一个备用计划。
  她觉得很热。热得可怕。今晚早些时候她找到了一个绿色的椰子,但那已经成了充满惆怅的记忆。她再次数着那些阳台,一个接着一个,在她的头上连成一串。上面有水,有凉风。她可以在那里活下去,把它当做一个临时藏身处,如果她能够到那里的话。
  远方传来隆隆声,然后是烟花爆裂似的噼啪声。她侧耳聆听着,不能再等了。她迅速爬上最下面那座阳台。阳台的栏杆是铁制的,上面那座也一样。她将身子探出到第一座阳台的外侧,抓住第二座阳台的铁栏杆,很容易地爬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站到了第三座阳台上,疲惫地喘息着。她觉得头晕目眩,这是热量在体内逐渐积累的结果。下面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巷似乎在召唤她。她朝上望了望四楼阳台的边缘,聚起全身力气,向上一跳,抓住了一个不错的着手处。她用力把身体拉上阳台。
  她蹲坐在第四座阳台的栏杆上,朝上望着第五座。热量在体内逐渐蓄积。她深吸一口气,跳了起来。手指抠到了栏杆,她在空中悬挂着。她朝下看了一眼,马上就后悔了。下边那条小巷离得真远啊。她缓缓地把身体拉上去,剧烈地喘息起来。
  和这座阳台相连的公寓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动静。惠美子试着推了推安全门的铁质框架,希望能交上好运,进入公寓大楼内部。但门锁着。只要能喝到水,把水泼在脸上身上,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她仔细看着安全门的结构,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让她开门进去的弱点。
  就是说,还要再跳一次。
  她再次回到阳台边缘。她的双手似乎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处会像正常生物那样出汗的部位,而现在,它们已经湿滑得像涂了油一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双手,尽量擦干。身体内部的热量正吞噬着她。她爬到阳台栏杆上面,觉得头晕目眩。她半蹲下来,努力让身体更稳定一些。
  她跳了起来。
  指尖蹭到了阳台的边缘,然后滑脱。她重重地落回原处,身体撞到了阳台的栏杆。她翻倒在阳台上,撞碎了盆栽的茉莉花。肋骨一阵剧痛,另一个受伤的地方是胳膊肘,同样疼得厉害。
  她躺在破碎的陶制花盆和茉莉花之间,低声抽泣着,手上鲜血直流。她没办法停止抽泣,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一路的攀爬跳跃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
  她笨拙地重新爬起来,护住受伤的手臂,盼着有人从公寓里冲出来抓住她,但门内的那间公寓里仍旧是一片黑暗。
  惠美子靠在阳台栏杆上,抬头望着她的目标。
  你这个蠢女孩。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活下去呢?为什么你不能往下一跳,一了百了呢?那么做简单得多。
  她朝下面那条黑暗的小巷望了一眼。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活下去的冲动和她那种急于取悦他人的冲动一样,都是深藏在她基因之中的东西。她再一次吃力地爬上栏杆,笨拙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同时护住疼痛的手臂。她抬头向上望去,暗自对护佑着发条人的水子地藏菩萨祈祷,希望能得到她的怜悯。
  她跳了起来,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希望得到拯救。
  她的手指抓到了栏杆……又滑脱了……
  惠美子迅速挥动受伤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手肘的韧带彻底撕裂,受伤的肋骨渐渐开裂、断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剧烈喘息着,伸出完好的那只手臂,拼命想抓住栏杆。终于找到了一个着手点。她松开另外那只受伤的手,任由那只手臂毫无生气地悬垂着。
  在这远远高出地面的地方,惠美子单手抓着栏杆,吊在空中。除了火辣辣的疼痛之外,手臂没有任何感觉。她低声啜泣着,做着再一次承受伤痛的准备。她发出最后一声抽泣,再一次伸出受伤的手臂抓住栏杆。
  拜托,拜托。只要再一点点就可以了。
  惠美子将自己的重量压在那只手臂上。她喘息着,灼热的气流在喉咙里来来回回。她抬起一条腿,感受着脚上的触感,希望能找到可以用脚趾钩住的栏杆。终于钩住了一根铁条。她咬着牙把身体拉到上面,低声抽泣着,但绝不放手。
  只要再一点点。
  一把弹簧手枪的枪口顶住她的前额。
  惠美子睁开眼睛。一个小女孩用颤抖的双手握住那把手枪,死死地盯着惠美子,目光中充满恐惧。“你说对了。”她低语道。
  一个年老的华人出现在她身后,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他们在阳台边缘居高临下地望着吊在空中的惠美子。惠美子的手开始滑脱,身体的疼痛剧烈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求求你们,”惠美子低声说,“帮我。”
45
  阿卡拉特指挥中心里的沼气灯全部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安德森吃了一惊,连身体都僵硬了。一段时间以来,城市各处的战斗显得十分散乱,没有条理,只有这件事全城保持了一致。天使之城的沼气灯正在熄灭,大道上的绿光渐渐暗了下去。一些战斗尚未停止的地区仍旧闪耀着黄色和橘色的火光,那是防风雨木材在燃烧,但城市里所有绿色的光芒都消失了。一张黑毯覆盖了全城,就像海堤外面那片大洋一样无可逃避。
  “出什么事了?”安德森问。
  房间里仅有计算机显示器发出的微光。阿卡拉特从阳台走进来。指挥中心的人们仍在忙碌着。紧急使用的手摇LED灯开始亮起来,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阿卡拉特微笑的脸庞。“我们占领了甲烷工厂。”他说,“这个国家是我们的了。”
  “你确定吗?”
  “飞艇起降场和码头均被占领,白衬衫已经准备投降了。我们收到了来自他们指挥官的消息。他们将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这会儿正用他们的加密无线电传递这一消息。或许还有些人会继续战斗,但这座城市已经是我们的了。”
  安德森揉了揉断裂的肋骨,“这是不是表示我们可以离开了?”
  阿卡拉特点点头,“当然,稍等片刻,我会指派一些士兵护送你们回住所去。恐怕还要再过一段时间街上才能彻底平静下来。”他微微一笑,“我相信,我国的新政策会让你们非常满意。”
  过了几个小时,他们在护送之下进入一架电梯。
  他们来到大楼底层,阿卡拉特的私人豪华轿车等候在那里。此刻,外面的天空刚刚开始发亮。
  钻进车里之前,卡莱尔停了下来,沿着大道望向正越来越清晰的、黄色的黎明之光,“真没想到还能看见它。”
  “我也以为我们死定了。”
  “可你看起来一直挺冷静的。”
  安德森小心地耸耸肩,“芬兰的事比这儿更糟。”上车的时候,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嗽持续了半分钟,难受得要命。他在卡莱尔惊讶的注视下擦掉嘴唇上的血。
  “你还好吗?”卡莱尔问。
  安德森点点头,小心地关上车门,“恐怕受了内伤。阿卡拉特用枪柄狠揍了我一顿。”
  卡莱尔仔细瞧着他,“你确定不是染上了什么病?”
  “你开玩笑吧?”安德森笑了起来,肋骨随之一阵疼痛,“我是农基公司的人,受过预防接种,那些尚未大规模传播的疾病是传染不了我的。”
  使用煤一柴油混合动力的豪华轿车开始加速,大批扭结弹簧动力摩托车散布在轿车周围负责警戒。安德森在座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透过玻璃车窗望着飞快向后退去的城市景色。
  卡莱尔沉思着,手指敲着皮制的座椅扶手,“我今后肯定会买一辆这样的车。等到贸易进入正轨,我会有花不完的钱。”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们需要马上朝这个地方运送食品,减轻饥荒。我打算订下你的货运飞艇作为应急运输手段。我们会从印度运来尤德克斯大米,给阿卡拉特一些可供吹嘘的资本。这都是开放市场的好处。再让那些传单替我们好好鼓吹一番,把事情彻底敲定。”
  “你就不能好好享受这一刻吗?”卡莱尔大笑道,“戴上黑头套以后还能活命的人可不多啊,安德森。我们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些上好的威士忌,到屋顶上去,看着那该死的太阳升起来,照着我们刚刚买下的这个国家。这才是咱们最该做的事,其他琐事全都可以推到明天。”
  轿车转了个弯,上了普拉兰路,护卫的摩托车突然冲上前去,飞快地穿过这个正在迅速明亮的城市。他们绕过一幢扩张时代大楼的废墟,夜间的战斗摧毁了这栋楼。一些人正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他们没有任何武器。
  “结束了,”安德森喃喃道,“终于结束了。”他感到十分疲惫。两具白衬衫的尸体躺在路边,像破旧的布娃娃一样残缺不堪。一只秃鹫站在尸体旁,正逐渐靠过去。安德森小心地摸了摸肋骨,对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庆幸不已。
  “你说的那种威士忌,知道哪儿能买到吗?”
46
  年老华人和年轻女孩蹲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注视着狂饮冷水的她。当那个老头允许女孩把她从阳台边拉上来时,惠美子觉得很惊讶。但现在她已经安全了,他却一直用那把弹簧手枪指着她,惠美子终于明白他之所以会救她不是因为发了善心。
  “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他问。
  惠美子轻轻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要不是疼得这么厉害,看到他们这么惧怕她甚至可能会让她感到开心。喝了水之后,她感到好多了,尽管右臂已经没法动弹,大腿也肿了。她把杯子放在地上,小心地照料着受伤的胳膊肘。疼痛让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杀了他们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轻轻耸肩,“我很快,他们很慢。”
  他们用汉语交谈。自从她离开岩户先生之后就再没用过这种语言了。英语、泰语、法语、汉语、会计、政治礼仪、饮食服务……好多技能她都没有再使用过。她花了几分钟才从记忆里找到关于这门语言的知识,在那之后,她的汉语技能越来越娴熟,仿佛一条肢体因为长期不使用而萎缩、然后却奇迹般地强壮起来。她想知道骨折的手臂会不会同样轻易地恢复过来。也许她这具身体中还蕴藏着更多惊奇,有待她去发现。
  “你是那个从工厂逃走的黄卡秘书。”她说,“福生,对吗?安德森先生说,白衬衫一开始戒严,你就逃掉了。”
  老人耸耸肩,“我又回来了。”
  “为什么?”
  “只要是我们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废料,我们也不会轻易放手。”
  外面响起一声爆炸。他们全都朝那个方向望过去。
  “我觉得快要结束了。”那女孩喃喃自语,“一个多钟头以来,这是第一次爆炸。”
  惠美子心想:趁这两人的注意力被引开,她完全可以杀掉他们,哪怕她有一只手臂受了重伤。可她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杀戮,厌倦了毁灭。朝阳台外面望去,能看到燃烧的城市飘出道道浓烟,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上留下黑色的痕迹。整个城市被撕成散碎的布条……而她呢?她是一个无法谨守自己地位的发条女孩。
  强烈的羞耻感让惠美子闭上了眼睛。她几乎可以看到三隅老师那副阴沉的神色。让她惊奇的是,那个女人至今仍旧保留着对她的影响力。也许她永远无法摆脱那位年老的教师。三隅老师就和她那可恨的毛孔结构一样,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想拿我的悬赏奖金?”她问道,“想抓住杀手挣笔大钱?”
  “泰国人很想要你的命。”
  公寓的门锁发出格格的响声,三个人都抬头看过去。安德森先生和另一个外国人打开门,跌跌撞撞走了进来。两个人脸上都有青黑色的淤伤,却都笑容满面。看到屋里的情况,他们立刻停下脚步。安德森的眼睛先是看着惠美子,又转向那个老华人,最后是那把现在正指着他的手枪。
  “福生?”
  另外一个外国人惊慌地后退一步,躲在安德森先生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问得好。”安德森先生注视着面前的一幕,那双苍蓝色的眼睛转动着。
  那个叫阿迈的女孩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外国人行了个合十礼。惠美子差点笑了。那种想双膝跪地表现自己敬意的冲动,她实在太熟悉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福生?”安德森先生问道。
  福生朝他微微一笑,“我抓住了杀害颂德·昭披耶的凶犯。你难道不高兴吗?”
  安德森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来回看着福生和惠美子。终于,他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福生耸耸肩,“你知道,是我替耶茨先生找的这间公寓,是我本人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他的。”
  安德森先生摇摇头,“他是个傻瓜,不是吗?”
  惠美子哆嗦了一下,她意识到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只可能对她不利。唯一一个可以抛弃的就是她本人。如果她的速度足够快,她可以从老头的手里夺下手枪,和她从那些动作迟缓的保镖手里夺枪一样。那样做会给她带来疼痛,但完全能做到。那老头不是她的对手。
  另外那个外国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溜到了门外,但让惠美子吃惊的是,安德森先生没有像他那样逃走。相反,他举起双手,手心向前,就这样走进房间。他的一只手上包着绷带。他的声音让她安心。
  “你想要什么,福生?”
  福生后退了几步,保持自己和那外国人的距离。“我什么都不要,”福生微微耸肩,“只想让杀害颂德·昭披耶的凶手接受正义的制裁。没别的了。”
  安德森先生笑了。“真不错。”他转过身,小心地在一张沙发上坐下,靠上椅背时疼得哼了一声。然后,他再度微笑起来。
  “好吧,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老头嘴角向上一翘,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一直想要的东西:一个未来。”
  安德森先生思索着,点了点头,“你觉得这女孩能帮助你达成目标?提供大笔赏金?”
  “捉住一个杀害王室成员的杀手,这份功绩毫无疑问足以让我重建我的家族。”
  安德森先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那双冷酷的蓝色眼睛盯着福生,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惠美子,“你杀了他?是真的?”
  她心底的一部分想说谎,她可以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同样希望她撒这个谎,但她没办法强迫自己说出谎言,“我很抱歉,安德森先生。”
  “也杀掉了所有保镖?”
  “他们伤害了我。”
  他摇摇头。“我真不敢相信。我一直认定整件事情完全是阿卡拉特设计的阴谋。可是,你的确从这个阳台跳下去了。”那双令人不安的蓝色眼睛始终注视着她,“你接受过进行杀戮的训练?”
  “没有!”这个说法让她既害怕又震惊,让她不由自主地急于解释,“我不知道。他们伤害了我。我很生气。我不知道……”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想向他下跪、磕头,努力让他相信她的忠心。她强迫自己压下这个冲动,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基因在作怪,和一条狗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腹部是同样的道理。
  “这么说,你不是受过训练的杀手?”他问道,“不是军用型的发条人?”
  “不,我不是军用型的。求你了,请相信我。”
  “可你仍然十分危险。你赤手空拳就揪下了颂德·昭披耶的脑袋。”
  惠美子想说那不是她做的,但她就是没有办法说出那样的话。她能做的只是低声道:“我没有揪掉他的脑袋。”
  “尽管如此,只要你想,你仍然可以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甚至没法反应过来。福生连举枪的机会都不会有。”
  听到这话,福生又将手枪指向了她,动作简直慢得可冷。
  惠美子摇着头。“我不想那么做,”她说,“我只想离开,去北方,没别的了。”
  “不管怎么说,你仍旧是一个可怕的生物。”安德森先生说,“对我,以及对其他所有人都非常危险。如果有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他摇摇头,露出阴沉的表情,“死去的你会比活着的你更有价值。”
  惠美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剧痛。先是那个华人,然后是安德森先生。也许不用杀掉那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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