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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女孩

_19 保罗·巴奇加卢皮(美)
  “五年前的普拉查和素拉旺首相,五年前的12月12日集会。”斋迪看着那些传单,“但这一次是阿卡拉特想对付我们。所以不能说完全一样。”
  办公室的窗外,一头巨象发出低沉的吼叫。斋迪笑道:“你听到了吗?我们正在准备攻击。这两头老公牛之间必有一战,你没有办法阻止。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这么做。这些年来普拉查和阿卡拉特一直对彼此不满,相互试探。现在正是我们看一场好戏的机会。”
  “这不是泰拳比赛,斋迪。”
  “对,这一点你说得没错。”那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变成了哀伤。
  坎雅死死地盯着那些传单,还有她收集的有关那个发条人的进口记录。那个发条人现在已经失踪了。尽管如此,她仍旧是个来自日本的生物。坎雅研究着这些笔记:她是搭乘飞艇从日本飞来的,身份是商务助手……
  “同时也是杀手。”斋迪插了进来。
  “闭嘴。我在思考呢。”
  一个日本造的发条人,一件被那个岛国丢弃的垃圾。坎雅突然站起身来,抓起自己的弹簧手枪塞进枪套,同时开始收拾文件。
  “你要去哪儿?”斋迪问。
  她朝他微微一笑,“如果我告诉你,那就不好玩了。”
  斋迪的鬼魂咧嘴笑起来,“我喜欢你这种劲头。”
36
  身边的人群越聚越多,从四周推挤着她,让她无法逃跑。她滞留在大庭广众之下,等待被发现的那一刻。
  惠美子的第一个想法是杀出一条路,为了生存而战,哪怕毫无在过热之前逃离人群的希望。我决不会像一只动物那样死去。我会和他们战斗。他们会流血。
  她压下逐渐增长的恐慌,努力思考。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人人都在拼命接近那张贴在路灯柱上的传单。她被困在他们中间了,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到她。只要她不做出任何动作……
  拥挤的人群造成的压力几乎成了她的优势。人群挤成这样,就算她再恐慌,也无法做出那种会让她彻底暴露的一动一停的动作。
  缓慢,谨慎。
  惠美子将身体靠在其他人身上,慢慢推开他们,同时低下头,装成一个正在抽泣的妇女,好像这次针对王室的打击让她莫名悲伤一样,浑身颤抖着向外挤去。她紧盯着自己的双脚,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寻找出路,慢慢从人缝里挤出来,最后来到人群外围。街上的人们聚成或大或小的团体,大多数都在流泪,有些人坐在地上,呆呆地瞪着街道,不知所措。惠美子对此感同身受。她还记得自己看着岩户先生登上飞艇时的感受,尽管他宣称自己对她无比仁慈,他却把她丢弃在天使之城的街道上。
  集中精神,她恼火地告诫自己。她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她需要潜伏到没有人留意她的小巷中。她需要黑暗的掩护。
  到处都贴着你的照片:路灯柱上、街道上,到处都有。每一张传单都被人群簇拥着。你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她压下这个念头。小巷对她已经足够了。先钻进小巷,再想一个新计划。她始终低着头,眼睛注视地面,极力控制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不时发出抽泣的声音,缓缓地向旁边的小巷一步一步挪过去。慢一点。再慢一点。
  “你!过来!”
  惠美子的身体一下子麻木了,她强迫自己慢慢抬起头来。一个男人正对她打着手势,他看起来很生气。她正要开口说话表示抗议,就在这时,一个在她后面的人说话了。
  “怎么,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混球?”
  一个年轻男人推开她,从她身边走过去。他系着一根黄色头带,手里还攥着一把传单。
  “你手里的那些是什么东西,浑蛋?”
  其他人向四周散开,远远地围观这场争斗。两个男人朝对方大吼大叫,摆出威胁的姿势。其他人也开始分成不同的阵营,大喊着为支持的一方加油鼓劲。在支持者的叫好声中,年长的那个打了年轻的那个一巴掌,还想扯掉他的黄色头带。“你不是女王陛下的忠实臣民。你是个叛徒!”他从年轻人手中夺过传单,丢在地上践踏着,“赶快滚开!把那个狗娘养的普拉查的这些谎言也都带走!”一阵风把几张传单吹到了人群中,惠美子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上面有一张阿卡拉特的脸,是以漫画的夸张笔法画出来的。画上的他正张开大口,准备吞掉整个王宫。
  年轻人手忙脚乱,试图捡起传单,“这不是谎言!阿卡拉特正准备逼迫女王退位,这是明显的事实!”
  人群中有些人对他发出嘘声,另外一些则叫喊着表示支持。年轻人转过身来,面对人群,“阿卡拉特热衷于权力。他总是……”
  年长者从背后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年轻人差点摔倒在地,这下子把他惹恼了,他发动了攻击。惠美子吃惊地吸了一口气。这小伙子是一个出色的战士,肯定是泰拳职业选手。他一个肘击打在对方的脑袋上,年长者倒了下来。年轻人踩在他身上,高声叫喊着什么,但他的话语被人群的呼喊声淹没了。一些人冲上前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的惨叫声响彻整条街道。
  惠美子转过身,从规模逐渐扩大的混战中钻了出去。不需要再掩饰自己的动作了。人群互相推挤,或是帮助同一阵营的其他人,或是设法保护自身,而她则尽可能迅速地从中挤出一条路。在这个时候,这些人完全不可能注意到她。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暴乱的人群,一头扎进阴暗的小巷。
  打斗沿着街道扩散。惠美子寻找着可藏身的地方。在她身后,她能听到玻璃破碎和人群尖叫的声音。她躲在一只破碎的防风雨木箱旁边,用旁边的各种垃圾遮住自己:榴莲皮、破碎的菜篮、掉下来的香蕉树叶子,任何可以起到隐蔽作用的东西。暴乱分子在小巷里互相追逐,大声叫骂,而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藏在原处。不管朝哪个方向看,入目只有被愤怒扭曲的一张张面孔。
37
  三下机械有限公司的总部位于水域另一边的吞武里。小艇开进一条支渠,坎雅小心翼翼地扶着舵柄。这里已经不属于曼谷,但那些指责普拉查将军和发条人杀手的传单同样开始出现。
  “你觉得独自一人去那个地方合适吗?”斋迪问。
  “不是还有你吗,对于任何人来说,这种陪伴都应该足够了。”
  “以我现在这种状态,恐怕发挥不出什么高超的泰拳技术。”
  “真遗憾。”
  那家公司的大门和周围的堤坝慢慢地在远方水面上浮现出来。炽热的阳光斜照在建筑上面。一个卖水的商人划着桨靠过来,尽管坎雅又饥又渴,她却不敢浪费一点点时间。太阳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落到地平线下。她驾船停在公司大院门口的码头前面,将缆索系在码头的柱子上。
  “我不认为他们会让你进去。”斋迪说。坎雅根本没费力气回答。驾船走了这么远,他却一直跟着她。这事情有点古怪。他的鬼魂一向只会短时间地对她产生兴趣,只要碰到其他的人或者物,他马上就会消散,也许去看他的孩子们,也许去看望查雅的母亲。但这一次,他始终跟着她。
  斋迪说:“他们不会尊重你这身白色制服。他们在贸易部和警察那边很有影响力。”
  坎雅没有回答,但她看到了在门口巡逻的警员,身上别着吞武里地方警局的徽章。在这个院子周围,海水和运河河水泛着浪花。日本人很有先见之明,将整个院子置于水上。这些建筑下面是高达五十英尺的竹笼,昭披耶河的洪水以及潮汐对这个大院基本上全无影响。
  “我要和吉本先生谈谈。”
  “他没空。”
  “有关他在那次起降场不幸事件中遭到损毁的财物,有些赔偿金的文件需要他签名。”
  卫兵没把握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院子。
  斋迪在一旁窃笑着,“真聪明。”
  坎雅朝他做了个鬼脸,“至少你还是有点用处的。”
  “尽管我已经死了。”
  没过多久,一人一鬼就在三下公司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进大院。高耸的墙壁挡住了院内的所有活动,在外面一点都看不见。巨象工会声称没有一个好的动力源就不可能完成任何工作,事实也的确如此。但这些日本人既没有将他们的发条人运进来,也没有雇用巨象工会。不用想就知道,这里面肯定运用了非法的科技。尽管如此,日本人也为王国提供了大量科技方面的协助。作为对泰国方面提供种子库的回报,日本人拿出了他们最高端的航海科技成果。没有人愿意冒着打破这种互利交易的风险,提出太多质疑,比如这个地方如何建造的、工厂内部的生产过程是否完全合法,等等。
  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漂亮女孩微笑着向她鞠了一躬,让坎雅差一点拔出腰间的手枪:面前的这个生物是一个发条人。不过,这女孩似乎没有注意到坎雅的不安,只是以她那种发条人的方式示意她可以进入。这个房间装饰精美,地上铺着榻榻米,墙上挂着日本传统的水墨画。一个男人——坎雅认为他就是吉本先生——跪在地上,挥毫作画。发条人引导着坎雅坐到一张椅子上。
  斋迪欣赏着墙上的画作,“知道吗,这些都是他自己画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来过这里,想看看他们的工厂里是不是真的有长着十只胳膊的发条人。”
  “真的有那种东西?”
  斋迪耸耸肩,“你自己去看好了。”
  吉本先生用毛笔蘸了蘸墨,以流畅优雅的动作完成了他的作品。他站起身来,朝坎雅鞠了一躬。他说的是日语,一秒钟后,发条女孩的声音响起,将日语翻译成泰语。
  “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他停了下来,发条女孩也同样如此。她很漂亮,给人一种十分精致的感觉,就像一件瓷器。她穿着一件领口很低的短款上衣,下身是一件白色短裙,臀部周围有着诱人的皱褶。如果不违反自然规则的话,她可真算个美人。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对吗?”
  他很快地点了点头。“我们听说了一起非常不幸的偶然事件,也看到了你们的报纸和传单上对于我国的讨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许多声音反对我们,其中大多数既不公平也不准确。”
  坎雅点点头,“我们有些问题……”
  “我乐意向你保证,我们是泰国的朋友。从那场大战到今日,我们两国一直紧密合作。我们一直都是泰国的朋友。”
  “我想知道……”
  吉本先生再次打断了她:“要喝茶吗?”他提议道。
  坎雅强迫自己保持礼貌,“谢谢。”
  吉本朝发条女孩打了个手势,她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坎雅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那个生物……令人感到不安。尽管如此,没有发条女孩充当翻译,她和吉本无法交谈,只能保持沉默。坎雅能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间,时间,时间正在流逝,带来风暴的云层正在蓄积,而她却坐在这里,等着喝茶。
  发条女孩回来了,跪在他们之间的那张矮桌旁边。坎雅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不要说话,不要打断这个女孩一丝不苟的搅动、浸渍的动作。发条女孩为他们两人斟上茶。坎雅注视着这个发条生物的古怪动作,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这些日本人想从他们设计的仆人身上得到些什么了。这个女孩不仅外形完美,动作如钟表般精确,而且明显精于茶道,一举一动都有仪式般的优雅……
  发条人却没有像坎雅审视她那样观察坎雅,也没有一句话说到她是个白衬衫,更没有提及换个场合、坎雅会愉快地把她活埋的事实。坎雅身上的环境部制服被彻底忽视了。
  吉本喝了一口茶,把茶杯优雅地放在桌面上。“我们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他说,“自从我们天皇将罗非鱼作为礼物送给贵国伟大的科学家国王普密蓬陛下以来,一直如此。我们的友谊从未动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希望我们可以帮助你调查这一事件,但首先我想强调,我们是贵国的朋友。”
  “告诉我发条人的事。”坎雅说。
  吉本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他微笑着,朝跪在他们身边的女孩打了个手势,“这一个就是,你可以自己看。”
  坎雅脸上的表情保持不变,做到这一点很难。她身边的这个生物十分美丽,皮肤光滑而有光泽,动作更是无比优雅。可与此同时,她让坎雅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制造它们。”
  吉本耸耸肩,“我们的国家老龄化很严重,年轻人很少。像弘子这样的姑娘刚好填补了这个空隙。我们和泰国的情况不一样。我们的卡路里很多,但缺乏必不可少的劳动力。我们需要私人秘书,还有工人。”
  坎雅谨慎地藏起心中的厌恶,“是的,你们日本人和我们根不一样。除了你们国家,我们没有允许其他任何国家得到这种生态……”
  “犯罪权。”斋迪提示。
  “免责权。”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法,“其他国家的人绝对无法获准带着这种生物入境。”她勉强地朝他们的翻译点了点头,试图掩饰声音中流露的厌恶,“也不允许其他国家的工厂使用它们。”
  “我们注意到了这种特权。”
  “但你们滥用了这种权利,让一个军用型的发条人……”
  弘子打断了她,尽管坎雅还试图继续说下去。弘子完全传达出了她的主人的激烈反应。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和那种科技没有任何关系。没有!”
  吉本的脸涨得通红,坎雅却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难道她无意间侮辱了他们的文化?是什么样的侮辱?发条女孩继续翻译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尽管她在用她的声音说着她主人的话语:“我们与像弘子这样的新日本人一起工作。她忠诚、体贴、富有技能,是我们必不可少的工具。对于我们,她就像锄头之于农民、太刀之于武士一样重要。”
  “你竟然会提到太刀这种武器,这可真巧。”
  “弘子不是用于军事方面的发条生物。我们跟这类技术没有关系。”
  坎雅从衣袋里摸出那个发条杀手的照片,放在桌上,“就算是这样,但她仍然是你们的发条人,一个由你们国家的人带进我国的发条生物,还曾经在你们公司注册过。而现在,她杀害了颂德·昭披耶殿下和其他八个人,然后像鬼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却坐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说这里不可能有军用型的发条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在喊叫;发条女孩以同样的强度转达了她的意思。
  吉本的表情僵住了。他拿过照片,仔细察看,“我们得查询一下记录。”
  他朝弘子点了点头。发条女孩拿起照片,消失在门外。坎雅注视着吉本的表情,寻找焦虑、紧张的迹象,但她一无所获。她看得出他有些烦恼,但没有惧怕。让她十分遗憾的是,她无法直接与这个人交谈。或许,在她的话语被翻译成日语的过程中,那个发条女孩做了些过滤,使得原本可以让吉本大吃一惊的话语失去了作用。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吉本打着手势,想为她再倒一杯茶。她拒绝了。他自己也没有再喝茶。房间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坎雅甚至觉得这个人会跳起身来,用挂在背后墙上当装饰品的武士刀把她砍倒。
  几分钟后,弘子回来了。她鞠了一躬,双手将照片奉还给坎雅,然后对吉本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表情。弘子再次在他们旁边跪下。吉本朝照片点了点头,“你确定是这个发条人干的?”
  坎雅点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这次暗杀解释了城市里逐渐燃起的怒火。这座工厂外面就有人群在聚集。警察把他们赶走,可他们又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他们带上了火把。”
  事态的发展让坎雅紧张起来,但她极力控制这种紧张感。可事态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一旦酿成暴乱,阿卡拉特和普拉查无法收手,一切全完了。“人们非常愤怒。”她说。
  “这种愤怒搞错了对象。她不是军用型的发条人。”坎雅正想反驳,但他用眼神制止了她,“三下机械公司对于军用型的发条人一无所知。这类发条生物的管控极其严格,只有我国的国防部才能使用。就是我本人也绝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个发条生物。”他的眼睛直视着她的,“绝不可能。”
  “可是……”
  “我知道你所描述的这个发条人。她已经完成了她的职责……”
  他继续说着,但发条女孩的声音却突然停下。她挺直身体,朝吉本瞥了一眼。见她没有保持端庄得体的形象,他皱起眉头,对那个发条人说了句什么。她低下头,“哈依。”
  又是一阵停顿。
  吉本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她冷静下来,完成了翻译:“根据要求,她没有被遣送回国,而是就地销毁。”发条人漆黑的双眼与坎雅对视,眼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甚至没有眨眼,完全看不出之前那种惊讶。
  坎雅看着这个女孩和这个年老的男人。两个她完全不能理解的人。“但她显然还活着。”过了好久,她才说出这句话。
  “当时这里的经理不是我,”吉本说,“我只能根据我们的记录向你交代情况。”
  “这一次,记录显然靠不住。”
  “你说得很对,这一点我们没有借口可找。我对于其他人所做的事感到羞耻,但我对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了解。”
  坎雅倾身向前,“如果你不能告诉我她是如何活下来的,那么,请至少告诉我,这个能够在十几秒的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的女孩是怎么进入我们国家的。恕我直言,你说她不是军用型的,这一点我很难相信。这是对贵我两国之间协议的粗暴侵犯。”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的眼睛眯缝起来。他在微笑。吉本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眼中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失,直到他将杯里的茶喝完,“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吉本突然将手里的茶杯掷向弘子的脸。坎雅差一点尖叫起来。发条女孩的手动了,移动速度飞快,在空中留下一团残影。茶杯落入她的手掌。女孩瞠目结舌地看着手中的茶杯,似乎与坎雅同样吃惊。
  吉本慢条斯理地抚平和服上的皱褶,“所有新日本人都拥有极快的速度。你提的问题从根子上就错了。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接受的训练要求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发挥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而不是他们的身体具备怎样的能力。比如弘子,打一出生开始就一直接受训练,让她能够控制动作的速度。”
  他朝她的皮肤点点头。“她的设计让她拥有像瓷器一样光滑的皮肤,毛孔极为细小。但这就意味着她经常会出现过热。一个军用型发条人却永远不会过热,它的设计目的就是迅速释放可观的能量,而不会造成自身的任何损伤。如果弘子像军用型发条人那样消耗能量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死。但话又说回来,所有发条人都有迅速做出动作的潜力,那是深藏在他们的基因之中的。”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发条人彻底摆脱了她所受的训练。这不是个好消息。新人类应当服侍我们。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也就是说,你的这位弘子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杀死八个人?还都是带着武器的?”
  弘子颤抖了一下,转过头去望着吉本,漆黑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他点了点头,说了些什么。他的语气十分柔和。
  “哈依。”她似乎忘了翻译,但很快又恢复了状态,“是的,有这种可能。当然,可能性不大,但仍旧有这种可能。”她继续说,“做到这一点,需要长期、大量的反复刺激。新人类对于纪律、命令和服从看得非常之重。在日本我们有句俗语,‘新人类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
  吉本将一只手放到弘子的肩膀上。“如果弘子变成一个杀手,那一定是因为环境对她造成了极其巨大的影响。”他露出自信的微笑,“你们正在寻找的那个发条人落入的环境离她本来该在的地方实在太遥远了。你们应当在她造成更大的损害之前毁灭她,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协助。”他停顿了一下,“弘子可以帮助你们。”
  坎雅努力让自己不要畏缩,但她脸上的表情让她完全暴露了。
  “坎雅上尉,我相信你在微笑。”
  斋迪的鬼魂仍旧和她在一起。他坐在小艇的船首,和她.起穿过昭披耶河的宽阔河口。水面上刮起一阵微风,浪花毫无阻碍地从他的身体穿过。每一次浪花扑来,坎雅都期望他被淋个精湿。她朝他露出微笑,容许自己的好情绪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今天我做了些好事。”
  斋迪咧嘴笑着,“两边的谈话我都听了。阿卡拉特和那隆对你的评价非常之高。”
  坎雅顿了一下,“你也和他们在一起吗?”
  他耸耸肩,“看来我似乎可以随时去任何地方。”
  “只是不能轮回。”
  他再次耸耸肩,笑道:“我在这里还有工作。”
  “你是说骚扰我吗?”但她的话里没有怨恨。西沉的太阳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他们驾驶着小艇穿过广阔的水面,城市在前面展开,浪花拍打着小艇外壳。和日本人的交涉进行得非常顺利,坎雅为此庆幸不已。把交涉过程报告那隆以后,他们马上发出命令,让他们的人撤回来,电台里反复播放的阿卡拉特的声明也停止了。他们会与12月12日政变中的勤王派会见,这代表着停战的开始。要不是这些日本人乐于承担没有看管好他们的发条人的责任,事情肯定会大不一样。现在,日本人提出了赔偿方案,出具了相应的文件,从而免除了普拉查的责任。整个事态于是朝好的方向扭转了。
  坎雅不由自主地感到某种程度的自豪。是的,她身上套着两副挽具,但这种辛苦终于得到了补偿。她想,或许正是她的因缘让她成了一道桥梁,架设在普拉查将军和阿卡拉特部长之间的鸿沟上面。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使之城的福祉。这两个人以及各自的阵营都要捍卫自己的脸面和骄傲,为此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堡垒。毫无疑问,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穿透这种堡垒。
  斋迪仍旧朝她咧嘴笑着,“想想吧,如果我们不再互相争斗,我们的国家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一阵突如其来的乐观情绪让坎雅不由自主地说:“也许一切都有可能。”
  斋迪大笑起来,“你还得抓住那个发条人呢。”
  坎雅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到她身边的发条女孩身上。弘子端庄地跪坐在船舱里,向外望着迅速接近的城市。她好奇地望着她们穿行其中的各种船只:快速帆船、小型帆船和由扭结弹簧驱动的巡逻船。坎雅的眼睛转了过来,两人互相对视。坎雅拒绝转开目光。
  “你为什么憎恨新人类?”这个发条人问。
  斋迪大笑着,“打算给她上一堂有关生态和自然的课程吗?”
  坎雅转开目光,瞥了一眼在她身后逐渐远去的漂浮在水上的工厂以及沉没在水下的吞武里。黎明寺的宝塔依旧矗立着,血红色的天空将它的剪影映衬得格外鲜明。
  发条人再次发问:“你为什么憎恨我的同类?”
  坎雅看着这个女人,“等你的主人吉本先生返回日本的时候,你会被活埋吗?”
  弘子低下了头。坎雅心里稍觉尴尬,因为她似乎伤害了这个发条人的感情。但她马上摆脱了这种感觉。它是个发条人,它会模仿人类的情绪反应,但它不过是一种危险的实验品,人们容许它走得太远。一动一停的动作说明它是一头经过基因改造的野兽。它很聪明,而且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如果受到刺激,它还可能变得非常危险。坎雅驾驶着小艇,双眼注视着水面,但与此同时,她也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发条人,因为她知道,这个发条人拥有同样疯狂的速度。所有这些发条人都潜藏着致人死命的能力。
  弘子又说话了:“我们并不都和你正在追捕的那个一样。”
  坎雅转过头,注视着这个发条人。“你们都是非自然的,都是在实验室的试管里培育出来的。你们全都违背了生态的规则,全都没有灵魂,没有因果。而现在,你们之中的一员……”那个发条人犯下的弥天大罪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几乎没办法再说下去,“杀害了我们的摄政王殿下。对我来说,你们没有区别。”
  弘子的眼神变得刚硬了,“那么,把我送回公司去吧。”
  坎雅摇摇头,“不,你有你的用处。你至少是个很好的证据,能够证明所有的发条人都极端危险。还有,你能证明我们追捕的那一个并不是军用型的。在这一点上,你还是有用处的。”
  “我们并不是全都那么危险。”她坚持道。
  坎雅耸耸肩,“吉本先生说过,你可以帮助我们寻找那个杀手。如果这是真的,那你可以派上用场。如果不是,我准备尽快把你丢到有机废料堆里去。你的主人坚持说你有用,不过我本人想不出来你会有什么用处。”
  弘子转开目光,望着宽阔的水面远方。那里是她的工厂。
  “我想你伤害到她的感情了。”斋迪喃喃道。
  “它们的感情会比它们的灵魂更真实吗?”坎雅转动舵盘,让小艇驶向码头。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突然间,弘子说道:“她会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坎雅有些吃惊地转过身,“你是什么意思?”
  “她失去了她的日本主人,现在又失去了那个经营她所在酒吧的男人。”
  “她杀了他。”
  弘子耸耸肩,“都一样。她失去了她的主人。她必须找到一个新主人。”
  “你怎么知道?”
  弘子冷冷地看着她,“这是镌刻在我们基因中的规则。我们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让其他人来指导我们。对我们来说,这是必不可少的,就像鱼不能没有水一样。吉本先生说得一点没错,我们比真正的日本人更像日本人。我们必须在一个等级制度中提供服务。她必须找到一个主人。”
  “那如果这个发条人与众不同呢?如果她根本不需要这些呢?”
  “她会需要的,她没有选择。”
  “就像你一样。”
  弘子漆黑的双眼再度转回来,与她对视,“没错。”
  她是否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绝望与愤怒的闪光?或许那是坎雅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许那双眼睛深处潜藏着什么东西,和人类十分接近,却并非人类,永远不会成为人类?真是个谜啊。坎雅将注意力重新转回水面,码头马上就要到了,她需要在这么多其他船只中间挤出一个空隙才能停泊。她皱起眉头,“这些驳船是哪里来的?从来没有见过。”
  弘子抬头望过去,“你很熟悉船只跟河上的事吗?”
  坎雅摇摇头。“我刚就职的时候在码头工作,检查仓库和进口的货品。收益不错。”她注视着那些驳船,“这些船一看就知道是用来运送非常沉重的货物的。不是运大米的,我从没见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望着这些机器笨拙地向前行进,巨大的机器,黑色的机器,像一群不可抵挡的巨兽。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什么?”弘子问。
  “它们不是由弹簧驱动的。”
  “那又怎样?”
  坎雅迅速拉起风帆,让河流入海口的和风吹动小艇,为向这个方向驶来的巨舰让开道路。
  “这是军用船只。全都是军用的。”
38
  头套让安德森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漆黑,呼出的气体加上强压下来的恐惧,让他燥热不已。没人向他解释他为什么会被戴上头套,在押解之下离开这幢公寓。卡莱尔刚才醒了,试图抱怨自己受到的待遇,一名黑豹部队的士兵用来复枪的枪托打在他的耳朵上,他的耳朵流血不止。从那时起他们一直保持沉默,连被戴上头套时也没有丝毫反抗。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在士兵的踢打和喝骂中站起来,被押着上了某种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散发出难闻尾气的运输工具。安德森猜测这是军队的卡车。
  他的双手绑在身后,那根折断的手指毫无生气地悬垂着。只要手略有一点动作,就痛得钻心。他极力在头罩下面维持平稳的呼吸,控制住心中的恐惧,不再胡思乱想。头套上有很多灰尘,让他咳嗽不止,肋骨一阵阵剧痛,仿佛直刺心脏。
  他们会不会把他处死,以儆效尤?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阿卡拉特的声音。他很想悄声和卡莱尔说句话,想看看他们是不是被关押在同一个地方,但如果这儿有卫兵的话,他准会被痛打一顿。他终于没敢这么做。
  过了不知多久,他们从车上被拽下来,拖进一座建筑。他甚至无法确定卡莱尔是不是还在他旁边。接下来他和押送他的人进了一架电梯。他觉得他们是在往下走,大概进了某种地堡似的建筑。他们把他踢出电梯时,他倒在地上,发现这里极其炎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头套的布料刺得他一阵阵发痒。他盼着能挠挠正在出汗的鼻子——那里的汗水浸湿了头套,痒得厉害,可他的手完全动不了。他试着活动脸上的肌肉,试着至少弄开蒙住鼻子和嘴的那部分头套。只要能吸到一口干净的空气……
  一扇门发出咔嗒声,然后是脚步声。安德森一动也不敢动了。他的上方有人在说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突然间,几只手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拽了起来。他们推撞着他的肋部,痛得他大口喘息。这些人拽着他向前走,一路上有好几次拐弯、停顿。一阵清风吹过他的手臂,空气渐渐变得凉爽清新,说明这里有空气调节设施。他嗅到了微弱的大海气息。很多说泰语的人在他身边窃窃私语。然后是上台阶。人们在四周走动。他觉得自己被带进了一条走廊。说泰语的人接近、又远离。每当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时,押解他的人就会把他的身体扳直,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们停下来了。这里的空气比之前清新得多。他感觉到了循环换气系统吹出的风,还听到了踏板的吱呀声和飞轮的鸣响声,一定是某种数据处理中心。押解他的人推着他的身子,好让他站直一点。他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这里处决他,他会不会就这样在黑暗中死去。
  那个发条女孩,那个该受诅咒的发条女孩。他记得她是怎样从阳台上跳下,消失在黑暗之中。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要自杀。他越是思考,越觉得她脸上那种表情显露出超然的自信心。她是不是真的杀死了摄政王殿下?可如果她真是个杀手,她怎么会显得那么害怕?这一切毫无逻辑可言。而现在,一切都被毁了。天啊,他的鼻子真痒。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吸进了头套里的灰尘,咳嗽起来。
  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肋骨疼得要命。
  有人摘掉了他的头罩。
  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安德森使劲眨巴着眼睛。他万分感激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慢慢直起身子。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很多穿军装的男人和女人,很多踏板计算机。房间里还有很多鼓状的扭结弹簧,甚至还有一面巨大的LED屏幕,显示着城市各处的景象,这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农基公司的某个数据处理中心。
  还有一片风景。他弄错了,他并没有下到地下。他到高处来了,某个远远高于整座城市的地方。他们是在一座大厦里,一座老旧的扩张时代大厦。透过敞开的窗子,他能看到整座城市。夕阳的余辉将天空和这座大厦映成暗红色。
  卡莱尔也在,看上去跟他一样头晕眼花。
  “老天,你们两个身上的气味太糟了。”
  是阿卡拉特,站在他们附近,脸上带着微笑。据说泰国人总共有十三种不同的微笑,安德森想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是哪一种。阿卡拉特说:“我们得给你们洗个澡才行。”
  安德森想说些什么,却再一次剧烈咳嗽起来。他用力吸气,想控制住肺脏,但没能成功。他浑身抽搐,绳索陷进手腕的肉里,肋骨剧痛不已。卡莱尔一言不发,他的前额血迹斑斑。安德森不知道他是和押解他的人打斗过还是受了刑。
  “给他倒杯水。”阿卡拉特说。
  看守他的人把他推到一堵墙边,再把他按到一张椅子上。这一次,安德森总算设法避免了碰到那根折断的手指。有人送来一杯水,一个卫兵将杯子端到安德森唇边,让他喝水。水很凉,安德森吞咽着,心里泛起荒谬的感激之情。他不再咳嗽了。他迫使自己抬起头来,看着阿卡拉特,“谢谢。”
  “嗯。好吧,看来我们有了一个问题。”阿卡拉特说,“你的说法得到了证实。我们已经确信,你的那个发条人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
  他在安德森旁边坐下。“我们都是厄运的受害者。军事上有句老话,‘真正开打以后,最好的作战计划顶多也只能维持五分钟。’在那以后,就要看指挥官是不是受命运和神灵的青睐了。这一次,我们遭到了厄运,我们大家都必须调整计划。”他朝卡莱尔点了点头,“不难理解,你们两位都对你们所受的对待感到愤怒。”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我可以向你们道歉,但你们大概还是不会原谅我。”
  安德森注视着阿卡拉特的眼睛,面无表情,“你伤害了我们,你会付出代价。”
  “农基公司会惩罚我们。”阿卡拉特点点头,“是的,这是一个问题。但话又说回来,农基公司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们。”
  “把我解开,我们会忘记这些不愉快。”
  “你是说让我信任你。恐怕这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革命本身就是一件粗野的事情,我不会抱有怨恨。”安德森咧嘴一笑,希望能说服对方,“再说我们也没受什么伤害。我们仍旧有共同的目标,没有解不开的误会。”
  阿卡拉特扬起头,似乎在思考。安德森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柄匕首插进他的肋骨缝里。
  突然,阿卡拉特露出了微笑,“你是一条硬汉。”
  安德森努力抑制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丝希望,“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们的利益紧密相连。如果我们死了,没有任何人会受益。到目前为止,这仍旧是一个可以轻易解开的误会。”
  阿卡拉特又想了想。然后他转向一个卫兵,拿过对方的匕首。匕首慢慢靠近安德森,后者屏住了呼吸,但很快匕首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绳索。血液在他的两只胳膊里欢快地流动起来,他慢慢活动了两下,两只手臂就像两块木头,但很快就疼得像针扎一般。“天啊。”
  “循环系统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功能。开心点吧,我们对你还算是客气的。”看着安德森护着那只受伤的手的模样,阿卡拉特的笑容中带着尴尬和歉意。他又叫来一个医生,处理卡莱尔头部的伤口。
  “这是什么地方?”安德森问。
  “一个紧急指挥中心。此前我们坚信白衬衫一定卷入了此事,因此我决定把我们的人转移到这里。主要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阿卡拉特朝那些扭结弹簧点了点头,“这里的地下室饲养着用于提供能量的巨象。而且,没有人知道我们占据了这座基地。”
  “连我都不知道你们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阿卡拉特笑道:“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情侣。我也不会随便跟什么人分享我的秘密。”
  “你们抓住那个发条人了吗?”
  “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把她的照片贴在城市各处,市民不会让她混在我们中间的。贿赂白衬衫是一回事,攻击王室成员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德森再一次想起了惠美子,想起了她害怕地蜷缩着的样子,“一个发条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阿卡拉特瞥了他一眼。“目击者证词和设计她的日本人都证实了这一点。那个发条人是个杀手。我们会抓住她,然后用老办法将她处死,这个事件就算彻底解决了。另一方面,为了弥补这一巨大的失误,日本人会向我们付出无法想象的巨额补偿金。”他突然笑了,“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白衬衫达成了一致。”
  卡莱尔的手也重新获得了自由。就在这时,一个军官将阿卡拉特请到一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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