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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女孩

_16 保罗·巴奇加卢皮(美)
  “你还没有跪下呢。你对你父亲不会也是这个态度吧?肯定恭敬得多。更别说对这座城市的敬意了。”
  “我父亲死了。”
  “而曼谷也一定会被淹没,这并不意味着你用不着对它显示出足够的敬意。”
  坎雅努力压下抽出警棍痛殴此人一顿的冲动。
  她的抗拒只是让吉布森微微一笑。“那么,咱们是不是可以先聊一会儿?”他问,“斋迪总是乐意和我聊聊的。不?从你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你对我感到厌恶。也许你认为我是个凶手?杀小孩的坏人?你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一同进餐?”
  “你就是个凶手。”
  “我是你们的凶手,我完全是你们的工具。而这又会将你们置于何处呢?”他笑眯眯地观察着她。坎雅觉得这个人正用眼睛把她细细剖开,将她的内脏一件件举起来仔细查验:肺脏、胃、肝、心脏……
  吉布森微微一笑,“你想让我死。”布满斑点的惨白色脸庞上,那两片厚嘴唇咧开了,双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兴奋的光芒,“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你应该拔出枪来给我一枪。”坎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厌恶地扬起手,在空中挥舞着。“妈的,你们都太害羞了!基普是你们之中唯一一个还有点价值的。”他的眼睛转向那个正在游泳的女孩,认真地盯着她,似乎入迷了,“来吧,杀了我。我愿意死。我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你们让我这样活着。”
  “不会太久的。”
  博士低头看看自己失去活动能力的双腿,大笑起来,“当然,不会太久。那么,如果在那之后农基公司和它的同类又发起攻击,你们会怎么做?如果孢子从缅甸那边飘过来,你们会怎么做?从印度岸边由海浪冲过来呢?你们会像印度人那样全部饿死吗?你们会像缅甸人那样任由身上的烂肉一块块掉下来吗?你们的国家之所以还能领先瘟疫一步,全是因为我,还有我正在烂掉的头脑。”他朝自己的腿挥了挥手,“你们愿意和我一起烂掉吗?”他拉开毯子,露出遍布双腿的疮痂,还有由于失血和炎症而变得像鱼肚般惨白的皮肤,“你们愿意这样死掉吗?”他脸上的笑容毫无欢乐之意。
  坎雅转开目光,“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的因缘。你的死亡将会充满痛苦。”
  “因缘?你在说因缘?”博士倾身靠过来,那双棕色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舌头在嘴里翻动着,“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因缘把你们整整一个国家与我、还有我这具溃烂的躯体联系在一起?你们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甚至顾不上拯救其他人,也一定要保证让我活下去?这又是怎样的因缘呢?”他咧嘴笑着,“你们常常说的这个因缘,我倒也反复想过。也许它是对你们那种千疮百孔的傲慢自大的报应,让你们不得不舔食从我的手指缝里漏出来的种子库的知识。或者,你们是我的工具,让我可以通过你们启发、拯救这个世界。谁知道呢?没准儿我会转生成为佛祖的右手,只因为我对你们是这么仁慈。”
  “因缘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博士耸耸肩,“我不在乎。再给我一个像基普这样的娘们儿干干。给我个贱货,给我个发条人。什么货色都行,我不在乎。不管你们给我什么,我都会一口吞掉,我只有一个条件:别打扰我。我绝对不会再为你们这个烂掉的国家浪费半点心思。”
  他把文件扔进游泳池,纸张散落在水面上。坎雅吓得倒吸一口气,差点跳进水中打捞它们,但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她不会容许自己被吉布森操纵。卡路里公司的人就是这样,喜欢玩弄对手,操纵对手。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逐渐浸湿的纸张转开,紧紧盯着他。
  吉布森微微一笑,“怎么?不打算把它们捞起来了?”他朝基普点点头,“我的小仙女会帮你的。要是你们两个小仙女一起在水中嬉戏,那可真是一景啊。”
  坎雅摇摇头,“你自己捞去吧。”
  “你知道吗,最让我开心的莫过于一个像你这么正直的人来到我面前,乞求我。一个拥有坚定信念的女人,”他倾身向前,眯缝着眼睛,“一个真正有资格评判我的工作成果的人。”
  “你是个凶手。”
  “我的研究超越了既有的领域。至于他们用我的研究成果做什么,不关我的事。你有一把弹簧手枪,如果你用它杀死了一个不该杀的人,难道可以说是手枪制造者的错吗?我创造了可以改变生命的工具,如果某些人利用这些工具做他们要做的事,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
  “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农基公司给你的钱够多吧。”
  “农基公司付给我大量金钱是因为我能让他们发财。我的思想属于我自己。”他仔细瞧着坎雅,“我想你一定良心清白,毕竟是环境部有名的正直官员之一嘛,像你的制服一样毫无污点。就像刚刚消过毒一样。”他倾身向前,“告诉我,你收贿赂吗?”
  坎雅张开嘴想反驳,但说不出话。她可以感觉到斋迪的灵魂在身后飘荡,等着听她会说什么。她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
  吉布森笑了,“是的,你当然会收。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头顶长疮,脚下流脓。”
  坎雅的手滑向体侧的手枪。看到她的动作,博士笑道:“怎么?想拿枪威胁我?想从我这儿收贿赂吗?你想让我亲自给你舔舔,还是让我的假姑娘来试试?”他的双眼冷冷地盯着坎雅,“我的钱你们已经拿走了。我这条命也差不多了,而且充满痛苦。你还想要什么?干吗不把我的姑娘也带走呢?”
  基普在池子里踩着水,充满期待地朝这边望过来,水波冲刷着她的身体。坎雅转开了视线。博士大笑道:“抱歉,基普。我们拿不出这个人喜欢的贿赂。”他的手指在椅子上敲着鼓点,“那么,小男孩怎么样?我厨房里有个十二岁的男孩,他一定很乐意献身。让白衬衫开心永远是最重要的。”
  坎雅怒视着他,“我想打断你的骨头。”
  “想就来吧,不过得快点。我正愁找不到理由拒绝你呢。”
  “为什么你一直为农基公司干活儿?”
  博士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像条狗一样为你的主子效劳?同样的原因,他们给了我我最需要的东西:钱。”
  耳光的声音像铃声一样传到水池的另一侧。卫兵朝这边跑来,但坎雅已经收回手,挥手赶开卫兵,“我们很好,没什么问题。”
  卫兵们停了下来,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博士摸了摸被打破的嘴唇,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手上的血,抬起头来。“看样子触到伤口了……你这个人,哪些部分已经卖掉了?占多大比例?”他咧嘴笑着,露出被坎雅打得沾上了血的牙齿,“这么说,你是农基公司的人?或者是他们的同伙?”他看着坎雅的眼睛,“你是来这里杀我的吗?结束我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他注视着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们一定知道我在这里,知道我在为你们效力。没有我的帮助,泰国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发展,不可能开发出茄科植物和ngaw。我们都知道他们在追杀我。那么,你是不是那个追杀我的猎人?我的生命会不会终结在你手中?”
  坎雅皱起眉头,“不,你还有利用价值。”
  吉布森重重地靠回椅背,“啊,当然。但我永远都会有利用价值。我们设计的野兽与瘟疫有一种天性,叫做进化。它们不是只靠外力驱动的呆板机器,它们有自身的饥渴,有进化的自然需求。它们必须不断突变,不断适应环境,所以你们必须一直留着我。我死了以后,你们怎么办?我们将魔鬼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自然已经变成了某种我们不认识的东西。它已经真正成为受我们塑造的自然。而如果我们被自己的造物所吞噬,那将多么富于诗情画意啊!”
  “因缘。”她喃喃道。
  “说得没错!”吉布森靠在椅背上,露出微笑,“基普,把那些纸捞起来。让咱们看看能不能从里面琢磨出什么。”他的手指在残废的双腿上敲着鼓点,似乎在思索。然后,他朝坎雅露出狡诈的笑容,“咱们来瞧瞧你们这个宝贝王国离死亡还有多远吧。”
  基普在游泳池里缓缓地来回游动,将纸张收集起来,举出水面。纸上的水滴下来,在她身边绽出波纹。吉布森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你们很走运,我喜欢基普。要不是这样,我早就让你们全死光了。”
  他朝卫兵点点头,“上尉的自行车上一定带着样本。去拿过来。我们得到实验室里去分析一下。”
  基普终于从游泳池里钻了出来,将湿答答的一沓纸放在博士膝头。他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推着他走向别墅门口。博士挥手示意坎雅跟上。
  “来吧。不会太久的。”
  博士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一张玻片,“让我吃惊的是,你们竟然以为这是一个惰性变种。”
  “只有三个病例。”
  博士抬起头来,“只是现在的数据。”他微笑着,“生命有它自己的运算法则。二会变成四,会变成一万,会变成一场瘟疫。也许它已经把所有的人全都感染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罢了。也许这是一场会终结人类存在的瘟疫。毫无症状地终结,就像可怜的基普那样。”
  坎雅瞥了那个人妖一眼,基普优雅地报以微笑。她的皮肤没有任何变化,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她绝不会得了跟博士同样的病。可话又说回来……坎雅下意识地往旁边走了一步。
  博士笑了。“别害怕。你同样得了那种病。说到底,死亡是生命不可避免的病症。”他用显微镜观察着样本,“不是独立的基因破解。是别的东西。不是锈病。没有任何农基公司的记号,”他突然露出厌恶的表情,“毫无意思,只是某个蠢货犯下的一个愚蠢的错误。根本不值得付出我的智慧。”
  “这么说,情况还不错?”
  “偶然导致的瘟疫同样可以迅速致人死亡。”
  “有办法阻止它吗?”
  博士拿起一块面包,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霉菌。他看着这个东西。“世上有很多生物对我们有益,但也有很多足以致命。”他把这块面包递给坎雅,“尝尝。”
  坎雅向后退去。吉布森咧嘴一笑,自己咬了一口,再次递过来,“相信我。”
  坎雅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念出那段祈求帕·色武布赐予幸运和清洁的迷信祷辞。她摸着自己的护身符,想象那位圣者坐在莲花宝座上的样子,同时迫使自己不要对博士的挑衅做出任何反应。
  博士又吃了一口面包。他咧嘴笑着,面包屑从嘴边掉下来,“只要你敢吃一口,我就把答案告诉你。”
  “我不会吃你碰过的任何东西。”
  博士大笑道:“你做过的事情比那严重得多。你小时候接受过的每一次注射,每一次预防接种,每一次服用的药剂。”他将那片面包递过来,“这一次不过是更为直接罢了。你肯定不会失望的。”
  坎雅朝显微镜点点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你还需要做更多的测试吗?”
  吉布森摇摇头,“那个?什么都不是。一次愚蠢的突变,毫不出奇的结果。我们在实验室经常见到的东西,垃圾。”
  “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见过它?”
  吉布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因为你们不像我们那样培育死亡,你们从来不会对自然敲敲打打。”老人眼中短暂地闪现出兴趣与激情,对于恶作剧和掠夺的兴趣,“你们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实验室中达到了什么高度。这东西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还以为你带来的会是什么有点挑战性的东西,比如说从平博士和雷蒙德博士那里弄来的东西,或者穆罕默德·宋萨利亚。那些才是挑战。”这一刻,他仿佛入了迷,眼中的嘲弄不见了,“啊,那些才是值得我出手的对手。”
  我们的生命掌握在一个游戏玩家手里。
  在这一瞬间,坎雅完全理解了博士。他才智超群,达到了他所在领域的巅峰。他有强烈的妒忌心与好胜心。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对手,于是转换阵营,投到泰国这边,以寻找可能的刺激。对他来说,这一切只是智力练习。如果斋迪与一名他能轻易击倒的对手打一场泰拳比赛,他同样会自己设置障碍,把双手捆在背后,只凭两条腿和对手搏斗。
  我们被一个反复无常的神掌握着。他之所以站在我们这一边,只是为了好玩。如果我们不能为他带来智力上的挑战,他会闭上眼睛,倒头大睡,全不在意我们是死是活。
  这个念头令人惊骇。眼前这个人只为竞争活着,他就像在参与一场以整个地球为棋盘的进化比赛。他把自我想象成一个巨人,对抗其他数十名巨人,把他们从天空击落下来,然后放声大笑。但所有巨人都有陨落的一天,到那时候,泰国又能指望什么呢?想到这些,坎雅不由得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吉布森注视着她,“你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坎雅摇摇头,赶走心中的恐惧,“你确定吗?你已经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你只需要看看就知道?”
  博士耸耸肩,“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回去采用你们的标准方法吧。教科书只会把你们引向死亡。或者,也有一个简单的方案,把你们的工厂区烧成白地,可以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他咧嘴一笑,“对于你们白衬衫而言,这种办法既直接又有效,是环境部最钟爱的措施。”他挥了挥手,“就目前而言,这件垃圾的生存能力还不是很强。它在迅速突变,但它的结构让它很容易遭到毁灭,并且人类也不是它最理想的宿主。它需要被揉搓到黏膜组织上去才能存活,比如说鼻孔、眼睛、肛门,某个可以缩短它与血液和生命的距离的地方。某个它可以繁殖的地方。”
  “这么说我们是安全的。它并不比肝炎病毒或发绀病更危险。”
  “但它比这两种东西更容易出现变异,”他再度看向坎雅,“这一点你应当注意。你想找到的制造这种致病生物的人肯定有化学水浴设备,这样他们才能培植生物产品。一家属于高发公司的工厂,一间为农基公司服务的设施,一座发条生物的制造厂。诸如此类的所在。”
  坎雅瞥了一眼那些人为制造的大型犬类生物,“发条生物会携带这种病毒吗?”
  博士伸出手,拍拍一只警犬,逗弄着它,“只要是鸟类或哺乳类,都能携带。拥有水浴的设施肯定会是我首先要去找的地方。如果这里是日本,我的首选会是发条人的保育院,但任何一处生产生物产品的设施都有可能是病毒的最初源头。”
  “你指的是哪一类发条生物?”
  吉布森呼出一口气,似乎被激怒了,“不是种类的问题,而是在何种程度上暴露于病毒环境的问题。只要出自被污染的培养池,它们就有可能是携带者。如果你们任由这件垃圾自行变异,它很快就会开始在人类之间传播。那样的话,它的最初起源也就无关紧要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吉布森耸耸肩,“这不是铀的半衰期,也不是一艘快速帆船的载重量,没法精确计算。不断喂它,很快就会把它的胃口撑得更大。如果你在一个人口密集、气候潮湿的城市培养这一类病毒,它必定会存活下来。至于应不应该对这件事忧心忡忡,你们自己决定吧。”
  坎雅厌恶地转过身,向大门走去。
  吉布森在她身后喊道:“祝好运!我很想知道你们的诸多敌人中,哪一个会首先打倒你们。”
  坎雅无视他的挑衅,头也不回地冲到户外的清新空气中。
  基普走过来,用毛巾擦拭头发,“博士帮上忙了吗?”
  “他给了我足够的信息。”
  基普柔声笑了,“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但我现在知道了,他绝不会第一次就把所有的信息都说出来。他会留下一些不说,留下的都是最关键的。他喜欢有人陪他。”她的手指碰了碰坎雅的手臂,坎雅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畏缩。基普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只是优雅地笑了笑,“他喜欢你。他想让你再回来。”
  坎雅哆嗦了一下,“那么,他恐怕要失望了。”
  基普用大而湿润的眼睛盯着她,“我希望你不要太快死掉。我也喜欢你。”
  离开这个大院时,坎雅看到了斋迪。他站在海边,看着一波波的浪花。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然后闪烁着光芒消散在空中。又一个无处可去的灵魂,她想。也许斋迪并不想投胎转世,他只想这样一直缠着她。如果博士的说法是正确的,也许他会以某种不会惧怕任何瘟疫的生命形式回到这个世界上,某种尚未存在于人们思想之中的生物。也许斋迪能够转世的唯一希望就是投到某个发条生物的躯壳里。
  坎雅将这个念头砸得粉碎。这是个邪恶的想法。她希望斋迪投生到某个绝不存在任何发条生物或锈病的天堂。尽管他不曾达到涅槃的境界,不曾完成他僧侣的修行,甚至没有真正信仰过佛陀,但至少他不用愤怒地注视着这个他曾经如此尽职尽责地守护过的世界,看着它被无处不在的发条生物这种全新的怪胎撕得粉碎。
  斋迪死了。但也许这是任何人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也许,如果她将发条手枪的枪口塞进嘴里、扣动扳机,她会比现在更幸福。也许,如果她不是住着宽敞的大房子,没有背负着背叛的罪孽……
  坎雅用力摇了摇头。眼下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她的灵魂无疑将被再次送回这个世界,最好的情形是转生为人,最可怕的是转生为其他什么东西,狗或者蟑螂之类。毫无疑问,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这命运。她的背叛已经注定了这一切。但她必须参与这场战斗,直到清除自己的罪孽。如果以自杀的方式逃避战斗,她必定转生为某些更加丑陋的生命。像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脱。
29
  宵禁令和白衬衫似乎没对安德森先生有什么影响.他依然像过去那样行动轻率,无所畏惧。惠美子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计划。当惠美子再度提起她关于罗利的担忧时,安德森先生只是露出神秘的微笑,告诉她不必担心。一切都很顺利。“我的人就快来了,”他说,“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不会再有什么白衬衫。”
  “听起来很美好。”
  “会实现的,”他说,“我要离开几天,做些安排。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
  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他告诉她不要更改预定的活动,也不要对罗利透露什么。他还把公寓的备用钥匙交给她。
  于是,惠美子可以睡在凉爽的房间里,身下的床单很干净,头上的吊扇缓缓转着。她几乎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毫无痛苦和恐惧的睡眠是什么时候,这种感觉让她一阵眩晕。房间里很暗,仅有的光亮来自萤火虫一样微微闪烁的街灯。
  她饿了,饿得发慌。她走进安德森先生的厨房,在密封储藏箱里翻找零食、饼干、蛋糕什么的。安德森先生这里没有新鲜蔬菜,但他有大米、酱油和鱼酱。她在炉子上烧水,同时惊奇地发现他的甲烷罐居然没有锁上。过去她也曾把这事视为理所当然,现在不大容易回想起那种生活了。岩户先生的公寓比这里还要奢华一倍,位于京都一座公寓楼的顶层,可以俯瞰东寺,还有那些穿着黑袍、慢吞吞擦洗神龛的老人。
  遥远的过去就像一场梦。秋日的天空,清澈、无风、湛蓝。她记得自己开心地看着保育院,那里的年幼新人类全心全意地喂养鸭子、学习茶道,并不追求救赎。
  她回忆起自己所受的训练……
  她哆嗦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接受的训练是要让她完美地、永久地为一位主人服务,她记起了岩户先生如何带走她、如何喜爱她,最后又把她像果壳一样丢掉。这是她的宿命,始终如此,这不是偶然。
  她注视着平底锅,还有里面沸腾的水、米。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她可以不依靠任何工具,完美地量出恰到好处的米,同时精确地了解自己需要吃多少,然剧将米在锅里铺平,像在园子里翻土那样认真,仿佛她准备通过这些稻米参禅悟道,在这一小碗米饭中寻找她一生的意义。
  她猛地一掌击出。饭碗飞出,破碎,碎片向四面飞去。盛水的锅也飞了出去,灼热的水珠闪闪发亮。
  惠美子站在这道旋风之中,注视着四处飞舞的水滴、逐渐下落的米粒,所有这些东西的运动似乎都停止了,好像它们也是发条人,进入了那种一动一停的状态,和她自己一样,以发条人的姿势行动。在自然人的眼中,在那些她如此努力地想为之效劳的人眼中,她显得如此怪异、不自然。
  看看吧,效劳给你带来了什么。
  饭锅撞在墙上。一粒粒大米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水把所有的东西都浸透了。今天晚上她会得知那个新人类居住的村庄的具体位置,那里有她的同类、没有主人,只为他们自己服务。安德森先生说他的人就快来了,但归根结底,他终究是个自然人,而她永远都是新人类,永远要为他服务。
  本能催促她赶快将米粒打扫干净、把一切收拾整齐,等着安德森先生回来。但她压制了这个本能,冷冷地看着这一团混乱。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奴隶了。想让地板上没有散落的米粒,他得另外找人打扫。她再也不会做这种工作了。她与普通的人类不同,她是改造过的。如果说过去的她是一只脚上系着绳索的猎鹰,那么岩户先生至少还是做了一件让她感激不已的事:他把系在她脚上的绳索割断,让她可以自由飞翔。
  在黑暗中穿行简直太简单了。惠美子在人群中穿梭,涂着鲜艳的唇彩和黑色的眼影,戴着闪光的银色耳环。
  她是一个新人类,却能自如地在人群中穿行,他们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她嘲笑他们。嘲笑着,在他们之间穿梭。在她发条人的天性中有着某种自杀性的冲动,但她毫不慌张,命运之神正用双手保护着她。
  她在人群中穿梭。这个在人们身边的发条人,这个公然玷污人行道的人造物体——好像他们的土地比那个抛弃她的群岛神圣似的。她皱起了鼻子,即便是日本的污水池也比这个肮脏恶臭的地方好得多。这些人没法理解她的真正看法。想到这里,惠美子开始笑起来,周围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她。
  前面有白衬衫。他们的身影在巨象粗壮的腿与手推车之间的空隙中闪现着。惠美子在水渠的桥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下面的河水,静静地等待威胁过去。她看到了水面映出的自己的形象,带着那种街灯的绿色光泽。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成为一名水中人类,只要注视这个影子足够长的时间,还可成为一位水中淑女。她早已脱离了这个漂浮在水上的世界,渴望着跳入水中,沉没下去。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僵硬。这就是惠美子过去的想法,那个永远不会飞翔的惠美子。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靠在她旁边的桥栏上。她没有抬头,只是将目光投向水中的倒影。
  “孩子们在水渠比赛撑船时,我也喜欢这么看着。”他说。
  她轻轻点头,但没有开口回答。
  “你看了这么久,水里有什么东西吗?”
  她摇摇头。他的白色制服被映成了绿色。他离她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她。她想知道如果他的手碰到她灼热的皮肤,那双亲切的眼睛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不需要害怕我,”他说,“这只是一件制服,你又没做错事。”
  “不,”她低声说,“我不害怕。”
  “那很好。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儿不应该害怕。”他停顿了一下,“你的口音有些奇怪。刚看到你时,我以为你可能是潮州……”
  她轻轻地摇摇头,出现了轻微的痉挛,“很抱歉,我是日本人。”
  “在那些工厂工作吗?”
  她耸耸肩。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转过头——很慢很慢,没有一点点停顿或是痉挛——与他对视,以同样镇定的目光望着他。他比她想的要老一些,大概已到中年,也可能没到,也许只是因为这份工作的邪恶性质而衰老得更快吧。在她的基因中,蕴藏着一股想为他效劳、哪怕被肢解也无怨无悔的渴求。但她克制了这种欲求,慢慢地、慢慢地将头转了回去,盯着河水。
  “你叫什么名字?”
  她犹豫了一下,“惠美子。”
  “真是个好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她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
  “太谦虚了,你长得那么漂亮……”
  她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很丑……”她突然停下,与他的目光对视。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忘了掩饰,她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她朝后一跳躲开他,伪装成人类的想法已经被抛诸脑后了。
  他的眼睛变得冷酷了。“发条怪物。”他哑着嗓子说道。
  她微笑着,紧紧抿着嘴唇,“只是个误会。”
  “出示你的进口许可证。”
  她微笑着,“当然,就在这儿。”她朝后退了一步,动作一停一顿,发条人的姿态暴露无遗。他伸出手想抓住她,但她一把将他推开,迅速一扭,转身奔逃,淹没在人流与车流中,只听到那人在她身后高声呼喊:“拦住她!拦住她!拦住那个发条人!”
  她的基因似乎命令她放弃奔逃,服从那人的命令。可她努力克服着这一切,在她内心,似乎承受着三隅老师在她不遵守命令时劈头盖脸的那顿鞭子,还有当她拒绝他人要求时三隅老师的冷嘲热讽。
  白衬衫的命令回响在她身后。惠美子浑身滚烫,无比羞耻。但人群很快吞没了她,她四周都是巨象拉的大车。他的速度实在太慢,无法发现她躲藏在哪一条小巷中。
  躲开白衬衫花了她不少时间,但另一方面,这是一场游戏。惠美子现在可以玩这个游戏了。只要够迅捷、够谨慎,就可以很轻松地避开他们。身体的高速运动能力让她自己都意想不到,她终于开始明白自己是有天赋的,三隅老师的一再鞭笞不过是为了让她永远不会得知这些。
  终于,她到达奔集,爬上大楼。罗利正在酒吧等着,和平时一样,一脸不耐烦。他拾眼瞥着她,“你迟到了,我会扣你的工资。”
  惠美子强迫自己别产生负罪感,哪怕自己不停地道歉,“我很抱歉,罗利桑。”
  “赶快换衣服,今晚有非常重要的客人。是大人物,很快就会过来。”
  “我想问问那个村庄的事。”
  “什么村庄?”
  惠美子心里开始不安,难道他说了谎?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言?她说:“新人类居住的那个地方。”
  “你还在想那件事?”他摇摇头,“我已经说了,只要你挣到足够的钱,我保证你可以到那地方去。”他朝更衣室挥挥手,“快,去换衣服。”
  惠美子正想追问,又忍住了,点了点头。以后再说吧,等他喝醉时再问。等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她会想办法套出那些信息。
  更衣室里,坎妮卡已经换上演出服。她瞪了惠美子一眼,什么都没说。惠美子换好衣服,到外面拿了她今晚的第一杯冰水。她缓缓地喝着,体味着冰水的清凉,还有那种安详的感觉——即便是在这闷热的大楼之中。敞开的窗子外面是城市闪耀的灯光。从一定的高度望去,这座城市相当漂亮。她觉得如果这里没有天然人类,她很可能会喜欢这个地方。想到这里,她又喝了一口水。
  一阵夹杂着警告与惊叫的嘈杂声传来。女人双膝跪地开始磕头。惠美子也照样做了。那个男人又回来了,那个冷酷的男人,曾和安德森先生一起来过一次。她在人群中搜索安德森先生的身影,希望能见到他,但他没来。颂德·昭披耶和他的朋友们从门口走进来,他们似乎喝了不少,满脸通红。
  罗利急忙跑过去,将他们引向贵宾室。
  坎妮卡从她身后靠过来,“把你的水喝完,发条怪物,你有工作要做了。”
  惠美子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她想把这个女人狠揍一顿。但她明白,这是极不理智的。她看着坎妮卡,内心默默地祈祷:一旦得知那个村庄的确切位置,她希望有机会把这个女人给她的羞辱悉数返还。
  贵宾室里面挤满了人。房间有朝外敞开的窗子,但却关着,空气不怎么流通。这里的表演比舞台上更为不堪,坎妮卡会用各种花样来折磨她,领着她在房里绕圈,鼓励那些男人触摸她,感受她皮肤上的热度,同时还满嘴的淫词秽语,让那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保镖还有他的朋友们放声大笑。
  整整一夜,坎妮卡都在教授服从的美德,而惠美子乞求着遵循命令,从而制止那些痛苦与暴力。渐渐地,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身体里的那只猎鹰——如果真的有过的话——已经死去了。它无法飞翔,无法逃亡,除了屈服什么都不能做。惠美子再次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坎妮卡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惠美子靠在一堵墙边坐着,满身疲惫与伤痛。在她的内心,她已经死了。即便死了也比做一个发条人好,她想。她呆滞地看着一个用拖把擦地的人。在酒吧的另一边,罗利正喝着威±忌,放声笑着。
  拿着拖把的人向她走来。惠美子想知道他会不会用拖把擦拭她,就像擦掉其他脏东西那样。他会不会把她扔到某个垃圾堆里,等着粪肥巨头收集起来。她可以躺在那儿,等着被丢进沼气池……就像被岩户先生抛弃时那样。惠美子已经明白,她只是一件垃圾。那个人用布头拖把在她周围擦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把我扔出去?”她嘶声道。那个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手中的活计,继续擦着地面。“回答我!”她吼道,“你为什么不把我扔出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
  罗利抬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惠美子这才意识到她刚刚说的是日语。她用泰语重新说了一遍:“把我扔掉吧,为什么不呢?我也是垃圾。把我扔出去!”擦地的人哆嗦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不知所措地笑着。
  罗利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惠美子,起来。你把我的清洁工吓着了。”
  惠美子撇撇嘴,“我不在乎。”
  “你会在乎的。”他朝那扇门点了点头——门后的房间翼,那些男人还在逗留,喝着酒,谈论他们对她的侮辱。“我有奖金给你。那些人出手很大方。”
  惠美子抬头看着他,“他们也给了坎妮卡小费,对不对?”
  罗利打量着她,“不关你的事。”
  “他们给了她三倍的价格?给了我50铢?”
  他眯起眼睛,“别这样。”
  “要不然怎样?你会把我丢进沼气池吗,跟白衬衫一起?”
  “别逼我,把我惹火了对你没好处。”他站起来,“你要是抱怨完了,过来拿你的奖金。”
  罗利大步走向酒吧凳,给自己倒了杯酒,回头瞥了她一眼,对阿甸说了句什么,后者恭敬地微笑着,倒了杯冰水。罗利朝她挥了挥杯子,然后将杯子放在一捆紫色的泰铢钞票上。他又开始喝酒,完全无视她的目光。
  那些坏掉的发条女孩究竟怎样了?她从来不知道有哪个发条女孩死了。有些时候,年老的主人会死掉,但发条女孩还活着,她们能够维持更长的时间。这些事她从来没向三隅老师提起过。惠美子一瘸一拐地走向吧台,靠在吧台上,开始喝那杯冰水。罗利把那捆钞票推了过来。
  那杯冰水喝完了,冰块都被她吞了下去。她感受着冰冷在身体内部缓缓化开,“你问过了吗?”
  “问什么?”他在吧台上玩着单人纸牌游戏。
  “去北边的事。”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又发了一局牌。他停顿了大约一秒钟,“那种事很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准备妥当的。”
  “你问过了吗?”
  他又瞥了她一眼,“是的,我问过了。可现在,斋迪被杀引起了白衬衫的愤怒,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形势变化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我要去北边。”
  “你已经说过了。继续赚钱,你一定可以去的。”
  “我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我现在就要去。”
  罗利一巴掌打过来,但她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对他来说这一耳光已经很快了,可她觉得慢得要命。她看着他的手向她的脸逐渐接近,她的脸上仍旧恭恭敬敬,和过去岩户先生带她去高级餐厅时一样。脸上一阵刺痛,然后麻木。她抚摸着被打的地方,体会着那块伤处。
  罗利冷酷地看着她,“等到一切方便的时候,你才可以去。”
  惠美子微微低头,让这应得的教训缓缓沉入内心,“你没打算帮我,对不对?”
  罗利耸耸肩,继续玩纸牌。
  “那个村庄真的存在吗?”她问。
  罗利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当然。如果这事能让你开心的话,它确实在那儿。但如果你继续拿这事骚扰我,它就没了,请立即给我滚开!”
  她心中那只猎鹰已经死了。她应该在沼气池里腐化,为城市提供肉食,为沼气灯提供燃料。惠美子紧紧盯着罗利。那只猎鹰死了。
  她忽然想到,有些事情比死掉更可怕。那些事情绝对不能忍受。
  她的拳头速度很快。罗利桑的喉咙又是那么柔软。
  老家伙倒了下去,双手挥舞着,捂住喉咙,惊骇让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切都像慢动作:阿甸听到凳子倒地的声音,转过身来;罗利四肢伸开,张大嘴想吸入空气;那个清洁工手里的拖把掉了下来;坐在吧台另一端等着为客人引路的阿莲、阿星还有其他人转过身。他们每一个人的动作都那么迟缓。
  罗利倒在地上的同时,惠美子已经冲向贵宾室,冲向那个伤害她最深的男人。那个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起、大声谈笑,从没想到自己会给她造成如此痛苦的男人。
  她撞开房门。里面的人吃惊地抬起头,惊愕地张开了嘴,保镖伸手想掏出发条手枪;但所有人的动作都太慢、太慢了。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新人类。
30
  阿派爬到坎雅身边,望着下面那个影影绰绰的村庄,“就是它吗?”
  坎雅点点头,朝身后的其他部下瞥了一眼。这一队人已经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包围了村庄。在这里居住的人养殖咸水对虾,在天使之城的鱼市上出售。
  这里的房屋全都建在竹筏上面。现在竹筏还放置在地面,汛期来临的时候,洪水和淤泥会淹没他们的稻谷和鱼池,但这些竹筏和上面的房子会漂起来。多年以前,她自己在湄公河区的家也是类似的建筑方式,但普拉查将军毁掉了这一切。
  “头开得不错。”她喃喃自语。
  叻她娜欣喜若狂。一个联系,一条线索:在第三具尸体的脚趾缝里发现了鱼螨。
  鱼螨的线索指向对虾农庄。在那么多对虾农庄中,范围又可以缩小到有村民前往曼谷做工的那几个,再从中选出最近有村民相继死亡的村子。就这样,坎雅和她的所有部下来到了这个位于吞武里附近、半漂浮的定居点。他们潜伏在周围的堤坝上,准备趁着黑暗发起突袭。
  下面的村庄里,几支蜡烛在竹屋里发出微弱、不稳定的光芒。一只狗叫了几声。所有人都穿上了防疫服。叻她娜认为此种疾病在人群中传播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还是要小心提防。一只蚊子在坎雅的耳边嗡嗡叫着。她把它赶走,拉下防护服自带的兜帽。她已经汗流浃背。
  笑声从鱼塘对面传来。那是一个家庭,守着简陋、温暖的房屋。即使面对那么多困难,人们仍旧可以欢笑。但坎雅不是这样。她内心的某种东西似乎已经完全坏死。
  斋迪一直声称泰王国是个充满欢乐的国家,从前这片土地被称为微笑之国。但现在坎雅想象不出有谁可以像她在博物馆看到的照片上的人那样,无忧无虑,幸福美满。有些时候,她会以为照片里的那些人是在演戏,也许国家美术馆想用这个办法让她感到沮丧。但话又说回来,在那个时候,人们或许真的可以毫无顾忌地欢笑。
  坎雅戴好面具,“叫他们进去吧。”
  阿派朝队员们打了个手势,部下走向村庄,把它包围起来——这是白衬衫执行焚烧工作前的固定程序。
  当焚毁她自己的村庄时,白衬衫是突然从两间茅屋之间出现的,喷着火焰,火光四射,嘶嘶作响。但这一次不同。没有火焰喷筒,竹子和防风雨木材制成的房屋没有变成一片火海,警察也不用踏着深到脚踝的积水,将尖叫的村民从火海中拖曳出来。
  普拉查将军要求这次行动一定要安静。他在签发检疫命令时说:“如果是斋迪的话,他一定会要求全城进入紧急状态。但我们不可能一边这么做,一边与贸易部的毒蛇周旋。紧急状态会被他们利用,反而对我们不利。一定要尽可能安静地处理此事。”
  “当然。安静。”
  那只狗狂叫起来。随着白衬衫们的逼近,村里响起了人们的喊叫声。几个村民打着火把走出屋子,朝外面的黑暗窥视。他们看到在夜里十分显眼的白色制服,立即朝家人大喊示警;与此同时,坎雅的部下开始冲刺。
  斋迪跪在她身边看着这一幕。“普拉查把我说得好像一头在稻田里肆意践踏的巨象。”他说。
  坎雅没搭理这个幻影,但斋迪没有就此闭嘴。“你真该看看我们都是见习警官时他那副模样,”他说,“要是让他来干这个活儿,他会吓得尿裤子。”
  坎雅瞥了斋迪一眼,“别这样。就算你死了,也不意味着你可以这样不尊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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