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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女孩

_13 保罗·巴奇加卢皮(美)
  “你会找到他们吗?你会为他报仇吗?”
  她有些犹豫。尼沃和素拉特严肃地看着她。他们的儿童天性已经完全消失。他们一无所有。坎雅深深地低下头,行了合十礼,“我会找到他们。我发誓。即便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你非得拿走他的东西不可吗?”
  坎雅勉强笑了笑。“这是规定。我早先就该来了,可是……”她说不下去了,“我们本以为风头会转回来,那样他就可以重新回到他的岗位。如果这里面有私人财物或者纪念品,我会归还给你。但我得拿走他的装备。”
  “当然。那些东西很值钱。”。
  坎雅点点头。她在那个装着文件和装备的木箱子旁边跪下。里面的东西散乱地堆成一堆:文件、纸张、信封,还有环境部的标准配备。一个多出来的供弹簧手枪用的旋转刃。一支警棍。他的拉链腕带。文件。全部堆在一起。
  坎雅想象着斋迪往这个箱子里放东西时的情景。他已经失去了查雅,其余的一切很决也都将失去。他没有费心把这些东西全部放得规规矩矩。坎雅开始为这些杂物分类。她找到一张斋迪的照片,那是他担任见习警察期间与普拉查的合影,两人都显得年轻自信。她思索着,将它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她拾起头。老太太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但尼沃和素拉特还在这里,像两只乌鸦一样盯着她。她把这张照片递向他们。过了好一会儿,尼沃才伸出手来接过去,然后把它给哥哥看。
  坎雅很快把箱子里的其余物品检查了一遍。属于环境部的东西看样子都在这里。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她就不必再来一次了。一个很小的柚木盒子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将它打开。里面放着斋迪获得的泰拳冠军奖牌。坎雅把它们递给沉默的孩子们。他俩聚在一起,看着他们的父亲所获荣耀的证明。与此同时,坎雅大致把文件浏览了一遍。
  “这里面还有些东西。”尼沃说,他举起一个信封,“这也是给我们的吗?”
  “是和奖牌放在一起的?”坎雅耸耸肩,继续检查箱子里的东西,“里面是什么?”
  “照片。”
  坎雅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尼沃把那些照片交给她。坎雅迅速浏览着。这些似乎是斋迪对那些他认为可疑的人的某种记录,其中相当多的照片上都有阿卡拉特的身影。还有法朗,很多张照片拍的都是法朗。一群群男男女女,微笑着,像鬼魂一样萦绕在部长周围,准备吸他的血。阿卡拉特却毫无察觉地和他们站在一起,露出微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坎雅翻过更多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她不认识的人,不过可以猜得出他们都是法朗贸易商。这里有一个胖子,浑身都是外国的卡路里带来的脂肪,大概是纯卡公司或者农基公司的代理人正在安格里特岛上访问,试图趁着贸易部当权的时候取悦某些高官,从而在这个刚刚开放的王国捞到些好处。另一张照片上是那个叫卡莱尔的人,刚刚损失了一艘飞艇的那个。坎雅微微一笑,这家伙一定伤透了心。她翻过这张照片,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她震惊了。
  “那是什么?”尼沃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坎雅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没事。”
  这张照片拍的是她。她正在阿卡拉特平时寻欢作乐的那条游船上,和贸易部部长一起喝酒。长焦镜头,成像模糊,但毫无疑问就是她。
  斋迪已经知道了。
  坎雅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几乎无法呼吸。她盯着这张照片,思索着因缘与责任,而斋迪的两个儿子就在她旁边,严肃地看着她。斋迪生前从没提到过这张照片。而一个像斋迪那样高尚的人在得到这张照片之后会怎么想,他又为什么没有揭发她。她看着这张照片,心中激烈地斗争着。终于,她下定决心,把这张照片抽出来,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其他照片则全部放入原来的信封。
  “那是线索吗?”
  坎雅严肃地点点头。男孩们同样点头回应。他们没有多问。他们都是好孩子。
  她仔细地再次检查了这个房间,看看是否有被她遗漏的证据,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终于,她弯下腰去,抬起那个装着装备和文件的箱子。箱子很重,但比起像一条眼镜蛇一样盘踞在她胸前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来说,却又算不了什么。
  来到室外,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几次。她觉得鼻孔里全是耻辱的臭味。她无法回头看那两个在门口目送她的孩子,那两个将为他们父亲的坚定和勇敢付出代价的孤儿。他们在受苦,而那是因为他们的父亲选择了一个与他相称的对手。他拒绝去掀翻完全无法抵抗的小食车和夜市摊位,而选择了一个真正的敌人,一个既无法击败也不会手下留情的敌人。坎雅闭上了眼睛。
  我试过阻止你。你不应当到那里去。我试过了。
  她将箱子绑在自行车的货架上,骑着车穿过大院。到达主办公楼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
  普拉查将军站在一株香蕉树的阴影之下,吸着一支金叶牌香烟。她毫无惧意地迎上他的目光,这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走过去,向他敬礼。
  将军向她点点头,“你把他的东西拿过来了?”
  坎雅点点头。
  “你也见过他的儿子了?”
  她再次点头。
  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们在我们的房子里撒尿,把他的遗体丢在我们门口的台阶上。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可他们就是干出来了,在我们环境部的大院里面给我们下了战书。”他熄灭手上的香烟。
  “你升职了,坎雅队长。从现在起,你负责指挥斋迪的手下。我们应当起来战斗了,就像斋迪一直期望的那棒。让贸易部的血来洗清我们的耻辱,队长。把我们丢掉的脸面夺回来。”
21
  在行将崩塌的大楼顶端,惠美子向北方眺望着。
  自从罗利确认了那个发条人国度的存在,或者说自从安德森先生提起可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以后,她每天都要这样做。她无法控制自己。即便是躺在安德森先生的怀抱里,即使有些时候他邀请她留在他身边,替她支付罗利那边的费用,她也忍不住要在梦中造访那个没有主人的地方。
  北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咸腥的海水、正在燃烧的粪便和开放的兰花的气息一股脑儿吸入肺中。下面的远方是昭披耶河宽阔的河口地带,环绕着曼谷的水闸和堤坝系统。在另外一边,吞武里的竹筏和高耸的建筑仍然尽其所能地漂浮在水面上。黎明寺的宝塔从水中浮现出来,周边都是被淹没的城市中的垃圾。
  北方。
  下面传来喊叫声,打破了她的冥思。她的大脑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传上来的噪声是什么意思,她的思维在日语和泰语之间转动,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声音转成能够理解的话语。而这个时候,那些话语已经变成了尖叫。
  “安静!”
  “Maiao!不!不不不不!”
  “下去!Maplohngdieownee!脸转过去!”
  “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下去!”
  她仰起头,仔细聆听这场争吵。她的听力很不错,这是那些科学家赋予她的属性之一,和光滑的皮肤、像狗一样乐于遵从命令的冲动一样。她聆听着。下面传来更多尖叫声、雷鸣一般的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她后颈的汗毛直竖起来。她身上只穿着短裤和一件吊带衫,上街时穿的衣服都在下面,还没有换上身。
  下面又传来了叫喊声。某些人发出痛苦的尖叫,原始的、动物性的痛苦。
  白衬衫。这是突击临检。肾上腺素在她的血管中涌动。她必须抢在他们上屋顶之前离开这里。惠美子转身朝楼梯跑去,又在楼梯口停下。脚步声已经开始传上来了。
  “第三队,完毕!”
  “侧翼搜查完毕?”
  “完毕!”
  她用力关上门,用后背顶着。她被困在这里了。他们已经占据了楼梯。她的目光在楼顶上搜索,希望找到另外一条逃生路线。
  “检查楼顶!”
  惠美子加速冲向楼顶边缘。离她最近的阳台在下面30英尺处。那个阳台有遮阳篷,自从这座大楼还是个相当奢华的居住场所时就是这样。她望着那个狭窄的阳台,有些头晕目眩。在那之下什么都没有,如果错过阳台,她只能跌落到下面的街道上,以及街上那些像密集的黑色蜘蛛卵一样的人群之中。
  一阵风吹了起来,差点把她刮到屋顶的边缘之外。惠美子摇晃了几下,好不容易保持住了平衡。仿佛空气中的精灵也想杀死她。她死死盯着下面那座阳台。不。不可能做到。
  她再次转身,跑向通往楼梯的门,同时在楼顶寻找各种可以把门牢牢封死的东西。砖头、瓦片、晾衣绳上的一件件衣服,但没有一件用得上的工具——她突然看到了一只破旧的扫帚,她一把抓起,把它卡在门框上面。
  门的合叶锈蚀得非常厉害,稍一用力就会吱吱嘎嘎叫起来。她用扫帚的木柄顶住门,皱起眉头。连扫帚所用的防风雨木材都比金属制成的大门更结实。
  惠美子狂乱地思考别的逃生方案。像发疯的老鼠般来回奔跑已经让她的身体内部开始沸腾。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红色火球,正向西方的地平线以下降落。光线将投在大楼破旧不堪的屋顶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目光最终落到晾衣绳和挂在绳上的衣服上面: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些绳索往下爬。她跑到晾衣绳旁边,用力想拽一根绳子下来,但绳子很结实,绳结也打得很牢固。当然,任何事情都不是可以轻易成功的。她又用力拽了一次。
  在她身后,那道门开始颤抖起来。门的另一边有人在咒骂,“开门!”剧烈的撞击下,门扇在门框中跳动,临时凑合的门闩很快就会被撞开。
  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听到岩户先生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里响了起来,那声音告诉她,她是完美的,优化过的,讨人喜欢的。那个老杂种的声音让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她再次用力拉拽晾衣绳。她憎恨他,她憎恨那爱惜过她却又抛弃了她的老毒蛇。绳子深深陷入她的皮肉中,但仍旧没有断裂。岩户先生。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她是优化过的,但她还不值一张返程飞艇票,所以她马上就要死了。
  我快燃尽了。
  优化过的。
  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那扇门发出爆裂的声音。她放弃了拆下晾衣绳的努力。她又转了一圈,绝望地寻找别的办法。周围除了瓦砾别无他物。她仿佛身处高达一千英里的高空。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一副合叶被打掉了,残破的金属飞迸出来。门看来吃不住力了。惠美子最后看了那扇门一眼,然后飞奔到屋顶边缘,她心里仍旧存着找出办法爬到下面成功逃走的希望。
  她停了下来,环视大楼的边缘。巨大的落差似乎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屋顶上狂风呼啸。什么都没有。没有把手,没有任何办法攀爬。她再次回望那些晾衣绳。只要她——
  所有的合叶都脱离了门框,门扇倒了下来。两名白衬衫跌跌撞撞地从门里冲出,手中挥舞着弹簧手枪。他们看到了她,朝这个方向冲过来,“你!过来!”她再次朝边缘之下窥视。街上的人就像一个个小黑点,而那个阳台着起来和信封差不多大小。
  “停!Yootdieownee!别跑!”
  白衬衫正向她跑来——全力奔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动作似乎突然变得缓慢了,慢得像半凝固的蜂蜜流淌。
  惠美子看着他们,迷惑不解。他们已经跑过了一半的距离,但动作看起来却非常、非常缓慢,似乎是在浓稠的大米粥中奔跑。每一个动作都被拖得那么长,那么慢。就像那个在小巷中追逐她、想用小刀杀死她的男人那样。那么慢……
  惠美子微笑起来。她是优化过的。她一步跨上屋顶的挡墙。
  两个白衬衫的嘴巴张开,似乎要喊什么话。他们的弹簧手枪举了起来,正向她瞄准。惠美子眼看着枪口对准自己,心里不着边际地想,也许真正动作缓慢的人是她自己。也许坠落的速度也会变慢。
  风在她身边呼啸,似乎在召唤着她。空气中的精灵对她又是推又是挤,吹起她的黑发,挡住她的眼睛。她把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开,平静地朝那两名白衬衫微微一笑——他们仍在朝这边奔跑,仍在用枪指着她——然后她后退一步,从大楼的顶端坠落下去。白衬衫的眼睛睁大了。他们的枪口发出红光。一只只飞盘朝她飞了过来。一,二,三……她数着向她飞来的飞盘……四,五——
  重力把她向下拉去。那两个人和他们射出的飞盘都看不见了。她重重地撞破了那个阳台的遮雨棚。她的膝盖撞到了下颌。金属发出尖叫,她的脚踝也扭了一下。她做了一个翻滚动作,结果撞到了阳台的栏杆。栏杆开始抖动,然后分崩离析,而她则落入无遮无挡的空中。惠美子抓住了唯一的机会,抓住了一根损坏了的铜制扶杆。下坠的势头停止了,但她仍旧在深渊的上空摇摇晃晃地吊着。
  四周的空气张开大口,催促她进入自由坠落的境界。热风吹卷,仿佛在撕扯着她。惠美子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拉到阳台上方。她剧烈地喘息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似乎很多地方都受了擦伤,但至少她的四肢还都能活动。即便是这样的坠落,也没有让她摔断哪怕一根骨头。她是优化过的。她抬起一条腿跨到阳台上,终于到了安全之处。金属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承载了她的重量以后,阳台也开始摇摇欲坠起来,那些古旧的螺钉都松动了。她快要燃尽了。她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崩溃。她甚至希望让自己的身体从这不稳定的突出部分上滑落,坠入开放的空间……
  上方传来叫喊声。
  惠美子抬头望去。白衬衫正从屋顶边缘朝下窥视,用手中的弹簧手枪向她瞄准。飞盘像银色的雨滴一样落下来,四处弹跳,割开她的皮肤,或是在金属上溅出火花。恐惧让她生出新的力量。她向阳台通往室内的玻璃门冲去。她是最优秀的。那扇门开始晃动。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掌。破碎的玻璃包裹着她,然后她便穿了过去,冲进那间公寓。她跑得飞快,快到连身影都模糊了。震惊的人们呆呆地盯着她,他们的动作难以想象地缓慢——
  甚至像凝固静止一般。
  惠美子撞开另外一扇门冲进走廊。白衬衫包围了她。她像一阵风一样从他们中间穿过。他们惊讶的呼喊声显得十分沉闷。她从楼梯向下冲去。向下,向下,向下。把白衬衫甩得远远的。叫喊声从很远的高处传来。
  她的血液似乎着了火,楼梯间里的空气就像在燃烧。她的脚步开始散乱,她靠在一堵墙上。即便是热乎乎的水泥,也比她自己的皮肤要凉爽。她开始头晕,但她仍旧努力挣扎着想要逃跑。上方传来追逐者的叫喊,他们的军靴踏在楼梯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她向下逃离,一圈,一圈,又一圈。她推开一群群挡在路上的人,这些都是白衬衫从大楼中驱逐出来的居住者。逃跑的路被人群阻塞了。身体内部的高热让她的精神开始变得狂乱。
  皮肤上开始出现微小的汗珠,设计得荒谬绝伦的毛孔只能容许这么一点点汗水流出来,但周围的环境是如此炎热潮湿,这点汗水对于降低她身体的温度没有什么帮助。尽管如此,在此之前她从没发现自己的皮肤会变得潮湿。她一直都很干燥——
  她的身体蹭到了一个男人,她皮肤上惊人的热度让那人惊恐地退开。她就要燃烧殆尽了。她完全没办法混入这些人中间。她的四肢就像小孩看的翻页动画书的书页那样,动得飞快,却一抽一抽的。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她转过楼梯的另一个拐角,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冲进一道走廊,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内部的火焰炙烤着她,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我跳下来了,她想道。
  我跳下来了。
  肾上腺素和惊恐混合在一起,让她一阵阵头晕眼花,像吸了安非他明。她在发抖,以发条人特有的方式一动一停地颤抖。她热得快昏过去了。她将身体紧紧抵靠在墙上,极力吸收那一丝丝的凉意。
  我需要水。还有冰。
  惠美子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侧耳倾听,想弄清那些将终结她生命的人会从哪边过来。她的脑子里仍旧一片混乱。她往下跑了多远?多少层?
  继续跑。继续。
  尽管心里这么想,她的身体却倒了下来。
  地板很凉快。空气断断续续地在她的肺里进进出出。身上的吊带衫已经扯破了,胳膊和手上都有血迹,是撞破玻璃门时受的伤。她伸出手来,五指张开,将手掌按向地板,尽可能地吸收地板上的凉气。她闭上了眼睛。
  快起来!
  但是她做不到。她努力控制急速搏动的心脏,聆听追逐者发出的声响。但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是那么热,而地板又是那么凉爽。
  一只只手抓住了她。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把她摔到地上,又再次把她拉起来。然后她身边就围满了白衬衫,他们拉着她走下楼梯。尽管他们冲她吼叫,打她耳光,她却万分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让她下了楼,来到外面那可爱的夜风之中。
  他们的咒骂扑面而来,但她没办法理解哪怕一个单词。咒骂成了单纯的噪声,她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和让人发昏的炎热。这些人甚至没有开化,没有一个是经过优化的——
  一盆水把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她呛了一口水,差点窒息。然后又是另一盆水,她的嘴、鼻子里全都进了水,她几乎要淹死了。
  有人在摇晃她的身体。他们凑近她的脸,叫喊着什么。他们打她耳光,提出问题,要求得到回答。
  他们抓住她的头发,把她脸朝下按进一桶水里,惩罚她,杀死她。但她能想到的只是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她经过科学家的优化。只要再过一分钟,这个承受着他们的吼叫和掌掴的发条女孩就能凉快下来。
22
  白衬衫到处都是。他们检查路口,在食物市场上走来走去,取缔非法的甲烷火。福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来到城市的另一端。谣言说所有马来亚华人都被塞进了黄卡大楼,他们会被送往南方,越过边界,交给绿头带。在小巷里穿梭的时候,福生仔细聆听每一种谣传。他让身为本地人的阿迈走在前面,用她的本地口音在前方探路。
  目的地是福生存放现金和宝石的地方。到夜幕降临时,他们离得仍然很远。福生身上带着从工厂偷来的钱,沉甸甸的。有些时候,他害怕阿迈会突然向白衬衫告发他,好从他背着的现金中分一杯羹。另外一些时候,他又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孙女,不管即将发生什么意外,他都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她。
  我大概快疯了,他想,竟会把一个泰国傻姑娘当成自己的孩子。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信赖这个苗条的姑娘,这个渔民家的女儿。在此之前,当他还有一点身为经理的权威时,她的态度一直十分恭顺。而现在,他成了白衬衫抓捕的目标,只能祈祷她不会告发他。
  黑夜彻底覆盖了全城。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阿迈问。
  福生耸耸肩。她不理解也无法理解眼下这种复杂局势。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当然,这游戏有点吓人,但仍旧是个游戏。
  “现在的情形,很像马来亚的棕色人开始对黄种人下手的时候。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同了。宗教狂热、绿色头带还有弯刀,一下子全来了……”他耸耸肩,“小心没大错,越小心越好。”
  他从藏身处探出脑袋,朝外面的街道窥视了一眼,马上缩了回来。一个白衬衫正在墙壁上张贴画着曼谷之虎形象的传单,头像的边缘涂成了黑色。斋迪·罗亚纳素可猜,从荣耀的顶峰坠落,又像鸟儿一样急速飞升,变成了圣徒。福生做了个怪相。这就是政治。
  那个白衬衫离开了。福生再次扫视整条街道。在相对凉爽的夜风引诱下,人们渐渐走上街头,在潮湿的黑暗之中漫步、购物、吃饭、寻找自己喜欢的卖凉拌木瓜的小食车。合法点燃的甲烷火焰把白衬衫的制服映成了惨绿色,他们一组一组地行动,像豺狼在搜索受伤的猎物。商店和住宅门口开始出现祭祀斋迪的小型神龛,点燃的蜡烛和一束束金盏花围绕着他的画像。这既是对斋迪本人的支持,也是逃避白衬衫怒火的手段。
  国立广播电台的电波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指责。普拉查将军谈到,环境部有必要保护王国,免遭那些可能导致国家不稳定的人的侵害。措辞很谨慎,没有具体点名。他的声音从简陋的手摇收音机中传出来,听上去并不悦耳,有时还会发出爆音。小贩、主妇、乞丐、孩童,人人都在倾听电台的广播。甲烷街灯的亮光将人们的皮肤映得闪闪发亮,很像狂欢场面。但在纱笼、方裙以及看象人的红金相间服装之中,总是会出现白衬衫的身影,他们冷酷的目光不停地搜索着,寻找发泄怒火的借口。
  “去呀,”福生推了阿迈一把,“看看前面安不安全。”
  过了一分钟,阿迈回来了,朝他打了个手势,于是两人再度出发,默默地在人群中穿行。只要人群募地安静下来,他们就知道附近有白衬衫。恐惧让欢笑的情侣变得安静,喧闹的小孩也会远远跑开。只要有白衬衫路过,大家都把头深深地低下去。福生和阿迈穿过一处夜市,他的眼睛在蜡烛、炒面和柴郡猫忽隐忽现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
  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阿迈跑过去察看。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就回来了,用力拉住他的手,“Khun,快,趁他们不注意。”片刻之后,他们溜过一群白衬衫,溜过了他们正在殴打的对象。
  一个老太婆躺在她的小食车旁,紧紧捂住被打碎的膝盖。她的女儿跪在她身边,用力把她扶起来,周围已经聚起了一大群人。
  两个女人身旁是打得粉碎的调料瓶。辣椒酱、豆豉和酸橙中混着玻璃碎片,被绿色的甲烷火焰照得像钻石般闪闪发亮。白衬衫拿着警棍,在那些调料瓶中来回拨弄。
  “别装了,阿姨,你肯定还有钱。你觉得你可以贿赂白衬衫,但要使用未经纳税的燃料,你做得还远远不够。”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妇人的女儿哭喊着,“我们怎么你们了?”
  那个白衬衫冷冷地打量着她,“你们拿老眼光看我们。”他的警棍再次落到老太婆的膝盖上。老太婆尖声嘶叫,她的女儿也畏畏缩缩,再也不敢争辩了。
  那个白衬衫招呼他的手下:“把她们的甲烷罐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我们还有三条街要查呢。”他转向围观人群。目光扫过福生时,他连一动都不敢动。
  不要逃跑。不要恐慌。你可以蒙混过关,只要不开口说话就行。
  白衬衫朝着围观人群微微一笑,“把你们在这儿看到的事情告诉你们的朋友。我们不是你们随便用什么东西就能喂饱的狗,我们是老虎,可怕的老虎。”他举起警棍,人群四散奔逃。福生和阿迈也趁机混在人群中逃开了。
  跑过一个街区之后,福生靠在一堵墙上大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这座城市变得充满危险,每条街上都在爆发灾难。
  一条巷子里,噼啪作响的手摇收音机又传来更多消息:码头区和工厂区已被完全封闭,只有持有相应通行证的人才可以前往海滨地区。
  福生强压下战栗的冲动。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墙壁正在变高,他被堵在这座城里了,像落进陷阱的老鼠。他努力赶走心中的恐慌:这种情况他早就预见到了,并且做好了计划和安排。但首先,他必须先回家。
  曼谷不是马六甲。这一次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知过了多久,耀华力贫民区那些熟悉的小屋和气味终于环绕在他们身边。他们在狭窄到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上前进,从不认识他的人身边走过。他再次强压下恐慌的冲动。如果白衬衫能影响贫民窟的黑道老大,他仍然有可能遇到危险。他赶走这个想法,拉开住所的门,让阿迈进屋。
  “你干得很不错。”他在包里摸索一阵,从偷来的钱中拿出一捆递给她,“如果你还想赚更多,明天来这里找我。”
  她看着这笔他随随便便交给她的财富,目瞪口呆。
  如果他够聪明,现在就应该扼死她,把她贪财告发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拒绝了这个诱人的想法。她一直对他很忠诚,而他也必须要信任某个人。再说她是泰国人。现如今,黄卡人突然间成了一次性消耗品,她的身份会非常有用。
  她接过钱,塞进口袋。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他问。
  她咧嘴一笑,“我不是黄卡人。我什么都不用怕。”
  福生强迫自己报以微笑。有件事她不明白,他却十分清楚:有些时候,人们没兴趣分辨谷穗与秕子,他们想做的只是烧毁一切。
23
  “该死的普拉查将军!该死的白衬衫!”
  卡莱尔用力拍打着公寓阳台的栏杆。他没刮胡子,也没洗澡。法朗工业区被完全封锁了,他没法回到胜利酒店。已经一周了,他的衣服已经开始显露出热带地区常见的盐渍。
  “起降场又被封闭了,水闸也完全封闭了。连码头都需要有通行证才能过去。”他转过身,回到公寓室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些他妈的白衬衫。”
  看到卡莱尔这副模样,安德森忍不住露出微笑,“我警告过你,让你别去捅这些眼镜蛇。”
  卡莱尔皱起眉头。“不是我做的。贸易部的某些人想了个聪明点子,结果走得太远了,该死的斋迪。”他怒气冲冲地说,“他们真不该那么做。”
  “会不会是阿卡拉特的计谋?”
  “他没有那么蠢。”
  “蠢不蠢的已经无所谓了。”安德森举起装着温热米酒的酒杯朝卡莱尔致意,“封锁一周了。从白衬衫的样子来看,他们好像才刚刚开始呢。”
  卡莱尔恼火地看着他,“别摆出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我知道你也被搞得很难受。”
  安德森啜了一口酒,“说老实话,我压根儿不在乎。我那家工厂曾经是有用的。而现在,它没有用了。”他倾身向前,“现在我需要的是,了解阿卡拉特是否做好了万全准备,像你所说的那样。”他冲外面的城市点了点头,“因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似乎没做出什么反击。”
  “你好像觉得这种事挺有趣?”
  “我想,如果他被孤立了,那他就需要朋友。我想让你再跟他取得联系。我们准备在这次危机中为他提供支持。”
  “上一次,你出的价让他威胁要弄死你。现在你打算出个更好的价?”
  “价格相同。礼物也相同。”安德森又喝了一口酒,“但也许阿卡拉特这一次愿意更理性地考虑考虑。”
  卡莱尔盯着外面街灯的绿色甲烷火焰,脸色十分阴沉,“每一天,我都在损失更多的钱。”
  “你不是说你在水泵事务上很有影响力吗?”
  “别傻笑了。”卡莱尔紧皱眉头,“你甚至没办法送个口信威胁这些杂种。他们会把报信人也给杀了。”
  安德森浅浅一笑,“好吧,我也不想一直等到雨季,等着这些白衬衫恢复理智。安排我跟阿卡拉特见面,我们可以提供他需要的所有帮助。”
  “你以为你能游到安格里特岛,再带着一支起义军打回来?你拿什么帮助他?几个办公室职员和快速帆船船长?也许是某些整天酗酒,等着王国陷入饥荒之后取消禁运令,让他们能把货卖掉的低级交易员?”
  安德森笑道:“真要动手的话,我们会从缅甸过来。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他紧盯着卡莱尔的眼睛,直到对方不得不转开目光。
  “同样的条件?”卡莱尔问,“你的条件一点都不打算改变吗?”
  “进入泰国种子库的权限,以及一个名叫吉布森的人。没别的了。”
  “你能给他什么?”
  “阿卡拉特需要什么,贿赂用的钞票?黄金?钻石?翡翠?”他停顿了一下,“突击部队。”
  “老天啊,你说的缅甸的事是当真的。”
  安德森手里拿着杯子,朝外面的黑夜比画了一下,“我在这里的伪装已经不存在了。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接受这个现实,继续干下去;二是收拾行李,夹着尾巴返回德梅因。我和你直说了吧。自从文森特·胡和奇特拉·达雷萨创立农基公司以来,它一直都在扮演清道夫的角色。一点点混乱还不至于让我们乱了阵脚。”
  “就像在芬兰那样。”
  安德森微笑着,“我期望这一次,我们的投资能有更好的回报。”
  卡莱尔眉头紧锁,“天啊。好吧,我会安排你们见面。但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最好记得我帮助过你。”
  “农基公司总是会记住它的朋友。”
  安德森催促卡莱尔赶紧出门,然后关上房门,开始思索。看到危机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件很有趣的事。向来自信到狂妄的卡莱尔变得慌里慌张,因为他意识到现在的他就像被涂成蓝色一样醒目。白衬衫随时有可能开始抓捕或者处死任何一名法朗,没有谁会为此觉得悲哀。于是,卡莱尔的自信突然间被彻底剥了下来,像用过了的过滤面具一样。
  安德森走到阳台上,望着一片漆黑的城市,远方的大海和安格里特岛,以及在泰王国边境上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的毁灭之力。
  时机就快到了。
24
  坎雅端坐在白衬衫的报复造成的破坏现场,啜饮着杯中的咖啡。这家米粉店的几名顾客默默蹲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听手摇收音机转播的泰拳比赛。坎雅对他们不理不睬,一个人独占了顾客长凳。没有人敢在她旁边落座。
  以前斋迪的做法可能损害了他和其他白衬衫的关系,但现在,他们露出了獠牙,而她不会干涉,只是袖手旁观。她的手下早就比她走得更远了。他们像豺狼一样肆无忌惮,清算旧账,扫除羁绊,无所顾忌地大步前行。
  店主的脸上淌着汗,躬身看着直冒热气的一碗碗米粉,脸上的一颗颗汗珠被非法的沼气火焰映成蓝色。他没有看坎雅,心中很可能正在后悔购买黑市燃料的决定。
  收音机发出轻微的爆音,还有禄非尼体育场的人群发出的喊叫声,与铁锅下面火焰的呼呼声混在一起。店主埋头烧煮米线汤汁,听收音机的人也没有一个抬头看她。
  坎雅轻啜一口咖啡,露出阴郁的微笑。暴力之后,他们都明白了。软弱的环境部只会被人们忽视或者嘲弄。而现在,环境部挥起了警棍,弹簧手枪随时准备击倒任何一个人。这样的环境部引起的反应跟从前大不一样。
  这些天来她毁掉了多少个非法炉具,跟眼前这个一样的东西?大概有几百个吧,属于那些穷困的出售咖啡或米粉的人,无法承受王国的重税甲烷的人。甲烷很贵,贿赂则便宜得多。虽然黑市甲烷缺少可以让火焰显出安全的绿色的添加剂,但人们自愿接受这种风险。
  我们过去实在太容易贿赂了。
  坎雅掏出一支香烟,在店主锅子下面该受诅咒的蓝色火焰上把烟点着。他没有阻止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这是让双方都很舒服的幻想。她不是坐在他的非法炉具前面的白衬衫;他也不是她可以丢进黄卡大楼、让他与他的同胞一起流汗直到死亡的黄卡人。
  她吸了口烟,想着心事。就算这个店主不流露出他心中的恐惧,她仍旧明白他的感受。她想起了白衬衫来到她出生的那个村庄时的情景。他们往她姑姑的鱼池里倾倒石灰和盐,又把她饲养的家禽屠杀一空,尸体堆起来烧掉。
  你的运气还不错,黄卡人。白衬衫来到我们村庄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想保护任何东西。他们只是到来、烧毁、再烧毁。你得到的待遇会比那时的我们好得多。
  时至今日,只要回忆起那些被浓烟熏得漆黑、将恶魔的眼睛隐藏在防毒面具之后的白衣人,她仍旧恐慌得想要躲藏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夜里,事先没有任何警告。她的邻居和亲属赤裸着身子逃亡,在燃着的火炬面前尖叫。而在他们身后,简陋的房屋在火焰中倒塌,竹子和棕榈树在黑暗中变成橘红色的活物。灰烬在他们周围漫卷,炙烤着他们的皮肤,所有人都不断咳嗽、干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烧伤了,伤疤至今仍在。她记得燃烧的棕叶是如何落在她幼小瘦弱的手臂上,那种灼烧的感觉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是多么憎恨白衬衫啊。她和她的表兄弟们抱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环境部的警察部队将他们的村庄夷为平地。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全心全意地憎恨着这个环境部。
  而现在,她率领着自己的属下做着同样的事情。斋迪一定能看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远方传来恐慌的叫喊声,声音像农民小屋燃烧时散发的黑色浓烟一般升上天空。坎雅吸了吸鼻子。这大概可以算是某种怀旧吧。香烟的味道与那种浓烟很相似。她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她漫无边际地想,或许她的手下做得有些过分了。这片贫民窟是用防风雨木材建成的,发生火灾的话,问题就闹大了。这种木材上面涂着一层油,让它不会腐烂,同时却让它在受热时很容易燃烧。她再吸一口烟,吐出。反正她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只是哪个警官点燃了非法收集起来的废物。她伸手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那个为她服务的人脸颊上的那块淤伤。
  如果说环境部对黄卡人问题有什么看法的话,它的看法就是,所有的黄卡难民都应该身处边界的另一边。这是马来亚的问题,是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问题,跟泰王国完全不相干。但幼童女王陛下满怀慈悲与同情之心。从某种角度来说,坎雅没有这样的性格特征。
  坎雅掐灭香烟。这是金叶牌香烟,是本国工程师设计的,也是泰国最好的香烟。她从玻璃纸包装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支,在蓝色火焰上点燃。
  坎雅示意黄卡人店主给她再倒一杯甜咖啡,店主为她服务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恭敬的表情。收音机里传出来自体育场的欢呼声,围绕着它的人们也都欢呼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们忘记了身边还有一名白衬衫。
  脚步声十分轻微,恰好被兴奋的叫喊声盖过去,但黄卡人的表情却透露了真相。坎雅没有抬头。她对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打了个手势。
  “要么杀了我,要么坐下。”她说。
  那人轻笑两声,坐了下来。
  那隆身穿宽松的黑色高领衬衫、灰色裤子,衣着整洁。他的形象很像个职员,只有眼睛不像:他有一双警醒的眼睛。另外,他的身体过于放松,给人一种轻松和自信的感觉,一种很难与他随意的服饰融合起来的傲慢。有些人身上的力量感的确是太强大了,以至于完全没办法假扮成较低层次的人。在起降场的那一次,正是这种自信让他站了出来,结果被人发现。她压下怒火,等着对方开口。
  “你喜欢丝绸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衬衫,“是日本人造出来的。他们还在养蚕。”
  她耸耸肩,“你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喜欢,那隆。”
  听了这话,他微笑起来,“得了吧,坎雅。已经当上队长了,脸上却还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朝那个黄卡人打了个手势,让他斟上咖啡。浓厚的棕色液体从壶中倾泻而下,落入玻璃怀中。黄卡人把一碗汤放在坎雅面前,里面有鱼丸、柠檬草和鸡块。她把尤德克斯米粉一根根地挑出来吃掉。
  那隆耐心坐着,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这次见面是你提议的。”
  “你们杀了查雅?”
  那隆的身子略微挺直,“你总是这么缺乏社交礼仪。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我们给了你这么多钱,可你还是跟湄公河的渔民一样粗鲁。”
  坎雅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她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她会承认自己害怕这个人,但她绝不会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身后的收音机再次传出欢呼声。“你们和普拉查一群,都让我觉得恶心。”她说。
  “你还是个脆弱的小女孩时,我们找到了你,把你带来曼谷。那时的你可不是这么想的。在你姑妈去世之前,支付她生活费的一直是我们,那时的你也没有这么想。我们为你提供一个彻底击败普拉查将军和白衬衫的机会时,你仍旧没有这么想。”
  “一切事情都是有底线的。查雅什么都没做。”
  那隆像一只蜘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终于,他说话了:“斋迪越过了我们的底线。你甚至警告过他。我看你自己也得小心点,别钻到毒蛇的嘴里去。”
  坎雅想反驳,但马上又闭上了嘴巴。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了:“你会像对付斋迪那样对付我吗?”
  “坎雅,我认识你有多久了?”那隆微笑着,“我照顾你的家人有多久了?你就像是我们的女儿。”他朝她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他说,“我们和普拉查不一样。”那隆顿了一下,“曼谷之虎的死亡对环境部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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