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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做红》

_2 奥尔罕·帕慕克(土)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谣言早已在细密画家们之间流传开了。那群没灵感、没才华的废物,洋洋得意地散布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杀人凶手。这个蠢蛋黑竟然把这群妒忌的细密画家们的诽谤当真,单单这一点,就教我忍不住想拿起墨水瓶砸入这位切尔卡西亚人的脑袋。
黑仔细观察着我的工作室,记下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专注地看着我剪纸的长剪刀、装满黄色颜料的陶碗、一碗碗的颜料、我一边工作一边啃食的苹果、安放在后面炉子边缘的咖啡壶、我的咖啡杯、坐垫、从半掩的窗户透入的光线、我用来检查页面构图的镜子、我的衬衫,以及刚才听到敲门声而匆忙退出房间时我妻子掉落在一旁的红腰带,这条红腰带像某种罪行般落在了一边。
尽管对他隐瞒了脑中的想法,我却把我所画的图画及居住的房间,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他那无礼而挑衅的目光下。我知道我身上的这种骄傲会令你们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但赚钱最多的是我,因此,最优秀的细密画家也是我!因为,真主一定希望彩绘成为一种喜庆,那就让那些懂得欣赏的人看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喜庆。
13人们都叫我“鹳鸟”
接近正午祷告的时候,我听见门口有人敲门。是很久以前,我们小时候就认识的黑。我们相互拥抱。外头很冷,于是我让他进了屋。我甚至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家的。一定是他的姨父派他探探我的口风,问问我关于高雅先生失踪的事,以及他的下落。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奥斯曼大师的话。“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依照奥斯曼大师的说法,证明一位优秀的细密画家与众不同的是‘时间’:绘画的时间。”我对此有何想法?仔细听了。
绘画与时间
大家都知道,很久以前,我们国家的插画家,比如说,阿拉伯前辈大师们,与当今的法兰克异教徒一样看这个世界,他们也是站在那儿看着街上的流浪汉和无赖、看着商店里的售货员和傻瓜而画出他们的一切的。由于他们不懂得今日被法兰克大师引以为傲的透视画法,因而他们所画的世界就像无赖和傻瓜所看到的那么单调而狭窄。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我们整个绘画世界也随之而发生了改变。让我从这里开始给你们讲。
三个关于绘画与时间的故事

三百五十年前,一个寒冷的二月,蒙古人占领了巴格达,并展开残暴的掠夺。伊本?沙奇尔是当时阿拉伯地区,甚至整个伊斯兰世界最负盛名且技术最为纯熟的书法家。虽然年纪很轻,但在巴格达几座世界知名的图书馆里,却已收藏了他所抄写的二十二册书籍,其中大部分是《古兰经》的篇章。伊本?沙奇尔相信这些书本将流传至世界末日,因此对于时间的永恒有着深刻而强烈的体认。而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这些书就被蒙古可汗旭烈兀手下的士兵们一本本地撕碎、扯烂、烧毁,丢入了底格里斯河,因此这些书如今我们已无从知晓了。就在这二月的一个夜晚,一整夜,他勇敢地在摇曳的烛光下抄写了这些传奇书籍中的最后一部。传统的阿拉伯书法大师们,相信书本会是永恒的。过去五个世纪以来,他们习惯于背对初升的太阳望着西方地平线,借助于这种让眼睛休息的方法预防失明。伊本?沙奇尔也在凉爽的清晨登上了哈里发清真寺的宣礼塔,站在露台上,目睹了一切暴行,而这一切也即将结束五百年来延续着的书写艺术的传统。他先是看到了旭烈兀凶残的士兵攻入巴格达,但他却仍留在宣礼塔塔顶。他看到了整座城市被掳掠一空、摧毁殆尽,看到了城里的几十万平民惨遭杀戮;他看到了统治巴格达五百年的伊斯兰哈里发中的最后一位被杀害,看到了妇女们被奸淫、图书馆被焚毁、上万册的书籍被抛入了底格里斯河。两天后,在尸臭与死亡的哀号声中,他望着被书本里的墨水染红了的底格里斯河的流水,想到所有他以优美书法抄写的、而今已荡然无存的这十几本书籍,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能够阻止这场血腥杀戮与毁灭。从那天起,他发誓永远不再书写。不仅如此,一股强烈的渴望涌入心中,他想要透过绘画呈现自己亲眼目睹的痛苦与灾难,虽然直到那天之前,他对绘画始终不屑一顾,认为它是对安拉的侮辱。就这样,在随身携带的纸上,他画下了自己从宣礼塔塔顶所看到的一切。蒙古入侵过后,伊斯兰绘画的力量之所以能够持续三百年,他的崇拜者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有别于基督教的绘画,我们这个悲苦的世界之所以能够从安拉所观望的角度画一条地平线来进行描绘,全有赖于这一次神奇的经历,也有赖于伊本?沙奇尔在亲眼目睹大屠杀之后,带着他的图画及他心中对绘画的执着,前往北方,走向蒙古军队前来的方向,学习了中国大师们的绘画……就这样,人们终于明白,五百年来阿拉伯书法大师们心中的永恒时间观,不是在书写中,而是在绘画中才能得到体现。最好的证明就是,手抄本与书籍可以被撕碎销毁,而其中的绘画却仍会进入其他书册,流传到永远,继续呈现安拉的尘世领土。

世间的一切都在不断地重复着,因此如果没有老死一说,人们就无法察觉到还有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而人们也总是以同样的故事和绘画来描绘我们的世界,仿佛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就在这既古老又崭新的时间里,正如撒马尔罕人萨利姆所著的简短《历史》一书中所述的那样,法希尔国王人数不多的军队打败了赛拉哈丁汗的军队。胜利了的法希尔国王俘虏了赛拉哈丁汗,将他折磨致死后,依照习俗,法希尔国王立刻入主已故大汗的图书馆与后宫,作为确立其统治的第一要务。图书馆里,老练的装订师拆散了已故国王的书籍,将它们重新编排,开始着手装订新的书册;书法家们也开始着手把书中的“永远不败”的赛拉哈丁汗的名字更改为“胜利者法希尔国王”;细密画家们也抹去了已故赛拉哈丁汗那画在书籍最美丽的图画中的精致脸孔,开始画上法希尔国王更为年轻的面容。才踏进后宫,法希尔国王便轻易找到了里面最美丽的女人,然而由于他是精通诗画的文雅之士,没有强占她,而是决定要赢得她的芳心,于是和她聊天交谈。就这样,已故赛拉哈丁汗众佳丽中的美女、眼中尚有泪水的妻子奈丽曼苏丹,向要成为她新丈夫的法希尔国王提出了惟一的要求:请他不要抹去在浪漫故事《莱依拉与梅吉农》一书中她已故丈夫赛拉哈丁汗的画像,在这张画里,莱依拉被画成了奈丽曼苏丹,而在她对面的梅吉农则是赛拉哈丁汗的脸。她希望,至少在这一页中,丈夫长年以来企图借由书本达到的不朽,不会被销毁。胜利者法希尔国王大度地允诺了这个简单的要求,他的绘画大师们惟有对这一张画没有进行任何改动。就这样,奈丽曼与法希尔很快地上床做爱,没有多久,他们就忘记了恐怖的过去,彼此真心相爱了。只不过,法希尔国王仍旧忘不了《莱依拉与梅吉农》书中的那张画。不,让他不安的不是嫉妒,也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与前任丈夫同在画中。啃噬着他内心的是:由于他自己没有出现在那本华丽书本的古老传说中,他将无法与妻子共同达到不朽。这只多疑的蛀虫在法希尔国王心中啮食了五年,直到最后,某个欢愉的夜里,在与奈丽曼长时间的翻云覆雨之后,他拿起蜡烛,像个小偷般溜进了自己的图书馆,翻开《莱依拉与梅吉农》这本书,然后在奈丽曼已故前夫的脸孔上,画下了自己的脸。就如许多喜爱彩饰及绘画的大汗一样,他不过是个业余的画家,没能把自己的脸画好。到了早晨,他的图书馆员发现了凌乱的痕迹,心存疑虑地打开了书本,看见在画成奈丽曼的莱依拉对面,已故的赛拉哈丁汗被换上了一张新的脸孔。他非但认不出那是法希尔国王,更宣布画中人是法希尔国王的头号敌人,年轻英俊的阿布杜拉赫王。谣言传遍了法希尔国王的军队,使得士气大落,更鼓舞了年轻好斗的新君主阿布杜拉赫王。他也在第一次战役中便击败、俘虏并杀死了法希尔国王,占领了敌人的图书馆与后宫,建立了自己的统治,并且成为永远美丽的奈丽曼的新丈夫。

伊斯坦布尔人说的细密画家高个子麦赫梅特,也就是波斯人说的呼罗珊人穆罕默德,他的传奇故事在画师们之间,大多数时候总是作为长寿与失明的例子来讲的,但事实上这也不过是关于绘画与时间的一个实例。这位大师九岁开始学徒生涯,直到失明大概画了一百一十年的画;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没有特色。我这么说不是玩文字游戏,而是说出了发自内心的一句赞语。他和所有人一样,更多的是依照前辈大师的技法来进行绘画,也因而成为了最伟大的大师。他视绘画艺术为对安拉的服侍,不仅谦卑,而且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在工作的画坊里,他总是远离那些内部的纷争;尽管从年龄上来说也适合担当细密画家总监,但他从来也没有这种欲望。在他的绘画生涯当中,一百一十年来,他耐心地描绘了每一个边角的细节:填满书页边缘的细草、千万片树叶、卷曲的云絮,需要一根根梳理的马鬃、砖墙,蜿蜒不止的墙头檐饰,以及上万张一模一样细眼睛、尖下巴的面孔。他极为知足含蓄,从不妄想凸显自己,也不曾追求自己的风格与个性。那一阵子,无论自己在哪一位大汗或王子的画坊里工作,他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并把自己当成那间房屋的一件家具。当大汗与君王们互相残杀,细密画家们也和后宫嫔妃一样,跟着新主人从这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的日子里,他所画的树叶、细草、岩石的弧度以及他耐心绘制的暗隐曲线,首先成为了新画坊的风格。当他八十岁时,人们忘记了他是血肉之躯,开始相信他活在自己笔下的传说故事中。或许是这个原因,有些人认为他超脱了时间,永远不会衰老、死亡。也有人解释说,尽管没有自己的家可住,尽管每晚睡在画坊的工作间或帐篷里,尽管所有时间几乎都盯着书页纸,但最终没有失明,这完全是由于时间已经为他而停驻这一奇迹。有些人声称他其实已经瞎了,画画时完全是靠记忆,已不再需要用眼睛看了。一百一十九岁时,这位没结过婚、甚至没做过爱的传奇大师在塔赫玛斯普君王的画坊里,遇见了一位他画了一百年的细眼睛、尖下巴、俏脸蛋的美貌少年,这是一个中国与克罗地亚的混血儿,一个有血有肉的十六岁学徒。可以理解,大师一见他,立刻就爱上了他。和所有现实生活当中陷入爱河的人一样,为了得到这位俊美无双的少年学徒,大师投身到了细密画家之间的权力斗争、谎言、欺骗与阴谋当中。这位呼罗珊的细密画大师努力地想要满足自己一百年来成功远离的日常需求,虽然这种努力一开始也令他充满了活力,但最终也把他从古老传说中时间的永恒里拽了出来。一天午后,他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迷蒙地看着俊美的学徒时,在大布里士冰冷的风中受了风寒。第二天,在一阵喷嚏声中,他双眼瞎了。两天后,他从画坊高高的石阶上跌落下来,摔死了。
“我听过呼罗珊人高个子麦赫梅特这个名字,但从不知道这段故事。”黑说。
他巧妙地说出了这些话,表示他知道故事已经说完了,而且脑中满是我所讲的。我静默不语了好一阵子,让他可以尽情地打量我。由于只要手一闲下来就觉得不自在,第二个故事才开始没多久,我又开始在刚才敲门时停下的地方接着画画了。我漂亮的学徒玛赫穆特静静地坐在我身旁,一边听我说着故事,一边欣赏着我画的画。平常,他总是坐在跟前替我调颜料,帮我削芦秆笔,偶尔为我把错误擦掉。里屋,传来了妻子走动的声响。
“啊呀,”黑说,“苏丹怎么是站着的?”
他吃惊地盯着图画,我假装那个令他吃惊的原因微不足道,不过让我坦白地告诉你们:庆典叙事诗所有两百张割礼仪式的图画中,崇高的苏丹陛下都是以坐姿呈现。在割礼仪式的过程中,五十二天来,他一直都坐着,在凉廊的窗户底下,观看工匠、行会、民众、士兵及囚犯游行经过。只有在我画的这张画中,他起身站立,从装满银币的袋子掏出钱币,抛给广场上的人群。我的重点是捕捉人群的惊讶与兴奋,他们互相掐着脖子,互相拳打脚踢,争先恐后地抢夺掉在地上的银币,屁股高高地翘向天空。
“如果画的主题中有爱情,那么就要用爱来画画,”我说,“如果有痛苦,那么画中也应该流露出痛苦。然而,表达痛苦的并不是画中的人物或是他们的泪水,而应当是画的内部和谐,这种和谐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但能感觉得到。我描绘惊讶的方法,没有像几世纪以来成千上百的大师们那样,画出一个人把食指伸进合不拢的嘴里;相反,我让整张画蕴含着惊讶。要达到这个效果,也只有请苏丹陛下起身站立了。”
黑仔细审视着我的物品及绘画用具,而事实上他是在审视我整个的生命,试图寻找什么痕迹。我的注意力也盯上了他的目光,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家。
大家都知道,有一阵子宫殿、澡堂与城堡的图片,风行于大布里士与设拉子。为了让图画看起来好像是透过全知全能、崇高安拉的锐利眼神所见,细密画家仿佛用一把巨大、神奇的剃刀,把他所描绘的宫殿切成了两半,画出了室内的瓶瓶罐罐、玻璃水杯,外面绝对看不见的墙壁装饰、帘幕,笼中的鹦鹉,最私密的角落、枕头,以及斜倚在枕头上从来不晒太阳的美丽少女。黑像一个好奇而着迷的读者,仔细地看着我的颜料、我的纸张、我的书、我可爱的助手、我为游客所画的《服饰之书》和图案集、我秘密为一位帕夏随手乱画的春宫画和其他猥亵图片,看着各种用玻璃、青铜,陶土制造的墨水瓶,我的象牙笔刀、我的金柄画笔,还有,我俊俏学徒的眼神。
“和前辈大师不同的是,我见过许多许多战争。”我说道,想用自己的存在来打破沉默,“战争的机器、大炮、军队、死尸。苏丹陛下和帕夏们营帐里的顶篷都是我画的。战役结束,军队返回伊斯坦布尔后,为了不让人们遗忘,是我,用图画记录下了战争的景象:劈成了两半的尸体、混战中的敌我双方、躲在被围城堡高塔墙垛后恐惧地看着我们的大炮和军队的卑贱的异教徒士兵、被砍下了脑袋的叛贼、冲锋陷阵的马匹。我把眼睛所见的一切,都印刻在了脑中:一台新式咖啡豆研磨器、某种我从没见过的窗户栅栏、一门大炮、一把新式法兰克步枪的扳机、宴会中谁穿了哪种颜色的长袍、谁吃了什么、谁的手怎么放在哪里……”
“你刚才说的三个故事,有什么寓意?”黑问道,像是要总结一下所有的一切,又像是有一点要算账的样子。
“其一,”我说,“有关宣礼塔楼的第一则故事显示出,无论一位细密画家多么有才华,画出‘完美’图画的却是时间。‘其二’,关于后宫和图书馆的第二则故事,说明超越时间的惟一途径就是技巧和绘画。至于第三个故事,这样吧,就由你来告诉我吧。”
“其三!”黑信心十足地说,“关于一百一十九岁细密画家的第三则故事,结合了‘其一’与‘其二’,离开了完美的生活和完美的绘画,时间就会结束,就会死亡,它所展示的就是这一点。”
14人们都叫我“橄榄”
那是午祷过后,正当我愉快地挥笔描绘男孩们甜美的脸蛋时,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放下画笔,我小心翼翼地把膝上的画板放到了一旁,飞也似的冲到门边,开门之前轻声祷告:我的真主……从这本书里听我说话的你们,比起我们这些居住在这污秽、悲惨世界中的人,比起我们这些苏丹的卑贱奴隶们,还要接近安拉,因此我不会对你们隐瞒任何事:阿克巴尔汗,印度的君王,世上最富有的国王,正在筹划一本将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书籍。他向伊斯兰世界的各个角落散布消息,邀请全世界最伟大的绘画家到他身边。他派到伊斯坦布尔的使者们昨天来找过我,邀请我前往印度。这一次,我打开门发现并不是他们,而是我早就忘掉了的黑。当年他没能走进我们这个圈子,经常嫉妒我们。“什么事?”
他说是来友好拜访,来聊聊天,并看看我的绘画。我请他进了门,让他自己瞧个够。我听说今天他才去拜访了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并亲吻了他的手。这位伟大的大师给了他一句哲言:“从一位画家对失明与记忆的看法中,可以看出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他说。那你们就看看吧。
失明与记忆
在绘画艺术开始之前,有一种黑暗;当它出现之后,也有一种黑暗。透过我们的颜料、技巧与热情,我们会记得安拉曾命令我们“看”!记得即表示知晓你所看见的;知晓即表示记得你所看见的;看见则表示无需记得的知晓。因此,绘画即是表示记得黑暗。热爱绘画,并知晓从黑暗中看见色彩与事物的前辈大师们,渴望借由颜色,返回安拉的黑暗。缺乏记忆的艺术家们非但不记得安拉,也不记得他的黑暗。所有伟大的画师,在自己的画里,都一直在寻找潜藏于颜色中、超越时间外的那种深邃的黑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找到了这种黑暗,就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听,你们也来理解理解看,记得这种黑暗意味着什么。
三个关于失明与记忆的故事

诗人扎米的《亲密之礼》讲述圣人的故事,在拉米伊?却勒比的土耳其文译本中,有一则故事说的是,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王的画坊中,著名的大师,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绘制了一册精美的《胡斯莱夫与席琳》。根据我所听说的,在这本历时十一年才完成的传奇著作里,细密画大师中的巨匠谢赫?阿里,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才华与技巧,画出了极为华美精致的图画,只有过去最伟大的大师毕萨德才可能与之匹敌。甚至手抄绘本方完成一半,吉罕王就已经知道,他即将拥有一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精美书本。然而这位视白羊王朝的统治者——年轻的高个子哈桑为自己的头号大敌的吉罕王,一直以来都生活在恐惧和妒忌中,此时他想到,虽然书本完成后他的威望将大幅提升,但大师也可能会为高个子哈桑制作出另一本更完美的手抄本。由于心中有着毒害着他的对幸福的妒忌,总是害怕着:“如果别人也这么幸福的话,该怎么办?”吉罕王立刻明白,如果这位细密画巨匠再画另一本,甚至是更好的一本,那将一定是替他的敌人高个子哈桑所绘。所以,为了防止自己以外的人拥有这样一本伟大的杰作,吉罕王决定等到大师谢赫?阿里一完成书之后,就杀了他。然而后宫一位善良的切尔卡西亚美女劝告他,弄瞎细密画大师就已足够。吉罕王立刻采纳了这个聪明的意见,并把自己的决定讲给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听,直到最后传进了谢赫?阿里的耳朵。尽管得知自己的下场,谢赫?阿里并不像其他普通画家那样,放下手中完成了一半的书,逃离大布里士。他也不玩把戏,像是放慢手抄本的进度,或是画出较为拙劣的图画,让书本无法“完美”,借此延缓失明的命运。相反,他甚至更热情执着地投入了工作。在独自一人居住的房子里,晨祷过后他便开始工作,不间断地一次又一次画着同样的马匹、柏树、恋人、巨龙以及英俊的王子,在烛光中画到深夜,直到流出灼痛的泪水。许多时候,他会好几天凝视着一幅赫拉特前辈大师的图画,然后看也不看就把它画在另一张纸上,画得和原画一般无二。终于,他完成了黑羊王朝吉罕王的书。接着,正如细密画大师所预期的那样,他先是得到无数赞美与黄金,然后就被一根尖锐的羽毛针刺瞎了双眼。痛楚尚未消退,谢赫?阿里即离开了赫拉特,投奔白羊王朝的高个子哈桑。“是的,没错,我是瞎了。”他解释说,“但我记得最近十一年来所绘的手抄本中所有的优美,包括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笔触。而我的手也能够在我看不见的情况下凭记忆再画一遍。伟大的陛下,我可以为您画出绝世经典。因为我的眼睛不再受世间的污秽所扰,我将能以记忆中最纯净的模样,描绘出安拉的一切美丽。”高个子哈桑相信了伟大细密画大师的话;而这位细密画大师也信守诺言,凭借记忆,为白羊王朝的统治者画出了一本最辉煌的书本。大家都知道,正是这本新书提供了一股精神力量,支持着高个子哈桑,使他在靠近千湖附近的一场突击中,战胜并杀死了吉罕王。后来,胜利者高个子哈桑在奥特卢贝利战役中兵败于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于是这本辉煌的书籍,以及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为已故吉罕王所绘的那本书,便都进入了苏丹陛下的宝库。看到的人都知道。
天堂的居民卡努尼?苏丹?苏莱曼汗,偏好书法胜于绘画,当时那些有志难伸的细密画家便讲述这个我所要讲的故事,把它当作绘画比书法更为重要的例子。然而,任何一个用心的听众都会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关于失明与记忆的。世界的统治者帖木儿死后,他的子孙们便彼此展开了残暴的厮杀。一旦其中一人成功地征服了另一座城市,如果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铸造自己的钱币,并在清真寺举行讲道的话,那么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他所得到的书籍全部拆散,写上新的献词,夸耀征服者为“世界的统治者”,并在书末加入新的题词,然后重新装订,让所有看见这本王书的人相信他真的是世界的统治者。在这些人当中,帖木儿之孙乌鲁大公的儿子阿布杜拉提夫,占领赫拉特之后,他迅速动员起细密画家、书法家及装订师,催促他们立刻编制一本书来献给他的父亲。由于当时书册已被拆散,写着文字的书页也遭焚烧、撕毁,因而许多画页都已无法与文字页相对应。乌鲁大人的儿子知道,父亲是个绘画的爱好者,若不细心依照故事的内容编辑图画、装订书本,将是对父亲的不敬,因此他召集了全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要求他们讲述画中的故事,以便给这些画页排个顺序。只不过,每一位细密画家讲的故事都不一样,结果这些画页的顺序更加混乱了。最后,他们找到了最年长的细密画总监。这位大师早已被人们所遗忘。过去五十四年来,他为所有曾经统治过赫拉特的君王与王子们绘制过书籍,长年的辛劳早已熄灭了他眼中的光芒。当人们发现此刻望着图画的年老大师其实已经瞎了,骚动四起,甚至有人嘲笑了起来。但年老的大师却要求他们找一个聪慧、不满七岁、不会读书写字的男孩。他们立刻找来了一个。年老的大师把画放在了他的面前,说:“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当男孩开始描述图画时,年老的细密画家拾起盲眼望向天空,细心聆听,然后回答:“亚历山大怀抱着濒死的大流士,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这是记录一位教师爱上了自己英俊的学生,出自萨地的《玫瑰花园》……医生之间的比赛,出自尼扎米的《秘密之宝》……”其他细密画家恼怒于年老失明的同行说:“我们也能够说出这些,这些都是最知名故事中最家喻户晓的场景。”然而,年老失明的细密画家这次让人把最难的图画放在了男孩面前,依旧专注地听他说。“胡尔穆兹连续毒杀书法家,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他仍旧望着天空说。“一个不好的故事,一幅不值钱的图画,讲的是丈夫在榅桲树上抓到妻子与她的情人,出自鲁米的《美斯奈维诗集》。”他说。就这样,通过男孩的描述,他指认出了所有他所看不见的图画,使得这本书得以正确地重新装订。乌鲁大公带兵进入赫拉特后,问年迈的细密画家,究竟什么秘密让他,一个盲人,能够指认其他细密画大师就算亲眼看见也无法分辨的故事。“并不像别人猜想的那样,是我的记忆弥补了我的失明。”年迈的插画家回答,“故事不仅借由图画流传,同时也透过文字,这一点我从没忘记。”乌鲁大公说,他自己的细密画家也知道那些文字和故事,却仍然无法按顺序排列图画。“因为,”年老的细密画家说,“他们很清楚关于绘画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们的技巧和能力,但并不明白前辈大师却是从安拉真主的记忆中创造出那些图画。”乌鲁大公问,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小男孩并不知道,”年老的细密画家说,“只不过我,一个又老又瞎的细密画家,知道一个七岁的聪慧孩子是想看看安拉创造的世界的,而安拉也正是如此创造了这个世界。因为,安拉创造这个世界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看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赐予了我们文字,所以我们才能彼此分享、谈论我们所看见的事物。但我们错误地以为这些故事起源于文字,图画只是用来装饰故事而已。然而,绘画的用意在于寻求安拉的记忆,从他观看世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时期,阿拉伯的细密画家们习惯在破晓时久久望着西方地平线,而一世纪之后,许多设拉子的插画家会在早晨空腹时,吃些核桃玫瑰花瓣糊。这是因为画家一族永远都有一种对失明的担心与恐惧,而这种担心与恐惧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同一个时期,伊斯法罕的年老细密画家们认为,致使他们像得瘟疫般一个接一个失明的原因就是阳光。因此他们通常会坐在房间中一个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在烛光下工作,避免阳光直射他们的工作桌。当一天结束,布哈拉的乌兹别克画坊里,细密画大师会用长老祝福过的清水洗涤眼睛。然而所有的预防办法之中,只有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赛依特?米瑞克所找到的,才是面对失明最纯粹的方法,他是伟大大师毕萨德的老师。在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看来,失明并不是一种苦难,反而是安拉为褒奖终生为真主奉献的绘画家们而赐予的最终幸福。因为绘画,就是细密画家对安拉眼中的凡间世界的追寻。然而这种独特的景象,只有当细密画家经过一辈子的辛苦作画,耗尽其一生,眼睛极度疲劳而最终失明之后,才能在记忆之中找到。也就是说,惟有从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中,才能看清安拉眼中的世界。衰老的细密画家为了在得到这幅影像之时,也就是说,当他在记忆与失明的黑暗中眼前浮现出安拉所见的世界时,能够让他的手自然地描绘出精致的图画,他会穷其一生进行手的绘画训练。历史学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曾经写下了这一时期的赫拉特细密画家们的传奇,据他所述,赛依特?米瑞克大师解释这种绘画理念时,举了一个画家画马的例子。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就算是最无能的画家,就算他脑袋空空如当今的威尼斯画家,当他看着一匹马来画马时,画出来的仍是记忆中的景象。因为,谁也不可能同时看着真的马又看着画纸上的马。画家会先看马匹,接着迅速把停留在脑中的印象画到纸上。在这当中,即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画家表现在纸上的并不是眼前的马,而是记忆中刚才看到的那匹马。这证明了,就算是最拙劣的画家,一幅画也只有靠记忆才可能产生。这种理念,把一位细密画家活跃的工作生涯,看作是为了最终幸福的失明与失明者的记忆做好准备。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这一时期赫拉特的大师们,把他们为爱好书籍的君王和王子创作的图画,当作手的训练,当作一种练习。他们接受这些工作,在烛光下一天又一天无休无止地绘画、观看书页,把工作的辛苦视为通往失明之路的愉快劳动。什么时候才最适合得到这种最为幸福的结果,对此,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终其一生,不断地进行了探索。为了刻意加速失明,他会在指甲、米粒,甚至头发上,连枝带叶地画出完整的树。或者,为了小心地延迟无可避免的黑暗,他会轻松随意地描绘阳光普照的欢乐花园。他七十岁时,为了奖赏这位伟大的画师,侯赛因?巴依卡拉苏丹允许他进入锁上加锁的宝库,向他打开了收藏在那里的几千册书。在这满是武器、黄金、绸缎和丝绒的宝库里,在金烛台的烛光下,米瑞克大师翻看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画笔下的华美书页,每一篇皆是传奇之作。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欣赏,伟大的大师瞎了。他成熟而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如迎接安拉的天使一样,从此不再说话,也不再绘画。《成长史》的作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将此解释成为:一位细密画家,在得到了安拉永恒不朽的景象之后,永远无法再返回到那些为生命有限的寻常人所画的书页了。他说:“当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到达安拉身边时,那里是绝对的寂静、幸福的黑暗,以及一张白纸的永恒无限。”
我知道,黑之所以问奥斯曼大师的这一有关失明与记忆的问题,显然不完全是真的想听我的答案,而更像是为了在看我的物品、我的房间与我的图画时显得不是那么太拘束。但话说回来,我很高兴看到我的故事对他产生了影响。“失明是幸福的境界,那里不受魔鬼与罪恶的侵扰。”我告诉他。
“在大布里士,”黑说,“受到米瑞克大师的影响,有些老式细密画家仍旧认为失明是安拉的恩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有些人若是年老但没有失明,他们会觉得很难堪。甚至到今天,因为害怕别人认为这证明他们缺乏才华和技巧,他们会假装失明。由于这种受加兹温人杰拉列丁影响的道德观念,有些人尽管自己并没有真的失明,但他们会好几个星期坐在黑暗中,包围在镜子间,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下,不吃不喝,只是瞪着赫拉特前辈大师所绘的书页,目的是想学习一个瞎子观看世界的方法。”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后,发现是一位俊美的画坊学徒,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我们的弟兄,镀金师高雅先生的尸体已经在一口枯井里被发现了,他的葬礼将于下午祷告时在米赫里玛赫清真寺举行。说完他就跑了,跑去向其他人传递这个消息了。安拉,愿您保佑我们。
15我是艾斯特
不知道究竟是爱情让一个人变成呆子,还是只有呆子才会谈恋爱?我背着包袱卖了那么多年的布品,媒人也当了那么多年了,却一点也搞不懂。我总是很想见到这样相爱而变得更加聪明、更加狡猾、更加会耍弄诡计的一对情人,尤其想见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过我也很清楚:如果一个男人使用一些诡计、设一些小阴谋或耍一些小手段,那就表示他根本不是真的在恋爱。至于黑先生,他显然已经失去了镇定,就连和我谈到谢库瑞的时候,他都已经完全不知深浅了。
在市集里,我倒背如流地用我告诉每个人的台词哄他:谢库瑞一直在想他,她问我有没有他的回信,我从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等等。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忍不住想要怜悯他。他叫我马上把信直接交给谢库瑞。每个白痴都以为自己的爱情火烧眉毛,非得快马加鞭才行,结果只是坦白地暴露了他的爱情浓度,把武器交到了情人手中。要是他的情人聪明的话,就会故意迟迟不应。其中的道理就是:爱情总是欲速则不达。
因此,如果黑先生知道,我把他叫我“火速”传递的信件先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就会感谢我的。我在集市广场等他等得快要冻死了,为了暖暖身子,我想可以顺路去一下我孩子的家。那些我曾经帮忙送信、汗流浃背地把她们嫁出去的姑娘们,我称她们为我的“孩子”。我的这位丑姑娘对我实在感激万分,因此每次我登门时,她不但全心全意地伺候我,像只飞蛾一样忙东忙西,还会往我手里塞几枚银币。如今她怀孕了,心情极佳。她煮了一壶菩提茶,我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当我独自一个人时,我数了数黑先生给我的钱币。一共二十枚。
我又上了路。我穿过小巷,走过阴森的弄堂,满地都是冻住了的烂泥,非常难走。敲门的时候,突然想要开个玩笑,我便大声喊了起来。
“卖布品的来了!卖布品的!”我说,“我这儿有皇室都能用的最好的细麻纱布。有从喀什米尔来的漂亮披肩、布尔萨的丝绒腰带布、精致的丝绸滚边埃及衬衫布、绣花麻纱桌巾、床罩和床单,还有各种彩色小手帕。卖布品的来了!”
门开了,我走进屋里。一如往常,屋子里弥漫着床单、睡眠、炸油和湿气的味道,一种逐渐衰老的单身汉特有的可怕气味。
“老巫婆,”他说,“你鬼叫什么?”
我啥也没说,拿出信递给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像个鬼影似的走了过来,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信。他走进隔壁房间,那里始终点着一盏油灯。我在门边站着。
“你父亲大人不在家吗?”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专心看着信。我不打扰他,让他好好读信。他背对着我,因而我看不见他的脸。看完之后,他又开始从头读起。
“好吧,”我说,“他写了什么?”
哈桑读了起来:
亲爱的谢库瑞,因为多年来我也是靠那么一个人的幻影生活到现在,所以对你始终等待着你的丈夫、从没想过别人我表示尊敬和理解。像你这样的女人,除了正直与贞洁之外,怎会有其他?(哈桑哈哈大笑!)我前来拜访你父亲的目的,只是为了绘画,并不是想要骚扰你。我心中从来不曾有过此种念头。我绝不敢说我从你那儿得到了一点暗示,或是任何鼓励。当你的面孔如一道神圣的光芒从窗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把它看作是真主的恩赐。看见你的面容,就已带给了我足够的欢愉。(“这句话是从尼扎米那儿抄来的。”哈桑插嘴,满心不悦。)然而你要求我保持距离;那么,告诉我,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我必须告诉你,听我说:过去,我时常投宿在边远偏僻、杳无人迹的旅店,那里,除了一位绝望的客栈主人和几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之外,别无他客。许多难眠的夜里,在那里,深夜时分,望着洒落在荒芜山脊上的月光,倾听着比我更孤独而不幸的狼群仰天长嗥,我时常想像,有一天你将蓦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如你出现在窗口一样。听着:如今我为了编书的缘故,回到你父亲身旁,而你却退回了我童年时画的图画。我明白这不是你心已死的暗示,而是说明我再度找到了你。我见到了你其中一个孩子奥尔罕。那没有父亲的可怜男孩,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父亲!
“真主保佑,他写得真好。”我说,“都成诗人了。”
“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他复诵,“他这句话是从伊本?泽尔哈尼那里偷来的。我可以写得更好。”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信。“拿去交给谢库瑞。”
有史以来头一次,接受金钱收下信件让我觉得不安。对于这个男人因爱情得不到回报而产生的疯狂,我感到某种厌恶。仿佛要证明我这种感觉似的,许久以来哈桑第一次抛开了他的绅士模样,粗鲁地说:
“告诉她,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通过法官逼迫她回到这里。”
“你真的要我那么说?”
一下子沉静了下来。“不要。”他说。油灯的光芒照亮他的脸,我看见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下了头。因为我知道哈桑性格中也有这一面,所以才会尊重他的感情,帮他传信。并不是像人们所想的,完全只为了钱。
正当我要踏出屋外时,哈桑在门口叫住了我。
“你告诉过谢库瑞我有多么爱她吗?”他兴奋而痴傻地问我。
“你的信里不写这话吗?”
“告诉我,我该如何说服她和她父亲?我该如何让他们相信?”
“当一个好人。”我说,向门口走去。
“到了这把年纪,太迟了……”他忧伤地说。
“你已经开始赚很多钱了,哈桑官员。这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好人。”说完我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暗又郁闷,显得外头的空气仿佛还暖和些。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祈求谢库瑞能够得到幸福,但是也同情住在那间湿冷阴暗屋子里的可怜男人。我突发奇想,转身走进拉莱里的香料市场,心想肉桂、番红花和胡椒的气味或许能使我清醒过来,但我错了。
来到谢库瑞家中,她才一拿起信件,便问起黑。我告诉她,他整个人已经被恋爱的烈火彻底吞噬。她听了很高兴。
“就连忙着织毛线的妇人们,也在谈论可怜的高雅先生为什么会被杀害。”接着我改换了话题。
“哈莉叶,准备一些哈尔瓦糕拿去送给可怜的高雅先生的遗孀卡比叶。”谢库瑞说。
“所有艾尔祖鲁姆教徒及其他许多人都会去参加他的葬礼。”我说,“他的亲戚们发誓要为他报仇雪恨。”
但谢库瑞已经开始读起黑的信了。我细心而生气地看着她的脸,这个女人有那么多的生活经验,竟然能够控制反映在脸上的热情。当她读信的时候,我感觉我的沉默让她很高兴,她似乎觉得这代表我赞成她对黑的信特别在意。这样一来,谢库瑞读完信后对我微笑时,为了迎合她,我不得不问:“他说了些什么?”
“和他年轻时候一样……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想?”
“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我在等我的丈夫。”
和你们猜想的恰巧相反,在请我帮了这么多忙之后,她却仍对我说谎,对这一点我并没有生气,甚至我可以说,她的结论倒让我松了一口气。那些我帮忙传信、向她们传授生活经验的年轻姑娘和女人,如果能像谢库瑞这样认真仔细的话,那么一定早已省却我们双方一半的心,甚至她们中的有些可能会嫁一个更好的老公。
“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我又问道。
“我现在不想看哈桑的信。”她回答,“哈桑知道黑回伊斯坦布尔了吗?”
“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你跟哈桑见面了吗?”她睁大了美丽的黑眼睛问。
“在你的要求之下。”
“怎么样?”
“他很痛苦。他深爱着你。就算你的心属于另一个人,如今想要摆脱他是相当困难的。你收了他的信,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不过,要提防他。因为他不只想要逼你回那里,而且,他还想说服别人承认哥哥已死,准备娶你为妻。”我微笑着说,想减轻这些话中威胁的一面,不致被她看作是那位不幸者的代言人。
“那么,另一个人怎么说呢?”她问,但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哪一个。
“那位细密画家?”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她突然说,似乎很害怕自己的想法,“这些事情好像只会变得越来越混乱。我父亲愈来愈老了。将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没有父亲的孩子又会怎么样?我感觉有某种邪恶已经逼近,魔鬼正在为我们酝酿各种灾难。艾斯特,说一些让我心安的事情。”
“你一点也不要担心,我心爱的谢库瑞,”我战战兢兢地说,“你是这么聪慧,又那么漂亮。有一天你将会和英俊的丈夫同床共枕,你会抱紧他,忘记所有忧虑,你将会得到幸福。我可以从你的眼中看出这些。”
一股爱怜从心底升起,我眼中盈满了泪水。
“不错,但是哪一个会成为我的丈夫?”
“难道你那聪明的心没有告诉你吗?”
“就是因为我不明白我的心在说些什么,所以才如此沮丧。”
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谢库瑞根本不相信我。为了想从我嘴里套些话,她高明地掩饰了她的不信任,试图激起我的怜悯。看见她并不准备当场写回信,我就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告诉过每一位姑娘的,即使她有斜眼也一样,然后抓起布包走进内院,溜出了大门:
“别害怕,我亲爱的,只要睁大你美丽的眼睛,任何不幸都不会、都不会落在你身上。”
16我,谢库瑞
以前布贩艾斯特每次来家里,我都会幻想她捎来了一个恋人最终忍不住写的信,而这个恋人会令一个像我这样的聪慧、漂亮、有教养、寡居但仍有好名声的女人怦然心动。当发现信件是来自以往的追求者时,至少,我更增强了等待丈夫归来的决心和耐心。可是现在,每当艾斯特离开后,我的脑子就乱了,只觉得自己更加不幸了。
我听了听小小世界里的各种声响。厨房传来了煮东西的声音和柠檬与洋葱的香味:我知道哈莉叶正在煮胡瓜。谢夫盖与奥尔罕在庭院的石榴树下嬉闹,玩“剑士”的游戏,我听见了他们的叫喊。父亲则安静地坐在隔壁房里。我打开看了哈桑的信,再次知道了里面没有什么值得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我更有点怕他,很庆幸当初我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时,顶住了他为进入我的怀抱而所作的许多努力。接着,我看了黑的信,小心谨慎地捧着信纸,仿佛它是一样脆弱、易碎的东西似的。读完之后,我的思绪又一片混乱。我没有再看那两封信。太阳出来了,我忽然想到:那些夜晚如果我投入哈桑的怀抱,和他做爱,除了安拉之外,不会有半个人察觉。他的确很像我失踪的丈夫,非常像。有时候我脑中会浮现这种荒唐而奇怪的想法。阳光很快晒暖了我,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我的皮肤、我的脖子,甚至我的乳头。就在阳光从门里这么照在我身上时,奥尔罕突然走了进来。
“妈妈,你在看什么?”他说。
好吧,记得我刚才说过我没有再看艾斯特新送来的信吗?我说了谎。我又在看。这一次,我确实把它们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你,过来,到我怀里来。”我对奥尔罕说。他照着做了。“噢,我的天,你好重喔,都长这么大了。”我一边说一边亲他,“你冷得像块冰……”
“你好温暖喔,妈妈。”他说着,靠在了我的胸前。
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都很喜欢静静地坐在一起的感觉。我闻闻他的颈背,亲吻他。我把他搂得更紧了,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搂着。
“我觉得痒痒的。”过了许久他说。
“我问你,”我用最严肃的声音说,“如果邪灵王国的苏丹出现,要赐给你一个愿望,那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要谢夫盖不和我们在一起。”
“还想要什么?想不想要一个父亲?”
“不要,等我长大以后,我要跟你结婚。”
所有不幸中,最悲哀的不是年华老去,不是娇容不再,也不是失去丈夫或生活贫穷,而是生活中不再有任何人羡慕你,我这样想道。我把奥尔罕逐渐温暖的身体从我的怀抱中放下。像我这么一个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好男人,想到这里,我起身去见父亲。
“等苏丹陛下亲眼看见他的书完成,他定会大力奖赏你。”我说,“你又要去威尼斯了。”
“我不能确定。”父亲说,“这桩谋杀案让我感到害怕。我们的敌人肯定非常强大。”
“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更给了他们勇气,引起了他们的误解和荒谬的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尽快嫁人。”
“什么?”父亲说。“嫁给谁?可是你已经结婚了啊。这种念头是哪儿来的?”他问。“谁向你求婚了?就算有这么一个非常理智而又无法拒绝的求婚人,”理智的父亲说,“我也怀疑我们是否能接受他。”他为我不幸的处境下了一个结论:“你很清楚,在我们把那些困难而复杂的问题处理好之前,你没办法改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说道:“我亲爱的女儿,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说。我并没有像一个真正做了这种梦的女人那样放声哭泣。
“就像看画时懂得去看画的人一样,一个人也该知道如何解析一场梦。”
“你觉得我可以给您讲讲我做的梦吗?”
我们陷入了沉思,像所有聪明人那样,在脑子中飞快地想像所谈事情将会带来的其他所有的结局,互相笑了笑。
“解析过你的梦境后,我可以相信他已经死了。然而你的公公、你的小叔和站在他们那边的法官,则会要求更多证据。”
“自从我带着孩子回到这里,已经过了两年,公公和小叔也没能把我逼回去……”
“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有过错,”父亲说,“但这并不表示他们愿意让你离婚。”
“如果我们是马立奇或汉拔里派的信徒,”我说,“法官只要证实已经过了四年,他不但会允许我离婚,还会确保我有一份赡养费。然而,由于我们属于汉那非学派,多谢安拉,我们没有这种选择。”
“别跟我提起乌斯库达尔法官那身为沙菲仪派信徒的助手,这些教派都是不可靠的。”
“伊斯坦布尔所有丈夫在战场上失踪的女人,都带着证人去找他,申请离婚。因为他是个沙菲仪派信徒,只会问:‘你的丈夫失踪了吗?’‘他失踪多久了?’‘你有生活困难吗?’‘这些是你的证人吗?’然后立刻批准离婚。”
“我亲爱的谢库瑞,是谁把这些东西塞入你脑中的?”他说,“是谁夺走了你的理智?”
“等我离了婚之后,如果真有个男人可以夺走我的理智,您当然会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在我将和谁结婚这一问题上,我绝不会不遵从您的决定。”

我精明的父亲,很清楚他的女儿跟他一样精明,开始眨起了眼睛。事实上,父亲会像这样快速眨眼一般有这么三个原因:一、他身陷困境,而他的头脑正飞快地转动,想找出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二、他绝望而悲伤得要哭的时候;三、他身陷困境,于是机巧地结合第一个和第二个原因,让人以为他就要因悲伤而落泪。
“你打算带着孩子离开,让你老迈的父亲孤身一人吗?你知道吗,由于我们的书”——没错,他说的是“我们的书”——“我很担心自己被谋杀吗?但现在既然你想带着孩子离开,那么我就想要死了。”
“我亲爱的父亲,只有离婚才能摆脱那没用的小叔,您不总是这么说的吗?”
“我不要你离开我。有一天你的丈夫会回来。即使他不回来,你已婚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坏处——只要你与你的父亲一起住在这个家里。”
“我只想要和你一起住在这个家里。”
“亲爱的,你刚才不是说想要尽快嫁人吗?”
与父亲争执就是这样的:到头来,我也会相信自己错了。
“我刚才是这么说。”我望着面前的地板说。接着,极力忍着眼泪。突然脑海中闪现了某种东西,我便勇敢地说:
“好吧,那我是不是永远不再结婚了?”
“我可以接受一位不会把你带离我身边的女婿。谁在追求你?他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在这个家里吗?”
我沉默不语。当然,我们都知道,父亲绝对不会尊敬一个愿意与我们同住的女婿,他会慢慢地折磨他的。父亲会悄悄地用老练的手段来贬低那上门女婿,很快地我也会不想把自己给那个男人。
“没有父亲的同意,以你的处境,你知道要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是清楚的,是吧?我不要也不允许你嫁人。”
“我不要嫁人,我要离婚。”
“因为某个只在乎自己利益而不顾其他、没有脑子、禽兽般的男人会伤害你。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对不对,我亲爱的女儿?而且,我们必须完成这本书。”
我没有说话。因为如果一开口——受到魔鬼的怂恿,他非常清楚我的愤怒——我会当着父亲的面告诉他,我知道他晚上把哈莉叶带上床。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说出自己知道年迈的父亲跟一个女奴上床呢?
“是谁想要和你结婚?”
我望着眼前的地板,沉默不语,但不是出于尴尬,而是因为生气。更糟糕的是,虽然知道自己生气,却又不能回答,这让我更加生气。在那一刹那,脑中浮现父亲与哈莉叶躺在床上,摆出可笑而令人作呕的姿势。就在泪水夺眶之际,我看着面前说:
“胡瓜还在炉子上,别要烧焦了。”
我跨步走入楼梯旁的房间,这个房间有一扇永远紧闭的窗户,面对外面的水井。黑暗中,我摸索着很快找到了我的床,把它铺好,扑倒在了上面:啊,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躺下来哭到睡着,那有多美呀!知道全世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喜欢我,这种孤独教人多么难过,以至于当我为自己的孤独哭泣时,你们都听到了我的啜泣和呜咽,赶来帮助我。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奥尔罕已经躺在了我的身边。他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一看,他也在那儿抽泣、流泪。我紧紧地搂住了他。
“不要哭,妈妈。”一会儿后他说,“爸爸会从战场上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真的好爱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忘掉了自己所有的烦恼。拥着我纤瘦、小巧的奥尔罕沉入梦乡之前,让我吐露心中惟一的忧虑:我很后悔刚才一时气愤,告诉你们父亲和哈莉叶之间的事。不,我没有说谎,但仍为此感到非常羞愧,请你们忘掉我所说的,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当我父亲和哈莉叶之间没那种关系,好吗?
17我是你们的姨父
唉呀,养一个女儿真难,真难。当她在隔壁房间哭泣时,我能听见她的啜泣声,但只能看着手上那本书,什么都不能做。我尝试阅读的这本《末日之书》,其中有一页写道,死者的灵魂在死后三天,得到安拉的准许,会前来探望生前寄居的躯体。看见自己可怜的身体躺在坟墓里,血迹斑斑、腐烂发臭、尸水流溢,灵魂会伤心、哀怜、呜咽地悲号:“噢,我悲惨的躯壳,我亲爱的可怜身体。”我马上联想到高雅先生悲惨的结局,当他的灵魂前来探望时,不是在坟墓中,而是在井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一定悲痛万分。
等谢库瑞的啜泣声逐渐平息,我放下了关于死亡的书。我加了一件羊毛衬衣,拿一条厚羊毛腰带缠紧腰际,似乎这样才能使腰部暖和起来,然后套上一条兔毛滚边的灯笼裤。正当我准备踏出家门时,扭头发现谢夫盖站在门口。
“你要去哪里,外公?”
“你回屋里去。我要去参加葬礼。”
我沿着积雪覆盖的街道,穿越两旁东倒西歪、几乎快站不住的破败房舍,走过大火肆虐过的地方。我走了很久,迈着老人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深怕在冰上滑倒。我穿过边远的街区、菜园和田野,在前往城墙的路上,我行经许多卖车马鞍具的商店,路过铁匠铺、马具修理铺、挽具铺和蹄铁匠铺。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决定在这里举行葬礼,大老远地来到埃迪尔奈卡普的米赫里玛赫清真寺。到达清真寺后,我拥抱了死者高雅的兄弟,他们一脸愤怒和倔强。我们细密画家和书法家彼此拥抱,低声啜泣。祷告的过程中,一阵铅灰色的浓雾陡然降临,吞噬了一切。我凝视着安放在清真寺葬礼石板上的棺材,心中对犯下这件罪行的恶棍感到无比愤恨,你们看,此时就连祷词“安拉呼米巴力克”也在我脑中乱成一团。
拜祷结束后,集会的人群把棺材扛上肩的时候,我身边仍聚集着细密画家和书法家。以前有几个夜晚,鹳鸟与我曾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为我的书本一直忙到清晨。在这几个晚上,他曾试图说服我相信高雅先生的镀金技巧低劣,在颜色的搭配上也缺乏见识——为了让东西看起来更贵气,他把它们全部涂成深蓝色——而我也确实曾经附和地说出“但是没人了”这样的话。此时,我们把这一切都忘了,我们互相拥抱,再一次低泣。稍后,橄榄先是友善而恭敬地看我一眼,然后才搂搂我——知道如何拥抱的男人是一个好男人——我很喜欢他的动作,这使我想起画坊里所有的艺术家中,他最信赖我的书。
来到庭院大门的台阶时,我遇见了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诡异而紧张;死者的一个兄弟开始大哭起来,有个喜欢炫耀的人则念起了赞主词。
“到哪一个墓园?”为了说点什么,奥斯曼大师问我。
若回答“我不知道”似乎有点敌意。狼狈之下,我没有多想,也转头问站在旁边的人:“到哪一个墓园?埃迪尔奈卡普吗?”
“埃于普。”一个脾气暴躁、留胡子的年轻蠢材说。
“埃于普。”我转向大师说,不过反正他已经听见脾气暴躁的蠢材说的话了。接着,他望了我一眼,仿佛说:“我知道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想再延长我们此次的见面了。
苏丹陛下指定我监督我所谓“秘密”的这本插画书,负责其内容写作、页缘饰画和内页插画,这件事早就让奥斯曼大师极为窝火。再加上在我的影响下,苏丹陛下对法兰克风格的绘画也有了兴趣,这更教奥斯曼大师满心不悦。有一次,苏丹曾经逼迫奥斯曼大师仿制一位意大利画家绘制的肖像。奥斯曼大师厌恶地模仿了意大利画家的那幅畸形的图画,他把这次画画称为“酷刑”,而我也知道他因此而怪罪于我了。他对我的迁怒也是有道理的。
我在阶梯中间站了一会儿,望着天空。确信自己已经落后很多时,我就开始走下结了冰的台阶。我非常缓慢地还没有下两级台阶,有个人已经抓住我的手臂,抱住了我:黑。
“太冷了,”他说,“您冷吗?”
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个人搅乱了谢库瑞的心。就连他抓住我手臂时的自信,都在证明这一点。他的样子中有某样东西像是在说:“我已经努力了十二年,如今真的长大了。”楼梯走完了。我让他以后再跟我说说在画坊里看到的情形。
“你先走吧,孩子。”我说,“去跟上人群。”
他有点吃惊,但没有表露出来。他稳重地放开我的手臂,朝前方走去,这个动作甚至都让我感到满意。如果我把谢库瑞嫁给他,他会同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我们穿过埃迪尔奈卡普,走出城外。我看见一群插画家、书法家与学徒,抬着棺材,就快要隐没在轻雾里。他们飞快地走下山坡,朝金角湾行去。他们走得很快,沿山谷前往埃于普的雪地泥路都已经走过一半了。寂静的轻雾里,向左望去,嫔妃苏丹慈善机构蜡烛制造厂的烟囱,正雀跃地喷出白烟。城墙的阴影下是几间制革厂和忙乱的屠宰场,专门供应埃于普的希腊肉贩。残渣肉屑的气味从这里传出,飘入山谷,飘向前方依稀可辨的埃于普清真寺圆顶,飘向墓园中整齐排列着的柏树。再走一段路,我听见下面巴拉特区的新兴犹太区里,传来了孩童嬉闹玩耍的叫喊。
《我的名字叫红》 第四部分
我是你们的姨父(2)
当我们抵达埃于普所在的平原,蝴蝶朝我走来。他以惯常的热烈态度,唐突地切入了正题:
“这事儿是橄榄和鹳鸟干的,”他说,“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知道我与死者关系不佳。他们也知道大家都了解这一点。谁将接替奥斯曼大师当画坊的头,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彼此嫉妒,甚至公开仇恨、敌对。现在他们估计这项罪行会落在我头上,或至少能使得财务大臣及受他影响的苏丹陛下疏离我,不,是疏离我们。”
“你所谓的‘我们’指的是谁?”
“我们这些人认为画坊应该坚守过去的伦理,应该遵循波斯大师们的道路,不应该为了金钱什么都画。我们认为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应该取代武器、军队、俘虏和占领,重新呈现于我们的书中,我们不应该放弃老的模板,优秀的细密画家不应该在市集店铺里,为了三五个金币,替每一个行经的路人画些破烂老玩意儿。苏丹陛下会认可我们的。”
“你这是在无为地诽谤,”我说,想让他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深信,天性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不会藏身于画坊的。你们全是弟兄,就算画了三五种从前不曾画过的题材,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至少不会严重到让你们反目成仇。”
如同最初听说这个恐怖的消息时一样,此时我脑中灵光闪现,抓住了事实的真相。谋杀高雅先生的凶手,正是宫廷画坊中几位出类拔萃的大师中的一个,他就在我面前的人群当中,和他们一起爬上通往墓园的山坡。此刻我深信,这个凶手将继续他魔鬼般的叛乱恶行,他不但是我手上这本书的敌人,而且非常可能地,他曾经拜访过我家,接受绘画和插图工作。蝴蝶是否也和大部分经常造访我家的画家们一样,爱上了谢库瑞?在他妄下断言时,难道忘了有好几次,我要求他画一些与他的观念相反的绘画?或者他只是高明地用话在试探我?
不,我想了一会儿,他不可能在试探我。蝴蝶,以及其他细密画师,显然都对我心存感激:由于战争的缘故,加上苏丹兴致低落,细密画家得到的金钱和奖赏逐年递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额外收入的主要来源是替我工作。我知道他们彼此嫉妒,认为我偏爱某几个人。由于这个原因——不只是这个原因——我单独与他们在家中会面,这更不可能导致他们对我的敌意。我所有的细密画家都足够成熟,能够理智地找到一个更人性化的理由来喜爱一个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喜爱的人。
为了让沉默不再继续下去,也为了不再回到同样的话题,我说:“噢,真主的神迹无限!他们抬棺材上坡的速度跟下坡时一样快。”
蝴蝶露出牙齿甜甜地笑了笑,说:“因为天气冷。”
这个人,我想,真的有可能杀人吗?比如说因为妒忌。以后还会杀我吗?他会找到借口的:这个人辱骂我的信仰。但,他是个伟大的细密画家,才华洋溢,为何要杀人呢?衰老不只意味着没有体力爬坡,同时,我想,也表示没那么怕死;它意味着缺乏欲望,走进一个女奴的卧房,不是基于一种兴奋,而像是要冲破禁忌。凭着一种直觉,我对他说出了我当下作出的决定:
“那本书我不想再继续了。”
“什么?”蝴蝶说,脸色一变。
“那本书里隐含着某种不幸。苏丹陛下也终止了资金。你去把这件事告诉橄榄和鹳鸟吧。”
或许他本来还要问,但这时我们已来到斜坡上的墓地,墓地周围紧密排列着耸立的柏树、高大的蕨类和墓碑。一大群人围绕在坟地四周,我只能借由逐渐增强的哭泣声,以及“必斯米拉赫”和“阿拉米列地芮苏路拉赫”的叫喊声,知道尸体此刻正被放入墓穴。
“让他的脸露出来,完全露出来。”有人说。
他们掀开白色的尸布,如果那颗砸烂了的头颅上还有眼睛的话,他们这时一定正和尸体眼对眼相望。我站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曾经有一次望进死神的眼睛,不是在坟边,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段回忆:三十年前,苏丹陛下的祖父,天堂的居民,下定决心从威尼斯人手中夺取塞浦路斯。伊斯兰教长埃布苏特?埃芬迪立刻提出这座岛曾经被埃及苏丹指定为麦加和麦地那的军需供应处,他作出了一项裁定,声明一座当年协助供给圣地物资的岛屿,如今落在基督异教徒的掌控中,这是不正当的。就这样,作为我第一次的使者使命,我被指派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去告知威尼斯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告诉他们必须要把这些岛屿交给我们。就这样,我在威尼斯参观了各个教堂,惊讶于他们的桥梁与宫殿,着迷于最为富有的威尼斯人家里悬挂的绘画。在这惊奇之中,我相信了威尼斯人展现的好客,于是我递上了那封充满威胁的信函,并用傲慢、盛气凌人的态度,告诉他们苏丹陛下想要塞浦路斯。威尼斯人气极了,在他们迅速召集的会议中,大家决定连讨论这封信的议程都无法接受。更甚的是,愤怒的人群把我堵在总督宅邸,几个流氓设法避过卫兵和门房,溜进屋内想要把我勒死,这时还好有两位总督的随身护卫枪兵,成功地护送我经由一条秘密通道溜出宅院,来到后门外的运河边。那里,正弥漫着像这样的雾,刹那间我以为那个抓着我手臂、身材高挑而脸色苍白、穿着一身白衣的运河船夫,正是死神,因而我望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我渴望地梦想着秘密完成我的书本,能够再次回到威尼斯。我走向已经用泥土仔细覆盖好的坟墓:此时此刻,天使正在上面审讯他,问他是男还是女,他的宗教信仰是什么,他视何人为他的先知。我想到自己也可能会死。
一只乌鸦飘然飞落在我身旁。我慈爱地望着黑的眼睛,让他搀扶着我,陪我一起往回走。我告诉他,我希望他第二天一早来家里,继续书本的工作。因为我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死,就再次领悟到,不管代价有多高,我一定得完成这本书。
18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当冰冷、湿黏的泥土落在不幸的高雅先生稀烂变形的尸体上时,我哭得比谁都大声。我喊着:“让我和他一起死!让我和他埋葬在一起!”他们抓住我的腰,防止我跌进去。当我像要背过气去时,他们用手掌压住我的额头,扳起我的头让我可以呼吸。从死者亲属们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哭叫得太过火了。我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看我哭得这么伤心,画坊里的嚼舌者们可能会以为我和高雅先生是一对恋人。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注意,一直到葬礼结束我都躲在一棵梧桐树后面。比被我送下地狱的白痴更白痴的他的一位亲戚,把我堵在了梧桐树的后面,以一种自认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久久地拥抱了我之后,这个弱智者问道:“你是‘星期六’还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过世者以前的名号。”我说。他吃了一惊。
这些名号,仍然使我们神秘地联系在一起,而其背后的故事却很简单。在我们当学徒的时候,细密画大师奥斯曼刚从大师助理升上大师,我们对他倍感尊敬、仰慕与爱戴。因为他是一位巨匠,他把一切都传授给了我们,包括真主的神奇技巧,也包括精灵般的智慧。每天清晨,学徒们必须依照要求选出一个人,前往大师家中,帮他拿笔盒、袋子、装满纸张的卷宗夹,然后跟在大师身后,陪他走到画坊。我们每个人都极渴望接近他,时常为了“今天我要去”而吵得不可开交。
奥斯曼大师偏爱其中一位。但如果总是他去,这将使得画坊中本已不绝于耳的各种流言蜚语和低级玩笑变本加厉,因此大师决定我们每人一星期去一次。大师星期五工作,星期六就不去画坊了。他极宠爱的儿子——之后背叛了他和我们,放弃了艺术——每星期一作为一个普通学徒陪伴父亲前来。还有一位又高又瘦的弟兄,是我们所谓的“星期四”,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才华,后来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在高烧中英年早逝。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负责每个星期三,因而被称为“星期三”。但后来,我们的大师慈爱而有深意地把我们的名字由“星期二”改成“橄榄”、由“星期五”改成“鹳鸟”、由“星期天”改成“蝴蝶”,而将他的名字改成了“高雅”,表示其镀金工作做得很精致。大师每天早上一定也曾像欢迎我们大家那样,对他说过:
“欢迎你,‘星期三’,今天早上好吗?”
回忆起他过去如何称呼我时,我以为我的眼中会溢满泪水:当学徒时尽管难免挨责打,但奥斯曼大师欣赏我们,当他看见我们华美的作品时,会热泪盈眶地亲吻我们的手和手臂,我们的才华也带着对绘画的热爱绽放开花,使我们觉得仿佛身在天堂一般。那时候就连给我们的快乐时光投下阴影的嫉妒,也有着不同的色彩。
你们也看到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就像某些人物像,头和手是由一位大师描绘,身体与衣服则是另一位大师所涂画。像我这样畏惧真主的人意外地变成凶手时,一下子还适应不了。我开始使用第二种语调,适合凶手的,如此一来才能继续过我以前的生活。此刻,我正使用这种嘲弄而拐弯抹角的第二种语调说话。当然,如果我没有变成凶手,你会不时听见我熟悉的、平常的语气,但不是自称“我是凶手”,而是以名号自称。谁也别想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因为我没有个人的风格或瑕疵,能够暴露出我隐藏的角色。的确,我相信风格是一位画家有别于他人的一种瑕疵,而不是如有些人声称的,是个性。
我承认在我这种特殊的状况下,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即使我们以名号来说话,尽管这些名号是由奥斯曼大师慈爱赏赐、也被姨父大人所欣赏并使用,我也绝不希望你们分辨出究竟我是蝴蝶、橄榄还是鹳鸟。因为如果听出来了,你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跑去把我交给苏丹皇家侍卫队长手下的刽子手。
因此,我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事实上我也知道,即使当我私下沉思事情时,你们也在听。我不会去想生命中那些能够暴露我身份的细节和愤怒。甚至当我讲述“一”、“二”和“三”的小故事时,也总是在留心你们的目光。
我画过好几万次的战士、爱侣、王子和传说中的英雄都是在那一刻以他们的某一个方面来面对画中的事物的,比如说,在那一传奇时刻他们所攻打的敌人、与之搏斗的恶龙,或是为之流泪的美丽少女们。然而另一方面,他们身体的另一边,却是面对正在欣赏着精美绘画的绘画爱好者。如果我真的有风格和特色,那将不只是隐藏在我的艺术作品中,同时也一定隐藏在我的谋杀与文字里!是的,从文字的颜色中,你们找找看,我到底是谁!
我想如果你们逮到我,那将能为不幸的高雅先生的悲惨灵魂带来安慰。当他们朝他身上铲土时,我正站在树下,在啁啾的鸟鸣声中,望着金角湾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伊斯坦布尔各座耀眼的圆顶。我再次发现,活着是多么美好。可悲的高雅先生,当他加入面目狰狞的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圈子后,就再也不喜欢我了。虽然,过去一起为苏丹陛下绘制书本的二十五年中,我们也曾经感到彼此非常的亲近。二十年前,我们一起为当今苏丹的先父制作一本皇室历史诗时,成为了好朋友。不过绘制《富祖里宫廷诗集》的八张图画时我们就更亲密了。当时,一个夏天的傍晚,为了满足他那正当的却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他说一位细密画家必须在心中感受到他所绘的诗词文章),我来到了这里,在一群狂飞乱舞的燕子围绕下,耐心地倾听他装模作样地背诵《富祖里宫廷诗集》中的诗句。从那天晚上起,“我不是我,而我说的却永远都是你”这一诗句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还有就是我总在想的、总是自己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句诗句该如何用画来体现呢。
一听到发现他尸体的消息,我立刻跑去他家。那儿,我们曾经坐着朗诵诗词的狭窄花园,如今盖满了雪,看起来好像变小了,任何一座花园如果多年后再去探访,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他的房子看起来也是如此。隔壁房间传来女人们的哭号,她们夸张的哀号一句比一句大声,仿佛在互相比赛。他的大哥说话时,我专注地倾听:我们悲惨兄弟高雅的脸几乎全被毁了,头也被打烂了。从陈尸四天的井底被捞出来之后,他的兄弟们根本认不出他;而他可怜的妻子卡比叶,不得不在黑夜中从家里到现场去看,借由破烂的衣服,指认那具无法辨认的尸体。我眼前浮现出了这么一幅场景:被嫉妒的兄弟丢入井里的约瑟夫正被米迪扬的商人们从井里捞出来。我很喜欢画《约瑟夫与祖雷伊哈》的这个场景,因为它提醒我们,兄弟间的嫉妒是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
忽然一阵安静,我感觉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该哭吗?但我的眼睛却盯上了黑。那个卑鄙的混蛋,他在打量我们每一个人,努力摆出一副他是姨父大人派到画家们当中来调查事实真相的模样。
“谁会干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大哥高喊,“哪个冷血的禽兽会杀害我们这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的兄弟?”
他用眼泪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也从内心问了同样的问题,并且自己给自己寻找答案。谁是高雅的敌人?如果不是我杀了他的话,还有谁会想谋杀他?我想起,在一段时间之前——我想是在准备《技艺之书》的那几年——他曾经与某些人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不再重视前辈大师们的技法,他们为了更廉价、更快速地镀金而用极不适当的颜色涂抹页缘,毁坏了我们插画家辛苦完成的书页。这些人是谁呢?不过后来却开始谣传,彼此的敌对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是为了一位在一楼工作的俊美装订学徒,双方互相争风吃醋。不过这也是陈年往事了。还有一些人,看不惯高雅的尊贵态度,他的纤细,以及他女人般的绅士模样,不过这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高雅服膺旧式风格,狂热地相信镀金和绘画之间的颜色协调,而且会当着奥斯曼大师的面,比如说,语带高傲地指出其他细密画家——特别是我——不存在的错误……他最近一次争吵是关于一件奥斯曼大师近年来特别在意的事:宫廷细密画家们在外兼差,悄悄接受宫廷外的小件委托。最近几年,随着苏丹陛下的兴致减退,财务大臣支付的金钱也逐渐减少,所有细密画家开始出没于一些年轻愚蠢的帕夏的两层楼宅邸,其中最优秀的画家则趁半夜去拜访姨父。
姨父推说他的书或者我们的书不吉利而决定终止制作,对此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多疑而生气。当然,他猜到了干掉笨蛋高雅先生的凶手是替他绘制书本的我们其中的一个。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你会每两个星期一次邀请一个杀人凶手,半夜到你家画画吗?还是先找出真正的凶手,判别出谁是最优秀的插画家呢?毋庸置疑地,他将很快从到他家来的这些人中判别出哪一位细密画家最具天赋,在选择颜色、镀金、页面分格、插画、脸部描绘,以及版面构图上,谁的技巧最纯熟。同样毋庸置疑地,在作出判别之后,他将只找我继续进行单独合作。我认为他绝不会下作到视我为普通杀人凶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细密画家。
从眼角余光,我观察着与姨父走在一起的白痴黑先生。他们穿过墓园里正在散场的人群,走下埃于普码头,我也紧随其后。他们登上一艘四桨的船,过了一会儿,我也上了一艘六桨的船,船上有许多年轻学徒,他们早已忘掉了死者和葬礼,正在嬉闹作乐。接近菲奈尔卡普时,我们的船只一度靠得很近,差点撞上了,这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黑正嘀嘀咕咕地对姨父讲着什么。我再次想到,要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我的真主,你把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赐予了我们每个人,但同时也吓唬我们不要去用它。
尽管如此,一个人只要有一次克服这种恐惧而采取了行动,立刻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我曾经不但惧怕魔鬼,甚至害怕自己内心任何一丝邪恶的念头。然而事到如今,我不但明白邪恶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对一位艺术家而言,它更是不可缺少的。在我杀了那个可悲的人渣后,除了我的手颤抖了几天以外,我画得更好了,我采用更为鲜艳大胆的色彩,而且最重要的,我发现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了神奇的景象。然而,这就不得不问,究竟伊斯坦布尔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欣赏我画中的神妙?
船驶到吉巴里附近的河岸边,远远地从金角湾中央,我鄙夷地看了看伊斯坦布尔。阳光陡然穿透云层,照得白雪覆盖的圆顶闪闪发亮。一座城市有多么大、其色彩有多么丰富,就意味着里面有多少角落可以藏匿一个人的过错与罪孽;城市有多么拥挤,就意味着有那么多的人可以让犯罪的人藏身于其中。一座城市的智慧不应该以它有多少学者、图书馆、细密画家、书法家和学校来衡量,而应该以几千年来暗巷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数目来评估。依照这个逻辑,毫无疑问地,伊斯坦布尔是全世界最有智慧的城市。
来到翁卡帕尼码头,继黑与他的姨父之后,我也下了船。他们彼此倚靠着爬上山丘,我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苏丹麦赫梅特清真寺后面失火的地方时,他们停下来再次交谈了一下,在此分了手。姨父大人现在独自一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我忍不住想跑向他,告诉他那个我们才参加过他葬礼的野蛮人曾经偷偷对我说过的谣言诽谤,以及为了保护大家,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并问他:“高雅先生所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有没有滥用苏丹陛下的信赖?我们的绘画技巧是不是背叛和侮辱了我们的信仰?你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吗?”
傍晚时分,我站在积雪的街道中央,望向黑暗巷子的尽头,我被遗弃在精灵、仙子、流氓、小偷之间,周围只有返家父子的悲伤,以及冰雪覆盖的树的忧愁。街道的尽头,是姨父大人富丽堂皇的两层楼宅邸,屋顶之下,穿过栗树光秃秃的枝杈看过去,那儿住着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不过,我可不想失去理智。
19我是一枚金币
看呀!我是一枚22K的奥斯曼苏丹金币,身上有着世界的保护神苏丹陛下的玺印。今天,葬礼之后,在这间充满哀伤的漂亮咖啡馆里,苏丹陛下手下的大师鹳鸟,大半夜里刚完成了一幅我的图画,还没给我抹一层薄金,不过抹上薄金之后的样子你们可以自己去想像了。我的画像在这里,而我的真身则是在你们亲爱的弟兄、知名细密画家鹳鸟的钱包里。他现在站起来了,把我从钱包里拿出来,展示给你们每个人看。你好,你好,各位艺术大师,各位来宾,大家好。看见我身上闪亮的光芒,你们的眼睛全睁大了,激动地看着我在油灯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最后,你们对我的主人鹳鸟大师羡慕不已。你们说得没错,因为除我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衡量一位画家的才华了。
过去三个月,鹳鸟大师赚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样的金币。我们全部都在这个钱包里,而且鹳鸟大师,你们自己瞧,没打算向任何人隐瞒。他知道伊斯坦布尔所有细密画家中没有人赚得比他多。人们可以用我来衡量各位细密画家的才华,解决各种不必要的争端,这让我感到很骄傲。过去,当我们还没有养成到咖啡馆来的习惯、头脑还没有开化时,这些呆蠢的细密画家晚上总会争吵谁最有才华、谁最懂得色彩、谁画的树最好或谁是描绘云朵的专家,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每天晚上都会为这些事动手互殴,打得鼻青脸肿。现在既然由我来主持公道,画坊里一片甜美和谐,不仅如此,还带来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才有的那种平静氛围。
除了我的判断带来的和谐与平静,让我来给你们列举一下可以用我交换的各种东西:一个美丽年轻女奴的一只脚,大约是她整个人总价的五十分之一;一面滚着象牙边的高级胡桃木制理发师镜子;一个绘制精美的五斗柜,上面装饰着价值九十银币的旭日图形和银叶;一百二十个新鲜面包;一块三人墓地加三副棺材;一只银臂环;十分之一匹马;一个又老又肥的女奴的两条腿;一头小水牛;两个中国瓷盘;苏丹陛下画坊中波斯细密画家、大布里士人德尔维什?麦赫梅特及像他这样的大多数人一个月的薪水;一只优秀的猎鹰加笼子;十罐帕那约特葡萄酒;与以俊美闻名于世的少年玛赫穆特欲仙欲死一小时,还有其他许多举不胜举的机会。
来此之前,我曾在一个穷鞋匠学徒的臭袜子里呆了十天。每天夜里,这落魄的家伙会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可以用我买到的东西,一直念到睡着。他所念的这首诗的诗句,如摇篮曲那般甜美,向我证明了还没有钱不能进的洞。
说到洞,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来此之前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全部复述一遍,将可以写好几大本书。我们之间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只要鹳鸟先生不生气,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发誓吗?
那么好吧,我交代。我不是一枚由钱伯里塔什铸币厂铸造的真正22K奥斯曼金币。我是枚假币。他们在威尼斯用低含量的金子把我制造出来,带到这儿,当作一枚22K奥斯曼金币招摇撞骗。我对你们的体谅深表感激。
根据我从威尼斯铸币厂得来的消息,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在最近之前,威尼斯异教徒带到东方使用的劣质金币,都是他们在同一间铸币厂铸造的威尼斯币。我们这些轻信白纸黑字的奥斯曼人,毫不怀疑每块威尼斯币的黄金纯度,只看上面刻的字,没有留意它的含金量,于是这些假的威尼斯金币迅速充斥了整个伊斯坦布尔。后来,因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铜量多的钱币比较硬,人们开始用牙咬来辨别钱币。譬如说,你欲火焚身,跑去找人见人爱的绝世美少年玛赫穆特,首先他会把钱币而不是别的东西放入柔软的嘴里咬一咬,宣布它是假的。结果这么一来,他只给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时,而不是整整一个小时。威尼斯异教徒一看,他们的伪币有这种不幸的结局,于是他们决定伪造奥斯曼金币,认为奥斯曼人是不会发现的。
现在,请你们注意一下这么一种奇怪的事情:这些威尼斯异教徒画画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画一幅图,而是真正创造出他们笔下的物品。然而,铸钱的时候,他们却不做真的钱币,反而制造假的。
我们被装进铁箱子里,上了船,摇来晃去地从威尼斯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兑币商的店铺,塞在店主人蒜臭冲天的嘴里。我们等了一会儿,一个头脑简单的农夫走进门,希望换开一个金币。这个无赖的兑币商大师,说你把它拿来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币是真的还是假的。于是他拿起农夫的金币,丢进了自己嘴里。
当我们在他的嘴里相遇时,我发觉农夫的金币是一枚真正的奥斯曼苏丹币。他在蒜臭味中看见我说:“你只不过是个假的。”他说的没错,但是他高傲的姿态伤了我的自尊,于是我骗他:“老实说,老兄,你才是假的。”
正当此时,农夫骄傲地坚持说:“我的金币怎么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进了地底下,那个时候有这种缺德玩意儿吗?”
我还在想结果会如何时,兑币商把我而不是农夫的金币从嘴里拿了出来。“把你的金币拿走吧,我才不要下贱的威尼斯异教徒的假钱。”他说,还斥责那农夫道,“你还有没有羞耻呀?”农夫也回应了几句,然后拿着我走了。听到其他兑币商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农夫的信心没了,因为含金量低用我只换得了九十个银币。从此,在不停地转手之间,我七年没完没了的冒险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容我骄傲地告诉你们,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伊斯坦布尔流浪,从钱包到钱包,从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钱币。我最惨的噩梦是被装进一个罐子,埋在某座花园的石头下面好多年。我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枯燥的时间都不是很长。许多得到我的人,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我是假币时,都想尽快摆脱我。虽然如此,我还从来不曾碰到有谁警告过对方我是假的。但也有人没有察觉我是伪币,数了一百二十枚银币来交换我,结果发现自己上了当受了骗,就在痛苦与焦躁中捶胸顿足,直到瞒骗住了另一个人,才得以摆脱我。在这过程中,虽然他们自己也一再企图欺骗别人,但每一次都因为急躁和恼怒而失败,因而也只能不断地诅咒当初唬骗他的人“缺德”。
在这最近的七年中,我在伊斯坦布尔被转手了五百六十次,没有一个家庭、商店、市场、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犹太会堂没有进去过。当我四处流浪时,听过各种与我有关的谣言、传说、谎话,数量之多远超过了我的想像。人们不停地往我身上安各种名分:我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我是无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连我自己都爱上了钱;很遗憾,这个世界是建立在我之上的;我可以买所有的一切;我是肮脏的、低俗的、下贱的。那些知道我是伪币的人,甚至会更加生气地对我说些更为糟糕的话。当我真实的价值贬值时,隐含的价值反而升高了。不过,尽管有这些无情的隐义和无知的诽谤,我却看到绝大多数人是从心底里真正喜欢我。我想,在这个没有爱的年代,如此发自内心的甚至是洋溢在外的喜爱实在该让我们感到高兴。
我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走过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角落。我看过各种人,从犹太人到阿布哈兹人,从阿拉伯人到明格里亚人,我认识了每一个人的手。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尔奈传道士的钱包里,跟着他离开伊斯坦布尔前往玛尼沙。半路上,我们不巧遇到了劫匪。他们其中一人大叫:“要钱还是要命!”恐慌中,这位倒霉的传道士把我们藏进了他的屁眼。这个地方比喜欢吃大蒜的人的嘴巴还要臭、还要不舒服。然而很快一切就变得更糟糕了,因为强盗们没有喊“要钱还是要命”,而是大喊:“要贞操还是要命!”他们排成一列,一个一个轮流上他。我们被塞在那个小小的洞里所承受的痛苦,我就不跟你们提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离开伊斯坦布尔。
我在伊斯坦布尔广受欢迎。年轻女孩们把我当作她们的梦中情人般亲吻;她们把我藏在丝绒钱包里,藏在枕头下、硕大的乳房间,以及她们的内衣里;她们甚至会在睡梦中抚摸我,看看我还在不在那儿。我曾经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炉边、在靴子里、在一间香喷喷麝香店的一只小瓶子瓶底,以及一个厨师拿来装扁豆的麻袋中的小暗袋里。我游遍伊斯坦布尔,被塞在骆驼皮做成的皮带里、埃及格子布裁制的外套内里、鞋子内里的厚布料间,以及五颜六色的灯笼裤的暗角落里。钟表匠大师佩特罗把我藏在一只老爷钟的秘密隔间里,一位希腊杂货商则直接把我塞进羊奶酪中。人们用厚布把我与珠宝、印章、钥匙一起包起来,收藏在烟囱里、火炉中、窗台下、粗茅草垫里、大立柜和箱子的暗格中。我知道有些父亲经常从餐桌上起身,过来看看我是否还呆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糖果吸吮;小孩子闻着闻着就把我塞进鼻孔;而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们,如果一天不把我从羊皮钱包里拿出来看七次,就会辗转难眠。曾经一个有洁癖的切尔卡西亚女人,一整天下来打扫完屋子后,会把我们从钱包里拿出来,用一把木刷子刷洗我们。我记得有一个独眼兑币商,总是把我们一枚枚叠起来,搭成塔形;一位身上散发牵牛花香味的搬运工,常常和家人一起,像在观赏一片美景似地望着我们;还有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镀金师——不需要说出他的名字了——晚上没事会用我们排列出各种图案。我曾经搭乘红木小船旅行,还进出过苏丹的宫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制造的书本里、在散发玫瑰香气的鞋跟里,以及驮鞍的盖布中。我看过成千上百只手:脏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还有老的。我身上沾染上了各种气味:鸦片窟的、蜡烛制造厂的、鲭花鱼干的,还有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汗味。经历过这么多刺激和纷乱后,有一个卑贱的小偷在黑夜里割断了受害者的喉咙,把我扔进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恶的屋子,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口水,怒骂道:“去死,全都是为了你。”我觉得好伤心,真希望自己马上消失不见。
不过,如果我不存在的话,便没有人能够区别好画家与烂画家,这将造成细密画家间的彼此互相残杀。所以,我没有消失,而跳进一位最聪明、最天才的细密画家的钱包里,一路来到此地。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比他还要厉害的画家,那么,你就想尽办法,把我抢到手吧。
20我的名字叫黑
我不知道谢库瑞的父亲知道多少我们互通信件的事情。如果看她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害怕自己父亲的胆小少女的模样,我会推断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然而,我感觉事实并非如此。布贩艾斯特眼里的狡猾、谢库瑞现身窗口时的魔力、姨父派我拜访其他画家时的毅然坚决,以及他叫我今天早上去时我从他身上感觉到的无助,全都令我感到不安。
早上,我刚在姨父面前坐下,他就开始讲述在威尼斯看到的肖像画。他说他作为世界的庇护神苏丹陛下的使者,参观了许多宫殿、教堂,以及王公贵族的宅邸。几天当中,他伫立在上千幅肖像画前欣赏,见到了画在挂布上、木头上、画框内和墙上的几千幅面孔。“每一张脸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脸!”他说。他深深陶醉于这些脸的多样性,陶醉于它们的色彩,陶醉于上面的那种光线的柔和,陶醉于这些脸的怡人甚至是冷酷的样子,陶醉于他们眼中的深意。
“就像都染上了瘟疫似的,人人都叫人画自己的肖像画。”他说,“全威尼斯每一个有钱有势的人都想要有自己的肖像画,既把它作为他们生活的证明和纪念,也把它作为财富、力量和权威的象征,同时也暗示着他们一直都在那儿,在我们面前,让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向人们展示他们的与众不同。”
平常他说话时,像是在谈论嫉妒、野心与贪婪似的,话中总是带着一种鄙夷。然而此时,当他谈论起在威尼斯见到的肖像画时,脸上却不时现出光彩,像个孩子般兴高采烈。
肖像画的风气像传染病一样,在有钱人、君主、贵族家庭这些艺术赞助者之间蔓延,一有机会就让别人画他们的肖像,当他们委托画家绘制《圣经》场景的壁画或教堂墙壁的宗教传说时,这些异教徒们热衷于把自己的肖像放入作品某处。是这样的,譬如说,在一张圣约翰葬礼的图画中,你会突然看见,啊,在一群泪流满面的墓园送葬者中,有一位正是那热情洋溢、兴致高昂并自信满满地带你参观他的画廊、为你解说墙上绘画的王子。接着,在一幅描绘圣彼得用自己的影子治疗病人的壁画一角,你一时间忽然发觉眼前那位痛苦挣扎的可怜病人,事实上,正是你和蔼房东那体壮如牛的弟弟,你会因此而觉得这像是一种幻觉。接下来的一天,这次在一幅描绘死人复活的画作中,你会发现画里的死者正是刚刚吃午饭时坐在你旁边狼吞虎咽的食客。
“有些人甚至有点饥不择食,”我姨父恐惧地说,仿佛正在谈论撒旦的诱惑,“只为了被加进一幅画里,他们不在乎被描绘成人群中一个倒酒的仆人,或一个用石头砸淫妇的残忍男人,或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凶手。”
我假装没有听懂,说:“这就好像在那些讲述古波斯传说的绘画书中,我们却看见伊斯玛依尔王登基一样。或者,像是我们在胡斯莱夫与席琳的故事中,发现画中画的却是时代远在其后的统治者帖木儿。”
屋子里有什么声音吗?
“这就好像威尼斯的绘画是用来恐吓我们的。”过了一会儿我姨父说,“他们不仅用委托绘画的人的金钱和权势来恐吓我们,还试图要我们相信,单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件非常特别、非常神秘的事情。他们试图用其不同的面孔、眼睛、姿态,以及有皱褶阴影的衣服,来显示自己是一个神秘创造物的典范,借此恐吓我们。”
他讲述道,有一次他拜访一位狂热收藏家位于科莫湖畔的奢豪别墅,结果却在精致华丽的肖像展览厅里迷了路:房子主人搜集了所有法兰克历史上著名人物的肖像,从君王到主教,从军人到诗人。他说:“我好客的主人先是骄傲地带我参观他的展览厅,接着在我的请求下,让我自由欣赏。在那里,我看到这些显然地位崇高的异教徒们大多数都跟真人似的,还有几个直视着我的眼睛,他们单单靠着请人绘制出自己的肖像,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个性,正是这些个性充斥了这个世界。他们的肖像似乎染上了某种魔力,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如此地与众不同,以至于身处这些画像之中时,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并不完美、并不强壮。好像只有当我也被用这种方式画下来的时候,我才能更好地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
他忽然明白——或许也渴望着——赫拉特前辈大师们那完美不变的伊斯兰绘画艺术,将随着对肖像画的热衷而走到尽头。对此他说他感到惶恐不安。“然而,似乎我也想要感觉自己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他说。就这样,像魔鬼诱使我们走向罪孽时那样,他发现已深深地被自己所恐惧的念头吸引住了。“我该怎么形容呢?这就像是一种欲望之罪,像是在真主面前自我膨胀,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把自己放在了世界的中央。”
稍后,他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这些被法兰克艺术家如同儿戏般骄傲把玩的技巧,不仅可以为崇高的苏丹陛下增加魔力,更可以成为服务于宗教的一股力量,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受其左右。
我姨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兴起了制作一本手抄绘本的念头,书中将收入苏丹陛下及其所有代表人物的画像。从威尼斯回到伊斯坦布尔后,我姨父向苏丹陛下提出,应该以法兰克的风格为苏丹陛下绘制一幅肖像,并说这将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然而崇高的苏丹陛下一开始是表示反对的。
“故事才是关键,”智慧而荣耀的苏丹陛下说,“一幅美丽的插画优雅地补足了故事内容。当我努力想像一幅不附属于故事的绘画的时候,我感觉这幅画最终将会变成一个偶像。既然我们无法相信一个不存在的故事,将自然而然地开始相信图画本身。这就如同我们的先知之前克尔白的偶像崇拜。若图画不属于某故事的场景,那么你准备如何描绘,举例而言,这朵丁香花,抑或那个目中无人的侏儒?”
“我将展现丁香花的美与独特。”
“如此说来,在你的场景构图中,你准备把花朵放在书页的正中央吗?”
“我感到恐惧,”我姨父对我说,“一时间惊慌失措,明白了苏丹陛下的想法会把我带向何方。”
我感觉到让我的姨父充满恐慌的,是那种认为也可以把某种并非由真主安排的物品放置在书页中央——也就是世界中央——的想法。
“或者,”苏丹陛下说,“你会想把一幅中央画着侏儒的图画挂在墙上。”这正是我姨父所害怕的,也正如我所猜想到的。“然而这幅画不能挂在墙上。因为不管我们以什么样的目的把图画挂到墙上,些许时日后,我们将会开始崇拜它。除非我和那些异教徒一样——上天不允——相信先知耶稣同时也是真主安拉,那么我也会相信真主可以被世人所见,甚至,他还可以以人的形象现身,我也才可能接受一幅人的画像,并把它挂上墙。你也知道的,最终,我们都将于不知不觉中开始崇拜挂在墙上的每一幅图画,对不对?”
我姨父对我说:“我非常了解这一点,也正因为我了解,所以惧怕我们两人正在想的事情。”
“基于这个理由,”苏丹陛下作结论道,“我绝不允许把我的肖像挂在墙上。”
“虽然这正是他想要的。”我的姨父悄声说,带着邪恶的窃笑。
现在轮到我恐惧了。
“话虽如此,我的确期望用法兰克大师的风格来画一幅我的肖像。”苏丹陛下继续说道,“这张肖像,必须隐藏在一本书的书页中。究竟它是什么样的一本书,由你负责告诉我。”
“在惊惧与讶异中,我仔细地想了一阵子,”我的姨父说,比之前更为邪恶地对我笑了笑,我几乎要相信他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崇高的苏丹陛下命令我立刻开始这本书的编纂。我高兴得头都晕了。陛下补充说,这本书将作为一份礼物送给威尼斯总督,届时会再派我前去拜访。等书本完成后,它将在伊斯兰教历第一千年时,象征伊斯兰哈里发——崇高的苏丹陛下——的征服力量。他要求我秘密地进行书本的制作,主要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他想和威尼斯人和睦相处,同时也为了避免引起画坊中的妒忌。满怀得意中,我也就秘密地开始让人绘制我所要的图画了。”
21我是你们的姨父
于是就在那个星期五早晨,我开始向他描述那本书,其中将包含以威尼斯风格所画的苏丹陛下的肖像。我一开始讲述的就是,我是如何向苏丹陛下讲了同样的故事,又是如何说服他同意书本的制作。但我却暗藏着一个企图,那就是希望由黑来写我还没有开始写的故事内容。1
我告诉他,我已经完成了书中的大部分图画,最后一幅画也已接近完工。“书中有描绘死亡的图画,”我说。“有为了显示苏丹陛下的国土是如何和平安详而请聪明的细密画家鹳鸟画的一棵树,有撒旦的图画,有带我们去向远方的马的图画;还有那总是一脸奸诈、总爱不懂装懂的狗,还有一枚金币……我请细密画师们以最精巧、美丽的笔触画出了这些画,”我告诉黑,“就算只看到它们一眼,你也能马上知道相关的故事该怎么写了。诗歌与绘画,文字与色彩,彼此都是兄弟,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有那么几秒钟,我思索着是否应该告诉他我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愿意与我们同住在这个家里吗?但我还是告诉了自己不要被他全神贯注的态度与天真的表情所蒙蔽,他正期望着带上我的谢库瑞离开。然而,除了他,谁也不能替我完成这本书。
从星期五聚祷回来的路上,我跟他谈到了意大利大师们在绘画中最伟大的创新表现:“阴影”。“如果,”我说,“我们打算画一个人在街上行走,或站在街上,或在街上谈天说地,那么我们就必须要学习如何像法兰克人所做的那样,把那儿最普遍可见的东西——阴影——塞进画中。”
“怎样才能画出阴影呢?”黑问。
当外甥在听我讲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时不时地有点不耐烦。有时他会把玩他自己送给我作礼物的蒙古墨水瓶。偶尔,他会拿起拨火的铁棒,拨弄炉里的柴火。我有时会想像他其实很想拿起铁棒狠敲我的脑袋,杀死我,因为我要使绘画艺术远离安拉的观察点;因为我背叛了赫拉特大师们的梦想,以及整个的绘画传统;因为我哄得苏丹陛下答应了做这件事。有时候,黑则会正襟危坐好一段时间,目光不离我的眼睛。我想他肯定想过:“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只要让我得到你的女儿。”有一次我带他到院子里,就像以前他小时候那样,试着像一个父亲一样给他讲讲树,讲讲落在叶子上的光线,讲讲融雪,讲讲为什么我们走得越远,房子看起来就越小。然而这是个错误:只证明了我们昔日的父子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因为看上了一个老人的女儿而对他的那些错乱呓语采取容忍,这种态度取代了黑年幼时的好奇与好学。十二年来,他走过了许多国家与城市,这些国家与城市的凝重和尘土已经彻底融入了他的灵魂。他比我还要累,我可怜他。他的愤怒,我猜想,不只是因为十二年前我没有把谢库瑞嫁给他——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主要还是我梦想的绘画已经超出了赫拉特大师们的风格,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讲述着这些无稽之谈。也正因为如此,我不禁想像自己或许会死在他手下。
不过,我并不怕他。相反,我试图让他感到害怕。因为我感觉恐惧正适合我要求他所做的写作。“就像在那些图画中一样,”我说,“人必须要能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我的一位插画家为我美妙地描绘出了死亡。你来看一看吧。”
于是我开始向他展示过去一年来秘密委托细密画师们绘制的图画。一开始,他有点胆怯,甚至害怕。这幅死亡的描绘,灵感是起源于《列王传》众书册中家喻户晓的场景,比如说,西亚乌什被艾夫拉西亚布斩首的场景;或是鲁斯坦杀死苏赫拉布,却不晓得是自己的儿子;当黑明白主题是来自于熟悉的故事之后,很快便有了兴趣。在描绘已故苏莱曼苏丹葬礼的图画中,我使用了大胆而哀伤的彩色,采用了法兰克式的构图,并亲笔尝试着加上了阴影。我把利用云层与地平线交互产生的阴沉深度指给他看了。我提醒他,死亡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挂在威尼斯展览厅的异教徒肖像,每一个人都渴盼呈现独特的形象。“他们想要与众不同,他们是那么热切地想要这种效果。”我说:“看,看看死亡的眼睛。人们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恐惧那种想要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强烈愿望。看看这幅图画,写出它的故事。让死亡说话,这里有纸和笔。你写出的内容我会立刻交给书法家的。”
他瞪着图画,沉默不语。“这是谁画的?”稍后他问。
“蝴蝶。他是所有人中最有才华的。多年来他始终深受奥斯曼大师的宠爱。”
“我曾经在说书人表演的咖啡馆里,见过这幅狗的类似画像,只不过比这更加粗糙些。”黑说。
“我的插画家们,大部分都在精神上效忠于奥斯曼大师及画坊,他们不相信那些为我的书所画的东西。当他们半夜从这里离开,我可以想像他们会到咖啡馆,对这些为钱所画的图画和我冷嘲热讽。苏丹陛下曾让一位年轻的威尼斯画家为他画肖像,这位画家是我费劲从使馆带来的。之后,他要奥斯曼大师用自己的风格复制了那幅油画。被迫模仿威尼斯画家的奥斯曼大师由此而迁怒于我,认为是我造成了他痛苦的折磨及让他画出了这么一幅令人感到羞耻的画。他一点也没错。”
整整一天,我给他看了所有的图画,除了最后一幅,那是我目前怎么也没能完成的一幅画。为了让黑编写故事,我对他进行了刺激。我跟他说了说各个细密画家的气质,并一一说出我付给了他们多少钱。我们讨论了“透视法”,讨论了在威尼斯的图画背景里,根据距离远近把物品缩小是否算亵渎神灵,同样地,我们还谈到了不幸的高雅先生可能是由于他拿的钱多遭妒忌或是由于愤恨而被杀的。
那天夜里黑回家的时候,我已然相信他将遵守承诺,隔天早晨会再来听我讲述我书中的故事。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外;寒冷的夜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祥,让失眠而不安的凶手变得比我和我的书更为强壮、更为邪恶。
我在他身后紧紧关上庭院大门。我依照每晚的惯例,把我拿来种罗勒的旧陶水盆移到门后。回到屋内,正准备熄灭炉火上床就寝前,我仰头瞥见谢库瑞穿着一身白袍,像黑暗中的一缕幽魂般站在我面前。
“你真的确定你想要嫁给他吗?”我问。
“不,亲爱的父亲。我早就放弃结婚这个念头了。而且,我还是已婚的身份。”
“如果你还想嫁给他,现在我可以同意了。”
“我不想嫁给他。”
“为什么?”
“因为这违反您的意愿。我真的不想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刹那间,我注意到火炉中红红的炭映射在她眼中。她的眼睛变老了,不是因为不快乐,而是由于生气。然而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不悦。
“黑很爱你。”我仿佛泄露秘密似的说。
“我知道。”
“今天一整天他听我说了那么多话,不是因为他对绘画的热爱,而是因为他对你的爱。”
“他会完成你的书的,这才是重要的。”
“你的丈夫有一天会回来的。”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寂静的缘故,然而今天晚上我已经完全明白,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在梦中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他们一定已经杀了他。他早已成为狼和鸟的腹中之物了。”她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惟恐睡梦中的孩子们听见,说话的声音中含着一丝异样的愤怒。
“如果我不幸被他们杀害,”我说,“你要继续完成这本我为之献出了一切的书。你要发誓。”
“我发誓。但谁会完成您的书呢?”
“黑!你可以让他来完成。”
“您已经在让他做了,亲爱的父亲,”她说,“您不需要我。”
“没错,但他之所以服从我,是由于你的缘故。如果他们杀了我,他可能会因为害怕而放弃的。”
“若是那样,他就无法娶我了。”我伶俐的女儿微笑着说。
我究竟从哪儿看出她在微笑的呢?整场对话中,我只看得见她眼中偶尔闪烁的光芒。我们面对面,紧绷着腿站在房间中央。
“你们有彼此通信、互递暗示吗?”我忍不住问道。
“您怎么能想出这种事呢?”
好长一段折磨人的寂静。远方一只狗叫了一阵。我有点冷,打了一个哆嗦。此时房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我们再也看不见对方,只能感觉到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突然间,我们紧紧相拥,用尽全力抱在了一起。她开始哭了,说她想念母亲。我亲吻并轻抚她那闻起来和她母亲一样的头发。我陪她走到她的卧房,扶她上床躺在熟睡的孩子们身旁。接着,当我回想过去两天的日子,我确信谢库瑞与黑曾经互通信息。
22我的名字叫黑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摆脱了女房东后——她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我母亲——进入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开始思念起谢库瑞。
就让我从那嬉戏般打断我注意力的声响说起吧: 十二年后的第二次到访,并没有现身。然而她却成功地让我感到了她的存在,就像是神秘地把我给围了起来,使我确信她一直在看着我,衡量着我是否适合作为她未来的丈夫,仿佛在自得其乐地玩一场逻辑游戏知道这一点后,我也以为自己一直看得到她。此刻我才清楚地明白了伊本·阿拉比的说法,他认爱情的力量让人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人,这种能力就是想要感觉到看不见的人一直都在身旁的愿望。
我之所以推断出谢库瑞一直在看我,是因为我一直在听着屋里的声音,以及木地板的咯吱作响。有那么一阵,我确信她与她的孩子们正在隔壁一间面对着走廊前厅的房间里: 因为我听到了孩子们推搡、扭打声,以及在他们母亲皱起眉头瞪了两眼之后努力想要压低的声音。偶尔我会听见他们不自然地悄声交谈,声音不像是为了怕打扰到别人祷告而刻意压的,更像是娇作的,之后又听到了她们嘻嘻的笑声。
有一次,正当他们外公向我解释光线与阴影的神妙时,两个孩子,谢夫盖和奥尔罕走进房间,以一种显然事先排练的小心谨慎姿态,端着一个托盘,为我们送来了咖啡。这原本应该是哈莉叶的活儿,想必是谢库瑞安排的,为了让他们能够有机会从近处看看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他们父亲的男人,也为了能和他们一起聊聊这个男人。想到这儿,我就对谢夫盖说:“你的眼睛真漂亮。”接着,立感觉到他弟弟可能会有点嫉妒,就转向奥尔罕,补充道:“你的也是。”然后,马上从兜里拿出一片褪了色的丁香花花瓣,把它放在托盘里,再亲吻了两个男孩的脸颊。过一会,我就听见屋里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
有时候我会好奇地想要知道那看我的眼睛是在哪面墙、哪扇门,甚至是天花板上某个地方的某个洞里,会看着那些裂缝、凹处或是不正常的地方作出各种猜测,会想像谢库瑞是如何藏身在那些裂缝后面的;也就在这些时候,我会徒劳地怀疑另外个黑点,为了证实我的怀疑是否准确,就算很可能冒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述说着的姨父,我也会站起身来,佯装还在专注地听着姨父所讲的故事,带着一种脑子相当忙碌,或是表情相当吃惊,或是若有所思的神态,开始在房里来回地踱步,然后慢慢地接近墙上那个可疑的黑点,接近那个黑影。
发现在那被自己误认为是窥孔的地,并没有谢库瑞的眼睛时,我经常会失望透顶,接着心里便会涌起一股奇异的孤独感,会像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那样焦躁不安。
偶尔,一种强烈的感觉会突然涌上心头,告诉我谢库瑞正在看着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就在她的视线中。这使得我不禁摆出各种姿势,努力显示更深沉、更强壮、更能干的模样,企图为所爱的女人留下好印象。稍后,我也会想像着谢库瑞和她的儿子们正在把我和她在战场上失的丈夫——孩子们失踪的父亲——进行比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脑中会想起姨父所讲的威尼斯的新一类名人。我渴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单单只是因为谢库瑞是从她父亲那儿听说了他们;这些名人,是通过他们写的书或是画的书页而成名的,而不像圣人是借由在修道室里所受的痛苦而成名,也不像她失踪的丈夫是靠用手腕的力量和锋利的弯刀砍下敌兵的脑袋而成名。这些名人,如我姨父所说,从世界上黑暗与神秘角落的力量中获得灵感,画出了精美的图画。这些精美的图画,我姨父见到了,而我没看见,因而他一直在努力地给他外甥讲解。我则绞尽脑汁地想像这些美的图画,但最终却什么也想像不出来,感觉自己受到了一种挫折,也感到了一种自卑。
我抬起头,发现谢夫盖又出现在面。看他坚定地朝我走来,我以为他要来吻我的手,就像在索格底亚那的某些阿拉伯部族和加索山区的切尔卡西亚部族,最年长的男孩不论是在访客刚抵达时要亲吻他的手,他自己要上街时也必须如此。我心不在焉地伸出手让他亲吻,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谢库瑞的笑声。她在笑我吗?我一时手足无措,为了掩饰窘境,我捞过谢夫盖,亲吻他的两颊,仿佛我确实应当如此。这期间我一边向我的姨父笑了笑,以示我为打断了他而道歉,并表示自己没有不尊敬的意思;一边则认真地闻了闻孩子,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残留有他母亲的香气。等我发现他已在我手里塞了一张纸片时,他早已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我把纸片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就像攥着一颗珠宝似的。当我确信这是谢库瑞给我的短信时,兴奋得几乎忍不住要对我的姨父傻。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谢库瑞是那么地想要我吗?突然,脑中意外地浮现出我和谢库瑞疯狂做爱的画面。我深深相信正在幻想着的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发生,以至于我发现,就在姨父的面前,我的阳具开始不合时宜地勃起了。谢库瑞看到这一点了吗?我集中精神听姨父的谈话,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过了很久,当我的姨父准备向我展示他书本中的另一幅图画时,我偷偷打开散发着鹃花香的纸片,却发现上面没写任何东西。我不相信它是一张空白纸,因而茫然地把纸片翻来覆去地看。
“一窗户,”我的姨父说,“使用透视技巧,就像从一扇窗户里看世界一样。那是张什么纸?”
“没什么,姨父大人”我说,但之后我却长时间地闻了闻它。
用完午餐后,由于不想使用我姨父的尿壶,我告退到院子里的户外茅房。外头冰冷冰冷的。我尽快解决了我的问题,以免屁股冻僵,出来看见谢夫盖像劫道似地,悄悄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他手里拿着外公的尿壶,满满的还冒着热气。他在我之后走进厕所,倒空尿壶。他走出来,漂亮的眼睛直盯着我,鼓起了胖乎乎的腮帮子手里仍拿着空尿壶。
“你有没有看过死猫?”他问。他的鼻子跟他母亲的一模一样。她正在看我们吗?我环顾四周。二那扇梦幻般的窗户,百叶窗是关着的,就是在那儿,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谢库瑞。
“没有。”
“要不要我带你去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看死猫?”
他没等我回答便径自走上街道,我跟上他。我们沿着上冻了的泥泞路走了四五十步,来到一个荒芜的花园。这里散发着潮湿和腐烂树叶的气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霉味。孩子像是熟知周遭环境似的,充满信地踩着坚定、平稳的步伐往前走。我们的前方,隐藏在浓密的无花果和杏树之后,是一栋黄色的屋子。他走进了房子的大门。
屋里空无一物,不过干燥而温暖,仿佛有人住在这里。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
“犹太的。丈夫死了以后,他的妻子和小孩搬到干果市场旁边的犹太人居住区去了。他们在请布贩艾斯特把房子卖掉。”他走进房间一个角落,又走回来。“猫不见了,没了。”他说。
“一只死猫会跑哪里去?”
“我外公说死人也四处游荡。”
“但不是死人自己,”我说,“是他们的灵魂四处游荡。”
“你怎么知道?”他说。他紧抱着怀里的尿壶,一脸的严肃认真。
“我就是知道。你常常跑到这里来吗?”
“我母亲和艾斯特会来。都说幽灵半夜里会来这儿,可是我不怕这个地方。你有没有杀过人?”
“有。”
“几个?”
“不多,两个。”
“用剑吗?”
“用剑。”
“他们的灵魂四处游荡吗?”
“我不知道。依照书里写的,他们必定也四处游荡。”
“哈桑叔叔有一把红色的剑。它很锐利,你只要碰它一下就会被割伤。他还有一把匕首,刀柄上镶有红宝石。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我晃了晃头,不代表“是”,也不代表“不是”。“你怎么知道你父亲了?”
“我母亲昨天这么说的。她说他不会回来了,她在梦里看见的。”
我们一直都在为我们自己可悲的利益,为了我们心中熊熊燃烧的欲,为了那令我们心碎的爱情而做着一些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总是想能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的来做这些事情。我也就是在那一刻,再次决定要成为这些孤儿的父亲。因此,返回屋内后,我也就更专注地倾听他们外公,听他描述那本将由我负责完成其文字及插图的书。
就让我从姨父展示给我看的插图说起,举马为例。这一页没有半个人物,马的周围也空无一物。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说这仅仅只是一匹马的图画。没错,那儿有一匹马,但很明显地,骑师已经走到了一边,或者天晓得,也许他就会从以加兹温风格成的树丛后走出来。从马匹身上带有贵族符号和纹饰的鞍具上,你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一点。也许,一位挎剑的人就要从马的身旁出现了。
这匹马显然是姨父委一位他暗中召集的画坊绘画大师所画。深夜来这里的这位画家,当他画马的时候,只能假设它是某个故事的内容,把如同模板一样铭刻在他心里的马画到纸上。类似的马,他在爱情和战争场景中见过千万次,而当他开始画的时候,我的姨父,受到威尼斯大师们的绘画技巧的启发,很可能指示了画家应该如何作画,譬如说,或许会告诉他:“别画骑士,在那里画一棵树,不过把它画在背景中,比例小一点。”
这位夜晚来访的画家,与我的姨父一同坐在画桌前,映着烛光认真地画出一张奇特、超常规的图画,完全不同于他所记忆中熟悉的任何一个场景。当然了,我的姨父支付他丰厚的报酬。坦白地说,这种特别的绘画方法也有其迷人之处。然而过了一阵子,这位画家也和我的父一样,再也搞不清楚这幅画究竟是要装饰或补足哪一个故事。因此,我的姨父期望我做的,便是仔细端详这些半威斯、半波斯风格的插画,然后在它们毗邻的书页中写上与之相配的故事。要想得到谢库瑞,我就一定得写这些故事。只不过,我脑中想到的却全是说书人在咖啡馆里所讲的故事。
23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我的机械钟滴答作响,告诉我此时已是傍晚。祷告的呼唤尚未开始,然而我早已点起了画桌旁的蜡烛。把我的芦秆笔蘸饱了黑色的哈桑帕夏墨水,流畅地挥洒在光滑平整的纸面,很快就靠记忆完成了一幅鸦片瘾君子的图画。接着我听见了内心中的呼喊声,它每晚都呼唤我到街上去。但我忍住了。我打定主意晚上不出,要留在家里工作,有一阵子甚至想把我的门给钉死。
这本我匆匆完成的书是一位亚美尼亚人委托的,有一天一大清早,人们都还没起床时,他就老远地从加拉塔跑来敲门了。尽管他口吃,但还在做翻译和导游。每当有法兰克或威尼斯的旅客想要一本《服饰之书》时,他就会来找我。在一场激的讨价还价之后,我们协议以一百二十个银币的价格,制作一本二十页的、品质粗糙的服饰之书。于是着手画了十几个斯坦布尔人同时出现在晚祷的场景中,并特别仔细地画了他们的服装。我画了一个伊斯兰教长、一个宫廷门房领班、一个阿訇、个禁卫军步兵、一个苦行僧、一个骑兵、一个法官、一个熟食小贩、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施行拷打的图画卖得很好——一个乞丐、一个去澡堂的女人、一个鸦片瘾君子。为了多赚三五个银币,这种书我实在画过太多次,因此我替自己发明了不同的游戏,排解画图时的无聊。比如说我逼自己一笔画出法官,或是闭上眼睛画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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