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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做红》

_11 奥尔罕·帕慕克(土)
心烦意乱的黑忘了一点,如果艾斯特还想继续当原来的艾斯特,帮那些眼睛盯着窗户、耳朵听着路上的无数做梦少女寻找丈夫,轻松地敲响无数痛苦家庭的大门,那么她不会说出“每一件事”。
“我听说的是,”我说,“谢库瑞前夫的弟弟哈桑,到你们家里去了,”——听到我说“你们家”,我看到他很满意——“他告诉谢夫盖说,他父亲正在从战场回家的路上,大概下午就会抵达,如果到时候发现谢夫盖的母亲和弟弟不在家,他会非常伤心。谢夫盖把话传给了母亲,谢库瑞表现得很谨慎,但又不了决定。快到下午的时候,谢夫盖溜出家门,和他的哈桑叔一起回到了他爷爷的身边。”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谢库瑞难道没跟你说过,过去两年来哈桑千方百计要把她弄回他家吗?有一段时间哈桑还通过我传信给了谢库瑞。”
“她曾经回过信吗?”
“伊斯坦布尔各种女人我都见识过,”我骄傲地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谢库瑞这样,对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她的节操如此忠贞不渝。”
“可是,现在我是她的丈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典型男性的手足无措,让我很难过。无论谢库瑞到哪一边,另一边都会心碎的。
“哈桑写了一张纸条要我转交谢库瑞。上面描述谢夫盖怎样回到家里等待父亲归来,又提到谢库瑞的婚礼不合法,谢夫盖多么不快乐,因为他不喜欢要当他新父亲的假父亲,打算留在那里不再回去。”
“谢库瑞怎么做了?”
“她和可怜的奥尔罕两个人等了你一整夜。”
“哈莉叶呢?”
“哈莉叶已经等待了好几年,想找机会对你美丽的妻子落下石。为了这个目的,她才会投进你已故姨父的怀抱。哈桑得知谢库瑞独自在凶手和鬼魂的阴影下度过夜晚后,又派我送了另一封信。”
“他写了些什?”
“感谢真主,这可怜的艾斯特不会读也不会写,因而每当愤怒的先生们和恼火的父亲们问起这个问题,她总是说:‘我看不懂信,只看得懂美丽姑娘读信时的表情。’”
“你在谢库瑞脸上读出了什么?”
“无助。”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没有开口。我看见一只猫头鹰栖息在一座小希腊教堂的圆顶上,等待着夜晚;挂着两条鼻涕的邻居小孩嘲笑我的衣服和布包;一条癞痢狗一边开心地搔痒,一边蹦蹦跳跳走下柏树耸立的墓园,走向街道,去迎接黑夜的来。
“走慢一点!”我朝黑喊,“没办法像你那样上坡上得那么快。我提着这么一个包袱,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在你带我到哈桑家之前,我要先带你去见几个慷慨而勇敢的年轻人,这么一来你就可以打开布包向他们兜售碎花手帕、丝绸腰带和银线绣花钱包,叫他们买给自己的秘密情人。”
如此凄惨的状态下,黑仍说得出笑话,这是好事儿。然而我立刻看到,在他嬉笑的背后,蕴藏着何等样的严肃“如果你打算召集人群,那么我绝不会带你去哈桑的家。”我说,“我怕死了争吵和打架。”
“假如你继续做一个平常那样的聪明艾斯特,”他说,“那就既不会有争吵,更不会有打架。”
我们穿了阿克萨拉依,走上了一条直通朗加菜园的路。泥泞道路的上方是一片曾经辉煌过的街区,黑走进了一间尚打烊的理发店。我看见他与理发师交谈,昏黄的油灯下,发师正在给人理发,一个脸蛋白净的男孩正用细致的手举着油灯为理发师照明。没过多久,理发师与他的学徒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之后,在阿克萨拉依又有两个男人加入了进来。他们带着宝剑与斧头。来到谢赫乍巴胥的一条巷子时,一位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会卷入这种暴力行动的神学院学生,也在黑暗中加入了我们,手里还拿着一把剑。
“你打算在光天日之下闯入市中心的房子吗?”我说。
“不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晚上。”黑以一种很喜欢开玩笑的语气轻松地说。
“别因为你召集了这么一些就那么过分地自信。”我说,“千万别让禁卫步兵们看到一群武装暴徒在路上闲逛。”
“谁也不会看见。”
“昨天,一群艾尔祖鲁姆教徒先突袭了一家酒馆,接着又闯入了撒厄尔卡普的杰拉黑苦行僧修道院,在两个地方都是见人就打。一个老人头上挨了一棍之后就死了。乌漆抹黑的夜里,他们可能会以为们是同一伙的。”
“我听说你去过已故高雅先生的家里,探望过他的妻子,真主保佑她,也见到了墨渍斑斑的马匹草图,之后你告诉了谢库瑞这件事。既然如此,你知道高雅先生与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忠实信徒们,是不是走得很近?”
“我之所以去他家打探过高雅先生妻子的口风,是因为我认为或许到时候,这些消息能帮助我可怜的谢库瑞。”我说,“本来我去那里就是给她看佛兰芒商船最新运到的布匹,而不是想介入你们的法律政治事务,反正我愚钝的头脑也搞不懂。”
“艾斯特女士,你很聪明。”
“既然你说我很聪明,那么我也告诉你这一点:这些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忠实信徒们还会更加狂怒,还会伤害更多人,你们还是小心点吧。”
当我们走进恰尔舍卡普后头的街道时,我害怕得心跳都加速了。天的半月投下苍白的月光,照得栗子树和桑椹树上光秃秃、湿漉漉的干闪烁发亮。邪灵与鬼魂吹出的一阵微风,吹皱了我布包上的荷叶花边,穿入树林引起一阵窸窣耳语,并带着我们一行人的气味,飘送到了路旁蜷伏着的野狗面前。一只接着一只,它们开始狂吠,这时我向黑指了指房子的所在。我们静静地瞪着黑暗的屋顶和百叶窗看了一会儿。黑安排手下包围了房子,各就各位:有人去了空旷的花园,有人负责庭院大门两侧,还有人躲进了屋后的无花果树后。
“大门入口那边有一个肮脏的鞑靼乞丐。”我说,“他是个瞎子,可是对这条马路上的来往行人一清二楚,甚至比这里的区长还熟。他成天搞怪捣蛋就像苏丹的龌龊猴子一样。只远远地扔个八九枚银币给他,他就会告诉你他所知道的一切。”
隔着一段距离,我望着黑递钱币给他,然后拔出长剑抵住乞丐的喉咙,逼问他。接着,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本来我以为只是在看守房子的理发师学徒,却开始用斧头的握柄猛捶鞑靼人。我观望了一会儿,以为一下子就会结束,可是靼人却不停地哀号着。我跑上前去,把乞丐拉开到一旁,免得被他们给杀了。
“他诅咒我的母亲。”学徒说。
“他说哈桑不在家。”黑说,“我们能够相信这瞎子的话吗?”他递给我一张随手写下的纸条。“拿进屋里去,交给哈桑。如果他不在里面,交给他的父亲。”他说。
“你没有写什么给谢库瑞吗?”收下纸条时,我问。
“如果我另外给她一张纸条,将会更激怒屋里的男人。”黑说,“告诉她,我已经找到杀她父亲的卑鄙凶手了。”
“真的吗?”
“告诉她就是了。”
鞑靼乞丐仍然又哭又个不停,我呵斥了他一顿,让他安静了下来。“可别忘了我是为你才做的。”我说,忽然明白自己是在故意拖延,只因为不想离开这里。
我干吗来趟这浑水?两年前有一个布贩在埃迪尔奈城门区被杀——他们还先割掉了她的两只耳朵——因为她把说好要嫁给一个男人的姑娘嫁给了别人。祖母以前常告诫我,土耳其人经常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我真希望现在就能回家,和我最亲爱的奈辛一起喝扁豆汤。尽管我的双脚抗拒,但想到谢库瑞在屋里的情况不知如何,便朝屋子走去。好奇心也在啃噬着我的心。
“卖布的——!我有最新的中国丝绸,可以做漂亮的礼服。”
我察觉从百叶窗缝隙渗透而出的橘色光芒动了动。门开了。哈桑那好脾气的父亲请我进了屋。屋里像有钱人家一样很温暖。灯光下,谢瑞与她的男孩们坐在一张矮餐桌旁,一看见我,她马上站起了身。
“谢库瑞,”我说,“你的丈夫来了。”
哪一个?”
“新的那个。”我说,“他带着一群手拿武器的人包围了房子。他们已经准备好与哈桑一决生死。”
“哈桑不在家。”客气的公公。
“太幸运了。你看看这张纸条吧。”我说,像一位苏丹的大使,高傲地下达君主的冷酷圣旨似地,把黑纸条递给了他。
趁彬彬有礼的公公阅读纸条时,谢库瑞说:“艾斯特,来吧,我替你盛碗扁豆汤暖暖身子。”
“我不喜欢扁豆汤。”起初我这么说。我不喜欢她说起话来像是很喜欢这个家似的样子。然而,当我明白她是想与我独处时,便抓起汤匙跟在了她的面。
“告诉黑,全都是因为谢夫盖。”她低语道,“昨天晚上我一个人与奥尔罕一起等了一整夜,怕凶手,怕得要命。奥尔罕吓得抖了一整夜。我的孩子们分隔在了两地!什么样的母亲能够和自己的孩子分开?黑迟迟没有回来,我听他们说苏丹陛下的刽子手已经拷问出他的供,他确实参与谋杀了我的父亲。”
“你父亲遇害时,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艾斯特,”她说,睁大一双美丽的黑眼睛,“求求你,帮帮我。”
“那么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回到这里,让我明白以后,我才帮得了你。”
“你以为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回来吗?”她说。她似乎强忍着眼泪。“黑对我可怜的谢夫盖很凶,”她说,“所以,听到哈桑说孩子们真正的父亲回来了,我就相信了他。”
然而从她的眼里,我知道她在撒谎,她也白我分辨得出来。“我被哈桑耍了!”她悄声说。我察觉到她希望我从这句话里,推断出她爱着哈桑。可是,谢库瑞自己究竟明不明白,她之所以对哈桑愈来愈念念不忘,是因为她嫁给了黑?
门了,哈莉叶端着香气诱人、刚出炉的面包了进来。我可以从她一见到我就愤愤不悦的表情中看出,姨父大人死后,这可怜的东西——她不能被卖掉,也不能被遗弃——已经变成谢库瑞摆脱不掉的痛苦遗物。新鲜面包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当谢库瑞回到孩子们身边时,在香气中我顿时领悟,事实的真相是谢库瑞为了孩子们必须面临抉择:不管是他们的生父、哈桑或黑,都不是她要找的、自己真心所爱的丈夫,她的难题是要到一个能够爱两个男孩的父亲,真心深爱这两个天真无邪却又担心害怕的小男孩。谢库瑞已经备好,用努力,去爱任何一位好丈夫。
“你用你的心在追寻自己想要的,”我不假思索地说,“然而你必须用头脑来作决定。”
“我现在就可以立刻带着孩子们回到黑身边。”她说,“可是我有几个条件!”她沉了一会儿。“他必须善待谢夫盖和奥尔罕。他不可以因为我回到了这里而跟我账。最重要的,他必须遵守我们当初的婚姻条件——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昨天晚上他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让我独自面对凶手、小偷、倒霉蛋和哈桑。”
“他还没找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但他叫我告诉你,他已经找到了。”
“我应该去找他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谢库瑞前任公公早已读完纸条。他说:“告诉黑先生,我的儿子不在场,我负担不起把儿媳妇交出去的责任。”
“哪一个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泼悍样,语气却很轻柔。
“哈桑。”他说。他是个老实人,所以红着脸说:“听说我的大儿子正从波斯赶回来。有人可以作证。”
“哈桑上哪儿去了?”我问。我喝了两勺库瑞盛给我的汤。
“他去召集官税局的官员、脚夫和其他人。”他用幼稚的口吻说,正如一个不会说谎的正直木讷男人,“昨天发生了艾尔祖鲁姆教徒的事情后,今天晚上禁卫步兵也在街上巡逻。”
“我们没看到他们的人影。”我边说边走向大门,“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我向公公问这个问题好吓唬他,但谢库瑞很清楚我其实是在问她。她的头脑真的是很昏乱呢,还是在隐瞒些什么?比如说,她是不是在等哈桑带着人手回来?很奇,我发觉我还很喜欢她的犹豫不决。
“我们不要黑。”谢夫盖大胆地说,“不要再来了,肥女人。”
“但是这一来,谁会替你母亲带来她喜欢的花边桌布、花鸟刺绣手帕,还有你最喜欢的红色衬衫布料?”我说,把我的布包留在了房间中央,“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把它打开来,随你喜欢拿出来看一看、穿一穿、改一改或缝一缝。”
当我离开时,心情很沉重。我从没见过谢库瑞眼中含过这么多泪水。我才刚适应外头的寒冷,黑就在泥泞的路上拦下了我,他手里握着剑。
“哈桑不在家。”我说,“或许他去市场买酒庆祝谢库瑞回家。或许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很快会带着一群人回来。若是那样,你们就会爆发冲突,因为他是个疯狂的家伙,尤其是当他拿起他的红宝剑的时候。”
“谢库瑞说了些么?”
“她公说绝对不行,他不会交出他的儿媳妇。不过你不要担心他,你要担心的是谢库瑞。你的妻子非常困惑。果你问我,我跟你说,她在父亲过世两天后逃到这里来是因为害怕凶手,因为哈桑的恐吓,以及你突然不见踪影,毫无消息。她知道那间充满恐怖阴影的房子她再也不能呆第二个晚上了。她还听说你参与了谋杀她的父亲…… 不过她的第一任丈夫并没有回来。谢夫盖,似乎还有她的老父亲,相信了哈桑的谎言。谢库瑞想回到你身边,但有几个条件。”
我直视着黑的眼睛,列数了她的条件。他当接受了,毕恭毕敬的态度仿佛对一位真正的外交使节说话一样。
“我呢,也有一个条件。”我说,“我准备再回到那间屋子。”我指了指窗户的木窗框,公公就坐在窗户后面。“等一下从这里和前门攻击。时到了我会大声尖叫,暗示你们住手。如果哈桑回来的话,别犹豫,直接攻击他。”
我的话,当然,丝毫不像一位尽量避免冲突的大使会说的我知道自己有点演过头了,但是我不管。这一回,我刚大叫一声:“卖布的!”门就开了。我直接走向公公。
“整个里,以及治理这几个区的法官,也就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谢库瑞早已离婚,并且遵循《古兰经》的戒律已经再嫁。”我说,“就算你早已过世的儿子再度复活,并且在先知摩西的带领下从天堂返回家来,也没用,因为他和谢库瑞已经离婚了。你们绑架了一位已婚妇女违反她的意愿把她关在了这里。黑要我转告你,他和他的手下会在法官插手之前,先要你们为此罪行接受惩罚。”
“那么他将犯下严重的错误。”公公不温不火地说“我们根本没有绑架谢库瑞!我是这几个孩子的祖父,赞美真主。哈桑是他们的叔叔。当谢库瑞一个人被丢下时,除了来这里寻求庇护,她还能上哪儿去?如果她想要,大可以现在就带着孩子离开。可是永远别忘了,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曾在这里生儿育女,快乐地抚养孩子长大。”
“谢库瑞,”我鲁莽地问,“你想回你父亲的家吗?”
见“快乐的家庭”这句话,她哭了起来。“我没有父亲。”她说,还是我以为她这么说了?她的孩子们先是抱住了她的腿,然后拉她坐了下来,搂着她。他们三个人抱成一团,相拥而泣。然而艾斯特可不是白痴:我非常清楚谢库瑞哭泣的目的是为了安抚双方,并且逃避自己作决定。但我也知道这是真诚的眼泪,因为我也被感动得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哈莉叶,那条狡猾的蛇,也在哭。
就在这时,好像要处罚屋子里惟一没哭的绿眼睛公公一样,黑和他的手下开始朝房子进攻,用力撞击门窗。两个男人对准前门狂敲猛踹,乒乒乓乓的巨响像大炮一样传了整间屋子。
“你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我的眼泪鼓励我说,“打开大门,告诉外头那群发疯的野狗,谢库瑞要出去了。”
“换了是你,你会把一个孤苦无依、逃到你家寻求庇护的弱女子,更别说是你的儿媳妇,丢到马路上给那群野狗吗?”
“是她自己要走的。”我说。我拿出一条紫手帕擤鼻涕,哭太久鼻子塞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可以自己打开门离开。”他说。
我在谢库瑞与孩子们身旁坐下。一声接着一声吓人的撞门巨响,反而给他们以借口流下更多的眼泪。孩子们愈哭愈大声,使谢瑞哭得更加悲切,我也一样。尽管外头的恐吓叫嚣愈来愈凶,尽管门上砰砰作响的撞击几乎要拆了房子,但我们两人都明白,哭泣是为了争取时间。
“我美丽的谢库瑞,”我说,“你的公公给了你许可,而你的丈夫黑也接受了你所有的条件,正深情地等着你回去。你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事了。披上你的斗篷,戴好你的面纱,带着你的物品和你的孩子,打开大门,让我们安静地回你家。”
听见我的话,孩子们哭得更凶了,谢瑞则睁开惊恐的大眼。
“我怕哈桑。”她说,“他一定会用可怕的手段报复,他是个凶暴的人。别忘了,我可是自愿来这里的。”
“这并不能结束你新的婚姻啊。”我说,“你被丢下来无依无靠,当然会找个地方寻求保护。你丈夫已经原谅你了,他也准备好要带你回去。至于哈桑,我们可以照这些年的老方法应付他。”我微微一笑。
“可是,我不要去开门。”她说,“因为这么来,就表示我是自愿回到他身边。”
“我最亲爱的谢库瑞,我也不能开门。”我说,“你和我同样明白,如果我打开门,就表示我干涉了你们的家务事,我会因此遭受严厉的报复。”
的眼神告诉我她懂。“那么,大家都不要开门。”她说,“我们就等着他们把门撞破,然后强行把我们带走。”
我马上明白,对于谢库瑞和她的孩子而言,这将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很害怕。“可是,那表示一定会流。”我说,“如果不找法官解决这件事,就会发生流血事件,而一场血仇可是多年都还不清啊。一个有尊严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被人破门而入,居住在屋子里的女人被人强行绑架,他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谢库瑞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的两个男孩,撕心裂肺地痛哭着。我忽然再次后悔地发现这位谢库瑞原来是如此虚伪狡猾。耳边一个声音叫我别管了,走吧,但是我也已经没办法靠近那快被他们撞烂的门了。事实上,无论他们究竟是否会撞破大门闯进屋内,我都很害怕,不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心里想,黑的手下由于他们信赖我,或许会担心自己做得太过火,因而随时可能住手,但这么一来,将使得她公公大胆起来。当他走到谢库瑞身旁时,我知道他在假哭;而更糟的是,他居然全身颤抖,显然不是装的。
我跨步走向大门,用尽全力尖叫:“住手!够了!”
外的行动和屋内的哭号瞬间中断。
“孩子他,叫奥尔罕把门打开。”我灵机一动,用甜美的语气,好像对着男孩说话,“他想回家,谁也不会怪罪他。”
我嘴里的话几乎还没有说完,奥尔罕已经从母亲松开的手臂间溜了出来,以一种在这里居多年的熟练姿态,拉开门闩,抬起木条,解开扣锁,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大门懒洋洋地滑开,外头的寒意涌入了室内。四周一片鸦雀无声,远处条懒狗的吠叫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库瑞亲吻了返回她怀里的奥尔罕,谢夫盖则说:“我要去告哈桑叔叔。”
我看见谢库瑞站起身,收拾包袱拿起斗篷,准备离开。我实在松了一大口气,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坐回桌子旁,又喝了两勺扁豆汤。
黑很明智,他没有朝屋子大门靠近。后来,当谢夫盖把自己锁进亡父的房间时,尽管我们拜托黑帮忙,他都没过来,也没让他的手下过来。最后谢库瑞同意让谢夫盖带走哈桑叔叔的红宝石柄匕首,这男孩才愿意跟随我们离开了房屋。
“你们要小心哈桑和他的红宝剑”公公的话里带着真诚的担忧,而不是挫败和报复的口气。他亲吻两个孙子,吻了吻他们的脑袋。他也对谢库瑞耳语了几句。
看见谢库瑞最后一次望向屋子的大门、墙壁和炉火,我再度想起在这间屋子里,她曾经与第一任丈夫度过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她是也分辨得出,同样一间屋子,如今只是两个悲惨寂寞男人的避难所,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跟在她身边,因为她着实已经伤透了我的心。
我们一行人,两个无父的孩子和三个女人——一个仆人、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妇——紧紧拥在起,并不是因为夜晚又冷又黑,而是因为身处陌生而难以通行的街巷,以及心中对哈桑的恐惧。我们拥挤的队伍在黑等人的保护下,像一列运载宝物的驼马队,为了避开守卫、禁卫步兵、难缠的地痞流氓、小偷或哈桑,特意穿越偏僻荒凉的道路和街巷,专走人烟稀少的地方。偶尔,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能摸索前行,一路上蹭着互相碰碰撞撞。我们彼此紧拉着行走,满怀恐惧,总觉得各种活死人、邪灵和恶魔随时可能从地底窜出,把我们吞入黑夜。在我们手盲目摸索前行的同时,从墙壁和紧闭的百叶窗后面,传来人们在寒冷夜晚的咳嗽与鼾声,以及马厩里牲口低低的嘶叫声。
就连艾斯特,这个走遍了伊斯坦布尔大街小巷、对所有最穷最乱的地区也毫不陌生的人——那是指除了移居者和各种牛鬼蛇神聚集的地区之外——此刻,当走上这些迂回蜿蜒、只通向无穷无尽黑暗的道路时,偶尔也觉得我们可能会消失在这路途上。不过,我仍然分辨得出某些街角我曾在白天提着布包耐心走过。比如说,我认得裁缝总管街两旁的墙、从努汝拉赫教长寓所隔的马厩里飘出的刺鼻肥料气味——很奇怪总让我联想到肉桂——魔术师街旁的火灾废墟、猎鹰人通道,以及广场上的盲人教士喷泉。这么一来,我知道我们根本不是朝谢库瑞亡父的家走去,而前往另一个神秘的目的地。
没有人说得准如果哈桑发火了,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明白黑已经找好另一个地方藏匿他的家人,避免他找上门——也避免杀人恶魔找上门。要是我猜得出那个地方在哪儿的话,现在就会告诉你们,明天早上也会告诉哈桑的——不是因为存心不良,而是我深信谢库瑞还会想要哈桑的追求。不过,聪明的黑,再也不信任我了。
正当我们沿着奴隶市场后面一条暗巷行走时,街道遥远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阵尖叫、哭号的骚乱。我们听见一团混乱的声,恐惧中,我辨认出了开始打斗的嘈杂噪音:棍棒齐飞、剑斧碰撞,以及痛楚的惨叫。
黑把自己的剑交给了一位最信赖的手下,夺下谢夫盖手里的匕首,使得男孩哭了起来;接着他叫理发师学徒与另外两个手下,把谢库瑞、哈莉叶与孩子们带走了。他告诉我说,神学院的学生会抄近道护送我回家;也就是说,他不让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这是一次偶然呢,还是他们想把藏身之处巧妙地对我保密呢?
在我们不得不走过的这条窄巷底有一间店铺,我知道它是一家咖啡馆。也许打斗才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一群人一面叫嚣,一面在咖啡馆进进出出。起初我以为他们在抢劫,然而,不,他们打算拆了这家咖馆。在旁观者手中火炬的光芒下,他们小心翼翼地搬出所有陶杯、铜罐、玻璃杯和矮桌,然后在我们面前把它们全部砸烂,示警告。他们对一个试图阻止的男人拳打脚踢,不过最逃掉了。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些人的目标只是咖啡而已,毕竟他们自己是这么讲的。他们谴责它带来了不良的影响,伤害了人们的视力和肠胃,蒙蔽了人们的智识,诱使人们丧失信仰,更是法兰克人传来的毒药。不仅如此,他们还说,当装扮成美女的撒旦为他来咖啡时,崇高的穆罕默德拒绝了。眼前的暴动就好像在上演一个晚上的道德教化剧,如果到时候真的回得了家,我想大概会好好奈辛一顿,警告他别再喝太多那种毒药。
由于附近有许多出租房舍和廉价客栈,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民众,里面有地痞无赖、流浪汉,以及违法潜入城市的人渣,他们的围观更加激励了那群咖啡的仇敌。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那群人是艾尔祖鲁姆传道士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他们企图扫荡伊斯坦布尔每一间酒店、娼寮,以及咖啡馆,并且严加惩罚所有叛离先知正道的人,比如那些以举行苦行僧式作为借口,其实根本是在弹奏音乐跳肚皮舞的人。这群宗狂热分子唾骂所有危害宗教的敌人,像那些与魔鬼串通的人、异教徒、不信教者和画画的人。我突然想起,就是这间咖啡馆,听说里面的墙壁上挂了图画,说书人老是诽谤宗教和艾尔祖鲁姆的教长,下流无耻的闲扯满天飞。
一位脸上溅满血渍的咖啡馆学徒从屋里逃出,我本来以为他就要倒下,没想到他却用袖口擦掉了前额和脸颊的血迹,混入我们这群人里面,看起了热闹。害怕的人群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我注意到黑认出了某个人,并迟疑了一下。这时四散的艾尔祖鲁姆众信徒开始重新集结,照他们的样子看来,显然禁卫步兵或某个携带棍棒的团伙正往这边赶来。人们把火炬熄了,群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黑抓住我的手臂,叫神学院的学生带我离开。“走小巷。”他说,“他会护送你回家。”神学院的学生也早已急着想溜了,我们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尽管满脑子替黑担心,可是,既然现在艾斯特已经被迫退场,她就不可能再继续跟你们把故事讲下去了,不是吗?
54. 我是一个女人
有人说:“我亲爱的说书人先生,你或许能够模仿任人或任何东西,但绝对不可能是女人!”然而我可不同意。没错,我流浪过一座又一座市,在婚礼、节庆和咖啡馆模仿各种角色,从傍晚开始一直到喉咙沙哑,也因此从来没有机会结婚,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不熟悉女人。
我可是很懂女人的,事实上我本人就认识四位,不仅看过她们的脸,也跟她说过话。她们是:
(一) 我母亲,愿她永恒安息;(二) 我挚爱的姨妈;(三) 我哥哥(他总是打我)的妻子(她是我初恋的女人。有一次机会难得地见到她,结果我哥哥叫我“滚!”);以及(四) 当我在科尼亚旅行时,在一扇窗口陡然瞥见的一位女子。虽然从未与她交谈,但多来我对她满怀欲望,直到今天依然不变。说不定,她已经过世了。
看见一个女人裸露的脸蛋、与她交谈、感受她的温柔慈爱,为我们男人开启了欲望的折磨与心灵的痛苦。因此,为了避免这样的后果,好的方法是遵照我们高贵信仰的训诫,根本不要看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除非你已经正式结了婚。肉体欲望的惟一解药是寻求俊美男孩的谊,他们是女人的极佳替代品,而且等时间久了,这也会变成一种甜蜜的习惯。在欧洲法兰克人的城市,女人不仅在街上抛头露面,还会展示她们闪闪发亮的秀发(飘扬在她们诱人的颈子后面)、她们的手臂、她们美丽的喉咙,甚至,如果传言是真的,她们还露出一小段迷人的小腿。结果是,那城市里的男人走起路来相当艰辛、尴尬,并且极度痛苦。因为,是这样的,他们的前面老是硬邦邦的,如此的后果自然而然导致整个社会瘫痪。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法克异教徒每天都能把一座新堡垒输给我们奥斯曼人。
当我还是刚步入青春期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促成心灵快乐与满足的最佳配方,便是远离美丽的女人;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反而对女人益发感到好奇。那时,由于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姨妈之外没见过别的女人,我的好奇心充满神秘的色彩,让我的脑袋隐隐作痛。我明白若要了解女人的感受,除非学着做她们所做的事,吃她们所吃的食物,说她们所说的话,模仿她们的举止,以及,是,除非我穿上她们的衣服。于是,某个星期五,当我的母亲、父亲、哥哥和姑姑前往法赫莱恩格海边祖父的玫瑰花园时,我告诉他们身体不舒服,要留在家里。
“跟着来吧。你可以看看乡下的狗、树和马,模它们来娱乐大家。况且,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能干吗呢?”母亲说,愿她安息。
我总不可能回答说:“亲爱的母亲,我打算换上你的长裙,装扮成女人。”因此我说:“我肚子痛。”
“别那么没用,”父亲说,“来吧,我们可摔跤。”
他们一离开,我立刻穿上如今已故的母亲和姨妈的衬衣与长裙。我的画家和书法家弟兄们,现在我要一五一十地向你们描述当初我换上女人衣服时的感觉,还有那一天我所学到的,身为一个女人的秘密。先容我坦白地澄清,不同于书本的记载和传道士的法,当你打扮成一个女人的时候,相反地并不觉得自己像魔鬼。
一点也不!当我套上母亲的玫瑰绣花羊毛内衣时,一股温柔的幸福感传遍了全身,我变得和她一样敏感。我姨妈自己从来不敢穿的开心果绿丝绸长衫,碰触着我裸露的皮肤时,我内心感到了一股对所有孩童——包括对我自己——难以抑制的关爱。我想要哺育每一个人,煮饭养全世界。这时的我想要知道拥有乳房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于是我把所有找得到的东西——袜子和洗脸毛巾——塞进胸前,让自己能够明白一件着实好奇已的事情:当一个波霸是什么感觉。当我看见自己胸前巨大的凸起时,是的,我承认,我骄傲得跟撒旦一样。当下我明白了,男人呀,只要瞥一眼我丰硕的乳房,就会追着它们跑,想尽办法只求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嘴里。我觉得充满力量,然而,这是我想要的吗?我被搞糊涂了:我既想要充满力量,又想要让人怜惜我。我想要一位有钱有势有智慧、素未谋面的男人疯狂地爱上我;但同时我又惧怕这样的一个男人。我翻出母亲的嫁妆箱,从枝叶花纹刺绣的床单旁边、香味扑鼻的羊毛袜之间,找出她藏在箱底的黄金雕花手镯,把它们戴上了手腕。接着,我抹上她每次从澡堂回家用来红润脸颊的胭脂,穿上妈的翠绿斗篷,束拢头发,罩上同样翠绿色的薄面纱。我凝视着珍珠母贝镶框镜子中的自己,打了一个哆嗦。虽然没有妆点我的眼睛和睫毛,但它们已经变成女人的了。尽管只露出眼睛和脸颊,但我显然是一位非常妩媚动的女人,这使我快乐极了。我的阳具,比我自己更早注意到面前的美女,挺了起来。自然,这使我感到很生气。
从手里的镜子中,我望着一颗泪珠滑落眼眸。突然间,我伤痛地忆起一首从不曾忘却的诗。就在这一刻,在万能真主的启发下,我用歌唱般的节奏吟出了这首诗,试图忘记心中的烦忧:
我善变的心啊,当我身处东方时,渴望西方;当我身处西方时,渴望东方。
我的身体啊,当我是男人时,想做女人;当我是女人时,想做男人。
身为人类何其困难,人类的生活更是无比艰辛。
我只希望能享受前面,也能享受后面;成为西方人,也成为东方人。
我原本想说:“希望我们的艾尔祖鲁姆弟兄们不要听见这首发自我内心的歌。”因为他们一定会气坏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害怕?或许他们压根儿不会生气。听着,我可不是因为爱讲闲话才说的,只不过,我听说那位有名的传道士,崇高的绝对不是胡斯莱特先生,虽然已经结了婚,但其实喜欢男孩胜过喜欢我们女人,就和你们这些敏感的画家一样。我只是把听说的转述给你们听。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情,因为除了觉得他很坏之外,他还好老喔。他的牙齿都掉光了,而且,听一些跟他熟稔的年轻男孩说,他的嘴巴臭得要死,请原谅我的用词,就像一头熊的屁股。
那么好吧,谣言先在此打住,让我回到眼前真正的重点:当我一看见自己如此美丽之后,再也不想洗衣服、洗碗或像个奴隶般上街抛头露面。贫穷、眼泪、哀愁、绝望地凝视镜中沮丧的影像,以及哭泣,是可怜的丑女人们的命运。我必须找到一个会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丈夫,然而,那个人会是谁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躲在窥孔后面,偷看先父以各种名义邀请来家里的帕夏与贵族的儿子。我希望我的处境类似那位樱桃小口、带着两个小孩、让所有细密画家为之迷恋的美人儿。或许我最好讲一段可怜的谢库瑞的故事给你们听,不过,等等,我已经答应过星期三晚上要说下面的故事:
一位受魔鬼怂恿的女人述说的爱情故事
其实很单纯。故事发生在凯梅尔于斯图,伊斯坦布尔一个比较贫穷的地区。当地有一位声显赫的居民,瓦瑟夫帕夏的秘书却莱比·阿赫曼。这位洁身自爱的绅士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小孩。有一天,他从一扇敞开的户瞥见一位黑发、黑眼、银白肌肤、高挑苗条的波斯尼亚美女,深陷情网,无法自拔。只可这女子已经嫁人,她忠心爱恋自己英俊的丈夫,对却莱比丝毫无兴趣。无缘的却莱比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心中的苦闷,只是整日狂饮从希腊人那儿买来的酒,被情伤折磨得形销骨立。到最后,他再也无法向邻居们隐藏自己的痴情单恋。刚开始,由于邻居羡慕这样的爱情故事,欣赏且敬重这位却莱比,因此赞赏他的痴情,偶尔开他一两个小玩笑,任由一切顺其自然。然而,却莱比压抑不住心中无可救药的哀伤,始每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跑到银白肌肤的美女与丈夫快乐生活的家门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上好几个小时。终于,邻居们被他吓坏了。每天夜里,这位痴情男子哀伤痛哭时,他们不能打他赶他走,又想不出方法安慰他。这位有教养的却莱比,知道自己打扰了邻居,学会了把眼泪往肚里吞,不发泄出来干扰别人。尽管如此,他的绝忧愁却逐渐感染了街坊邻里,成为众人的哀伤和忧愁。居民们失去了快乐的心情,而且,如同广场上郁郁溢流的饮水泉一样,却莱比自己也变成了悲伤的泉源。一开始传遍街头巷尾的牢骚抱怨,慢慢地变成了厄运的谣传,最后终究成为了某种不幸的宿命。有些人搬走了,有些人的事儿变得越来越不了,有些人因为失去了兴致,就再也无法继续本的行业了。等邻居们全部搬走之后,有一天,失恋的却莱比也带着妻儿搬离了此地,只剩下银白肌肤的美女和丈夫两个人留了下来。这场因他们而起的悲剧,浇熄了两人之间的爱情烈焰,使得他们渐行渐远。尽管仍然共度余生,但是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感受到快乐。
我正要开口说我好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提醒了我们爱情和女人都是陷阱,但是,哎哟,你们瞧我这脑子。既然现在我是个女人,那么我应该说点别什么话。好吧,就说这么一句话吧:
噢,爱情真是美妙极了!
这会儿,闯进屋子里的那些陌生人是谁呀?
55. 人们都叫我“蝴蝶”
看见破而入的人群,我知道艾尔祖鲁姆教徒们已经开始动手杀害我们这些幽默的细密画家了。
黑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我看见他拿着匕首,周围有一群奇奇怪怪的男人、鼎鼎大名的布贩艾斯特和另外几个拎着布包的女人。我站在旁边观看,各种物品被砸得稀烂,图溜走的咖啡馆客人被毒打了一顿,我有股冲动想逃走。过了一会儿,另外一群人马,大概是禁卫步兵赶到了现场。艾尔祖鲁姆教徒们赶紧熄掉他们的火把,逃之夭夭了。
咖啡馆漆黑的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也没有人在观看了。我走进屋里。屋内一片狼藉。我踩着碎满一地的杯盘、玻璃和碗。一盏油灯高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经过这一阵的混乱后还没有熄灭,然而也只照亮了天花板上煤烟熏黑的痕迹。遍布木椅、矮桌碎片等各种残骸的地面,则陷于一片黑暗。
我把一张张长坐垫堆叠起来,爬上去伸手取下了油灯。在它的光晕之中,我发现地上躺着几个人。我看见一张脸浸在血泊中,看不下去了,就转过身看看另一个。第二人仍在呻吟,一看见我的油灯,他便发婴孩般的咕哝,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有人走了进来。我先是猛然一惊,然后才感觉到是黑。我们一起弯身察看倒在地上的第三人。我垂下油灯靠近了他的头,这时,我们看见内心早已知晓的事实:他们杀了说书人。
他打扮成女人的脸没有半点血迹,然而下巴、眉头和涂了胭脂的嘴巴都被打肿了,脖子上一片瘀青,显然是被勒死的。他的手臂瘫在了身后的两侧。不难推断出其中一人从背后抓住老人的手臂,其他人则殴打他的脸,最后才勒死了他。难道他们就为了要“割断他的舌头,让再也不能诽谤崇高的传道士教长”才着手这么做的吗?
“把灯拿过来。”黑说。火炉边,油灯的光芒照出摔烂的咖啡研磨器、筛子、磅秤和咖啡杯碎片,些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布在打翻一地的咖啡泥泞中。黑走到说书人每天晚上挂图画的角落,搜寻表演者的道具、腰带、魔术手帕和挂图架。黑说他在找图画,并把刚才我递给他的油灯举到我面前:没错,我是出于道义画了两张画。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了一顶死者平常戴在剃得光溜溜头顶上的波斯小圆帽。
趁四下无人,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从后门出去,步入了黑夜。刚才的袭击过程中,里大部分画家和人群想必就是从这扇门逃走的,然而从到处散落的花盆和一袋袋咖啡豆看来,显然这里也曾有过一番缠斗。
咖啡馆被毁以及说书大师遇害的事件,加上夜晚的恐怖黑暗,拉近了我与黑的距离,同时我想这也引发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们又走过了两条街。黑把油灯交还给我,然后抽出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
“我们往你家走。”他说,“我想搜查你的屋子,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已经搜过了。”
我非但没有对他动怒,甚至忍不住想戏弄他。黑会去相信关于我的无耻传言,不刚好证明他也在嫉妒我吗?他握住匕首的样子没什么自信。
我家与我们离开咖啡馆后走的道路是相反方向。因此,为了避免碰上人群,我们在街区里左拐右弯地走过大小街道,穿越空旷的花园,花园里潮湿而孤寂的树木飘散郁沉的芳香。我们沿着一道宽宽的弧线,绕远路走向我家。从咖啡馆那里传来的嘈杂声一直就没过。我们听到艾尔祖鲁姆教徒们在街上到处乱跑,禁卫步兵们、街区的守夜人和年轻人在后面追着。走完一半的路途时,黑忽然说:
“接连两天,我和奥斯曼大师呆在宝库里传奇大师们的经典画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几乎尖叫地说:“一位画家到了某个年纪之后,就算他与毕萨德在同一张工作桌上绘画,他所看见的也只能取悦他的眼睛、满足并感动他的灵魂,却没有办法增长他的才华。因为一个人是用手绘画,而不是用眼睛。到了我这个年纪,更别说奥斯曼大师的年纪了,一个人的手很难再学习新的东西了。”
确信美丽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家,我便扯开喉咙大声说话,警告她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让她能够躲起来,别被黑看——不是说我就怕了这个挥舞匕首的可悲笨蛋。
我们走过庭院大门的时候,我还依稀看到屋子里有灯影在摇曳,不过感谢真主,现在剩下了一片黑暗。这个耍刀的禽兽竟敢强行闯入我的神圣家园,粗暴地侵犯我的隐私。在这间屋子里,我日复一日,花费所有时间寻求并绘画安拉的记忆,直到眼睛酸疼——那时我会和我美貌无双的妻子做爱——因此,我发誓一定要报复他。
放下油灯,他逐一检查我的纸张、一幅就快要画完的画—被判罪的囚犯乞求苏丹解开他们的债务锁链,并接受陛下的慈善赏赐——我的颜料、我的工作桌、我的刀子、我的削笔器、我的毛笔、我写字桌旁的各种物品、我的磨光石、我的画刀,以及我的笔与纸匣之间的空隙。他翻遍了我的橱柜、箱笼、坐垫底下、我的一把剪纸刀、一个柔软的红枕头和一块地毯下面。接着他从头来过,把灯拿得更靠近每一样物品,再次检查同样的地方。初次拔出匕首时,他曾说过不会搜索整栋房子,只会检查我的画室。难道,我就不能把我想藏的东西藏在我妻子此刻正从那里偷窥我们的房间里吗?
我姨父尚未完成的手抄本里,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他说,“杀死他的凶偷走了那幅画。”
“它不同于其他图画。”我接口:“你的姨父,愿他安息,要求我在纸的一个角落画一棵树在背景某处……画面的中央、前景的部分,将置入某人的图,大概就是苏丹陛下的肖像。那块很大的空间已经留好,但还没有开始画。依照法兰克的风格,放在背景的物品必须比较小,所以他要我把树画得小一点。随着画面的细节慢慢发展,整幅图感觉起来佛是从一扇窗户望出去的世界景象,完全不像一幅插画。然后我才领悟到,利用法兰克透视方法作画时,页缘的边框与镀金取代窗户的窗框。”
“高雅先生负责边框装饰和镀金。”
“如果你想问是这件事,我已经说过我没有杀他。”
“一个凶手绝不会承认是他杀了人。”他马上回嘴,接着问我,刚才咖啡馆遭的时候,我在那里做什么。
他把油灯放在我坐着的坐垫旁边,放在了我的纸张、我画的书页之间,借此照亮我的脸。他自己则在房间来回走着,就像黑暗中的一个阴影。
我把跟你们说的这些都告诉了他,跟他说我其实是咖啡馆的稀客,今天只是恰巧路过。除此之外,我还告诉了他我为他们画过两幅墙上的挂画,而实际上我也不喜欢咖啡馆里发生的这一切。“因为,”我补充道,“如果绘画艺术企图通过对生活中的丑恶加以鄙视与惩罚取得其影响力,而不是画家个人的技巧、执着与回到安拉身边的渴望中孕育出力量,那么,惟一的下场便是艺术受到自身的鄙视和惩罚。不管它的内容鄙视的是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或撒旦,后果都一样。更何况,如果那咖啡馆不跟艾尔祖鲁姆教徒纠缠的话,今天晚上它也不会受到袭击。”
“就算这样,你还是会去那里。”这混蛋说。
“没错,因为里很愉快。”他到底懂不懂我有多坦白?我又说:“即使明知某样事情是错的,我们这群亚当的子孙仍然可以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我必须羞愧地说,我也喜欢观赏那些廉价插画和模仿表演,还有说书人用平铺直叙的用白话文讲述的各种撒旦、金币和狗的故事。”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你会踏入那个不信教者们呆的咖啡馆?”
“好吧。”我放任内心的声音说,“我自己也时常被怀疑的蠹虫啃噬:自从奥斯曼大师,甚至包括苏丹陛下,公开认定我是画坊中最具才华也最为专精画师之后,我开始战兢兢深怕其他的画师们嫉妒,为了不让他们对我产生仇恨,有时候我会努力试着去他们出没的场所,和他们呆在一起,努力做得像他们一样。你懂吗?而且,自从他们把我说成是一个‘艾尔祖鲁姆信徒’之后,为了让别人不要相信这种谣言,我便开始经常进出那个邪恶不信教者们呆的咖啡馆了。”
“奥斯曼师说,你时常表现出好像对自己的才华与专精感到抱歉似的。”
“他还说了我些什么事?”
“为了让别人相信你确实抛弃一切投入了艺术,你刻意在米粒和指甲上画些琐碎无聊的图画。他说因为你对安拉赐予的伟大天赋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总是努去讨好别人。”
“奥斯曼大师已达到毕萨德的层次。”我真心实意地说,“还有呢?”
“他毫无保留地列出了你的种种缺点。”这混蛋说。
“那说说我的缺点。”
“他说,尽拥有超凡的才华,然而你绘画的原因,并不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是为了取悦于别人。显然,促使你绘画最大动机,是去想像一位观画者将会感受到的喜悦。然而,你实在应该纯粹为了绘画本身的喜悦而画。”
奥斯曼大师竟如此坦率地这个家伙揭露了我的事情,我的心不禁一阵灼痛。他只不过是个灵魂卑贱的东西,一辈子不是致力于艺术,而是专心当个小官员,写写字拍拍马屁。黑继续说:
“奥斯曼大师认为,伟大的前辈大师绝不会为了服从新君王的权威、新王子的一时兴起或新时代的喜好,放弃他们奉献一生建立的风格和技。因此,为了避免被迫变更风格技巧,他们会英勇地刺瞎自己。相反地,你们却无耻地借口说是苏丹陛下的旨意,热情仿效法兰克画师的技法,为我姨父的书本作画。”
“伟大的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这么说想必没有恶意。”我说,“我去给我的客人煮一壶菩提。”
我走进隔壁房间。我的挚爱把她身上穿的中国丝缎睡衣往我头上一抛——这是她从布贩艾斯特那儿买来的——然后揶揄地模仿我说:“我去给我的客人煮一壶菩提茶。”伸手握住了我的阴茎。
我从她铺好的床垫旁边的箱子最底部,翻出藏在玫瑰花香床单中的玛瑙镶柄刀,把它从刀鞘抽出。刀锋锐利无比,如果把一条丝手帕往上面抛,才轻轻一沾刀锋,手帕就会裂成两半;如果把一张金箔放在上面,割下来的金箔切边就和用尺割的一样平滑。
我尽可能把刀藏好,回到画室。黑很满意刚才对我的质询,还一直手拿着匕首绕着红坐垫打转。我把一张画了一半的插画摆在坐垫上。“过来看看。”我说。他好奇地跪下来,试分辨画中的究竟。
我走到身后,拔出刀子,猛然把他推下地,用身体的重量压住让他动弹不得。他的匕首跌落一旁。我抓住他的头发,用把他的头压在地上,拿起刀子从下方抵住了他的脖子。我摊黑纤弱的身体,用硕壮的身躯压得他紧紧趴在地上,下巴和空出来的手硬推他的头,让他几乎碰到刀尖。我一只手里抓满了他的脏头发,另一只手握着刀子抵向他细皮嫩肉的喉咙。他很明智地一动也不动,因为我大可场解决他。如此贴近他的鬈发、他的颈背——其他情况下很可能诱人赏巴掌的地方——和他丑陋的耳朵,更加激怒了我。“我强行克制住了自己不要现在就把你做掉。” 仿佛在泄漏一个秘密似的,我朝他耳里低语。
于是他像个乖顺的小孩一样一声不哼地听我说话,这让我感到极为满意。“你一定晓得《君王之书》里的这个传说。”我轻声耳语,“菲里顿君王犯了一个错,把最贫困领土分封给了自己两位年长的儿子,而把最富饶的土波斯,给了最年幼的伊莱奇。嫉妒不已的突尔决心报仇,设计欺骗了自己的弟弟伊莱奇,当他准备割断伊莱奇的喉咙时,动作和我现在的一模一样。他抓住伊莱奇的头发,用全身的重量压在弟弟的身上。你感觉得到我身体重量吗?”
他没有回答,不过他那待宰绵羊般得大大的空洞双眼,告诉我他正在听。这激起了我的兴致:“我对波斯风格的忠诚景仰,不限于绘画艺术,还包括砍头的习惯。这种广受喜爱的场景,我在描述君王西亚乌什之死图画里还看过另一个版本。”
我向安静聆听的黑解释这个场景的细节:西亚乌什为了向他的兄弟们报仇所做的准;他烧毁了自己的整座宫殿、所有财产和物品;他温柔地辞别了妻子,跨上马背,前往战场;输掉战争之后,他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拖行,然后面朝下地摔在了土里,“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一把刀子抵住他的喉咙;战败的国王满脸是土,聆听俘虏的敌军与他的朋友间爆发争执,辩论究竟该杀了他还是放了他。接着我问他:“你喜欢这幅插画吗?葛如伊从背后袭击西亚乌什,就像刚才我对你一样。他压在他身上,拔剑抵住他的脖子,手里抓着他一大把头发,然后割开了他的喉咙。殷红鲜血即将喷涌而出,先在干燥的地表激起一阵黑烟,然后那里就会绽开出一朵鲜花。”
我安静了下来,我们可以听见远处的街道上艾尔祖鲁姆教徒们的奔跑惨叫声。霎时间,屋外的恐惧使们两个互相堆叠在一起的人靠得更近了。
“然而在那些图画中,”我更猛力拉扯着黑的头发,补充说,“可以察觉到,画家难以用优美的手法呈现出两个男人虽然互相憎恨、身体却和我们一样合而为一的样子。那些图画似乎满溢着斩首之前的那种背叛、妒忌和战争的混沌氛围。即使加兹温最伟大的画师,在画两个压在一起的男人的身体的时候也会犯难,所有的东西都会画得乱成一团。相反,你和我,你自己看,我们就优雅俐落得多。”
“刀锋刺我了。”他呻吟道。
“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话,亲爱的老兄,可是没这回事。我始终非常小心。我绝不愿意做任何事来破坏我们优美的姿势。在爱情、死亡与战争的场景中,伟大的前辈大师们就像描绘一个身躯似地画出交缠在一起的身躯,这仅能从我们的眼中引出泪水来。你自己看:我的头靠在你的颈背上,好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闻到你的头发和脖子的气味。我的双腿分别压在你的两条腿上,直直伸长与你的腿互相契合,外要是看见了或许会误以为我们是一只优美的四腿动物。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体重均匀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又是沉默,但我没有把刀子往上推,因为这么一来真的会把他刺流血的。“如果你不打算开口,我可能会忍不住咬你的耳朵。”我说,朝那只耳朵里呢喃。
从他眼里,我看出他准备说话,于是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你有没有感觉到的体重均匀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
“嗯。”
“你喜欢吗?”我说。“我们是不是很美?”我问,“我们是不是就像前辈大师的经典画作中,那些以极其优雅的姿势肉搏厮杀的传奇英雄一样美?”
“我不知道。”黑说,“我从镜子里看不见我们。”
我想像我的妻子正在隔壁房里,借由不远处那盏咖啡馆里的油灯流泻的光芒,观看我们。一想到这里,兴奋得忍不住想咬一口黑的耳朵。
“黑先生,你为了盘问我,手持匕首,强行闯入我家,侵犯了我的隐私。”我说,“现在你感觉到我的力量了吗?”
“是的,我也了解到你有权这么做。”
“那么,现在,继续问我任何你想知道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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