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声音
图书简介
胡先生雅擅言词,而且善于恭维人,国语虽不标准,而表情非常凝重,说到沉痛处辄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令听者不得不信服他所说的话语。他曾对我说,他是得力于《圣经》传道的作风,无论是为文或言语,一定要出之于绝对的自信,然后才能使人信。
序
毛子水胡适纪念馆编印的《胡适演讲集》将于本月出版。胡颂平先生嘱我写一序言。我以为胡先生的演讲,和他所写的文章一样,明白畅达,用不到介绍的话。只有这个演讲集编辑成书的经过,是有向读这个演讲集的人士一述的价值。
这个演讲集编辑的工作,可以说是由王志维先生一人独担的。这些篇章的收集和编排,由一个人做起来,自然不是容易的事情。最麻烦的,还是其中有上十篇的演讲词,是完全由录音带重录出来的。他向各处搜集这些录音带,每收到一副录音带以后,便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陆陆续续地一边放录音带,一边记录。记录成篇以后,又反复校对过几遍,方才算为记录的定稿。这样的工作,前后经过两年的时间,才完成这上十篇演讲词。王先生的热心和毅力,是值得爱读胡先生讲词的人感谢的。
1970年12月6日谨序
(此为台北胡适纪念馆编印《胡适演讲集》原序)
少年中国之精神(1)
1919年:北京,“少年中国学会”前番太炎先生,话里面说现在青年的四种弱点,都是很可使我们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凭借已成的势力;(三)不要虚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骛远。这四条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一方面提出几个观念,和各位同志商酌。
一、少年中国的逻辑
逻辑即思想、辩论、办事的方法。一般中国人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种正当的方法,因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几种现象:(一)灵异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坛及各地的各种迷信;(二)谩骂无理的议论;(三)用诗云子曰作根据的议论;(四)把西洋古人当作无上真理的议论;还有一种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状,我且称它为“目的热”,就是迷信一些空虚的大话,认为高尚的目的,全不问这种观念的意义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说,“我主张统一和平”,大家齐声喝彩,就请他做内阁总理;明天又有人说,“我主张和平统一”,大家又齐声叫好,就举他做大总统;此外还有什么“爱国”哪,“护法”哪,“孔教”哪,“卫道”哪……许多空虚的名词,意义不曾确定,也都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认为天经地义。这便是我所说的“目的热”。以上所说各种现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们既然自认为“少年中国”,不可不有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应该是科学的方法;科学方法,不是我在这短促时间里所能详细讨论的,我且略说科学方法的要点:
(一)注重事实
科学方法是用事实作起点的。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须要先从研究事实下手,凡游历、调查、统计等事都属于此项。
(二)注重假设
单研究事实,算不得科学方法。王阳明对着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么道理来,反病倒了,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Hypothesis)。观察事物之后,自说有几个假定的意思;我们应该把每一个假设所涵的意义彻底想出,看那意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的疑难。所以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
(三)注重证实
许多假设之中,我们挑出一个,认为最合用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必须实地证明。有时候,证实是很容易的;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方才可以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若不曾经过这一层证实的工夫,只可作为待证的假设,不配认作真理。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科学的方法,实验的态度。
少年中国之精神(2)
二、少年中国的人生观
现在中国有几种人生观都是“少年中国”的仇敌:第一种是醉生梦死的无意识生活,固然不消说了。第二种是退缩的人生观,如静坐会的人,如坐禅学佛的人,都只是消极的缩头主义;这些人没有生活的胆子,不敢冒险,只求平安,所以变成一班退缩懦夫。第三种是野心的投机主义,这种人虽不退缩,但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见,所以他们不惜利用他人,作他们自己的器具,不惜牺牲别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来满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紧要关头,不惜作伪,不惜作恶,不顾社会的公共幸福,以求达他们自己的目的。这三种人生观都是我们该反对的。少年中国的人生观,依我个人看来,该有下列的几种要素:
(一)须有批评的精神
一切习惯、风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个人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都最容易陷入机械的习惯,到了“机械的习惯”的时代,样样事都不知不觉地做去,全不理会何以要这样做,只晓得人家都这样做故我也这样做,这样的个人便成了无意识的两脚机器,这样的社会便成了无生气的守旧社会。我们如果发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国,第一步便须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批评的精神不是别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二)须有冒险进取的精神
我们须要认定这个世界是有很多危险的,定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险的;世界的缺点很多,是要我们来补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们来减少的;世界的危险很多,是要我们来冒险进取的。俗语说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们要做一个人,岂可贪图自在?我们要想造一个“少年的中国”,岂可不冒险?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大舞台,我们既上了台,便应该老着面皮,拼着头皮,大着胆子,干将起来。那些缩进后台去静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着双手只会看戏的人,也都是懦夫。这个世界岂是给我们静坐旁观的吗?那些厌恶这个世界梦想超生别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说了。
(三)须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
上条所说的冒险进取,并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们既认定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又须认定人类的生活全是社会的生活,社会是有机的组织,全体影响个人,个人影响全体,社会的活动是互助的,你靠他帮忙,他靠你帮忙,我又靠你同他帮忙,你同他又靠我帮忙;你少说了一句话,我或者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我多尽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和你多尽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点事,社会的全体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便是社会协进的观念。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侣,自然会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觉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社会有关,自然不肯为社会造恶因,自然要努力为社会种善果,自然不致变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机家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批评的、冒险进取的、社会的人生观。
三、少年中国的精神
少年中国的精神并不是别的,就是上文所说的逻辑和人生观。我且说一件故事作我这番谈话的结论:诸君读过英国史的,一定知道英国前世纪有一种宗教革新的运动,历史上称为“牛津运动”(TheOxfordMovement)。这种运动的几个领袖如客白尔(Keble)、纽曼(Newman)、福鲁德(Froude)诸人,痛恨英国国教的腐败,想大大地改革一番;这个运动未起事之先,这几位领袖作了一些宗教性的诗歌写在一个册子上。纽曼摘了一句荷马的诗题在册子上,那句诗是:Youshallseethedifferencenowthatwearebackagain!翻译出来:“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我们也该时时刻刻记着这句话:
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这便是少年中国的精神。
——选自《少年中国》第一期(1919年北京出版)
五四运动纪念(1)
1928年:上海,光华大学(文浒记录)一、五四运动之背景
中国加入欧战时,全国国民,皆抱负极大希望,以为从此以后,对外赔款,可以停付——至少可以停付五年;治外法权,可以废止;关税主权,可以收回。当时,日本人已先中国数年,加入战争,派遣军舰,专与东方的德国势力为难;接收青岛,续办胶济路,所有德国人在华的势力,居然落到他们手中去了。彼时中国人尚不如何着急,因为日本政府曾有表示,望此次接收,不过暂时之事,将来“终究归还中国”。不料到了第二年——1915年,日本非独不把山东方面的权利,交还中国,抑且变本加厉,增制许多条件,向中国下“哀的美敦书”,强迫中国承认,中国无法,只能于5月9日签字承认。于是中日两国的感情,越弄越坏,坏到不可收拾了。
中国正式加入欧战,是1917年。前此之时,虽有华工协助协约国与德国开衅,但未经中国政府正式表示,到了1917年,中国政府公然向德绝交,向德开战。翌年11月11日,德国终于失败了,一种代表军国主义和武力侵略主义的势力,终于被比较民治化的势力屈服了,欧战遂此告终。全世界人皆大庆祝此双十一节,中国自亦受其影响。5月17日那一天,所有北京城内的学校,一律停课,数万学生,结队游行,教育部且发起提灯大会,学生手执红灯,高呼口号,不可谓非中国教育界第一创举。影响所及,遂为以后的五四运动下一种子;故虽谓五四运动,直接发源于此次轰轰烈烈的大游行,亦无不可。非独此也,教育部且于天安门一带,建筑临时讲台,公开演讲。事后北大停课三天,要求教育部把此临时讲台,借给北大师生,继续演讲三天。演讲时间,每人限以五分钟,其实,每人亦只能讲五分钟,因为彼时风吹剧烈,不到五分钟,讲员的喉咙,已发哑声,虽欲继续,亦无能为力了。因此,各人的演词,非常简括,却又非常精彩。此后在《新青年》杂志上所发表的如蔡元培的《劳工神圣》和我的《非攻》等篇,皆为彼时演词之代表。但有人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原来彼时北京政府,“安福俱乐部”初自日本借到外债六万万元,一时扬武耀威,非常得意。我们见之,虽有非议,亦无法可想,彼时既有教育部首先出来举行公开演讲,我们亦落得借此机会,把我们的意见,稍微发泄发泄。后来,我因母丧离开北京,故未得亲自参加这个大运动的后半剧。
1919年1月18日,交战诸国开和平会议于法国Versailles宫中,中国人参加者,有政府的代表,有各政党的代表,又有用私人名义去参加者,以为美国威尔逊总统的十四点,必可实行,中国必能在和会之中,占据许多利益;至少,山东问题,必能从和会中得着满意的解决。然而威尔逊毕竟是一个学者的理想家,在政治上玩把戏,哪里敌得过英国的路易·乔治(DavidLloydGeorge)及法国的克列孟梭(Clemenceau)这一班人呢?学者遇着“老虎”,学者唯有失败而已!
二、五四运动之发生
4月28日,国际联盟条文,正式成立,尚觉有点希望。过了两天,到了4月30日那一天,和会消息传出,关于山东方面的权利,皆付与日本,归日本处理。消息一到,前此满腔热望,如此完全失望了!全国愤怒,莫能遏制,于是到了5月4日那一天,学生界发起北京全体学生大会,开会以后,到处游行。(外传北京学生会曾向东交民巷各公使馆表示态度说不确)后来,奔到赵家楼胡同曹宅,撞破墙壁,突围而进,适遇章宗祥在那里躲避不及,打个半死,后脑受着重伤;当场即被捉去学生二三十人,各校皆有,各校校长暨城内绅缙名流,皆负责担保。后来消息传到欧洲,欧洲代表团亦大受感动。同时更用恐吓手段,打电报给我国出席总代表陆徵祥,如果他糊里糊涂地在山东问题条文中签了字,他的祖宗坟墓,一概将被掘;外交团迫于恐吓,自不敢轻易签字了。于是在5月14那一天,中国代表团又在和会内重新提出“山东问题”,要求公平办法,始终没有得着好的结果,而中国代表亦始终没有签字。所以然者,实因当时留欧中国学生界,亦有相当的运动,包围中国公使馆不许中国官员擅自签字。可是这样一来,当时办教育的人,就棘手了,好在他们亦不欲在这种腐败的政府下供职,于是教育部中几个清明的职员及北大校长蔡先生等人,相继辞职。那时,政府正痛恶那一班人,他们既欲辞职,亦不挽留。然而当时的学生界怎能任这一班领袖人物,轻轻引退呢?于是大家主张挽留。为欲营救被捕的学生,为欲挽留被免的师长,同时又要继续伟大的政治运动,故自5月20日起,北京学校,一律罢课。到处演讲,诸如前门大街等热闹地方,皆变成学生的临时讲场了;对于城内交通,不无影响,于是北京军警,大捕学生。但军警捕捉学生越着力,学生的气焰,越加热烈,影响所及,全国学生,相率罢课。天津的学生界,于5月23日起,宣布罢课;济南的学生界,于24日宣布罢课;上海的学生界,于26日宣布罢课;南京的学生界,于27日宣布罢课;后来连到军阀的中心势力所在的保定学生界,亦于28日决议罢课。向者为北京学生界的爱国运动,今其势力,已风动全国学生界,而变成全中国的学生运动了。同时北京被捕的学生,亦益发增多,城内的拘留所,皆拘满了,一时无法,就把北大第三院,改成临时拘留所,凡遇着公开讲演的学生,军警辄把枪一挥,成群地送入北大第三院内。院之四周,坚筑营盘,昏夜看守。后来第三院的房子内住不下了,又把第二院一并改为临时拘留所。斯时杜威博士适到北京,我领他去参观就地的大监狱,使他大受感动。后来,忽有一天,到了6月3号那一天,院外的营盘,忽然自动撤销了,看守的军警,各自搬场了,一时不知其故。后来才明白上海学生界,即在6月3号那一天,运动商界,一律罢市三天,并要求政府罢免曹、陆、章三人的职务。政府见来势汹险,无法抵抗,终于屈服下来,自动撤销营盘,自动召回军警,即政府被人民屈服的证据,而曹、陆、章三人,亦于同日被政府罢免掉了。此为5月4日到6月3日几近一月中间的故事,最后的胜利,终于归属学生界了。
五四运动纪念(2)
三、五四运动之影响
如今且约略考究五四运动的影响,它的影响,计有两方面:一为直接的影响,一为间接的影响。直接的影响,能使全国人民,注意山东问题,一面禁止代表签字;一为抵制日货,抵制日货的结果,许多日本商人,先后破产,实予以重大打击。故日本野心家,亦渐生戒惧之心了;再加上其他友国的帮助,故于1921年华盛顿会议中,当中国代表重新提出山东问题时,中国着实占点便宜。其结果,日本终于把山东方面的权利,“终究交还中国”了。
至于间接的影响,那就不能一样一样地细说了!
第一,五四运动引起全国学生注意社会及政策的事业。以前的学生,不管闲事,只顾读书,政治之好坏,皆与他们无涉。从此运动以后,学生渐知干预政治,渐渐发生政治的兴趣了。
第二,为此运动,学生界的出版物,突然增加。各处学生皆有组织,各个组织皆有一种出版物,申述他们的意见。单说1919年一年之内,我个人所收到的学生式的豆腐干报,约有四百余份之多,其他可无论了。最奇怪的,这许多报纸,皆用白话文章发表意见,把数年前的新文学运动,无形推广许多。从前我们提倡新文学运动,各处皆有反对,到了此时,全国学生界,亦顾不到这些反对,姑且用它一用再讲。为此“用它一用”的观念的结果,新文学的势力,就深深占入学生界的头脑中去了,此为五四运动给予新文学的影响。
第三,五四运动更予平民教育以莫大影响。学生注意政事,就因他们能够读书,能够看报之故。欲使平民注意政事,当亦使他能够读书,能够看报;欲使平民能够读书,能够看报,唯一的方法,就在于教育他们。于是各学校中,皆创立一个或数个平民学堂,招收附近平民,利用晚间光阴,由各学生义务教授;其结果,平民教育的前途,为之增色不少。
第四,劳工运动亦随五四运动之后,到处发生。当时的学生界,深信学生一界,势力有限,不能做成大事,欲有伟大的成就,非联合劳工各界,共同奋斗不可。但散漫的劳工,不能发生何种势力,欲借重之,非加以组织不可。于是首先与京汉路北段长辛店的工人商议,劝其组织工会,一致奋斗。一处倡之,百处和之。到了今日,各处城市,皆有工会组织,推原求本,当归于九年以前的五四运动。
第五,妇女的地位亦因五四运动之故,增高不少。五四运动之前,国内无有男女同学之学校,那时,妇女的地位,非常低微。五四运动之后,国内论坛,对于妇女问题,渐生兴趣,各种怪论,亦渐渐发生了;习而久之,怪者不怪,妇女运动,非独见于报章杂志,抑且见诸实事之上了!中国的妇女,从此遂跨到解放的一条路上去了。
第六,彼时的政党,皆知吸收青年分子,共同工作。例如进步的党人,特为青年学生,在他们的机关报上,辟立副刊,请学生们自由发表意见。北京《晨报》的副刊,上海《民国日报》之“觉悟”,即其实例。有的机关,前时虽亦有副刊,唯其主要职务,不外捧捧戏子,抬抬妓女,此外之事,概非所问。“五四”以后,他们的内容,完全改变了:诸如马克思、萧伯纳、克鲁泡特金等名词,皆在他们的副刊上,占着首席地位了。
其在国民党方面,此种倾向,益觉显著。论日报,则有《民国日报》的各种副刊;论周报,则有《星期评论》;论月刊,则有《建设杂志》,等等;其影响于青年学生界者,实非微事。非独此也,他们并于1924年中国国民党改组之际,正式承认吸收少年分子,参加工作,此种表示,亦因受着五四运动的影响之故,就中尤以孙中山先生最能体验五四运动的真意义。彼于1920年正月九日那一天,写信给海外党部,嘱以筹金五十万,创办一个最大的与最新式的印刷机关,其理由,则为:
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发抒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应时而出,扬葩吐艳,各极其致;社会遂蒙绝大之影响,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原其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
——孙中山先生致海外国民党同志书
五四运动纪念(3)
孙先生看出五四运动中的学生,因教育的影响,激于义愤,可以不顾一切而为国家牺牲;深信思想革命,在一切革命中,最关紧急;故拟创办一个最大的与最新式的印刷机关,尽量做思想上的宣传工夫,即在他自身的工作上,亦可看出这一点来。1919年以前,孙先生奔走各处,专心政治运动,对于著作上的工作,尚付阙如,只有“民权初步”及“实业计划”二部分的著作,于1919年以前作成。1919年以后,他的革命方向,大大转变了,集中心力,专事著作,他的伟大著作,皆于此时告成。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认定思想革命的势力,高过一切,革命如欲成功,非先从思想方面入手不可,此种倾向,亦就因为受着五四运动的影响的结果。
五四运动为一种事实上的表现,证明历史上的一大原则,亦可名之曰历史上的一个公式。什么公式呢?
凡在变态的社会与国家内,政治大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机关存在着;那么,干涉政治的责任,必定落在青年学生身上了。
这是一个最正确的公式,古今中外,莫能例外。试观中国的历史,东汉末年,宦官跋扈,政治腐败,朝廷上又无代表民意的机关,于是有太学学生三万人,危言正论,不避豪强;其结果,终于造成党锢之祸,牵连被捕死徙废禁的,不下六七百人。又如北宋末年,金人南犯,钦宗引用奸人,罢免李纲以谢金人,政治腐败,达于极点;于是有太学生陈东及都人数万,到阙下请复用李纲,钦宗不得已,只好允许了。又如清末戊戌政变,主动的人,即青年学生;革命起义,同盟会中人,又皆为年轻的学生。此为中国历史上的证据。又观西洋历史,中古时代,政治腐化,至于极点,创议改革者,即为少年学生;1848年,为全欧革命的一年,主动的人皆为一班少年学生,到处抛掷炸弹,开放手枪,有被执者,非遭死戮,即被充军,然其结果,仍不能压倒热烈的青年运动;亦唯此种热烈青年运动,革命事业,才有成功之一日。是以西洋的历史,又足证明上面所说的一个公式。
反转来讲,如果在常态的社会与国家内,国家政治,非常清明,且有各种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那么,青年学生,就无需干预政治了,政治的责任,就要落在一班中年人的身上去了。试观英美二国的青年,他们所以发生兴趣,只是足球、篮球、棍球等等,比赛时候,各人兴高采烈,狂呼歌曲;再不然,他们就去寻找几个女朋友,往外面去跳舞,去看戏,享尽少年幸福。若有人和他们谈起政治问题,他们必定不生兴趣,他们所做的,只是少年人的事。他们能够安心读书,安心过少年幸福者,就因为他们的政治,非常清明,他们的政治,有中年的人去负责任之故。故自反面立论,又足证实上面所讲的历史上的公式。
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青年,对于社会和政治,总算不曾放弃责任,总是热热烈烈地与恶化的挣扎;直到近来,因为有些地方,过分一点,当局认为不满,因而丧掉生命的,屡觏不鲜。青年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他们非独牺牲学业,牺牲精神,牺牲少年的幸福,连到他们自己的生命,一并牺牲在内了;而尤以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学生,牺牲最大。例如前几天报上揭载武汉地方,有二百余共产员,同时受戮,查其年龄,几皆在二十五岁以下,且大多数为青年女子。照人道讲来,她们应该处处受社会的保障,她们的意志,尚未成熟,她们的行动,自己不负责任,故在外国,偶遇少年犯罪,法官另外优待,减刑一等,以示宽惠。中国的青年,如此牺牲,实在牺牲太大了!为此之故,所以中国国民党在第四次全体会议中所议决的中央宣传部宣传大纲内有一段,即有禁止青年学生干预政治的表示。意谓年轻学生,身体尚未发育完全,学问尚无根底,意志尚未成熟,干预政治,每易走入歧途,故以脱离政治运动为妙。
——选自《民国日报》(1928年5月上海出版)
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1)
1960年5月4日:广播电台安记者谈话录音
问:今日是五四运动纪念日,我想请问胡先生,“五四”的起因是什么?
答:安先生,你年纪太轻啦,连五四运动的起因都不知道吗?五四运动,其实不是个运动,是在1919年5月4日那一天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当初并没有什么运动,也没有什么计划。在“五四”的前几个月欧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1918年的11月11日停战啦,叫双十一节。停战之后,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了啦,于是参战的国家,筹备和会,在巴黎开和会,讲和的条件。那时候,就是1919年春天,在巴黎的维赛亚皇宫开和会,中国的代表团也到啦。美国的代表团是威尔逊总统出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了的时候,美国的威尔逊大总统是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他有所谓改造世界的十四点主义,就是威尔逊的理想震动了全世界。大家都希望在这一次的世界大战在和会里边,总可以使新的世界来临。从前所谓不公道的,现在都可以变成公道的啦;从前所谓不合理的,现在都合理啦。所以那个时候大家还记得在北京的中央公园,有一个牌坊叫“公理战胜”。那时候大家都有一个梦想,人人都想,世界经过这么大的牺牲,经过几年的苦战,世界大战是从1914年到1918年,四年多的血战,所以大家有一个理想,以为这一次世界大战完了,威尔逊的理想,可以满足那些受压迫的民族,新世界将来临。殊不知,我们到了3月、4月才慢慢地感觉到,我们的理想不容易满足。威尔逊大总统到了和会里边,才晓得从前打仗的这些国家,都是东一个秘密的条约,西一个秘密的条约,都把那些弱小民族的、那些弱国一些的权利,在那些秘密条约里都答应人家,都出卖掉啦。等到美国在1917年参战,等到威尔逊的一股理想加入战争,殊不知道,许多国家都是有秘密的条约。比如影响我们中国的,就是日本在中国有许多权利,日本参战,它没有到欧洲去,它就是出兵在山东这边,把青岛、山东胶济铁路这个区域,尤其是青岛,德国人在中国的权利拿过去啦;比如是德国人抢去的权利,现在要给日本人,在中国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收回山东省内德国人当初以强迫中国拿去的权利,中国人要收回,废除这些不平等的权利。现在日本出兵从德国人手里拿回去啦。这个山东问题,就是“五四”那一天的最重要的问题。到了4月底,消息慢慢地就不好啦,就是那时候,我们还希望山东问题,德国人的所有权利,现在我们参战啦,德国人打败啦,投降啦,德国人在山东的权利,应该还给中国。而日本人说,我们出兵打来的,这个权利应该是我们的,在和会里讨论时应该交给日本人,让日本同中国来交涉。这是山东问题最重要的一个焦点。
到了4月底5月初的时候,消息慢慢地传出来啦,说是连美国的威尔逊总统,美国的代表团都不能帮我们的忙。所以我们在山东的权利,恐怕要吃亏啦。要由和会交给日本,由日本来同中国办交涉,我们这个弱国在日本人手里怎会能得到权利呢,怎能收回呢?我们不相信日本,不放心日本。结果这个消息在政府里边有人传出来,传到几位教育界的领袖,我们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知道后,然后这个消息传出去给学生,学生就开会要求中国不承认日本取得山东的权利。我们还要继续要求山东失掉了的权利,如果做不到呢,我们的代表在巴黎的和约不应该签字。
五四运动,当时并不是运动,就是刚刚碰得巧在5月初,这消息才传出来,报上还没登出来,不过这秘密很可靠的,就是我们的代表团在巴黎的和会要失败啦,我们在山东的权利,从前德国人拿去的,现在日本人要抢去,而日本人不肯还给中国。和会交给日本,让中国自己想法子向日本交涉,这个中国人不承认,为了这个缘故,那天开会,实在是抗议巴黎和会对于我们不公道的这种决定。这种秘密的消息传出来,北京的学生在天安门外开会,各学校的学生,北京大学的学生领头,从开会我有详细的记录。北京有十几个学堂,在1919年5月4日的下午,有十几个学堂的学生,几千学生在天安门开会,人人手里拿着一面白旗写着“还我青岛”,争的问题是“青岛”,德国人占去啦,给日本人用兵力占去啦,现在日本人占据不还给中国,“还我青岛”是个大问题。其实不但青岛一处,整个山东,尤其胶济铁路这个区域,在山东省内德国人的权利,德国人用强力取得的权利,日本人拿去啦。所以那个时候,人人手里拿着白旗写着“还我青岛”,还要杀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曹汝霖是那个时候的外交总长,陆宗舆是那个时候最亲日的,尤其同日本借债很有关系,章宗祥是那个时候驻日本的代表。所谓“曹、陆、章”三个代表都是亲日派的,还有旗上写的“日本人的孝子贤孙”四大金刚这些人都要打倒。
5月4日那天是礼拜天,那个时候学生好,他们要开会的时候,不在上课的时候开会,都要在礼拜天开会。他们从天安门开会,整队出中华门,沿路发传单,后来走到东交民巷。那个时候,外国公使馆都在东交民巷,他们想到美国大使馆和其他国家的使馆去请愿,要求他们的政府主持公道。走过东交民巷再往东,这班人是示威游行,到了东单牌楼石大人胡同一直到赵家楼,赵家楼的曹汝霖的家里,预备去见曹汝霖,要求他主张不要签字。结果曹家的大门都关上啦,大家都喊叫啦,学生们都生气啦,外面有几百名警察,把守曹汝霖的家。这些学生有的爬到墙上去,有的一个站下面,一个站在他的肩头上,再爬上去就跑到曹汝霖的家里。北方的房子很容易爬进去,墙都是低的,没有楼房的。有人进去开了门,学生都冲进去啦,曹汝霖也找不到,后来找到一个在曹家吃中饭的客人,就是驻日本公使的章宗祥,就把他打了一顿,他受伤啦。在这个时候,恐怕是曹家的人一把火把房子烧啦,结果火起来啦,学生就跑啦。在路上不是排队,大家散啦,结果就抓了几十个学生,各学校的校长就保学生,把学生保出来。这样子,一方面学生罢课,还是继续反对巴黎和会,继续反对日本,到外面讲演。
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2)
“五四”本来就是为巴黎和会,不公道的决定,与中国不利的决定,要抗议这样子开始的。这么一闹下去,抓学生啦,因为学生还继续在外面开会讲演,就是抵制日货,中国没有力量打日本,有力量致日本经济的方面死命,就是我们中国人不买日货,抵制日货。后来中国政府的警察就干涉,结果学生越弄越多,一直闹下去,闹到6月,到了后来学生更多啦,差不多每条街上都有在那里讲演,就是不买日货,抵制日货,我们用经济力量打日本,继续收回我们的权利。要求我们的代表不接受巴黎和会的决定,不许签字。这样闹到6月,然后我们中国政府大规模地抓学生,有的时候一千两千的抓,关到北京大学的法科里面,就是法学院。这样一来,几千学生被抓,消息传出去,到了上海、南京、安庆这些地方,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商店都关门啦,结果政府也屈服啦,把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个人免职,这就是国内政治上的胜利。国外政治胜利呢?那个时候全国都响应,各公共团体,爱国的团体,各地方的商会、学会、教育会、同学会都电报,无数的电报都打到巴黎和会去,不许中国代表签字,同时在欧洲中国留学生组织起来,组织监察队,监视中国代表团的行动,不许他们到巴黎和会去签字。结果中国代表团没有敢出席巴黎和会,因此在和约上没有签字。到第二年、第三年才在美国总统哈定另集所谓华盛顿会议,再重新提出中国的山东问题来,然后我们收回了山东,收回了青岛的权利。这都是五四运动学生出来抗议,不接受巴黎和会关于山东的决定。中国代表团没有接受巴黎的议和的条约,是可以说我们留下来这一条路,把山东问题,经过华盛顿会议,中国同日本交涉才把青岛、山东(胶济路)收回。这是所谓五四运动。当天的情形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问“五四”的起因要走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要走到前一年,前几个月11月11日,就是1918年停战,从停战才产生巴黎的和会,在美国参战以前有许多秘密条约。要打仗,要有力量,要找朋友,找同盟国家。结果是不妨把我们这个弱国的权利拿来卖掉了之后,才能抓住朋友,所以他们这些国家等于应许了日本某种某种的权利,是我们吃亏。幸而这时候青年学生在1919年5月4日,在四十一年前的今天,这是五四运动本身是如此。
问:谢谢您这样详细告诉我们。
答:四十多年啦,大家都不记得啦,所以我讲得详细一点,对不起得很。
从五四运动谈文学革命
问:五四运动有人比作“文艺复兴运动”,关于这一点,胡先生您一定有很深刻的见解,是不是可以请您谈一谈?
答:安先生,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深刻不敢说。历史是很复杂的,这是很复杂的问题,我们那个时候一班人都年轻,二十多岁。远在“五四”以前,我们一班人还在外国留学的时候,一班年轻人注意中国文艺的问题、文学的问题、中国的文字问题、中国的教育问题、中国的思想问题、中国的社会问题,特别是中国的文学问题、文艺的问题。中国的文字很难,很难教,很难学,中国的文字是死的文字,死了两千年啦,语文是不一致。现在你们不觉得啦,在我们那个时候,小孩子念书,教科书都是古文写的,每一句话要翻译的,客气一点,叫讲书,讲书就是翻译,就是用现在的白话,翻译死了的古文,每一句话都是要翻译的。所以那个时候,是教育上的问题,教科书上的文字应该用什么文字,拿死的文字来教呢,还是用活的文字来教?文学用死的文字作文学呢,还是用活的文字作文学?要人人都听得懂,人人都看得懂。这些问题,远在那个时候大家在国内,也就是中国文艺复兴问题。不是一天,远在几十年,在民国以前,在革命以前,像梁启超先生他们,那就是一种革新文字。那个时候提倡小说,也就是新文字改革的起点。不过我们一班人,在美国做学生的时代,就在我们的宿舍里面彼此讨论。宿舍与宿舍之间,大学与大学之间讨论,所以就讨论到文字的问题,中国文字的改革问题、中国文学的改革问题,应该怎么样经过一种改革。所以远在1919年以前,在1915年、1916年我们在国外已经讨论很久很久啦,有好几个人在国外,反对我的就是梅光迪先生,在哈佛大学。同我参加讨论的有任叔永先生,有朱经农先生,我们都是在国外做学生的时代。我们那个时候就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后来有许多结论,其中的一个结论,就是中国的文字是死了的文字,这死文字不能够产生活的文学。这是我们的结论。要替中国造一个新的文学,只能用活的文字。活的文字在哪儿呢?就是我们一般老百姓嘴里说的,嘴里说得出来,耳朵听得懂,人人可以听得懂,人人可以看得懂,这是活的语言,就是白话。拿白话我们举出许多证据来,从古代慢慢地变下来,不知不觉地,有这个需要,尽管白话不能拿来考秀才,不能拿来考举人,也不能拿来考进士,也不能得翰林,不能求功名,不能做官。然而老百姓的要求,爱好真正文艺的人,有这个要求,已经走上一条用活的语言作文学的,比方《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这一类的,和《西游记》小说都是用活的语言作的。所以我们说这就是证据,我们有活的文字,可以有资格作中国文学的语言。不过我们这班朋友们,总是有些人守旧,你们这白话也好,也许有用处,白话只写那些人家看不起的小说,白话不够作上等的文学,特别是不能作诗,不能拿来作高等的文艺;高等的文艺,好的散文,尤其是诗要用古文作的。诗、词都是最高等的东西,绝不能用老百姓粗的土话拿来写,必须要经过一种训练,一种磨炼的上等人的文字。这样我们讨论,没有别的法子,我们主张从1917年、1916年在国外就开始,好啦,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我们来试试看。你承认白话可以作小说,可以产生伟大的小说,但是,不能作诗,好啦,我们拿白话来试试看。从前的确没有多少人用白话来作诗,有是有,不过没有一个人专门用白话来作诗的,也没有人提倡不许用古的死的文字来作诗的,用活的文字来作诗的,我们现在何妨试试看。所以我就在1916年的8月,我就向我的一班朋友宣告,我们从今天起,不作古文的诗,一定用白话来作诗。后来,中国的第一部诗集,叫《尝试集》拿白话尝试来作诗,中国诗(参见台湾远流版《胡适作品集》第二十七册《尝试集》)。
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3)
我们那个时候远在1916年的8月,我们在国外就有这种运动,同学们讨论啦,做试验,作白话诗啦,到了1917年正月一号我的一篇文章叫作《文学改良刍议》(参见台湾远流版《胡适作品集》第三册《文学改良刍议》第5页),这是头一篇文章,我们在外国作留学生,第一次到国内来发表要提倡、要改革中国文字。我们那个时候,在1915年、1916年、1917年,我是1917年7月才回国的,我们在国外已经很激烈地讨论,讨论了多少年,有许多问题,其中讨论最激烈的就是文学问题。我们在1916年就已经决定啦,至少我个人决定啦,我们大家都已经得到结论啦。大家承认,就是最守旧的已经承认啦,白话够得上作小说,可以产生《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这一类的小说啦。这是已经让步啦,但是还有许多不承认的哪,就是守旧这班同学不承认,就是中国的俗语、土话、白话没有经过文人学者的训练、磨炼,所以不配产生高等的文学,不能作诗,不能作诗词,不能作高等的散文。所以我们那个时候打定主意,就是我个人在1915年、1916年8月就向朋友宣告,从这个时候起不用古文,不用死的文字作诗,以后要用白话,用活的语言,老百姓的话,用活的语言来作诗,作散文,作一切的文学。简单一句话,就是死的文字不能产生活的文学,而我们要替中华民国造一种新的文学,就得用活的语言来作。这个运动,我们在国外一班学生讨论,讨论了两年,到了1916年年底,我才写了一篇文章,把我们这一年半两年来,讨论的结果,这些结论写出来,写两个本子,同时发表。一个是留美学生季报,一年出四本,一个副本送给陈独秀先生主持一个杂志叫《新青年》杂志,在上海出版的。那个时候陈独秀先生做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现在我们叫文学院院长。他一方面做文科学长,一方面主持这个杂志。我这篇文章的一个本子寄给他,很和平的一篇文章,叫《文学改良刍议》,“刍议”就是一个草案,很谦虚的一篇文章。不过,陈独秀先生是同盟会老革命党出身,他看了我这篇文章,他很赞成。他接下去,在1917年2月《新青年》的第二期就发表《文学革命论》(参见台湾远流版《胡适作品集》第三册《文学改良刍议》第18页),在国内第一次提出“文学革命”这个说法,是陈独秀先生在1917年2月《新青年》提出来的。其实我们在国外那几年讨论,我常常谈到文学革命的问题,文学必须革命的,已经早就有啦。
所以,讨论中国革新的问题,用白话来作中国文学,一切的文学,诗、词、散文、小说、戏曲等一概都得用活的文学来写,早就讨论了,1917年才在国内开始成了公开讨论的大问题。很有趣的就是,我们一班留学生在国外大学宿舍里通信讨论一些问题,可是在国内有许多老辈,那些北京大学很有学问的国文先生,他们觉得不错,他们赞成,比如钱玄同先生啦,陈独秀先生,他们出来赞成。这样一来,在国内我们得到支持的人,得到赞成的人。在国外一班留学生在宿舍讨论的问题,在国内变成公开讨论的问题,所以就成了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这个时候开始,远在公开发表的时候,1917年的正月初一出版的《新青年》杂志,我还没有回国的时候在国内已经讨论啦。等到我1917年回国加入这个讨论,《新青年》第一个杂志改用白话,登白话的文章,就成了全国的运动。
这个运动与五四运动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那个时候讨论等于全国都有,那个时候的刊物很少。北京大学一班学生,傅斯年先生、罗家伦先生这一班人,都是北京大学的最优秀的学生,国学的程度,中国文学的训练,都是很高的。他们倒是看见他们的先生们的提倡是对的,他们加入,他们在1918年出版一个杂志叫《新潮》,中文名字叫《新潮》,英文名字叫TheRenaissance,这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傅斯年这一班人办的。Renaissance就是再生,欧洲所谓文艺复兴运动。中国所谓文艺复兴运动,远在1919年以前。不过五四运动有什么关系呢?五四运动这么一来之后,北京大学的学生成了学生的领袖,北京大学的教授从前提倡所谓文艺复兴运动,就是用白话作文学这种主张,思想改革。文学革命这个话,从北京大学提倡,北京大学的地位提高啦,公认北京大学是对的,那时候各地学堂都有学生会,学生会他们要办刊物,都是小的刊物,或者用排印的,或者用油印的,或者手写壁报,学生要出刊物,学生要出壁报,大家自然而然都用白话作。
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4)
结果1919年、1920年之中,我收到的各地方出的这种青年人出的刊物总在三十多种都用白话。所以,五四运动帮助文艺复兴,从前是限于《新青年》、《新潮》几个刊物,以后就变成一个全国的运动。但是,五四运动也可以说害了我们的文艺复兴。什么缘故吧?五四运动刚才我讲的跟我们没有关系的,那是个没有计划的运动,“五四”是大家爱国心爆发,是北京大学学生领导,那个时候北京大学地位高,清华在那个时候叫清华学堂,师范大学叫高等师范,在北京的国立大学只有北京大学一个,所以大家说北京大学领头。结果,好像北京大学是领袖,同时呢,因为北京大学的先生们、学生们在前几年提倡思想解放、文学革命这种观念,结果慢慢借这个机会就推广出去啦。其实,与我们并不是一件事,并没有关系的。那是一个爱国运动,事先没有计划,没有一种有意的运动。比如孙中山先生有一封信,他写给海外的国民党的同志,那个时候是革命党的同志,在1920年正月29日他说:
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发抒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应时而出,扬葩吐艳,各极其致;社会遂蒙绝大之影响,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原其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
——孙中山先生致海外国民党同志书
这封信是孙中山先生在“五四”以后七个多月写的,他的看法到现在我认为是很公允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五四”与新文化运动,所谓“新思潮运动”,所谓文艺复兴运动,不是一件事。不过这件事的本身呢,至少孙中山先生说,因为思想运动、文学运动在前,所以引起五四运动。至少他承认归功于思想革新,同时思想革新在兵法上说攻心,心理作战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结论说:我党(革命党)要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这样说起来,算是“五四”也可以说帮助,同时也可以说摧残,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从前做的思想运动,文学革命的运动、思想革新的运动,完全不注重政治,到了“五四”之后,大家看看,学生是一个力量,是个政治的力量,思想是政治的武器,从此以后,不但国民党的领袖孙中山先生,后来国民党改组,充分地吸收青年分子。同时老的政党,梁启超先生他们那个时候叫研究系,他们吸收青年。所以从此以后,我们纯粹文学的、文化的、思想的一个文艺复兴运动,有的时候叫新思想运动、新思潮运动、新文化运动、文艺复兴运动就变了质啦,就走上政治一条路上。所以,现在那些小的政党都是那个时候出来的,中国国民党改组和共产党都是那个时候以后出来的。因此我们纯粹做文艺复兴运动就这几年工夫,我们从留学生时代算起,1915年、1916年、1917年、1918年、第二年的半年共四年半。要是从1917年正月1号算起吧,有两年的工夫,这两年工夫就变了质啦,变成一个政治力量啦,糟糕啦!这样一来,以后的局面也变啦。所以我们现在回到“五四”这一天,只能说“五四”本身绝不是文艺复兴运动,而“五四”本身是爱国运动,完全是青年人爱国思想暴露啦,事先没有一点计划,不是一种运动。在这一阵当中,对付中国国家的民族危险的问题,就是我们眼看见山东、青岛发生大问题,权利要掉啦,这是爱国问题。不过同时它一方面帮助我们的文艺复兴思想的连动,同时也可以算是害了我们这纯粹思想运动变成政治化啦,可以说变了质啦,在我个人看起来谁功谁罪,很难定,很难定,这是我的结论。(接着,“哈哈……哈……”)
报业的真精神(1)
——台北市报业公会欢迎会上讲词
1953年1月7日:台北,“记者之家”(杨欣泉记录)〓〓我自从在国内做学生,留学国外,以迄现在三四十年来,几乎年年与报界发生关系,至少与杂志社未曾断绝过关系。这几年来,我是《自由中国》杂志社名义上的发行人,所以我与各位仍是同业。
我做学生时便开始办报,十六七岁主办《竞业旬刊》(罗家伦先生最近在“中国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发现保存有该刊),一个人包办整个篇幅,用了很多的假名。外国留学时,也常常翻译小说,写写散文一类的文章向报纸杂志投稿,赡家养母。后来与《新青年》杂志发生了重要关系,许多文章都在《新青年》发表,其中几篇是谈文学改革问题的,说到将来中国文学应该用什么文字作工具。那时我不过二十多岁,文学改革的文章,是在大学宿舍里与一班朋友们讨论的结果,想不到竟引起国内老一辈的中年朋友们的赞同和支持。在我没有回国时(1916-1917),国内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打了起来,白话运动弥漫全国,报纸杂志都热烈讨论,以后我也常常参加。继《新青年》之后,我加入了陈独秀、李大钊所办的《每周评论》。那时我有一个主张,认为我们要替将来中国奠定非政治的文化基础,自己应有一种禁约,不谈政治,不参加政治,不与现实政治发生关系,专从文学和思想两方着手,做一个纯粹的思想文化运动。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二十年不谈政治,不干政治,这是我自己的禁约。可是一班朋友说,“适之不谈政治,我们要谈政治”,所以1918年先慈去世,我奔丧回安徽,他们以《新青年》不谈政治,另办一个周刊——《每周评论》,过过瘾。等我回北京,已经出刊几期了。1919年陈独秀被捕,《每周评论》无人主持,便由我接办,直到北京警察厅查封为止。后来又办《努力周报》,办了一年半,出刊七十五期。《努力周报》,是谈政治的报。以前我们是不谈政治的,结果政治逼人来谈。后来只是不干政治,正如穆罕默德不朝山,山朝穆罕默德一样,把二十年不谈政治的禁约放弃了。不过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禁约,至少我个人做到了。抗战时期政府征调国民服务,先要我到美国去做非正式的国民外交,继派我为驻美大使,做了四年的外交官,这是我立禁约的第二十一年,可算已超出于二十年不干政治的期限,坚守住了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禁约。
我与日报的关系是常替天津《大公报》写文章,《大公报》的“星期论文”就是我替张季鸾先生、胡政之先生计划的,请《大公报》以外的作家每星期写一篇文章,日程也多由我代为排定。这样,报馆的主笔先生每周至少有一天休息。这种方式旋为国内各报所采用。我认为办报只要采取锲而不舍的精神,用公平态度去批评社会、教育、文化、政治,有毅力地继续不断地努力做去,终是有效的。佛教《法华经》有一句话,“功不唐捐”(“唐”古白话“空”字),意思说,努力是不白费的。
譬如提倡中国文学白话运动,原是偶然的,我在文艺协会座谈会说过。1915年,康奈尔大学中国留学生的男同学欢迎一位中国女同学,餐后泛舟游凯约嘉湖。忽然天气骤变,乌云四布,大家急于回来,但船将靠岸,暴风雨已经发作,大家匆忙上岸,小船竟翻了,幸而没有发生事情,不过大家的衣服都弄湿了。男同学中的任叔永先生事后寄了一首旧诗给我(我那时在哥伦比亚大学),题名“凯约嘉湖覆舟”。游湖、遇雨、覆舟、写诗,这些都是偶然发生的;我看了那首旧诗,也偶然地产生了一种感想,觉得诗的意思很好,但用字不划一,有今字,有《诗经》里的古字。《诗经》里的古字,是两千年前死了的字,已不适用于今天了,我随即复了一封批评的信。这封信又偶然给哈佛大学守旧的梅光迪先生看见了,很生气地骂我的批评是邪说。我为替自己的主张辩护,便到处搜集材料证据,来证明中国文学应该用活的语言文字,应该用白话,不论是写文章和作诗,便在《新青年》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条意见。陈独秀先生是主张革命的,继我而发表了《文学革命论》(“文学革命”的名词便是由此而来),这样一来,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展出来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好硬着头支撑起来。
当时,我们认为我们的思想主张必为将来中国的教育工具和一切的文学工具。白话可以写诗,可以写散文、小说、韵文,不仅可以写通俗的诗词韵文,并且可以写高深的诗词韵文。小说用白话写,在数百年前已经有伟大的小说如《七侠五义》、《西游记》、《封神榜》等可作证据;诗词方面,历史上大诗人所作的诗,凡是易于记诵的,都是白话文。关于这一点,许多人还是不肯信服,认为古人的诗有白话是偶然的。我为此于1916年7月16日写信告诉朋友们说,从即日起我不作诗了,要作诗就是白话诗。1917年元旦,我把这个主张同时发表在国内的《新青年》和美国留学生办的季刊上。我们当时曾细细想过:文学革命运动是对的,但一定会有人反对,一定会遇到阻碍,我们准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相信一定可以成功。因为所有现代国家都经过了文学革命的阶段,如五百年前的西欧是用拉丁文,东欧是用希腊文,先由意大利发动文学革命,提倡用白话,以后法、德、英国,整个欧洲,一个个地都用新的活的语文,所以我们认定我们的主张必会成功。结果出人意料,原拟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只做了四年工夫(1917-1920)时机便成熟了。1920年北京的反动政府教育部也受了舆论的震动,没有法子拒绝,颁布了初级小学三年级的教材用白话文来编。殊不知学校制度是有机体的,一二年级教材用白话文,三四年级教材也就不能不用白话文了,这样白话文便打进了学校。
报业的真精神(2)
1919年的五四运动,是爱国运动,全国学生为响应这一运动,出版了四百多种刊物,都是篇幅很小,有些像包脚布,也有油印的壁报,但全部是用的白话。这是一班青年感觉北大这班教授提倡的白话一点不错,采用为发言的工具了,用不着我们开学堂来训练,只要把想说的话放胆地写出来就行了。大家看《红楼梦》、《水浒传》等小说,就是学习写白话的模范,用不着再找教师。以我的经验,中国的白话,是最容易的一种语言工具,可以无师自通,几百年来的老祖宗,给了我们许多的教材。同时我觉得中国的语言,是全世界最容易学、最容易说的语言;文法上没有性的区别,没有数量的区别,也没有时间的区别。你来、他来,我去、你去,没有变化,他昨天来(过去的)、今天来(现在的)、明天来(将来的),没有变化。话怎么说,文章便怎么写。所以五四运动,各地青年学生要发表思想情感,无师自通的工具——白话文便自然地产生出来了,使北京政府教育部不得不接受这一运动,不得不颁布小学三年级教科书改用白话文来编。跟着,新诗,新的散文、小品文,新的戏剧,新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新闻短评、长论文,都出来了。我们预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想不到四年工夫,我们便胜利了。
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行业——报业,确是无冕帝王,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的笔是有力量的。只要我们对这一行业有信心,只要我们的主张是站得住的,有材料,有证据,不为私,是为公,以公平的态度锲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功不唐捐”,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提倡白话文运动,四年小成,十年大成,终于普及全国,这就是一个证明。
当此国家多难,时局动荡激烈,全世界也陷于危机的时候,报业当然也遇上了困难。今日“自由中国”只有十三份报纸,公营民营报纸经营都有困难,只要靠配给,并受人口的影响,销路不多,商业不发达,登广告的少。这些困难,我一看便知道,我很同情。不过,我们干这一行的,应该有一种信仰,要相信“功不唐捐”,努力是不白费的。我们贯彻一种主义,预定十年,也许三五年便发生了效果。我们不必悲观失望,不必求速效,我们的职务是改变人的思想习惯,改变思想习惯就是改变人的作风。思想习惯都是守旧的、难得改的,可是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会发生效果。这类的事,我这过了六十二岁的人,是见过很多的。如当年梁启超先生在海外办《新民丛报》,倡导维新,竟至影响了国内全国的政治社会!革命的前辈在海外办《民报》,鼓吹革命,清政府禁止其运入国内,许多留学生却将《民报》缝入枕头,偷偷地运回国内秘密传观。流行的数量这样的少,可是几年中全国青年人接受了革命的思想,促成革命的成功,这是孙中山先生所梦想不到的!他们远在海外,以少数几个人的力量,凭着胆量勇气,提倡理想的主张,在短时期内,便震动全国,证明报业是有力量,足以自夸的高贵的职业。我们看一看六十年的中国历史,可以知道中国以前的报馆是可怜得很,少数几个人包办一切,几张破桌椅,便算设备,哪有现在的人才济济,更没有这样阔绰的“记者之家”,可以在工作之余,来喝茶“白相”。
刚才谈到报纸的广告少,这是不能怪商人不懂广告效用,不明广告价值,不送广告来登,广告是要靠报馆提倡,要靠自己去找的。美国广告的发达,也不过是数十年的历史。美国克蒂斯出版公司出版三种报纸杂志——《星期六邮报》、《妇女与家庭杂志》和《乡下人》,他们先是推广报纸杂志的销路,再全力宣传广告效用,派人出去招揽广告。结果,业务蒸蒸日上,极一时之盛。近代广告的演进,渐渐成了广告学,甚至广告心理学,用广告来引起人的欲望,引起购买的动机,向人们展开攻势,争取广告。大家如果能够研究用策略战略去争取广告,我敢担保广告一定会发达。我下次来的时候,台湾各报的广告,必有可观的成绩。广告成为美国的宠儿,就是美国人懂得广告心理。在中国的都市中广告比较发达的是上海,而上海最初懂得利用广告的是中法药房创办人黄楚九。黄楚九懂得广告心理学,他制售补脑汁,不说是他自己发明的黄医生补脑汁,而说是德国艾罗医生的发明,以加强购买者的信心。所谓艾罗即英文的Yellow。这种做法,当然是不足为法的,但是做广告要懂得心理学,这里可以得到一个证明。由于黄楚九懂得运用广告,广告在上海才引人注意。在台湾,大家不妨现在就发起一种广告运动,凭了各位先生、各位小姐的才干,广告一定能够打开局面,报业一定能够大发达。我向来是乐观的。朋友们都说我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今天我也就是以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和大家讲话,诸位不妨发起一两种小运动来试试看,我相信必会有圆满的收获。
谨以“功不唐捐”作为“记者之家”的格言。
容忍与自由(1)
1959年11月20日:台北,“《自由中国》十周年纪念会”雷先生,《自由中国》社的各位朋友:
我感觉到刚才有位来宾说的话最为恰当。夏涛声先生一进门就对我说:“恭喜恭喜!这个年头能活到十年,是不容易的。”我觉得夏先生这话,很值得作为《自由中国》半月刊创刊十周年的颂词。这个年头能活上十年,的确是不容易的。《自由中国》社所以能够维持到今天,可说是雷儆寰先生以及他的一班朋友继续不断努力奋斗的结果。今天十周年的纪念会,我们的朋友,如果是来道喜,应该向雷先生道喜,我只是担任了头几年发行人的虚名。雷先生刚才说:他口袋里有几个文件,没有发表。我想过去的事情,雷先生可以把它写出来。他所提到的两封信,也可以公开的。记得1949年三四月间,我们几个人在上海;那时我们感觉到这个形势演变下去,会把中国分成“自由的”和“被奴役的”两部分,所以我们不能不注意这一个“自由”与“奴役”的分野,同时更不能不注意“自由中国”这个名字。我想,可能那时我们几个人是最早用“自由中国”这个名字的。后来几位朋友想到成立一个“自由中国出版社”。当初并没有想要办杂志,只想出一点小册子,所以“自由中国出版社”刚成立时,只出了一些小册子性质的刊物。我于4月6日离开上海,搭威尔逊总统轮到美国。在将要离开上海时,他们要我写一篇《自由中国社的宣言》。后来我就在到檀香山途中,凭我想到的写了四条宗旨,寄回来请大家修改。但雷先生他们都很客气,就用当初我在船上所拟的稿子,没有修改一字;《自由中国》半月刊出版以后,每期都登载这四条宗旨。《自由中国》半月刊创刊到现在已十年了,回想这十年来,我们所希望做到的事情没有能够完全做到;所以,在这十周年纪念会中,我们不免有点失望。不过我们居然能够有这十年的生命,居然能在这样困难中生存到今天,这不能不归功于雷先生同他的一班朋友的努力;同时,我们也很感谢海内外所有爱护《自由中国》的作者和读者。
原来我曾想到今天应该说些什么话,后来没有写好。不过,我今天也带来了一点预备说话的资料。在今年三四月间,我写了一封信给《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同仁;同时我也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登在《自由中国》第二十卷第六期,信登在第七期。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容忍与自由”。后来由毛子水先生写了一篇《〈容忍与自由〉书后》;殷海光先生也写了一篇《胡适论〈容忍与自由〉读后》,都登在《自由中国》第二十卷七期上。前几天出版的《自由中国》创刊十周年纪念特刊,有二十几位朋友写文章。毛子水先生也写了一篇《〈自由中国〉十周年感言》,内容同我们在几个月之前所讲的话意思差不多。同时雷先生也有一篇文章,讲我们说话的态度。记得雷先生在五年前已有一篇文章讲到关于舆论的态度,所以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想一想。今天我想说的话,也是从几篇文章中的意思,择几点出来说一说。
我在《容忍与自由》一文中提出一点,我总以为容忍的态度比自由更重要,比自由更根本。我们也可说,容忍是自由的根本。社会上没有容忍,就不会有自由。无论古今中外都是这样:没有容忍,就不会有自由。人们自己往往都相信他们的想法是不错的,他们的思想是不错的,他们的信仰也是不错的:这是一切不容忍的本源。如果社会上有权有势的人都感觉到他们的信仰不会错,他们的思想不会错,他们就不许人家信仰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所以我在那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来,一方面实在是为了对我们自己说话,一方面也是为了对政府、对社会上有力量的人说话,总希望大家懂得容忍是双方面的事。一方面我们运用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权利时,应该有一种容忍的态度,同时政府或社会上有势力的人,也应该有一种容忍的态度。大家都应该觉得我们的想法不一定是对的,是难免有错的。因为难免有错,便应该容忍逆耳之言;这些听不进去的话,也许有道理在里面。这是我写《容忍与自由》那篇文章主要的意思。后来毛子水先生写了一篇《书后》,他在那篇文章中指出:胡适之先生这篇文章的背后有一个哲学的基础。他引述我于1946年在北京大学校长任内作开学典礼演讲时所说的话。在那次演说里,我引用了宋朝的大学问家吕伯恭先生的两句话,就是:“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宋朝的理学家,都是讲“明善”、“察理”的。所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就是说善与理是不容易明白的。过了十二三年,毛先生又引用了这两句话。所谓“理未易明”,就是说真理是不容易弄明白的。这不但是我写《容忍与自由》这篇文章的哲学背景,所有一切保障自由的法律和制度,都可以说建立在“理未易明”这句话上面。
容忍与自由(2)
最近出版的《自由中国》创刊十周年纪念的特刊中,毛子水先生写了一篇《〈自由中国〉十周年感言》。他在那篇文章中又提到一部世界上最有名的书,就是出版了一百年的穆勒的《自由论》(OnLiberty),从前严又陵先生翻译为《群己权界论》。毛先生说:这本书,到现在还没有一本白话文的中译本。严又陵先生翻译的《群己权界论》,到现在已有五六十年,可惜当时国人很少喜欢“真学问”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大影响。毛先生认为主持政治的人和主持言论的人,都不可以不读这部书。穆勒在该书中指出,言论自由为一切自由的根本。同时穆勒又以为,我们大家都得承认我们认为“真理”的,我们认为“是”的,我们认为“最好”的,不一定就是那样的。这是穆勒在那本书的第二章中最精彩的意思。凡宗教所提倡的教条,社会上所崇尚的道德,政府所谓对的东西,可能是错的,是没有价值的。你要去压迫和毁灭的东西,可能是真理。假如是真理,你把它毁灭掉,不许它发表,不许它出现,岂不可惜!万一你要打倒的东西,不是真理,而是错误;但在错误当中,也许有百分之几的真理,你把它完全毁灭掉,不许它发表,那几分真理也一同被毁灭掉了,这不也是可惜的吗?再有一点:主持宗教的人、主持政府的人总以为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主张完全是对的,批评他们或反对他们的人是错的。尽管他们所想的是对的,他们也不应该不允许人家自由发表言论。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教会或政府所相信的是真理,但不让人家来讨论或批评它,结果这个真理就变成了一种成见,一种教条。久而久之,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当初立法或倡教的精神和用意所在,这种教条,这种成见,便慢慢趋于腐烂。总而言之,言论所以必须有自由,最基本的理由是:可能我们自己的信仰是错误的,我们所认为真理的,可能不完全是真理,可能是错的。这就是刚才我说的,在七八百年以前,我们的一位大学者吕伯恭先生所提出来的观念,就是“理未易察”。“理”,不是这样容易弄得明白的!毛子水先生说,这是胡适之所讲“容忍”的哲学背景。现在我公开地说,毛先生的解释是很对的。同时,我受到穆勒大著《自由论》的影响很大。我颇希望在座有研究有兴趣的朋友,把这部大书译成白话的、加注解的中文本,以飨我们主持政治和主持言论的人士。
在殷海光先生对我的《容忍与自由》一文所写的一篇《读后》里,他也赞成我的意见。他说如果没有“容忍”,如果说我的主张都是对的,不会错的,结果就不会允许别人有言论自由。我曾在《容忍与自由》一文中举一个例子,殷先生也举了一个例子。我的例子,讲到欧洲的宗教革命。欧洲的宗教革命完全是为了争取宗教信仰自由,但我在那篇文章中指出,等到主持宗教革命的那些志士获得胜利以后,他们就慢慢地走到不容忍的路上去。从前他们争取自由;现在他们自由争取到了,就不允许别人争取自由。我举例说,当时领导宗教革命的约翰·高尔文(JohnCalvin)掌握了宗教大权,就压迫新的批评宗教的言论。后来甚至于把一个提倡新的宗教思想的学者塞维图斯(Servetus)用铁链锁在木桩上,堆起柴来慢慢烧死。这是一个很惨的故事。因为约翰·高尔文他相信自己思想不会错,他的思想是代表上帝,他把反对他的人拿来活活地烧死是替天行道。殷海光先生所举的例也很惨。在法国革命之初,大家都主张自由;凡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宗教自由、言论出版自由,都明定在《人权宣言》中。但革命还没有完全成功,那时就起来了一位罗伯斯比尔(Robespierre)。他在争到政权以后,就完全用不容忍的态度对付反对他的人,尤其是对许多旧日的皇族。他把他们送到断头台上处死。仅巴黎一地,上断头台的即有二千五百人之多,形成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恐怖统治。这一班当年主张自由的人,一朝当权,就反过来摧残自由,把主张自由的人烧死了,杀死了。推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没有“容忍”。他认为我不会错,你的主张和我的不一样,当然是你错了。我才是代表真理的。你反对我,便是反对真理,当然该死。这就是不容忍。
容忍与自由(3)
不过,殷先生在那篇文章中又讲了一段话。他说:同是容忍,无权无势的人容忍容易,有权有势的人容忍很难。所以他好像说,胡适之先生应该多向有权有势的人说说容忍的意思,不要来向我们这班拿笔杆的穷书生来说容忍,我们已是容忍惯了。殷先生这番话,我也仔细想过。我今天想提出一个问题来,就是:究竟谁是有权有势的人?是有兵力、有政权的人才可以算有权有势呢?或者我们这班穷书生、拿笔杆的人也有一点权,也有一点势呢?这个问题也值得我们想一想。我想有许多有权有势的人,所以要反对言论自由,反对思想自由,反对出版自由,他们心里恐怕觉得他们有一点危险。他们心里也许觉得那一班穷书生拿了笔杆在白纸上写黑字而印出来的话,可以得到社会上一部分人的好感,得到一部分人的同情,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这个就是力量。这个力量就是使有权有势的人感到危险的原因。所以他们要想种种法子,大部分是习惯上的,来反对别人的自由。诚如殷海光先生说的,用权用惯了,颐指气使惯了。不过他们背后这个观念倒是准确的:这一班穷书生在白纸上写黑字而印出来的,是一种力量,而且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是一种危险的力量。所以今天我要请殷先生和在座的各位先生想一想,究竟谁是有权有势?今天在座的大概都是拿笔杆写文章的朋友。我认为我们这种拿笔杆发表思想的人,不要太看轻自己。我们要承认,我们也是有权有势的人。因为我们有权有势,所以才受到种种我们认为不合理的压迫,甚至于像“围剿”等。人家为什么要“围剿”?还不是对我们力量的一种承认吗?所以我们这一班主持言论的人,不要太自卑。我们不是弱者,我们也是有权有势的人。不过我们的势力,不是那种幼稚的势力,也不是暴力。我们的力量,是凭人类的良知而存在的。所以我要奉告今天在座的一百多位朋友,不要把我们自己看得太弱小,我们也是强者。但我们虽然也是强者,我们必须有容忍的态度。所以毛子水先生指出我在《容忍与自由》那篇文章里说的话,不仅是对压迫言论自由的人说的,也是对我们主持言论的人自己说的。这就是说,我们自己要存有一种容忍的态度。我在那篇文章中又特别指出我的一位死去的朋友陈独秀先生的主张:他说中国文学一定要拿白话文作正宗,我们的主张绝对的是,不许任何人有讨论的余地。我对于“我们的主张绝对的是”这个态度,认为要不得。我也是那时主张提倡白话文的一个人,但我觉得他这种不能容忍的态度,容易引起反感。
所以我现在要说的就是两句话:第一,不要把我们自己看成是弱者。有权有势的人当中,也包括我们这一班拿笔杆的穷书生,我们也是强者。第二,因为我们也是强者,我们也是有权有势的人,我们绝对不可以滥用我们的权力。我们的权力要善用之,要用得恰当:这就是毛先生主张的,我们说话要说得巧。毛先生在《〈自由中国〉十周年感言》中最后一段说:要使说话有力量,当使说话顺耳,当使说出的话让人家听得进去。不但要使第三者觉得我们的话正直公平,并且要使受批评的人听到亦觉得心服。毛先生引用了《礼记》上的两句话,就是:“情欲信,辞欲巧。”内心固然要忠实,但是说话亦要巧。从前有人因为孔子看不起“巧言令色”,所以要把这个“巧”字改成了“考”(诚实的意思)字。毛先生认为可以不必改,这个“巧”字的意思很好。我觉得毛先生的解释很对。所谓“辞欲巧”,就是说的话令人听得进去。怎么样叫作巧呢?我想在许多在座的学者面前背一段书作例子。有一次我为《中国古代文学史选例》选几篇文章,就在《论语》中选了几篇文章作代表。其中有一段,就文字而论,我觉得在《论语》中可以说是最美的。拿今天所说的说话态度讲,可以说是最巧的。现在我把这段书背出来: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容忍与自由(4)
《论语》中这一段对话,不但文字美妙,而且说话的人态度非常坚定,而说话又非常客气,非常婉转,够得上毛子水先生所引用的“情欲信,辞欲巧”中的“巧”字。所以,我选了这一段作为《论语》中第一等的文字。
现在我再讲一点。譬如雷先生,他是最努力的一个人,他是《自由中国》半月刊的主持人。最近他写了一篇文章,也讲到说话的态度。他用了十个字,就是:“对人无成见,对事有是非。”底下他说:“对任何人没有成见。……就事论事。由分析事实去讨论问题;由讨论问题去发掘真理。”我现在说话,并不是要驳雷先生;不过我要借这个机会问问雷先生:你是否对人没有成见呢?譬如你这一次特刊上请了二十几个人作文章:你为什么不请代表官方言论的陶希圣先生和胡健中先生作文章?可见雷先生对人并不是没有一点成见的。尤其是今天请客,为什么不请平常想反对我们言论的人,想压迫我们言论的人呢?所以,要做到一点没有成见,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至于“对事有是非”,也是这样。这个是与非,真理与非真理,是很难讲的。我们总认为我们所说的是对的,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所以我觉得要想做到毛先生所说“克己”的态度,做到殷海光先生所说“自我训练”的态度,做到雷先生所说“对人无成见,对事有是非”十个字,是很不容易的。如要想达到这个自由,恐怕要时时刻刻记取穆勒《自由论》第二章的说话。我颇希望殷海光先生能把它翻译出来载在《自由中国》这个杂志上,使大家能明白言论自由的真谛,使大家知道从前哲人为什么抱着“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的态度。
雷先生在那篇文章中又说:“我们要用负责的态度,来说有分际的话。”这就是说,我们说话要负责;如果说错了,我愿意坐监牢,罚款,甚至于封闭报馆。讲到说有分际的话,这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不过我们总希望雷先生同我们的朋友一起来做。怎么样叫作“说有分际的话”呢?就是说话要有分量。我常对青年学生说:我们有一分的证据,只能说一分的话;我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的话;有了九分证据,不能说十分的话,也只能说九分的话。我们常听人说道“讨论事实”。什么叫“事实”,很难认清。公公有公公的事实,婆婆有婆婆的事实,儿媳有儿媳的事实;公公有公公的理,婆婆有婆婆的理,儿媳有儿媳的理。我们只应该用负责任的态度,说有分际的话。所谓“有分际”,就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如果我们大家都能自己勉励自己,做到我们几个朋友在困难中想出来的话,如“容忍”、“克己”、“自我训练”等,我们自己来管束自己,再加上朋友的诫勉,我相信我们可以做到说话“有分际”的地步。同时我相信,今后十年的《自由中国》,一定比前十年的《自由中国》更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选自《自由中国》第二十卷第十一期(1959年12月1日台北出版)。同时发表在《民主潮》第九卷第二十三期、《民主中国》复刊第二卷第二十三期。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1)
1920年:北京,“实进会”研究社会,当然和研究社会学的方法有关系。但这两种方法有不同的地方,就是社会学所研究的是社会状况;社会问题是研究个人生活状况。社会学是科学的,是普遍的;社会问题是地方的,是特别的。研究这两样的倾向既然不同,那研究的方法也该有区别。
再者,社会学的目的有两样:第一,要知道人类的共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在社会里头,能不能把人类社会的普通道理找出来。第二,如果社会里的风俗习惯发生病的状态,应当用什么方法去补救。研究这两个问题,是社会学的目的。但我们研究社会问题,和它有一点不同。因为社会问题是特别的,是一国的,是地方的。社会问题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们知道要等到社会里某种制度有了毛病,问题才能发生出来。如果没有毛病,就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好像走路、呼吸、饮食等等事体,平时不会发生问题,因为身体这时没有病。到了饮食不消化或呼吸不顺利的时候,那就是有病了,那就成为问题了。
中国有子孝妇顺的礼教,行了几千年,没有什么变迁。这是因为当时做儿子的和做媳妇的,对于孝顺的制度没有怀疑,所以不成问题。到现在的时候,做儿子的对于父母,做丈夫的对于妻子,做妻子的对于丈夫等等的礼法,都起了疑心。这一疑就是表明那些制度有点不适用,就是承认那些制度已经有了毛病。
要我们承认某种制度有了毛病,才能成为社会问题,才有研究的必要。我说研究社会问题,应当有四个目的。现在就用治病的方法来形容:第一,要知道病在什么地方。第二,病是怎样起的,它的原因在那里。第三,已经知道病在那里,就得开方给他,还要知某种药材的性质,能治什么病。第四,怎样用药。若是那病人身体太弱,就要想个用药的方法,是打针呢,是下补药呢?若是下药,是饭前呢,是饭后呢?是每天一次,是每天两次呢?医生医治病人,短不了这四步。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也是这样。现在所用的比喻是医生治病,所以说的都是医术的名词。各位可别误会,在未入本题之前,我们需要避掉两件事:
一、须避掉偏僻的成见
我们研究一种问题,最要紧的就是把成见除掉。不然,就会受它的障碍。比方一个病人跑到医生那里,对医生说:“我这病或者是昨天到火神庙里去,在那里中了邪,或是早晨吃了两个生鸡蛋,然后不舒服。”如果那个医生是精明的,他必不听这病人的话。他先要看看脉,试试温度,验大小便,分析血液,然后下个诊断。他的功夫是从事实上下手,他不管那病人所说中了什么邪,或是吃了什么东西,只是一味虚心地去检验。我们要做社会的医生也是如此。
平常人对于种种事体,往往存着一种成见。比方娼妓问题和纳妾问题,我们对于它们,都存在着一种道德的或宗教的成见,所以得不着其中的真相。真相既不能得着,那解决的方法也就无从下手了。所以我们对于娼妓的生涯,是道德是不道德,先别管它;只从事实上把它分析得明明白白,不要靠着成见。我们要研究它与社会的经济、家庭的生计、工厂的组织等等现象,有什么关系。比方研究北京的娼妓问题,就得知道北京有什么工厂,工厂的组织是怎样的;南北的娼妓从哪里来,与生计问题有什么关系,与南方的工厂有什么关系;千万不要当它作道德的问题,要把这种成见除掉,再从各种组织做入手研究的工夫。
二、须除掉抽象的方法
我们研究一种问题,若是没有具体的方法,就永远没有解决的日子。在医书里头,有一部叫作《汤头歌诀》,乡下人把它背熟了,就可以挂起牌来做医生。他只知道某汤头是去暑的,某汤头是补益的,某汤头是温,某汤头是寒;病人的病理,他是一概不知道的。这种背熟几支歌诀来行医的医生,自然比那看脉、检温、验便、查血的医生忽略得多;要盼望他能够得着同样的效验,是不可能的。
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有时也犯了背歌诀的毛病。我们再拿娼妓问题来说,有些人不去研究以上所说种种的关系,专去说什么道德啦,妇女解放啦,社交公开啦,经济独立啦。要知道这些都和汤头歌歌诀一样,虽然天天把它们挂在嘴里,于事实上是毫无补益的;不但毫无补益,且能教我们把所有的事实忽略过去。所以我说,第二样要把抽象的方法除掉。
已经知道避掉这两件事情,我就要说到问题的身上。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分作四步,现在就照着次序讲下去。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2)
一、病在什么地方
社会的组织非常复杂,必定要找一个下手研究的地方;不然,所研究的就没有头绪,也得不着什么效果。所以我们在调查以前,应当做四步功夫,才能够得着病的所在。
第一步分析问题。我们得着一个问题,就要把它分析清楚,然后检查它的毛病。比方纳妾问题,分析出来,至少也有两种:一种是兽欲的,基于这种动机而纳妾的人,社会上稍有道德观念的,都不承认他是对的。一种是承嗣的,这是因为要有后嗣才去纳妾,自然和那兽欲的有分别。再从细里分析,兽欲的纳妾的原因,大概是在哪里,它与财产制度、奢侈习惯、娼妓制度等有什么关系。研究第一种的纳妾,在这些问题上,都要下工夫去研究,才能够明白。说到第二种的纳妾呢,我们就不能和前一例看。有许多道学先生,到了四十多岁还没有儿子,那时候朋友劝他纳妾,兄弟也劝他,甚至自己的妻子也劝他。若是妻子因为丈夫要纳妾承嗣的话,就起来反对,人家必要说这做妻子的不贤惠。这样看来,第二种的纳妾是很堂皇的。我们对于这个问题,要研究中国的宗教;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后,为什么要男子才算是后,女子就不算数,要有男子才算有后;在道德上和宗教上有什么根据,它的结果怎样呢,它有什么效果,是不是有存在的理由;这些问题,都和兽欲纳妾问题不同,是研究的人所当注意的。
再举一个例,娼妓制度,绝不是用四个字就可以把它概括起来的。我们一把它的种类分析起来,就知有公娼、私娼的分别。公娼是纳税公开的,她们在警察厅权限底下,可以自由营业;私娼是不受警察厅保护的,她们要秘密地营业。从娼妓的内容说,还有高等和下等的分别。从最高等到最下等的娼妓,研究起来,还可以分析,这种分析非常有用,切不可忽略过去。从卖淫的心理考察,也可以分出好几种,有一种是全由于兽欲的,她受了身体上或精神上的影响,所以去做卖淫的生活。但是从日本的娼妓研究下去,就知其中不全是如此。日本的娼妓,在她们的社会里头,早就成为一种特别的阶级。她们的卖淫,并不根据于兽欲,是以这事为一种娱乐;兽欲与娱乐是两样事体,所以研究的方法也不能一样。
第二步观察和调查。分析的功夫若是做完,我们就可以从事于问题的观察和调查。观察和调查的方法很多,我可以举出几条来给各位参考。
我们知道社会问题不是独立的。它有两种性质:一种是社会的,是成法的,非个人的。比方纳妾问题,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乃是根于社会制度或祖宗成法而来。一种是个人的。社会问题的发生,虽不在乎个人,然而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他与个人自然有关系。因着这两种性质,我就说研究社会问题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内包,一方面是外延;我们要从这两方面研究。所以调查的功夫,越精密越好。我们拿北京的车夫来说,它会发生问题,也许与上海、广东有关系,也许与几千年前圣贤的话有关系;你去问他们的境况,虽然是十分紧要,若是能够更进一步,就得向各方面去调查。
西洋现行的观察和调查的方法,总起来可以分做三样:
(一)统计
统计的功夫,是国家的。它的方法,是派人分头向各区去调查,凡出入款、生死率、教育状况等等的事体,都要仔细地调查清楚,为的是可以比较。
(二)社会测量(SocialSurvey)
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测量社会,要像工程师测量土地一样。我们要选定一个区域,其中各方面的事体,像人口、宗教、生计、道德、家庭、卫生、生死等,都要测量过,然后将所得的结果,来做一个详细的报告。
三十年前,英国有一位布斯(Booth)专做这种社会测量的功夫。他花了好些金钱,才把伦敦的社会状况调查清楚。但三十年前的调查方法,不完全的地方很多,不必说的。此后有人把他工作继续下去,很觉得有点进步,近来美国也仿行起来了。社会测量的方法,在中国也可以仿行。好像天津,好像唐山,都可以指定它们来做一个测量的区域。我们要明白在一区里头种种事体,才可以想法子去补救它。因为社会问题过于要紧,过于复杂,绝不能因着一家人的清形,就可以知道全体的。现在研究社会问题的人,大毛病就是把调查的功夫忽略了。要是忽略调查的功夫,整天空说“妇女解放”、“财产废除”、“教育平等”,到底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效果?
(三)综合
用统计学的方法。把所得的材料,综合起来做统计书,或把它们画在图表上头。统计的好处,是在指明地方和时间,教我们能够下比较的功夫。它不但将所有的事实画在格里,还在底下解释它们的关系和结果。我们打开图表一看,就知道某两线是常在一处的,某线常比其他的线高,某线常比其他的线低。我们将没有关系的线,先搁在一边,专研究那有关系的,常在一处的。到我们得着解释的时候,那病的地方就不难知道啦。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3)
我前次到山西去,看见学校行一种“自省”的制度。督军每日里派人到各学校去,监察学生自省和诵读圣书。我觉得奇怪,就向人打听一下,原来这制度是从前在军营里行的。军营里因为有了这自省的方法,就把花柳病减少到百分之六十。督军看见这个结果好,就把它用到学校去。我说这事有点错误,因为只靠花柳病减少的事实,就归功在自省上头,这样的判断是不准的。我们要看一看山西的教育在这几年的进步如何,太原的生活程度是不是高了,医术是不是进步了。这几方面,都应当用工夫去研究一下,看它们和军人的行为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影响。要是不明白种种的关系,只说是自省的功夫,恐怕这种判断有些不对。而且宜于军人的,未必宜于学生,若冒昧了,一定很危险。遗传说食指动就有东西吃,食指动和有东西吃,本来没有关系,因为食指动是没有意识的。若在食指动以后,果然有东西吃,就把这两件事联起来作一个因果,那是不对的。我们对于原因结果的判断,一定要用逻辑的方法,要合乎逻辑的判断。那事实的真原因,才能够得着。所以我们研究社会问题,要用逻辑的方法,才能够知道病的确在什么地方,和生病的原因在哪里。不然,所做的功夫,不但无功,而且很危险,这是应当注意的。
二、病怎样起
我们把病的地方查出来以后,就要做第二步的功夫,就是要考察那病的来源。社会的病的来源,可以分作两面看:一方面是纵的,一方面是横的;可以说一方面是历史的,一方面是地理的;一方面是时间的,一方面是空间的。社会上各种制度,不是和时间有关系,就是和空间有关系,或是对于两方面都有关系。所以研究社会问题,最要紧的是不要把这两面忽略过去。
先从空间的关系说罢,我们拿北京的娼妓来研究,就知道它和中国各处都有关系。我们要用第一步的方法,研究那些娼妓的来路,和那地方所以供给娼妓的缘故。还有本地的娼妓,多半是旗人当的。我们对于这事,就要研究北京的旗人,她们受了什么影响,致使一部分的人堕落。又要研究她们多半当私娼的,由男子方面说,他们为什么专下南方去贩女人上来,为什么不上别处去,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娼寮?这些问题是空间的关系,我们都应当研究的。我再具体举一个例来说,南妓从前多半由苏州来,现在就从上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们应当考究上海和苏州的光景怎样变迁,上海女工的境遇如何,她们在纱厂里做工,一天赚几十个铜元,若是女孩子,还赚不上十个。因为这个,就有些人宁愿把女儿卖给人或是典给人,也不教她们到工厂里去做工。从北京这方面说,在旗人的社会里,一部分的人会堕落到一个卖淫的地步,也许是她们的生活状况变迁,也许北京现有的职业不合她们做。这两个例就是横的、地理的、空间的关系,要把它们看清楚才好。
社会问题在时间上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时间的关系是什么呢?比方承嗣的纳妾问题,就是一种纵的、历史的、时间的关系。古代的贵族很重嫡子,因为基业相传的关系,无论如何,嫡子一派是不能断的,大宗是不能断的。但事实上不能个个嫡子都有后,所以要想法子把它接续下去。有人想,若是没有宗子的时候,有了庶子,也比无后强得多,这就是纳妾制度的起因。到后来贵族的阶级消灭,一般人对于后嗣的观念仍然存在。如果没有儿子,就得纳妾,为的是不让支脉断绝了。所以我说为有后而纳妾,是历史的关系。知道这个,才可以研究。孔子说得好:“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这几句话,就是指明凡事都有一种历史的原因。所以对于问题,不要把它的历史的、纵的、时间的关系,忽略过去。
我再举一个例,办丧事的靡费,大概各位都承认是不对的。从前我住在竹竿巷的时候,在我们邻近有一所洗衣服的人家,也曾给我们洗衣服,所赚的钱是很少很少的;但是到他办丧事的时候,也免不了靡费。中国人办丧事要靡费,因为那是一种大礼,所以要从丧礼的历史去研究,才能得着其中的真相。
原来古代的丧服制度,有好几等。有行礼的,有不行礼的。第一等的人,可以哭好几天,不必做什么事;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替他办理,所以他整天躺着,哀至就哭,哭到要用人扶才站起来。所谓“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就是说这一等的丧礼。要行这样礼,不是皇帝诸侯就不能办得到。次一等的呢?有好些事体都要差人去办,所以自己要出主意,哭的时间也就少了,起来的时候,只用杖就可以,再不必用人去扶。所谓“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就是指着这一类说的。古代的大夫、士,都是行这样的礼。下等的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去做,可以不必行礼,只要不洗脸就够了。所以说,“身自执事而后行考,面垢而已”。这几等的制度,都是为古代的人而设的,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就是表明古礼尽为“士”以上的人而作,小百姓不必讲究。后来贵族阶级打破了,这种守礼的观念还留住,并且行到小百姓身上去。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4)
现在中国一般人所行的丧礼,都是随着“四民之首”的“士”。他们守礼,本来没有“杖而后能起,扶而后能行”的光景,为行礼就存着一个形式,走路走得很稳,还要用杖。古时的丧服,本来不缝,现在的人,只在底下衩开一点,这都是表明从前的帝王、诸侯、大夫、士所行的真礼,一到小百姓用的时候,就变成假的。所以我们从历史方面去研究丧礼,就知道某礼节从前可以行,现在可以不必行,从前行了有意思,现在就没有意思。我们从这方面研究,将来要改良它,就可以减少许多阻力。
以上说的是第二步功夫。我们要知道病的起源,一部分是空间的关系,一部分是时间的关系,因为明白这两种的关系,才能够诊断那病是怎样发生的。以下,我就要说开方和用药的方法。
三、怎样用药
要是我们不知道病在什么地方,不知道病从何而来,纵使用了好些药,也是没有功效的。已经知道病在哪里,已经知道病的起因,还要明白药性和用药的方法。我在这里可以举出两个法子来:第一是调查。我们把问题各种特别的情形调查清楚,然后想法子去补救,这是我已经说过的。现在可以不必讲。第二是参考。我曾说用汤头来治病是不对的,因为有些地方要得着参考材料,才可以规定用药的方法。检查温度,试验大小便,分析血液,这些事体要医生才知道,若是给我做也做不来。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我不是医生,没有拿什么大小便、血液来比较或参考过。若是我们对于一个问题,不能多得参考的材料,虽然调查得很清楚,也是无用。
我们所用参考的材料,除用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和其他的参考书以外,还要参考人家研究的结果。比方对于娼妓制度,要看人家怎样对付,结果又是怎样。禁酒问题,人家怎样立法,怎样教育,怎样鼓吹,结果都是什么。我不是说要用人所得的结果来做模范,因为那很容易陷到盲从的地步。我们只要知道在同一的问题里头,哪一部分和人相同,哪一部分和人不同。将各部分详细地比较,详细地参考,然后定补救的方法。
有人从美国回来,看见人家禁酒有了成效,就想模仿人家。孰不知美国的酒害与中国的酒害很不相同,哪里能够把他们的法子全然应用呢!美国的酒鬼,常常在街上打人,或是在家里打老婆;中国的醉翁,和他们是很不相同的。情形既然不同,就不能像人家用讲演或登报的方法来鼓吹。譬如要去北京的酒害,就得调查饮酒的人,看他们的酒癖和精神、生计等,有什么关系。何以酒害对于上等人不发生关系,专在下等人中间显露出来。我们拿这些事实来比较,又将别人所得的结果来参考,然后断定那用药的方法。我们能够聚集许多参考材料,把它们画成一张图表,为的是容易比较,所以参考材料不怕多,越多越好比较。
四、用药的功效
这里所谓功效,和社会学家的说法不同。社会学家不过把用药以后的社会现象记出来,此外可以不计较。社会改良家,一说就要自己动手去做,他所说的方法,一定要合乎实用才成。天下有许多好事,给好人弄坏了,这是因为他有好良心,却没有好方法,所以常常偾事。社会改良家的失败,也是由于不去研究补救的方法而来。现在西洋所用的方法很多,我就将几样可以供我们参考的举出来:
(一)公开事业
有许多问题,一到公开的时候,那问题已是解决一大半了。公开的意思,就是把那问题的真相公布出来,教大家都能了解。社会改良家的职分,就是要把社会的秘密、社会的黑幕揭开。中国现在有许多黑幕书籍,他说是黑幕,其实里头一点真事也没有。不过是一班坏人,用些枝枝节节的方法,鼓吹人去做坏事罢了。这里所说的公开,自然不是和那黑幕书一样。比方北京娼妓的情形,这里的人到南方去买女子,或是用几十块钱去典回来,到北京以后,所有的杂费、器具、房屋都不能自己预备。做妓女的到这时候就要借钱,但一借就是四分利息,纵使个个月都赚钱,也不够还利息的。娼妓因为经济给这班人拿住,就不能挣脱。只有俯首下心去干那丑生活。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痛苦了。遇着这种情形,若是调查社会的人把它发表出来,教人人明白黑幕里的勾当。以后有机会,再加上政治的权力把那黑幕除掉,那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二)模范生活
现在有许多人主张大学移殖专业。这种事业,英文叫作SocialSettlement,翻出来就是“社会的殖民地”,但我以为翻作“贫民区域居留地”更好。移殖事业是怎样的呢?比方这里有许多大学的学生,暑假的时候,不上西山去,不到北戴河去,结几个同志到城市中极贫穷的区域去住,在那里教一般的贫民念书、游戏和做工等日用的常识。贫民得着大学生和他们住在一块,就渐渐地受感化,因此可以减掉许多困难的问题。我们做学生的一定要牺牲一点工夫,去做这模范生活,因此我们对于这事,不但要宣传,而且要尽力去实行。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5)
(三)社会的立法(SocialLegislation)
社会的立法,就是用社会的权力,教政府立一种好的法度。这事我们还不配讲,因为有些地方,不能由下面做上来,还要由上面做下去。我们在唐山看见一种包工制度,一个工人的工钱,本来是一元,但是工头都包去招些七毛的,得七毛的也不做工,包给六毛的,得六毛的就去招一帮人来,住在一个“乌窑”里头。他们的工钱,都给那得六毛的、得七毛的、得一元的工头分散了。他们一天的生活,只靠着五个铜子,要教他们出来组织工党,是不成功的。欧美各国的工人,都能要求政府立法,因为好些事是他们自己的能力所办不到的,好像身体损伤保险、生命保险、子女的保护和工作时间的规定,都是要靠社会的立法才能办得到的。上海的女子在工厂里做工,只能赚九个铜子,教她们自己去要求以上那些事,自然办不到,所以要靠着社会替她们设法。我们由历史方面看,国家是一种最有用的工具。用得好就可以替社会造福,社会改良家一定要利用它,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做好些事。
以上三种方法,不过是略略地举一些例。此外还有许多方法,因为不大合我们的采用,所以我不讲。
结论
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四层的功夫讲完了。总结起来,可以分作两面:一面是研究的人,自己应当动手去做,不要整天住在家里,只会空口说白话。第二面是要多得参考的材料。从前就是因为没有参考材料,所以不发生问题。现在可就不然,所以我很盼望各位一面要做研究的学者,一面要做改良社会的实行家。
研究国故的方法
1921年7月:南京,东南大学(枕薪记录)研究国故,在现时确有这种需要。但是一般青年,对于中国本来的文化和学术,都缺乏研究的兴趣。讲到研究国故的人,真是很少,这原也怪不得他们,实有以下二种原因:(一)古今比较起来,旧有的东西就很易现出破绽。在中国科学一方面,当然是不足道的。就是道德和宗教,也都觉浅薄得很,这样当然不能引起青年们的研究兴趣了。(二)中国的国故书籍,实在太没有系统了。历史书一本有系统的也找不到,哲学也是如此,就是文学一方面,《诗经》总算是世界文学上的宝贝,但假使我们去研究《诗经》,竟没有一本书能供给我们做研究的资料的。原来中国的书籍,都是为学者而设,非为普通人一般人的研究而作的。所以青年们要研究,也就无从研究起。我很望诸君对于国故,有些研究的兴趣,来下一番真实的工夫,使它成为有系统的。对于国故,亟应起来整理,方能使人有研究的兴趣,并能使有研究兴趣的人容易去研究。
“国故”的名词,比“国粹”好得多。自从章太炎著了一本《国故论衡》之后,这“国故”的名词于是成立。如果讲是“国粹”,就有人讲是“国渣”,“国故”(NationalPast)这个名词是中立的。我们要明了现社会的情况,就得去研究国故。古人讲,知道过去才能知道现在。国故专讲国家过去的文化,要研究它,就不得不注意以下四种方法:
一、历史的观念
现在一般青年,所以对于国故没有研究兴趣,就是没有历史的观念。我们看旧书,可当它作历史看。清乾隆时,有个叫章学诚的,著了一本《文史通义》,上边说“六经皆史也”。我现在进一步来说:“一切旧书——古书——都是史也。”本了历史的观念,就不由然而然地生出兴趣了。如道家炼丹修命,确是很荒谬的,不值识者一笑。但本了历史的观念,看看它究竟荒谬到了什么田地,亦是很有趣的。把旧书当作历史看,知它好到什么地步,或是坏到什么地步,这是研究国故方法的起点,是“开宗明义”第一章。
二、疑古的态度
疑古的态度,简要言之,就是“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十个字。譬如《书经》,有《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别。有人说,《古文尚书》是假的,《今文尚书》有一部分是真的,余外一部分,到了清时,才有人把它证明是假的。但是现在学校里边,并没把假的删去,仍旧读它全书,这是我们应该怀疑的。至于《诗经》,本有三千篇,被孔子删剩十分之一,只得了三百篇。《关雎》这一首诗,孔子把它列在第一首,这首诗是很好的。内容是一很好的女子,有一男子要伊做妻子,但这事不易办到,于是男子“寤寐求之”,连睡在床上都要想伊,更要“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呢!这能表现一种很好的爱情,是一首爱情的相思诗。后人误会,生了许多误解,竟牵到旁的问题上去。所以疑古的态度有两方面好讲:(一)疑古书的真伪。(二)疑真书被那山东老学究弄伪的地方。我们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错了,亦没有什么要紧。我们知道,哪一个科学家是没有错误的?假使信而错,那就上当不浅了!自己固然一味迷信,情愿做古人的奴隶,但是还要引旁人亦入于迷途呢!我们一方面研究,一方面就要怀疑,庶能不上老当呢?如中国的历史,从盘古氏一直相传下来,年代都是有“表”的,“像煞有介事”,看来很是可信。但是我们要怀疑,这怎样来的呢?根据什么呢?我们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究其来源怎样,要知道这年月的计算,有的是从伪书来的,大部分还是宋朝一个算命先生,用算盘打出来的呢。这哪能信呢!我们是不得不去打破它的。
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贡》这一章书,一般学者都承认是可靠的。据我用历史的眼光看来,也是不可靠的,我敢断定它是伪的。在夏禹时,中国难道竟有这般大的土地么?四部书里边的经、史、子三种,大多是不可靠的。我们总要有疑古的态度才好!
三、系统的研究
古时的书籍,没有一部书是“著”的。中国的书籍虽多,但有系统的著作,竟找不到十部。我们研究无论什么书籍,都宜要寻出它的脉络,研究它的系统。所以我们无论研究什么东西,就须从历史方面着手。要研究文学和哲学,就得先研究文学史和哲学史。政治亦然。研究社会制度,亦宜先研究其制度沿革史,寻出因果的关系,前后的关键,要从没有系统的文学、哲学、政治等等里边,去寻出系统来。
有人说,中国几千年来没有进步,这话荒谬得很,足妨害我们研究的兴趣。更有一外国人,著了一部世界史,说中国自从唐代以后,就没有进步了,这也不对。我们定要去打破这种思想的。总之,我们是要从从前没有系统的文学、哲学、政治里边,以客观的态度,去寻出系统来的。
四、整理
整理国故,能使后人研究起来,不感受痛苦。整理国故的目的,就是要使从前少数人懂得的,现在变为人人能解的。整理的条件,可分形式内容二方面讲:
(一)形式方面加上标点和符号,替它分开段落来。
(二)内容方面加上新的注解,折中旧有的注解。
并且加上新的序跋和考证,还要讲明书的历史和价值。
我们研究国故,非但为学识起见,并为诸君起见,更为诸君的兄弟姊妹起见。国故的研究,于教育上实有很大的需要。我们虽不能做创造者,我们亦当做运输人——这是我们的责任,这种人是不可少的。
——选自上海《东方杂志》第十八卷第十六期(1921年8月25日出版)。又收人《国文学会丛刊》第一卷第一期及范寿康编《我们怎样读书》(1931年6月上海开明书店版)
打破浪漫病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张嘉树记录)刚才主席说“材料不很重要,重要的在方法”,这话是很对的。有方法与无方法,自然不同。比如说,电灯坏了,若有方法就可以把它修理好。材料一样的,然而方法异样的,所得结果便完全不同了。我今天要说的,就是材料很重要,方法不甚重要。用同等的方法,用在两种异样的材料上,所得结果便完全不同了。所以说,材料是很要紧的。中国自西历1600年至1900年当中,可谓是中国“科学时期”,亦可说是科学的治学时代。如清朝的戴东原先生在音韵学、校勘学上,都有严整的方法。西洋人不能不承认这三百年是中国“科学时代”。我们自然科学虽没有怎样高明,但方法很好,这是我们可以自己得意的。闽人陈第曾著《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等些书。他的方法很精密的,是顾炎武的老祖宗。顾亭林、阎百诗等学者都开中国学术新纪元,他们是用科学方法探究学问的,顾氏是以科学方法研究音韵学,他的方法是用本证与旁证。比如研究《诗经》,从《诗经》本身来举证,是谓本证,若是从《诗经》的外面举证便谓旁证了。阎氏的科学方法是研究古文的真伪,文章的来源。
1609年的哥白尼,听说在波兰国的北部一个眼镜店做小伙计,一天偶然叠上几片玻璃而发现在远方的东西,哥白尼以为望远镜是可以做到的。他利用这仪器,他对于天文学上就有很大的发现。像哈代维(Hudvey)、牛顿(Newton),还有显微镜发明者像黎汶豪(Leeuwenhoek),他们都有很大的发明。当哥白尼及诸大学者存在的时候,正是中国的顾炎武、阎百诗出世的时期。在这五六十年当中,东西文化、东西学说的歧异就在这里。他们所谓方法就是“假说”与“求证”,牛顿就是大胆去假定,然后一步一步去证明。这是和我们不同地方。我们的方法是科学的,然而材料是书本文字。我们的校勘学是校勘古书古字的正确的方法,如翻考《尔雅》、诸子百家,考据学是考据古文的真伪。这一大堆东西可以代表清朝三百年的成绩。黎汶豪是以凿钻等做研究的工具,牛顿是以木、石、自然资料来研究天文学,像现在已经把太阳系都弄清楚了。前几天报上宣传英国天文台要与火星通讯,像这样的造就实在可怕的。18、19世纪时候,西方学者才开始研究校勘学,瑞典的加礼文他专攻校勘学,曾经编成《中国文字分析字典》。像他这个洋鬼子不过研究四五年,而竟达到中国有三百年历史的校勘学成绩。加礼文说道:“你们只在文字方面做工夫,不肯到汉口、广东、高丽、日本等地方实际考查文字的土音以为证明;要找出各种的读法应当要到北京、宁波等地去。”这可证明探求学问方法完全是经验的,要实地调查的。顾亭林费许多时间而所得到的很少,而结果走错了路。
刚才杨教务长问我怎样医治“浪漫病”,我回答他说:浪漫的病症在哪里?我以为浪漫病或者就是“懒病”。你们都是青年的,都还不到壮年时期,而我们已是“老狗教不成新把戏”了。现在我们无论走哪条路,都是要研究微积分、生物学、天文学、物理学。我们要多做些实验工夫,要跟着西洋人走进实验室去。至于考据方面就要让我们老朽昏庸的人去做。黎汶豪的显微镜实在比妖怪还厉害,这是用无穷时间与时时刻刻找真理所得的结果。19世纪时候,法国化学师巴斯德(Pasteur)在显微镜下面发现很可怕的微生物。他并且感受疯狗的厉害,便研究疯狗起来。后来从狗嘴的涎沫里及脑髓中去探究,方知道是细菌在作祟,神经系中有毒。他把狗骨髓取出风干经过十三四天之久,就把它制成注射药水,可以治好给疯狗咬着的人。但是当时没有胆量就注射在人身上,只先在别的动物身上试验看看。在那时候很凑巧一位老太婆的儿子给狗咬伤,去请医生以活马当作死马医治,果然给他治好了。还有一位俄人,他给狼咬着他,就发明打针方法。法国酒的病、蚕的病亦给显微镜找出来了;欧洲羊的病,德国库舒(Koch)应用药水力量把羊医好。像蚕病、醋病与酒病治好后,实在每年给法国省下来几千万的法郎。普法战争后法国赔款有五十万万之巨额。然而英国哈维(Harvey)尝说:巴斯德以一支玻璃管和一具显微镜,已把法国赔款都付清了。懒的人实在没有懂得学问的兴趣。学问本来是干燥东西,而正确方法是建筑在正确材料上的,像西方的牛顿那样的正确。我们中国要研究有结果,最要紧的是要到自然界去,找自然材料。做文学的更要到民间去,到家庭里去找活材料。我是喜欢谈谈:大家都是年富力强,应该要打破和消灭懒病。还要连带说一说606药水,是德国医生Erlich发明的,用以杀杨梅疮的微菌,这位先生他用化学方法,经过八年六百零六次的试验研求而成功的。我们研究学问,要有材料和方法,要不懒,要坚决不拔地努力,那么,“浪漫病”就可以打破了。
——选自上海《民国日报·觉悟》(1928年12月9日)
中国历史的一个看法(1)
1932年12月1日:武汉,武汉大学历史可有种种的看法,有唯心的、唯物的、唯人的、唯英雄的各种看法。我现在对于中国历史的看法,是从文学方法的、文学的名词方面的,是要把它当作英雄传、英雄诗、英雄歌、一幕英雄剧,而且是一幕英雄悲剧来看。
民族主义是爱国的思想,英国有名的先哲曾说过:“一个国家要觉得它可爱时,是要看这个国家在历史上是否有可爱之点。”中国立国五千年,时时有西北的蛮族——匈奴、鲜卑……不断地侵入,可说是无时能够自主的。鸦片战争又经过百年,而更有最近空前的危急。在此不断的不光荣的失败历史中,有无光荣之点?它的失败是否可以原谅?在此失败当中,是否可得一教训?
这一出五千年的英雄悲剧,我们看见我们的老祖宗继续和环境奋斗,经过了种种失败与成功。在此连台戏中,有时叫我们高兴,有时叫我们着急,有时叫我们伤心叹气,有时叫我们掉泪悲泣,有时又叫我们看见一线光明,一线希望,一点安慰,有时又失败了,有时又小成功了,有时竟大失败了。这戏中的主人翁,是一位老英雄——中华——他的一生是长期地奋斗,吃尽了种种辛苦,经了种种磨难,好像姜子牙的三十六路伐西岐,刚刚平了一路,又来了一路,又好像唐三藏西天取经,经过了八十一大难,刚脱离了一难,又遭一难似的。这样继续不断奋斗,所以是一篇英雄剧;磨难太多,失败太惨,所以是一篇悲剧。
本来在中国的文字中——戏剧中、小说中,悲剧作品很少,即如《红楼梦》一书,原是一个悲剧,而好事者偏要做些圆梦、续梦、复梦等出来,硬要将林黛玉从棺材里拿起来和贾宝玉团圆,而认为以前的不满意,这真不知何故。或者他们觉得人类生活本来是悲剧的,历史是悲剧的,因此却在理想的文学中,故意来作一段团圆的喜剧。
在这老英雄悲剧中,我们把它分成几个剧目。先说到剧中的主人,主人是姓中名华——老中华,已如上述,舞台是“中国”,是一座破碎的舞台——穷中国。老天给我们祖宗的,实在不是地大物博,而是一块很穷的地方,金银矿是没有的,除东北黑龙江和西南的云贵一部分外,都是要用丝茶到外国去换的,煤、铁古代是不需要的,土地虽称广阔,然可耕之地不过百分之二十,而丝毫无用的地却有三分之一,所以我们的祖宗生下来,就是在困难中。
这剧的开始,要算商周。以前的不讲,据安阳发掘出来的成绩,商代民族活动区域,只有河南、山东、安徽的北部,河北、山西南部的一块,也许到辽宁一部,他们在此建设文化时,北狄、南蛮不断地混入,民族成了复杂的民族。在此环境之下,他们居然能唱一出大戏,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们现在撇开了“跳加官”一类开台戏,专看后面的几幕大戏:
第一幕〓老英雄建立大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