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适的声音

_2 胡适(现代)
  第二幕〓老英雄受困两魔王
  第三幕〓老英雄死里逃生
  第四幕〓老英雄裹创奋斗
  第五幕〓老英雄病中困斗  
中国历史的一个看法(2)
  第一幕老英雄建立大帝国
  中国有历史的时期自商周始,驰域限于鲁豫。已如上述,在商代社会中迷信很发达,什么事情都问鬼,都要卜,如打猎、战争、祭祀、出门……事无大小,都要把龟甲或牛骨烧灰,看它的龟纹以定吉凶。在此结果,而发明了龟甲、牛骨原始象形的文字,这文字是很笨的图画,全不能表达抽象的意思,只能勉强记几个物事名词而已。在这正在建设文化的时候,西方的蛮族——周,侵犯过来了,他具强悍的天性,有农业的发明,不久把那很爱喝酒的、敬鬼的、文化较高的殷民族征服了。这一来,上面的——政治方面是属于周民族,下面的就是属于殷民族,二民族不断地奋斗,在上面的周民族很难征服下面的殷民族。孔子虽是殷人(宋国),至此很想建设一个现代文化,故曰“吾从周”。而周时,也有人见到两文化接触,致有民族之冲突,所以东方(淮水流域)派了周公去治理,南方(汉水流域)派了召公去治理,封建的基础,即于此时建设。但是北狄、南蛮在此政治之下经了长期的斗争,才将他们无数的小国家征服,把他们的文化同化,以后才成七个大国家,不久遂成一个大帝国。
  至于文字方面,也是从龟甲上的、牛骨上的不达意的文字,经过充分的奋斗,而变为后代的文字。文学方面、哲学方面、历史方面,都得着可以达意的记载,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周朝的时候,许多南蛮要想侵到北方来,北边的犬戎也要侵到南部去。酝酿几百年,犬戎居然占据了周地,再经几百年,南方也成了舞台的部分。
  此时的建设期中,产生了一个“儒”的阶级。儒本是亡国的俘虏——遗老,他本是贵族阶级,是文化的保存者,亡国以后,他只得和人家打打官司,写写字,看看地,记记账,靠这类小本领混碗饭吃而已(根据《荀子·非十二子》篇)。这帮人——“儒”一出来,世界为之大变,因为他们是不抵抗者,是儒夫。我们从字义看,凡是和“儒”字同旁的字眼,都是弱的意思,如“需”(NBD3D)字加车旁是软弱的“NDA38”(软)字,加心旁是“懦”字,加孑旁是“孺”字,是小孩子。他们是唱文戏的,但是力量很大,因为他们是文化传播者,是思想界。老子后世称他为道家,但他正是“儒”的阶级中之代表,他的哲学是儒的哲学,他的书中常把水打譬喻,因为水是最柔弱的,最不抵抗的,这就是儒的本身。他们一出,凡是唱武戏的,至此跟着唱起文戏来了。幸而在此当中,出来一个新派,这就是孔子。他的确不能谓之儒者,就是儒者也是“外江”派。他的主张是“杀身成仁”。他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又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人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这完全和老子相反。老子是信天的,主自然的,而新派孔子,是讲要做人的,且要智、仁、勇三者都发达,他是奋斗的,“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他的精神。新派唱的虽也是文戏,但他们以“有教无类”打破一切阶段,所以后来产生孟子、荀子,弟子李斯、韩非。韩非虽然在政治上失败,而李斯却成了大功,造成了一个大帝国。
  (第一幕完)
  第二幕老英雄受困两魔王
  不久汉朝兴起来了,一帮杀猪的、屠狗的、当衙役的……起来建设了一个四百年的帝国。他们可说得上是有为者,如果没有他们的奋斗,则绝不会有这四百年的帝国,但是基础究未稳固,而两个魔王就告来临!
  第一个魔王——野蛮民族侵入。在汉朝崩溃的时候,夷狄——羌、匈奴、鲜卑都起来,将中国北部完全占领(300-600),造成江左偏安之局。
  第二个魔王——印度文化输入。前一个魔王来临,使我们的生活野蛮化,后一个魔王来临,就是使我们宗教非人化。这印度文化侵略过来,在北面是自中央亚细亚而进,在南方是由海道而入,两路夹攻,整个地将中国文化征服。
  原来中国儒家的学说是要宗亲——“孝”,要不亏其体,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将个人看得很重。而印度文化一来呢,它是“一切皆空”,根本不要做人,要做和尚,做罗汉——要“跳出三界”,将身体作牺牲!如烧手、烧臂、烧全身——人蜡烛,以献贡于药王师,这风气当时轰动了全国,自王公以至于庶人,同时迎佛骨——假造的骨头,也照样地轰动,这简直是将中国的文化完全野蛮化,非人化!
  (第二幕完)
  第三幕老英雄死里逃生
  这三百年中——隋唐时代是很艰难的奋斗。先把北方的野蛮民族来同化他,恢复了人的生活。在思想方面,将从前的智识,解放出来。在文学方面,充满了人间的乐趣,人的可爱,肉的可爱,极主张享乐主义,这于杜甫和白居易的诗中都可以看得出,故这次的文化可说是人的文化。再在宗教方面,发生了革命,出来了一个“禅”!禅就是站在佛的立场上以打倒佛的,主张无法无佛,“佛法在我”,而打倒一切的宗教障、仪式障、文字障,这都成功了。所以,建设第二次帝国,建设人的文化和宗教革命,是老英雄死里逃生中三件大事实。  
中国历史的一个看法(3)
  (第三幕完)
  第四幕老英雄裹创奋斗
  老英雄正在建设第三次文化的时候,北方的契丹、女真、金、元继续地侵过来了。这时老英雄已经是受了伤——精神上受了伤(可说是中了精神上的鸦片毒,因为印度有用种鸦片输到中国,一是精神上的鸦片烟——佛,一是真鸦片),受了千年的佛化,所以,此时是裹创奋斗。然而,竟也建立第三次大帝国——宋帝国。全国虽是已告统一,但身体究未复元,而仍然继续人的文化,推翻非人的文化(这段历史自汉至明,中国和欧洲人相同,宗教革命也是一样)。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王荆公的变法,正与前“任重而道远”的学说相符合。
  在唐代以前,北魏曾经辟过佛,反对过外国的文化,禁止胡服、胡语即其例,但未见成功。而在唐代辟佛的,如韩愈,他曾说过“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三个大标语,这风气虽也行过几十年,但不久又恢复原状。然在这一次,却用了一种软功夫来抵制这非人的文化,本来是要以“人的政治”、“人的法律”、“人的财政”来抗住它的,但还怕药性过猛,病人受纳不起,所以司马光、二程等,主张无为,创设“新的哲学”、“新的人生观”,在破书堆中找到一本一千七百几十个字的《大学》,来打倒十二部《大佛经》,将此书中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来创造新的人的教育、新的哲学、新的人生观,这实在是老英雄裹创奋斗中的一个壮举。但到了蒙古一兴起,老英雄已精疲力竭,实在不能抵抗了!
  (第四幕完)
  第五幕老英雄病中困斗
  这位老英雄到明朝已经是由受创而得病了。他的病状呢,一是缠足,我们晓得在唐朝被称的小脚是六寸,到这时是三寸了,实在是可惊人!二是八股文章。三是鸦片由印度输入。这三种东西,使老英雄内外都得病症。
  再有一宗了,就是从前王荆公的秘诀已被人摒弃了。本来他的秘诀一是“有为”,一是“向外”,但一帮的习静者,他们要将喜怒哀乐等,于静坐中思之,结果是无为,是无生气,而不能不使这老英雄在病中困斗。
  清代的天下居然有二百余年,这实是程朱学说——君臣观念所致,因为此时的民族观念抵不住君臣的名分观念。不过老英雄在此当中,而仍有其成绩在,就是东北和西南的开辟,推广他的老文化。湖南在几十年前,在政治上占有极大势力,广东、广西于此时有学术上的大贡献,这都是老英雄在病中的功绩。他虽然在政治上失地位,然而在学术上却发生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科学的精神,而成就了一种所谓的“汉学”。这种新的学术,是不主静而主动的,它的哲学是排除思想而求考据,考据一学发生,金石、历史、音韵,各方面都发达。顾亭林以一百六十二个证据,来证明“服”字读“逼”字音,这实在具有科学之精神。不过在建设这“人的学术”当中,老英雄已经是老了,病了!
  尾声
  这老英雄的悲剧,一直到现在,仍是在奋斗中。他是从奋斗中滚爬出来,建设了人的文化,同化了许多蛮族,平了许多外患,同化了非人的文化,从一千余年奋斗到如今,实在是不易呀!这种的失败,可说是光荣的失败!在欧洲,曾经和我们一样,欧洲过去的光荣,我们都具备着,但是欧洲毕竟是成功,这种原因,我认为我们是比它少了两样东西,就是少了一个大的和附带一个小的,大的是科学,小的是工业。我们素来是缺乏科学,文治教育看得太重。我们现在把孔子和其同时的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来比一比,柏拉图是懂得数学的,“不懂数学的不要到他门下来”,亚里士多德同时是研究植物的,孔子较之,却未必然吧。与孟子同时的欧几里得,他的几何至今沿用,孟子未尝能如此吧。在清代讲汉学的时候,虽说是有科学的精神,却非加利莱用望远镜看天文,用显微镜看微菌,以及牛顿发明地心吸力可比,所以中西的不同,不自今日始,我们既明白了这个教训,比欧洲所缺乏的是什么?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努力就有了目标,我们这老英雄是奋斗的,希望我们以后给他一种奋斗的工具,那么,或者这出悲壮的英雄悲剧,能够成为一纯粹的英雄剧。  
导言
  黎先生,各位同学!今天兄弟是来还债。以前李校长和黎先生同我说了多次,叫我来讲演,我因为事忙,时间不容许,虽然答应了,终没有办到,所以欠下这债来。到了这学期,定要我来讲四次,除了一次是原本,其余三次,好像是加了三倍利息似的。所以这一回,我可以说是受到黎先生的重利盘剥了!
  “中国禅学的发展”这个题目,中国从来没有人很清楚地研究过。日本有许多关于禅学的书,最重要的,要推忽滑谷快天所著的《中国禅学史》,因为就材料而言,在东方堪称为最完备最详细的。这书前几年才出版。
  凡是在中国或日本研究禅学的,无论是信仰禅宗,或是信仰整个的佛教,对于禅学,大都用一种新的宗教的态度去研究,只是相信,毫不怀疑,这是第一个缺点。其次是缺乏历史的眼光,以为研究禅学,不必注意它的历史,这是第二个缺点。第三就是材料问题:禅宗本是佛教一小宗,后来附庸蔚为大国,竟替代了中国整个的佛教,不过中国现在所有关于禅宗的材料,大都是宋代以后的;其实禅宗最发达的时候,却当西元7世纪之末到11世纪——约从唐武则天到北宋将亡的时候,这四百年中间,材料最重要,可是也最难找,正统派的人,竟往往拿他们自己的眼光来擅改禅宗的历史。我十几年前研究禅宗,只能得到宋以后的材料,唐代和唐以前的很难得到。我想:要得到唐以前的材料,只有两种方法:一、从日本庙寺中去找,因为日本还保存着一部分唐代禅学。二、从敦煌石室写本中去找,因为三十年前所发现的敦煌石室里,有自晋到北宋佛教最盛时代的佛经古写本。现在这些古写本,世界上有三个地方保存着:一部分在北平图书馆,一部分在巴黎图书馆,一部分在伦敦博物馆。在北平图书馆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是人家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还是在伦敦和巴黎两处。从前的人,对于材料的搜集,都不注意,这是第三个缺点。
  我研究禅宗,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的缺点;不过1926年我到巴黎,即存心搜集材料,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从晋到北宋这一部分材料都曾经找到,非日本和中国的图书馆所能及。回国后七八年,我所找到的材料,只有一部分整理出版。当时日本研究禅学的,对于搜集材料,也很注意,也走上了这条道路;近几年来,日本也发现许多材料。所以现在研究禅学,比较便利多了。
  这个禅宗问题,我会在北大及燕大讲过,不过都不是有系统的讲演。将中国禅学的发展,作整个的系统的讲演,这还是第一次。
  从前许多大师,对于禅宗的材料,都爱作假。所以经我揭穿之后,有许多人不高兴。不过我不是宗教家,我只能拿历史的眼光,用研究学术的态度,来讲老实话。
  中国禅学的发展,是个总题目,我打算就分作四次来讲: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学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印度禅(1)
  我何以要讲印度禅呢?禅学来自印度,虽然中国禅与印度禅不同,不过要懂得中国禅,须懂得印度禅。所以先讲印度禅,做一个引论。
  关于研究印度禅的书籍,有以前香港大学校长SirCharlesEliot所著的HinduismandBuddhism(Vol.IP.P.302-324),但是不幸书还没有完成,他就死了。我几年前也有一篇文章,篇名“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收在《胡适文存》三集中(P.P.423-448)(参见台湾远流版《胡适作品集》第十二册《海外读书杂记》第117页至第136页)。
  在禅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为yoga。此字是印度文与日耳曼文的混合语,在英文中为牛轭,引申起来,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们的心,训练我们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向走,而能于身体上、精神上和知识上发生好的结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两千五百年前,已有许多人做这种“瑜伽”。释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学道的时候,遣人出外寻道者两人,即为瑜伽师。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于是“瑜伽”遂变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无论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要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家给以名字,便是“禅”。
  “禅”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经中以及各种小说里,都有“禅”字。我记得幼年看《水浒》,看见花和尚鲁智深打了一根八十二斤的禅杖,把“禅”字读作“单”,后来才知道是读错了。其实并没有错,因为“禅”字的原文拼音是Dhyana,音近“单”。(按:中国“禅”纽字古音,多读入“定”纽)
  佛教有三大法门:一、戒;二、定;三、慧。“戒”是守戒,最高限度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弥加五为十戒),后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萨戒,重十,轻四十八),从戒生律,于是成为律宗。次为“定”,就是禅,也就是古代“瑜伽”传下来的方法,使我们心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为“慧”,所谓“慧”,就是了解,用知识上的了解,帮助我们去定。从表面上看,禅在第二,其实不然,禅实在能包括“定”、“慧”两部分。如说禅是打坐,那种禅很浅,用不着多说。因为要用“慧”来帮助“定”,“定”来帮助“慧”,所以有人合称“慧定”。在中国禅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并且还包括“戒”;在印度,则“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现在讲印度禅,先讲方法,后讲目的。
  关于印度禅的方法,计有五种:第一个方法最浅显,便是“调息”,佛书中叫作“安般”法门。“安”(ana)是“入息”,“般”(pana)是“出息”。“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脚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盘膝打坐,使人坐着舒服,以调和呼吸。这种调息的方法,又可分为四项:一、“数”,就是从一到十来回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围环境的扰乱,使心能够专一;二、“随”,便是心随鼻息跑,所谓念与息俱,使心不乱;三、“止”,就是看息停止在什么地方,中国道家向有所谓“视息丹田”,即此;四、“观”,就是客观一点,把自己的元神提出来,看看自己到底怎样,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却站在旁边看,又好像一个人站在门口,对于过路的人,某是张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认识。总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门,其方法有“数”、“随”、“止”、“观”。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乱子。譬如在打坐的时候,忽然涉想某人欠我的债,或恋爱的事情,或可恶的人与可恶的事,心更不定了。在这时候,非数息所能为力,所以还要旁的方法来帮助,即靠“慧”——知识——来帮助。所以,第二个方法叫“不净观”。所谓“不净观”,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干净。譬如当我们涉想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时候,我们就要想到她身上是如何的不洁净,鼻子里都是鼻涕,嘴里都是唾沫,肚子里都是腥血等不洁之物,并且到她死后,桃色的脸庞也瘦成白皮夹腮了,乌云般的头发也干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尸体烂了之后,更是怎样地腐臭,怎样地变成骷髅。如此,我们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钱,地位,都作如是观,自然这些念头都会消除净尽。  
印度禅(2)
  第三个方法叫作“慈心观”。所谓“慈心观”,便是训练你自己,不但要爱朋友,还要爱仇敌;不但爱人,还要爱一切物。如当不安定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一作“慈心观”,便会不生气了。但有时还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个方法。
  第四个方法就是“思维观”,就是凭我们理智的了解力来解决一切。常言道“无常一到,万事皆休”,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都不过是九十几种元素所凑成,将来都要还为元素的。比方有人骂我是反动派,反革命,走狗,当我们听到,自然很生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们的思维力来一分析:骂,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由空气传来的一种音浪,对于音浪,自然用不着生气。至于骂我的人呢?依着化学的分析,也不过是几分之几的氢气氧气等等的化合物,而被骂的我呢?也是和骂我的人一样,几种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后,大家都物归原所。如此,则所有骂詈,不过是一种气体的流动,两个机关打无线电而已,有什么了不得?到此地步,就无人无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识略高的人说.至于智识太低的人,怎么办呢?就有一种“念佛法”,即第五个方法。所谓“念佛法”,就是想到佛的三十二种庄严相。“念”便是“想”,后来又念出声来,变成念书的“念”,从心中想而到口头上念。
  从最低的数息,到最高的无常哲学,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属于“慧”,用“慧”帮助“定”,用“定”帮助“慧”,便是“瑜伽”。
  上述五种,都是禅学的方法。现在讲印度禅的目的,即禅学的境界。此种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认识,其实都不一样;至于印度禅的究竟,谁也没有做到。
  记得清初有一个大学者,颜习斋(元),他是保定府人,最初当蒙馆先生,学做圣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记》,叙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三百年前的圣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呢?他说,在一个夏天,我坐在柳树之下,看看那柳叶,直变成了美丽的绿萝;太阳光从这绿萝似的柳叶透过来,都成了一颗一颗的珍珠;他听到苍蝇嗡嗡的声音,就好像听到尧舜时代所奏的九韶之乐一样。像他这样,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了。却是到不了印度禅的究竟境界。
  印度禅的境界到底怎样呢?计算起来,有好几种的说法,现在略述其重要的:
  第一是“四禅”,也叫作“四禅定”。即:最初用种种法门帮助你消除种种烦恼欲望,到无忧无欲的境界,便是初禅。但初禅还有思想,还要用脑,再把一切觉、观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种“欢喜”(joy),便是第二禅。但第二禅还有欢喜,连欢喜也不要,只有一种心平气和、舒舒服服的“乐”的境界,便是第三禅。到了连这种舒舒服服的“乐”都没有了,即得“不动处”,只是一种“调”,即安稳调适,便到第四禅。
  初禅还用思想,第二禅还要高兴,第三禅还觉舒服,第四禅则只有调和,要如何便如何,驾驭我们的心,好像马师之御良马,随所指挥,无不调适。
  其次,四禅之外,还有四种境界,即“四念处”。此四处:
  一、“空无边”,就是想到空处。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地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见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观。
  二、“识无边”,“空无边”还有想,便是一种印象,想到末了,不但是空,连这空的印象都没有了,便到“识无边”处。
  三、“无所有”,一切都没有了,便到“无所有”处。
  四、“非想非非想”,既到“无所有”处,你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了,连想都没有了,连“没有想”也没有了,此名为“非想非非想”处。常言说,“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难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四禅是一种说法,四念处又是一种说法,并不是先经四禅,而后到四念处。
  又其次,便是“五神通”。所谓四禅和四念处,都是解放人的心灵,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计有五种,合称“五神通”:
  一、天耳通,就是顺风耳。比方现在南京开的五中全会,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听到,可不是用无线电。
  二、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观三十三天,下观一十八层地狱,一切都可看见。想到哪里,就看到哪里。
  三、如意通,就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好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
  四、他心通,就是他人心里所想的,我都可以知道。
  五、宿命通,不但知道现在和未来,而且知道过去无量劫前生的事。
  总起来说,印度的禅,不过如此。此是粗浅的说法。从数息到“空无边”处,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种催眠方法达到“入定”。
  再讲两个故事。  
印度禅(3)
  印度相传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在西历纪元3世纪(晋朝),即已有人译成中文。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教人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故事是这样的:
  某时代,有一个国王,想找一个宰相。后来找到一个可以当宰相的人,先说要杀他,经人解说,于是要他用一个盘子,盛上满盘子油,从东城捧到西城,不准滴出一滴,否则杀头。这个条件,很不容易做到。他走到路上,有他的父母、妻子哭他,他没有看见。有顶美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没有看见。后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疯象,吓得满街的人乱跑乱跳,可是他一心一意在盘子上,仍然没有看见。不久又遇到皇宫失火,一时救火抢火,闹得纷乱不堪,并且在殿梁上的一巢马蜂,被火烧出,到处飞着螫人,这人虽然被螫了几下,可是始终没有感觉到,仍然专心致志地捧着油盘往前走。最后,他竟达到了目的地,一滴油也没有滴下来。于是国王便拜他做宰相,以为一个人做事,能够这样专心,便是喜马拉雅山,也可以平下来,何况其他!
  在11世纪时,中国的法演和尚,也曾经讲了一个故事,其目的在教人自己找办法。故事是这样的:
  五祖寺中有一个和尚,人问他禅是什么,他说:“有两个贼,一个老贼,一个小贼。老贼年纪老了,有一天,他的儿子问他:‘爸爸!您老了,告诉我找饭吃的法子吧!’老贼不好推却,便答应了。一到晚上,老贼就把小贼带到一富人家,挖了一个洞,进到屋里。用百宝囊的钥匙,将一个大柜子的锁开开,打开柜门,叫他儿子进到里边。等他儿子进去之后,他又把柜子锁了,并且大喊:‘有贼!有贼!’他便走了。富人家听说有贼,赶急起来搜查,搜查结果,东西没丢,贼也没有看见,仍然睡去。这时锁在柜子里的小贼,不晓得他父亲什么用意,只想怎样才能逃出去,于是就学老鼠咬衣裳的声音。一会儿,里边太大听到,就叫丫环掌灯来看衣服。刚一开开柜子,这小贼一跃而出,一掌把丫环打倒,把灯吹灭,竟逃走了。富人家发觉后,又派人直追。追到河边,这小贼情急智生,把一块大石头抛在河里,自己绕着道儿回去了。到得家里,看见他父亲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亲为什么把他锁在柜子里。他父亲只问他怎样出来的。他把经过说了之后,老贼便掀髯微笑道:‘你此后不愁没有饭吃了!’像这小贼能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便是禅了。”
  上面两个故事,一个是印度的,一个是中国的。从这两个故事,可以看出印度禅与中国禅的区别。印度禅是要专心,不受外界任何影响;中国禅是要运用智慧,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打破障碍,超脱一切。印度禅重在“定”;中国禅重在“慧”。  
中国禅宗的起来(1)
  往往一个故事,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从前有个裁缝,辛苦地省下钱来,送他儿子去念书,他自己仍旧做工。有一次,儿子寄信回家要钱,裁缝不认识字,请隔壁一个杀猪的看信。那个杀猪的屠户也只认得几个字,便念道:“爸爸!要钱,赶快拿钱来!”裁缝听了很生气,以为儿子从小学念到中学,从中学念到大学,还不知道一点儿礼貌。后来有一位牧师来了,问裁缝为甚生气。裁缝把原委告诉他,牧师说:“拿信给我看看!”牧师看了信,便说道:“你错了!这信上明明写着:‘父亲大人膝下:我知大人辛苦,老是不敢多用钱。不过近来有几种必不可少的书籍和物件要买,我的鞋子也破了,我的袜子也穿了,希望大人能寄给我半磅钱,我很感激,假若能寄一磅的话,那更感激不尽!’”裁缝听了,很高兴,并且向牧师说道:“信上真的是这样写的吗?如果是这样,我立刻就寄两磅钱去。”这便是一个故事的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杀猪的说法,一种是牧师的说法。
  现在讲中国禅宗的起来,也有两种说法:
  (一)旧说,也可以说是杀猪的说法
  相传灵山会上,释迦拈花,只有大迦叶微笑,于是释迦将“正法眼藏”传给大迦叶。从大迦叶以后,一代传一代,传到二十八代,便是菩提达摩。达摩在梁武帝时(西元520或526年)到广东。从广东到金陵(南京),见过梁武帝。因为武帝不懂“正法眼藏”,于是达摩渡江而去,并且有“一苇渡江”的传说。渡江后,至北魏,住河南嵩山,面壁九年。当时他有两个弟子,一个叫慧可,达摩很赏识他,于是将法传与他。从达摩起,为东土的第一代,慧可为第二代,再传僧璨为第三代,道信为第四代,至第五代为弘忍。五祖弘忍在湖北黄梅修行,他门下有两大弟子:一个有学问,叫作神秀,一个没有学问,是广东人,叫作慧能。当时一班门徒,以为传老师衣钵的,一定是班长神秀,对于外来的广东佬,很瞧不起,只叫他做劈柴挑水的工作。一天,弘忍欲传法,召集门徒,令各作一偈,谁作得好,便传衣钵。当时大家都毫无疑义地以为是班长,但神秀也不敢直接交卷,只题一偈于墙上。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五祖看了,觉得也还不错,以为一个人能够这样修行,也可以了。当时交白卷的门徒,个个都把神秀所作的偈,念来念去。被厨房里的慧能听见了,也作一偈,请人题在壁上。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看见了,说:“不行!”用鞋将偈擦去。但到半夜,五祖竟亲至厨房,将法传与慧能,令他即速逃,躲过几年,方可传道。
  慧能走了之后,大家知道五祖已将法传与广东佬慧能,都很惊讶;就去追他,不过追不到了。
  慧能到了广东,躲了许多年,才公然传道,但那时神秀已在北方自称六祖了。慧能只能在南方传道,正好像孙中山先生当时只能在广东一带宣传国民革命一样。
  慧能后有二大弟子:一为怀让,一为行思。怀让后又传马祖(道一),行思后又传石头(希迁)。马祖、石头以后,宗派更多。总之,从如来拈花,到南能北秀,南派五宗,这是旧说。  
中国禅宗的起来(2)
  (二)新说,也可以说是牧师的说法
  所谓牧师的说法,以为前二十八祖的传说,拈花微笑的故事,都是假的。这些考证,说来很长,我只讲一点儿。
  二十八祖之前二十三祖,还有一点根据,因见于《付法藏因缘传》(按:此书六卷,元魏吉迦夜等撰)。这书乃述说印度北方罽宾国一个学派的传授,和禅宗并没什么关系。而且印度人对于历史很不重视,印度向来没有历史,所以印度人向来就没有历史的眼光,缺乏时代的观念,后来西洋人用希腊的材料(如亚力山大东征等事)和中国的材料,才勉强凑成一部印度史。因此,《付法藏传》所说的,也不见得可靠。即就该书记载而言,到了二十三代师子和尚,因为国王反对佛教,他被国王杀了,罽宾国的佛法在那时也就绝了。后来讲佛法传授的,因为讲不过去,不得不捏造几代,以便传到达摩。当中加了四代,至达摩便是二十八代。此二十八代,就有两种说法,现在所传的与从前的不同。我上次说过:保存古代禅学史料的,一为唐代敦煌的材料,一为日本的材料。从这两种材料,足以证明现在所传的二十八代,实始于北宋杭州契嵩和尚的伪造(按:契嵩始作《传法正宗定祖图》,定西天之二十八祖,谓《付法藏传》可焚云)。即将原有之二十四、五、七代改易,将二十六代升上去,并捏造两代。此种说法,曾经宋仁宗明令规定(按:嘉七年,即1062年,奉旨把《定祖图》收入《藏经》内),从《传灯录》一直传到现在。由此可见,佛家连老祖宗都可以作假。
  我们现在拿敦煌本一看,还可以看出当时禅宗争法统的激烈。大家都知道中国只有六代,至于印度,究有多少代呢?有的说八代,但释迦与孔子同时,到梁武帝时约千余年,八代总不够吧!于是有二十八代说。但师子杀头了,于是有二十三代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九代说,甚且有五十一代说。优胜劣败,折中起来,于是采取了二十八代说。
  关于二十八代说法的变迁,有敦煌的本子及日本的材料可证。我曾在记北宋本《六祖坛经》那篇文章里(见国立山东大学《文史丛刊》第一期),列了一个关于二十八代传法世系的传说异同对照表,可以参看。
  以上所说,佛家对于老祖宗都可以作假,其他自可想而知。常言以为达摩未来以前,中国没有禅学,也是错误。关于古代禅宗的历史,有两部可靠的书。一是梁慧皎著的《高僧传》(止于西元519年)。一为唐道宣著的《续高僧传》(自序说:“始距梁之始运,终唐贞观十有九年”,即止于645年)。在慧皎著书的时候,达摩还没有来,《传》中已有二十一个学禅的,可见梁代以前便有这些学禅的了。至《续高僧传》中,有一百三十三个学禅的,到唐初止。这都有史可考。并且自后汉末至三国,已有许多书谈到学禅的方法,可见中国从2世纪就有了禅学的萌芽。到了晋代(2世纪的晚年),敦煌有名安世高的,译出《道地经》、《大安般经》等书,有支曜译出《小道地经》;3世纪的晚年(西元284年),有竺法护又译出一本大的《修行道地经》;到了晋末,大约是404年,长安有一位大师鸠摩罗什,译出大批佛书。这是就北方说。至于南方,当410年,庐山也有一位印度和尚名佛驮跋陀罗的,翻译了一本《达摩多罗禅经》,当时慧远还请了许多印度和尚帮助他。顶好笑的,刚才我不是说过菩提达摩吗?《达摩多罗禅经》是410年就译出来的(按:达摩多罗亦古梵僧名,有四人)。菩提达摩是于500年以后才到中国;乃后来讲禅宗传授的,竟把两个人混作一个,或竟称为“菩提达摩多罗”!在梵文中,菩提达摩是Bodhidharma,达摩多罗是Dharmatrata,明是两字,岂可混为一谈?总之,我们要知道在达摩以前,中国便有人学禅了;说达摩未到时,中国没有禅学,那完全是错误的。
  上次说过,修了安般法门,可以得到五神通,即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等。当这种调和呼吸、修炼神通的法门盛行的时候,正是魏晋士大夫崇拜老庄、谈论虚无、梦想神仙的时候。因为佛教最高的境界是涅NB231,是四大皆空,和道家的虚无相似,又有各种方法可以学到顺风耳、千里眼,种种神通,也近于神仙之术,所以佛道两教,在当时很能发生关系。3世纪时,中国最著名的和尚道安便把禅法看作“升仙之奥室”,他曾说过,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无非期于“无为”和“无欲”,以得到最高的“寂”而显神通。例如他序《安般经注》上说:
  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既“无为”,又“无欲”,便可到最高的“寂”。到“寂”以后,便神通广大: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
  后来慧皎也曾说到禅的最高境界,在得神通,仿佛与神仙相似。例如论“习禅”,他说:
  禅用为显,属在神通。故使三千宅乎毛孔,四海结为凝酥,过石壁而无壅,擎大众而弗遗。  
中国禅宗的起来(3)
  当3世纪到4世纪间,时人已有主张整理佛教的了。中国固有的宗教,向无天堂、地狱之说,也没有灵魂轮回之说,不过鬼是有的,但鬼也可以饿死。印度方面,则上有三十三天,下有一十八层地狱。所以,自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中国好像“小巫见大巫”,惊叹佛教的伟大,五体投地地佩服,于是大批翻译佛教经典。但经典渐渐地太多了,教义太伟大了,又觉得不能完全吞下,于是又想把佛教“简化”(Simplify)起来。上次说过,佛教要义在“慧”、“定”,“慧”帮助“定”,“定”帮助“慧”,互相为用。当时人觉得印度禅太繁琐,像什么数息啦,什么四禅定啦,什么四念处啦……因此,江西庐山有一位慧远大师(按:道安的高足弟子),自创一宗,就是“净土宗”,并结一社——一个俱乐部,叫作莲社。他以为佛门的精义,唯在“禅智”二字。他尝说:
  三业之兴,以禅智为宗。……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然则禅智之要,照寂之谓。
  不过从前的禅,既觉得过于繁琐,自有简化的必要。当时从印度传入一种《阿弥陀经》,很简单(按:只一千八百余言,人称为“小经”);上次所说的印度禅,有五种安般法门,其中的念佛观便是“净土宗”的法门,《阿弥陀经》便是念佛观的经典。此经外,尚有《无量寿经》等。经中说西方有一净土,叫作极乐国。那里有无量福、无量寿、无量光,有阿弥陀佛(按:梵语Amita,即无量之义);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花鸟都能念经,满地尽是琉璃。欲至其地,唯有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两字,梵音读作“哪嘛”(Namo或Namah),是敬礼的意思。只有一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便可到极乐世界,何等简单!这是当时佛教简单化的运动。
  到5世纪前半期,慧远有一个弟子,同时并是鸠摩罗什的弟子,叫作道生(殁于434年),现在苏州虎丘还有一个生公说法台,就是相传“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地方。道生很聪明,得南北两派之真传,以为佛教还要简单化。他相信庄子所说的“得鱼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以为只要得到真的意思,只要抓住佛教的要点,则几千万卷半通不通的翻译经典,都可以丢掉。把印度佛教变成中国佛教,印度禅变成中国禅,非达摩,亦非慧能,乃是道生!他创了几种很重要的教义,如“顿悟成佛”、“善不受报”、“佛无净土”等。“善不受报”是反对那买卖式的功德说,“佛无净土”是推翻他老师慧远所提倡的净土教,至于“顿悟”说,更是他极重要的主张。与顿悟相反的为渐修。佛家从数息到四禅定,从四禅定到四念处,都是渐修。只抓着一个要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顿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我们听惯了,不觉得什么,其实在当时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因为如此,则十二部大经典完全无用,所有一切仪式,如礼拜、忏悔、念经、念佛,以及寺观、佛像、僧侣、戒律都成废物,佛教起了大的革命。主顿悟的,叫作顿宗,主渐修的,叫作渐宗。那时《涅NB231经》从印度输入,尚不完全,仅译成了一半;生公以为《涅NB231经》中,说过“一阐提人(icchantika,即不信佛教的),皆具佛性”,更为极端的顿悟说。因此,旧日僧徒便说他“背经邪说,独见忤众”,把他驱逐出去。他当临走时,于四众之中,正容起誓道:
  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身之时,据狮子座。
  后来《大般涅NB231经》传入中国,全部译出,果然与生公之说相合。于是生公仍返江南。后来讲经于庐山,踞狮子座而逝,很光荣。刘宋太祖文帝对于顿悟说,也很赞叹提倡,从此顿宗渐盛。可是禅宗之顿悟说,实始于4世纪后的生公。
  现在要讲到菩提达摩的故事了。
  在5世纪(470年左右)刘宋将亡之时,广州来了一位印度和尚,叫作菩提达摩。因达摩由南天竺出发,所以从海道。宋亡于479年,他到宋,宋尚未亡(旧说520年始到,不确。按:520年为梁武帝普通元年)。他到过洛阳,曾瞻礼永宁寺,事见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因这书中尝说:“达摩到永宁寺(510年造,520年毁),自称百五十岁。”他来中国是470年左右,到永宁寺大约在520年左右,所以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当时一个年少的印度和尚到中国来,道不易行,所以自称百五十岁,大概由于印度是热带,人多早熟,早生胡须,故自称百五十岁,以便受人尊敬吧。他到中国后,将中国话学好,四处传道,计在中国五十年,其道大行,尤其是北方。
  达摩的教义有两条路:一是“理入”,一是“行入”。“理入”就是:“深信含生同一真理;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因人的本性相近,差别无多,只须面壁修行,所以“理入”又叫作“壁观”。所谓“壁观”,并非专门打坐,乃面壁之后,悟出一种道理来。至于“行入”,就是从实行入的,内中又分四项:
  第一,报怨行——就是“修行苦至,是我宿作,甘心受之”。意思是说,一切苦痛,都是过去积聚的,必须要“忍”,才算苦修。
  第二,随缘行——就是“苦乐随缘,得失随缘”。
  第三,无所求行——就是一切不求,只有苦修,因为“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第四,称法行——即性净之理。
  达摩一派,实为虚无宗派,因为他以为一切经论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一部《大乘入楞伽经》,读此一经,即已具定。
  达摩一派,主张苦修;凡受教的,只准带两针一钵,修种种苦行,传种种苦行的教义。
  达摩一派,后来就成为楞伽宗,也叫作南天竺一乘宗(见《续高僧传·法冲传》);因为楞伽就是锡兰岛,《楞伽经》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参见唐僧觉的《楞伽师资记》,1931年北平校刻敦煌写本)
  达摩一派,既为一苦修的秘密宗派,故当时很少有人知道,但为什么后来竟成为一大禅宗呢?说来话长,且听下回分解。  
中国禅学的发展与演变(1)
  我们已经讲了两次:第一次讲的印度禅;第二次讲的是中国禅宗的起来。这两种禅法的区别,简单说,印度禅法是渐修,中国禅法重顿悟。二者恰恰相反:前者是从静坐、调息,以至于四禅定、五神通,最合魏晋时清谈虚无而梦想走到神仙境界的心理;后者不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办法,这是中国的佛学者力求简单化的结果。
  原来在3世纪到4世纪时,中国佛学者对印度禅法已表示不满;到5世纪前半,出了道生这个革命和尚。上次讲过:他是慧远的弟子,又曾从罗什受业,肯作深思,把当时输入的佛教思想,综合之,且加以考校。他有几句重要的宣言:
  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
  这就是说,到这时候我们中国人可以跳过这个拘滞的文字,可以自己出来创造了。经论文字,不过是一些达意的符号(象);意义既已得到,那些符号便可扔到茅坑里去了。道生于是创造“顿悟成佛论”,说“善不受报”、“佛无净土”、“一阐提人,皆具佛性”。这是革命的教义。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净土,坐禅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顿悟”二字的威风。这么一来,当时的旧派遂起而攻击道生的邪说,把他赶出建业,于是他只得退居苏州虎丘山。后来大本《涅NB231经》全部到了,果然说“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因此,生公的“顿悟成佛论”得着凭证而惹人信赖了。生公这种思想,是反抗印度禅的第一声,后来遂开南方“顿宗”的革命宗派。
  当宋齐之际,从南印度来了一个和尚菩提达摩,先到广州,后又转到北方,在中国约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讲过:他受空宗的影响很大,所以抛弃一切经典,只用一部南印度的小经典《楞伽经》四卷来教人。这是一个苦修的宗派,主张别人打我骂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谓“逆来顺受”,认为自己前生造下了冤孽。他的禅法也很简单,谓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为客尘所障,故须面壁坐禅,“认得凡圣等一”,便是得道。故他们在行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传来的叫花子教他们过着极刻苦的生活,如达摩弟子慧可所传的满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坐,)一食”。再传的满禅师,“一衣(一钵,一坐)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住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履,常行乞食。”在贞观十六年(西元642年),满禅师于洛州南会善寺侧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曰:“天下无人,方受尔请。”这个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风头,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续高僧传》里对这派曾这样说过:“人世非远,碑记罕闻,微言不传,清德谁序?深为痛矣!”但当7世纪时,此宗风气渐变,刻苦独行的人不多,渐趋于讲诵注疏之学,故道宣又说他们:“诵话难穷,励精盖少。”他们为一部《楞伽经》作疏或钞(钞即疏的注解),共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也见道宣的《法冲传》)。可见这时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头陀的风味了。
  到8世纪初,正当慧能在南方独唱顿悟教义的时候,湖北荆州府玉泉寺有个神秀老禅师,声誉甚隆。武后派人请他到长安(约701年),既来之后,便往来于两京(长安和洛阳)之间,备受朝野尊崇,号称“两京法王,三帝(按:谓则天帝、中宗、睿宗)国师”。他自称为菩提达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纪元706年(武后死的次年),谥大通禅师,当代人手笔张燕公(说)为之作碑。今日我们知道他的传法世系是:
  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
  第一次便发现于这个碑文里。但与道宣在《法冲传》内所记的不同,不过因为神秀地位极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确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义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为国师,气焰熏天。义福死于736年(玄宗开元二十四年),谥大智禅师;普寂死于739年(开元二十七年),谥大照禅师。严挺之作《大智禅师碑》,李邕作《大照禅师碑》,都用了上列的传法世系。所以从701年到739年,这约四十年中可以说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势力全盛时代。
  据最可靠的材料,神秀并未著书。现在伦敦及巴黎所藏敦煌发现的写本中,有《五方便》一种,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义仍接近印度禅的渐修。如玄颐《楞伽人法志》上说:“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神秀临死时的遗嘱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张说所作碑文上说:“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趣定之前,万缘尽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这可证明他的禅法仍是近于印度禅。普寂的禅法,据《神会语录》及《坛经》上说:“凝神入定(止),往往心净(观),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可证明神秀教义之一部。
  当普寂、义福的气焰方张的时候,734年(开元二十二年)河南滑台(即今滑县)的大云寺来了一个神会和尚。他居然大声疾呼地要打倒伪法统,在大会上宣言,弘忍并不曾传法与神秀,真正的第六代祖师是他的老师岭南慧能。  
中国禅学的发展与演变(2)
  原来在7世纪末8世纪初,中国另发生一个浪漫的大运动,使中国佛教又起一个大革命,革命的首领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广东佬,神会口中所说的慧能和尚。自从7世纪晚年,弘忍死后,他的两大弟子,神秀就称为北宗的大师,慧能也成为南宗的大师。慧能是广东新州人(现在新兴县,在高要的西南),他住过广州,后来住在韶州的曹溪山,故后人皆称为“曹溪派”,又因为他在最南方,就称为“南宗”。他所提倡的一种革命的教义也就是“顿悟”,他是个不识字的人,靠着砍柴过日子,他的成功全靠自己大胆的努力。他死于713年(开元元年),留传下来的只有《坛经》一书。这书也经过了许多变迁:1926年我在伦敦看见的敦煌唐写本,约一万二千字,可说是最早的一个本子;去年(1933年)在日本看见的北宋初(970年,宋太祖开宝间)的《坛经》,分两卷,已加多了二千字;明本又加多了九千字,共计约二万四千字。但这部法宝《六祖坛经》,除《忏悔品》外,其余的恐就是神会所造的赝鼎(按:可参看《神会和尚遗集》卷首的《神会传》)。慧能的教义可分几点说:
  (一)自性三身佛
  他说:向来劝你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劝你皈依自性三宝。三宝都在你心里:皈依觉(佛),皈依正(法),皈依净(僧)。这是自性的三宝。他又说:向来人说三身佛,我今告诉你,三身佛都在你自己色身中:见自性净,即清净法身佛;一念思量,化生万法,即自性千万亿化身佛;念念善,即自性圆满报身佛。他又说:我本性元来清涉,识心见性,自成佛道。——慧能教人,大旨如此。复人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即此义。此义还是源于“凡圣等一”,故人人都可以顿悟成佛的。
  (二)四弘誓愿
  众生无边誓愿度—自性自度;烦恼无边誓愿断—自心除;法门无边誓愿学—自心学无上正法;无上佛道誓愿成—自悟即佛道成。
  (三)无相忏悔
  永断不作,名为忏悔。
  (四)摩诃般若波罗密法
  “摩诃”之意即大,所谓“性含万法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般若”之意即智慧,所谓“一切时中,念念不忘,常行智慧”;“波罗密”之意是到彼岸,所谓“离境无生灭,如水永长流,即名到彼岸”。
  (五)反对坐禅
  他说:不用求净土,净土只在你心中;不用坐禅,见你本性即禅;不用修功德,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他说“一行三昧”,就是:“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若坐不动是禅,维摩诘不合诃舍利弗宴坐林中。”(这是《维摩诘经》的影响)。
  神会,襄阳人,约710年(睿宗景云元年)到曹溪见慧能。在慧能死后二十一年,即734年(开元二十二年),他才到河南滑台传道,到现在1934年我们来讲他,恰好是他整整的一千二百年纪念。那时他在大云寺大会上当众宣述南宗的宗旨,说当时公认的传法正统是假的,大胆指斥普寂“妄树神秀为第六代”。他说当初菩提达摩,以一领袈裟为传代法信,授给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有传法袈裟在韶州为证。他自己称说这次在河南“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现在普寂妄称自己为第七代,把神秀称为第六代,他要誓死反对!或曰:普寂禅师名望盖世,天下知闻,如此排斥,恐与身命有关。他说:“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岂惜身命?”他更进一步说,神秀在世时,因袈裟在韶州慧能处,所以不敢自认是第六代;乃普寂竟让同学广济于709年(景龙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当时普寂尚在,但也没有人出来否认。可是,神会也闹了一个大笑话。有人问他:菩提达摩以前,西国又经几代?他可没有预备,信口答出“八代”,并且还把菩提达摩与达摩多罗误作一人(见前讲)。至745年(天宝四年),神会到了东京(洛阳),在荷泽寺继续“定南宗宗旨”,继积攻击神秀、普寂一派的“北宗”为伪法统,定慧能一派的“南宗”为菩提达摩的正统。他提倡顿悟,立“如来禅”,破北宗渐教的“清净禅”。其实,平心而论,真正的顿悟是不通的。如姜太公钓鱼,被文王任为宰相;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按:此两事,神会语录中常举作“顿悟不思议”的比喻);乃至李白之斗酒诗百篇,莫不是积了数十年许多零碎的经验,蕴蓄既久,一旦发挥出来。所以“顿悟”云云,往往也须经过“渐修”,不过因他是年过八十的老头儿,状貌奇特,侃侃而谈,就轰动了不少的听众。其时义福、普寂都已死了,在生时似乎是不理他,死后他们的徒子徒孙,眼见他声名日大,而且绘出图像来宣传他所造作的楞伽宗法统史,公开地攻击北宗法统,说来动听感人,于是普寂一派人只好利用政治势力来压迫神会。753年(天宝十二年),遂有御史卢奕上奏,弹劾神会,说他“聚徒,疑萌不利”;朝廷就把他赶出东京,黜居弋阳(在今江西),又徙武当(在今湖北均县),又移襄川(在今襄阳),又移荆州开元寺,苦煞了这个八十五六岁的老头儿!  
中国禅学的发展与演变(3)
  神会被贬逐的第三年(755年,即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两京陷落,明皇出奔,太子即位。至757年(肃宗至德二年),郭子仪等始收复两京,神会也回到东京来了。那时大乱之后,军饷无着,于是右仆射裴冕提出一个救济经济的政策:“大府各置戒坛度僧”,“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这就是做和尚先得买执照。本来唐朝做和尚的,须购度牒,有了度牒,就算出家,可以免除租、庸、调诸税。但残破乱离之际,这种公债无法推销,非请一位善于宣传的出来负责发卖不可,于是大家都同意把神会请出来承办劝导度僧,推销度牒,筹助军饷的事。他以九十高年,搭棚设坛,大肆鼓吹,听者感动,男女剃度者极多,这种军用公债果然倾销起来,一百吊钱一张,而当时施主也不少,于是为政府增加了大宗的收入,功劳甚大。肃宗皇帝下诏叫他入内供养,并且替他盖造禅院于荷泽寺中。到760年(上元元年),神会死,享年九十有三,赐谥真宗大师,建塔洛阳,塔号般若。他死后三十六年,即796年(德宗贞元十二年),在内殿召集诸禅师,由皇太子主席,详定传法旁正,于是朝廷下敕立荷泽大师神会为第七祖。于是神会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为禅宗的正统了。
  关于神会的思想,我不打算细讲。其教义可得而言者,约有五点:
  (一)顿悟
  这就是神会的革命旗帜。他说:“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以明“顿悟不思议”。简言之,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二)定慧平等
  他说:“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慧。”即以“慧”摄“定”,最后“戒”、“定”都可以不管,只要“慧”,归到理智主义去。
  (三)无念
  他的禅法以无念为宗。“不作意即是无念。”“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NB231,并属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四)知
  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所以,中国禅宗侧重知解,终身行脚,求善知识。且此语实开中国思想界“良知”一派的先河。
  (五)自然
  他说:“修习即是有为诸法。”“生灭本无,何假修习?”只是自然,只是无为,与中国道家思想相合。
  总之,神会倡言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所以他对于神秀一系的旧法统极力诋斥,建立起自己的新法统来。1926年我在巴黎发现了神会的许多材料,后来在日本又发现了一些。因知8世纪的前期,普寂盛行的时候,僧人都附于楞伽宗派,所谓“东山法门”;等到8世纪的后期,神会兴起,以至9世纪以来,又都成了南宗门下的信徒了。
  “杀猪的”的说法(即旧说)就没有神会的地位,因其门下无特出的人物,而继续努力的人也非同门,所以他的功劳渐渐堙没,过了几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记了。
  8世纪中,神会北伐成功,当时全国的禅师,也都自称出于菩提达摩。牛头山一派自称出于第四代道信。西蜀资州智诜派下的净众寺一派和保唐寺派,也都自称得着弘忍的传法袈裟。人人依草附木,自称正统。  
中国禅学的发展与演变(4)
  (一)成都净众寺派,其法统为:
  弘忍—智诜—处寂—无相
  所以又称无相派。此派为宗密所分叙的第二家,与北宗接近,以“无忆,无念,莫忘”为宗。就是说,勿追忆已往,勿预念将来,“常与此志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也”。此宗仍要“息念坐禅”。
  (二)成都保唐寺派,宗密记此派的世系如下:
  弘忍老安—陈楚章—智诜—处寂—无相无住
  无住把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忘”字改成“妄”字,宗旨就大大的不同。无住主张“起心即妄,不起即真”,似乎受了神会的影响。且此派更有革命左派的意味:“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此派也想争法统,说慧能的传法袈裟被武则天迎入宫中,转赐予智诜,又递到无住手里。
  但是忽然在江西跳出一个和尚来,名叫道一,又称马祖。他说慧能的传法袈裟又到了他那里,其实这些都是假的。他本是四川人,落发于资中,进具于巴西,是由北宗改入南宗的。他是无相(净众寺派)的弟子,后离蜀,赴湖南衡岳跟六祖嫡传怀让修行,才入“顿门”,故史家称为慧能的再传,其实他也属于智诜一派。道一这派的宗旨有八个字:“触类是道,任心为修。”他说:“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嗔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这叫“触类是道”,既是凡碰到的都是道,就是随时皆为道,随心皆为修行。这个本来就是佛,所以不起心造恶,修善,也不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他只教人“息业养神”,“息神养道”。这叫“任心为修”。他殁于786年(唐德宗贞元二年)。
  马祖门下有一个大弟子,名叫怀海,就是百丈禅师(殁于814年,即唐宪宗元和九年),建立了禅院组织法,世称“百丈清规”。凡有高超见解的和尚,称为长老,自居一室,其余僧众,同居僧堂。禅居的特点,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为一大革命。并且他们提倡做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和尚的格言。以后的禅门,大都是从马祖、百丈传下来的。自8世纪以下,禅学替代了佛教,禅院替代了律居,佛教差不多完全变成禅学了。  
中国禅学的方法(1)
  今天是最后一次讲演,黎先生刚才对我说今天功德圆满,其实不过是我的一笔旧债还清了。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得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工夫来讲。但不讲也不大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宗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7世纪到11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四百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有大家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繁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
  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
  如婴儿坠地,六根四体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
  这好比砍树,砍了一千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一千零一斧头,树忽然倒下来了,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
  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中十,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是不用方法的,讲不通的,所以后来禅宗也有“树上哪有天生的木勺”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已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利略(Galilei,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但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专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例: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集了许多经验,一旦于无意间就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悟顿修”是没有教学方法的。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叫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哈,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
  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说,唯有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NB74A,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
  又云:
  如来亦见诸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  
中国禅学的方法(2)
  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并不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做的人也没有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跷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这就是他们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纪到9世纪初传遍了全国。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繁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山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在9世纪中年,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鉴(殁于865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866年,同上七年)。他们的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禅宗,连经连佛一起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尿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总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
  平心而论,禅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故不须用嘴来宣说什么大道理。因此,这个闷葫芦最易作假,最易拿来欺骗人,因为是纯粹主观的,真假也无法证实。现存的五部《传灯录》,其中所载禅门机锋,百分之七十怕都是无知妄人所捏造的。后来,越弄越没有意义了。不过,我们也不能一笔抹杀。当时的大和尚中,的确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他们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没有意义的。如我第一次所讲贼的故事,爸爸把儿子锁在柜子里,让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说:你不怕没有饭吃了。这个故事,就可比喻禅学的方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说,很类似现代的设计教学法。看来很像发疯,但西谚云:“发疯就是方法。”(Madnessismethod.)(按:西文两词音近,中语四字也都是双声)禅宗经过四百年的黄金时代,若非真有方法,只可以骗人一时,也不能骗到四百年之久。
  禅学的方法,可归纳为五种:
  (一)不说破
  禅学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NB231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本来真理是最简单的,故说破不值半文钱。所以禅宗大师从不肯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可以拿来说明这个方法,就是:“鸳鸯绣取从(随)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且讲他们三个故事来作例子。其一: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其二:香严和尚请沩山解说“父母未生时”一句,沩山说:“我若说似(与)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的是我的,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一日芟除草木,偶尔抛一块瓦砾,碰竹作响,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遥礼沩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岩和尚的弟子,每逢云岩忌日,洞山必设斋礼拜。或问他于云岩得何指示。他说:“虽在彼处,不蒙指示。”又问:“和尚发迹南泉,为何却予云岩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大家听了三个故事,便知“不说破”是禅学的第一个方法。因为早经说破,便成口头禅,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乐?  
中国禅学的方法(3)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