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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靖乱录-明-冯梦龙

_4 冯梦龙(明)
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
各路军马倶于南昌取齐。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豊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又取新洤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不然亦须先据南京。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宸濠初意欲听其谋。因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
 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
「朝廷方遣驸马。安得遽发邉兵。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大业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犹豫。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呉十三等、各帅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知府陈霖遁走、城遂陷。进攻九江府。知府汪颕、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闵廿四、呉十三分兵屯守、飞报捷音。宸濠大喜曰:
「出兵纔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吾事必成矣。」
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倶冒伪太守之号。闵廿四、呉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恰好打探官军一的回报道、
「火牌报单、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斆曰:
「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斆不敢推托。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较等十二人、赍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
 先生先有文移。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挪送军门勘究。
 斆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季斆喝曰:
「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曰:
「到此何事。」
季斆曰:
「有宁府檄文在此。」
旗较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领哨官遂将旗较拿住。季斆慌忙回船迯去。
 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止将旗较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先生问、
「季斆何在。」
领哨官曰:
「已迯矣。」
先生叹曰:
「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季斆向日立功讨贼。便是忠臣。今日奉贼驱使。便是叛臣。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较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略曰:
 「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及至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絶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臣不胜幸甚。」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先生曰:
「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又贼党有船数只。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驲丞孙天佑禀余干知县马津。津使率兵拒战、射杀数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干然后东下。李士实曰:
「若大事既定、彼将焉迯。」
濠乃止。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斆自墨潭迯回、未见宁王、述旗较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季斆惧罪乃答曰:
「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作敌。」
濠信之。
 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四哥、与伪大监万锐等分付、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澅、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
 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娄妃尚未知其意。问曰:
「殿下邀妾何往。」
宸濠曰:
「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乆便回。」
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宸濠命弃之于江。
 舟始发、天忽变。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李士实曰:
「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难测。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猛然惊醒。唤术士徐卿问之。卿叩首称贺曰:
「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
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
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
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
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锐曰:
「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分付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
「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
「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曰:
「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宸濠怒曰:
「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諌曰:
「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
宸濠嘿然。
 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
「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当以计留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濠闻而恶之。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
「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千反贼万反贼」
的骂。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縁故。潘鹏曰:
「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
「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
 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乆、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阖戸调发。老弱妇女、亦令馈饷。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又暑渇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贼拥云楼瞯城中将乘城。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贼兵转相传语、多有迯去者。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至晓始定。
 濠问篙工曰:
「此地何名。」
对曰:
「黄石矶也。」
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濠恶其言:拔劔斩之、谓其党曰:
「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
于是亲自运土塡堑。期在必克。
 
 话分两头。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引着安庆迯回被掳船戸、一同回报。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从水路而下、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势甚危急。其南昌守备甚固、闻说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处。先生发放船戸、重赏探子、着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
 众将请救安庆。先生曰:
「今九江南康、皆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余、食货重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闘。安庆之兵、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絶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令势挠摄。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既破南昌。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而濠亦可擒矣。」
 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马、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齐会于临江府漳澨地方。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初欲登台担师、先生以积劳病发。勉强书一牌。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授之。牌上写云、
「伍不用命者斩队将。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先生曰:
「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诳也。」
文定等皆暗暗吐舌。大军行至豊城。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査盘在外、独不与难。奉新知县刘守绪、皆引兵壮来会。悉留军前听用。先生病亦稍可。乃分军为十三哨、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余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琏、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恵民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临江府知府戴德孺、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丘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卫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县知县李缉、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七哨。新淦县知县李美、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八哨。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进贤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一哨。万安县知县王冕、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暐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邹琥、傅南乔、统部下官军三千余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先生分拨已定。期定十九日至市汊。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临发挪不用命者数人斩首以狥。各军无不股栗。不知所斩者、乃密取临江府监候赍伪檄之旗较也。先生权术不测类如此。
 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
 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
「王都堂大军已至豊城、将及省下。城中军民震骇。乞作急分兵归援。」
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李士实日、
「若殿一回、则军心离矣。」
宸濠曰:
「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亦曰:
「今安庆音问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濠张目视曰:
「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在新旧坟厂地方。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戸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传相告语、倶怀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各哨倶照依派定信地进发。先生复申明约束。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
 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伍文定兵、梯絙先登。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砍开城门、各路兵倶入、遂擒宜春王栱樤。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余人。宫眷情急。纵火自焚。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
 火势猛烈。延烧居民房屋。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先生审明发监、封其府库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
 人心始安。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頼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瓛、同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倶安慰之。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时乃二十二日也。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众皆曰:
「贼势强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先生笑曰:
「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分布已定。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
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杂役人等。除眞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戸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杂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母得迯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迯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过母取减亡。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舎、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皷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离南昌、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纔战、即佯为败走。余恩复战、亦佯退。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贼船大乱。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满湖都是官军。正没摆布那一头处。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倶落、急教回船。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手下兵士渐渐迯散。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
「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
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传令并力大战。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且暗嘱云、
「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风逆火燎其须、不顾。军士皆拚命死战。邢珣等兵倶至、一齐放炮。炮声如雷震天。将宸濠副舟击破。闵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骇、将船移动。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
 濠乃聚兵屯于樵舎、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
 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羣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火烈风猛、延烧贼船。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焔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旗旛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王春、呉十三亦被擒获。先生使人持大牌【火牌】晓谕各军。牌上写云、
「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迯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与娄妃泣别曰:
「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但云、
「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宸濠心如刀剌。
 万锐觅得划船来到。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还带有宫女四人。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望见划船有些跷蹊。慌忙摇拢来看。
 宁王认是渔船、唤曰:
「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逢浅处、立水中不死。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勲、何镗、呉国七、火信、喩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倶被擒获、无一漏者。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倶指挥)等。王纶、季斆赴水死。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复分兵捜剿零贼于昌邑呉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
「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遂拱手曰:
「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娄妃毎毎苦諌勿叛。乃贤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只见渔舟载有一尸。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渔人疑有宝货在身。正欲捜简、就被宫监认出。是娄妃。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倶来相见。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
「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当首列。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
「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
「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余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中军官报单报道、
「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倶为官军所败。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倶尽。
 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纔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
「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
「功何敢言。且喜昨晩沈睡。葢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
 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
 恋阙眞随江汉东
 羣丑漫劳同吠犬
 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
 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倶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鎗刀出鞘、盔甲鲜明。纔至中街。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
「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
 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
 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
 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
 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
 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
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絶、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旬日之间除叛贼。眞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
「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邉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倶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鎭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乆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
「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邉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
「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要(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戸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
「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
「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
「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
「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勅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
「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
「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
「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
「繇他便了。」
锦衣千戸果然大怒、麾去不受。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乆、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
「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査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
「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
「西民乆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邉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迯聚山谷为乱。奸党羣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
「本监此出、正为羣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羣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
「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頼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
「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塡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
「吾非争主也。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场。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郷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邉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邉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倶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
「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歩外。三人鴈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邉、抬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毎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乆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踈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
「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
「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
「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倶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
「咱们北邉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乆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
「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
「北军倶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
「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
「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頼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
「只江西王守仁早晩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
「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
「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歳臣等带领邉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留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毎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歳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歳。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覇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
「何时到此。」
僧答曰:
「已三年矣。」
先生曰:
「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眞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粃齿颊余。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
「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张永曰:
「不可。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羣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繋狱。先生遂得无恙。后世宗皇帝登极。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寃。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而元亨死。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百姓稍得苏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先生下阶迎之。银踞然上坐。先生问、
「何冠。」
曰:
「有虞氏之冠。」
又问
「何服。」
曰:
「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
「君学老莱乎。」
对曰:
「然。」
先生曰:
「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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