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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靖乱录-明-冯梦龙

冯梦龙(明)
王阳明靖乱录 明 冯梦龙
 
 诗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
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
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
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岐更何语
殷懃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
 
 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此时尚无道理可言。安有学问之名。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于是学问渐兴。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眞、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为道理无穷。不敢自足。所以必须资人讲解。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
 
 汉儒因此立为经师。易经有田何、丁寛、孟喜、梁丘贺等。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谷梁氏、董仲舒、睦弘等。各执专经、聚徒讲解。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
 
 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癈。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
 
 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眞儒辈出、为濂洛关之传。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于是理学大着。
 
 许衡、呉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
 
 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掲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眞个是巻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纔是有用的学问。这纔是眞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为第一。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
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
阳明纔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歳时与羣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羣儿至问、
「汝投水是何物。」公谬对曰:
「石块耳。」
羣儿戏罢、将晩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
 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公起迎问曰:
「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
「然。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
「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醉汉大惊曰:
「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
「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
「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归家亦絶不言于父母。
 
 年七歳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値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怜之谓曰:
「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
「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
「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郷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钱师惊叹曰:
「一歳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値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馨琅琅达外。钱师止之曰:
「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
「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
「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
 
 年十四学成。假馆于宠泉寺。寺有妖祟。毎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
 
 竹轩公初取名曰云。郷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歳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
「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
 
 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读书、毎毎口诵。讶问曰:
「儿何以能诵。」
对曰:
「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美姬曰:
「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
「蒙主人厚意留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
「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
「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
「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姬娘怅怅而去。公既中郷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眞设醮祈嗣。高眞伏坛遂睡去。乆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高眞曰:
「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乆乃得达。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高眞曰:
「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默大骇。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歳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携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竹轩翁曰:
「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
「孺子还能作一诗否。」
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
「令孙声口、倶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先生曰:
「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歳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毎潜出与羣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羣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
「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
先生曰:
「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
「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
「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
「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
「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
 
 先生又尝问塾师曰:
「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
「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
嵬科高第时时有
岂是人间第一流
塾师曰:
「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
「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
「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
「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
「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
 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
 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
「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
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歳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
「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遶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乆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戸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
「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
「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
「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
「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
「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眞、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
「此后再不敢。」
良乆、媪苏曰:
「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纔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歳、习学弓马、留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
「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歳、从父执(父辈谓之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汉马援封伏波将军)赋诗曰:
巻甲归来马伏波
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
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
「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
「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歳、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歩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
「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
「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
「九十六歳矣。」
问其姓。对曰:
「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
「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倶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
「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乆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
「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歳、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
「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毎毎端坐省言曰:
「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晩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歳、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郷试场中、夜半巡场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
「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及发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
「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歳、邉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毎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
「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歳、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葢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
「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値星变达虏方犯邉。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邉务八策。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顚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 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揺首曰:
「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揺首曰:
「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
「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蜷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乆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
「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
「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
「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
「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舎。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倶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戸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
「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
「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
「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
「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絶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
「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迮)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邉罗绮丽人行
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马嘶垂柳岸
红妆人泛采莲舟
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观
桂子冈峦金谷富
芙蓉洲渚丝云间
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
冬日转清奇
赏雪楼台评酒价
观梅园圃订春期
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
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
晩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揺鱼影
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
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曲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照。南屏晩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呉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
「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
「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先生曰: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
「还起念否。」
僧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眞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
「已五鼓负担还郷矣。」
先生曰:
「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复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巻叹曰:
「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毎举一事、旁喩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郷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 谷大用 马永成 张永 魏彬 罗祥 丘聚 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絶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场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场。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値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郷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歩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沈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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