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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披肩之谜

_5 埃勒里·奎因 (美)
「月下的花园里,妻子坦然向丈夫告解自己的不忠,尽职的侦探一旁竖直耳朵偷听,」埃勒里解嘲地耸耸肩,「这件事,很难压抑到底,我知道她迟早会讲,只是没想到对象居然就是戈弗雷。有趣的家伙,这戈弗雷,他掌握了某些真相,漂漂亮亮地接下他老婆这个晴天霹雳,每一步都考虑到了……她还坦白承认了我们两人在此之前谈过的——她从不认得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夫妇,这是她讲的,在这三个人来到西班牙角之前;还有,她说是马可逼她邀请的。」
「哦。」法官应道。
「而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夫妇——最起码慕恩太太——很显然觉得自己处境极其艰难。」
老先生点着头:「是的,我懂。」
「但倒霉的是,告白最决定性的部分被不速前来的康斯特布尔太太给打断了,真是,」埃勒里叹口气,「只能这样,但能听到由戈弗雷太太亲口讲出来,我还是很开心。」
「嗯,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些告白之外,她还保留了某个部分没讲?」
「无疑是这样。」
「你知道为什么她肯告诉戈弗雷?」
「我想我知道,」埃勒里说,「不,我的确知道。」
老法官放下跷着的腿,走进浴室,再出来时,他以毛巾擦着脸:「好,」他压着声音说,「我也亲眼目击了隔壁房里这出戏,我想我也知道。」
「那好,我们来核对一下,你的诊断是?」
「我想我了解斯特拉·戈弗雷这种类型的女人,」法官把擦脸的毛巾一扔,又躺回床上,「先不管戈弗雷是否是社会学的最佳研究对象,至少,他这老婆的确是一般所谓『种姓傲慢』这种病症的典型受害者,你知道,她是雷斯达尔阶级的,生下来就是,你绝不会在报刊杂志上读到他们的丑闻,曼哈顿第一家族的轶事,血统纯正无瑕的报道,他们并不怎么热衷一般的财货和现代经济运作,但谈到伦勃朗、凡·戴克、荷兰古艺术及其传统,他们可就热血沸腾起来了。这是流淌于她血液中的本质。」
「这些会导致什么事?」
「对这些雷斯达尔而言,只有一种原罪:上那种不入流的黄色小报。如果你非有丑事不可,那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就是这样。她之所以害怕是源自于某个实物,我的孩子,她和一个无赖撕扯不清,偏偏这无赖又握有某种东西可当把柄,我想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很棒,」埃勒里一笑,「但这是一篇有点摇摇晃晃的社会心理学论述,还有,也没真正追到事情根源,因为结论并不是从既有事实自然而然导出的。我们言归正传,这无赖的确有把柄在手。一旦你打心底当他是无赖,你知道,几乎马上你就可断定他手中一定握有把柄,我由这条路往下追,给自己一堆家庭作业。设定他手中握有把柄,所有已知的事实便全部自动归位,包括戈弗雷太太神经病一般的狼狈样子以及至死不肯讲的态度——这我同意,可能和她的血统阶级有关——还有康斯特布尔太太的惊魂未定、慕恩太太的警觉和说谎……在我确认了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是被迫到此地来之后——这由最基本的推论可得知——便不难推演出,这两个女人必然也是马可女性罗网的受害者,而既然她们如此二话不说乖乖听命行事,这说明她们也怕马可,当然,怕的是马可握在手上的这个把柄,三个女人全部受制于类似的把柄。」
「情书,当然了。」法官低声道。
埃勒里挥挥手:「先不管它实际是什么,总之是这三个女人认定生死攸关的东西。然而,还有更耐人寻味之处,你是否想到过,为什么马可要把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搞来此地?」
「某种虐待狂心理吧,我猜,哦,不——像马可这么个狡狯的人……」
「看吧,这下你自己清楚了吧?」埃勒里忧伤地说,「正是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心理学理论把你搞成这样,虐待狂!不,不,梭伦,不是这么精深微妙的解释……勒索。」
麦克林法官一愣:「天啊,没错!我今晚真是睡迷糊了,情书——勒索,这两者一直是共生的嘛,一定是这样,没错。」
「正是,而把三个受害者召集在一起,想想看我们这位绅士他——意欲何为?」
「不就是他被宰那一刻给宾菲尔德信中写到的『大捞』一词吗!」
埃勒里一皱眉:「如果答案只是这样,这显然就成了幼稚的家家游戏。三个女人全绝望到这种田地,三个全一样,而马可又非胆小之人,从我们对他的一点一滴理解拼凑起来看,他一定不只如此,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寻常勒索,那他早就拿到钱了,他的胃口可能更大,更贪,要得更多。情况陷入暂时性的讨价还价中,有人这时趁虚而入,当场要了他这条一文不值的烂命。只是那些个把柄——情书吧,或者什么——还在,在哪里呢?」埃勒里又点了根烟说,「我预见到这些女人一定想趁机弄回来。她们一定上天入地拼了命要找到,搜查的地点又以马可的卧房最为合理,所以说,」他叹了口气,「我才让我们那位鲁斯老友好好去睡个大觉。」
「我没想到勒索,」老先生老实招认,「但我真的知道——在此事发生后——那两个女人努力想从马可房间找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老天啊!」他忽然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怎么啦?」
「戈弗雷太太,她也一定不会白白放过昨晚这个天赐良机!你昨晚放下房间撤守这个饵时,她有反应吗?」
「她有。」
「那她也一定——」
「她搜过了,」埃勒里柔声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老天,可累死了!我想我最好上床睡觉,你也最好如法炮制。」
「你是说,」法官仍大喊大叫,「今晚戈弗雷太太也搜过隔壁房间了,是吗?」
「凌晨一点整,我亲爱的大人,就在她最卓越的客人蒙上帝宠召后整整二十四小时。呃,咱们这位也对一点整有癖好的夫人搜得可优雅了。我当时同样呆在落地窗外的露台上,平心而论,她真的比那位冲动的慕恩太太要细腻多了,离开时,那房间还纯净得如精酿的威士忌。」
「她找到了!」
「没有,」埃勒里说,人已走到两个房间连接的门处,「她没找到。」
「那就是说——」
「就是说东西不在那儿。」
法官激动地直啃自己的上嘴唇:「但你见了鬼是吧?怎么敢这么肯定东西不在?」
「因为,」埃勒里甜蜜地一笑,打开门,「十二点三十分整我自己先搜过房间了。好啦,梭伦,你把自己搞得太激动了,会睡不着觉的。现在能多睡就得多睡,我有预感,明天会有一堆事扑面而来。」
第十章 来自纽约的先生
「好啦,奎因先生,」第二天一早,墨莱探长以此拉开办案序幕。他们三人坐在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探长办公室里——从西班牙角往内陆开,只十五英里左右的车程,「昨晚你让鲁斯呼呼大睡这事可真逗啊,今天早上他用电话跟我报告过了,照说,我该把他贬成穿制服的才是。」
「千万别怪鲁斯,」埃勒里赶忙说,「探长,这整件事责任全在我,并非他玩忽职守。」
「是啊,他讲啦,他还讲马可的房间像一群野猫放里头肆虐过一样,这你也负全责,是吗?」
「除非事后证明结果有误。」于是埃勒里讲出昨夜的全部经过,从他躲在花园窃听戈弗雷夫妻开始,到死者房间那些女性夜间造访者。
「嗯,这可真他妈有趣了,干得好,奎因,只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让我也知道呢?」
「你不了解这个年轻人,」法官直言不讳,「他是一头狩猎的孤狼,我敢讲,要是他这天杀的逻辑推论没发挥效用,那他可闭嘴当没事一样。当然,这不是数学上的『确定性』,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对我的内在动机分析得很棒啊,」埃勒里笑起来,「探长,是有点这味儿,有关我这小故事,您意下如何?」
墨莱起身,从安着铁架的窗户看向外头平静无波的小镇主街。
「我想,」他粗着嗓门说,「这玩意儿热乎乎的,我绝不怀疑,要不这三个女人不必如此前仆后继。马可把这三个女的分别搞上手——三个神经病女人眷恋着昔日的小小爱情。然后,他开始兑现了,愈榨愈多,而且颐指气使地要她们做这给那,老掉牙了,这种人当然是为着实质好处来的……现在,我百分之百确定了,你们知道,我曾弄到一些马可的背景资料。」
「到手了吗?」法官惊呼,「手脚真快啊,探长。」
「哦。没那么难,」探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今天早晨快寄来一叠资料,之所以说没这么难,因为以前他就被警方当过目标。」
「哦,」埃勒里问,「这么说他有案底喽?」
墨莱探长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扔到桌上:「不完全如此。我有个好友在纽约开私家侦探所,昨天下午我开始认真想这个人渣马可,愈想我愈觉得我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正常渠道,后来,我想到了——才六个月前,我这个朋友曾跟我提起过,当时我有事到纽约去了一趟。想到这个,我马上发了个电报给他,事实证明我对了,他马上快寄这叠资料过来。」
「私下调查,嗯?」
法官思索着说:「听起来像某个妒忌的丈夫委托的。」
「正中红心。伦纳德——我那好友——受雇调查马可,雇他这鸟人的老婆似乎和马可友谊太亲密了点。好,伦纳德可是个中好手,他把马可这只臭虫整个翻过来,摸了个一清二楚,包括文字资料和照片。当然啦,伦纳德所查到的资料不可能超过他接办那件案子之所需,因此,我没法子告诉你们,马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和这对慕恩宝贝牵扯上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事情始末,这是当时伦纳德掏出来的东西之一。」
「这么说,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关系在其他人之前了,嗯,多久了呢?」
「也只有一两个月,在这之前还有一长串受害者名单,这方面,伦纳德并未弄到太多进一步的资料,你们也知道——这些马可的前女友们一个个嘴巴闭得死紧,但对伦纳德而言也够了,够他那个客户把马可摆得平平坦坦、乖乖巧巧了。」
「这家伙一定有某种不堪的历史,」麦克林法官思索着,「这类的恶棍免不了。」
「呃,也有也没有。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伦纳德讲,时间约是六年前,伦纳德判断他是西班牙人,出身好家庭,但家道中落:他好像也受过一流教育,英文地道得像本地人,而且诗文朗朗上口——雪莱、济慈、拜伦,以及诸如此类的文艺爱情贩子……」
「拜伦,没错,是这样,」埃勒里说,「探长,我不得不喝彩,有没有谁怀疑过你对这些风流倜傥之士的理解呢?」
「说起这个我可清楚了,」墨莱眨了一下眼,「言归正传,总之他谈起一些有钱有势之人,如数家珍,就像他天天跟他们呆在一起一样;同样地,他对戛纳、蒙特卡罗或瑞士阿尔卑斯山这类的有钱人所在,也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当然,他也不忘展示出他有一大笔银子在手,只是我认为这一点纯是伎俩而非事实。靠着这些,他没花多少时间便成功打入上流社交圈,而再下去就容易了,像度假一样轻松愉快——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海滩、百慕大云云。他所经之处,像臭虫走过一般,一路留下恶臭,但总是查无实据。」
「以通奸作为勒索要件,这是最棘手的,」法官怒道,「被害人不愿声张,只想乖乖付钱消灾,这是勒索者最大的安全保障。」
「在这里面伦纳德还说到,」墨莱皱着眉头,「另外有某些很诡异之事,只是他总是追不进去。」
「某些诡异之事?」埃勒里警觉地问。
「呃……一条马可共犯的薄弱线索,只是可疑罢了,看样子马可好像有帮手,但究竟是谁以及以何种方式配合,伦纳德始终追不出来。」
「老天,这可能非常非常重要。」法官又叫起来。
「我已经在追了,最不济,」探长补了句,「我们现在就已知道他跟个骗子有瓜葛。」
「哦?」
「是,他的学名是『律师』。」墨莱回答。
「宾菲尔德!」两人异口同声。
「真不敢相信这样身份的人会如此。也许我对这名绅士的想法并不公平,我之所以把他当坏蛋,乃是基于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位诚实的律师会跟马可这么个人渣撕扯不清,因为马可并没有被起诉、被审讯或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难题需要律师来代理他或咨询,宾菲尔德这只鸟为马可做的是:代表他和伦纳德谈判和解,让这西班牙佬龟缩在后头。当时宾菲尔德主动打电话约见伦纳德,双方谈得很投机,宾菲尔德说他一名『客户』一直被人跟踪,觉得很困扰,可否请伦纳德高抬贵手?伦纳德看着自己的指甲好整以暇地说,他的一名客户同样因为几封信和几张照片,觉得很讨厌。宾菲尔德立刻说:『亲爱的好朋友,这样不是大家都没困扰了吗!』就这样双方握手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第一批邮件伦纳德便收到所有的信和照片,没寄件人地址——只有包裹上的邮戳说明是公园路邮局处理的。你们都还记得宾菲尔德的住址吧,好巧,嗯?」
在墨莱这一长段滔滔独白期间,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一再面面相觑,探长话音一落,两人立刻同时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墨莱打断他们说,「你们一样想告诉我,也许马可并没有将康斯特布尔、慕恩和戈弗雷这三个女人的信放在戈弗雷家,而是交由宾菲尔德这只鸟为他保管,」他按了下桌上的铃,「好吧,我们一分钟之内就知道是不是了。」
「你那手下已经把宾菲尔德弄来了,是吗?」法官吓了一跳。
「这办公室工作效率甚高,法官……嘿,你,查理,把外面那位先生给带进来,还有记住,查理,别动粗,他可是出了名的『易碎物品』。」
宾菲尔德带着笑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易碎,事实上,他是个极健壮的小矮子,大而厚的韦伯斯特型脑袋几乎全秃,灰色胡子修得又短又整齐,还有一双埃勒里在人类脸上所见到的最天真无邪的眼睛。这对眼睛很大,很童稚,天使一般——迷蒙的褐眼珠外加美好的光泽,它们的快活地闪耀着,好似它们的主人一直徜徉在自己心里持续不断的玩笑之中。此外,这人身上更有某种狄更斯人物的味道,他穿了件蓬松且老旧不堪的西装,颜色是古旧的橄榄绿,但里面是高领衬衫,一条宽领带,别着马蹄形钻石领带夹,真的,他看来极像刚刚抓甲虫回来。
很显然,麦克林法官不知何故对这次会面有不同看法,他老脸拉出长而严厉的线条,两只眼睛像两方冒着寒气的冰块。
「呃,这不是阿尔瓦·麦克林法官吗?」鲁修斯·宾菲尔德先生一声惊呼,伸着手迎了上来,「真高兴能碰到你!老天啊,老天啊,好多年不见啦,不是吗,法官?光阴似箭哪。」
「坏习惯还是不改。」法官干巴巴地说,无视伸到眼前的手。
「哈哈,你依然是与职业风浪做斗争的海燕,我了解我了解,打从你退休之后,我逢人就说,法庭失去了她最真挚的一颗司法心灵了。」
「你退休后,我很怀疑我能够说类似的话,但这得建立在你能安然退休的前提上,极有可能在此之前你就被取消律师资格了。」
「犀利如昔啊,我了解我了解,法官,哈哈!前几天我才跟一般法庭的金西法官说——」
「闲话少说,宾菲尔德,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我得先警告你别犯在他手上。还有这位——」
「不会是那个埃勒里·奎因吧?」秃头小矮子闻言叫起来,甜蜜且满是笑意的眼睛移到埃勒里身上,「老天啊,老天啊,这可真是荣幸哪,走这趟路可真值得,奎因先生,我和令尊非常熟,他真是中央大道上最有价值的一人……至于这位,法官您刚刚要介绍的,是墨莱探长吧?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抓过来的先生?」
他躬了躬身。这名一脸笑的律师始终以他敏锐、快乐且充满笑意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
「请坐吧,宾菲尔德,」墨莱够和善地说,「我得和你谈谈。」
「你的手下已告诉我一些了,」宾菲尔德说,很快落座,「我相信和我以前的一名委托人有关。约翰·马可先生,真是桩不幸的罪案啊,我在纽约的报纸上读到他的噩耗,你知道——」
「哦,这么说马可曾是你的委托人?」
「老天啊,老天啊,这一切真叫我苦恼不堪,探长,我相信,我们——呃——就这么开始吗?我直话直说没问题吗?」
「那当然,」探长板起脸来,「这正是我传你到普恩塞特来的原因。」
「传我来?」宾菲尔德上挑的眉毛稍稍比平常挑高了些许,「探长,这听起来真叫人不舒服,我想我不是遭到逮捕了吧——嗯?现在我得先和你讲清楚,你的手下告诉——」
「这些开场白我们就省了吧,宾菲尔德,」墨莱冷森森地说,「你和死者间有相当的关联,我想知道详情。」
「我正要解释这个,」小矮子颇不计较地说,「你们这些警官们可真够性急!我是律师,正如麦克林法官告诉你的,我为我的委托人执行业务,我的生意——呃——堪称发达,委托人不止一个,探长,也许我无法做到我自己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审慎地选择我的委托人,因此,我甚觉遗憾,也接受过约翰·马可这位——呃——其实他并非什么恶劣透顶的人物,只是个较多彩多姿的人罢了。关于他这个人,我能说的真的就是这些。」
「哦,这么说他真是你的甜蜜宝贝,不是吗?」探长恶声恶气地说,「他委托你哪方面呢?」
宾菲尔德戴着两枚钻戒的肥短右手随意在空中画道弧:「很多方面啊,他——呃——常常打电话来,问我各种生意上的法律问题。」
「哪些生意?」
「这嘛,」小矮子律师遗憾地说,「探长,我可能没权利讲,你知道,律师有责任为客户保密……就算死——」
「但他被谋杀啦!」
「是啊,」宾菲尔德啃然一叹,「真是太不幸了。」
现场静默下来,半晌,麦克林法官说话了:「我记得你是一名刑案律师,宾菲尔德,你会处理什么生意问题呢?」
「法官,情况变啦,」宾菲尔德哀伤地说,「从您退休之后。人总得过日子吧,不是吗?您不知道这阵子以来讨生活有多难哪。」
「我想我可以了解,我指的是你的情形,宾菲尔德,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你的律师伦理似乎有不太寻常的发展。」
「是进展,法官,纯粹是进展,」小矮子笑道,「我只是区区一名律师,怎么可能不随时代趋势的转变而调整自己呢?这一行新的经营形态……」
「胡说八道。」法官怒斥。
埃勒里眼睛一直没从此人变化多端的脸孔上移开,厉害的是,在每个变化中他的身体各部分皆协调一致——包括眼睛、嘴唇、眉毛乃至于皮肤的皱褶线条。一道阳光由窗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他闪亮的头顶,令人错觉他戴着光环。不简单的角色!埃勒里想,也是危险的对手。
「你最后一次见马可是什么时候?」墨莱吠着。
宾菲尔德两手指尖一拢:「我想想看,这嘛……哦,对!四月时,探长,而他现在死了,哦,各位,这是不是命运无常不仁的又一次表征,嗯,奎因先生?一名蹩脚演员……死亡,说得再恰当不过了。谋杀案件可以整整二十年时间从法庭手指尖悄悄溜过,然而,终有这么一天,他会一脚踩上香蕉皮,就这么摔断脖子,这真是我们司法体系一个悲伤的注脚。」
「那又怎样?」
「呃?哦,抱歉,探长,你是不是问四月他找我干什么?是是,我只是确定一下。只是我们一次——哦——有关他生意的咨询,我尽力提供他最有用的意见。」
「什么样的意见?」
「劝他改弦易辙啊,探长,我总是严厉地训斥他,这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子,真的,只除了一些弱点,但他就是不听,可怜的家伙,你看看他现在的下场。」
「你怎么知道他是蹩脚演员,宾菲尔德?如果你们两人的关系他妈的如此无关痛痒的话。」
「直觉吧,亲爱的探长,」律师一声叹息,「一个人在纽约州法庭执行刑法业务达三十年时间,不可能不培养出某种第六感出来,尤其对犯罪者的心灵,我可跟你保证不是有什么——」
「你用这种方式问我们这位好朋友宾菲尔德,绝不可能问出什么所以然来,」法官带着冷笑,「他能这样跟你扯上几小时,这一套我亲身经历多了,探长,我建议你直接切入重点。」
墨莱看着这名纽约来客,嚯地拉开抽屉,抓起某物,啪一声直接飞过桌子落在矮律师的膝上:「读一遍。」
鲁修斯·宾菲尔德先生先做惊讶状,再微笑做抗议状,然后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副眼镜,架上自己鼻尖,小心翼翼拿起那份文件展读起来。他读得非常仔细,良久才放下手,拿下眼镜,收回口袋里,靠回椅背。
「如何?」
「很明显,」宾菲尔德低声说,「这封信是死者所写,收信人是我。依我个人推想,从信写了一半且被猛然打断这些事实看来,死者显然是写此信时忽然遭到攻击,也因此,我遂成为他生前脑子里最后想着的人。老天啊,老天啊,可真令人悲哀啊,探长,但这也是一份最贴心的献礼,我得感谢你让我亲眼看到这信。我能讲什么呢?我感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他还真的从裤口袋掏出条手帕,擤擤鼻子。
「真是小丑一个。」麦克林法官轻声评论。
墨莱探长一拳擂在桌上,嚯地起身说:「你休想这么简单就从这里抽身!」他吼着,「我知道的这个夏天你和马可通信频繁;我知道你至少曾介入一桩企图勒索事件,在你们两人发觉事情棘手时;我知道——」
「你似乎知道得非常多,」宾菲尔德不改优雅地说,「可否进一步说明一下。」
「大都会私家侦探所的戴维·伦纳德是我的老友,你这一切他都写信跟我讲了,懂吧?因此,你别想用那一套什么不泄露委托人秘密的老八股,试图要我看不到我眼中的梁木!」
「嗯,我想,你并没一直闲着嘛,」小矮子以带着崇敬意味的含笑眼神看着墨莱轻声说,「是,这个夏天我的确和马可通过信,这是事实,几个月前我也打过电话给伦纳德——这是个顶迷人的家伙——关心一下我的委托人的事,但……」
「那你说,马可写给你的信上,所谓的『大捞』是什么意思?」墨莱正式咆哮起来。
「老天啊,老天啊,探长,没必要这么凶嘛,我确实没办法为你解析马可脑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他所指为何,他很疯狂,这可怜的家伙。」
探长张嘴欲言,又闭上,瞪着宾菲尔德,跟着一个旋身,气不过地走向窗子,努力地压着怒气;宾菲尔德则坐在原处,脸上带着期盼的忧伤笑容。
「呃——宾菲尔德先生,可否告诉我,」埃勒里慢吞吞地说。矮律师赶忙转过头,带着一丝不敢掉以轻心的意味,但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约翰·马可有遗嘱吗?」
宾菲尔德眨着眼:「遗嘱?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我没替他草拟过这样的文件,也许别的哪个律师有也说不定,我是不接这种业务的。」
「他留下财产了吗?或你想他有房地产吗?」
笑容至此隐去了,第一次,这人的优雅也正式离他远去,他似乎感觉到埃勒里问话中哪里隐藏着陷阱,他认真地看了埃勒里半晌,才开口回答:「房地产,这我也不知道,就像我讲过的,我们的关系并不——哦——」他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我之所以问这些,」埃勒里把玩着自己的夹弃眼镜,轻声说,「是因为我有个想法,他也许委托了一些有价值的文件交你保管,毕竟,也就像你讲的,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关系,多少是受保护的。」
「多多少少。」法官说。
「有价值的文件?」宾菲尔德慢慢地念了一遍,「我恐怕没完全听懂你讲的,奎因先生,你指的是债券、股票这类的吗?」
埃勒里没立刻回答,他先对着镜片呵气,一面思索一面擦拭,然后才把眼镜架到鼻子上。在埃勒里做这些事时,鲁修斯·宾菲尔德恭敬而专注地一直看他。最后,埃勒里不当回事地不答反问:「你认得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康斯特布尔?康斯特布尔?我想我不认得。」
「那约瑟夫·慕恩呢?慕恩太太呢?以前叫塞西莉雅·宝儿,女明星。」
「哦,哦!」宾菲尔德说,「你是说还住戈弗雷家那些人吗?我想我是听过他们的名字,但不,我不敢说有幸真认得他们,哈哈!」
「马可信上没提过这些人?」
宾菲尔德咬着他润红的嘴唇,很明显,他正和自己心中的众多疑惑拼搏,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埃勒里究竟知道多少,他天使般的眼睛整整扫到埃勒里脸上三次才回答:「我的记忆力一直糟透了,奎因先生,我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提过没有。」
「嗯,还有,你是否知道马可曾培养出业余摄影的嗜好,近日以来?我只是好奇……」
律师又眨起眼来,此时,墨莱也转过身,眉头紧紧皱着;只有老法官动也不动,冰冷的眼神紧紧盯住矮律师的脸。
「你的问题跳得可真快,不是吗,奎因先生?」宾菲尔德的笑容显得相当难堪,「照相是吗?他也许有吧,但我完全不知道。」
「那他有没有交照片给你保管?」
「当然没有,」小矮子迫不及待地回答,「当然没有。」
埃勒里看向墨莱探长:「我相信,探长,我们实在没理由再让宾菲尔德先生留在这儿,很明显他——哦——帮不了我们什么。宾菲尔德先生,你百忙中肯费心跑来这里,实在太谢谢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宾菲尔德高声回答,这弹指间,他的幽默感又回头觅他了。他说着话从椅子上起身,「还有其他吩咐吗,探长?」
墨莱绝望地粗声回答:「滚吧!」
一个薄薄的表出现在宾菲尔德手里:「老天啊,老天啊,如果我要赶上克罗斯利庄的下班飞机,那我动作得快一点。好吧,各位先生,很抱歉没办法对你们有什么帮助。」他和埃勒里握手,对法官鞠躬,并圆滑而不露痕迹地略过墨莱探长,倒退着走向门口,「真高兴有机会再见到你,麦克林法官,我一定会代您问候金西法官,还有当然啦,我也会很乐意告诉奎因警官,奎因先生,说我见到——」 他就这样讲着、笑着、躬着身,一直到房门关上,挡住他甜蜜又无邪的眼睛为止。
「这个人,」法官语气森冷,眼睛仍望着门,「曾说服陪审团让职业杀手脱罪至少一百人次;他贿赂目击者并恐吓那些不收钱的诚实证人;他控制着一些法官;他有计划地湮灭证据;他也曾一手摧毁一名年轻地方助理检察官的大好前程,在一桩谋杀审判前夕,把他卷入下层社会一个恶名昭彰女人的公开丑闻之中……你居然希冀从他口中追出东西来!」——墨莱嘴唇无声地动着——「探长,我得忠告你,忘掉此人的存在吧,对一个正直的警察来说,这人太滑头了,就算他某方面和马可之死有牵扯,我们也几乎可确定,你绝对找不出真凭实据的。」
墨莱探长噼里啪啦走出去,到他内勤人员办公室看看他的命令是否确实执行:鲁修斯·宾菲尔德,不管是否如他预期,已回转纽约,身后必须跟着职业性术语所说的「一条尾巴」。
在开车回西班牙角的路上,法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还是不相信,埃勒里,那人太聪明了,不可能这么做。」
正一脸茫然驾驶着他那辆杜森伯格的埃勒里,闻言道:「你讲谁?」
从宾菲尔德离去后,墨莱整个办公室像感染了某种进展停顿的疾病一般,所有接下来的报告清一色是零蛋。法医把约翰·马可的尸体抬进抬出,但验尸结果和他原来判断的致死原因完全一样,没新鲜的;海岸警卫队那里有报告进来,沿岸的各个地区警察单位也陆续例行性地回报,内容全一样,没任何荷里斯·瓦林小艇的踪迹,而且从谋杀案发生当晚之后没人曾在任何船上见到过像基德船长这样长相的人,也没有戴维·库马的尸体冲上岸来。所有的讯息全让人沮丧不堪,埃勒里两人也只有悻悻然离去,留墨莱一人生闷气。
「我说的是宾菲尔德保管的那些情书这件事。」法官低声说。
「哦,你原来在烦这个啊!」
「他太滑溜了,埃勒里,他不会亲手沾这些烫手的东西。」
「刚好相反,我认为只要有机会,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抓住这些东西不放。」
「不不,宾菲尔德不会,他也许在一旁出主意,指挥发号令,但他绝不会亲身趟进来,依他对马可不良习性的理解,够他审慎地保持距离——而且他光靠脑袋就可以完全控制马可了。」
埃勒里没搭腔。
他把车停在西班牙角人口处的希腊式石柱对面,哈里·斯戴宾的啤酒肚顶开了他加油站办公室的大门。
「这不是法官吗?还有奎因先生。」斯戴宾亲切地手搭杜森伯格车门,「昨天我看见你们在西班牙角开进开出的,谋杀案非常棘手,是吧?有个警察告诉我……」
「是麻烦得很。」法官沮丧地说。
「他们是否能找得到这个杀人犯?我听说发现尸体时,这个马可全身光榴溜的,真搞不懂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但我常常说——」
「我们已决定住到西班牙角了,哈里,你不用费心再帮我们找管家了,但还是非常感谢你。」
「住戈弗雷家?」斯戴宾嚷起来,「老天!」他着了魔一样呆呆地翻着眼,「呃,这样啊,」他说着在工作裤上搓着油污的手,「呃,事情怎么这样一团糟呢,我昨晚才和安妮谈到个女人,她说——」
「我们真的很乐意好好听听斯戴宾太太的意见,」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想这一定非常有意思,但我们还有些急事要处理,斯戴宾先生,停下来只是有几个问题请教你,星期六晚上你营业到几点?」
法官有点不解地看看埃勒里,斯戴宾则抓着脑袋:「干什么,我整晚开着啊,奎因先生,星期六是我们的大夜,从威兰德那边车子一辆接一辆的——威兰德是往南十英里左右一处很好玩的公园,您知道,整晚啊。」
「你是说通宵营业?」
「正是如此,先生,星期六下午我先大睡一场,我从瓦依那儿找到个小伙子代我料理——我住的地方其实距离店里也只有两百米。晚上八点钟我回来接手,这老店就一路开到天亮,我几个小孩也随时会回来帮忙让我喘口气,还有安妮她——」
「斯戴宾先生,我也早听说了,你们家里举案齐眉、父慈子孝可是出了名的。麻烦你告诉我——这里的人通常都知道你的加油站通宵营业吗?」
「这个嘛,先生,那边的海报上就有标识,而且我这么做已整整十二年了,」斯戴宾笑起来,「我想来加过油的那些家伙全都知道。」
「嗯,那这星期六晚上你在店里吗?」
「哦,那当然,我不才讲过,您看,我——」
「凌晨一点钟时你到过外头吗?」
啤酒肚老板闻言愣了一下:「一点,呃,这嘛……很难讲,奎因先生,事实上星期六晚上我忙得一塌糊涂,忙得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不知道那些鬼车子忽然从哪里冒出来,只知道他们好像不约而同汽油全用光了,收了一堆零角子进来……」
「你出来过吗?」
「应该出来过,而且也一定出来过,反正整个晚上我应该一再跑进跑出才对。为什么问这个?」
埃勒里不答反问:「你仔细想想看,你是否留意到有人从对面西班牙角那头出来?」
「哦!」斯戴宾机灵地看着他们两人,「原来如此。呃,先生,我想如果是平常晚上我一定会注意到,我这边灯光很亮,可清楚照到那两根大石柱那边……」他摇着头,「但星期六我一直忙到凌晨三点钟左右,我得不断从里头的油槽抽油好供应人家……先生,这期间有可能有人从西班牙角出来。」
「你很确定,」埃勒里轻声问,「你并未注意到有谁从西班牙角出来?」
斯戴宾仍摇着头:「不敢说,也许有人,说不定。」
埃勒里叹着气说:「太可惜了,我原本多少希望能确定些事。」他伸手够到手刹车,又想了一下,缩回手说,「还有,戈弗雷家通常在哪里加油,斯戴宾?这儿吗?」
「是的,先生,我这里也供应最高级的——」
「哦,我只是确认一下,非常感谢你,斯戴宾。」他松开手刹车,猛一带方向盘,车头正对着那两根石柱穿过了马路。
「你——」在车子绕过公园滑行于绿阴之中时,法官开口问道,「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天大意义,可惜斯戴宾没注意到,如果有的话,那他就有机会帮我们逮到一些好东西。我们假设,昨天凶手从西班牙角往内陆跑,如果他不经由这条路那他能去哪儿?除非他从岩崖上插翅跳下来,否则他绝不可能找到另一条路而不使用这条路回到主公路那里,也不可能直接从这儿穿越公园——这么高的铁丝网围墙隔着,除了猫任谁也没办法。若斯戴宾能肯定告诉我们没人从他店铺对面这道路出来,那我们差不多便可以确信,凶手在杀人之后——逃进了屋子里。」
「我不懂你为什么还有如此疑问。」老先生说,「你费了这么多心神、跋涉这一长段路,就为了『证明』这已经确凿不移的事实!我们早就有足够的理由可排除凶手是从外头闯入这个假设。」
「除非通过证实,否则你什么也不能确定。」
「胡说八道,你不可能一辈子什么事都靠数学,」法官反驳,「绝大多数时候,你不必靠确凿无误的证据就能『知道』。」
「我是柯尔律治所说的『无知的怀疑论者』,」埃勒里面无喜色,「我质疑一切,有时我甚至还质疑我自己的思考结果,我的心智活动始终波动不已。」他又叹了口气。
法官嗤之以鼻,两人没再谈下去,杜森伯格继续前行,直到戈弗雷豪宅前才停下。
年轻的柯特正闲步晃向天井,一脸闷气,他身后则是罗莎躺在折叠躺椅上,穿件窄窄的泳装,正在做日光浴。没看到其他人。
「嗨,」柯特不抱希望地问,「有进展吗?」
「没有。」法官回答。
「那就仍在戒严时期喽,嗯?」年轻男孩的褐脸刷地阴暗下来,「弄得我都开始焦躁起来了,我有工作在身,你们考虑过这方面吗?不得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这些刑警只会反反复复说这句话,去他妈的,我敢发誓,其中一个今天早上还硬要跟着我进浴室,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热切的神色……奎因,才几分钟前有你一通电话。」
「我的电话?」奎因应声跳出车子,老法官紧跟在他身后,一名穿制服的司机立刻跑过来,把车开走去停妥,「谁打来的?」
「我想是墨莱探长吧……哦,伯利太太?」这时瘦小的老管家正好出现在上头露台,「刚刚是不是墨莱探长打电话找奎因先生?」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他交待我们向您报告,您一到,就请您回电话给他。」
「立即就打。」埃勒里大叫,拔腿冲过天井,瞬间消失在摩尔拱廊一头。法官则缓步踱到铺石板的天井中,模模糊糊告歉一声,在罗莎身旁坐了下来。年轻的柯特背抵着天井的灰泥墙,绷一张倔强到底的脸冷眼瞧着。
「如何?」罗莎低声问。
「没什么,亲爱的。」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晒着太阳。高大健壮的约瑟夫·慕恩从屋内逛出来,马上,一名刑警也跟在他身后出来。慕恩穿着泳裤,嶙峋的身体整个晒成深褐。法官半合着眼打量此人的脸孔,他想,这人只消花一丁点儿力气,就能如此完美地控制自己。就在这弹指之间,他忽然想起另一张脸,多年前通过脏脏的窗户所模糊看过的一张脸,五官倒并非有什么酷似之处,但神情惊人地类似。这张脸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所有,一名十几个州悬赏通缉的强暴犯、杀人犯、银行抢劫犯,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罪名。在一名犀利的地区检察官向愤恨不平的陪审团严厉控诉此人时,法官不由自主一直盯着这张脸看;后来陪审团做出决定时,他又看着这张脸;在他自己宣判死刑时,他还是看着这张脸,这张脸上的神情从头到尾没一刻改变过……约瑟夫·慕恩也具备着同样泰山崩于前的沉着自若禀赋,甚至你从他眼中都追索不出他的想法,他的眼神凛冽,而且总是半合着,似乎源自于他这辈子习惯性地直接凝视常人不敢逼视的太阳。
「早安,法官,」慕恩嗓音沉而厚实,十分悦耳,「这真是句好话,『早安,法官!』呃,忙些什么呢,先生?」
「没什么可忙的,」法官低声回答,「看这光景,慕恩先生,我应该讲,凶手有绝佳的机会躲开惩处,逃之夭夭。」
「那太遗憾了。我是不喜欢马可这人渣,但这不等于说他就活该被谋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我个人的丛林生存法则,我过去所在的那地方,他们是这么看待人我之间的关系。」
「阿根廷,嗯?」
「还有它周围国家。法官,那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回那儿,从没这念头,但现在我搞懂了,这些大城市游戏没什么好玩的,只要能走,我二话不说马上带着我老婆回那儿去,但她置身于那些牧人群中,」慕恩说着笑起来,「可能会吹气球般胖起来。」
「你想慕恩太太会喜欢那种生活吗?」法官直通通地问。
笑声戛然而止。
「慕恩太太她,」这个高壮男子说,「有机会学着喜欢这种生活,」他点起一根烟,「戈弗雷小姐,我得说句话,别把这事看得这么重,没有什么男人值得你这样——对你这么一个女孩而言……好啦!我想我该下去游个泳了。」他友善地挥挥肌肉嶙峋的手臂,悠然步向天井出口。
阳光照在他古铜的躯干上,法官和罗莎两人看着他的背影。
慕恩还停下来和年轻的柯特说了两句,柯特仍一脸悲惨地直挺挺呆在走道那头。慕恩一耸宽肩,走出了天井,负责盯梢的刑警大步跟上,边打着哈欠。
「他让我毛骨悚然。」罗莎打了个冷颤。
埃勒里这时跑回天井,石板地上鞋跟喀喀作响,他两眼发光,脸颊也涌上不寻常的血色,法官见状嚯地站起身。
「他们发现了——」
「哦?哦,墨莱打电话是想告诉我们,他刚接到有关匹兹的最新一份报告。」
「匹兹,」罗莎嚷着,「抓到她啦?」
「没那么精彩,她轻烟一般消失了,这个令堂的贴身女佣看来是个中好手,戈弗雷小姐,但他们找到她开走的车子,北边五十英里左右,靠马滕斯火车站。」
「马可的跑车!」
「是的,扔在那儿,车子本身毫无线索可言,但弃置地点给了警方一点事做。」他点上一根烟,以热切的眼神看着烟头。
「就这样?」法官说,坐了回去。
「这样就很够了,」埃勒里轻声说,「够给我一个最不敢相信的念头了。神经病一样,所有事情都凑不在一起,而且,」他说着脸暗了下来,「乱七八糟。记住我这话,法官,我们现在系以复仇雪耻之心来涉入此事。」
「涉入哪门子事?」
「这,」埃勒里说,「我们等着瞧吧!」
第十一章 开往冥河的船资
埃勒里·奎因先生曾有此议论:「犯罪,杜卡米尔或哪个鬼这么说过,是社会之癌。这千真万确,但不够精准,因为从已知事实来说,癌是某部分有机组织失去控制,并不必然存在着既定的模式。这是今天科学家不得不承认的,尽管仍有不死心的人埋首实验室中试图找出可依循的模式,却一再以失败告终。然而想弄清甚至解决癌症,我们一定得相信模式必然存在,这部分和探案完全一样!找出模式,如此你才能掌握最终的真相。」
如此的主要难题,在和屋里其他人置身主餐厅用过气氛紧绷的午餐后,他回到自己房内点起饭后之烟苦苦思索。
他严肃地反省到,难题主要在于这必要的模式始终离他远去。没错,他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经意地瞥见到,但真要捕捉时总发现它飘然而去,如空中飞舞诱人的一粒微尘。
一定有哪里不对,但他不知道。他非常确定,要不就是他自己走了岔路,要不就是某个障眼招数有效地骗过了他,总而言之一定有哪个地方弄错了。约翰·马可被杀是巧妙无比的砰然一声,是慎密计划下的慎密结果,他愈来愈相信是如此,绝对没错,每个环节都显示出冷静精准的筹划和——蓄意谋杀。这正是最困扰他之处,计划愈周详愈合逻辑,他理应愈容易推断出来才是,一名记账员不管面对多错综复杂的账目,总能轻易地算出正确数字来,除非他哪里弄错了一个数字才会导致错误的计算结果。然而,约翰·马可这桩谋杀案的构图却始终凌乱没秩序,很明显,总有哪个地方对不起来。埃勒里此刻忽然醒悟到,这一回他脑子不寻常的枯凋无用,极可能不是源于凶手的预布陷阱,倒可能来自某种意外的介入造成他推论误入歧途……
意外!他心思宛如潮水上涌地惊喜发现,这极可能就是问题的真正答案。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最周详的事前计划并不意味着执行起来必然不走样,事实上,往往计划愈周详一分,执行起来走样的几率也就增高一分。计划要成功,关键在于计划的拟订者必须掌握实际情况的每个点,并在执行时完美地予以统合。对谋杀案的凶手而言,埃勒里知道,这道理尤其颠扑不破,如果有个现实环节出了事,那整个严密计划极可能当场崩塌。当然,谋杀者可以立刻反应并加以补救,但这个无力控制的现实环节往往愈补破洞愈大……现在此案的状况便如此,不协调的征象潜入混杂的逻辑之中,让整体构图不平衡起来,也让查案的人弄得满头雾水。
没错没错,他愈这么想,便愈发清楚觉得谋杀约翰·马可的凶手真被非人力所及的意外给缠住了,但这意外之事到底是他妈的哪个鬼?埃勒里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在房内踱起步来。
他倒不敢寄望自己脑袋里的灰色小细胞能对这个挡住去路的大难题提供立即且明白的答案,但有可能的,约翰·马可的赤身露体……他这让人从头困惑到底的赤身露体问题。这里当然横着个路障,一个混乱的制造者!它混淆了原有清晰的理路,它很显然也不是凶手计划的一环。埃勒里清楚感觉得到,甚或理解,只是——但这是什么意思?可能会是什么意思?
他用力踱着步,皱着眉头,且用力扯着自己的下唇。再下来便是基德船长弄错人这事……弄错!他从头到尾当是意外,因此脑中再也没想过这个笨水手的笨事!戴维·库马是误打误撞被扯入凶手的杀人计划之中,也许库马正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指的不是他是一个大倒霉蛋,而是指居然他会碰上这等鬼事:基德船长把他当马可绑架。当然,这个人算不如天算一定造成杀人计划的某种顿挫,但是否逼得凶手得匆促上阵呢?答案真的仅仅是铸下大错后匆匆补救而已吗?或更要命的:在基德的犯错和凶手把他的猎物杀死剥光这两件事中间,有其他有意义的关联吗?
埃勒里再次叹息,大摇其头,已知的事实太少,或某个东西、横亘其中,因此,尽管所有的经过明白地摊在眼前,他却总是无法清楚看出意义来。他很快地相信,这可能是他探案生涯所不幸遇到的最讨厌最烦人的一个难题,埃勒里决定不想了,他把思维转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还有别的事可想,而他其实也有足够的聪明才智预想马上可能发生的事。
时间正好是二点三十分。
算起来埃勒里已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时间,呆在一楼大厅的这小房间里,房间设了小型电话总机,负责转接屋里的每部电话。通常这个任务由一名男仆负责,但埃勒里动了点手脚支开他。总机上有份绘制整齐的图表,标识出每个房间的使用者姓名。在这儿,除了等待,什么事也不可能做。埃勒里怀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期待之心,几乎可说是不屈不挠地耐心等着,但一个多小时了,总机的铃声硬是不响。
在铃声终于极刺耳地响起时,坐在总机前的埃勒里劈手就抓过收话器放在耳朵旁,另一手插主机插座。
「喂?」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卑下些,「这是沃尔特·戈弗雷公馆,请问找哪位?」
他凝神听着,他耳中听到的这声音有点怪,闷闷的而且低哑,好像讲话的人嘴巴含着东西或用布遮着嘴一般,说话的腔调也极不自然,极造作,很显然也是努力装出来的。
「我找,」怪声音说,「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请帮我接给她好吗?」
接给她!埃勒里闻言嘴巴一紧,那是说,此人也知道这是电话总机。至此,他肯定这正是他预期中的电话:「麻烦请您等一下。」他以同样公事公办的语音回答,按下标识着康斯特布尔太太卧室的小牌子底下的一个小钮,铃声立刻响了,但没人接,埃勒里又连按了两次,终于,埃勒里听到她电话的喀嚓一响,然后是她的声音,粗哑,而且含糊不清,好像才从睡眠中被吵醒,「夫人,有您的电话。」埃勒里装模作样地说,同时接通了线路。
他人缩在椅子上,仍把收话器放在耳边,专心致志地窃听起来。
康斯特布尔太太仍半梦半醒地说:「喂,喂?我是康斯特布尔太太,您哪位?」
闷闷的声音说:「先别管我是谁,你一个人吗?讲话方不方便?」
胖妇人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之大险些震坏埃勒里的耳膜,这一瞬间,她声音里所有的睡意全消失了:「是!是的!你是——」
「听好,你不认识我,你也没见过我,我说话时,你别打主意想追踪这通电话,你也绝对不能报警,我打电话来,只是找你商量一下你我之间的一笔小小交易。」
「交易?」康斯特布尔太太叫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我正看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中,你和某一名已故男士同躺床上,地点是亚特兰大,当然,拍照片时他还活蹦乱跳的。这是晚上用闪光灯拍的,你睡着了,很久之后你才知道被拍了照,我还有一卷八厘米的影片,里面有你和同一个男的接吻做爱的亲热镜头,影片是当年秋天在你同样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中央公园拍的!此外,我也拿到一张签了字的声明文件,这是去年秋天到冬天你所雇用的一名女佣,亲身指证你家人离家期间,在你中央公园西侧公寓中她所看到和听到的真人实事——也一样是你和上述那个男的;最后,我还有你亲笔写的火热情书……」
「老天,」康斯特布尔太太狼狈地叫道,「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弄来的?是他的东西啊,我没——」
「好好听着,」暖昧的声音说,「不必管我是谁,也不必管我怎么到手的,重要的是,东西已在我手上。你想拿回去,是吧?」
「是的,是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小声应道。
「呃,没问题,付点代价就都是你的了。」
胖妇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长得让埃勒里认为她出了什么事,但她终究回话了,声音哀切、破碎且绝望,埃勒里听得心头猛然一抽,忍不住同情。
「我没办法……我付不出你要的。」
埃勒里迟疑了一下,仿佛也是一惊。
「你什么意思——你付不出我要的?如果你当我只是吓你,我告诉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如果你当我手上没这些照片和信——」
「我知道你有,」胖妇人嗫嚅着,「它们不在这里,一定谁拿走了——」
「你可以打赌,我的确有。也许你怕付了钱之后我不把这些个劳什子给你是吗?听着,康斯特布尔太太——」
不怎么寻常的勒索者!埃勒里莞尔想着,这还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听到勒索者还降尊和被勒索者争辩一番,难不成这又是故布疑阵吗?
「他已经拿走了我好几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喃喃抱怨着,「好几千块,我所有的钱,每次他都答应我……但他每次食言,他食言!他骗我,他是个大骗子——是个……」
「可不是我,」闷闷的声音急切起来,「这种事我可是有格调的,我拿我该拿的,就绝不再上门烦你,我了解你的感受,我可以跟你保证,收到钱东西就还你,你只要乖乖交出我说的五千块钱,我立刻就把这堆东西寄给你,立刻,下一班邮件。」
「五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不哭反笑——怪诞的笑声令埃勒里当场全身一阵发凉,「只要五千块?我连五千分钱都没有,还要五千块?他把我榨干了,死了活该,那个人,我没钱了,你听到没有?一毛钱也没了!」
「哦,这就是你的答复,嗯?」勒索者的闷声音这回从鼻孔喷出来,「可真穷啊!他拿走你一大堆钱,但你是个富婆啊,康斯特布尔太太,你哪这么容易就被吃干抹净。我再说一下!我要五千块钱,你最好乖乖给我,否则——」
「求求你——」埃勒里听见这女人悲痛地哭起来了。
「——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你丈夫那边怎么回事?两年前他才赚了一票,你从他那里会弄不到?」
「不要!」她突然叫起来,「不要!我不要找他要!」她声音都岔了,「求求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结婚这么久了,我——我真的是老女人了,我小孩都大了,很乖很好的小孩,他——我丈夫他如果知道这事他会死掉,他身体很不好,他一直很信任我,我们家庭生活很美满,我宁可——宁可死掉也不要让他知道!」
「康斯特布尔太太,」勒索者的声音明显地沮丧起来,「你真的搞不清楚你面临的状况,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告诉你!你再这样顽固不化会让你无路可走,如果我跟你丈夫联络,你说我是不是同样收得到钱!」
「你找不到他的,你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康斯特布尔太太哑着嗓门说。
「那我找你的小孩!」
「这样也没用,他们没什么钱,每一个人手头都很紧。」
「好吧,你这该死的女人,」即使声音仍闷,埃勒里还是听得出此人真的火了,「可别说我没警告你,我会好好给你个教训,你还认为老子这么好胡弄,照片、影片,外加那份声明和那些信,会他妈的立刻交到墨莱探长手上——」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康斯特布尔太太哭叫起来,「不要!我跟你讲我什么都没了,没钱——」
「那就去弄来!」
「我弄不来,我跟你讲真的,」女人吸泣着,「我没人可伸手,我——哦,你还不知道吗?你不能跟其他人要吗?我做的坏事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哦,我付了一千次的代价了——我的眼泪,我的血,还有我全部的钱,你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这么——这么……」
「很可能,」勒索者的嗓门也提高了,「你到时候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好好付出五千块钱,想想墨莱探长拿到东西,然后报上一五一十全登出来!你这该死的胖女人,笨母牛!」跟着是一声摔上电话的喀嚓之声。
埃勒里立刻手伸向电话总机,在他十万火急切断电话并改拨给电信局那一瞬间,还清楚地听到康斯特布尔太太绝望的饮泣声音。
「电信局吗?马上追那通电话,刚挂断的,我这里是警察——在戈弗雷家,快!」
然后他等着,边啃指甲。「又肥又蠢的母牛」,这正是他可思索的「其他事」。依据他对马可风流韵事的深一层理解,有关这些指证历历的照片及文件,显然不能解释为由于某种意外才落到某人手中,而是此人本来就涉入此事甚深。
埃勒里认为这非常确定。过往探案的经验让他学到得将自己的怀疑予以具体化,如此,当时机来临时,他的判断才有机会验证是对是错。而现在,只要他能加把劲让进度加快的话……
「抱歉,先生,」电信局回话了,「这通电话是拨号电话打的,我们不可能追踪,非常抱歉。」就这样以埃勒里耳中的轻脆喀嚓一声收场。
埃勒里坐回去,眉头愈收愈紧,又点上一根烟,就这么静坐了好半晌,才挂了通电话到普恩塞特墨莱探长办公室,偏偏墨莱手下告诉他探长出去了,埃勒里交待他要墨莱一回来就回电后便离开电话总机出门去了。
走到大厅时猛然一个想法袭上他心头,于是他把香烟往盛着沙的铸铁烟灰缸里一丢,转身上楼走到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门口。他毫不觉羞耻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好像里头由抽气转为低泣声。
他敲门,低泣声应声停止,然后是康斯特布尔太太不自然的嗓音:「谁?」
「我可以跟你谈一下吗,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以最友善的声音说。
没回应,良久才有声音说:「你是那个奎因先生吗?」
「是,是那个奎因,没错。」
「不要,」她的声音还是一样不自然,「不要,我不要跟你讲话,奎因先生,我——我不舒服,请走开,也许,改个时间吧。」
「但我是想跟你讲——」
「拜托,奎因先生,我真的很不舒服。」
埃勒里对着门干瞪眼,一耸肩说:「好吧,没关系,抱歉打扰你了。」只好走开了。
他回自己房间,换了条泳裤,穿了一双帆布鞋,披上袍子,一路下到海滩。得至少在大西洋游次泳才行,他和看守出入口的警察颌首示意时,不觉这样想着。在这个该死的案子了结之前,他非得游次泳不可。他很确信今天再没必要守在电话总机房了,对他来说今天不会再有其他收获了。
是还会有事,没错……别人的事了,很快地,墨莱探长自会打电话来讲他那一头的进展。
潮水相当涨了,他把东西放在沙滩上,噗通钻入了水里,使劲地朝着海平线游去。
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埃勒里睁开眼,墨莱探长正俯身看着他。探长红光满面的脸上神情很怪异,埃勒里瞬间完全清醒过来,同时一翻身从沙上坐起来,太阳已快触到海平线了。
「这,」墨莱探长说,「可真是他妈的睡觉的好时间。」
「几点了?」埃勒里激灵灵一颤,海风直吹他光裸的胸脯,这时才觉得真冷啊。
「七点多了。」
「嗯,我一趟长泳下来,回沙滩后再抗拒不了这片柔软的白沙了。出什么事啦,探长?你的神色有异。我在你办公室留了话,你知道,请你回我电话,时间是过午没多久,你两点半以后一直没进办公室吗?」
墨莱紧抿着嘴,探看什么似地一转头,但露台那头此时空无一人,只除了执勤的警员,两边岩壁上同样没人。探长眼睛这才低垂下来,俯看着埃勒里身旁的沙子,伸手到衣袋里鼓鼓的那个地方。
「看一下,」他简捷地说,「这个……」他手上多了个不起眼的小包裹。
埃勒里用手背擦擦鼻子,叹口气说:「这么快啊?」他接过包裹。
「啊?」
「很抱歉,探长,我把思考过程给讲出来了。」
包裹是常见的褐色包装纸,用一条颇脏的廉价白绳子绑着,包裹的其中一面写着墨莱的姓名和他普恩塞特办公室的住址,水质的蓝墨水故意书写成印刷体,猛一看还认为是邮局寄来的。埃勒里拆开绳子和包装纸,取出薄薄一捆信封,一小张照片,还有一小卷很显然就是影片胶卷。埃勒里打开其中一个信封,掠一眼署名,然后带着懊恼的眼神审视着那张照片,再拉出胶卷,迎着天光看起来……最后,他把所有东西重新包裹好,交还给墨莱。
「怎样?」墨莱隔了片刻才粗声说,「你好像不觉惊讶,难不成连引起你兴趣都不能?」
「答案一——我不惊奇;答案二——衷心地感兴趣。你有香烟吗?我忘了带下来。」墨莱递火柴给他时,埃勒里点点头,「探长,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告诉你此事——」
墨莱急切得口沫横飞:「你知道啦?」
埃勒里于是耐心地把他窃听到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和该勒索者的对话一五一十讲出来,墨莱一直若有所思地颦眉听着。
「嗯,」埃勒里告一段落,墨莱才说,「意思是说这只鸟,先别管他是谁,兑现了他的威胁,把这堆劳什子送到我手上,但你告诉我,奎因先生,」他直视着埃勒里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会有电话进来?」
「我不知道,但怎么说,其实多少有瞎猫碰死老鼠的意思。有关我做此猜测的思维过程我们先不谈,改天我再告诉你,现在,该你跟我讲事情经过了。」
墨莱把包裹摊在他手掌上:「我出门查有关匹兹这女人的一条看来颇有机会的线索,跑到马滕斯那儿去,但没爆开就熄火了,回办公室我一名手下跟我讲你打了电话,我正拿起电话要打——距你打来一个多小时后,这玩意儿的信差就来啦。」
「信差?」
「没错,十九岁左右的男孩,开一辆老福特,他讲是去年花二十块钱弄来的,小鬼头一个,我们查了他,他绝对没问题。」
「那他怎么会拿到这包裹?」
「他住在马滕斯,在该城谁都知道,和寡妇老妈住。我们马上挂电话到马滕斯警局,他母亲的说法和他说的完全一致。大约下午三点钟左右,这小鬼和他妈两人在家,听见前门砰一声,两人出去看,就看到这包裹,包裹上还粘着一张纸条和一张十块钱纸钞,纸条的手迹一看就知道是掩饰过的,说得很简单,要他即刻送到普恩塞特这边给我,于是小鬼就跳上他的老福特专程送来了,十块钱对他们母子很有用。」
「他们没看见谁把东西扔到他们大门口的?」
「他们开了门出去,那家伙早溜了。」
「可惜啊。」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注视着紫色的海面。
「最糟的还不止于此,」墨莱声音低下来,抓起一把海沙,又由他的粗手指缝如瀑布般泻下,「我东西一到手,匆匆看过后就立刻打电话找康斯特布尔太太——」
「啊,什么?」埃勒里当下如梦初醒,香烟从他指间滑落。
「我还能怎么做?我又不知道你在电话中听到的整个经过。我跟她通电话时,就感觉她声音怪怪的,我告诉她——」
「可别告诉我,」埃勒里呻吟起来,「你跟他讲收到这堆信和这些玩意儿了!」
「呃……」探长一脸豆花,「我想,我大概给了她诸如此类的暗示了,当时,我正忙得要命,一直想联络上马滕斯警局那边,好追查到底谁才是送我这玩意的人。我要她立刻坐车赶到我办公室来——如果我找我随便哪个手下负责这事就好了。她——哦,她说她会立刻赶来,我就放心去打一堆电话了。大海等我忙得差不多了,一抬头,才发现快一小时了,这胖女人居然还没到,照理说她应该接到我电话后就动身才对,这样就算车开得再慢,到普恩塞特也不可能用到半小时,于是这回我打电话要我派驻在此的手下接听,他说康斯特布尔太太没走,因此——哦,我就来了,」说到这里,他声音染了一层沮丧之色,这源自于良心不安,「我来弄清楚,是他妈什么奇奇怪怪的事让她讲好了没去。」
埃勒里眼睛仍对着大海眨动着,山雨欲来,没多会儿,他抓起袍子和帆布鞋,站起身说:「探长,你真把这件事搞得一塌糊涂,」埃勒里边抱怨边穿着袍子和鞋,「来吧!」
墨莱探长驯服地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小绵羊般跟在埃勒里身后。
他们在天井见到朱仑正埋头移植花坛的花。
「看到康斯特布尔太太了吗?」埃勒里气喘吁吁地问,从露台一路加紧脚步爬上来,搞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胖的那个?」老人摇摇头,「没。」然后便埋首于他的工作了。
两人直扑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间,埃勒里擂着门,没人应,他干脆一掌推开登门而入。房间很凌乱——床罩掀着皱成一团,睡衣也同样揉成一团弃在地板上,床头柜上摆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两人一言不发彼此对看,又匆匆出了门。
「她见鬼,跑哪儿去了?」墨莱咒着,但不敢迎上埃勒里的眼睛。
「谁见了鬼跑哪儿去了?」一个男低音柔声问。两人转身,发现是麦克林法官站在走道中央,面对着楼梯方向。
「康斯特布尔太太啊!你看到她了吗?」埃勒里劈头就问。
「有啊,出事了吗?」
「我猜还没,她人呢?」
老绅士看着两人:「岬角另一头,才几分钟前,我才刚从那里回来,你知道,散散步看看风景。我看到她就坐在岩壁边——两脚悬空挂着——看着海,北边那里,我走过她身后,还对她说了两句话,可怜的人,她看起来又沮丧又无助,连头都没转过来,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动也不动一直看着海,因此,我也不好打扰她——」
话没讲完,埃勒里已蹬蹬地跑过走道下楼去了。
他们快步攀登岩壁边削成的陡峭石阶,埃勒里一马当先,墨莱紧跟其后,再下来是老麦克林法官板着一张脸吃力地殿后。西班牙角的北边这里同样是个平台,只是树和灌木显然比南端要稀疏多了,地上长着一整片平顺且美好的青草,说明是人工费心照料出来的。在他们爬到石阶顶时,麦克林往上一指,三人撒腿就跑,擦过一大丛树,眼前景观一目了然——他们也停步了——没人在此。
「怪了,」法官说,「也许她晃到哪里去——」
「分头找,」埃勒里急急下令,「我们一定得找到她。」
「但——」
「照我说的做!」
天空犹有数条紫色云彩,正逐渐黯淡下去。
三人分头各自穿过岬角北端中央处,这是树丛最密的部分,时而,其中谁冒出开敞处,四下扫视,旋即又没入树林之中。
罗莎·戈弗雷蹒跚地由岬角连接处往海的方向走,高尔夫球杆袋子单肩斜背,她累坏了,头发被海风吹得一团乱。
忽然她停下脚步,眼角似乎一闪而逝地瞥见某个白色东西,就在前头靠崖边那儿。想都不想她立刻转身躲到旁边的树丛中,她觉得孤立无援,逐步黯去的天空以及一波波打来的浪潮,让她生出仿佛附近可能有人的极不安之感。
厄尔·柯特在高尔夫球场第六洞一带晃着,眼睛四下搜寻。
康斯特布尔太太坐在崖边的草地上,两条粗腿凌空悬挂着,头垂得很低,下巴几乎触到胸口,绿色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崖底。
一会儿之后,她肥胖的双手撑着崖边,向海的方向用力推,好让身体往后退,臀部磨过草地底下的碎石。在此过程中,她差点侧身滑倒,然后,她缩回脚来,面对着底下的深渊站了起来。
她眼睛仍看向大海。
她仍面向着汹涌的海,拖鞋的尖端距崖边约一英寸,长袍的衣角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但她动也不动,像生了根一样,只有长袍漫天飞舞着,整个人映着天色如同剪影。
埃勒里·奎因已是第十次从林子里冒出来了,眼神优虑且紧张,心脏也逐步地往下坠,仿佛一路沉重得掉到胃里一般。他再度加快搜寻的脚步。
这一刻,康斯特布尔太太仍木雕般站在崖边,凝望大海,下一刻她却消失了。
很难讲清楚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她两手一举,某种沙哑且原始的声音硬生生从她仿佛粘住的喉管挤出,散落在夜空之中,然后她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大地张开口吞噬了她。
在入暮的微光中,这像某种魔法,某种可怕的魔法,就算太阳从地平线底下重又升起,海洋也瞬间如雪融化般消失不见,都不会比这更可怕,她像一阵烟消失了……
埃勒里拨开树丛,但他立刻停止下来。
一名女人俯在紧靠崖边的草地上,两手压在面孔底下,肩膀不停抖动着;一名穿灯笼裤的男子则站在距崖边一英尺之处,手垂在身体两侧,一个装满高尔夫球杆的背袋丢在脚边。
埃勒里背后有跑步声传来,他转身看到是墨莱探长从树丛里冲出来。
「你听到了吗?」墨莱哑着嗓子叫道,「那声尖叫?」
「我听到了。」埃勒里古怪地喟叹一声。
「是谁——」墨莱这会儿也看到那一男一女了,皱起眉来,瞬间摆出发狂公牛的架势,「嘿!」他大叫,男的没转身,女的也没仰头看。
「迟了一步是吗?」麦克林法官也到了,拍一下埃勒里的肩膀,颤抖着问,「出什么事啦?」
「可怜的人。」埃勒里柔声说,没回答,径直朝崖边走去。
墨莱俯视趴着的女人,是罗莎·戈弗雷,男的一头蓬松金发,则是厄尔·柯特。
「是谁叫的?」
没人回答。
「康斯特布尔太太呢?」墨莱这回音量增加了两倍。
柯特忽然一阵哆嗦,转过身来,他脸色灰白而且大汗淋漓,单膝在罗莎身旁跪下来,轻抚着她的黑发。
「没事,罗莎,」他喃喃地说,一次又一次,「没事,罗莎。」
埃勒里三人走到崖边,六十英尺底下有个白色东西轻柔地飘舞着,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部分而已。埃勒里趴倒在地上,匍匐向前,整个头凌空探出岩崖之外。
康斯特布尔太太四肢伸展开来,躺在崖底满是波浪泡沫的浅水之中,脸孔向上,一方利刃般的岩石插过她身子指向天空,她的长发整个披散开来,漾在水上,她的长臂和双腿亦然,周遭的海水染红了,整个看来,她就像个肥牡砺从高处摔到岩石上,扁扁地摊开来。
第十二章 勒索者面临的困局
死亡有个特权,它总会被吹捧被杜撰,尤其是暴烈的死亡方式,更会把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动从他的平凡世界中拉出来,瞬间成为一个闪亮的焦点,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死去的康斯特布尔太太若地下有知,很容易发现她已变成她生前极力想避免的新闻话题人物了,她残破的身体是所有记者窥探的焦点,就只是从长着青草的崖顶到漆黑海水中灰色岩石这一趟短暂的飞掠,她便摇身一变成为当前报刊媒体的瞩目之人。
男的来,女的也来,摄影机镜头咔咔对准她那原本就不赏心悦目、如今被尖锐岩石刺穿遂变得更加可怖的身子。
铅笔刷刷趁热打铁地书写着,电话刺耳地响个不停,骨瘦如柴的法医大人也到场了,不带感情地以他不耐烦的手指粗暴地翻弄着康斯特布尔太太肥胖泛蓝的躯体,更悲渗的是,她的长袍竟然少了一小角,显然是某个对特权伦理有超越性理解的人给拿走的。
在这一片狂乱之中,墨莱探长孤独沉默地踱着步,沉着一张脸,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放任这些记者随便到尸体放置处、到西班牙角北端,或到染血的岩石一带。他的一干手下人人忙得无头苍蝇一般,被突如其来的这事搞得手忙脚乱。戈弗雷家三人、柯特和慕恩夫妻等聚在天井之中,眼花缭乱地让摄影记者拍照,机器人般喃喃地回答问题。墨莱的一名手下找出了康斯特布尔太太在城里的住址,并已电话通知了她儿子。至于埃勒里,由于想起死去妇人悲痛欲绝的声音,极力劝告警方别多事追查她丈夫何在。
什么事都发生了,也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分明是一场梦魔。
记者又围住了墨莱。
「探长,你对此案有何看法?」——墨莱只回以无意义的嘟囔声音。
「是谁干的?是那个叫柯特的家伙吗?是自杀还是他杀,老大?康斯特布尔这女人和马可到底有什么牵连?有人讲她是他的情妇,这是真的吗,探长?拜托,透露点给我们嘛,你到现在什么也没讲!」
终于,这场熙熙攘攘的闹剧告一段落了,最后赖着不走的一名记者也被强力请走之后,探长这才派了名他的手下守在挂了西班牙式挂灯的天井门口,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额头,以最家常谈话的口气开问:「好吧,柯特,怎么回事?」
年轻人红着眼睛看了看墨莱:「不是她弄的,不是她。」
「不是谁弄的什么?」
此时,夜已深了,明亮的西班牙挂灯——极巧妙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有电线——长长的灯光扫在石板地上,罗莎缩坐在椅子里。
「罗莎啊,她没推她,我发誓,探长!」
「推——」墨莱先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谁跟你讲康斯特布尔太太是被推下去的,柯特?我要你实话实说,只是想做个记录,我总得弄个报告上去,你知道。」
「你是说,」年轻男子慑嚼着,「你认为这不是——谋杀啊?」
「好啦好啦,先别管我认为怎样,到底怎么发生的?你和戈弗雷小姐是不是一起在——」
「是是!」柯特急切地说,「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我才说——」
「他没有,」罗莎厌烦地插嘴,「闭嘴巴,厄尔,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是单独一人,在事情——事情发生时。」
「看在上帝分上,厄尔,」沃尔特·戈弗雷也吼起来,丑脸上泛着一层烦优的汗水,「实话实说吧,这关系——关系……」他拭了拭脸,尽管天气其实很凉。
柯特咽了口气:「只要她——我一直四处找她,你知道。」
「还找啊?」探长不觉莞尔。
「是,我有点、有点——呃,不安之类的,有人——我想是慕恩先生吧——跟我说,他走过岬角连接处那儿时看到罗莎,因此我就走到那儿去,就在我从那个——出事地点旁边的树丛出来时,我就看到罗莎在那儿。」
「嗯?」
「她整个人探出崖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大声喊她,她没听见,然后,她忽然退回来,扑在草地上大哭起来,我赶快也跑到岸边探头看,发现尸体躺在下头的岩石堆里,就这样。」
「你呢,戈弗雷小姐?」墨莱又发出微笑,「这个,我讲过,只是做个记录罢了。」
「就像厄尔说的,」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眼睛垂着,看看自己零乱的一身,「他发现我时的确是这样,我听到他叫我,但我……吓呆了。」她打个冷颤,又快快接口,「我一个人跑去打了几洞高尔夫球,闷在这里太——太死气沉沉了,打从……后来我打累了,想走到崖顶上躺一会儿,好好——哦,躺一会儿,我一个人走去那里,但不久,在我穿出树丛那一瞬间,我……我就看到她了。」
「是的,是的。」法官急切地问,「亲爱的孩子,然后是最重要的了,她一个人吗?你当时看到的情形如何?」
「我想她是一个人,没错,我没看到有其他——其他谁,只她一个,她背对我站着,向着大海,她非常非常靠近崖边,我——我害怕起来,我不敢动,不敢叫,什么都不敢,我很怕我如果忽然发出什么声音,她会吓一跳失去平衡跌下去,所以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看起来像——哦,我知道这一切从头到尾很神经很歇斯底里。」
「不,戈弗雷小姐,」埃勒里庄重地说,「请讲下去,告诉我们你所看到的和所感觉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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