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西班牙披肩之谜

_4 埃勒里·奎因 (美)
「是啊,」她已完全恢复冷静了,「我想是不可能的,特勒说的,是吧?当时他人一定在他待命的小房间里,我倒把这个给忘了。」
似乎她说话的音调或其他什么,让墨莱如冷水浇头地一惊,他抽出手帕,满心疑惑地擦着颈背,并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的埃勒里,埃勒里回他一个耸肩。
「好吧,那昨晚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她以原来的冷静声音回答,「是我的私事,探长。」
探长凶暴地说:「你甚至没敲门就闯进去了!」这会儿他似乎发现自己已输了一回合。
「哦,是吗?那我真太不当心了。」
墨莱艰辛地咽了口口水,极力想压住愤怒:「你是不肯讲出来,为何你会三更半夜潜入男人的卧房吗?」
「你是说潜入吗,探长?」
「今天早上你告诉我你早早上床睡了,当时你就撒了谎,你还讲你最后一次见到马可是他离开楼下桥牌桌时。」
「当然啦,谁会没事承认这种事,你说是不是,探长?」说话时,她拳头攥得死紧,指节绷着。
墨莱已到忍气吞声的地步了,他把一根方头雪茄塞到嘴里,擦亮一根火柴,他的确想尽办法要稳住自己:「好吧,你不想讲这些,但你的确和他吵了一架,不是吗?」
戈弗雷太太没做声。
「他用难听的话骂你,不是吗?」——痛苦之色出现在她眼中,但她只紧抿着嘴——「好吧,戈弗雷太太,那你总可以说说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吧?你和他在这儿呆了多久?」
「我十二点五十分离开的。」
「超过四十五分钟,嗯?」墨莱恶狠狠地说,阴郁地喷出一口烟,很沮丧;戈弗雷太太则静静坐在椅子前缘。
埃勒里再次叹息:「呃——戈弗雷太太,你昨晚进来时,马可是不是已穿好衣服了呢?」
这回她有点难以启齿了:「哦,不,我意思是——还没完全穿好。」
「那他穿着什么?戈弗雷太太,你也许很不情愿谈论你所谓的个人私事,但昨晚他的服装问题对这案子而言生死攸关,当然你也就不好把相关讯息给压着不讲出来。他的白色衣服——就是他昨晚一直穿的——是不是摆在床上,就像现在一样?」
「是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节,「昨天我进来时,他正换好他的——他的长裤,暗灰色的,在我们……谈话时,他一面穿衣,是一件双排扣的深灰色外套,配同样的灰色饰物,白衬衫——哦,我就记得这些。」
「你注意到他的帽子、手杖和披肩吗?」
「我——有的,这些都摆在床上。」
「你离开时他已完全换装完毕了吗?」
「哦……是的,他正调整他的领带,并穿上外套。」
「你们一起离开的吗?」
「不是,我——我先出去,回我房间。」
「你看见他离开的吗?」
「没有。」她的身子瑟缩着,并下意识地间歇性痉挛着,「在我走进我房间后——就在刚进门那一刹那,我听见有关门的声音,我想应该是他——他出了房间。」
埃勒里额首称是:「那你开门出来看了吗?」
「绝对没有!」
「嗯,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换装呢,戈弗雷太太?或告诉你他要去哪儿?」
「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他没跟我讲,但他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有个约会什么的……跟某某人。」
墨莱探长的粗嗓门插进来:「而你也没想到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去瞧瞧,我说得对吗?」
「我告诉你,我没有!」她嚯地起身,「我——你们不该再这样逼我了,各位先生,我跟你们讲的句句是实话,我太——太伤心了,没法跟踪他,甚至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我不能告诉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这样,我——我直接回房上床,在他死前,我再也没见到他。」
三人试图从她的语气中判断,有多少成分是真话,有多少成分有所掩饰,以及最深埋最不愿人知的心绪。
良久,探长说了:「好吧,先到此为止吧。」
她挺着身子走了出去,但看得出很急切,远离这个房间可以让她放松下来。
「就这样子啦,」埃勒里说,「探长,她还没准备好整套谎言,但你选了个并不算正确的时刻发问。我认为,尽管这女人理性的部分显然不足,但光靠她那坚强有力的脊梁骨看来也够了,我一直试着警告你的。」
「我也不会这样就简单认输,」墨莱恨恨地说,「这——」
接下来,墨莱探长慷慨地发表了一段即席演说,强力而且雄辩,分析了约翰·马可此人的个性、习惯、脾气,以及过往可能的行事经历等等,合理、透彻而且极富想象力,让麦克林法官相当惊讶,也让埃勒里眼睛都睁大了,另眼相待。
「哦,太棒了,」在墨莱停下来歇口气的空当,埃勒里温柔地慨叹,「多么具攻击性又多么精致的一番机会教育。现在,探长,你自己在心灵层次感觉好多了,是不是,那不妨我们考虑接受伯利太太的热情邀请,也满足一下我们动物性方面的渴求?」
午餐时分——王侯级的膳食,在年迈但指挥若定的伯利太太的领导下,有干练的仆役伺候,且摆设在撒拉森风格的豪华小餐厅中——墨莱探长简直是郁郁寡欢这四个字的同义词,然而,尽管这多少影响到他取菜的调子,却丝毫不妨碍他大举进犯餐桌上这堆山珍海味的速度和数量。面对一餐盛宴,他所呈现的是交替出现的皱眉和吞咽两种动作,以及一口咖啡一声响亮的叹息。数名一旁伺候的仆人清清楚楚接收到如此叹息所携带的信息,极机警地在每回走向餐桌时皆保持步履无声,只有埃勒里和法官两人全心全意地把菜当菜对待,这两人真饿坏了,眼前的饥渴处理告一段落之前,管他什么死亡大事也得等一下再说。
「这一切看来可真对两位的胃口了,」牢骚满腹的墨莱边说边对付着奥地利肉馅饼,「事实上你们两位也真的帮大忙了,如果我在这个案子上栽了,也绝对和两位无关。妈的,为什么总会有人自己莫名其妙跑去送死?」
埃勒里正咽下最后一大口食物,他把餐具放在一旁,酒足饭饱地满意一叹:「法官,中国人的社交礼仪主张是对的,在此,只有一个尊贵的饱喝,才足以赞颂伯利太太的如此精美盛宴……不,探长,你错看我们了,如果你在此案栽了跟斗,那也绝对是我和法官这番联手出击的大失败。事实上,这并非全世界最无趣的难题,你看那裸体男子的字条……」
「你找到切入的角度了吗?」
「老天垂怜,哪里只是一个角度,探长,这棘手玩意儿我起码想到半打角度,我冥冥中有个感觉,我想到的这些切入角度没一个是对的。」
墨莱可听不得这个:「好吧,这么说你对这张字条……」
「我宁可,」法官放下咖啡杯说,「先好好打个盹儿养足精神再说。」
「如此说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自那道摩尔式拱廊,「你何不先去睡呢,法官?」
罗莎·戈弗雷走了进来,三人急忙起身。她换了短裤,裸露着结实的金黄色美丽大腿,惟有太阳穴未退的伤痕让人想起昨夜发生于瓦林小屋的种种。
「好主意,我的孩子,」法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果你能找辆车把我送回小屋那边……我想你该不会介意吧,埃勒里,我实在有点——」
「我已经派了一辆车,」罗莎头稍稍一昂,「到你们小屋去——还有警官护送——把你们的行李给拎回这里,你知道,你们两位就住我们家吧。」
「这个嘛——」老绅士开口想争辩一番。
「这太周到了,」埃勒里愉快地接下话来,「戈弗雷小姐,你真的是太为我们着想了,我自己都还没心力料理这些事,起码在这餐饭吃完之前还没有。我亲爱的梭伦,你看起来的确很累了,那就快去睡吧,接下来的事交给墨莱和我就成了。」
「随时有人在屋子里看着,」探长想了一下,「可能好多了,没错,这主意好,法官,去吧,你放心去睡。」
麦克林法官抚着下巴,眨着他疲惫的双眼:「车子里还有我们放的一些食物……好吧,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该这样,」罗莎态度坚定地说。「特勒!」这矮小男仆鬼魅般地立刻冒出来。「带法官到东厢的蓝室去,奎因先生则住紧隔壁那一间,我已经交待过伯利太太了。」
特勒领着法官离开后,墨莱探长说道:「戈弗雷小姐,在你如此照顾完法官之后,我想,你也该一视同仁照顾照顾我了。」
「你的意思是……」
「带我们到令尊书房吧。」
她领着埃勒里两人走过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房间,来到一间精致的书房。室内,一股浓郁的学问气息扑面而来,埃勒里不禁景仰地深呼吸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间书房仍是西班牙式样,辅以摩洛哥风味,天花板挑得极高,日影迟迟,光阴幽邃,置身其间一如置身于任何最富盛名的图书馆中,而且格局极其巧妙,每个坐位皆隔绝而自成天地,让人仿佛自处一隅,安然埋身于四壁图书之中。
然而,墨莱探长粗鲁的灵魂可没什么审美的兴趣,严厉的小眼睛四下扫了一遍便粗声问道:「打字机在哪儿?」
罗莎被问得一愣:「打字机?我不——哦,在这儿。」她又领着两人来到一处角落,那里摆着一张书桌、一台打字机、一个档案柜等等,「这是爸爸的『办公室』——如果不怕夸张的话你可这么称呼,最起码,当他在西班牙角有事要处理时,使用的地方便是这儿。」
「他自己打字吗?」墨莱技巧地问。
「非常少,他很讨厌写信,谈生意时绝大部分时候都靠那边那部电话,那部电话可直通他纽约的办公室。」
「但他会打字吧?」
「马马虎虎,」罗莎接过埃勒里递给她的一根烟,舒服地坐在皮长凳上,「干吗对我爸这么有兴趣呢,探长?」
「他常使用这地方吗?」墨莱一步一个脚印地问。
「一天大概个把钟头吧。」她好奇地看着探长。
「那你替令尊打过字吗?」
「我?」她笑了,「从来没有,探长,我是我们家的雄蜂,什么都不会做。」
墨莱这下子没辙了,他把方头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故作随意地又问:「哦,这么说你不会打字喽?」
「抱歉我这么问,奎因先生,这到底是干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是吗?这——」她忽然坐直起来,把跷着的脚一放,湛蓝的双眼闪着不解的神采。
埃勒里一摊手说:「这是墨莱探长想知道的,戈弗雷小姐,他有优先发问的权力。」
「失陪一下。」墨莱探长忽然告歉一声,急急地奔出图书室。
罗莎靠坐回去,抽着烟,在她茫然凝视着天花板时,埃勒里可清楚地看见她日晒的褐色颈部。他带着几分笑意研究她,这女孩实在是个天生的好演员,光看外表,似乎只是个冷静、自制、很正常的年轻女孩罢了,然而,在她颈子底部有一根筋不自主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拖着步子走到书桌后,坐上旋转椅,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真是累坏了,毕竟,好长一段路跋涉过来再加上没头没脑的这一场。但他也只能自个儿叹口气,取下夹鼻眼睛,仔仔细细擦拭起来,好让自己手上有事忙着。罗莎斜着眼开始瞄他,头也仍然昂着。
「奎因先生,你自己知道吗?」她轻声说,「不戴眼镜时,你几乎称得上帅哥一级的?」
「呃?哦,那当然,正因为如此我才戴这眼镜,好避开那些意图不轨的女生,可怜的约翰·马可就是欠缺这样的防御工事。」大言不惭的这一刻,他仍擦着眼镜。
罗莎沉默了片刻,但再开口时声音仍很开朗:「你知道,我听过你的大名,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过,只是你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我想象你应该长得吓人一点。你抓到过非常多凶手,对吧?」
「是有一些,没办法,这是祖传的、流淌在血液里的,我很清楚自己,每当有什么犯罪案件一靠近,我体内便立刻起了某种化学变化,迅速到达燃点,无关弗洛伊德,只是数理性的、推演性的东西。怪的是,我高中时几何学极差,因为我始终没办法真正搞懂那个,我喜欢的是思考关系复杂、微妙,且彼此相互冲突的两个群体,特别是带着暴力形式呈现出来。马可的事件更具备这类的特质,因此,这人叫我着迷,」说着话,埃勒里双手在书桌上同时忙碌起来。罗莎偷看了一眼,那是个半透明信封,装着一堆破纸片,「举例来说,他光着身子被杀这很狠毒的图像,对我而言,便是全新的谋杀诡计,它召唤着我血液里的某种物质,这我很确定。」
罗莎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埃勒里清楚地注意到了,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她连肩膀都颤抖起来:「这——这实在太可怕了。」她压着嗓子说道。
「不,很有意思罢了。你知道,我们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工作本身,得分割开来。」他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她看到他从口袋中摸出个奇怪的小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小巧的刷子和一小玻璃瓶灰色粉末,然后,他将那堆破纸片聚在一起,洒上粉末,再极轻柔又极熟练地用小刷子拂开粉末,口哨吹着悲哀的歌,又不厌其烦地把每张纸片翻过来,并重复刚刚的所有动作。这会儿,似乎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小盒子里又拿出个小巧的放大镜,扭开书桌上的灯,仔细观察起其中一枚纸片,但她看到他摇起头来。
「你干什么?」她突然问道。
「没什么,只是找找看有没有指纹。」他继续吹着口哨,把小玻璃瓶和小刷子收进盒子里,重新装进口袋,并伸手拿起桌上的糨糊罐子,「令尊该不会介意我自己来吧,我相信。」他搜索抽屉,取出一整张空白的黄纸,然后把那堆破纸片拼图般粘在黄纸上。
「这是——」
「反正,」他突然脸色一变,「我们得等墨莱探长,嗯?」说着,他放开手上的纸张,站起来,「现在,戈弗雷小姐,为了澄清我一个古怪的小小想法,请允许我握握你的手。」
「握我的手?!」她坐直起来,两眼圆睁。
「是的,」埃勒里柔声回答,紧挨着她也坐上皮长椅,执起她一只僵直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之中,「对侦探的办案——哦——苦差事而言,这样的乐趣其实极不寻常,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柔软、阳光之色,且非常动人的手——好,这只叫华生医生的手看过了,该换另一只叫福尔摩斯的手,请放轻松些,没关系的。」她惊愕得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他则俯着身,让她把手摊在双掌上,仔仔细细查看指尖的柔细皮肤,跟着,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检查她的指甲,并以自己的指尖轻拂着她指甲表面,「嗯,虽然不见得是最终结论,但这至少证明了我并未说谎。」
她缩了一下,急急抽回自己的手,眼中满是惊疑之色。
「奎因先生,你到底乱说些什么?」
埃勒里叹了口气,点了根烟:「这么快就翻脸啦,这又再一次证明,我们两人生命中的美好时光总短暂得令人唏嘘……好好,戈弗雷小姐,请别介意我刚刚小发了一番神经病,我只是想让自已相信你的坦诚无隐罢了。」
「你意思是说我是个骗子?」罗莎喘着气。
「请别这么想,你知道,人的行为——通常——会在敏感的人身上留下可见的印记,贝尔医生如此教导柯南·道尔,道尔则依据这个创造了福尔摩斯,这正是福尔摩斯举世闻名演绎法的最主要根源。同理,打字会让指尖的皮肤硬化,且女性打字员通常把指甲修短,然而你的指尖,请容我引述简单的诗文来比喻,柔软如同小鸟的胸脯。你的指甲也留得远比一般的女性要长,当然,吹毛求疵地说,不见得这一切能证明什么,只说明你并非经常打字罢了,但这却给了我一个绝好机会,让我能握你的手。」
「别麻烦啦,」墨莱探长接着话走进了书房,极其善地向罗莎点点头,「在我年轻还在受训时,我们常这么讲,奎因先生,这位年轻小姐没问题。」
「尽管良心总让我们显得软弱,」埃勒里说,清楚感觉出自己脸颊罪恶感地热了起来,「但我却从小怀疑其价值,探长。」
罗莎站了起来,脸色很强硬:「我有嫌疑,是吗——在我出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
「我亲爱的小姐,」墨莱露齿一笑,「每一样事物,每一个人在证实清白之前,我们一概怀疑,但现在你清白了,那张字条不是你打的。」
罗莎笑了起来,很绝望地笑:「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什么字条?」
埃勒里和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埃勒里便站了起来,顺手抓过书桌上那张黄纸,那些他在马可浴室里所找到的破碎纸片已用糨糊粘贴其上。他默默将纸张递给女孩,女孩一脸迷惑地缪着眉头读着,在看到署名时她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这不是我写的啊,谁——」
「我刚刚核对了你讲的话,」墨莱说,笑容已隐去,「你的确不会打字,千真万确,奎因先生——她真不会,这当然不意味着她不能用一根手指慢慢打出这张字条,然而,这字条上每个字母打得非常均匀,说明是由某个惯用打字机的人打的,此外,再加上之前的绑架事件,以及昨晚你被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这事实来判断,我想,你绝对是清白的,事情再明白不过。」
罗莎坐回长椅。
「这纸条上的字?」埃勒里对墨莱说,「一文不值,只除被烧一事。」
「我——这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甚至看不懂为什么。」
「这是一张字条,」埃勒里耐心地解释给她听,「昨天晚上很晚才辗转送交马可手中,就像你看到的,它假借了你的名字——我们一厢情愿把缺字的部分补上——约马可凌晨一点整在露台碰面。」他走回书桌,掀开打字机套子,夹了张同样的米色纸到滚筒上,然后飞快地敲起键盘来。
书房昏暗的光线下,女孩更显得一脸灰白:「也就是说是这张字条,」她喃喃着,「把他引入死亡?我——我不相信!」
埃勒里从打字机上取下纸张,和粘着碎纸片的那张并排放在书桌上,墨莱乒乒乓乓地走到他身后,两人凝神比对着这两张纸上的字。埃勒里打的字,和原先那张的字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埃勒里低声说,拿出放大镜,开始一字一字比对,「嗯,确切无误,探长,你看看字母I,右下方这里颜色稍淡,因为原字这里有点磨损;还有字母T的右上部分,同样都缺了一角;更进一步讲究,甚至色带的浓度看来也完全一样,还有再下去的e和o也有一致的污损。」
他把镜子递给墨莱,墨莱同样研究了好半晌,满意地点点头说: 「是,是这打字机,绝对没错,这家伙正是坐的这张椅子,用这台打字机打的。」
埃勒里默默盖好打字机,收好放大镜,现场没人讲任何话。墨莱踱着方步,眼中闪着寒芒,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什么,一言不发又冲了出去;罗莎则耷拉着一张脸坐在长椅上。
墨莱很快转回,兴奋的嗓门都嘶哑了:「刚刚想到我们得证实这打字机没有被带离这屋子一步,老天,果真没有,我们至少又有点收获了。」
「你已有的证据,」埃勒里说,「无不显示凶手是这屋子里的某人,探长,在不同的新证据显现之前,没错,这个发现又再次加强了这个指向,我想,它也对我的某个论点有助益……戈弗雷小姐,这些职业性的生硬讨论也许你不会想听,是吧?」
「也许我想听得很!」罗莎的湛蓝眼睛闪亮着,「而且我想一丝不漏地听,如果说真和家里的某个人有关——不管怎样,谋杀都是最卑劣的,最没理由可讲的,拜托你们谈下去,我希望我也能帮点忙。」
「你知道,也许你会因此伤害到自己,」埃勒里语气温柔,但脸色却很严肃,「很好,来人绑架约翰·马可,用船载他出海,打算在海上宰了他,把尸体扔到海里,然而,这名他用的杀手,也就是那个巨大的基德船长,笨不可及地错把你舅舅戴维·库马当约翰·马可,至于你之所以一起陷入这桩笨绑架纯粹是无故遭到牵连,戈弗雷小姐,只因为X告诉基德说马可会和你在一起,而你之所以被绑在瓦林小屋,也只是怕你声张出去,破坏他们的计划,然后,在基德把你舅舅给弄上瓦林的小艇之前,他打了通电话回报X……从所有的迹象研判,电话是打到这间屋子来的。基德告诉X,他逮到『马可』了,至此为止,X的计划似乎顺利进行。」
「说下去。」
「但基德实在太蠢了,」埃勒里说,「蠢到把X的计划给毁了。就在基德来电后没多会儿,X先生马上被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罩下:就在这屋子里,他居然和这个他认为已经死掉且尸体扔到外海的人面对面!电光石火之间,他知道怎么回事了,只要稍加打探或仅仅是四下观察,很容易发现基德船长是错绑了戴维·库马,马可仍好端端活着,库马则差不多可确定已死了——很抱歉,戈弗雷小姐——X这会儿完全束手无策了,他没办法联络到那个笨基德,然而这却未能打消X除掉马可的企图,很明显,那一刻他渴望杀掉马可的程度并不稍逊于之前他拟订这一整套计划之时。」
「可怜的戴维,好可怜的戴维。」罗莎哭了起来。
探长粗着嗓门儿问:「然后呢?」
「X是个极其狂妄也聪明绝顶的罪犯,」埃勒里一本正经往下讲,「他的行动无一不显示出此人的如此特质,如果我对他这些行动的解释不离谱的话。他很快从目睹马可活着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并迅速草拟新的杀人计划。他很清楚你,戈弗雷小姐,还被监禁在瓦林小屋之中,除非有人为你松绑否则无法脱身;他也很知道——请原谅我这么说——由你署名的字条比任何人都有可能诱马可入瓮,因此,他潜入书房,打好字条,署上你的名字,要马可凌晨一点整到个无人之处碰面,然后,他到特勒房中把字条别在特勒的外套上,并指示纸条务必何时送达。」
「为何找上特勒?」墨莱低声问。
「特勒房间在一楼,容易潜入,而他也必然考虑到,直接送到马可卧房风险太高了。这是个相当周密的杀人计划,的确也很成功,马可在凌晨一点乖乖赴约,凶手下到露台,发现他果然如约送死,先从背后重击他,再勒死他……」他停了下来,某种迷惑的古怪神情浮上他的脸。
「还剥光他衣服,」墨莱语带讥讽,「这是最诡异之处,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不知如何才是,说说看为什么?」
埃勒里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前来回地走,眉头痛苦地紧收着:「是,是,你讲得对,探长,不管我们从哪里出发,最终还是得一头撞上这个,除非我们知道凶手为什么剥光马可,否则我们还是突破不了,这是拼图中惟一不肯准确落下的一片。」
但罗莎不知道为什么越哭越伤心,她平日堪称结实的肩膀颤动不休。
「怎么啦?」埃勒里关心地问。
「我——我真没想到,」她抽抽搭搭地说,「有人居然恨我恨到把我扯进……」
埃勒里忍不住诧笑起来,罗莎惊讶得顾不上再哭:「好了,戈弗雷小姐,这你可弄错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子。表面上看来,我也承认,似乎有人要将谋杀罪名栽到你头上——那张把马可诱上死路的字条刻意署上你的名字,但我们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热切地仰着脸看他,仍间歇地抽泣着。
「你知道,X其实根本不可能把谋杀罪名栽到你头上,他很清楚你拥有坚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你被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再加上那一通神秘的电话,通知年轻的柯特你人在哪里。说到这张字条,凶手也许希望马可看完之后会毁掉,如果马可真把字条毁掉,那这张字条上你的名字当然也就跟着消灭而不致曝光,你也丝毫不可能被牵扯进来;就算马可没把字条毁掉,事后被发现,X深知你的不在场证明,再加上你不会打字的铁一般事实,甚至还不寻常地以打字来署名,摆明了伪造。事实上我认为,就算警方发现字条署名纯属伪造,X也一点不在意,这样的发现完全不会威胁到他的安全,而在此之前,马可早已如愿地被他杀掉了。不不,戈弗雷小姐,我想X考虑到你,远比为库马和马可考虑得多多了。」
罗莎咬着她手帕的一角,静静地消化这一长段推论。
「我想的确像你所说的这样,」良久,她低低地说道,马上,她又仰起头来古怪地瞅着埃勒里,「但奎因先生,你为什么称X为『他』呢?」
「为什么称X为『他』呢?」埃勒里茫然地复述了一次,「只是顺口吧,我想。」
「你完全不知情,是吧,戈弗雷小姐?」墨莱插嘴问。
「是,」说话时她仍看着埃勒里,半晌,才低下眼来,「我完全不知情。」
埃勒里站起来,取下夹鼻眼镜并揉揉眼:「好啦,」他颇忧心地说,「至少我们又知道了一些,是杀马可的凶手打的这张字条,而且由于这打字机没被人带出房外,这张字条必然是在这间书房里打的,显然是你们家自己引狼入室的,戈弗雷小姐,这听起来很不好玩。」
一名刑警此刻出现在门边:「探长,老头有话想跟你讲,还有,戈弗雷嚷着要离开这里。」
墨莱显然没弄懂:「谁?哪个老头?」
「园丁啊,就那个叫朱仑的,他说有很重——」
「朱仑!」墨莱惊骇地重复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一般,「带他进来,乔!」
然而,先进门的却是沃尔特·戈弗雷,还穿着他那件脏工作服,破破烂烂的墨西哥帽搭在脑门后头,两个膝盖沽满泥土,指甲也塞满泥土,蛇一样的双眼锐利地刺向埃勒里和探长两人,在发现自己女儿也在场时,他似乎微微一愣,跟着,他二话不说把头转向房门。
「进来吧,朱仑,没人会咬你。」他的语气相当温柔——
这是埃勒里所听过的最温柔的一次,连对他妻子或女儿都没这样。老人有点蹒跚地进了门,他破烂不成样的鞋子每走一步就掉一堆土在地板上,靠近点看,此人的皮肤要比远观有意思多了,他整个人似乎由数百道皱纹组成,颜色如岩石,此刻抓着帽子的双手,大而且青筋毕露,整个看来,像个活生生的木乃伊。
「探长,朱仑想起一些事,」百万富翁直截了当地说,「他踉我讲了,当然你也知道,你办案是成是败我一点也不关心,我想,你应该先清楚这一点。」
「你讲得很明白,我也听得很清楚,」墨莱说,毫不示弱,「朱仑,如果你有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那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老园丁耸了下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我不是个四处跑的人,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我是这样的人。」
「哦,这样啊?讲下去。」
朱仑抚着有稀疏灰胡子的下巴:「我根本不想讲,是戈弗雷先生认为我该讲,反正又没人问我,所以我跟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讲?』问问题不是你的工作吗?」他充满敌意地看着墨莱山雨欲来的面孔,「我看到他们在露台。」
「看到谁?」埃勒里扑上来问,「什么时间?」
「告诉这位先生,朱仑。」戈弗雷以同样温柔的口气说。
「是,先生,」老人很恭敬地回答,「昨晚我看到马可在露台上,还有那个叫匹兹的女人,他们——」
「匹兹!」探长叫起来,「不就是戈弗雷太太的贴身女佣吗?」
「是啊,就是她,」朱仑掏出条蓝手帕,很轻蔑地擤鼻子,「匹兹,最没礼貌的那个,老母鸡,吱吱叫!我跟你讲,再没人比她更像了,你们知道,不是才有鬼,她说——」
「这样,」埃勒里耐着性子说,「朱仑,我们有话直说,你说昨夜你看见马可先生和匹兹在露台上,很好,那是几点?」
朱仑搔搔他的烂耳朵:「没法子告诉你几点几分,」他言之成理地说,「没带表在身上,但应该是半夜一点钟那时候吧,也许晚一点儿,我从小路走下露台那边,一眼就看到啦——」
「朱仑也兼任守卫,」戈弗雷扼要地解释,「这不是他的固定职责,他自告奋勇做的。」
「有月亮,露台很亮,」老人又说,「还有,马可坐在桌子边,背向我,穿得好像个男明星一样——」
「穿披肩了吗,朱仑?」埃勒里急急地问。
「是的,先生,我看见他穿着那种玩意儿,在那里啊,看起来很像,很像我以前看过的那种唱歌剧的人穿的一样,」他自个儿格格笑了起来,「匹兹,她就和他站在一起,穿女佣制服,我还看到她的脸,她很悲伤,我看的时候还听到好像打耳光的声音,你们知道,我又再看她,很悲伤,我就跟我自己讲,我说啊,『哦嗬,朱仑,这是男女猴子勾当!』还有我又听到她讲,很生气地:『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讲话,马可先生,我可是个有尊严的女性!』再后来,她就往台阶我这一头走过来,赶快,我就躲到阴影里面去了。那个马可先生,他还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是个猎艳高手,这马可先生,对女人实在有办法,我有一次看他去缠泰茜,就那个厨房妇佣,但这叫匹兹的女孩子可是自己送上门的,奇怪……」
罗莎紧握着双手,跑出了书房。
「找匹兹来。」墨莱对看守在门边的刑警下令,简捷有力。
戈弗雷和朱仑走了,这位百万富翁赶着他的园丁如同一个骄傲的牧羊人。墨莱探长双手往上一抛说:「这下子更复杂了,这该死的女佣!」
「不见得更复杂,如果朱仑说的时间可信,我们刚刚的论点仍然有效。法医说马可的死亡时间是一点到一点半之间,这个叫匹兹的女人和他在一起是在这段时间内,而朱仑亲眼看她离开的。」
「好吧,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匹兹这事和谋杀无关,或怎么着。」墨莱跌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腿,「老天,我快累死了!你也一定累坏了。」
埃勒里自怜地笑着:「千万别再提这个,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麦克林法官正躺在某处痛痛快快地打着鼾,我看我很快就得躺下来,要不脑子一定一团糨糊,」埃勒里艰辛地也坐下来,「对了,这张谋杀用字条给你,你们的检察官一定会认为这张纸价值连城,在——如果可能的话——这件案子正式搬上法庭时。」
墨莱小心地接过这张粘着破纸片的黄纸,两人放松全身坐着,大眼瞪小眼,但脑子完全停歇下来。书房很安静,如同喧闹的罪恶世界里的一方净土,埃勒里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两人清醒过来,墨莱转身,严阵以待。来的是他派去找人的刑警,但跟在后头的却是戈弗雷太太。
「怎么回事,乔?女佣人呢?」
「找不到她,」刑警气喘吁吁,「戈弗雷太太说——」
两人这时全站起来了。
「原来她不见了,嗯?」埃勒里轻声说,「我记得,你今早好像跟令千金提起过与此有关的事,戈弗雷太太。」
「是啊,」黝黑的脸优心忡忡,「实际上,在我上楼请你们下来用餐之前,匹兹不见了这事还闪过心头,后来就全给忘了,」她纤细的手一拍自己额头,「我认为这没什么关系才——」
「你认为这没什么关系!」探长急得怒火攻心,跳着脚说,「谁都认为哪件事没有关系!朱仑嘴巴闭得死紧,你什么都不讲,每个人都……她人在哪儿?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看在老天爷分上,你舌头没了吗,戈弗雷太太?」
「别吼,拜托,」戈弗雷太太冷静地说,「我可不是伺候你的仆人,探长,我很乐意把我知道的部分讲出来。今天我们所有人被弄得沮丧不堪,因此我没留意到这样一桩小事,这是第一点;其次,我平常不会找她,只除了早上起床穿衣到早餐这段期间,而当然啦,发生了这么——这么多事,你也知道……所以,一直要到——到我发现死尸,回屋里后才找她,但好像没人知道她去哪儿,我因为心情太乱太烦,没再花工夫找她,让另一名女佣服侍我,这一整天中,我偶尔会想到,好像哪里都看不到她……」
「她睡哪儿?」墨莱阴沉地问。
「一楼的仆役厢房。」
「你去哪儿找过吗?」探长对那名刑警一吼。
「当然找过,探长。」该刑警被吼怕了,「我们没想到——但她溜掉了,彻彻底底地溜了,带着所有的衣服,包裹,什么都带走了,我们怎么会想到——」
「如果让我查出她是在你们监视下堂而皇之跑掉的,」墨莱咬牙切齿,「我会剥了你们这些家伙的皮,所有你们这些家伙。」
「好好,探长,」埃勒里打圆场,「这并非不可理解,并不是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有警员守着。戈弗雷太太,我问你,昨天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回到卧房后,那是——」
「在你离开马可卧房之后,是的,我懂,那之后呢?」
「平常,都由她替我铺床,帮我梳头,我按铃叫她,但半天不见她来。」
「这很不寻常,是吗?」
「是的,后来她出现了,说她病了,跟我说可不可以让她休息。她脸色很红,两眼看起来的确充血的样子,当然啦,我让她立刻回去休息。」
「又他妈一堆谎话,」探长恨恨地说,「她离开你房间时几点?」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一点左右吧,我猜。」
埃勒里轻声问:「还有,戈弗雷太太,这名女佣在你这儿工作多久了?」
「不是太久,我前一名女佣在今年春天忽然辞职,没多久,就用了匹兹。」
墨莱一直像吞了炸药,他暴躁地说:「我猜你也一定不知道她溜哪里去了,他妈的一锅烂——」
一名长相凶恶的穿制服警员出现在门口报告:「柯可南副队长派我来向探长报告,车库里发现有一辆黄色敞篷车不见了,他正在查询那个叫朱仑的和两名司机。」
「黄色敞篷车!」斯特拉·戈弗雷叫出声来,「什么,啊,那是马可的车!」
墨莱布满血丝的双眼先是一睁,跟着对着站在一旁的刑警一声狮子吼:「很好,那你还站这里干什么,像个超级大笨蛋?去啊!去追那辆车啊!这叫匹兹的一定是夜里偷跑的,赶快去追去查啊,大笨蛋!」
埃勒里叹了口气:「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说你的前任女佣是忽然辞职的,对吗?就你所知,她为什么会这样?」
「呃,不知道,」黝黑妇人回答,「我还常在想为什么,她是个好女孩,我给她很丰厚的待遇,平常她也是一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样子,但——她就是走了,没说为什么。」
「很可能,」墨莱已到口不择言的地步了,「她是个激进分子!」
「嘿嘿,好了,」埃勒里说,「那当然喽,你是通过介绍所聘到这名生病的匹兹小姐的,对吗,戈弗雷太太?」
「不是这样,她是私人介绍来的,我——」戈弗雷太太忽然刹住,连一直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的墨莱也停了脚步,疑惑地看她。
「私人介绍,」埃勒里说,「戈弗雷太太,那这位好意推荐的朋友是谁呢?」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奇怪,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她如同自言自语,「我这才想到……是约翰·马可介绍的,他说他认得的一个女孩想找个工作——」
「清楚明白,」埃勒里干巴巴地说,「有尊严的女性,呃,探长?嗯,这么说来,露台那一幕可能就不尽然是朱仑想的那样,不是吗?……好吧,先生,在您继续指挥大军料理这桩海滨疑案之时,请容我告退小憩一会儿。戈弗雷太太,可否请你找个人领路,引我到令媛好心好意为我这疲惫之躯准备的休憩之所呢?」
第八章 做客之道
一艘船在海上沉了,海上汹涌着滔天的红色巨浪,这艘船无助地如同玩具。船头,一名巨人傲然而立,几近全裸,凝视着他头顶数寸之上的暗淡月亮。船沉了,巨人也跟着下沉了,在那一瞬间,他的头变小了,浮在静静的水面上,犹仰头看向漆黑的天际,月亮的银光沐上他的脸,他是约翰·马可,跟着,大海不见了,而约翰·马可变成一个小小的瓷人,浮沉于玻璃水杯中,他的身躯僵直且已死去,干净的水不停冲刷着他珐琅般发亮的白色身躯,松开他卷曲的头发,并懒懒地把他推到玻璃杯边缘,整个画面逐步转成暗红色,看来像……
埃勒里·奎因在漆黑中睁开双眼,觉得口很渴。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置身何时何地,然后,记忆回头找到他,他翻身坐起来,舔着嘴唇摸索床边的灯。
「我这骄人的潜意识看来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在手指摸上电灯开关时,他如此喃喃自语,房间啪地亮了。他的喉咙干裂如火,于是他按了床边的铃,自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拿出了一根烟,躺回去抽着。
他梦到的有男人、女人、大海、树木,还有很奇怪活着的哥伦布艇像、滴着血的绳索、伪装的警方巡逻艇、独眼巨人,以及……约翰·马可。穿披肩的马可,赤裸的马可,披白麻布的马可,身着燕尾服的马可,头上长角的马可,在好莱坞被胖女人爱个半死的马可,穿紧身舞衣跳芭蕾的马可,穿贴身上衣和长袜唱歌的马可,满口脏话的马可。但这么一场波涛澎湃的梦却丝毫没为马可的谋杀难题提供点稍稍合理的答案。埃勒里头很痛,也不觉得自己身体的每部分都真正得到休息了。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含混应了,进来的是特勒,手捧的托盘上有杯子和酒。特勒像个慈父般满脸笑容。
「先生,我相信您一定睡了个好觉,是吗?」说话间,他将托盘置于床头柜上。
「糟透了,」埃勒里瞄一眼瓶中之物,「特勒,我要白开水,喉咙干得要死。」
「是的,先生。」特勒一提他那小而一丝不乱的眉毛,将托盘取走,很快换了个玻璃水瓶回来,「您一定也饿了,先生,」在埃勒里喝第三杯时,他说,「我马上送点吃的来。」
「好极了,现在几点?」
「晚餐后很久了,先生,戈弗雷太太交待别吵醒您——您,还有麦克林法官,现在差不多十点了,先生。」
「戈弗雷太太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特勒,奉圣乔治之名,我是饿坏了,法官他还在睡吗?」
「我猜是吧,先生,他没按铃叫我们。」
「『你睡吧,布鲁图,罗马还好端端地在。」,埃勒里忧伤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是对老年人的无上恩赐,我们就让老先生好好休息吧,这是应该的。现在,特勒,你行行好去帮我找些食物来吧,趁此空当我刚好可洗去身上沽染的罪恶,我们必须自我洁净来面对上帝,面对社会,以及面对我们自己,这你了解吗?」
「是的,先生,」特勒眨着眼,「而如果你容许我这么说的话,先生,这还是这屋子中首次听到有人能同时引述伏尔泰和培根的名言。」说完,他冷静地躬身离去,留下埃勒里傻眼地呆在当场。
不可思议的特勒,埃勒里格格诧笑,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浴室。
在火速的冲洗外加刮完胡子之后,他发现特勒已在桌上铺了奶色亚麻桌布,一个巨型托盘摆满盖着的银碟,但盖不住热食的美好气味,这让埃勒里直咽口水。他飞快地披了件晨袍(这个善解人意的特勒已趁此空当到浴室取出他的行李,将所有的东西一一放置妥当),坐下来大啃大嚼起来,而特勒这时也以极其老练且极其谦卑之姿再次展示他的无所不能,原来用餐的服侍功夫,也是他众多本事之一。
「嗯——你知道,特勒,绝不是对你的完美表现有何挑剔之处,」放下咖啡杯,总算用完餐的埃勒里说,「但服侍用餐这不该由仆役长负责吗?」
「是这样子,没错,先生,」特勒忙着收拾餐具说,「但您知道,先生,仆役长他提出辞呈了。」
「辞呈!怎么啦?」
「我猜害怕吧,先生,他那个人比较保守,谋杀这一类的事已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还有,他也是个洁癖较重的人,他说他受不了墨莱探长手下的『令人骇异的粗鄙行为』。」
「如果我了解墨莱探长还不离谱的话,」埃勒里莞尔一笑,「这份辞呈绝不可能让他走得了——除非这案子水落石出。对了,在我大睡特睡这段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较特殊的事情?」
「没有,先生,墨莱探长走了,留下几名警察看守。他要我转告您,先生,他明天一早会再过来。」
「嗯,知道了,非常谢谢你,现在,特勒,是否再麻烦你把这些都收走……哦,不不,衣服我自己穿就行了!多年来我都自己穿衣,而且跟你们那仆役长一样,我也是习惯一养成就拒绝改变的人。」
特勒离开后,埃勒里迅速换上干净的白色衣服,先是在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一阵猛敲,没反应,干脆就直接潜了进去。麦克林法官躺在一张铺了紫蓝色床单的大床上,仍安然地打着鼾。他穿一件艳火似的睡衣,白发直挺挺向上翘着,如同日晕一般。这老先生,埃勒里想,最好就这么一路睡到大天亮吧。心念至此,他不做声地离开,下楼去了。
在里根一反她美好的天性,扯着年老的格洛斯特那把胡子时,格洛斯特可怜兮兮地说:「我是你的主人,你实在不该伸此盗贼之手如此为非作歹,以回报我殷勤款待之恩。」然而,这样的告诫,却未让李尔王的这位公主有所悔悟。
埃勒里·奎因很快发现自己又陷入同样的进退维谷之中,这当然不是他生平首次了。沃尔特·戈弗雷当然不算个完美的主人,而他又是那种典型的肥胖矮子,脸上通常长不出什么胡子来。然而尽管如此,埃勒里的确吃他的食物,睡他的床,而且拔他的胡子——持续地拔,不止一根。埃勒里也用同样的可耻手段来回报主人的如此款待。
在眼前的现实里,埃勒里发现自己所陷入的是另一种两难:要偷听还是不偷听。偷听,对主人的恩情当然是种可耻的回报;然而偷听,对侦探工作而言却是必要的。埃勒里心中的交战其实是他到底优先当个客人呢,还是当一名侦探?在机会很快逼到眼前时,他很快有了决定:客人,只是他表面的身份罢了,或是某种特殊状况下的一份伪装,他的天职是尽可能竖起耳朵去听更多的可能真相,而过往他曾如此四下倾听,并且因此而得到对破案的启示。他很了解,这比之于堂皇正大地寻求一句正确无隐的实话,对宛若寻求圣杯的探案工作,往往要得力多了,也有价值多了。
现在这情况其实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得在此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间跟自己的良知拼搏一番。他先下到显然空无一人的房子底层,仿佛巨大洞窟的起居室空空荡荡;书房,他探头进去,一片漆黑;天井亦然,一个鬼也没有。埃勒里顺势走入花香扑面而来的花园,奇怪人都哪儿去了,眼前只剩一个孤独的月亮。
至少,他认为只有他一人在此,他一直如此认定,直到他听见这条掺杂贝壳的石子曲径有人走来,并夹着女人的嚷泣声音。花园茂密得很,灌木很高大,他飞快闪身到树丛里。跟着是男人讲话的声音,埃勒里当下懂了,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戈弗雷先生和太太走在隔几个弯道的路上。
戈弗雷讲话声音很低,尽管置身此情此景,却也仍不改他惯有的挞伐意味:「斯特拉,我得跟你谈谈,有人犯了法,事情很严重,你必须告诉我相关的真相,或至少让我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么说你懂吗?」
埃勒里的内心交战只在弹指之间,接下来,他可是拼命想听到任何一个字。
「哦,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抽抽搭搭地哭,「我——我好高兴,我希望跟别人谈谈,我真没想到你——」
这是个自白的好时刻,月色轻柔,整个花园有一种氛围,召唤人卸下心中的重担。
百万富翁低咒着,是一种比平时要松软些的低咒声。
「看在老天爷分上,斯特拉,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哭什么?我觉得结婚到现在,你好像除了哭什么也不会。上帝知道,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你更清楚,我也从来没跟别的女人有过牵扯。是有关马可这废物,是吗?」
她的嗓音低沉,而且仿佛随时会岔开:「沃尔特,你是什么都给我,只除了关心你根本不理我,我嫁你那时候你还很浪漫,而且你——你也没这么胖,女人需要浪漫,沃尔特……」
「浪漫!」他对此嗤之以鼻,「胡说八道,哪有这回事,斯特拉,你不是小孩子,这玩意儿套罗莎或那个柯特小子还适用,但你跟我——我们早该把这丢在一旁了。我是这样,你也应该这样,麻烦之所以永远跟着你,正因为你始终长不大,你难道不知道,像你现在这把年纪,别人都当祖母了?」
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中仍存在一丝不太确定之感。
「我永远也不要把这丢在一旁,」斯特拉·戈弗雷正式哭出来,「这就是你不了解的地方,你不了解的还不止这个,」她的声音稳了下来,「不只因为你不再爱我,而是你根本就把我逐出你的生活之外,沃尔特,如果你对我的关心有你对朱仑那糟老头十分之一的话,我——我就开心死了!」
「不要乱讲,斯特拉!」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沃尔特,我敢发誓,是你把我逼到——」
「到哪里?」
「逼到——这一切一切,这可怕的一切,马可……」
他沉默了好久,埃勒里都要怀疑他是否早拂袖而去了,但戈弗雷哑着嗓子说道:「我懂了,别人都认为我聪明,但我真笨,你跟我讲这话的意思是——斯特拉,很可能我会宰了你!」
她喃喃自语:「很可能我会自杀。」
花园里起了凉风,整个世界飒飒作响,埃勒里仍藏身其中,感激涕零地谢谢老天及时唤醒他,空气中有启示之味,谁也不知道——
百万富翁平心静气地问:「多久了,斯特拉?」
「沃尔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从——从今年春天。」
「就从你刚认识他开始,嗯?我真是个蠢猪,他没费什么手脚就把我沃尔特·戈弗雷的宝贝老婆给钓上了?真他妈的混蛋,瞎得跟只笨蝙蝠一样,妈的就在我眼前……」
「这——这一切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我想,」她嘎咽地说,「如果他不……哦,沃尔特,那天晚上你对我太坏了——太冷酷了,完全不理我,我——他送我回家,我一直拒绝,但……路上,他掏出随身的小酒瓶,递给我喝了一口,后来又喝了一口,然后——我不知道,哦,沃尔特——他就带我回他公寓,我去到那里,我——」
「斯特拉,还有其他人吗?」百万富翁的声音森冷得跟钢一样。
「沃尔特!」戈弗雷太太惊骇地声音一扬,「我发誓……他是第一个!惟一一个,我不要再这样子下去了,哦,我必须跟你讲,现在他——他已经……」埃勒里几乎还可看到她的肩膀颤动起来。
矮胖男人开始来回踱起步来,鞋子踩在碎石子小路上喀喀作响。让埃勒里惊讶的是,这拿破仑式的小矮子的反应居然是叹气!
「好吧,斯特拉,我想这件事我们都有错。我常想,男人要发现他老婆对他不忠时,他会怎么想,你在报上会读到的——带把左轮,把子弹射进她的脑袋里,然后自杀……」戈弗雷顿了一下,「但这于事无补,他妈的王八蛋,这于事无补。」
她怯怯地说:「我跟你讲,沃尔特,我绝没爱过他,这只是——你知道我说真的,在事后我很想自杀,尽管他——是他灌了我酒。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是被他骗的,而且他——哦,他真的好可怕。」
「因此,你才邀他到这里来,」戈弗雷仿佛自语,「我一直纳闷,我这笨脑子始终想不透,你过往只会邀几个糟人到家里来,但这小子完全不一样,而且居然是你的情人!」
「不,沃尔特,不是我邀他,当时,我已经跟他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他——他逼我,要我邀他来……」
石子路上的脚步声停了。
「你是说是他自己一定要来,是吗?」
「是啊,沃尔特……」
「好极了,」他声音阴沉下来,「他邀请自己,吃我的食物,骑我的马,摘我的花,喝我的酒,还睡我的老婆,真他妈的有一套!……那其他人呢?慕恩夫妇,还有邋里邋遢的康斯特布尔女人——这些鬼又从哪里冒出来?像过往一样当布景的,还是有其他目的?你最好老实告诉我,斯特拉,也许你还不知道事情利害,但你会让我们所有人掉到地狱里去,如果让警方查出你和他——」
此刻,有女人衣衫飘动的猎猎之声传来,快,而且突如其来,埃勒里知道,是她扑到她丈夫怀里去了。
埃勒里缩了下身子,此情此景再偷窥偷听的确让人不舒服,就像站在尸体前看人解剖一般,但埃勒里一咬嘴唇,更削尖耳朵听着。
「沃尔特,」她如泣如诉,「抱紧一点,我怕。」
「没事的,斯特拉,没事没事,」戈弗雷说,一遍又一遍,温柔但很机械,「我想你不会有事的,但你得把所有事讲给我听,其他这些人怎么回事?他们是哪来的?」
她好半晌不做声,只有灌木丛那头传来咔嚓一响后,她这才开口,声音非常沙哑,每个字都像埋在呼吸里一般。
「沃尔特,这些人来这里之前,我一个也没见过。」
埃勒里完全感觉出戈弗雷的悚然一惊,它从一阵无来由但充满甜味的风中传来。戈弗雷诧笑起来,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有办法说出有意义的话来。
「斯特拉!」终于,他气急败坏地问,「你这怎么可能?那罗莎认得他们吗?或者戴维?」
「不,」她近乎悲吟,「不。」
「那他们怎么会——」
「我邀了他们来。」
「斯特拉,你讲清楚!现在,抬头看着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你完全不认识他们,那你怎么可能——」一直到这一刻,他还犹如蒙在鼓里。
「马可要我邀他们来。」她凄凉地说。
「他要你——他把这些人的名字连同住址给你?」
「是,沃尔特。」
「没讲理由?」
「没有。」
「那他们来了之后呢?再怎么讲,他们也不该把这个邀请视为理所当然——」
「我不知道,」她缓缓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就这么奇怪——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梦魔,康斯特布尔太太是其中最奇怪的一个,从一开始她就演戏,好像我从小就认识她一样……」
戈弗雷的声音又浮现出惯有的钢铁之质:「从一到这里就这样?她一来就见到马可了吗?」
「是的,我认为她——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很害怕,看起来不像她以前不认识他,不,我绝对感觉得出,他们彼此认识——尽管她见面时装得很像——但忽然见到马可,让她不得不大吃一惊,马可则很冷静,也——装得很像,我介绍他们时,他真当她从未见过面一般……问题是她一下子没法反应过来,她怕——她真的怕得要死。」
害怕?埃勒里阴沉地想,她怕的和你怕的是如出一辙,斯特拉·戈弗雷女士,此时此刻,你还不肯把事情全讲出来;此时此刻,你仍然还害怕,斯特拉·戈弗雷女士,因此你不敢讲出来。
「这个老肥婆,」百万富翁思索着说,「当然,有可能……那慕恩夫妇呢?」
斯特拉的回话显得忧心忡忡:「他们也很奇怪,尤其是慕恩太太,她——她真很可疑,她只是个廉价的演员,沃尔特,就是你在小报上会读到的,最典型的那种钓凯子的歌舞女郎,照说,这种女人还有什么能吓到她,但她第一眼见到马可时,她一样吓个半死,我们——我们是三个走在深渊边缘的女人,而且还蒙着眼睛,我们每一个都怕,怕得不敢讲话,怕得不敢呼吸,怕把秘密泄给谁——」
「那慕恩呢?」戈弗雷直截了当问。
「我——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沃尔特,你不可能搞懂他的,他很暴躁,很粗俗,又那么强壮,而且他从不让你知道他想些什么。从来家里之后,他的行为举止完全吻合他这类型的男人,他也认真地『社交』,社交!」
「他怎么对待马可?」
她有点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哦,沃尔特,这可以说很好笑,我得告诉你,当另一个男人和你同处一个屋檐下时……彼此会暗中较力。慕恩很讨厌马可,正眼都懒得瞧他,只有一回,有天晚上马可邀慕恩太太到花园散个步,我——我看到慕恩先生那种眼神,把我吓得直发抖。」
又安静了好半晌,然后,又是戈弗雷先生平稳的声音:「好,这对我而言看来并不难,你们三个女人,分别在不同时间和他有了关系,他于是逮着你们的把柄,觉得有机会敲诈到一个愉快的夏天,享受美好、干净而且高级的假期,这卑鄙的老鼠!但他还要你邀其他人来……我要弄清这事,还有罗莎死里逃生这件事。对了,他一定也诱拐了罗莎和他发生关系,他妈的该死的家伙!我的女儿怎么可以——」
「不,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悲坳地大叫,「他也许跟她调调情……我确定没别的——罗莎不会,罗莎她不会的,沃尔特,我一直陷在自己的难题中才瞎了眼没注意到,其实厄尔的态度应该早让我察觉出来才对,这可怜的男孩气成这——」
埃勒里听见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小心拨开树枝,一枝细枝子咔嚓断了,但那边的两人并未察觉。月光下,两人紧靠着站在小路上,女的比男的高些,男的抓着女的手腕,他那专横且丑陋的脸上有着极奇怪的神情。
「我说过我会帮你,」他清晰地说,「但你仍然不肯彻底说出来,我知道你害怕,但单单只因为害怕,就让你甘心成为这该死妓男的玩物,是吗?只因为害怕——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我不知道的这个原因也正是其他两个女人害怕的原因,是吗?」
然而,冥冥中存在着某种更大的力量,保卫着权益受到侵害的主人,也让窥听一事适时而止。
有人从小路另一头走来,走得不快,迟缓的步伐显示此人心事沉重,忧烦不己。
埃勒里当下隐身到更浓密的灌木丛后面,造化弄人注定他这个晚上听不到斯特拉·戈弗雷的最终回答了。他缩着身子,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他刚刚隐身的小路另一头。
戈弗雷夫妻也听到了,他们理所当然静了下来。
是康斯特布尔太太,她晃荡晃荡地出现,像个苍白而巨大的鬼魂,身穿怪诞的黄色麻质衣服,月光下裸露的肥膀子如同大理石。她的步子拖着,石子路被刮着喀嚓喀嚓响,梦游般一张圆圆的大胖脸如同死人般没一丝表情。她独自一人。
她拐过小路弯道时,肥硕至极的臀部就从离埃勒里脑袋几英寸的距离处扫过。
接下来是两边几乎同步的彼此招呼之声,虚假的笑声如同玩具鸟发出的机械式鸣嚷一般。
「康斯特布尔太太,你哪里去?」
「晚安,康斯特布尔太太。」
「哈罗,我——我只是随便散散步……好可怕的一天啊……」
「是啊,我们全都——」
埃勒里带着对命运的不满心绪,恨恨地跟自己低咒一声,悄悄溜到了小路另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场。
第九章 夜·深蓝的猎者
麦克林法官醒了。有一阵子,他还用力想从一大团漆黑浓雾中挣脱出来,但此时他完全醒来了,身体每一种感官都醒了,在意识到自己侧耳倾听之前,他的耳朵已自动发生了作用;在两眼真正张开之前,他的眼睛也像急着看穿眼前这一大团漆黑一般。老迈的心脏,他惊愕地感觉出,此时像个活塞般剧烈跳着。他直挺挺躺着,知道有危险。
有人,他知道,在他房里。
从眼角他瞥见落地窗以及窗外的西班牙露台,窗帘只拉起一半,因此他也能看见满天星斗的夜空。时间一定很晚了,但多晚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震动得床单沙沙作响。有人夜间上门来,在平时,或在一间才出了谋杀案的屋子里,他觉得危险程度并无二致。
然而,他的脉搏逐渐恢复了正常水平,没事情发生,常识告诉他,怎能如此放纵别人随意闯入。他不开心地想,不管此人是谁,都已然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了,于是他运起全身上了年纪的肌肉,让自己坐了起来,如果事情需要,他还没衰老到无法奋起为自己做漂亮一击……
他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响——此刻,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很肯定自己看见某个人迅速地闪出门外,他的夜间访客走了。
「喂!」他喊了声,双脚也移到地板上。
一个干而冷的声音自他身旁某处响起:「你终于醒啦,是吗?」
法官跳起来:「老天!埃勒里吗?」
「刚刚,我想你也听见有好朋友到你房里巡访一番,不是吗?不不,先别开灯。」
「这么说你也是闯入者之一,」法官问,「是谁——」
「跑掉了,是吗?理当如此,波德定律不是说,两个物体不可能同一时间内占有空间中同一个位置吗?好吧,管它对不对,反正我的科学知识本来就很烂。关于有人偷溜进来这事,我早就预料到了。」
「你预料到了!」
「我得承认,我倒没想到她闯的会是这房间,但这也不难找到解释——」
「她?」
「哦,是啊,是个女人,你难道闻不出脂粉味吗?抱歉,我无法告诉你此人的真名实姓,在这上头我从不是范·达因笔下神探万斯那类的人。我只知道,她穿白色长袍之类的,老实说我在这里守了已一小时以上了。」
老先生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在这房里?」
「哦,不,主要还是在我房间,但当我察觉她想弄开你的房门时,我赶紧从我们房间相通的门溜到这里,以防——呃——以防万一。你可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宝贝,她很可能趁你还呼呼大睡时,狠狠给你一家伙。」
「别耍嘴皮子!」法官斥责他,但仍记得压低嗓门儿,「怎么可能有人会想来攻击我?这些人我一个不认识,并且我也和他们一点牵连都没有,这八成是个误会,她弄错房间了,就这样。」
「没错,当然是这样,我刚刚只是吓吓你罢了。」
此时,法官仍坐在床上。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来源已变了,从床的另一边——也就是房门那儿传来:「嗯,她只是战略性地暂时撤退,看来我们得等了,你起床的动静把她给吓跑了。你到底想怎样?」埃勒里笑起来,「泰山一样跳起来扑向她,是吗?」
「怎么会想到是个女人,」法官不太好意思地说,「我不打算说谎,免得被你修理得体无完肤。这女人到底是何方恶魔?」
「我要知道那就太美妙了,那几个都有可能。」
麦克林法官躺了何去,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两眼则固定在他所知道的房门位置那一点上,刚刚可以看出埃勒里动也不动的身影。
「好吧,」良久,他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要谈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守株待兔?你觉得谁嫌疑较大?我到底睡了多久?你这小子实在是全世界最让人生气的年轻人——」
「喂,拜托一次只问一个问题。依据我的腕表,现在差不多两点半,你一定有着异常随遇而安的良知。」
「要不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我一定还睡得好好的,现在,我还觉得全身骨头酸痛得要命。这样行了吧,然后呢?」
「然后,说来话长,」埃勒里开门,探头出去,再飞快缩回来,门也旋即关上,「还没发生什么事,我也一直睡到十点才起来。你一定饿了,是吗?特勒会拿最好吃的——」
「少提特勒!我一点也不饿,回答我问题,你这蠢蛋!你为什么想到今晚有人会闯来?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埃勒里说,「有人闯隔壁房间。」
「隔壁——那是你的房间,不是吗?」
「另一边,尽头那间。」
「马可的,」老人说,沉默了半晌,「不是有警员看守吗?我认为鲁斯那小伙子——」
「诡异的是,鲁斯小子现在正挺尸在一张吊床上,吊床挂在特勒房里,睡得可开心呢。」
「墨莱一定气坏了!」
「我认为他不会,至少,不会冲着鲁斯。你知道,鲁斯是奉命撤守的,哦——我下的命令。」
法官在黑暗中张大嘴、睁大眼:「你的命令!这我就不懂了,是不是陷阱?」
埃勒里又探头看了一下外头的廊道:「她一定真的吓坏了,我猜她一定认为你是鬼……没错,正是陷阱一个,他们大部分人在十二点之前就上床睡了,可怜的家伙!全都累垮了。总之呢,我不经意地让他们知道——他们全体——派人看守死者房间大门其实毫无必要,尤其我们又彻底搜过这个房间了;我也让所有人知道,鲁斯会置身在睡眠国甜蜜的梦乡之中。」
「我懂了,」法官低声说,「但你何以认为……有人会乖乖栽进你的陷阱之中?」
「这,」埃勒里柔声说,「这是另一个说来话长……安静!」
法官屏住呼吸,头皮一阵发麻!接着,埃勒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说:「她又来了,别出声,我正进行一场侦探冒险行动,看上帝分上,梭伦,可别毁了我一番心血!」说完他就消失了,落地窗的窗帘稍稍掀开来,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射出,旋即被吞噬于无边的黑暗之中。法官又再次看到满天的星空,冷冽而遥远。
他颤抖起来。
整整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听到,只除了下头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还有便是来自遥远海洋的风从窗帘钻了进来。法官无声无息地从床上爬起,在穿着睡衣的瘦削身躯上裹了一层薄丝被,套上毛拖鞋,偷偷地走到落地窗那头。他灰白的头发睡成了一络塔的发卷,起自头顶,一路披泻到肩上,活脱脱像个战场上担任守卫的印第安老战士。
然而,他这个可笑的形象丝毫不妨碍他穿过落地窗,上到印着铁架长长暗影的露台,而且更让他像承继了伟大的印第安追猎传统本事一般,迅速挤到数米外正守着一扇窗的埃勒里身旁——约翰·马可生前卧房的其中一扇窗。
埃勒里并不舒适地侧身趴着,眼睛眨也不眨锁住室内的一盏小灯。威尼斯式的窗帘并未完全拉上——不经意地在左边底部留了个缝,由此可完整看到里面的房间。埃勒里马上瞧见法官也过来了,他摇了摇头示警,让了点位置给他。
老先生不慌不忙松开紧裹着的丝被,蹲了下来,跟着埃勒里注视着房内。
这间大型的西班牙式卧房像被恶意攻击过一般,柜子门大开,死者的每件衣物全扔到地板上,要不揉成一团,要不就连抽屉带衣服掀翻在地上;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大皮箱被弃在房间正中央,扁塌塌的不成个样子;此外,还有几个小型手提箱、旅行箱被随手乱丢;床铺也搞得一片狼藉,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深插在床垫上,床垫则被划开好几刀,连弹簧都跳了出来,而且某些个弹簧显然还被弄坏了;床铺天盖上的帘子扯了下来,室内所有的抽屉全拉出来,东西也毫不客气地散落在地板上;最后,连墙上挂着的画都没逃过魔掌,歪七扭八地悬在那里。
法官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下热起来:「把房子搞成这副模样,」法官低声咒骂,「这该死的盗贼哪里去了?我真想一把掐死她!」
「其实并没有造成什么不能补救的损害,」埃勒里轻声回答,眼睛仍紧紧盯住那一盏小灯,「只是看起来很糟而已,她人现在浴室里,一定正进行同样的狂热行动,手握一把刀子,你该早点来看看她扑向每面墙壁的样子,她好像认为房间理应有奥本海姆或华莱士小说里那种机关密道一样……安静,女士回来了,她很漂亮,不觉得吗?」
出现在浴室门口的赫然是塞西莉雅·慕恩,假面具已卸下来了,很显然,每天她展露给这个世界的容颜,只是一层厚妆,深埋其下的真正样子会让你吓一跳,而此时此刻,法官和埃勒里所看到的正是这个。它是不加掩饰的、粗鄙的、丑陋的,嘴巴扭曲,脸色铁青,雌虎般的凶恶目光,一只手凌空曲张着,另一只手则握着常见的切面包小刀,大概是从厨房摸来的,衣服半敞,露着气喘吁吁的胸脯。
她宛如一幅写真的人体蚀刻画,前所未见地集粗暴、挫折、沮丧和恐惧于一身;就连她的一头金发也呈现同样的情形,披散着如干掉的拖把,一股凶恶之气渲染其上,让人不寒而栗。
「老天爷,」老先生张着嘴喘气,「她——她像只野兽,我从没见过……」
「她是害怕,」埃勒里低声说,「纯粹是害怕,他们每个人都怕,马可这家伙八成是集马基雅弗利和别西卜于一身的人物,他让所有人吓得——」
金发女人此刻猫一样纵跳过去——向着电灯开关,然后,房间又陷入无边的漆黑之中。
两人仍动也不动地趴着。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她如此断然反应:她听见有人来了。
时间像过了一世纪之久似的,事实上,依照埃勒里的腕表,不过是几声滴答罢了。灯光再次亮开来,房门也再次被人关上,这回是康斯特布尔太太背抵房门出现在眼前,一手仍按着侧柱上的电灯开关。慕恩太太已神奇消失了。
这名胖大妇人僵立在那儿,眼睛眨巴着。她的双眼鼓着,胸脯鼓着,全身上下无不鼓着。但真正被眼前一切所迷惑的是她的眼睛,她看着凌乱的床,看着地板上台风刮过般的景象,看着空空如也的每个抽屉。埃勒里两人好像看着一部慢动作播映的影片一般,从她眼睛的变化以及从她沮丧神情的变化,他们仿佛能清楚读到她每一点每一滴想法。
她的木然无表情并未持续多久,在缎子长袍底下,她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上每一方肥肉里的每一个细胞全颤抖起来。惊吓,恐惧,失望,沮丧,最后沉淀成单单纯纯的害怕。
害怕,让她像一根巨型蜡烛般,瞬间融成一摊烛油。
颤抖中,她忽然跪倒在地板上,心碎一般哭了起来。她没哭出声,但正因如此,她的悲惨更显得不忍目睹。她的嘴巴大张,埃勒里两人可看到她鲜红的喉管深处。大颗大颗的眼泪由脸颊顺流而下。她跪着,垂着肥肉的大腿从长袍侧面露了出来,身体也随着悲坳开始前后摇晃。
慕恩太太猫一样从床后冒出来,俯看着跪在地上饮泣的胖大妇人,此时,残酷的神情已从她锐利而美丽的脸上隐去,轻蔑的眼神中几乎可说夹带着一丝同情,那把刀子仍握在手中。
「你这可怜的笨蛋。」她对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康斯特布尔太太僵住了,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来,照面那一刹那,她忽然长袍一旋,迅速起身,手按着胸部,呆呆瞪着突然冒出来的金发女人。
「我——我——」跟着,她惊惶的眼睛移到慕恩太太手上的刀,松弛的脸颊刷一下子白了。她试了两回想说话,但她的声带两回皆不听使唤,末了,她期期艾艾地开口说,「你……刀子……」
慕恩太太看来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惊,等搞清楚胖妇人害怕的原因之后,她笑起来。把刀子扔到床上。
「这样!你不用怕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我忘了我还拿着刀。」
「哦,」康斯特布尔太太呻吟了半声,赶忙放开紧抓着的长袍衣襟,眼睛合了起来,「我想,我——我一定是梦游……梦游到这儿来了。」
「亲爱的,你少跟塞西莉雅来这一套,」慕恩太太直通通地说,「我也是同样的女人之一,你也着了他的道,是不是?真是没想到。」
胖妇人傻傻地舔着嘴唇:「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早该想到才对,你并不像我,是戈弗雷太太这种阶层的人。是他写信给你的吗?」她锐利的眼神直直盯住这名丑陋且狼狈不堪的中年妇人,仍带着轻蔑和同情。
康斯特布尔太太将长袍扯得更紧些,两人眼神一会。
半晌之后她带着哭声回答:「是的。」
「要你马上到这里来,嗯?马上。这正是我那亲爱的丈夫最甜蜜的话语之一,」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敢打赌,他要你说,你是接到戈弗雷太太的邀请,邀请函果然马上就寄到了,大致是这样。你和戈弗雷太太得装出好像老早认识一般,装出从编着小辫子开始就一起玩家家游戏一般……我完全了解,我的情形一样,因此,你就来了,老天,你不得不来!你根本不敢不来。」
「是,」康斯特布尔太太仍低头饮泣,「我——我真的不敢不来。」
慕恩太太嘴巴一扭,两眼亮光如箭:「这该死的……」
「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开口又顿住,右手无声地画了个弧,「这些——是你弄的吗?」
「不是我还有谁!」金发女人没好气地说,「你认为我还必恭必敬地来吗?我受够他了,这油嘴滑舌的狗娘养的!我认为这是我惟一的机会,警察撤守去睡大觉……」她肩一耸,「但没用,没在这里。」
「哦,」康斯特布尔太太小声说,「真的没有?我还认为——可是一定在这里才对啊!哦,怎么可能会不在这里!我不相信——我猜,是你早一步,找到了吧,」她看着慕恩太太的肩膀,目露凶光,「你没骗我?」她怨毒地问,「你不是想要挟我吧?拜托,拜托你,我的女儿就要结婚了,我儿子也刚结婚,我还有一堆小孩得养,我一直是有身份的女人,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梦想有个人——像他这样……拜托跟我讲,跟我讲你找到了——跟我讲,跟我讲!」她的声音一路攀高,直到化为尖叫。
慕恩太太伸手一巴掌抽过去,她的尖叫戛然而止,她倒退了一步,手抚着被打的脸颊。
「抱歉,」慕恩太太说,「你这么叫,死人都会被你吵醒,那个老头子就睡隔壁——刚刚我弄错房间跑到那里去……来吧,大姐,收拾收拾自己,咱们该离开这儿了。」
康斯特布尔太太任由她拉着,这会儿,她当然又哭起来了:「但这叫我怎么办?」她硬咽着,「我该怎么办?」
「坐好,嘴巴闭上,」慕恩太太快速扫了周围一眼,耸耸肩,「明天早上那些条子回来,看到这一堆,那可真有得瞧了。听好,我们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明白吗?完全不知道,我们都睡得跟只小绵羊一样。」
「但你丈夫——」
「是啊,我亲爱的丈夫,」金发女人眼神又凌厉起来,但她断然地又说,「他早梦游到爪哇国去了。来吧,康斯特布尔太太,这房间实在——实在不大健康。」
她伸手关灯,房间瞬间暗了下来,不久,窗外那两个男的听到关门的声音。
「戏演完了,」埃勒里说,有点困难地站起身来。
「现在,你可以回床上睡大觉了,年轻人,难道你非染上肺炎才甘心?」麦克林法官拿起他的丝被,顺着窄窄的露台,一言不发地走向他房间的落地窗。埃勒里跟在他后面,但进了房间直接走向房门,他开了点缝,马上又关上,有点犹豫地开了幻一。
老法官坐在床沿,陷人沉思;埃勒里则点了根烟,放松地倒在椅子上。
「好啦,」良久,他小声说,眼睛瞅着他那已成泥雕木塑的老伙伴,带着嘲意,「您如何裁决,法官?」
法官闻言清醒起来:「如果你告诉我,在我休息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孩子,那我会进入状态一些。」
「没发生什么,大新闻是戈弗雷太太全讲出来了。」
「我没听懂。」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