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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奋斗史

_2 曹靖生(当代)
  徐生茂惊叫着去扶他道:“四先生!”
  张謇捶地痛哭道:“爹,你要四儿考举人,考进士,现在四儿已经中了头名状元,爹,你为我辛苦了一辈子,却连一天福都没享过,爹啊!”
  他没想到,父亲不但一天福都没有享过,还用他的死又挽救了张謇一次,让他逃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李莲英本已通过密探拿到了张謇的信件和文章作为与南清流们“结党营私、讥议时政”的证据,要罗织罪名,将他下狱,可慈禧见张謇报了丁父忧,开缺回南方老家守制,竟然放过了他。
  通州张家的堂屋正中,停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椁。
  张謇头顶孝帽,腰系麻绳,坐在棺木前,在火盆里烧着一刀又一刀的黄表纸。
  他神情木然。
  张詧从他身后走过来道:“四弟,节哀顺变吧,你已经一天没合眼了。”
  张謇道:“你为什么不早写信给我?”
  张詧为难地道:“爹不让。”
  张謇道:“爹临终留了什么话给我?”
  张詧道:“爹说,你性子太直,以后最好不要做官。”
  张謇不语。
  父亲对儿子的理解,永远是最深刻的。
第二章
  国富还是民富,这是个大问题
  实业未办,先遭牢狱之灾
  刚考中状元就回乡守制,闲不下来的张謇找来少年时的同窗好友王怀咏和刘梦泽,在茶楼上把臂畅饮。
  三兄弟一边喝茶,一边议论时政,情绪激烈。
  张謇叹息道:“日军已经打过鸭绿江,接连攻克金州、大连,在旅顺口制造屠城惨祸,血流成河,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梦泽,怀咏,我这心里痛啊!我几夜几夜地睡不好觉,国难当头,我不能为国家社稷做点实事,写这些长篇大论的策论奏章,有什么意思?”
  刘梦泽道:“做实事?季直,你有什么打算?”
  张謇道:“办实业!”
  王怀咏道:“办什么实业?”
  张謇道:“就办纺织业,我想在通州建工厂、买洋机器,办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纺织厂,纺纱、织布。”
  王怀咏深感兴趣地望着张謇,刘梦泽却深为不解道:“季直,你办纱厂有什么用?”
  张謇道:“你们知道,日本海军的那些军舰,是拿谁的钱买来的吗?”
  刘梦泽摇了摇头,以示不知。
  张謇道:“我在京城时,查过海关的贸易关册,我们大清从外国进口最多的,就是棉铁,每年买棉布需1.8亿两白银,买铁需4600万两白银,仅这两项,每年都要2亿两白银,比什么赔款都厉害!”
  刘梦泽和王怀咏都不禁动容。
  张謇道:“我们两江地方,产的棉花最好,却都被日本人低价收走了,又纺成棉布,高价卖给我们,他们的军舰大炮,就是靠这个棉纱钱挣来的!”
  王怀咏重重地一拍桌子道:“说得好,季直,我们就办纱厂!纵观欧美列强,都是从纺织业起步,才发展成世界强国,我们中国,也要走这条路!”
  张謇道:“我们若能在通州办成纱厂,自营棉布,就不会把银子白白送给东洋人,民富,则国富,国富,则兵强,梦泽,怀咏,我们三个,这辈子能办成这件大事,也就不枉此生了!”
  王怀咏道:“可是,季直,这在外国能办的事,到了中国,只怕办起来难度重重,别的且不论,这清剿太平天国时留下的厘金税制,就能把我们的纱厂活活绞杀,各地府县厘金关卡多如牛毛,厘金名目众多,从苏州卖一担米到上海,收的税钱比米钱还贵,将来我们把纱厂办起来,利润却被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收入囊中,国家贫弱依旧,岂不是枉费了我们三个的报国之心?”
  张謇点头称是道:“怀咏说得对,若想发展工商,必须改厘捐为认捐,固定税率,此事我一定会请翁师上奏天子。”
  刘梦泽笑道:“不必担心,如今通州的父母官,是慧茹的哥哥赵步印,都是熟人,万事好商量,厘金收多收少,还不都是他一句话。”
  张謇和王怀咏听到“赵步印”的名字,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赵步印原来是张謇老师的儿子,他为人完全不像张謇的恩师,阴险狡诈,是个极会钻营的主,张謇少年时曾与他交恶,多次被他敲诈勒索。
  王怀咏没好气地道:“狗还改得了吃屎?你那个大舅老爷,脑袋都钻进钱眼里了,叫他减轻厘金捐,做梦差不多。”
  张謇道:“赵步印可不是个好商量的人,梦泽,你就不必去求他了。”
  刘梦泽有些泄气。
  张謇劝道:“不过,如果我们合通州所有士绅商户之力,联名抗争,要赵步印改厘捐为定捐,一定能成功。过几天我们就去约通州商会的人,来谈办纱厂的事,梦泽,怀咏,我们三兄弟一定要在一起干一番大事业!来,我们击掌为誓!”
  三位好友伸手击掌,相视一笑。
  通州城内,张謇坐着一顶小轿,顶着大太阳在商户家奔走着,到处投递名刺。
  在三兄弟的联络下,这天,通州茶楼的门前络绎来了大批绅商,他们跟自己相熟的人打着招呼,连一楼的茶桌旁都坐满了人。
  通州商会会长李曦范道:“状元公,你说的纱厂,大家伙都有兴趣办,我们通州盛产棉花,开厂纺细纱,织洋布,肯定是门好生意。可是,你也知道,我们通州的厘捐最杂,万一纱厂办大了,官府又巧立名目索要重捐,那我们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绅商们附和着道:“就是,就是。”
  张謇道:“今天找大家来,就是为这件事,我们今天在一起联名向官府请愿,改厘捐为认捐,以后只交固定的税钱。”
  李曦范道:“向官府请愿?万一他们说我们是闹事怎么办?”
  绅商们交头接耳起来,都有些担心,害怕事情办不成反倒得罪了官府。
  得到商户结盟开会的消息,赵步印赶紧派出人马,一队佩刀的衙役在街上匆忙赶来。很快,衙役们包围了茶楼,为首的头目是个黑衣黄面的大汉,他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衙役头目道:“知州大人接报,有不法绅商在茶楼里聚众闹事,着一律拘捕。”
  刘梦泽站起身来,斥责道:“你休得胆大妄为,张大人是新科状元,不得无礼!”
  衙役头目道:“知州大人有令,不管是谁,抗捐抗税就是对抗朝廷,对抗朝廷,那就是谋反!来人,上!”
  他一挥手,衙役们如虎扑羊地冲过来,众绅商挣扎抵抗,茶楼里乱作一团。
  刘梦泽还想拿出自己是知州大人赵步印妻舅的身份去阻拦,却被衙役们搡到一边。
  张謇走上前去,断喝一声道:“住手!”
  衙役头目瞪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张謇道:“抗捐之事,是我张謇挑的头,官府想要拿人,就把我抓走好了,与旁人无涉!”
  衙役头目正中下怀,一挥手,衙役们趁势将张謇带走。
  张謇的老对头赵步印心情愉快地在通州衙门书房里徘徊着,脚步轻盈,师爷坐在案边准备起草呈文,手持狼毫笔,眼巴巴地望着他。
  赵步印道:“他张謇到处树敌,敢跟太后老佛爷和李中堂过不去,哼,没想到这回栽在我手里!”
  师爷道:“老爷,这呈文怎么写?”
  赵步印沉吟道:“就写他收受好处,组织不法奸商,抗捐抗粮,公然与官府对峙……”
  师爷落笔写着呈文。
  门外进来一个书办,禀报道:“老爷,两江总督衙门派来的官差,正在外面候着。”
  赵步印惊喜交集地道:“还不快给我请进来!不不不,老爷我亲自去请!”
  赵步印还是第一次见着两江衙门的人,只见面前的带刀官差一脸傲气、通身颐指气使的气派,赵知州赶紧点头哈腰,亦步亦趋地穿过花园,走上游廊,又将官差延入正堂高坐。
  通州衙门会客厅里,赵步印命人奉茶后,谦卑地道:“上差大人,你来到卑职这里,有何吩咐?”
  官差道:“我奉张大帅之命,前来送一封大帅的亲笔信。”
  赵步印谄媚地笑着,眼睛成了一条缝道:“张大帅的信?是给卑职的?”
  官差冷冷地打量他一眼道:“给你的?你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我们张大帅会给你一个七品官写亲笔信?”
  赵步印不以为忤,依旧赔笑道:“那大帅是给谁写的信?”
  官差道:“贵乡有一位今年的恩科状元张謇,据说十分能干。我们大帅知道他丁父忧回了通州,还特地写了封亲笔信,要我务必请他到江宁的总督衙门议事。”
  赵步印顿时结巴了起来道:“张……张张张……张謇?”
  官差盯着他道:“怎么,张謇怎么了?”
  赵步印回过神来,满背冷汗,连忙掩饰道:“没……没……没什么。”
  官差不满地道:“赵知州,你赶紧给我去把张状元请来,我这儿坐等着回大帅的话呢!”
  赵步印赶紧告退:“是。”
  通州监牢里,张謇正坐在地下假寐,牢头打开铁门。
  张謇睁开眼睛一看,是赵步印急急走进来,亲自开了锁,满脸堆笑道:“季直贤弟,我那些手下,一个长脑子的都没有,叫他们去抓抗捐的奸商,他们倒好,奸商没拿着,还把我们通州的状元公下了大牢。下官一听说,就马上重责了差人,亲自前来赔罪,季直贤弟,你没受什么惊吓吧?”
张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什么话也没说,就准备出门。
  赵步印紧跟上来,不忘邀功道:“对了,季直贤弟,上个月我在张大帅面前保举你有治国安邦之才,这不,张大帅今天亲自写了一封信来,请你到江宁的总督衙门去议事。”
  张謇这才明白过来,冷笑一声道:“原来张香帅这么给赵兄面子,那我还得多谢你的举荐之功了?”
  赵步印道:“唉,你本来就是我爹的得意门生嘛,跟我是亲切的世兄弟,又不是外人,我……”
  张謇讥讽道:“那我是不是该告诉大帅,赵大人待我情深意重,居然还在通州大牢里给我留了个单间?”
  赵步印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道:“季直,这都是我下面的那些公差,狐假虎威,擅作主张,不知高低,冒犯了你,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啊!”
  张謇笑而不答,走出牢门。
  张之洞无计可施只得改税
  通州张謇家中,徐氏夫人正打算给张謇操办一件大事。
  一个牙婆领着一个妙龄女子进了张家的门,姑娘的相貌清秀朴实,打着长可及腰的黑辫子,穿着一身织染的蓝花布衣服,举止端方,一看就是个小家碧玉。
  牙婆道:“徐夫人,这是吴姑娘。”
  吴氏垂着眼帘,绞着双手,略带羞涩地站在堂屋正中。
  年过四旬的徐夫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笑道:“吴家妹子,我已经跟你爹娘说定了,过几天,我再跟老爷说明此事,好好办几桌喜筵,接你过门。”
  吴氏害羞地点了点头。
  徐夫人拍拍她的手道:“吴家妹子,这以后啊,只要你能给老爷生下个一男半女,我们肯定不会亏待你,你也知道,老爷是个名满天下的状元公,将来你生了儿子,传了张家的香火,跑不了一个诰命夫人的前程。”
  吴氏的头低得更深了,轻轻搓着衣角,能看得出她神情中的欣喜。听说这位状元公人品端方,只是至今膝下无子,若真能如徐夫人所言,或许她的命运能从嫁进张家的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江宁两江总督衙门里,睡足了午觉、刚刚起床办公的张之洞一边由下人套上官服,一边打着呵欠,坐在桌边吃起了甜点。布衣短褂、一副庄稼汉模样的汤寿潜跟在一旁,拿着叠单子,在回奏各地禀文。
  又矮又瘦的张之洞,年纪比翁同龢小几岁,不过也已年近六十了,他本来是湖广总督,由于中日发生甲午海战,日本人连连攻克辽东诸地,原来的两江总督刘坤一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调到北方主持军务,所以张之洞移到江宁来署理两江总督。
  侍卫在门口禀报道:“通海团练张謇求见。”
  张之洞道:“让他进来。”
  几十只猫在房里蹿来蹿去,盘踞在桌上床上。张謇情知这位出身名宦、少年登科、名噪一时的张总督怪癖众多,他小心地绕过猫群,深揖道:“大帅!”
  张之洞点了点头,顺手拿过一碟点心喂猫。
  张之洞道:“听说前几天,奉旨去日本和伊藤博文议和的李鸿章,在春帆楼外被日本浪人开枪暗杀,左脸中了一枪,伤得甚重。”
  张謇道:“哦?这说不定倒是好事,日军兵员不足,补给难继,已经泥足深陷于辽南一线,再没有当初登陆时的锐气,刘大帅本来就执意不肯言和,倘趁此时机,领着二十营湘楚子弟在辽与日军死战到底,或许还有胜算。”
张之洞摇了摇头道:“朝廷如今畏日如虎,哪有心气再打?前天朝廷已发了密电给李鸿章,不许他回国养伤,务必要他在日本签下和议再回来。”
  张謇痛心地道:“这城下之盟,有什么好签的?难道日本人要台湾就给他台湾,要辽东就给他辽东?将来呢?未必把万里河山和祖宗社稷也拱手相让?”
  张之洞也心有不满道:“万里河山?你没听我们的太后老佛爷说过吗,她要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但凡中国能割下来的肉,朝廷动起刀子来,可比谁都狠!”
  因为文章才气纵横,张之洞由慈禧一手简拔上位,可据说由于面相太猥琐,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位子上坐了十几年也没能入军机,所以他对慈禧也有怨气。
  张之洞抚着膝上的猫,对面前的张謇自嘲地叹道:“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爷躲到了承德,也是李合肥对曾湘乡献计,先金帛议和,再徐图后举。《北京条约》,又割租界,又赔银子给洋人,好不容易才有了几年安稳日子。这一转眼,就三十年了,三十年来大清含辛茹苦,开煤矿、办招商局、造枪炮厂、建陆军学堂,也算辛辛苦苦攒下了一点家底子,没想到这三十年的洋务运动成果,却一下子便宜了日本人。唉,本督在武昌忙活了十几年,就是想让大清能挺直了腰板跟洋人说话,可我们现在居然连个小小的岛夷都对付不了……”
  张謇劝道:“大帅,不必灰心,败局已定,只能痛定思痛,以冀东山再起。”
  张之洞道:“你有什么打算?”
  张謇道:“依下官看,为今之计,要想救国,没有别的良策,只能着力发展实业,增强国力,以求浴火重生。”
  张之洞道:“季直,你和本督年轻时很像,都是清流翰林出身,都不忍于国耻,立志实业报国,有道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蛰先!”
  张之洞的师爷汤寿潜字蛰先,和张謇素来有旧,连忙上前道:“大帅。”
  张之洞道:“你明天就起草一个奏章,本督要表奏季直为通州商务局总办,让他在通州办机器纱厂。对了,盛宣怀的华盛纱厂,已经筹办了一年多,略有规模,季直,你不妨到他那里看看。”
  张謇道:“大帅,且慢!”
  张之洞道:“还有什么事?”
  张謇道:“大帅若上表推举下官办纱厂,需依下官两件事。”
  张之洞道:“你说。”
  张謇道:“第一件事,改厘捐为认捐。”
  张之洞沉吟道:“这改厘捐,可是大事……”
  张謇道:“若不能改厘捐为认捐,再赚钱的纱厂,也会被重重盘剥,吸干抽净,难以维持。”
  张之洞点头道:“好,本督会进表朝廷,力主此事,不过,改捐之事,牵动方方面面,还需从长计议。”
  张謇还要进言,张之洞一抬手,阻住他的话锋,问道:“除了改捐,这第二件事是什么?”
  张謇道:“第二件事,下官想在上海、通州广招商股,纱厂完全由民间绅商自营。”
  张之洞斩钉截铁地道:“这个不行!”
  张謇道:“下官考究洋务运动最大的弊病,就是因为官办……”
  张之洞冷笑道:“告诉你,连盛宣怀说的那个什么官督商办,本督还是琢磨了好久才肯答应,你这个纱厂,竟打算完全用民间资金商办,那还要官府干什么?本督办实业,是为了富国,为了让朝廷国帑充实,买炮艇、练新兵、御外侮,不是为了让那些奸商钻空子发财!”
张謇道:“下官也精研过欧美列强的富国策,他们都是走藏富于民的路子,民富,则国富,大帅,只有放开手脚,让百姓也有机会经商办厂,百业并举,那才能真正地实现国富啊!”
  张之洞不耐烦道:“胡说,这纱厂、煤矿都放开了商办,将来财富尽在民间,到朝廷要用钱的时候,本督找谁要银子去?到时候,富国强兵不成,反倒催肥了一批投机奸商。本督办了几十年洋务,连这点道理还不懂吗?办实业,是要为朝廷为皇上办实业,怎么能让将本逐利的滑民来入股?”
  张謇道:“大帅,民为国本,百姓富了,不就等于国家富了吗?”
  张之洞道:“糊涂!百姓怎么就等于国家?枉你还是钦点的新科状元,你难道不知道,大清的江山,它姓爱新觉罗!”
  张謇道:“可是,大帅,洋务运动三十年,除了让大批贪官污吏从中中饱私囊,又能为国库增加多少银子?李鸿章用的那些洋务官员,办事拖沓,吃起洋人的回扣来却手脚麻利,上下贪腐成风,盛宣怀跟着李鸿章搞了二十年洋务,聚敛私财据说已近一亿两白银,富可敌国,实在是国之大蠹……”
  他话还没说完,张之洞已经把脸拉了下来道:“说纱厂,你扯盛宣怀干什么?国有大蠹,本是古今常事,汉唐宋元明,哪朝哪代没有贪官?岂是洋务运动之过?这次办纱厂,仍须走官招民办的路子,这个断断不可更改。”
  盛宣怀虽是李鸿章的得力手下,却也是张之洞重用的人,湖广等诸多实业,盛宣怀都曾参与,喜欢偏袒下属的张之洞听了张謇的话,自是不悦。
  眼见张之洞已发脾气,为人强项的张謇却毫不退让,他一拱手告辞道:“既然如此,大帅,你就另选能人去办纱厂吧,下官实不敢滥竽充数,混迹这种洋务官员的队伍!”
  张之洞勃然大怒,一把把自己膝下的猫推到地下道:“混账!”
  张謇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四十岁就出放为封疆大吏,从来没受过下属当面顶撞的张之洞站起来厉声吩咐道:“死了张屠夫,本督还不信就非得吃带毛猪!蛰先,立刻写信到苏州和镇江,火速召来归养病母的同治状元陆润庠,还有丁忧守制的礼部给事中丁立瀛,请他们两个出山给本督办纱厂!哼,一个小小的恩科状元,居然敢这么拿腔拿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江宁码头边,汤寿潜连夜将张謇送至船上。
  张謇犹自愤愤道:“张香帅不让我办商办纱厂,我就重开炉灶自己办!总有一天,我会在通州建成中国第一家大纱厂。蛰先,你回去吧,一会儿大帅起了床,找不到你,又该发脾气了。”
  汤寿潜望着他道:“唉,香帅虽然为人清廉,又在湖广办了不少事,但他这个人你也知道,只要好看,不怕花钱,说得难听些,就是好大喜功。一个官办汉阳铁厂,弄了四五年,花了几百万两银子,白白树了两个大炉子在武昌,却一块铁也炼不出来,现在正求着盛宣怀帮他接这烂摊子。你今天说官办实业劳而无功,靡费国帑,中饱贪官私囊,正戳破了香帅的心事,难怪他发这么大火。人家说,李鸿章办洋务,是睁着眼睛睡觉,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多事,可张香帅呢,他办洋务,劲头虽足,却是闭着眼睛乱闯。”
 张謇越发坚定信念道:“所以我才铁了心要走商办的路,蛰先,我们俩虽然认识不久,可脾气志趣相投,将来必可一起做一番事业。”
  汤寿潜重重点了点头,船家撤了跳板,汤寿潜沿岸追了几步,跟张謇依依惜别。
  张之洞做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没过几日就会见了苏州来的同治状元陆润庠和镇江来的礼部给事中丁立瀛。
  想不到这两人居然会一致推举张謇来办实业,一时语塞,汤寿潜趁机进言道:“大帅,元和和伯钧说得对,两江地方办实业,缺了张謇万万不可,他虽然说话莽撞,但也是报国之心太切的缘故,不如我去通州找他一趟,让季直当面向大帅谢罪。”
  张之洞消了气,回头一想也是道理,道:“你去找他,万一他还是坚持什么改捐和商办怎么办?”
  陆润庠道:“大帅,我虽然回乡没住几天,但也听乡党说了,这厘捐杂税,多如牛毛,小民生计近年来越发艰难,大帅若能在署理两江期间,将厘捐全改为认捐,那的确是无量功德。”
  张之洞拈着胡须,微微点头道:“那天本督也答应了季直,要向朝廷表奏此事。改捐不难,可这商办实业,老夫怎能轻易开这个口子?”
  汤寿潜道:“我去找季直,就说大帅同意取消厘捐,改为认捐,叫他也让一步,既不官办,也不商办,改成官督商办,怎么样?”
  陆丁二人一起附和,张之洞只好找个台阶下道:“好,就是这样,蛰先,你去说,就说只要他愿意给本督办纱厂,本督就同意改捐。”
  王怀咏家铺子里,张謇与王怀咏、刘梦泽、李曦范等人聚在一起,商量得正热闹。
  李曦范兴奋地道:“多亏季直兄上张大帅那里痛陈了厘捐之苦,这下纱厂一办起来,很快就能赚钱,肯定能越办越大,到时候,上海、两江、闽浙、湖广……到处都是我们的棉纱织布,肯定能把东洋纱布挤出去。”
  刘梦泽道:“先别忙着高兴,这纱厂还八字没一撇呢,在哪地方选地址,在哪地方筹银子,都要好好规划。”
  李曦范道:“我已经跟通州的富户都打过招呼,有不少人感兴趣。”
  王怀咏道:“办纱厂要的银子,可不是几千两几万两,单靠我们通州本地的士绅拿钱,恐怕还不够。”
  李曦范道:“那怎么办?”
  王怀咏道:“上海跟通州近在咫尺,十里洋场,藏着多少巨贾大亨,我们到上海去招商筹资,肯定比在通州要方便。”
  张謇眼睛一亮道:“对,怀咏说得有道理,梦泽,你和李会长在通州先召集富户筹银子,不够的部分,我和怀咏再到上海去招股。”
  求助上海巨商,无功而返
  大上海。
  街面繁华的上海,随着《马关条约》将川江、苏沪都划为日本的通商口岸,沪上的日本人越来越多。
  拉着张謇和王怀咏的人力车,停在上海巨商吴信全家花园门外,这是一处具有欧式风格的豪华花园。
  张謇道:“这吴信全是做什么起家的,不到三十年,竟成了上海数一数二的巨商?”
  王怀咏道:“他是上海有名的康白度(买办),在洋行当过十几年总买办,后来自己做丝绸茶叶生意,如今跟盛杏荪走得近乎,也想当个红顶商人。此公为人顶顶圆滑,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过,有钱是真有钱,再说吴信全交游广,就算他不愿在我们纱厂入股,我们通过他多认识一些沪商,也是好的。”
 张謇点点头。
  花园门大开,一个身材不高、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趋步迎出来道:“哟哟哟,状元公,哪阵仙风把你给吹来了,竟然能辱临寒舍?快请进,状元公这一进门,我吴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张謇与这种舌灿莲花的人在一起,略觉不自在,他勉强微笑回礼,和吴信全一起走进花园铁门。
  吴信全道:“状元公的来意,我已经听怀咏兄说了,既然状元公能瞧得起我吴某人,别的不敢多说,这几十万两银子,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今晚我就命人在府中大张宴席,遍请上海各界名流,略表我吴某人对状元公的欢迎之忱。”
  张謇连忙逊谢道:“吴兄的好意,我心领了,通州纱厂招股,是目下急如星火的大事,我们还是先谈合作,我打算……”
  吴信全坚持道:“哎,到了上海就是小弟的地面,不让小弟做这个东,那就是瞧不起我吴某人了,状元公,一定要给小弟这个面子。”
  张謇道:“我……”
  王怀咏用胳膊肘儿碰他一下,道:“季直兄,既是吴兄心诚,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謇扭脸望着他。
  王怀咏低语道:“今晚沪商云集,正是结识朋友、谈纱厂合作的好机会。”
  张謇点了点头,无奈地道:“那好吧。”
  吴信全的脸上乐开了花。
  吴信全家花园的草地上布置了很多灯饰,下人们在忙碌着。
  吴信全已经半醉,拉着张謇在桌边敬酒吹嘘道:“你们知……知道他是谁吗?状……状元!你们见过状元没有?殿试抡元,天子门生,全国也没几个,我这儿就有一个……活的!”
  张謇面露不悦之色,他感觉到吴信全并没有多少待客的诚意,而是想把自己当作一头稀有动物,拉出来在大庭广众下展览,给这吴家花园增色。
  张謇道:“吴兄,你喝多了。”
  吴信全瞪着眼睛望着赴宴的沪商们道:“我……我没喝多。你们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是皇上让他来的,皇上让他来找我借银子办纱厂!呵呵,上海滩有钱人多吧?可整个上海滩,能一下掏出几十万两银子办厂的,有几个?连皇上也知道我吴信全!我看以后谁……谁还敢再背地里骂我是洋人的狗?皇上他也得找我借钱,让我给朝廷帮这个忙,哎,状元公,对吧?”
  吴家的宴会结束后,王怀咏和张謇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分坐吴信全两边,但看吴信全已经醉得七荤八素,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吴信全语无伦次地道:“皇……皇上他也得管我借……借银子,有银子,那才是真富贵!说我投靠洋人,说我认贼作父……只要有银子,管谁叫爹不是叫?嘁,状元又怎么样,还不是得看我脸色办事?”
  张謇忍着气道:“吴兄,我们办纱厂招商股的事,你看什么时候能给我们一个回话?”
  吴信全道:“不……不就是要银子吗?皇上他要是肯给我个红顶子,我立马掏银子办厂,我老吴这么有钱,还被人看不起,说我是抱着洋人腿才发的迹……谁能让我在上海滩把腰板挺直了,银子……它算个什么东西……”
  张謇和王怀咏见吴信全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手舞足蹈,拿他也毫无办法。
  吴府管家见状走过来道:“张大人,王老爷,我们老爷一醉就说胡话,不如明天早晨等我们老爷醒了酒,再请二位过府商量正事。”
张謇、王怀咏无法可想,只能起身告辞道:“那我们就明早再来。”
  第二天,张謇和王怀咏一大早就来了吴府,没想到昨夜醉酒不醒的吴信全竟不在家,管家说他一大早就被盛宣怀叫走了。张王二人无可奈何,只得留下话说明天再来就匆匆离开吴府。一路走着,王怀咏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季直,我看事情恐怕有些不妙。”
  张謇道:“怎么?”
  王怀咏道:“昨天吴家的接风酒办得动静太大,准是传到了盛宣怀耳朵里,他这一插手,我们纱厂在上海招股的事情,恐怕就有麻烦了。”
  张謇道:“我们办纱厂,跟盛宣怀有什么关系?”
  王怀咏道:“你忘了他是谁的人?”
  张謇一笑道:“李鸿章虽然做事不择手段,可他一个堂堂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总不至于要自贬身份,放下身段,跟我一个晚生后辈处处为难。”
  王怀咏道:“就算他不会,他手下的那些奴才也放不过你,你那本弹劾李鸿章的奏章,写得海内流传,句句都说中要害,让李鸿章脸上下不来,那些奴才不想替主子出口恶气才怪呢。”
  张謇沉吟片刻道:“可这盛宣怀好歹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吧?他要使这种小手段,那不是成了不上台面的小人?”
  吴信全此时虽然在盛宣怀府上。
  下人奉过茶,盛宣怀脸色冷淡道:“吴老板,你昨天答应张謇,要借银子给他办实业?”
  吴信全道:“张謇是来给他的通州纱厂招股,我早就看出来,这棉纱是赚大钱的生意……”
  盛宣怀道:“还用你说?我的华盛总纱厂都筹办两年了。张謇是个书呆子,除了帮办过两年军务,这商业上的事一窍不通,把钱送到他那里,还不是打水漂。信全,你要想办纱厂,我这里也正新筹办一家德隆纱厂,你不如跟着我入股。”
  吴信全道:“可我昨天在酒会上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了下来,现在说不行,以后在上海滩还怎么做人?再说张謇这次是奉着皇上的钦命来办实业,我这一反复,他如实奏报到皇上那里去,我这以后还想再弄个捐班道台,不是门都没有了?”
  盛宣怀把脸一沉道:“想做官,好好跟着李中堂办事就行了。只要中堂大人欣赏你办事得力,跑不了你一个知府道台的前程。这张謇,他在通州办纱厂,跟我的华盛纱厂只有一水之隔,规模设计得比华盛还大,不是硬生生撬我盛某人的生意吗?信全,你要是坚持跟着张謇入股,到时候可别后悔!”
  吴信全见他翻脸,吓了一跳,讷讷道:“那我就跟着大人在德隆入股好了,倘若朝廷怪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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