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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讲唐史

_2 孟宪实 (现代)
  
  正是因为父亲和母亲都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头脑,才会培养出李世民卓越的政治才能,李世民登基后,才能开创贞观之治这样的盛世。回顾历史,唐朝建立的过程中,李世民家族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其中起兵反隋是关键的一步。但说来奇怪,李世民的父亲李渊和隋炀帝是表兄弟,李家是跟隋朝皇室有着密切联系的既得利益者,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李渊和李世民为什么会走上反隋的道路呢?
  
  说起来还是很蹊跷的,李渊正式决定起兵反隋,是因为一个偶发事件。以前,天下乱象纷纭,大家彼此说说悄悄话,但是并不等于真的要起兵反隋。发兵反隋是件大事,稍有不慎,就是株连九族。这样的事,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敢贸然动手的。隋朝灭亡是可以肯定的,但是由李渊家族继承皇位,在当时是没有任何迹象的。
  李渊是在大业十二年(616)的年底被任命为太原留守。就职以后,他干了一件很漂亮的事情,镇压了一个外号叫历山飞领导的农民起义。起义军当时有几万人,已经占领了西河郡,西河郡处于太原和长安的必经之路上,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李渊没费多少力气就打败了历山飞,打通了太原与长安的联系。但是,没有想到,接下来却是一次失败的战斗。大约在大业十三年(617)的正月,北方突厥来犯,在太原以北的马邑郡(今山西朔县),唐军与突厥展开战斗。当时李渊派副手高君雅统兵,与马邑郡守王仁恭联合,结果被突厥打败。按照隋朝的法律,战败是要受到惩罚的,江都(扬州)隋炀帝派人前来,要处决王仁恭,同时也囚禁了李渊。所谓囚禁,其实是就地免职,等候进一步处分。
  李渊受到羁押,下一步朝廷会如何处置,李渊心中没有把握。推测起来,大约有三种可能:第一,平安无事,虚惊一场,一切恢复原状;第二,严肃处理,要么降级处分,要么免职;第三,李渊更担心的是,皇上会不会借机杀掉自己。在这几种可能性中,李渊总往坏的地方想,他担心皇帝六亲不认,因为先前皇帝对自己就起过疑心。李渊对李世民说,他担心“家破人亡,为英雄笑”,李世民感同身受。他们对于皇帝没有把握,对于未来更没有把握。他们又联想起一个人,叫李金才。他是隋炀帝的故旧,当时“李氏将兴”的传说广为流传,隋炀帝怀疑李金才可能会是这个“李氏”,因此李金才惨遭灭族之灾。
  隋炀帝杀人是不讲理由的,李渊向来不认为自己与皇帝关系密切。没有缘由时,隋炀帝还找过李渊的麻烦,现在李渊作战失利,是送给皇帝一个处罚自己的机会。李渊的担心是有根据的,他的恐慌引发了大家的恐慌。与其被皇帝白白地杀了,不如干脆起兵反隋。这就叫转祸为福。即使不被杀掉,免职或者降级使用,对于李渊而言也是很严重的事情,因为合法拥有军队的权力可能永远丧失。当初李渊去山西任职,格外兴奋,因为这里是陶唐故国的发祥地,李渊认为这冥冥之中是有暗示的。
  马邑兵败是一个突发事件。当时全国各地烽烟四起,胜败是家常便饭。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遥远的山西北部的一次战斗,会掀起如此波澜,会对隋朝的命运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
  李渊等人开始暗中着手准备,寻找时机,众人分头安排。李渊赶紧通知远在河东郡的李建成秘密联络民间豪杰,准备起义。但是,李渊没有想到,他估计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隋炀帝没有继续追究,而是派使者来,让李渊官复原职,继续统帅太原兵马,王仁恭也到马邑复职。但是,李渊准备起兵,核心成员都已经知道,并且定下了起兵的日期,已经联络了天下豪杰。这么重大的事情,哪能说停就停呢?万一这个计划被泄露出去,照样是死路一条。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就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于是李渊开始部署起兵的时间,但是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能知道确切的日期了。推算起来,大约在隋炀帝大业十三年二月王仁恭被刘武周杀死之前。
  李渊是行事谨慎之人,让他干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巨大的压力是很难的。如今,周围的人都很积极,他也不能后退。反隋这件事,只好将错就错了。
  这就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之处。本来一个很平常的战败处分,却引发了背叛朝廷的巨大阴谋,历史因此而改变。一个王朝的大厦,要积累多少辛苦才能完成,一个即将崩溃的大厦,却不知道哪一阵风会把它吹翻。
  
  虽然李渊平时礼贤下士,给人的印象不错,但是反叛朝廷,问题实在太严重,所以方方面面必须考虑周全。除了身边的支持者以外,老百姓怎么看,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若要起兵,百姓不支持,连召集兵马都会很困难的。所以李渊非常重视顺应民心。太原起兵计划正在推进中,忽然从江都传来了皇帝的最新命令。传达命令的士兵昼夜兼程,一副疲劳不堪的样子。皇上的新命令让太原立刻陷入惶恐之中。
  皇上的诏书,实际上是一纸战争动员令,宣布:在太原、河西、雁门、马邑四郡的百姓,年龄在20—50岁之间的男子都要准备参军,在当年年底,也就是617年的年底集合完毕;队伍要到涿州,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去集合,然后去攻打高丽。打高丽是典型的穷兵黩武行为,从一开始就遭到民众的抵制,大业九年杨玄感反叛最能说明这个问题。大业十一年,隋炀帝雁门关被围,为了赢得百姓支持,隋炀帝宣布取消征讨高丽计划。结果事后,隋炀帝出尔反尔,又要继续征讨高丽。隋朝攻打高丽,没有一次取得胜利,原因很复杂。但是民众不支持,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现在,隋炀帝再次发出战争动员令,根本不考虑百姓的死活,百姓对于朝廷的反感可想而知。百姓反感朝廷的社会气氛,对于李渊产生两个好处:首先,李渊的反隋因此获得群众基础;其次,李渊如果合法招募军队,百姓一定会踊跃参加。为什么?参加了李渊的军队,就不用年底当兵到高丽前线了。
  隋炀帝确实没有放弃征讨高丽的计划,但是,这个时候到太原来宣布年底征兵,未免太巧合了。实际上,一点都不巧合。诏书是在李渊的授意下由手下刘文静撰写的,因为伪造巧妙,没有人发觉。目的呢?就是为李渊反隋制造社会气氛,为李渊募兵夯实基础。
  李渊起兵,皇上在三千里外的江都,不能构成有力的威胁。但是,李渊身边并不都是刘文静、裴寂这些支持者。后来李渊胜利了,这些反对李渊起兵的人大都消失在历史的记载中。但是,仔细寻找,还是会发现几个反对的人。比如,太原副长官王威、高君雅。这两个人是朝廷的虎牙将军,特别是高君雅跟隋炀帝的关系密切,在隋炀帝还是晋王的时候,已经伺候在左右了。李渊当然心知肚明,王威和高君雅被安置在他的身边,本来就有监视的作用,是朝廷对李渊不放心的具体表现。
  所以李渊起兵,必须防范这两个人了解实情。起兵准备过早暴露就等同于失败,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隋唐时代,即使地方大吏,手里日常能够动用的兵力也是有限的,只有发生战争,才可以根据朝廷的指示招募军队。隋唐的制度一脉相承,我们通过唐朝的情况可以了解隋朝的制度。比如,宣布招募军队的人必须是皇帝,包括规定招募军队的数量、目的和统兵将军。法律上有“擅兴律”,严惩擅自发兵。如果擅自发兵千人,就处以绞刑。擅自发兵分两种情况,一是没有上报朝廷而发兵,二是没有得到批准而发兵。但是,遇到紧急情况,如果敌人兵马来进攻,或者附近发生反叛,可以招募军队,“得便调发”,但同时必须立刻上报朝廷。
  现在,李渊急需的就是集合兵马的理由。这是一个乱世,理由很快就出现了。大业十三年二月,王仁恭被部下刘武周杀掉,刘武周占据马邑郡,投靠突厥。三月,刘武周攻破楼烦郡,进入汾阳宫,把给皇帝准备的女人掠走,献给突厥始毕可汗。同月,刘武周攻下雁门郡,始毕可汗册封刘武周为定杨天子。雁门郡和楼烦郡就在太原的北面,李渊再不准备,刘武周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太原。另一方面,作为隋朝的地方长官,临近发生如此严重的叛乱,如果不采取一定对策,朝廷也会追究责任的。
  李渊看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召开会议,装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说:形势很严峻,刘武周叛乱投靠突厥,已经占领雁门关,距离我们太原只有三百里。皇帝远在江都,距离我们三千里。我们当然应该立刻向皇帝汇报,但是恐怕等皇帝知道再发兵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刘武周和突厥来进攻,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只能束手就擒。就算刘武周不来,面对汾阳宫事件,朝廷追查下来,也不得了。可是,我们现在如何准备呢?等朝廷同意一切都晚了,可是不等朝廷的命令,我们也不能擅自招募军队啊。唉,真是让人犯难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家共同想个办法吧。
  
  李渊一席话,大家都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王威、高君雅首先表态,积极主张集合军队,说您是太原的留守,一方的最高领导人,不能置百姓死活于不顾啊。您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力挽狂澜,不能放任不管啊。他们的态度比李渊都积极。李渊故作无可奈何之状,顺从了他们两个人的要求。有了皇帝的亲信支持,李渊便正式发出动员令,要求成年男子都尽快来报名参军。结果呢?不出所料,人们非常踊跃。前面提到的那个伪诏书起了作用。李渊充分利用了隋朝的法律,很好地钻了法律的空子,也很好地调动了身边的隋炀帝亲信。很快,各路人马纷纷集合到太原。
  这简直就是一出戏。王威他们私下里一定得意:你李渊在大敌压境的情况下,态度暧昧,不能积极发兵杀敌;要不是我们积极促进,太原说不定也陷入刘武周的魔爪了。或许,王威和高君雅都准备好了如何打李渊的小报告呢。
  
  王威等人的笑容大概没有保持几天,就发现情况有些反常。李渊主持集合兵马,太原周边百姓投军踊跃,队伍一天天迅速壮大起来。李渊这次招募军队大概是三万名,这应该就是李渊拥有的合法军额。可是,王威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招募来的军队都交给了李世民、长孙顺德、刘弘基等人。李世民是李渊的儿子,那也就罢了,那个长孙顺德和刘弘基都是什么人啊?那是朝廷的罪犯啊。
  长孙顺德是李世民夫人的叔叔,他不想到高丽去打仗,就跑到太原找李渊请求庇护。刘弘基也是这么一个人,本来他的任务去前线打高丽,他不想去打。他就故意犯了一个罪,在行军过程中把老百姓的牛给杀了。对方没有发现,他就主动找地方官,说老百姓的牛被他杀了,结果他被关到地方监狱里。他虽然坐了监狱,但心里高兴,因为这样就不用到前线去了。后来家里人把他给赎出来。他出狱后不敢去别的地方,也跑到了太原,让李渊来庇护他。
  王威、高君雅怀疑李渊有问题,焦点集中在具体的领兵人长孙顺德、刘弘基两个人身上。李渊为什么要让这些朝廷的罪犯领兵呢?这是不是表明李渊的动机有问题呢?他们是知道长孙顺德和刘弘基的身份的,所以想逮捕这两个人,顺藤摸瓜。这个主意被武士彟的说法打消了。武士彟不如女儿名气大,他女儿就是后来的女皇武则天。武士彟当时是李渊的手下,管军事装备的。他显然跟王威、高君雅关系不错,但是他反对他们的做法。他说:这两个人都是唐公的客人,你要逮捕这两人,一定会大起纷扰。王威、高君雅并没有真正的把柄,他们更没有决心跟李渊摊牌。若真是引起很大纠纷,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只好放弃。
  到了五月,兵马大集。此时,王威、高君雅终于明白了李渊的动机,他们没有办法,想先发制人,刺杀李渊,消灭这次叛乱。但是,他们的企图再次暴露,一个叫做刘世龙的乡长向李渊告了密:王威他们要乘李渊到晋祠祈雨的时候动手。一个微不足道的乡长跟留守李渊的距离,差不多也是天壤之间。他为什么会替李渊着想,向他报告呢?李渊的一贯行事作风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李渊平时,“贵贱俱得其欢心”,什么人都能很好地与他交往。老朋友裴寂领刘世龙来见李渊,李渊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小小的乡长而冷淡他,而是像朋友一样热情款待。乡长刘世龙见李渊这么高的地位,对自己这么好,十分感激,只担心没有机会报答,没有想到高君雅他们送上了门。小人物有大作用,这可不是孤证。
  李渊决定先下手。他先让李世民领兵埋伏在城外,早上召集王威、高君雅开会。会上,一个基层军官刘政会告密,李渊故作不知,让王威看,刘政会说只能给唐公看。李渊接过状子看了看,还故弄玄虚,说:王威、高君雅勾引突厥入侵,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高君雅一听就知道完了,大声叫道:叛乱者要杀我啊!两人立即被长孙顺德、刘弘基等人抓起来扔进监狱。
  李渊忽然把两名副留守抓了起来,在小小的太原,当然成了大事。一时间,肯定是满城风雨。王威真的犯了大错吗?高君雅呢?听说,他可是皇上的亲信啊。敢抓皇帝的人,真不知李渊在想什么。
  李渊必须回答这些提问,或者用语言,或者用行动。他不能永远保持沉默。可是,李渊如何回答呢?皇上的亲信勾引突厥,这是有人告发的,但是,任何告发都是可以怀疑的啊。李渊总不能说,我要反隋起兵,王威他们不同意,所以把他们给抓起来了。这当然不行。可是,夜长梦多,总是不回答,会不会生发出其他事端来呢?比如有人告发李渊怎么办?
  这个时候的李渊还不希望反隋起兵暴露,他的为难可想而知。谁知道,天意如风,说来就来。如同计划好的一样,又有人前来配合。两天以后,突厥人几万人真的来进攻太原。所有的太原人都相信,这些突厥人肯定是王威、高君雅招来的。借突厥这把刀,李渊顺利杀掉王威、高君雅。
  
  可惜王威、高君雅这两位隋朝的忠臣,或许他们也知道大厦将倾,或许他们也知道独木难支。但是,他们还在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抵抗汹涌而来的造反浪潮。即使他们能够解决李渊,他们也逆转不了隋朝的灭亡。忠诚,这个所有朝廷都拼命鼓吹的道德,如今竟然变得如此弱智可笑,这些禀持忠诚的人竟然成为历史的可怜虫。
  历史的逻辑和力量,让人变得渺小。
  那些缺乏忠诚的人们,反而成了历史上的英雄。一个更有诱惑力的概念吸引了更高尚的道德情操,救民于水火比拯救一个坍塌的朝廷意义更重大。所有的历史聚光灯都打在李渊脸上,没有人希望李渊失败,李渊的每一次阴谋得逞都会换来一阵赞叹。为什么?因为李渊被选中成为历史的主人公。
  李渊借刀杀人,解决了王威、高君雅,再使用疑兵计,突厥撤退。李渊连续渡过难关。处处险象环生,却能峰回路转,连一千多年后的我们也为他捏着一把汗。
  
  李渊担心他的计划过早暴露。为什么?原来,李渊已经派人去通知家人,河东郡的李建成、李元吉,还有长安的女婿柴绍等都还没有赶到太原。这个时刻,李渊还不敢轻举妄动。李渊借刀杀人成功,正暗自庆幸。突厥确实是一把刀啊,李渊忽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危机。在此之前,他怎么一点都没有想到呢。
  什么问题?就是突厥。
  突厥支持的刘武周已经占据了太原以北地区,不管是突厥还是刘武周,他们要进攻太原如同到邻家散步,实在太容易。这就是说,如果李渊进攻长安,他的太原后院根本不安全。行军打仗,谁都没有绝对把握,李渊一生谨慎,思考周密,他可不希望后院失火。
  五月底,李渊长子李建成率领全家终于从河东赶来。他们在路上遇到了来自长安的柴绍,于是一同到达太原。他们从河东出来,也不是一帆风顺,大概当地政府闻到了什么味道,李建成的弟弟李智云没有赶来,后来被当地政府解送长安杀死。
  李渊放心了,现在可以放手大干了。但是,现在他被突厥问题搅得寝食难安。李渊陷入痛苦的思考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刘文静向李渊提出建议,联合突厥以增强兵威。李渊当然同意联合突厥,因为利害得失太清楚了。
  突厥对于李渊,不外是支持还是反对两个方面。如果突厥支持,至少有三方面的好处:首先,最小的好处是突厥可以提供军马;其次,突厥可以保障太原的后方安全;最后,突厥军队加入,可以增加李渊军队的威力。如果突厥反对,后果只有一个:李渊腹背受敌,进退失据。
  与突厥联合,不仅有利,而且有历史依据。从北朝后期以来,北周、北齐都与突厥和亲,隋文帝时候和亲效果也很不错。后来,隋朝采取强硬手段,分化了突厥。隋末北方的各种势力,也都是积极争取突厥支持的。
  要获得突厥的支持,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呢?李渊能够想到的有:第一,是物资方面,一定要满足突厥的愿望;第二,要在精神上给足突厥面子。政治家必须精通利害计算。李渊现在要做的是大事,必须当机立断。通过史籍,我们现在知道联合突厥的计划是刘文静提出来的,最后由李渊拍板。
  李渊给突厥可汗写了一封信,向可汗说明自己要拯救中国,出兵到江都把皇上迎接回来,继续恢复隋文帝时候的和亲政策,希望得到可汗的支持。最后用“李渊启”这个字样。这是一种由下而上的表达方式,《资治通鉴》称之为“卑辞厚礼”,随信可能还附有贵重礼物。有的人建议,反正突厥不懂汉文,为什么要用“启”字啊,至少用“书”也可以表达平等啊。李渊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这个启字值多少钱?甭说不值千金,就是突厥想要千金,我们也得给啊。
  对于李渊而言,联众突厥是一个战略问题。李渊站得高看得远。但是,突厥需要的仅仅如此吗?始毕可汗收到李渊的低姿态来信,自然很高兴。可是他表示不能同意李渊的建议。他说,隋炀帝这个人他是了解的,如果真的迎接他回来,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掉唐公。干脆,唐公你就当天子算了,我全力支持,需要什么比如兵马,你只要开口就是了。始毕可汗就这样回了信,还要李渊尽快答复。
  李渊获得这样一个回信,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反正周围的人都很高兴,大家巴不得李渊当天子呢。李渊犹豫不决,不肯表态,说:这样怎么可以呢?我是隋朝的臣子,我要谨守臣节啊。大家就跟着着急。裴寂、刘文静都出来说:现在突厥如此支持,多不容易啊。万一我们不同意,他们再反悔,麻烦不就太大了吗?李建成也来劝说。
  知道李渊为什么犹豫不决吗?他真的是对当天子没有兴趣吗?或者他是认为现在当天子为时尚早?全不对。李渊犹豫的是突厥让他当天子的条件。是什么条件?向突厥称臣。起兵反隋,大旗还没有树立起来,先向突厥称臣,这多不甘心哪。李渊前思后想,左右为难。
  
  后来,集合起来的军队派人表态:如果唐公不做天子,我们也不干了。李渊看看这个阵势,害怕了。内部要是出事,那可比称臣麻烦多了。军队的后面是谁呢?据考证就是李世民。李渊只好表示同意。李渊当时说了一番话,很有意思,他说:这么做犹如掩耳盗铃,但是逼于时事,不得不如此啊。
  李渊不接受突厥的条件,联合就不能达成。当时情况下,李渊只能接受突厥的称臣要求,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接受了突厥的条件,等于稳定了后方,然后才可以展开进一步的行动。后来的李唐历史记载,很少透露高祖称臣的史实,内心还是把称臣于人当作见不得人的丑事。其实,历史向来如此,时代的主持者必须以大局为重,适当的妥协是必须的,一味蛮干肯定不会成功,与国与民都没有好处。
  与突厥的联盟建立起来了,李渊制定了基本策略。第一,宣布隋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皇帝。第二,用红白两色旗帜。开始,刘文静建议用白旗,因为是突厥的旗帜颜色,让突厥看了高兴。李渊不同意,认为那样太突厥化,不利于中原行军,主张白旗之上加大红色,于是成为双色旗。红旗,是隋朝的旗帜,白旗是突厥的旗帜。现在的李渊,既是隋朝又是突厥,既不是隋朝又不是突厥。花色的旗织,为后来的再变化提供了便利。
  大业十三年六月,一切准备就绪,李渊正式召开誓师大会,宣布隋炀帝的多项罪状,表示自己要拯救隋朝,救民于水火。以人民的名义,李渊开始了自己煌煌帝业的伟大征程。
  李渊宣布成立大将军府,自己任大将军,裴寂任长史,刘文静任司马。成立三军,中军自己统领;世子李建成为陇西公,为左领军大都督,左三统军隶属;李世民为敦煌公,为右领军大都督,右三统军隶属。晋阳起兵宣告完成,今后的岁月就是李家父子如何征服天下,建立李唐政权了。
  不管李渊高喊什么口号,高举什么旗帜,谁都知道他这是叛隋。很多人拥护李渊的做法,成为李渊的追随者。但是,就在山西境内,也有人反对。西河郡是太原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现在的平遥、介休都在当时的西河郡境内。西河郡不听李渊号令,李渊必须将它拿下,为下一步进军长安扫清道路。山西是李渊的根据地,李渊必须采取手段巩固根据地。
  六月五日,李渊派遣李建成、李世民统兵进攻西河郡。这次战役很顺利,李建成和李世民也很争气,与战士同甘共苦,对于百姓秋毫无犯,来回九天,顺利拿下西河郡。
  
  晋阳起兵,是李渊集团开始脱离隋朝夺取最高权力的历史亮相。从此以后,李渊集团开始了平定天下、建立李唐政权的过程。晋阳起兵,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漂亮而成功的阴谋,从时机的选择,到起兵方式,到旗帜口号,到内外联系,凡是重大问题都没有任何漏洞。
  唐朝建立第一件事就是晋阳起兵。晋阳起兵谁是首功,历史上有两个答案,或者是李世民,或者是李渊。在建立唐朝这个问题上李渊和李世民谁的功劳大?这就是这个问题的实质。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纯粹的历史问题,对于唐人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
  李世民首谋论
  《旧唐书·高祖本纪》:“太宗与晋阳令刘文静首谋,劝举义兵。”
  《新唐书·高祖本纪》:“高祖子世民知隋必亡,阴结豪杰,招纳亡命,与晋阳令刘文静谋举大事。计已决,而高祖未之知,欲以情告,惧不见听。”
  《新唐书·太宗本纪》:“高祖起太原,非其本意,而事出太宗。”
  这些对于中国人历史观有着重大影响的史书,既然如此看待这个问题,我们无法绕过,更不能一言否定。让我们先看看在晋阳起兵的问题上,当时的李世民都做了什么事情。综合起来,李世民做的准备有如下几项工作。
  第一,狱中密谋。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不确,大约在年初的某一天深夜。李世民悄悄地来到太原监狱,打发走狱卒,与一个坐牢的人秘密商谈。这个人就是晋阳令刘文静。刘文静坐牢是因为与李密是亲戚,而李密开始随杨玄感起兵,失败后潜逃,最终上了瓦岗寨跟翟让合伙,成了隋末一大军事势力。
  隋朝天下大势已去,天下大乱需要拯救。刘文静说需要汉高祖、汉光武这样的英主。李世民说当然有了,就是人们还不认识而已。言下之意,这样的人近在眼前。于是刘文静为他分析:天下如何,皇帝如何,太原如何,强调太原可征集十万兵,而尊公有兵数万。李世民一句“君言正合我意”,表明他已经有刘文静一样的考虑。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特别注意:这段文字强调高祖李渊不仅不知道,李世民还担心李渊反对。所以,他暗地里部署宾客,都是在李渊不知情的前提下进行的。这样,李世民“首谋”概念就成立了。这就是狱中密谋,然后开始部署。晋阳起兵的进程从这个监狱密谋开始。
  第二,暗中准备。“阴结豪杰,招纳亡命”,这是暗中储蓄力量,准备造反。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时隋祚已终,太宗潜图义举,每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
  《资治通鉴》记载:“世民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见隋室方乱,阴有安天下之志,倾身下士,散财结客,咸得其欢心。世民娶右骁卫将军长孙晟之女;右勋卫长孙顺德,晟之族弟也,与右勋侍池阳刘弘基,皆避辽东之役,亡命在晋阳,依渊,与世民善。左亲卫窦琮,炽之孙也,亦亡命在太原,素与世民有隙,每以自疑;世民加意待之,出入卧内,琮意乃安。”
  请注意,这些行动,仍然是李世民暗中进行的,李渊根本不知情,更无从支持了。但是,这个行动很重要,这是在组建造反的基本班底,建立骨干队伍。以上所列举的三人,后来确实发挥了骨干作用。
  第三,劝说李渊。为了说服李渊起兵,李世民绞尽脑汁,想了种种办法。他发现裴寂和李渊关系密切,于是想办法与裴寂接近。《资治通鉴》如此记载:
  渊与裴寂有旧,每相与宴语,或连日夜。文静欲因寂关说,乃引寂与世民交。世民出私钱数百万,使龙山令高斌廉与寂博,稍以输之,寂大喜,由是日从世民游,情款益狎。世民乃以其谋告之,寂许诺。
  这段记录是刘文静从中联络,才使得李世民与裴寂结交成功。《旧唐书·裴寂传》是另外的一种记载:
  大业中,历侍御史、驾部承务郎、晋阳宫副监。高祖留守太原,与寂有旧,时加亲礼,每延之宴语,间以博弈,至于通宵连日,情忘厌倦。时太宗将举义师而不敢发言,见寂为高祖所厚,乃出私钱数百万,阴结龙山令高斌廉与寂博戏,渐以输之。寂得钱既多,大喜,每日从太宗游。见其欢甚,遂以情告之,寂即许诺。寂又以晋阳宫人私侍高祖,高祖从寂饮,酒酣,寂白状曰……高祖曰:“我儿诚有此计,既已定矣,可从之。”
  
  李世民拉拢裴寂有两个说法,一个通过刘文静,一是自己亲自指挥高斌廉。
  《资治通鉴》又记载道:
  会突厥寇马邑,渊遣高君雅将兵与马邑太守王仁恭并力拒之;仁恭、君雅战不利,渊恐并获罪,甚忧之。世民乘间屏人说渊曰:“今主上无道,百姓困穷,晋阳城外皆为战场。大人若守小节,下有寇盗,上有严刑,危亡无日。不若顺民心,兴义兵,转祸为福,此天授之时也。”渊大惊曰:“汝安得为此言,吾今执汝以告县官!”因取纸笔,欲为表。世民徐曰:“世民观天时人事如此,故敢发言;必欲执告,不敢辞死!”渊曰:“吾岂忍告汝,汝慎勿出口!”明日,世民复说渊曰:“今盗贼日繁,遍于天下,大人受诏讨贼,贼可尽乎?要之,终不免罪。且世人皆传李氏当应图谶,故李金才无罪,一朝族灭。大人设能尽贼,则功高不赏,身益危矣!唯昨日之言,可以救祸,此万全之策也,愿大人勿疑!”渊乃叹曰:“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亡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矣!”
  先是,裴寂私以晋阳宫人侍渊,渊从寂饮,酒酣,寂从容言曰:“二郎阴养士马,欲举大事,正为寂以宫人侍公,恐事觉并诛,为此急计耳。众情已协,公意如何?”渊曰:“吾儿诚有此谋,事已如此,当复奈何,正须从之耳。”
  这些记载有一个问题是矛盾的,到底是谁第一个跟李渊说起的呢?
  一个“先是”,我们知道是裴寂先跟李渊说了李世民的计划。那么李渊为什么会回答“吾儿诚有此谋,事已如此,当复奈何,正须从之耳”?说明李渊在听裴寂谈起之前已经了解李世民有起义计划。既然已经知道了李世民的计划,为什么在李世民再说出来的时候,李渊还要“大惊”,还要告官呢?
  如果是李世民自己说的,那么他对裴寂的公关意义顿时降低,不就是因为看中了裴寂与李渊的良好关系才拉拢裴寂的吗?同时,“先是”这个时间标志词还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同一部书,《资治通鉴》本身就有这些矛盾呢?
  这些记载中,李世民和李渊成为两种人。李世民处心积虑,多方谋划,准备起兵,而李渊夜以继日与裴寂等吃喝赌博。为了完成起义,李渊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障碍,李世民必须想办法先说服李渊。父子二人对待起兵问题上,一个积极,一个消极,一个多方准备,一个糊里糊涂,李渊甚至差一点要把李世民送押官府。李渊最后同意了,但是很勉强,说什么“今日破家亡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在事情开始以前,都把责任推给李世民了。
  如此说来,完全可以说晋阳起兵是李世民一手策划的,而李渊不过是在李世民多方作用下,勉强同意并参加而已。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说李世民是晋阳起兵的首谋,当然是不错的。首谋,就是首先谋略策划。晋阳起兵的首谋者,当然获得了建立唐朝的首功,没有这个谋划,唐朝自然不会产生。
  李渊主谋论
  我们暂时承认李世民是晋阳起兵的首谋,那么我们看看,在李世民的发动起兵的时候,他的父亲李渊充当了什么角色?
  第一,在刘文静的第一份计划书中,李渊是什么地位?刘文静分析国内局势,皇帝居于江都不归,天下豪杰并起。只要有汉高祖、汉光武这样的人物出现,不过半年,帝业可成。“尊公所将之兵复且数万,一言出口,谁敢不从!”刘文静的总体战略是不错的,但是具体化,是谁来领导这次行动呢?是李世民吗?不是,还是李渊。是谁有“一言出口,谁敢不从”的威信呢?当然不是李世民,还是李渊。所以,虽然刘文静与李世民谋划,但是他们预设武装起义的领袖不是李世民而是李渊。
  第二,李世民开始暗中布置宾客,准备起义的干部队伍。应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也是这个重大阴谋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些没有名字的人物我们无从了解,从现在已知的人物中,可以看到这些人物的背景。有三个人物是被提出来的。他们是长孙顺德、刘弘基和窦琮。这三个人后来成为基本的军事统帅,在李建成和李世民手下担任统军或者副统军。他们是什么来历呢?长孙顺德是长孙晟的族弟,他来晋阳与刘弘基一样,“皆避辽东之役,亡命在晋阳,依渊,与世民善”。窦琮,也是亡命晋阳的。他们三人,都是投奔李渊的,不是投奔李世民的。平心而论,这样的逃避兵役的人,按照隋朝的法律是要杀头的,能够保护他们的是李渊还是李世民呢?对于这三人而言,在造反这样的重大问题上,他们是听从李世民的,还是更听从李渊的呢?
  
  第三,李世民积极活动,联络豪杰大侠,拉拢裴寂这样的官员,许多地方都需要花钱。别的方面不知道,仅仅为了拉拢裴寂,就花费了很多钱。《旧唐书·裴寂传》和《资治通鉴》都说李世民“出私钱数百万”拉拢裴寂。为什么叫“私钱”?可能有两种意思,一不是政府的钱,二不是李渊的钱。请注意,这里的“百万钱”只有数词,没有量词。所以,用意只在表达“多”。百万枚还是百万贯,大不一样。李世民与李渊没有分家,按照当时的法律,家产都属于家长。当时李渊才是家长。同时,李世民没有公职,也不从事工商,哪里来的私钱?所以,可以肯定地说,李世民用来准备起义的钱只有一个来源,就是李渊。
  第四,在李世民是首谋的这个说法中,我们看到,李世民花费了很多时间来说服李渊,甚至其中还存在一些矛盾,但是,李世民的这些行动也告诉我们另外一个真相:如果李渊不同意,李世民可以单独行动吗?答案是:不能。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617),这一年李世民二十岁。当时高祖李渊五十二岁。李世民一名不文,既没有官职,也没有军职。他最响亮的头衔是李渊的二公子。李渊,爵位唐国公,做过朝廷中央、地方大员,现在更是太原军政一把手。除了祖先的荣耀以外,李渊更有统兵作战的经验。李渊与李世民父子之间,领兵造反,无论是谁也应该找李渊。
  现在我们想问:晋阳起兵,即使李世民是首谋,那么换一个词汇,请问,晋阳起兵谁是主谋?是李世民还是李渊?换个角度,如果这次起义失败,朝廷要对李世民和李渊判刑,李渊和李世民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任谁做法官,也不可能判李世民为主犯判李渊为从犯。
  所以,千百年来,那些力图为李世民歌功颂德的说法,都是在“首谋”问题上打转转,谁也不敢挑战“主谋”这个更重要的概念,更没有在“主谋”这个问题上动手脚。
  无论从政治影响、军事经验、经济实力还是从社会地位来比较,李世民都无法与李渊相提并论。即便是有人愿意结交李世民,也是因为看重了李世民背后的李渊。李世民要结交那些非法的豪杰大侠,没有背后李渊的政治经济资源几乎是不可能的。
  晋阳起兵的历史真相是,以李渊为首的军事政治集团,看到隋朝大势已去,于是开始谋划夺取最高权力。这个集团的核心人物当然是李渊,作为李渊的次子,李世民不过是李渊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而已。因为父子关系,李渊信任李世民,李世民很早就参与了晋阳起兵的谋划,并且承担某些具体任务。但是,只有李渊才是主谋,这个地位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虽然我们主张李渊主谋论,但是我们并不否定李世民在晋阳起兵中的作用。帮助李渊定策、联络豪杰大侠、联合突厥等三个方面,李世民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比较几个核心人物,大业十三年,李渊五十二岁,刘文静五十岁,裴寂四十八岁,李世民二十岁。李世民的表现实在是很出色了,没有必要再人为拔高。就凭李世民的表现,仍然当得起“少年英雄”四字评语。
  
  在李渊晋阳起兵的过程中,除了李世民以外,裴寂和刘文静是最重要的核心成员。当时,大约有一个四人核心小组。他们就是李渊、李世民、裴寂和刘文静。李世民与父亲一体,同呼吸共命运,那么另外两个人呢?他们为什么要反隋?
  刘文静的传记中说他:“伟姿容,有器干,倜傥多权略。”形象英俊,有才干,善谋略。刘文静是晋阳县令,对当地情况熟悉。所有主张起兵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隋朝大势已去,必须立刻动手逐鹿中原。刘文静有一个具体问题是特殊的。他是李密的亲戚,朝廷已经命令将他捉拿入狱。李密是当今天下反隋的第一块招牌,而在围攻洛阳的战斗中,日益占据上风。正是因为李密这些强大的反叛势力存在,导致隋炀帝不敢返回中原。如果隋朝最终取得胜利的话,对于李密必定坚决追究。刘文静是李密的亲戚,这事既然已经在朝廷的掌握之中,刘文静的下场可想而知。但是,如果李渊起兵,推翻隋朝就多了一层把握,对于刘文静而言,正是改变命运的重要时刻。一个小县令,自己没有力量、没有资源独立反隋,但是推动李渊反隋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
  在太原,与李渊关系最密切的是裴寂,即使是刘文静也不如裴寂。有一种记载是李世民要推动李渊,自己不敢说,就通过刘文静等先结交裴寂,然后通过裴寂说服李渊。这是裴寂与李渊关系密切的一个证明。裴寂与李渊关系亲密,是因为在太原,只有他与李渊有旧交情,他们两人都有中央为官的经历,他们的关系可能也是在那个时候建立的。
  裴寂在太原,是晋阳宫的宫监。晋阳宫是皇帝的行宫,皇帝如果到太原,就住在晋阳宫中。皇帝虽然很少来,但是皇帝的威仪不可少,所以这样的行宫是时刻准备着迎驾。因此,晋阳宫在太原,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一切是中央财政支持的,所以财大气粗。
  裴寂当然明白这一切。老朋友李渊到太原当第一把手,裴寂当然高兴,因为晋阳宫里应有尽有,所以经常请李渊到晋阳宫,裴寂出面招待,使用的当然都是给皇上预备的。如果仅仅是吃吃喝喝也就罢了,裴寂高兴的时候还让宫女伺候李渊,这就太出格了。这些宫女可都是为皇上准备的啊。所以,如果这个事情被朝廷知道,裴寂和李渊都是死罪。
  裴寂是河东裴氏,属于大姓。但是,他父亲去世早,他从小就是孤儿,是在兄长们轮流照顾下长大的。长大以后,一直穷困,甚至有一段时间,不要说骑马,连骑驴都做不到,只能徒步走来走去。他有一次经过华岳庙,希望了解是否永远会这样贫困下去。当天夜里,他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一个白头老先生对他说:你三十以后方可得志,终当位极人臣。这个梦,对于渴望改变命运的裴寂而言,真是上天的启示。对于相信命运的人而言,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暗示,这种暗示会成为他们选择机遇的心理基础。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裴寂参加起义,是因为拿了李世民的钱,或者说中了李世民的圈套,不得不做。这是一种有意贬低裴寂的说法。裴寂虽然早年贫困,但是李世民给的钱,毕竟是有限的,只要参加起兵,改朝换代,裴寂会立刻飞黄腾达起来,李世民的几百万钱真是一个小数字。比如,太原起兵,裴寂干了什么,其他密谋都不算,他把晋阳宫的东西献了出来:有上等米九万斛、杂彩五万段、甲四十万领,此外还有五百宫女。这些东西都是“以供军用”,粮食可以做军粮,绸缎可以奖励战功,盔甲用来武装战士,只有五百宫女不知道做什么用。这些物质,当然是最急需的,而李世民当初给裴寂的那点小钱,比其中的任何一项都是九牛一毛。
  一个动乱时代,每个人都在以自我为中心进行紧张的盘算。多数人的计划与大局无关,而这些野心家的计谋则影响着历史的进程。隋朝的皇帝龟缩在江都不敢回长安,一个泱泱大国,谁也不知道,在什么角落正发生着怎样的阴谋。一贯宣称忠于朝廷忠于皇帝的官员们,如同李渊周围的人们,都在如此诡异地忙碌着。而后世的评价,完全取决于他们最后究竟能走多远。
  
  贞观之治,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近乎完美的时代,它留给后人太多美好的追忆。这里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名言警句,也有“房谋杜断”的君臣佳话。贞观的辉煌几乎让人忘却了李世民皇位得来的不正当性,那么贞观的历史魅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贞观之治?
  贞观十七年,唐太宗在痛苦中做出了决定,立他并不满意的儿子晋王李治当太子。随后,唐太宗又竭尽余力帮助太子摆平后顾之忧,以求给太子留下一个稳定的基业,但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此后,太宗的生命连续受损,英雄末路,进入落日光影之中。
  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唐太宗驾崩,享年五十二岁。
  唐太宗家族有家族病史,当时叫做风疾,有人认为可能属于高血压之类。唐太宗早年驰骋天下,能文能武。贞观十一年十月,唐太宗在洛阳围猎,那一次主要是猎杀野猪,合围之后,野猪向太宗这边突围,太宗一箭一头,四头野猪当场毙命。但是,一头雄野猪凶猛迅捷,已经突进到唐太宗的马镫旁边。兵部尚书唐俭一见,立刻手忙脚乱上来援助,还没有等他到来,唐太宗手起刀落,那头野猪断为两截。而这时的唐俭则是狼狈不堪。唐太宗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天策府的长史,没有见过我这个天策上将杀敌吗?为什么这么胆小?唐俭也不示弱,说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坐天下,陛下以神武定天下,现在又跟一头野兽逞威风,有这个必要吗?那时候的唐太宗不仅雄姿英发,而且心胸开阔。他对唐俭说,好,你说得对,咱们这就罢猎。
  当时的唐太宗,身手多么矫健,连续四次射箭之后,又放下弓箭,拔出御刀,及时而准确地砍下。这一连串的动作,不仅要求熟练,而且要求镇静,更要求力度,而这一连串动作完美地完成,证明唐太宗那个时候的身体十分强健。
  贞观十六年以前,唐太宗有过多次外出行猎的记录。那是一种准军事行动,对于军事训练有积极意义,同时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项体育运动。但是,从贞观十七年到他去世,唐太宗只有贞观二十二年正月进行过一次行猎活动。贞观十九年,他勉强去讨伐辽东,回来就大病一场。这之后,他就大病、小病不断,甚至一次风寒感冒也持续三个月。
  贞观十七年是唐太宗的一个坎,俗称生命的关口。这一年,他的精神遭受巨创。太子问题,给唐太宗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特别是精神上。此后,他对于天下事情的看法,也随之发生改变。他过去的从容不见了,他急于解决问题,急于解决所有问题,对于太子不敢倚重,对于生命似乎也不再有信心。御驾亲征辽东及其失败,则让唐太宗的身体遭到重创。
  两次打击,让唐太宗的生命状态迅速下降,很快进入英雄暮年。
  生命是一个自然过程。我们曾经见过长孙皇后如何理性地对待死亡。对于唐太宗,我们如果作为观众和读者,也希望他能同样理性。唐太宗早年谈古论今,对于秦始皇、汉武帝迷信长生的行为,都曾经给予很理性的批判。但是,他自己的晚年却也沦为同样的下场。眼看就是覆辙,为什么还要走上去?对自己的身体丧失信心,对那些莫明其妙的理论和行为才会燃起幻想。
  贞观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去世。唐太宗要亲自参加葬礼,长孙无忌来劝阻,理由就有陛下服金石,不宜临丧。可见,当时唐太宗已经在吃丹药。贞观二十二年,从天竺来了一名方士,自称二百岁,号称有长生之术。于是,他开始在宫廷里炼制丹药,经过一年的时间,丹药炼出来了。唐太宗服了这个“洋药”,中毒而死。如此愚昧的行为,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唐太宗一方面是病急乱投医,一方面是放心不下身后事,更没有想到事与愿违,本来希望长生,反而促成早亡。
  总之,促使唐太宗过早死亡的原因很多,但是,以下三个方面应该是最重要的:第一,贞观十七年太子废立之事对他精神的沉重打击;第二,辽东战役对他身体的严重损害;第三,“长生丹药”的服用最终葬送了他的生命。
  一代明君的陨落,应该如同落日般辉煌。但是,唐太宗的死,不是这样。这让我们有些感伤,有些遗憾,就如同对待朋友的逝去,让我们感到深深的惋惜。
  一个时代的历史地位,取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创造,取决于他们的建设成就。对此,作为这个时代的领导集团,他们必须具有清醒的历史意识。
  作为皇帝,一位伟大国家的领导人,他们的言行,每时每刻都可能对国家的未来产生影响。所以,国家的领导人是否有明确的历史意识,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国家的领导人浑浑噩噩,只知道吃喝玩乐,那么国家的治理成绩是可想而知的。古代帝王,多数人其实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很平常的庸人,指望他们把国家引向发展几乎就是天方夜谭。
  历史上,凡是有作为的皇帝,无不具有清醒的历史意识。他们知道国家的现状,知道未来的发展方向。而这种清醒的意识是从哪里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头脑里固有的,而是通过学习获得的。
  过去,历史研究者比较重视贞观君臣来自隋朝、经过隋末动乱这个事实。大家认为隋朝灭亡的教训让贞观君臣产生了自觉性。这虽然是不错的,但是,有一定的问题。比较隋朝,很容易满足,因为隋朝毕竟是一个灭亡的朝代,他们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一个真正具有历史创造的朝代,他们的领导人当然应该明白怎样可以导致政权灭亡,这样就可以保证政权的存在。但是,仅有这一点是不够,避免了灭亡,不等于就明白了发展。所以,历史的创造者更应该懂得发展。这就是说,历史的教训固然重要,历史的经验同样重要。
  为什么要强调历史意识呢?因为历史的创造,作为人类的文化活动,它是一种自觉的活动,是有意识的活动,是有目的的活动。
  在唐太宗的心目中,重要的历史人物主要有三个,秦始皇、汉武帝和东汉光武帝。他一直在努力,要与这些帝王比照。
  贞观九年,唐太宗对大臣们说:现在天下无事,四夷咸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的功劳。所以,我们应该有始有终,要我们的子子孙孙互相辅佐,永远持续下去,让后代读史书的人知道,我们的“鸿勋茂业粲然可观”,超过西周、西汉和汉光武帝和汉平帝的时期。
  我们看到,唐太宗心中有理想,就是以历史上评价最高的时期做样板,要努力超越。他的历史意识十分强烈,他是希望后代在读史的时候,有这样的评价。这个心理十分能够理解,一个人已经到了皇帝的这个位置,最有诱惑力的就是历史评价。
  朕观古先拨乱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理而风移俗变,子孝臣忠,此又文过于古也。昔周、秦已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颡,皆为臣妾,此又怀远胜古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业,何得不善始慎终耶?
  唐太宗说这个话的时候,大约是贞观十二年。他自己的评价,是从个人和国家治理几个方面来看的。他自己认为,武功方面已经超越古代,文治方面也超越古代,在国际地位上也超越了古代。这不是唐太宗自吹自擂,他的话是中肯的。
  唐太宗治理天下,可以叫做求治心切。而向古代帝王学习,是他努力的一方向。也是贞观十二年,他跟魏徵有一段谈话,被记录下来:
  贞观十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读书见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辈数人,诚以为贤,然致理比于三、五之代,犹为不逮,何也?”魏徵对曰:“今四夷宾服,天下无事,诚旷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励精为政,比迹于尧、舜;及其安乐也,则骄奢放逸,莫能终其善。人臣初见任用者,皆欲匡主济时,追踪于稷、契;及其富贵也,则思苟全官爵,莫能尽其忠节。若使君臣常无懈怠,各保其终,则天下无忧不理,自可超迈前古也。”太宗曰:“诚如卿言。”
  唐太宗明言自己向历史学习,但仍感觉不满足。他要争取成为历史上最好的君主。此外,唐太宗批评秦始皇、汉武帝的谈话更多:
  
  近代平一天下,拓定边方者,惟秦皇、汉武。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汉武骄奢,国祚几绝。朕提三尺剑以定四海,远夷率服,亿兆乂安,自谓不减二主也。然念二主末途,皆不能自保,由是每自惧危亡,必不敢懈怠。惟藉公等,直言正谏,以相匡弼。若惟扬美隐恶,共进谀言,则国之危亡,可立而待也。
  这就是历史意识。他认识到古之名主的优点和不足,然后对照自己,希望取其所长,避其不足。善于向历史学习,才能更好地创造未来。
  当然,在贞观时代,不仅皇帝李世民有如此清醒的历史意识,他的大臣们同样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著名的魏徵,我们可以称他为没有帝师头衔的帝师。他是什么立场?叫做“耻君不如尧舜”。那也是一种历史意识的结晶,他希望自己的君主是最优秀的。
  
  仅仅有思想当然不够。贞观君臣的历史意识,是他们审视自己的坐标,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中,看到自己的历史责任和机遇。因此唐太宗能成为中国历史上文治武功最出色的皇帝之一,他本人也成为中国古代封建帝王的楷模。
  评价一位皇帝,需要看很多条件。就武功而言,很多时候要看历史是否给你这样的机会。所以,武功方面,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机会。不是生逢乱世,再高的军事才能也没有用武之地,这就是历史条件和机遇。所以,我们应该更强调文治。为什么呢?因为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国家领导人更需要的是文治的功夫,毕竟战乱的时间属于少数。
  就唐太宗而言,文治方面,我以为两个方面最突出,其水准之高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以人为本;第二,克己纳谏。
  民为邦本,是先哲的观点,在中国漫长的古代历史中,真正高举这个旗帜,并努力付诸实践的要数贞观时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唐太宗多有阐发,他轻徭薄赋的政策,建立在治国必先养民的前提下。这个以人为本的思想也叫民本主义的思想,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中一种最重要、最闪光的思想。它虽然建立在君主制度的体制之上,但是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最好的一种理论了。所谓好的理论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它在制订政策、设置制度的时候,它能考虑到百姓的位置。它的考虑很重要,如果它不考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它能够以人为本,考虑人的性情考虑人的因素,在那个时候,就更有利于调动更多的社会力量参加到国家建设上来。唐太宗的思想和实践,比较朱元璋删改《孟子》来,更是高下立判。朱元璋时期,因为太反感孟子,说,如果“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他坚持把孟子从孔庙中赶出去,后来大臣钱唐坚决为孟子争辩,最后达成妥协,孟子可以依旧呆在孔庙中,但是《孟子》一书必须修改,怎么修改呢?就是把那些朱元璋看着生气的句子删掉,成为《孟子节文》,一共删去八十五条。而凡删掉的部分,“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删去的都是哪些话呢?民贵君轻自然不用说了,还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不听,则易位”,等等,都是今天看来令人拍案、令人钦佩的文字。
  以人为本的思想,贯彻为方针政策,可以更多地动员社会资源。古代中国不是贵族政治,没有一些相对稳定的家族势力作为国家的统治基础。中国古代的皇帝制度,是与官僚制度结合在一起的,官僚的来源由选官制度决定,如科举制度等。参加科举也有一些限制,但是它比贵族制度的限制要少得多。事实上古代中国的帝国,要比同时代的其他国度拥有更广泛的社会基础。换句话说,参政的社会广度要远远高于贵族体制下的其他国度。这应该是中国古代总是领先于世界其他地区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种体制,与民为邦本的思想是有密切关系的。
  帝王纳谏,以唐太宗为最,是贞观时期理性行政的集中体现。理性运用权力,行使权力,贞观时代,典范可称。明代的皇帝,抗拒臣下的不同意见,使用“卖直”来攻击大臣,为国尽忠成了道德上的污点。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唐太宗说治国若治病。理解纳谏问题,重要的有两点:一是长孙皇后总结的,魏徵善于“以礼制主之情”;二是纳谏的制度化。需要说明的是,纳谏不是限制君权,而是支持君权,是使最高权力运行更加合理的一种保证。唐太宗和他的大臣们,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对这一点都是清晰明白的。
  在唐太宗看来,做一个好皇帝,应该具备哪些要素呢?
  他曾向大臣们介绍他是怎么教太子的。太子吃饭,他就对太子说,你知道种地这件事吗?太子说,不知道。然后他就给太子讲,种地是怎么回事,春天一颗种,夏天怎么收拾,到秋天收上来多不容易,所以应该珍惜粮食,还要注意节约民力。农时很重要,你要是乱役使百姓的话,农时耽误了,你就没得可吃了。教他重视农时这个问题,尊重农业发展的规律。太子骑马,他就问,你知道马吗?太子说我不知道。他就说,这个马是能代你走路的,你要注意节约你的马力,你不能一下把它的力量用光了。使用老百姓也是这样的,要注意节约。这都是以民为本。然后唐太宗又说,坐船,你知道船吗?太子说,我不知道。他说,一般比喻民是水,皇帝是舟,水可以载舟,水也可以覆舟。你要想使船能够安稳地划下去,就要好好对待那个水,要不然水给你翻过来就麻烦大了。太子站在一颗歪脖子树下,太宗就问:你知道这个树吗?太子说,不知道。太宗就说,那我给你讲这个树是怎么回事吧。别看树是歪的,但是按照尺子量还是可以变直的,皇帝没有天生的,他一定是有错误的,所以要听大臣们正确的话,要听从他们的教导,改正自己。这样天下就有希望了,只能这样治理下去才好。唐太宗就这么教导太子。李世民还写过一本叫《帝范》的书,内容是怎么样做皇帝。我觉得核心就两条,就是跟太子这番讲话:一是以民为本,一是克己纳谏。就这点而言,唐太宗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中国的皇帝体系中,李世民绝对是独一的。后代的人崇敬他,崇拜他,为什么呢?因为大家觉得做不到啊。
  
  作为一位皇帝,他的主要对象,无非是对民,对下,对自己。以民为本,重视民心民意,重视民众利益,在古代,这已经是最佳表现了;对臣下,能够用其所长,听从他们的正确意见,让他们的付出有所回报;对自己,尤其不容易,就是克制欲望,以身后名声为重。
  贞观时代的唐太宗,交出了一份让历史满意的答卷。但是,正如李世民说的那样,贞观时代的成绩是大家共同的功劳,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功劳。那么贞观大臣们是怎么做的呢?对此,我们在有关的地方,都讲到过,大臣守法,大臣进谏等。还有一点十分值得注意,那就是贞观大臣们很少敛财。有的大臣,位置重要,品阶很高,但是他们的家庭却一点都不富裕。
  中书令岑文本,已经是中书省的长官了,但是自己住的房子又小又湿,家里甚至连帷帐这样的东西都没有。有人劝他经营一点产业,产业就是家业。岑文本说,我没有什么功劳,仅仅因为写文章就担任了这么重要的官职,这已经让自己很担心了,哪里有心思搞什么产业。我们看到,岑文本想的不是自己的家产,而是自己是否对得起这个重要的职务。中书省的机密最多,因为任何重大的事情首先是中书省知道,皇帝的什么想法,也总是先通过中书省草拟诏敕。在当中书令之前,岑文本当中书侍郎多年。如果要经营产业,他早就有机会。但是,他为什么情愿保持这样的生活状况呢?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个上边,他一心考虑的是朝廷。
  户部尚书戴胄于贞观七年去世的时候,因为家里太穷,房屋又破又小,连祭祀场所都没有,没有办法设置。最后,太宗亲自下令为戴胄修庙。户部尚书是什么官,是当时国家财政最高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部长、银行行长、工商总局局长、国土资源部部长等中央一级长官之和。所有国家的预算、决算、税收、土地、人口等都在户部的管辖范围之内。但是,谁会想到,掌管国家经济命脉的人,家里竟然如此贫困。
  温彦博为尚书右仆射,也是一个家贫的官员。人死之后,应该在正房设置吊唁场所,但是,温彦博家没有正寝,只好安排在旁室。太宗听说,感叹良久,命令有关部分给他造正寝,并指示多给丧葬费。温彦博不是一般的大臣,他是皇帝小时候的朋友,是朝廷上有名的美男子。对于自己的家政,根本不关心,但是对于国家事情,则知无不言,他担任宰相以后,杜绝宾客,一心为国。宰相没有机会置办家业吗?当然不是。
  这些都是当朝大臣,对于家中财产的态度很清楚。那么地方大臣呢?可以举李大亮为例。贞观十八年,五十八岁的李大亮去世。他职务是左卫大将军、太子右卫率和工部尚书,等于是国家的最高级将军,东宫的最重要将军和国家建设部部长。此前,还担任过剑南道巡省大使和凉州都督,那都是比现在的省长还大的地方官。可是,他死的时候,家里没有朱玉可以为口含,只有米五石,布三十端(五丈为一端)。
  不管是中央的大臣,还是地方的大臣,他们都绝对有机会为自己谋取私利,至少可以多置家业。但是,他们竟然如此清贫。然而,在他们的清贫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时代精神,看到一种精神财富。这种财富,在一千年以后,也能让我们感动。
  也许人们会说,作为大臣,这样贫穷,朝廷应该有所愧疚。其实,也不是朝廷对不起这些大臣。以李大亮为例,他立有军功,朝廷赏赐很多很多,但是他都不据为己有,而是把这些散发给了亲戚和下属。他抚养的孤儿,如同父子的有十五人,其他的更多。有一次唐高祖赏给李大亮奴婢一百人,被他同时放良。
  在这些事迹面前,我们只能承认是精神的力量。兢兢业业,殚精竭虑,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像李大亮这样的人,合法的收入都情愿放弃,他们怎么可能去搞腐败呢?
  李大亮还在做土门县令的时候,当地发生旱灾,民众没有力量救荒,李大亮把自己骑的马卖了,把钱分给贫弱百姓。李大亮是军人,军人的战马是战场上的双腿,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但是,面对灾民,他别无长物,只好卖马,毕竟灾民比战马更重要。据说,当年就感动了上苍,当年就取得了丰收。
  这样的人和事,任何时代,都会动人心魂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太宗给萧瑀的诗,不正是贞观群臣的整体写照吗?
  唐代历史对于唐太宗和贞观之治,几乎是众口一词,迭加称赞。其中,吴兢《贞观政要》的评价最具有代表性:
  惟太宗文武皇帝之政化,自旷古而来,未有如此之盛者也。虽唐尧、虞舜、夏禹、殷汤、周之文武,汉之文景,皆所不逮也。
  太宗生前因为政绩不如尧舜而心焦,死后,终于有了这样的评价。太宗在天之灵,应该满意了吧。
  贞观时期,成为唐朝的一个榜样,凡是有太平景象,无不用“贞观”表述。比如到了开元的时候,唐玄宗重振唐朝,提法是“依贞观故事,有志者莫不想望太平”。唐宪宗读史书,看到贞观、开元的故事就爱不释手。宣宗的时候,喜欢阅读《贞观政要》,评论当时就说有贞观之风。
  贞观精神、贞观故事,更在诗人的笔下广泛流传。杜甫诗句有“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白居易、李贺都写过歌颂贞观之治的诗歌。所以《旧唐书》总结说,到了五代的时候,“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后代君主,喜欢阅读《贞观政要》,都是想以唐太宗为榜样。《贞观政要》一书流传到日本等国,日本的清和天皇也给自己起了一个贞观年号(859-877)。宋神宗锐意改革,而当时王安石的改革名气很大。宋神宗终于见到了王安石,第一句话就说:你来做魏徵,我来做唐太宗。
  魏徵家的房子也是又小又破,太宗几次要给他修,都被魏徵拒绝。直到魏徵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太宗不再听魏徵的意见,停止了正在修建的一个小殿,用那些材料迅速为魏徵修建了一个正堂。太宗为魏徵修建的这个正堂,在开元的时候依然存在,但是家人不小心把这个正堂烧掉了。子孙围着灰烬痛哭三天。当时朝中的大臣们也纷纷前往凭吊。大家怀念的不仅仅是贞观文物,更是贞观的精神。
  贞观君臣的关系,任何时代,都会让人感动的。从此以后,贞观之治,成为后代看得清晰的历史榜样。
  后代中国人,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回顾贞观,特别是对照自身的状况,每每感到对贞观的需要。贞观时代不仅是中华历史上的一座丰碑,它也是中华民族心中的一块圣地、一方净土。当我们的感情需要抚慰时,我们会想到贞观。当我们需要鼓舞勇气的时候,我们还会想到贞观。
  我以为,有三点,贞观让后人永久地怀念。当然,我必须说明,这是有主观情感因素的,是允许存在偏差的。
  一是君臣如亲人。我们后来的历史,有过很多权力等同野蛮的事实。元明清时代,理性行政几乎是每况愈下,君臣关系混乱至极,权力斗争没完没了。像明朝打大臣,一板子下去打死多少人?贞观的时候,皇帝对待大臣彬彬有礼,大臣对皇帝对朝廷尽心尽力。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怀念贞观。贞观时代皇帝不是这样对待臣下的。贞观时代,权力不是这样野蛮的。
  二是社会和谐。后来,我们看到过很多政府,对待自己的百姓如同对待敌人,凶狠残暴,如狼似虎。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怀念贞观,贞观时代,政府不是这样对待百姓的,贞观时代的百姓不是这样不幸的。
  三是国际地位崇高。天可汗,那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称号。每当我们又一次遭受侵略者欺凌的时候,每当国家再度割地赔款的时候,我们都会想到贞观。天可汗在的话,我们不会这样受气,天可汗在的话,我们不会这样低三下四。
  一个人与一个时代不期而遇。一个时代因一个人而登上历史的巅峰,一个人因一个时代而名垂千古。唐太宗与贞观之治,共生共荣,共创中国历史的一个神话。千年之后再回望,怎能不使人感慨万千。
  可惜的是,在我们漫长的历史记录中,贞观这样的时代,实在太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什么时候,我们不用再梦回唐朝,什么时候,我们不用再靠回忆来增强信心呢?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历史的火炬已经传递下来,回望天可汗,不该只有惭愧啊。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化作一句期盼的诗吧: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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