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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

_2 东史郎 (日)
  时间过去了,没能继续前进。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怀里的记事本写了起来:九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分。
  现在,敌人的子弹正密集地飞过来,我不在乎。一点不觉得怕。背包很重,看来身体要坚持不下去了。
  遭到这样突击,似乎会被敌人杀死的。子弹像一道道闪光一样从我头上飞过,我望着蓝天在书写。任凭子弹横飞,我想就这样休息一阵子。身体已经太疲劳了。
  疲劳比敌人的子弹更难忍受。令人怕然的风吹过我的身体。驹泽问我要香烟,子弹打得又高又远。如果站起身来,大概会被打中——一想到这,我又有些心虚了。由于敌人的密集射击,无法前进。直到重机枪和步兵炮的掩护射击开始之时,我们才又前进。藤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请照顾母亲!
  “前进五十米!”敌人射击出现间断之时,上面发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
  我拔出腰刀挖了个山芋啃了起来。敌人的子弹根本没过来。于是,大队决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横穿过山芋地,前进到距道路二十米处时,出人意料地又飞来了两三发敌人的子弹。
  “还有敌人!”直觉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经上了道路的大队长也条件反射似的跳进了沟里。队伍正在集合,这下又要散开,士兵们却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几秒钟之后,子弹像暴雨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打得很激烈,比刚才打得更低,敌人在近距离射击的子弹很准确。我们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中了他们的计谋。
  那里是棉花地。我们伏在棉花秆下。子弹冒着烟在身后五六米处落下,所有的人都尽量低地紧贴地面。头盔几乎吃进泥地里。森山中队长也和士兵们一样,不想去侦察一下战况。
  子弹是从前方的堤岸射来的,敌人可能藏在草丛中,但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烟。
  荒木伍长用我的火柴也点了支烟。旁边的士兵要我给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后方一看,江岛少尉和新乡中尉单腿拄地,用望远镜看着四周的情况。
  江岛少尉在怒吼:“敌人的子弹根本没打中,狠狠地射击!”
  步兵炮发出了吼声。一发、两发……
  江岛少尉了不起。我从,乙里叹服少尉。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击中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具备江岛少尉那样的胸怀。
  我们的中队长依然和我们一样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两支烟的时候,敌人终于退散了。我以为肯定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却没有一人被打死,也没有一人负伤。森山中队长正在间江岛少尉:“喂,江岛!敌人在哪儿?”
  真是个糊涂蛋!作为中队长不去看敌情怎样,却和士兵一样趴在地上,这也是中队长,简直是个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对中队长没有信任感。
  这位二十五岁的中队长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为严格,尤为趾高气扬。他的训话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惨,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让我们很不好受。因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诉诸语言的表达能力,说上一句话后要把脸绷上半天,咬着嘴唇深思,然后又急着把话从喉咙里拽出来,很费时间。他每次训话,都要用牙咬着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笔管那样的作用,他还是吐不出什么话来。他的训话太没劲了,让们觉得很无聊,我们不愿听他东拉西扯,只是望着他可怜的下嘴唇。
  他是个气量狭小,一点也不超脱的顽固分子。
  年轻让人觉得靠不住,让人不安。这种认识,通过这次战斗,我感到已经清清楚楚地得到了证明。
  背包似乎有千钧重。一在草丛中前进就碰到沟,架一根独木过了沟继续前进。草丛中跳出一个士兵叫我:“喂!”
  “什么?”
  “给你梨。”真诱人的梨子。
  “是哪儿来的?”
  “就那边树上的。”
  我忘记了战斗,盯上了梨树,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梨子要比战斗重要。一听说梨子,分队队员比听到分队长的集合号令还快,一起集中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想着采摘许多梨子大口大口吃着的情景。
  揣满几乎要撑破口袋的梨子,我们上了防护堤。小队长内山准尉正坐在草丛中看着四周。
  “小队长,来个梨子,怎么样?”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没吃。
  他说他吃了枣子。
  该是第三小队前进了。既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中队的位置。正当我们在棉花地里休息、抽支烟等侦察结果的时候,突然飞来了激烈的子弹。那子弹激烈得超过以前任何一次,恐怕连以后也不会有。激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暴雨”一同来形容。小队长吃惊地叫道:“趴下!”他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已经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亲吻了多少次了,这次的接吻持续了一段时间。小队长说也许是友军把我们误认为敌人了。这样,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日本军。内山准尉从棉花地里伸出绑在枪上的国旗晃了晃。
  但是,这个方法实在愚蠢透顶。敌人一见到国旗,射出的子弹更多而且更加准确了。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旗只起到了告诉敌人我们在哪儿,让敌人得以充分射击的作用。小队长慌忙收回国旗。因为不知道敌人呆在哪儿射击,所以我们一发子弹也没射击。只知道敌人在前方。
  轻机枪来到前面。这时,只听“氨的一声,机枪手倒了下去。又换了个机枪手。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数秒钟后,大山又捂着眼睛倒下了。敌人的子弹命中了机枪,让它发挥不了作用了。我身后两米处有块凹地,野口一个人蹲在里面。这家伙倒会选好地方!我也想躲进那块凹地里,后退了半米左右,由于前后左右落下的子弹,我最终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连这仅仅一米的距离都无法后退。没办法,又趴着慢慢朝前移,把身体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彻底绝望了。
  一切只能看运气了。太阳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临之时,敌人的射击缓和下来了。小队长叫道:“后退五十米!”
  我们一哄而散地往后跑,再度往后退,到达了第四中队所在的位置。
  田里四处飞动着像龙卷风一样的成群的蚊子。就像为了要掩盖丑恶的东西一样,黑暗遮住了一切。
  为了寻找自己中队的位置,我们离开了第四中队。弄不清中队的位置,我们越来越感到不安,后来不得不在一个农家宽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队长去和大队本部联系了。由于过度的疲劳和饥饿,我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相互谈论起白天的战斗。夜九点,机枪声疯狂地响了起来,无数的子弹打在了背后的墙上,发出震耳的声音,我们像有弹箐装置般地蹦跳了起来,但中队长、小队长都不在,没有人指挥。第一分队在前,第二分队在右,第三分队在后,大家商量好这样来防备敌人袭击。
  “也许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谁叫道。
  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桃马头村子自相攻击的惨状深深地刻在我们脑子里了。
  “吹喇叭试试!”
  “对!吹喇叭。”
  “号手!号手!”号手不在,他和中队长在一起。
  “没办法。唱军歌吧!”
  “好主意!”有人刚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乡……”五六个人吼叫似的唱了起来,但是,激烈的枪声压住了歌声。
  我们有心决一死战。我们早已不需要指挥官了。面临共同的危险,拥有共同的目的的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冲突,商量完人员配置后,我们等着敌人来袭击。
  “要充分警惕后面的敌人啊!”
  “机枪装好子弹了吗?”
  “投弹手,准备!”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吗?”
  相互劝戒的喊声在枪声中穿梭往来。我们伏在狭窄的房屋之间等待着机会。子弹飞得很高。
  不间断的枪弹声中不时地射来暴雨般的激烈子弹。野口悄悄地藏进了屋子。
  混蛋!实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过来了,他靠着房屋右侧的墙壁,在黑暗中凝视着。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响起喊声。
  “袭击!”我们握紧手里的枪。
  “真狂妄,敢来夜袭!”
  “他妈的,打他五六发掷弹筒,怎么样?”
  “要是误伤友军可就麻烦了。”
  “哪能呢?友军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掷弹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弹声震耳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精神振奋的唢呐似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着他,但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胆怯,想刺出去。
  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在敌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少尉用白天捡来的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了。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这场合,虽然我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了几天,听说西原少尉曾这样对中队长说:“东(指东史郎。)怕那个敌人,没用刀刺他。我用青龙刀砍他,距离太远没砍着。终于让他带着防毒面具逃掉了。”我背地里抗辩说:“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别刺。他竟然这样卑鄙地为自己辩解。”
  少尉和我都是贼。
  有人提醒说,敌人的夜袭一般在夜里九点和凌晨三点。
  夜里九点的袭击已经结束了,还得等待凌晨三点的。我们拼命地挖战壕,在房屋厚厚的墙上开了枪眼,架好枪支严阵以待。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方传来敌兵的嘈杂声。我们异常紧张起来,但敌人没那么照直过来。我们的神经为敌人即将再次进行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黑暗的寂静中包含着某些殊死的决心。漫长的静谧在持续,草虫开始鸣叫出今人可怜的声音,那是些没被军靴踩死的虫子。它们不懂民族间的杀戮,在唱着它们和平的歌,对于我们来说,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们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放过任何一点声音。
  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耳朵掌握着。
  这时听到这样的低语声:“我们的中队长放着我们这些部下的危险不管,自己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吧。这怎么可以呢?小队长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两个人都很安全吧。”果然,凌晨三点,不知在哪里的友军的机枪声突然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死一般的黑夜苏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争斗的世界。一犬吠百犬应,轻重机枪一个接一个地吼叫起来,好像某处的中队受到了敌人袭击。敌人没朝我们这边过来。
  三十分钟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的黑暗中。但是,敌人夜袭,瘤犹未足。他们就像对夜袭很感兴趣似的,又像用许多棋子反复进攻被逼进角落的老将一样,约四点,敌人又来袭击了。
  但是,他们闹闹哄哄的袭击没给我军带来任何伤亡,只不过是徒然消耗弹药。只是有一个士兵上厕所时,突然听到许多枪声,他跳进竖着刺刀枪的战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伤了大腿。但他在战况报告中说是交战中被敌人刺伤的。
  拂晓,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舒了一口气。对,舒了一口气。我们从漫长的不能有丝毫松懈的紧张之中解放了。我们从狭小黑暗的盒子里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地方,饿狼一样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窘困的心情突然变得舒但而悠闲起来。我们从战壕中收拾起沾满被夜露浸湿的满是泥土的枪支,给枪擦上油,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又一次战斗。
  早晨七点,出了一件怪事。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态。狭窄的道路上一开始是一点点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水,后来越流越多,混浊起来了。我们判断不出是什么水,水从道路上往田里流,不,同时也往道路上流,满满一片,越流越大。我们望着越流越大的浊水,苦于不知怎么办是好。没有人下命令。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看着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给淹没了。我们选了个稍高的地方集合,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混浊的汪洋。水淹的面积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我们大概就无法动弹了。我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反正是不该呆在这里。这里危险!
  我们不能不为中队长的不负责任感到悲伤。这个不可信赖的中队长!
  我们遭到了水攻。侦察队军官传达了敌人破堤的经过,接着说我们应该上大堤避难。我们立刻背起背包,每两人一组,相互搭着肩膀行动起来。水淹到膝盖处。在田边,我们的脚很难迈出,脚尖神经质般地探着落脚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到处都是可以放得下一头猪大小的坑穴,我们对此必须极度地警惕。挖的不是猪圈,而是猪坑。我们在浊水中艰难地行走着。这时,中队长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一种没有履行好责任的耻辱使他的身影显得很凄惨,神经质一样的小人脸更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的胆小鬼!卑鄙的东西!我们带着这种鄙视的心理从茫然呆立在那里的中队长面前走过去。他浑身上下都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严厉目光的责难。
  他完全失去了我们的尊敬。
  没有尊敬哪会有真正的统率力呢?
  只依赖于权力的统率不是真正的统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个大队的人马。这个大堤相当宽阔。
  敌人的子弹打了过来,我们在另一侧的斜坡挖起了战壕。
  搭起帐篷,潜入洞穴里,我摸了摸还空着的肚子。从昨天早上起,一点东西还没进去呢。水壶也空了,一滴水也没有。
  我努力过滤了一些泥水,但还是白费劲。遵照命令,我们开始了危险的摘梨子行动。敌人的子弹不断地从远处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里飞来。如果不能幸运地通过那里,我们就无法走到梨树跟前。
  生命的粮食在死亡之地的对面。
  各分队分别派出两名士兵,他们背起帐篷跳进了水里。
  毫无意义地严禁采摘树上果实的中队长,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队长这项摘梨命令的呢?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蔑视这个胆小又顽固的年轻的中队长。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摘梨队队员很勇敢,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树游去。我们有大米,只是没有时间来做饭。现在由于泥水和没有柴火的原因,我们无法把米做成饭。因泥水而不能做饭,这是因为我们尚未从思想上完全成为野战士兵。对火线上的士兵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没有毒都可以吃。必须改变对美和清洁的观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悦。
  炮声在远处轰隆隆地响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暮色出现了,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笼罩在梨树枝上,笼罩在大堤的草丛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笔直地伸向远处。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轰隆隆的炮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了。
  黑暗一降临,士兵们像田鼠似的从各处战壕里跳出来,开始方便起来。
  黑夜使敌人的子弹变成了瞎子。
  我们一边在狭窄的战壕中忍受着蚊子的袭击,一边膝对膝地挤在一起说着话。雨水从帐篷的缝隙中无声地滴落到我们的膝上。首先,我们不能不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谈起。
  位置的不明确使我们感到不安。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又是雨天的黑夜,还没有吃的,这种状况多少让我们觉得心中没底。谈父亲,谈母亲,谈兄弟,谈故乡的风土人情;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兄弟,想念故乡的山河;蚊子不断地来袭击:搅得我们睡不着。
  不知是谁在帐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声爬过河堤流进了战壕里。这种时候的歌,不管是什么样的歌,都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哀愁!
  炮声不停地继续响着。
  河对面,争斗在雨中持续着,我们贪恋着仅有的一点点睡眠,突然,随着机枪声,河对岸响起了“万岁”的喊声……喊声击打着我们的耳膜。
  “喂!起来,起来!那是胜利的呼声!”
  祝福友军的胜利,我们每一个人都点上了一支香烟。
  “为了他们的胜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举起夹在手指间的一点星火,祝福他们的胜利。
  哗哗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胜利的欢呼一结束,寂寞的沉默又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这汹涌的流水声。
  迟起的太阳在雨中发出白色的光辉,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一天过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来临了。昨天,两名士兵穿着裤衩被派往后方司令部联络,报告现状,所以,这会儿装甲艇来了。中午十一点,下达了前进命令,五名伤员用联络船送往后方,我们急忙背上背包整装待发。乘工兵的船渡过河堤断口处后,继续前进。敌人自前天以来在河堤上挖了战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简直是我们做不出来的。
  我们在那种内地常见的树木茂盛的风景中,一面吃着梨子一面前进。正行军的时候,天又黑了下来。可以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在黑暗中走着的我们,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战况怎样,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个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开始宿营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所在的分队负责侦察,出发去搜查一个村庄。我们这些侦察人员到达村庄时,天已大亮了。
  村民们拿着日本国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没有?”
  用生硬的支那话问了他们,但一点也没弄清楚。我向一个农民要了一支香烟。
  秋风瑟瑟地吹过,吹得河堤上的柳树很可怜。看上去又有什么地方的河堤被破坏了,两边充满了混浊的河水。照我们的看法,处于这种状态的农田,今后恐怕两三年都会颗粒无收。
  善良的农民大可怜了。
  于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为善良的农民所憎恨。柳树阴下浮着两只木船,上面坐着难民,他们在向我们说着什么。前进了一阵儿,看见难民两男两女带着孩子坐在草丛中,正煮着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东西。
  我们虽然空着肚子,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但脏兮兮的锅里的粥一点也勾不起我们的食欲。河堤上堆放着花生,我们就把带着青酸味的生花生撂进了嘴里,勉强填饱了肚子。
  这些饥饿、疲劳、疾病等,一切都被“前进”的命令击得粉碎,必须咬紧牙关,奔赴战场!
  杨柳的枝叶在秋风中悠然摇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的碧空!清纯的无边无际的深遂的苍天!无限辽阔的覆盖大地的天空!
  我们一面从这个纯粹的世界上采摘能使血液充满活力的新鲜的食物,一面迈步前进。
  我们又碰到了被破坏的河堤,停留了约三个小时,光着上身,头顶装备,渡过了有五十米宽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们到了河堤断口处,不一会儿又看见了一个河堤断口。多么执拗的断口!
  就像敌人执拗地断开河堤一样,我们执拗地要割断他们的血管。他们给予我们的痛苦,他们要连本带息地予以偿还。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念祖桥镇。念祖桥也遭到了破坏,交通瘫痪,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抢修。工兵们光着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桥。
  他们的神速就意味着胜利的神速。
  我在阴凉地的石头上坐着,让沉重的身体获得休息。在这里,我得到了忘记疲劳、忘记饥饿的喜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横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强壮的肩膀精神抖擞地扛着用来架桥的木材。
  出征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位亲爱的朋友。
  他是个努力干活的人,为人诚实憨厚,有朝气。他是伍长。我拍着他宽阔的肩膀,我们相互望着对方精神的模样,抽着烟说了声“多保重”,就告别了。
  一会儿,架桥作业结束,继续前进。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队充斥在念祖桥镇荒凉的村子里。他们的目光都在眺望着遥远的东西,好似某种虚无缥缈的意志在催促着他们。他们已经机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们的意志。命令使他们的血肉之躯做出各种行动。房屋里也一片狼藉。军马的硕大屁股在屋檐下排成一行,半个身体堵住了屋内。马粪和人粪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处都是,不断散发出恶臭,不小心就沾满一脚。车辆、马匹和部队混在一起,一路上发出乱糟糟的嘈杂声。
  这是一个除了车辆声和脚步声之外没有人声的沉重的激流。
  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岩石,又会散乱开来,又去战斗。一切障碍大概都会被这支激流冲垮荡荆他们都是斗士。“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们的身体像滤水机一样不停地喷出汗水。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望着前面士兵的脚后跟默默地往前走。
  “喂!支那的乌鸦也是黑的吗?”我看见几只乌鸦,说了一句。接着又默默地朝前走。
  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可以带着感动之情说出的。
  从沉重痛苦的队伍的激流中,不时地像渐渐沥沥的小雨一样流出一些话来,“还不休息吗”、“真热”、“真苦死了”、“坚持妆等等,可谓怨声载道,但又被坚固的军靴踏得粉碎。
  第三节
  太阳终于在大地的尽头沉下时,又是汗又是尘土的斗士组成的激流到达了沙河桥镇。
  拾来花生煮一煮充当零食,烧好猪肉填饱了肚子。之后,便把身体深深地投进惟一的娱乐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觉之中,什么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军。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军平安结束,夜晚也平安来临了。在南谷营的一间倒塌的农家放置杂物的土屋里,我像一只丧家犬,一面望着寒冷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一面贪婪地睡着了。
  听说敌人的大本营在献县县城,约有三个师的兵力。我们明天开始发动总攻击。
  我们连一点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势也不知道,所以对这场战斗是在北部支那的什么地方进行的,怎样展开的,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一点也不清楚。
  我们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我们对战争这种东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战斗的技术,却不知道战争的形态。
  因此,“总攻击”这句话非常沉重地撞击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其实,即使不讲到战斗的最后情况,起码也该告知我们有关战争情况的大致推测。
  天亮了,在南谷营,由于遇到水攻,我们无法前进。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支那人。
  一处空空荡荡的民房里堆积着许多木版印刷的旧书,都是些难觅的珍本,还有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还挖出了鸡蛋,吃起来就像空口嚼自盐一样难受。一想,大概是这一带居民没有冰箱,便把东西贮藏在地下的吧。
  鸡很多,可以一人一只吃个饱。草丛中有清澈的小河流过,水很浅,不会游泳也没关系。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休息日。之后,我和内山队长一道负责去侦察道路情况,我们一身轻装出了村子。
  四周到处是混浊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笔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财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边一千米处可以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这个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岛屿。
  虽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过这个样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桦树耸立在水边,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岛上高高耸立的椰子树一样。
  水覆盖着破败的景象,创造出了美。
  这是一派美丽的景象。如果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丽、和平将唤起人们多么美好的憧憬埃在没有炮声,也没有干戈打斗之声的这会儿,这个美景简直让人想象不到它的背后还隐藏着最大的残酷杀戮。
  创造出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经成了残忍的急先锋。
  我们在河堤上前进。约莫走了两里路,又有一处被断开三十米宽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溃。断口处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断扩大,这将延缓部队前进的速度,同时也增加了前进的困难。
  我们在途中见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那就是一边的水向右,一边的水向左,它们平行奔流。由于被淹在水底下,无法知道大地是什么样子,但在同一个地方水向左右两边流,这种事让人觉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乌鸦(疑为喜鹊。),有鸽子那么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敌人切断河堤,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谢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们无法前进,可以原地休息静养。今晚又可以窝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们报告完后,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觉,但由于太忙,没能睡够。冬装发了下来。从季节来讲,虽说是早了一些,但由于今后的战斗,可能没有时间分发,所以提前发了。四处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们排队领冬衣的时候,和第二分队的一等兵奥山一样,内山小队长早瞄上的M君,他仅穿一条裤衩排队,因为他白天胡闹,把衣服全弄湿了。
  内山准尉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服装,并责备了他。他嘴里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训斥了他平素的行为,而且,今日发火尤为厉害。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为厉害地发火,是因为被我们瞧不起的中队长在这里,准尉想在这个缺乏勇气又无什么善行的年轻中队长面前夸耀自己的严格、守纪和忠诚。我不能不觉得这个向中队长做出如此可怜夸耀的上了岁数的准尉太悲衰了。
  准尉命令竹间伍长揍M君,竹间伍长是M君的分队长。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战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长说。准尉三令五申,伍长却拒不执行。愤怒不已的M君的脸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九月二十九日,我领到了四号冬衣。而且,还领到了甲等是这样,到了目的地进入宿舍之前,都要为这些事花去相当多的时间,让人焦急不堪。
  数了好几遍,我们第三小队还是差一人。各个分队查下来,就缺一等兵木下。我们一起带着蔑视和愤怒叫道:“那个混蛋!”
  一等兵木下从外表上看似乎是个像模像样的人物,长得不差,很聪明。他的思想却与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没有一丝顾及他人的念头。他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是个满口豪言壮语的卑鄙的胆小鬼,这个尝几口瓜就想撑饱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专事后方勤务的,沙河桥镇战斗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战斗行军。他早就落伍以拒绝参加明天的战斗了。
  在谁也没有一点甜点心,甚至连一支香烟也没有的时候,他会从怀里拿出很小的糖,放在嘴里嚼碎,细细地品味着一个个小碎块。他的好处就是爱惜东西。但是,他的爱惜类似于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对使用之时的担心,只不过是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加以珍视而已。
  我一面生气,一面不得不去找这个别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还有些可爱之处的混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添麻烦的。我在后面部队不断上来的黑暗的路上朝后走,一边还叫喊着“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为他不是个真正的混蛋,就是个太缺乏常识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他。我的脚又痛,身体又累,想尽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个身体都要发怒了。我一见到他就骂了一声:“混蛋!”这时,他也吼叫着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我越发光火,喊道:“什么!你这个猪脑子,在干什么呢!”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们那样拼命走吗?笨蛋!”
  三天粮[一升两合(按中国旧度量衡制计算,l升米为1市斤半,2合为1升的十分之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粮,我把这些口粮揣进背包,于早晨七点出发参加总攻击了。因河堤被断,我们不得不从后方迂回前进。
  后退到沙河桥镇,再出发前进。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军。
  因敌人毁坏河堤而获得的一天休息,现在是连本带息用我们的铁脚来偿还了。
  但是,在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难行走,因为敌人在退却时挖了深壕。我们相互拥挤在河堤中央开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样前进。
  工兵们为了能让车马通行,正挥汗如雨地用他们强壮的手臂舞动着大锹。
  夜晚来临了,但还得前进,前进。我们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几个中队相互会合,从黑暗中流动过来又向黑暗流去。
  这是战争的激流。
  有的人掉进敌人挖掘的壕沟里,有的人被绊倒,有的人叹息着摔了出去,有的人为了减轻身体担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前走,有的人拼命地……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看到了前方的火。
  是宿营地!我们的直觉是正确的。
  河堤的左侧有个村子。
  “停止前进!好吧,就地宿营!”
  我们心里涌出喜悦的感激。
  这种时候没有比点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队长不清不楚的训话等各种杂事更让人生气、更让人打瞌睡的了,这种拖拉不仅无助于去除疲劳,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我们经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个够。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分给我们第一分队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队员。
  我在室外烧开水用的火堆边和衣躺了下来。这种时候,人的胆怯的心情便会表露出来,木下可能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很对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队长和嘴里罗嗦的士兵们那里去了。而对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过带来了一杯剩下的酒。
  据说献县县城里的敌人由防御转为进攻,我们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大凌晨两点。这种时候值夜勤简直是灾难了。睡眠时间不足两小时,因夜露浸湿而难以入睡,几乎没有消除什么疲劳,黑暗之中又开始了急行军。不一会儿,我们就踏进了一片漆黑的泥塘里。泥水顺着鞋带孔咕叽咕叽钻进鞋里,让人很难受。动作迟钝的一等兵木下几次跌倒,浑身是泥,嘴里不停地乱喊乱骂。
  不久,冰冷的空气中突然升起了朝阳,耀眼的阳光在灿烂的云彩问四射。朝阳在雾气的包围下像彩虹一样现出一幅绝佳的风景。视野中不见一处高地,一望无际的原野无限地伸向远方。行军很急,吃早饭只允许用十五分钟。而且,第二次吃饭的时间也和上次吃饭的时间一样短。原来两餐的口粮,现在不得不分为三餐吃。吃完早饭后,开始出发了,一直要走到腿快断了为止。上午十点左右已极度疲劳,其他的士兵忍不住饥饿,走到路边摘梨子,而我早已没有再追赶上部队的劲头了。我想吃东西,这时正经过一个村子,我看到了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梨子堆成了小山,士兵黑压压的一片。我也贪婪地把梨子塞满了防毒面罩,塞满了背包,塞满了口袋,左手拿两个,嘴里还衔着一个,快步离去,就像偷了一条鱼衔在嘴里的野猫被人追赶着一样。一面跑着,一面一个、两个……忘却一切地啃着。
  好吃,好吃,好吃,实在是好吃。好吃得简直无法形容。
  我恐怕一辈子也没再吃过像那样香甜的梨子了。
  到了下午,吃了过多梨子的肚子开始难受,拉肚子,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剧了疲劳。
  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为它不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的疲劳感,而且我每次方便时落了队还必须跑步赶上。每次方便时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卸下身上的随身家伙,我不得不一边后悔着一边快快完事。
  前进,前进,不知尽头在哪儿地拼命前进。目不斜视,默默无语地走着。约下午三点,一种异样色彩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只有在大陆才能见到的那种颜色和形状的云,在大地上扩散开来。远方电闪雷鸣,就像打开冰箱门时一样令人为之一寒的大风刮了过来。天空转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来。道路眨眼之间成了一片烂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来很困难,但部队还得无休止地继续前进。没有一粒小石子的泥土路,与其说是烂泥地,不如说是一种剥夺我们的脚自由行走的可怕东西。腹泻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烂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劳,我已走不动了。可是,为了战斗必须朝前走。个人的痛苦在战争这个伟大的事业面前,什么也算不上,只有竭尽全力地前进。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饥饿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这种讽刺性结果的找麻烦的梨子,这话我又说不出口。可是我还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点一点吃,于是,我吃一个走一里地,再吃一个又走一里地。这时要有一块压缩饼干也好啊,我动起了卑鄙的心眼。有谁能给我一块,有谁能给我一块吗?不给我就抢,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走得歪歪倒倒的战友们。
  我竟是这副模样,啊,出击的命令又像铁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
  “献县县城里没有敌人。敌人正在逃跑。全力追击!”我又像梦游病人一样走了起来。
  什么也不想。饥饿、疲劳、梨子、压缩饼干,一切的一切全忘记了。我已经成了一台机器。
  只有泥泞从我身边过去,只有军靴交替迈动。
  这样,终于在天黑后到达了献县县城前面的一个村庄。
  撂下瘫软的身体是在半夜十二点。
  十月一日,早晨八点半,我们踏上了献县县城的石板路。
  传说献县县城建有高六米、宽三米的混凝土城墙,可原来却是崩塌的上墙。了望楼被空投的炸弹炸坏了,城里站着脸露疲惫之色的哨兵。县政府所在地,起先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其实很不起眼。带着异样的感觉走在狭窄肮脏的街市上,一户人家冒出了烟,带有谷物烧焦的气味,这是敌人逃跑时放火烧的粮仓。我们穿过市区来到城外宿营。与昨天的急行军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营了。一听说宿营,我们马上忘了疲劳,忘了睡意,跳起来拼命去找粮食。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着是在村子里杀了头猪。我们像小孩一样开心地撵着猪四下跑,所有的苦全忘掉了。
  昨天的雷阵雨今天全没有了,灿烂的阳光又返回大地。
  没有一样东西让人兴奋,一切都显得和平与恬静。休息和粮食可以尽情享受,真是一切都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猪油炸鱼、烤肉和自制的酱菜等等,这些东西稀里糊涂地塞满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们捧着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杀猪挖山芋,像乐天派似的歌唱自己的世界。
  由于头发长得很长,我便去第六中队的理发摊理了发,又洗了个澡,已有很长时间没洗澡了,接着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烟。这时,命令下来了,让我们把帐篷、衣服等私人物品打好包,要尽量轻装,哎呀呀,谢天谢地,以后的行军能让我们负担减轻了。但是,轻装不是意味着强行军吗?……这种不安又随之而来。就像要证实这种不安似的,命令说:“认为自己身体坚持不住的人请提出申请。可以去看管行李。”“原来轻装也不值得庆幸!”人们又不得不相互议论说。
  但是,轻轻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让我们一身轻松,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这么轻的话,那小小的行军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到了下午、我们的开朗突然消逝了,忧愁包围了我们,因为七天的口粮发了下来。背包装不下,袜子便成了米袋,里面装满粮食,像葫芦一样系在背包上。塞得满满的沉重背包像在嘲笑我们早晨过早的高兴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
  傍晚七点,突然下令出发。
  “联队现在出发。离这儿一里地处有条河。河边有工兵用船送我们,他们在等着我们。
  如果在乘船前进的途中遭遇敌人的袭击,不管是有人负伤还是有人战死,绝对不允许出声。
  死伤者就扔在那里。这次前进需要绝对的安静。“我们把严厉的训话藏在心里,在黑暗之中开始前进。寒冷刺骨的河风吹着。一切都进行得平稳秘密,过了晚十点,我们上了用单板建成的轻便船。
  士兵们想着船上哪儿安全,这都是白费心思,因为这条船只有一张薄薄的板那么厚。尽管如此,有的人挤在中间,想以战友的身体作为自己的防护墙。“如果遇到敌人袭击,或死或伤……”的训话搅乱了人们的心。
  船在黑暗的河里前进。只有船破浪前进的声音和马达声在河面上传开,又在静谧的黑暗中消失。我们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风轻抚着我们的脸,令人心情舒畅的早晨来临了。前进了一阵儿,右面的河堤上出现了敌人的骑兵,但马上被击退,他们有的跳进河里游走,有的径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军马也独自跑了。河很宽很大,因为敌人依旧在破堤,想以洪水来阻挡我们。洪水茫茫一片。
  河上到处是载着汽车的木船。只要看看一两只船就知道,它们都在不顾炎热地前进。在河流迂回曲折之处有一艘木船,这艘船虽然隐蔽在芦苇丛中,但正因如此,它令人怀疑,遭到了炮击。船被我们准确无误的炮弹炸坏了。藏在船里的支那兵跳迸河里游了出去,终又不明就里地成了枪下鬼。
  晚上十点左右,河岸上看见了一个村子,第一中队受命上岸扫荡。他们的收获是捉到了三个敌军,并立刻开枪击毙了。
  这时,我们第一分队的船发生碰撞,船体受损,我们不得不换乘大快艇。我们在河上继续前进,又一个黎明来临了。
  我们在晨雾中看到了绝妙的景色。那美景简直令人无法描绘。
  造型优雅的了望楼和城墙浮现在水中。长在城墙边的水中杨柳更增添了一种风情。尤其是火红的朝阳挂在树梢上,河水灿然生辉,那景致美不胜收。配备在大快艇上的步兵炮吐出火舌,击中了城墙。一发、两发、三发,但坚固的城墙纹丝不动。几分钟后,大概是害怕了炮击的衡水县城的居民们,挥着赶制出来的太阳旗一溜排开在城墙上,表明了归顺之意。
  停止炮击,继续前进,但我们的船很难通过架设在河上的低矮的石拱桥,不得己,决定等待工兵队炸毁这座桥。这时,传下命令让我们做饭。我们正做着饭时,一个当地居民过来,我给了他五十钱让他买糖,他只买了一点点回来,我用乱七八糟的支那语抱怨他,并让他领路,我自己去交涉。那家店在城外。
  在那里,我发现了可怕的事。许多士兵在那里大肆掠夺商品,商店的主人和伙计们一脸悲痛地呆立在门边望着他们。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交涉什么砂糖价格的贵与贱了。
  轻率盲从的我们肆无忌惮起来了——这是战胜国士兵的权利。首先得还回我的五十钱!
  我打开了店主的抽屉,五十钱还在。
  就像饿狼一样看了一圈,想着掠夺什么东西。首先是砂糖。葡萄干味道不错吧,又抢了一盒葡萄干。罐头也挺好的。
  手电筒也很需要。香烟不拿上一点也不行。扔掉献县的支那米,换上糯米吧。有了砂糖,面粉一定更好吃。哎呀,还有皮手套,到了冬天没这可不行。这东西少拿些,就拿两副吧。露宿时羊皮也是很需要的。
  正当我抱着这些多得抱不下的东西要出门时,大队本部的经理部的下士过来了,他怒吼道:“谁允许你们拿走的?”
  我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其他士兵大大咧咧地拿着东西出了门。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钱付了吗?如果没付钱,赶快付钱,随便多少都行。”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硬币,交给了店员。那个店员可能很生气,又把那硬币掷还给我了。但我硬塞进店员的手里就势跑了出来。宽阔的河岸上,分队的战友正在等待着我这个圣诞老人。这边也喊,那边也喊,都为掠夺品之多而惊叹。两三个战友又拿着东西回来了,我们分队的食物真够多的了。
  我们常常因吃不上东西而大叫其苦,这次拼命弄来了食品,但又不可能吃完,最后剩下的连运也运不走。我们一直吃到想吐为止,死命往肚子里塞。吃葡萄干,吃果脯,吃罐头,吃年糕团,吃油炸饼,一直吃到我们松了裤带。我们说:“这不是掠夺,是征收。是胜者之师必须进行的征收。”不知怎么,“掠夺”这个词让人觉得心情黯然,而说“征收”,便不会感觉到罪恶。
  突然响起“轰”的一声,工兵把桥炸毁了。
  天快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砂糖和面粉全随泥水流走了。尽量带上出发命令允许携带的食品乘上船,前行了一阵之后,装甲艇在爆炸的地方过不去,便停了下来,没办法之下又往回走,系好船开始宿营。
  第二天,吃上了征收来的蘸上果酱的糯米团子,吸着香烟,手浸在水里,赞颂着美丽的风景,那心情就像乘游览船观赏风景一般。下午五点左右,到达了新河县城前面的一个地方。那里有敌人的粮草仓库,看守仓库的两个敌兵正在午睡。
  一个是大个子军人,一个是学生兵似的年轻人。两个人身上都带着相当数量的纸币。翻译审问了他们。士兵们充满了仇恨,又是用香烟火烫他们的脸,又是用刺刀捅他们。西原少尉举起军刀摆开架势砍了其中一个,军刀砍歪了,没有杀死敌兵。另外一个被翻译的手枪打死了。这个少尉看上去好像对杀人非常感兴趣。他至今已经砍死了不少可能是无辜的平民,尽管说是试刀。粮仓有米有点心,点心都是带糖的,特别好吃。
  命令我们分队负责搬运弹药,所以脱离了中队,这下要急着赶上中队。亲爱的横山淳工兵伍长提醒我说:“喂,东君!洪水太大,小心点!”
  从上岸地点到刚才的村庄有两百多米路程全浸泡在水里。在这么大的洪水中我使出很大力气走了起来,但要走这两百米很不容易。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泥土粘脚,更何况扛着背包和弹药箱,移动身体真是难上加难。泥水漫过腰部达到了胸口处。好不容易弄来的砂糖和香烟全浸透了泥水,但我这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事了。背着背包,左肩扛枪,右肩用棍子和前面的人扛着弹药箱。前面的人一闪,后面的人就跟着一闪;后面的人站稳了,前面的人又进退两难。脚被泥土粘住的话,脱也脱不开。好歹花了一个多小时过来了,弹药箱终于没受潮。我们嘴里说出的话都一个样——“畜生!真他妈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更好地表达此时的心情。
  可是,洪水的困难并未就此结束。诺亚方舟时代的大洪水在等待着我们。横山淳的忠告成了严酷的事实。穿过村庄,出现了茫无边际的一大片洪水,简直让人怀疑是大海。看到这情景,想想刚才的辛苦,整个人就要垮了下来。暮色苍茫,弄不清部队前进的方向,我们十二个人望着洪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地抽起了香烟。
  无边无际的洪水,沉重的弹药,方向不明,残敌的袭击,黑夜的来临,我方人数太少等等,一想到这些,就神经质似的焦躁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征用了六个当地人,我们决定让他们扛弹药。
  其中一个是七十多岁的患了中风的老人,走路摇摇晃晃,看上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可怜,但这时不是同情的时候。这样的病人扛着别国军队的沉重弹药,被迫跟着别人在黑暗的洪水中行走,而且还不知走到哪儿才是尽头。这是战败国民众的悲惨可怜之处。
  老人摔倒了好几次,求我们放了他,但我们坚决不听。他终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哭了起来。我们对他又打又踢之后,又像神一样命令他背起了背包。本该让他扛弹药的,由于他是病人,就让他背了个背包。我们为他找来了一根拐杖,不是因为同情他,而是为了防止他中途死掉或者不堪痛苦而倒下。从他的病势来看,估计他会死在洪水泛滥的、漫长的跋涉途中。我们为什么如此惨无人道呢?这是因为对巨大痛苦的厌恶使我们漠视了人道,再加上扛过一次背包和弹药,我们自身也难保了。
  十二名战友开始游泳前进。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踏稳地面,浮出水面,摇摇晃晃,摸索着,我们静悄悄地走着。一寸一东史郎孩子奄奄一息的生命之躯开始痉挛,迎来最后一口呼吸,死神掩没了他的肉体。
  呀,老人被刺中了。
  刺杀老人的那个士兵真是一个太狠毒的士兵。
  老人呜呜地呻吟,他以自己的鲜血喷出了自己鲜红的老命,同时喷出了想使之存活的孩子的红色生命。
  三十几具尸体惨不忍睹地叠在一起。
  杀人工业!
  我们是这个工业的忠实职员。
  死亡到处播撒着尸骨。
  播下尸骨的地方又萌出嫩芽。那嫩芽又不分昼夜,不分春夏秋冬地在成长。
  残酷狰狞的杀戮结束了。我们继续前进。
  晚八点左右,我们到达了百尺口。
  听见了“隆卤的枪炮声。
  终于遇见了敌人,发生了战斗。但是,我们中队是预备队,依旧没参加战斗,弹药一点也没减少。微微昏暗的道路上,通讯兵不停地拨打着电话。他说,一百米前方已经开始交战,我军也有几人伤亡。我们聚在道路的一侧坐着。这里虽说是后方,但并没有片刻的安宁,当火线上友军的某处阵地出现危机时,我们必须立刻去增援。就在这等待时机的时候,上面给我们发下了一点极为珍贵的食品: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
  这点贵重的食物由两个人分。由于太贵重,我们都没动手。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两个人不知怎么分。
  在内地恐怕不屑一顾的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在这里却是极珍贵的。
  听说这些东西还是空运来的。
  我把奶糖,还有乌贼腿干放进嘴里,一面深深地感激,一面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每大的过度疲劳要求身体补充糖分,这时正是连一粒糖也都想要的时候。
  仅有的一粒奶糖既可笑但又难得。
  火线上在激烈交战,天完全黑下来后,枪声渐渐低了下来,不时地响几下之后便戛然而止。
  黑暗中子弹漫无目标,所以射击停止了。
  这样,黑暗给战斗带来了休息,我们就决定在路上睡觉。
  白天的汗水沾在脊背上,随着温度的下降,我们开始感到阵阵寒冷。就在我们睡不着、阵阵发抖的时候,命令让我们做饭。
  我们进入屋子里。
  为了不让做饭的火暴露目标,我们只能在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做饭。
  街上有一口井。许多士兵都用这仅有的一口井,水是用一只旋转式摇柄打上来的,每次只能打一点,打水的队伍排得很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把粘有剩饭的饭盒洗几下,然后再用饭盒淘米,这是因为我们还留有内地生活时的习惯,或者说还有清洗的习惯。
  其实,早已不是需要这种清洗习惯的时候了,我们有的人还没能完全摆脱在内地时的习惯,不适应野战生活。
  腾腾烟雾之中,我们终于做完了饭。野口好像物色到了什么东西,他摸出了糖果。听了他的报告,我们电击一般地飞出去,到了一家商店一看,一个大罐子里全是茶色的糖果。
  这时已经有几只肮脏的黑手伸进罐子里了。我一面把糖放进了嘴里,一面想起了孩提时代见过的一个老头儿,他把这种有些酸味的松软的糖绕在棒子上卖。这家店可能也卖香烟,地上散乱地扔着空的香烟盒,但我一支烟也没见到。烟和糖,我没福气兼而有之。
  十二日,早晨七点,我们担任军旗护卫小队,出发去攻打宁晋城。和联队本部一道排成纵队在高粱地中前进着,这时,从右侧“嗖嗖”地飞来了子弹。我们立即散开队形,继续前进。
  飞机飞来,在我们头上盘旋,好像在寻找降落地点。盘旋了两三圈后,发出轻轻的声音漂亮地着陆了。小队长命令我们去看清是敌人的飞机还是自己人的飞机。我们走近飞机,内心在想肯定是我们自己人的,只是带着一些好奇,想知道到底乘坐的是什么人。
  飞机上下来了炮兵科参谋,会见了联队长后又跳上了飞机。敌人的子弹依旧在我们的头上掠过。苦力们因害怕,拖着铁皮弹药箱在地上爬行。
  子弹命中分队长竹间伍长前面的铁箱,子弹引爆了里面的几发子弹,它自己也停留在里面了。竹间伍长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
  他说这个弹药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带回去作纪念。
  中队长也感慨万千他说:“好!我给你办手续。”
  面对敌人密集的射击,步兵炮开始发威了。旗手紧紧握着军旗精神抖擞地前进,我方的炮击终于压倒了敌人的射击,联队再次排成纵队,我们小队处在本部前方三百米,顺着炮车的轮印螨跚前进。二三十分钟后,高粱穗的前方浮现出了宁晋城的影子。
  一想到靠近宁晋城了,就觉得令人高兴的休息似乎正等着我们,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可是,敌人的子弹突然呼啸着飞过来。我们再次慌忙散开,踏倒了高粱秆。子弹好像是从三个方向交叉飞过来的,我们四面都是敌人,怎么办?我们必须尽快冲出包围圈。穿过高粱地,来到了有六间(日本的长度计量单位,1间约合1.8米。)那么宽的很气派的大路上,这里可能是敌人的军用道路。道路的两侧是深深的堑壕,多半是敌人来来去去用的。
  不论敌人怎么射击,我们一枪都不还击,因为我们发现不了敌人的影子,从子弹声来判断,敌人可能是在四五百米或者更远的地方朝这里射击的。
  命令让我们在宁晋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宿营。我带着哨兵去了司令部所在的前面的房子里。本部人口处必须有一个哨兵。紧紧关上哨所人口的大门,我们一面烧着火一面吃着从分队运过来的晚饭,海阔天空地谈论起来。
  “东!”这时,正在站岗的步哨带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支那人。在士兵之间,谁都不说某某上等兵先生,某某伍长先生,某某哨长先生。即使是现役兵也是直呼其名,如称“横山淳”。
  “什么事?”
  “这家伙在本部旁边的小路上转来转去的,我把他抓来了。”
  “是间谍?”
  “也许是的。”
  “脸长得挺秀气,也许是学生军。”
  步哨踢了那年轻人一脚。
  “喂,关上门,别让火光漏出去。”我对哨兵说,然后在年轻人的怀里搜了搜,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我随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给我好好看着他。我去叫翻译官来,哨兵快站岗去!”
  哨兵和我来到屋外。检查了一下年轻人转悠的小路之后,我去叫翻译了。
  年轻人回答翻译说,他是前面四十多里地的一家当铺的掌柜。但是,我们不信四十多里地前面的当铺掌柜有什么理由来这个打仗的地方,都说他是残敌。他说他没想到这里正在打仗,他来宁晋是做生意的。
  不论他怎么辩解,我们决定把他当做残敌或便衣侦探处理。不当班的哨兵们说,用粗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站一夜。
  我说,讨厌敌兵可以理解,但有的人也是强制征来的,明天就该他见阎王了,算啦,今晚就让他坐坐吧。于是,便把他绑在柱子上。那青年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他也许在想他那如明天的朝露一样的生命,想他的父母和故乡吧。他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了露珠一样的泪水。我想踢他,可看到他可怜的晶莹的泪光,靴子又抬不起来了。
  这时,我深深地为自己不懂支那话感到悲伤。撇开这个青年不说,我们因语言不通,不知错杀了几百个无辜的良民。
  语言不通会引起误解,进而恼怒,最后发展为杀人。我们在杀死的农民身上,有时撒一些冥钱,几千元不等。冥钱上印的数额都很大,商店的抽屉里多的是,上面写有“南无阿弥陀佛”。
  “这家伙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处?”一个哨兵说。
  “好处就是巡察来了不会骂我们。因为监视这家伙,不管怎样,得有人不睡觉。要是没这家伙,我们都会呼呼大睡。那样一来,巡察肯定会大发其火了。”青年一夜没睡。
  天一亮,十几辆轻型装甲车开了过来。这种奇形怪状的物体卷起尘土,朝宁晋城边开火边前进。第三中队在敌人背后等待机会。接到出击的命令后,我把那个青年交给本部,撤离哨所与中队会合,轻装上阵了。
  今天,没有枪声。道路直通宁晋城门。我们沿着道路的右侧前进,第五中队队长从了望楼上俯视着下面说:“敌人昨晚逃走了,你们的行动白费劲。”
  但一直跟着本部转悠的中队长却命令我们前进,意思是至少要参加一点战斗,哪怕是一点点也好。我们浑身是汗地到达一个村子。我们立刻在各家的墙壁上开好枪眼,等待敌人逃过来。左等右等,除了两三条野狗绕来绕去之外,没见到一个像敌军的人。有许多山芋,我们煮了当午饭吃,然后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上遇见三十三联队正朝宁晋城行军。他们说:“无论怎么疲劳,我们队长都不允许使用苦力。他说不能行军的人不是战场上的士兵。”
  听了这话的中队长,吊起眼睛说:“听到了吗?你们稍有不行就马上让苦力背背包。看看人家三十三联队的士兵吧。你们这样能打仗吗?”说得满嘴星沫乱飞,那口气像是在训斥人。
  我们都相互小声说:“不能打仗?究竟推进到哪里,也该说句话嘛。你年轻,胆小,没能力让人信赖,这不才落得第三中队只能护卫军旗吗?护卫军旗又不是打仗。不知趣的东西!”回到城墙一带,大队正向某处开拔。内山小队长问第一中队长:“朝哪里前进?”
  “南和。”
  “有多少里地?”
  “约三十里。”
  第一中队队长回答三十里,是指大约,实际是说五六十里。多亏了中队长,我们挖了不少山芋,回到村子取背包,然后急追大队。大队不停地前进,好像是说:没用的第三中队,随他们去吧。
  中队长想起了什么,对大家说:“正因为我不行,所以我们老被安排成预备队,我对不住大家。”他说到点子上了!不论是谁都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
  从大地上升起的太阳又要在西边的大地上沉落的时候,不知是谁带着感激,用力地叫了一声:“看,是山!”
  一直脸朝下默默走着的士兵们,一起抬头朝前方望去。
  这时,远远的地方静静地浮现出来的山峦正拥抱着夕阳。
  “啊,是山!是山!是我们憧憬的山……”部队立刻停了下来,士兵们远眺山峦。
  昨天是平原,今天还是平原,明天还是平原,每一天的晨暮都在一片大平地上度过。看不见山吗?没有山吗?在这几十里地之间,让我们望眼欲穿的山峦正拥抱着橙色云彩下的夕阳,令我们感动不已。士兵们连声高呼:“山!山!”我们把群山看成是多么崇高的生命埃它远离世上的一切丑恶,与太阳一道超然物外。山是神灵,是清净,是威严的正义。
  自从演出了那场地狱演奏会以来,我们还不曾见过这样崇高的清净。
  又凄恻,又怅惘,一种纯洁感直逼心胸。
  路边长着高高的白杨。夕阳渐渐向山那边沉落。我们继续前进。
  看到一条又宽又大的清水河,我们脱下了靴子,因为军靴一受潮,皮革会变硬,里面有水的话,脚上会起泡。
  难得河床全是沙石。因为有山,所以才有沙石。以前的河不管哪一条河床上全都是黏土。天完全黑了下来。接着,秋风萧瑟之中,月亮皎洁地挂在空中。忧郁的月光灿烂美好。
  有人吟诵起了诗:“……渡夜晚的河川……”
  朗朗的吟诵声催发英雄的感伤。我静静地走着,一步一个脚印。这是诗的世界。战场上还有这样的诗情。
  我们与自然共生,与自然同寝,与自然化为一体。自然是我们的,我们是自然的孩子。
  越过河岸,有一处小树林,树林里有个村庄。我正在一棵大树根边擦脚时,传来了尖厉的骂声:“没有队长的命令,你为什么擅自留在了后面!害怕战斗吗?”
  “战友负伤了,我给他包扎的。”
  “你听谁的命令给他包扎的?”
  “战友负伤,没有上司的命令就可以随便留下来给他包扎吗?战斗中不管出现多少伤亡者,士兵都不允许随便留下来给伤员包扎!你是害怕战斗吧!”“不是的,战友痛苦的叫声……”
  训斥士兵的是机关枪队队长。
  严肃的军纪前没有人情!
  我们依旧空着肚子,追上许多部队,追上许多车辆,差一点联系不上,最后急行军到达了一个大村庄。这个村庄有许多豪华的住宅。好啦,我们以为就在这个村庄宿营,可刚在一家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又来命令让我们前进。这次倒是只有我们第三中队。这样看来,我们中队像是担任前卫了。顺着棉花地里狭窄的弯弯曲曲的田埂绕了一阵,到达了一里多地前面的一个肮脏的小村子。我们进入一家又小又挤的院子,烧着高粱秆露宿了。时针指着凌晨两点半。
  早晨五点,队伍又朝南和进发了。
  白天脱下军裤过河,晚上在湿地前进,拔些北部支那的田里长得很多的甜菜填填肚子继续前进。夜里,在高粱地中仅有的小路上前进。许多人嘴里嚼着大葱。
  大葱、萝卜、甜菜成了很贵重的食品。
  又碰到了一条河。这是第三次遇见河。我们又脱下了军裤。河宽五六十米,很深,河床也是沙石的。对我们这些没见过一块小石头、一粒沙子,只见过一片黏土的大地的人来说,河床的沙石实在是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北部支那的确是连一块石头也见不着的大地。
  清清的河水很冷。
  啊,这清冷的河水,在那天气炎热的行军中,又恰逢喉咙干得冒火之时,我们不禁喜出望外。
  我们没功夫穿裤子,把裤子拎在手上便匆匆前进,就像被恐怖追赶似的。接着,我们在黑暗中看到了高高的城墙。“终于到了南和!”我们欢呼着来到了城门处,怎么回事?城门的黑砖匾额上竟写着“隆平县”,三个大字正冷冷地俯视着我们。
  谢天谢地,大概在这宿营吧。
  进入城门,右侧有座巨大的建筑,入口处竖着一块“隆平县警察局”的牌子。在院子里,把背包往头下一枕就睡下了。
  寒气刺透肌肤。头顶上月亮倾泻着缕缕寒光。屋里有青龙刀等许多兵器。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入了警察局前面的宿舍。
  这里一个支那人也没有。
  我们从隔壁的商店取来砂糖,很快做了冷盘。啊!久违的甜味,自从百尺口的那一粒糖果以后,再也没碰过的甜味!
  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好吧,就算明天是参加激战,今天的日子不更应该不遗余力地好好享受,不该先一饱口福吗?
  拉肚子的人吃,患胃病的人也吃,头痛的、腹痛的……都尽情地吃。
  吃。吃。吃得几乎不能动弹了。不知道夜已深,不去想明天的行军,也不想睡觉。
  这早已成了一种超越食欲的快乐和娱乐。拿砂糖,用手抓入容器中;拌凉菜,盛在碗里。这一切都是忘却疲劳的愉快事。
  对!为了明天不饿肚子,再烤点面包!
  这么一来,我们过了凌晨一点才睡下。
  十五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吃了凉拌菜的隆平县县城出发了。我们中队依旧是军旗护卫中队。
  下雨了。雨水和泥泞,关系就像士兵与饿肚子一样是一对亲密的伙伴,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了。
  这时,我们在一个村子遇见了第三大队。军旗改由第三大队护卫,我们归回第一大队继续前进。
  天亮也走,天黑也走,一味地走。所有的人都因空肚子和吃过头而弄坏了肠胃,没想到第一线部队竟然会这样缺乏粮食。
  后方部队有吃不完的粮食,而火线部队却常常饿肚子。
  这就是战场上的常情。
  驹泽出了便血还在走。他每天为拉肚、便血痛苦不堪。
  空腹、拉肚、疲劳——这些将把我们的肉体变成木乃伊。
  他脸色苍白,瘦得就像在没太阳的地方长出的草茎,但必须走路,而且没有服过一次药。小队长发火说他不注意和吃过头了。他也没法向人倾诉。军医只是让他喝了小苏打。因为没有药,他喝了薄荷脑,好像那就是肠胃药。
  这怎么行呢?薄荷脑是外用的伤科药。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外用药,只要名字上有个“药”字,不喝下去就不安心。可怜到了这地步。他说:“要是能活着回家,我要向社会说的只有一句:在战场上,不是只有负伤的人才是病人。在战场上的不卫生、无规律的生活和最大的勉为其难的行动中,损坏内脏都是很自然的。
  可是连药也吃不上,除了说一句‘胡闹’还能说什么?我也是保卫我热爱着的祖国的一分子。社会应该指出军队的这种单方面缺陷,忠告他们向士兵们提供内科药物!“晚上十点,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我们赶快挖战壕,战壕一挖好,赶紧把宿舍里的小麦粉掺上昨晚剩下的砂糖,煮了起来。我们围着院子里篝火上的铁锅,迫不及待地等着小麦粉煮成面糊。不一会儿,煮熟了,微微发出甜香味。
  所有人都像小狗吮吸母狗的奶一样,急急地吮吸起来,也不认为它就是内地所看不上的面糊。不管是面糊还是什么,不客气他讲,它很香很香,好吃得不得了。
  对我们来说,这是神仙食品。
  “第一分队为什么连着两天都有这么好吃的?”听到这种感叹声也不是没道理的。这时,内山准尉悄悄地走了进来,他就是那个曾经训人家吃枣子的人。不管人家说头痛,还是说脚痛,他都训斥人家说是吃过头了。他认为不管是头痛还是脚痛都与吃过头有密切的关系。
  刚开始,内山是个万事皆谨慎的人。死板不开窍的中队长也好,这个对什么事都感到无可奈何的准尉也好,都坚决地认为支那的一切东西都不干净,不让我们吃。但不知从何时起,每天的空肚子搅得难受,他们私下里有时也居然和士兵们一样,开始什么都吃了。
  尤其是卑鄙的中队长更让当值的士兵愤慨。因为中队长嘴上说绝对不许征用别人食物,只能吃发给的食物。可是在他口还不渴之前,他就命令当值的士兵给他吃好的喝好的。
  对这个言行不一的中队长,当值士兵发火、生气,也不是没道理的。
  “真好吃埃”准尉说,喉咙直咽唾沫。
  我们递给他一碗,但心底暗暗地嘲笑他:哼,说得倒好听,还不是想吃嘛。
  他刚吃了半碗就回去了。
  “喂,小队长所在的第四分队肯定在做更好吃的呢。否则,这么好吃的,哪能不吃完再走呢。真是个馋鬼。”传令兵来通知值勤。我去了大队当值勤兵。指定为值勤地点的那家的男主人是支那人,我吩咐他去打点干净水来,他却打来了脏水。我生气地给了他一耳光,他妻子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这才打来了干净水。
  大概支那人就是这样的吧。
  第四节
  第二天早上,我们朝着憧憬的南和前进。憧憬的——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认为到达南和城,就可以弄清楚我们前进的方向了。
  北部支那的大地,容易泥泞满地,也容易灰沙满天,就像忘记昨天的大雨一样,现在已无丝毫下过雨的痕迹,地面干渴得很,几乎让人怀疑昨晚是不是下过雨。
  秋天的阳光和煦温暖,微风拂面,行军甚是惬意。只是心情因秋天的环境而舒畅,但脚步却仍然匆匆。
  突然,有三间宽的湿地挡住了我们前进的步伐。湿地上活活陷入了十七八头驴子和骡子,像是先行部队丢下来的。
  泥沼陷到脊背,它们仰着头在喘息。越仰头,它们的身体好像越往下沉。它们使出浑身的劲把身子朝上拔,但一切都是徒劳。我们部队的马同样也都陷进了泥沼中。我们用力拉起陷下去的马,马只是昂着头,一步也动不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卸下行李,把它们扔在泥沼之中了。
  有条用高粱秆铺设的路桥,可能是先行部队铺设的,但要让很多士兵通过,就很不安全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工兵小队,他们正在作业,但没什么进展,只有时间在白白地流过。大野大佐训斥工兵小队长,让他再快点干。说完,他亲自参加了架桥作业。说是架桥,其实那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泥沼中较硬的泥地上铺上木板和草秸。见联队长在于,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我们也动手帮忙,终于在迟了两个小时后通过了那里。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南和城。传说打下南和城,战斗就算告一段落,我们觉得空着的肚子似乎要满意了。道路上乱糟糟地躺着骑兵。我们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划分宿舍区。停下来一阵后,行军中的汗水凉透了肌肤,似乎有些感冒了。
  我小心地换上自内地出发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毛线衣。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当口,我都没舍得扔掉它。多亏了它,我可以应付秋天的秋凉和不久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寒冷。
  再说,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旧老样子,下面怎么办成了问题。中队长严禁我们征用,因为在衡水的肆意掠夺,遭到了师团长的严厉训斥。
  据准尉说,几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着征用来的戒指的士兵,还有侵入民房的士兵,被发现后都已受到了处罚。
  士兵当中不时地有几个戴戒指的。那诚然是有些招摇,但都是银制或宝石戒指,从欲望上讲可以理解,而且,从处在这样的杀伐环境中讲,戴着戒指让人有种成熟的感觉。
  不管怎样禁止征用,又不可能不吃东西。我们对这种甚为矛盾的命令难以理解,中队长自己对这个既不提供食物又严禁征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队长准备严格遵守,困惑的中队长说:“绝对不允许征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钱!”
  “我也想付钱,可是没有人在,没法付。”有个人说。
  “没有人收钱的话,就把差不多数额的钱留在住户家里。”
  “可是,杀猪又不知猪是哪家的。猪在旷野四处乱跑,”那个士兵甚是不服气。
  “随便哪里,总之征用东西的时候,要把钱留下。因为中队付给你们买食物的钱了。付钱的人可以提出来,中队会付给你们的。”
  真是怪事。中队长要我们四处撒钱,也有道理——我不是征用,是买的。我们可以感到安慰。但是,这样做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也是缺钱的日本的一种损失,真可惜。在树根边杀了猪,要把钱付给树根,这算什么事埃第二小队队长岩渊少尉是高等师范的教授,他对中队长说:“中队长,关于征用东西,您说得过于厉害了,我觉得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们总不能不吃饭就去参加战斗。上级也应该很清楚这点,所以,我估计禁止征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严格的。会不会有些回旋余地呢?中队长常训斥小队的士兵征用东西,那为什么就默许指挥班去征用?指挥班可以做的事小队士兵做了,我不认为就有什么不行,指挥班只有十来个人,可常常要弄五六只鸡。”
  中队长难为情地笑了笑:“好!各小队就征用三只鸡吧。指挥班征用两只,”听了这话的第二小队队长发问说:“为什么五十多人的小队征用三只,不足十人的指挥班却要征用两只呢?”
  “嗯……嗯……那各小队中每个分队一天一只。”
  无可奈何,中队长吞吞吐吐地答应一分队一只。“岩渊少尉了不起!”我们小声嘀咕道。
  五十来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着水。五名骑兵溅着水花骑马过来。
  “敌人远远地逃到了黄河边。”骑兵骑在马上说。我一愣,感叹说:“哎呀,闻名已久的黄河这么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埃”我们出发找鸡去了。有一户脏兮兮的支那人家,有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蒸馒头。掀开蒸锅盖一看,暄腾腾的馒头正往上冒着热气。我们立刻拿起来就吃。好吃极了。大伙儿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间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嗓嚷发着牢骚,眼睛盯住我们。战败国的国民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弄不好就会被杀。我们一面对此表示称赞,一面顺便提了两只鸡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来。
  北部支那盛产棉花,我们住的这户人家也尽是棉花。睡在崭新的棉花上当然要比睡在肮脏的垫被上舒服,我们胡乱地铺起了棉花。
  这些天,夜里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从箱柜中拿出了姑娘的裤子。姑娘的裤子是丝绸的,蓝色的料子上有刺绣。由于是棉裤,穿了睡很舒服。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来,脱下棉裤,发现双腿间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一阵恶心之后,我把它扔在了土屋里。这裤子大概是到了年龄的姑娘穿用的,也许是她外出或参加祭祀活动用的。
  今天是神尝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势神宫举行的丰收祭祝。)
  我们在广场上集合,齐向东面的天边遥拜。
  命令传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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