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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_TXT

_14 冯梦龙(中国)
第六十八回 贺祁师旷辨新声 散家财陈氏买齐国
  话说楚灵王有一癖性,偏好细腰。不问男女,凡腰围粗大者,一见便如眼中之钉。既成章华之宫,选美人腰细者居之,以此又名曰细腰宫。宫人求媚于王,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甚有饿死而不悔者;国人化之,皆以腰粗为丑,不敢饱食;虽百官入朝,皆用软带紧束其腰,以免王之憎恶。
  灵王恋细腰之宫,日夕酣饮其中,管弦之声,昼夜不绝。
  一日,登台作乐,正在欢宴之际,忽闻台下喧闹之声。须臾,潘子臣拥一位官员至前,灵王视之,乃芋尹申无宇也。灵王惊问其故,潘子臣奏曰:“无宇不由王命,闯入王宫,擅执守卒,无礼之甚,责在于臣,故拘使来见,惟我王详夺。”
  灵王问申无宇曰:“汝所执何人?”申无宇对曰:“臣之阍人也,托使守阍,乃逾墙盗臣酒器,事觉逃窜,访之岁余不得,今窜入王宫,谬充守卒,臣是以执之。”灵王曰:“既为寡人守宫,可以赦之。”申无宇对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舆、僚、仆、台,递相臣服,以上制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维,国以不乱。臣有阍人,而臣不能行其法,使借王宫以自庇,苟得所庇,盗贼公行,又谁禁之?臣宁死不敢奉命。”灵王曰:“卿言是也!”遂命以阍人畀无宇,免其擅执之罪。无宇谢恩而出。
  越数日,大夫薳启疆邀请鲁昭公至,楚灵王大喜。启疆奏言:“鲁侯初不肯行。臣以鲁先君成公与先大夫婴齐盟蜀之好,再三叙述,胁以攻伐之事,方始惧而束装。鲁侯习于礼仪,愿我王留心,勿贻鲁笑。”灵王问曰:“鲁侯之貌如何?”启疆曰:“白面长身,须垂尺余,威仪甚可观也!”灵王乃密传一令,精选国中长躯长髯,出色大汉十人,伟其衣冠,使习礼三日,命为傧相,然后接见鲁侯。
  鲁侯乍见,错愕不已。遂同游章华之宫。鲁侯见土木壮丽,夸奖之声不绝,灵王曰:“上国亦有此宫室之美乎?”鲁侯鞠躬对曰:“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国万分之一。”灵王面有骄色,遂陟章华之台,怎见得台高?有诗为证:
  高台半出云,望望高不极。
  草木无参差,山河同一色。
  台势高峻逶迤,盘数层而上。每层俱有明廊曲槛,预选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内者,装束鲜丽,略如妇人,手捧雕盘玉斝,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飘飘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自知其在人间矣。
  大醉而别,灵王赠鲁侯以“大屈”之弓。“大屈”者,弓名,乃楚库所藏之宝弓也。
  次日,灵王心中不舍此弓,有追悔之意,与薳启疆言之。启疆曰:“臣能使鲁侯以弓还归于楚。”启疆乃造公馆,见鲁侯,佯为不知,问曰:“寡君昨宴好之际,以何物遗君?”鲁侯出弓示之,启疆见弓,即再拜称贺,鲁侯曰:“一弓何足为贺?”启疆曰:“此弓名闻天下,齐、晋与越三国皆遣人相求,寡君嫌有厚薄,未敢轻许。今特传之于君,彼三国者,将望鲁而求之,鲁其备御三邻,慎守此宝,敢不贺乎?”鲁侯蹴然曰:“寡人不知弓之为宝,若此,何敢登受?”乃遣使还弓于楚,
  遂辞归。
  伍举闻之,叹曰:“吾王其不终乎?以落成召诸侯,诸侯无有至者,仅一鲁侯辱临。而一弓之不忍,甘于失信。夫不能舍己,必将取人;取人必多怨,亡无日矣!”
  此周景王十年事也。
  却说晋平公闻楚以章华之宫,号召诸侯,乃谓诸大夫曰:“楚,蛮夷之国,犹能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岂晋而反不如耶?”大夫羊舌肹进曰:“伯者之服诸侯,闻以德,不闻以宫室。章华之筑,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听,乃于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宫室,略仿章华之制,广大不及,而精美过之,名曰祁之宫。亦遣使布告诸侯,髯翁有诗叹云:
  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祁篪复效尤。
  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
  列国闻落成之命,莫不窃笑其为者,然虽如此,却不敢不遣使来贺。惟郑简公因前赴楚灵王之会,未曾朝晋;卫灵公元新嗣位,未见晋侯,所以二国之君,亲自至晋。二国中又是卫君先到。
  单表卫灵公行至濮水之上,天晚宿于驿舍,夜半不能成寝,耳中如闻鼓琴之声,乃披衣起坐,倚枕而听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从来乐工所未奏,真新声也,试问左右,皆曰:“弗闻,”灵公素好音乐,有太师名涓,善制新声,能为四时之曲,灵公爱之,出入必使相从。乃使左右召师涓,师涓至,曲犹未终,灵公曰:“子试听之,其状颇似鬼神,”师涓静听,良久声止。师涓曰:“臣能识其略矣,更须一宿,臣能写之。”灵公乃复留一宿,夜半,其声复发,师涓援琴而习之,尽得其妙。
  既至晋,朝贺礼毕,平公设宴于祁之台。酒酣,平公曰:“素闻卫有师涓者,善为新声,今偕来否?”灵公起对曰:“见在台下。”平公曰:“试为寡人召之。”灵公召师涓登台,平公亦召师旷,相者扶至,二人于阶下叩首参谒。平公赐师旷坐,即令师涓坐于旷之傍。
  平公问师涓曰:“近日有何新声?”师涓奏曰:“途中适有所闻,愿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设几,取古桐之琴,置于师涓之前,涓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才奏数声,平公称善。
  曲未及半,师旷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国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见之?”师旷奏曰:“殷末时,乐师名延者,与纣为靡靡之乐,纣听之而忘倦,即此声也。及武王伐纣,师延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闻,其必在濮水之上矣!”卫灵公暗暗惊异,平公又问曰:“此前代之乐,奏之何伤?”师旷曰:“纣因淫乐,以亡其国。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声也,涓其为寡人终之。”师涓重整弦声,备写抑扬之态,如诉如泣。
  平公大悦,问师旷曰:“此曲名为何调?”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清商》虽悲,不如《清徵》。”平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君德薄,不当听此曲。”平公曰:“寡人酷嗜新声,子其无辞。”
  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一群,自南方来,渐集于宫门之栋,数之得八双;再奏之,其鹤飞鸣,序立于台之阶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声达霄汉。平公鼓掌大悦,满坐生欢,台上台下,观者莫不踊跃称奇。
  平公命取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旷接而饮之。平公叹曰:“音至《清徵》,无以加矣!”师旷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惊曰:“更有加于《清徵》者乎?何不并使寡人听之?”师旷曰:“《清角》更不比《清徵》,臣不敢奏也。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绝,若奏此声,鬼神毕集,有祸无福。”
  平公曰:“寡人老矣。诚一听《清角》,虽死不恨。”师旷固辞,平公起立,迫之再三。
  师旷不得已,复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云从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风骤发,裂帘幕,摧俎豆,屋瓦乱飞,廊柱俱拔。顷之,疾雷一声,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数尺,台中无不沾湿。从者惊散,平公恐惧,与灵公伏于廊室之间,良久,风息雨止,从者渐集,扶携两君下台而去。
  是夜,平公受惊,遂得心悸之病。梦中见一物,色黄,大如车轮,蹒跚而至,径入寝门。察之,其状如鳖,前二足,后一足,所至水涌。平公大叫一声曰:“怪事!”忽然惊醒,怔忡不止。
  及旦,百官至寝门问安。平公以梦中所见,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须臾,驿使报:“郑君为朝贺,已到馆驿。”平公遣羊舌肹往劳,羊舌肹喜曰:“君梦可明矣!”众问其故,羊舌肹曰:“吾闻郑大夫子产博学多闻,郑伯相礼,必用此人,吾当问之。”肹至馆驿致饩,兼道晋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见。
  时卫灵公亦以同时受惊,有微恙告归。郑简公亦遂辞归,独留公孙侨候疾。羊舌肹问曰:“寡君梦见有物如鳖,黄身三足,入于寝门,此何祟也?”公孙侨曰:“以侨所闻,鳖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鲧,治水无功,舜摄尧政,乃殛鲧于东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为‘黄能',入于羽渊。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来,祀典不缺。今周室将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之祀乎?”羊舌肹以其言告于平公。
  平公命大夫韩起,祀鲧如郊礼,平公病稍定,叹曰:“子产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公孙侨将归郑,私谓羊舌肹曰:“君不恤民隐,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将不可为,吾所对,乃权词以宽其意也。”
  其时有人早起,过魏榆地方,闻山下有若数人相聚之声,议论晋事。近前视之,惟顽石十余块,并无一人。既行过,声复如前,急回顾之,声自石出。其人大惊,述于土人,土人曰:“吾等闻石言数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
  此语传闻于绛州,平公召师旷问曰:“石何以能言?”旷对曰:“石不能言,乃鬼神凭之耳。夫鬼神以民为依。怨气聚于民,则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则妖兴。今君崇饰宫室,以竭民之财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
  师旷退,谓羊舌肹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兴,实起于楚;虽楚君之祸,可计日而俟也。”月余,平公病复作,竟成不起。自筑祁宫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岂不可笑,史臣有诗云:
  崇台广厦奏新声,竭尽民脂怨黩盈。
  物怪神妖催命去,祁篪空自费经营!
  平公薨后,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为昭公,此是后话。
  再说齐大夫高强,自其父虿逐高止,谮杀闾邱婴,举朝皆为不平。及强嗣为大夫,年少嗜酒,栾施亦嗜酒,相得甚欢,与陈无宇、鲍国踪迹少疏,四族遂分为二党。栾、高二人每聚饮,醉后辄言陈、鲍两家长短;陈、鲍闻之,渐生疑忌。
  忽一日,高强因醉中鞭扑小竖,栾施复助之。小竖怀恨,乃乘夜奔告陈无宇,言:“栾、高欲聚家众,来袭陈、鲍二家,期在明日矣!”复奔告鲍国,鲍国信之,忙令小竖往约陈无宇,共攻栾、高。
  无宇授甲于家众,即时登车,欲诣鲍国之家,途中遇见高强,亦乘车而来,强已半醉,在车中与无宇拱手,问:“率甲何往?”无宇谩应曰:“往讨一叛奴耳!”亦问:“子良何往?”强对曰:“吾将饮于栾氏也!”既别,无宇令舆人速骋,须臾,遂及鲍门。只见车徒济济,戈甲森森,鲍国亦贯甲持弓,方欲升车矣。
  二人合做一处商量,无宇述子良之言:“将饮于栾氏,未知的否,可使人探之!”鲍国遣使往栾氏觇视,回报:“栾、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赛饮!”鲍国曰:“小竖之语妄矣!”无宇曰:“竖言虽不实,然子良于途中见我率甲,问我何往,我谩应以将讨叛奴,今无所致讨,彼心必疑,倘先谋逐我,悔无及矣,不如乘其饮酒,不做准备,先往袭之!”鲍国曰:“善。”
  两家甲士同时起行,无宇当先,鲍国押后,杀向栾家,将前后府门团团围住。栾施方持巨觥欲吸,闻陈、鲍二家兵到,不觉觥坠于地,高强虽醉,尚有三分主意,谓栾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陈、鲍,无不克矣!”
  栾施乃悉聚家众,高强当先,栾施在后,从后门突出,杀开一条血路,径奔公宫,陈无宇、鲍国恐其挟齐侯为重,紧紧追来,高氏族人闻变,亦聚众来救。
  景公在宫中,闻四族率甲相攻,正不知事从何起,急命阍者紧闭虎门,以宫甲守之,使内侍召晏婴入宫。栾施、高强攻虎门不能入,屯于门之右;陈、鲍之甲屯于门之左,两下相持。
  须臾,晏婴端冕委弁,驾车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婴皆不顾,谓使者曰:“婴惟君命是从,不敢自私。”阍者启门,晏婴入见。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寝门,何以待之?”晏婴奏曰:“栾、高怙累世之宠,专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闾邱之死,国人胥怨。今又伐寝门,罪诚不宥。但陈、鲍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亦不为无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栾、高之罪,重于陈、鲍,宜去之,谁堪使者?”晏婴对曰:“大夫王黑可使也!”
  景公传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陈、鲍攻栾、高,栾、高兵败,退于大衢。国人恶栾、高者,皆攘臂助战,高强酒犹未醒,不能力战。栾施先奔东门,高强从之,王黑同陈、鲍追及,又战于东门,栾、高之众渐渐奔散,乃夺门而出,遂奔鲁国。
  陈、鲍逐两家妻子,而分其家财。
  晏婴谓陈无宇曰:“子擅命以逐世臣,又专其利,人将议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归诸公,子无所利,人必以让德称子,所得多矣!”无宇曰:“多谢指教。无宇敢不从命!”于是将所分食邑及家财,尽登簿籍,献于景公。景公大悦。
  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无宇又私有所献。孟姬言于景公曰:“陈无宇诛翦强家,以振公室,利归于公,其让德不可没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赐之?”景公从其言,陈氏始富。
  陈无宇有心要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虿所逐,实出无辜,宜召而复之!”景公以为然,无宇以公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从人之衣屦,皆自出家财,私下完备,遣人分头往迎。诸公子得归故国,已自欢喜,及见器物毕具,知是陈无宇所赐,感激无已。
  无宇又大施恩惠于公室,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悉以私禄分给之,又访求国中之贫约孤寡者,私与之粟,凡有借贷,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贫不能偿者,即焚其券。国中无不颂陈氏之德,愿为效死而无地也。史臣论陈氏厚施于民,乃异日移国之渐,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耳。有诗云:
  威福君权敢上侵,辄将私惠结民心。
  请看陈氏移齐计,只为当时感德深。
  景公用晏婴为相国,婴见民心悉归陈氏,私与景公言之,劝景公宽刑薄敛,兴发补助,施泽于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从。
  话分两头,再说楚灵王成章华之宫,诸侯落成者甚少;闻晋筑祁宫,诸侯皆贺,大有不平之意,召伍举商议,欲兴师以侵中原。伍举曰:“王以德义召诸侯,而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诸侯,而责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华,必择有罪者征之,方为有名。”灵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国?”伍举奏曰:“蔡世子般弑其君父,于今九年矣,王初合诸侯,蔡君来会,是以隐忍不诛。然弑逆之贼,虽子孙犹当伏法,况其身乎?蔡近于楚,若讨蔡而兼其地,则义利两得矣!”
  说犹未了,近臣报:“陈国有讣音到,言陈侯溺已薨,公子留嗣位。”伍举曰:“陈世子偃师,名在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师于何地?以臣度之,陈国必有变矣!”毕竟陈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 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话说陈哀公名溺,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立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善媚得宠,既生留,哀公极其宠爱,但以偃师已立,废之无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为留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付招、过:“异日偃师当传位于子留。”
  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病废在床,久不视朝。公子招谓公子过曰:“公孙吴且长矣,若偃师嗣位,必复立吴为世子,安能及留?是负君之托也,今君病废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杀偃师而立留,可以无悔。”
  公子过以为然,乃与大夫陈孔奂商议,孔奂曰:“世子每日必入宫问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于宫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过遂与招定计,以其事托孔奂,许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奂自去阴召心腹力士,混于守门人役数内,阍人又认做世子亲随,并不疑虑。
  世子偃师问安毕,夜出宫门,力士灭其火,刺杀之。宫门大乱。
  须臾,公子招同公子过到,佯作惊骇之状,一面使人搜贼,一面倡言:“陈侯病笃,宜立次子留为君。”陈哀公闻变,愤恚自缢而死。史臣有诗云:
  嫡长宜君国本安,如何宠庶起争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丧即位,遣大夫于徵师以薨赴告于楚。时伍举侍于灵王之侧,闻陈已立公子留为君,不知世子偃师下落,方在疑惑,忽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同侄儿公孙吴求见。”灵王召之问其来意,二人哭拜于地,公子胜开言:“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招与公子过设谋枉杀,致父亲自缢而死,擅立公子留为君,我等恐其见害,特来相投。”灵王诘问于徵师,徵师初犹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言可答。灵王怒曰:“汝即招、过之党也!”喝教刀斧手,将徵师绑下斩讫。
  伍举奏曰:“王已诛逆臣之使,宜奉公孙吴以讨招、过之罪,名正言顺,谁敢不服?既定陈国,次及于蔡,先君庄王之绩不足道也!”灵王大悦,乃出令兴师伐陈。
  公子留闻于徵师见杀,惧祸不愿为君,出奔郑国去了。或劝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师若至,我自有计退之。”
  却说楚灵王大兵至陈,陈人皆怜偃师之死,见公孙吴在军中,无不踊跃,咸箪食壶浆,以迎楚师。
  司徒招事急,使人请公子过议事,过来坐定,问曰:“司徒云‘有计退楚',计将安出?”招曰:“退楚只须一物,欲问汝借。”过又问:“何物?”招曰:“借汝头耳!”过大惊,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乱下,将过击倒,即拔剑斩其首,亲自持赴楚军,稽首诉曰:“杀世子立留,皆公子过之所为,招今仗大王之威,斩过以献,惟君赦臣不敏之罪!”
  灵王听其言词卑逊,心中已自欢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庄王定陈之乱,已县陈矣,后复封之,遂丧其功;今公子留惧罪出奔,陈国无主,愿大王收为郡县,勿为他姓所有也!”灵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归国,为寡人辟除宫室,以候寡人之巡幸。”
  司徒招叩谢而去。公子胜闻灵王放招还国,复来哭诉,言:“造谋俱出于招,其临时行事,则过使大夫孔奂为之。今乃委罪于过,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于地下矣!”言罢,痛哭不已,一军为之感动。灵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处分。”
  次日,司徒招备法驾仪从,来迎楚王入城,灵王坐于朝堂,陈国百官俱来参谒,灵王唤陈孔奂至前,责之曰:“戕贼世子,皆汝行凶,不诛何以儆众?”叱左右将孔奂斩讫,与公子过二首共悬于国门,复诮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宽,奈公论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远窜东海。”招仓皇不敢措辩,只得拜辞,灵王使人押往越国安置去讫。
  公子胜率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灵王谓公孙吴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过之党尚多,怨汝必深,恐为汝害,汝姑从寡人归楚。”乃命毁陈之宗庙,改陈国为县,以穿封戍争郑囚皇颉事,不为谄媚,使守陈地,谓之陈公。陈人大失望。髯翁有诗叹云:
  本兴义旅诛残贼,却爱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
  灵王携公孙吴以归,休兵一载,然后伐蔡。伍举献谋曰:“蔡般怙恶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讨,彼反有词,不如诱而杀之。”灵王从其计,乃托言巡方,驻军于申地,使人致币于蔡,请灵公至申地相会。使人呈上国书,蔡侯启而读之,略云:
  寡人愿望君侯之颜色,请君侯辱临于申。不腆之仪,预以犒从者。
  蔡侯将戎车起行,大夫公孙归生谏曰:“楚王为人贪而无信,今使人之来,币重而言卑,殆诱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当楚之一县,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谁能抗之?”归生曰:“然则请立世子而后行。”蔡侯从之,立其子有为世子,使归生辅之监国。
  即日命驾至申,谒见灵王。灵王曰:“自此地一别,于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旧。”蔡侯对曰:“般荷上国辱收盟籍,以君王之灵,镇抚敝邑,感恩非浅,闻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驰贺,使命下临,敢不趋承。”
  灵王即于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侯,大陈歌舞,宾主痛饮甚乐,复迁席于他寝,使伍举劳从者于外馆,蔡侯欢饮,不觉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起,缚蔡侯于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
  灵王使人宣言于众曰:“蔡般弑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讨,从者无罪,降者有赏,愿归者听。”
  原来蔡侯待下极有恩礼,从行诸臣无一人肯降者,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围裹将来,俱被擒获,蔡侯方才酒醒,知身被束缚,张目视灵王曰:“般得何罪?”灵王曰:“汝亲弑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犹晚矣。”蔡侯叹曰:“吾悔不用归生之言也!”灵王命将蔡侯磔死,从死者共七十人,舆隶最贱者,俱诛不赦。大书蔡侯般弑逆之罪于版,宣布国中,遂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入蔡。
  宋儒论蔡般罪固当诛,然诱而杀之,非法也。髯翁有诗云:
  蔡般无父亦无君,鸣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却说蔡世子有,自其父发驾之后,旦晚使谍者探听。忽报蔡侯被杀,楚兵不日临蔡,世子有即时纠集兵众,授兵登埤。楚兵至,围之数重,公孙归生曰:“蔡虽久附于楚,然晋、楚合成,归生实与载书,不若遣人求救于晋,倘惠顾前盟,或者肯来相援。”世子有从其计,募国人能使晋者。
  蔡洧之父蔡略,从蔡侯于申,在被杀七十人之中,洧欲报父仇,应募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缒城北走,直达晋国,来见晋昭公,哭诉其事,昭公集群臣问之,荀虒奏曰:“晋为盟主,诸侯依赖以为安,既不救陈,又不救蔡,盟主之业堕矣。”
  昭公曰:“楚虔暴横,吾兵力不逮,奈何?”韩起对曰:“虽知不逮,可坐视乎?何不合诸侯以谋之?”昭公乃命韩起约诸国会于厥憖,宋、齐、鲁、卫、郑、曹各遣大夫至会所听命。
  韩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首,没一个肯担当主张的,韩起曰:“诸君畏楚如此,将听其蚕食乎?倘楚兵由陈、蔡渐及诸国,寡君亦不敢与闻矣。”众人面面相觑,莫有应者。
  时宋国右师华亥在会,韩起独谓华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师实倡其谋,约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国共伐之,今楚首先败约,加兵陈、蔡,汝袖手不发一言,非楚无信,乃尔国之欺谩也!”华亥觳觫对曰:“下国何敢欺谩,得罪主盟?但蛮夷不顾信义,下国无如之何耳!今各国久弛武备,一旦用兵,胜负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约,遣一使为蔡请宥,楚必无辞。”
  韩起见各国大夫俱有惧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来,乃商议修书一封,遣大夫狐父径至申城来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号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将书呈上,灵王拆书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见,本以弭兵为名;虢之会,再申旧约,鬼神临之。寡君率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试干戈,今陈、蔡有罪,上国赫然震怒,兴师往讨,义愤所激,聊以从权。罪人既诛,兵犹未解,上国其何说之辞?诸国大夫执政,皆走集敝邑,责寡君以拯溺解纷之义,寡君愧焉!犹惧以征发师徒,自干盟约,遣下臣起合诸大夫共此尺书,为蔡请命,倘上国惠顾前好,存蔡之宗庙,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赐,岂惟蔡人!
  书末,宋、齐各国大夫俱署有名字,灵王览毕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围,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复汝君,陈、蔡乃孤家属国,与汝北方无与,不劳照管!”狐父再欲哀恳,灵王遽起身入内,亦无片纸回书。狐父怏怏而回,晋君臣虽则恨楚,无可奈何,正是:
  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国,被楚巡军所获,解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使投降,蔡洧不从,乃囚于后军。,弃疾知晋救不至,攻城益力。归生曰:“事急矣!臣当拚一命,径往楚营,说之退兵,万一见听,免至生灵涂炭!”世子有曰:“城中调度,全赖大夫,安可舍孤而去?”归生对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吴可使也!”世子召朝吴至,含泪遣之。
  朝吴出城往见弃疾,弃疾待之以礼,朝吴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则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怜而察之!”
  弃疾曰:“吾亦知蔡无灭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无功归报,必得罪矣!”
  朝吴曰:“吴更有一言,请屏左右。”
  弃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无妨也。”
  朝吴曰:“楚王得国非正,公子宁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愤。又内竭脂膏于土木,外竭筋骨于干戈,用民不恤,贪得无厌。昔岁灭陈,今复诱蔡。公子不念君仇,奉其驱使,怨黩方作,公子将分其半矣。公子贤明著誉,且有‘当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为君,诚反戈内向,诛其弑君虐民之罪,人心响应,谁能为公子抗者?孰与事无道之君,敛万民之怨乎,公子倘幸听愚计,吴愿率死亡之余,为公子先驱!”
  弃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离间我君臣,本该斩首,姑寄汝头于颈上,传语世子,速速面缚出降,尚可保全余喘也!”叱左右牵朝吴出营。
  原来当初楚共王有宠妾之子五人,长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围,即灵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晰;末即公子弃疾也。共王欲于五子之中,立一人为世子,心中不决,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祷曰:“请神于五人中,择一贤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于太室之庭中,暗记其处,使五子各斋戒三日后,五更入庙,次第谒祖,视其拜当璧处者,即神所选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过埋璧,拜于其前,灵王拜时,手肘及于璧上,子干、子晰去璧甚远,弃疾时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当璧纽之上,共王心知神佑弃疾,宠爱益笃,因共王薨时,弃疾年尚未长,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闻埋璧之事者,无不知弃疾之当为楚王矣。今日朝吴说及“当璧”之祥,弃疾恐此语传扬,为灵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吴还入城中,述弃疾之语,世子有曰:“国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虽未成丧嗣位,然既摄位守国,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岂可屈膝仇人,自同奴隶乎?”
  于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御敌,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弃疾入城,扶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灵王处报捷,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几,归生死,朝吴遂留事弃疾。
  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时灵王驾已回郢,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觉大喜,遂命驾至九冈山,适弃疾捷报到,既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杀以祭神。申无宇谏曰:“昔宋襄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辙!”
  灵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去讫。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灵王以为忠,乃释而用之。
  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阴怀复仇之志,说灵王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今王奄有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灵王悦其谀言,日渐宠用。
  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城,据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强于楚,指顾可得天下,召太卜将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灵王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太卜爇龟,龟裂,太卜曰:“所占无成。”灵王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灵王乃悦。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
  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灵王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灵王大悦。
  薳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窦,宽然有余,何用启门?”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
  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
  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
  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
  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文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满面羞渐,缩颈而退。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不下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阳匄、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
  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昵。婴虽不才,何敢厕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这一句话,暗指著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公孙瑕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矣。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汝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尽心报国者,止于此乎?”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独不与,四族之难,婴在君所,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
  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时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之夫矣。”晏子视之,乃太宰薳启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启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宠锡,奈何敝裘羸马,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耶?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礼,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抚掌大笑曰:“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余家,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宠锡,不亦大乎?”
  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今子身不满五尺,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婴乃微微而笑,对曰:“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役。侨如身长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足下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过,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复对。
  忽报:“令尹薳羆来到。”众人俱拱立候之,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谓诸大夫曰:“平仲乃齐之贤士,诸君何得以口语相加?”
  须臾,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遽问曰:“齐国固无人耶?”晏子曰:“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灵王曰:“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
  使事毕,适郊人献合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灵王鼓掌大笑曰:“齐人岂未尝橘耶?何为不剖?”晏子对曰:“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
  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灵王遽问:“囚何处人?”武士对曰:“齐国人!”灵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对曰:“坐盗!”灵王乃顾谓晏子曰:“齐人惯为盗耶?”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
  灵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为子所辱矣!”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齐景公嘉晏婴之功,尊为上相,赐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广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辞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见其妻,谓晏子曰:“此卿之内子耶?”婴对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寡人有爱女,年少而美,愿以纳之于卿!”婴对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恶,可相托也,臣妻虽老且丑,然向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景公叹曰:“卿不倍其妻,况君父乎?”于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杀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齐鲁晋昭公寻盟
  话说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既灭陈、蔡,又迁许、胡、沈、道、房、申六小国于荆山之地,百姓流离,道路嗟怨,灵王自谓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于章华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为楚国之镇。右尹郑丹曰:“今齐、晋尚强,吴、越未服,周虽畏楚,恐诸侯有后言也!”灵王愤然曰:“寡人几忘之,前会申之时,赦徐子之罪,同于伐吴,徐旋附吴,不为尽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吴,自江以东,皆为楚属,则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羆同蔡洧奉世子禄居守,大阅车马,东行狩于州来,次于颍水之尾,使司马督率车三百乘伐徐,围其城,灵王大军屯于乾溪,以为声援,时周景王之十五年,楚灵王之十一年也。
  冬月,值大雪,积深三尺有余。怎见得?有诗为证:
  彤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千树寒巢僵鸟雀,红炉不暖重裘薄。
  此际从军更可怜,铁衣冰凝愁难著。
  灵王问左右:“向有秦国所献‘复陶裘',‘翠羽被',可取来服之。”左右将裘被呈上,灵王服裘加被,头带皮冠,足穿豹舄,执紫丝鞭,出帐前看雪。有右尹郑丹来见,灵王去冠被,舍鞭,与之立而语,灵王曰:“寒甚!”郑丹对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帐,犹且苦寒,况军士单褐露踝,顶兜穿甲,执兵于风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驾国都,召回伐徐之师,俟来春天气和暖,再图征进,岂不两便?”
  灵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来,所向必克,司马旦晚必有捷音矣!”郑丹对曰:“徐与陈、蔡不同,陈、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东北三千余里,又附吴为重,王贪伐徐之功,使三军久顿于外,受劳冻之苦,万一国有内变,军士离心,窃为王危之。”灵王笑曰:“穿封戍在陈,弃疾在蔡,伍举与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虑哉!”
  言未毕,左史倚相趋过王前,灵王指谓郑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坟'、‘五典' 、‘八索' 、‘九邱',无不通晓,子革其善视之!”
  郑丹对曰:“王之言过矣!昔周穆王乘八骏之马,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谏止王心,穆王闻谏返国,得免于祸。臣曾以此诗问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远乎!”
  灵王曰:“‘祈招'之诗如何,能为寡人诵之否!”
  郑丹对曰:“臣能诵之。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
  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
  灵王曰:“此诗何解?”
  郑丹对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于玉之坚,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适可而止,去其醉饱过盈之心故也。”
  灵王知其讽己,默然无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灵王意欲班师,忽谍报:“司马督屡败徐师,遂围徐。”灵王曰:“徐可灭也。”遂留乾溪。
  自冬逾春,日逐射猎为乐,方役百姓筑台建宫,不思返国。
  时蔡大夫归生之子朝吴,臣事蔡公弃疾,日夜谋复蔡国,与其宰观从商议。观从曰:“楚王黩兵远出,久而不返,内虚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机会,蔡不可复封矣。”朝吴曰:“欲复蔡,计将安出?”观从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独力不及耳。诚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则逆虔之巢穴已毁,不死何为?及嗣王之世,蔡必复矣。”
  朝吴从其谋,使观从假传蔡公之命,召子干于晋,召子晰于郑,言:“蔡公愿以陈、蔡之师,纳二公子于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晰大喜,齐至蔡郊,来会弃疾。
  观从先归报朝吴。朝吴出郊谓二公子曰:“蔡公实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晰有惧色。朝吴曰:“王佚游不返,国虚无备,而祭洧念杀父之仇,以有事为幸。斗成然为郊尹,与蔡公相善,蔡公举事,必为内应。穿封戍虽封于陈,其意不亲附王,若蔡公召之,必来。以陈、蔡之众袭空虚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虑不成也。”这几句话,说透利害,子干、子晰方才放心,曰:“愿终听教。”
  朝吴请盟,乃刑牲歃血,誓为先君郏敖报仇。口中说誓,虽则如此,誓书上却把蔡公装首,言欲与子干、子晰共袭逆虔,掘地为坎,用牲加书于上而埋之。
  事毕,遂以家众导子干、子晰袭入蔡城。蔡公方朝餐,猝见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惊,欲起避。朝吴随至,直前执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将何往!”子干、子晰抱蔡公大哭,言:“逆虔无道,弑史杀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来,欲借汝兵力,报兄之仇,事成,当以王位属子。”
  弃疾仓皇无计,答曰:“且请从容商议。”朝吴曰:“二公子馁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晰食讫,朝吴使速行,遂宣言于众曰:“蔡公实召二公子,同与大事,已盟于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弃疾止之曰:“勿诬我。”朝吴曰:“郊外坎牲载书,岂无有见之者。公勿讳,但速速成军,共取富贵,乃为上策。”
  朝吴乃复号于市曰:“楚王无道,灭我蔡国,今蔡公许复封我,汝等皆蔡百姓,岂忍宗祀沦亡?可共随蔡公赶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闻呼,一时俱集,各执器械,集于蔡公之门。朝吴曰:“人心已齐,公宜急抚而用之,不然有变。”弃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计将安出?”朝吴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与之合,悉起蔡众,吾往说陈公,帅师从公。”弃疾从之。
  子干、子晰率其众与蔡公合。朝吴使观从星夜至陈,欲见陈公。路中遇陈人夏啮,乃夏征舒之玄孙,与观从平素相识,告以复蔡之意。夏啮曰:“吾在陈公门下用事,亦思为复陈之计,今陈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见,子先归蔡,吾当率陈人为一队。”
  观从回报蔡公,朝吴又作书密致蔡洧,使为内应。
  蔡公以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猈副之,使观从为向导,率精甲先行。
  恰好陈夏啮亦起陈众来到。夏啮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义晓谕陈人,特来助义。”蔡公大喜,使朝吴率蔡人为右军,夏啮率陈人为左军,曰:“掩袭之事,不可迟也。”乃星夜望郢都进发。
  蔡洧闻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斗成然迎蔡公于郊外。令尹薳羆方欲敛兵设守,蔡洧开门以纳蔡师,须务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杀楚王于乾溪,大军已临城矣。”国人恶灵王无道,皆愿蔡公为王,无肯拒敌者。薳羆欲奉世子禄出奔,须务牟兵已围王宫,薳羆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诗云:
  漫夸私党能扶主,谁料强都已酿奸?
  若遇郏敖泉壤下,一般恶死有何颜!
  蔡公大兵随后俱到,攻入王宫,遇世子禄及公子罢敌,皆杀之。蔡公扫除王宫,欲奉子干为王。子干辞。蔡公曰:“长幼不可废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晰为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谓蔡公曰:“公首倡义举,奈何以王位让人耶?”蔡公曰:“灵王犹在乾溪,国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将议我。”
  朝吴已会其意,乃献谋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归,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溃,大军继之,王可擒也。”蔡公以为然,乃使观从往乾溪,告其众曰:“蔡公已入楚,杀王二子,奉子干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归者复其田里,后归者劓之,有相从者,罪及三族,或以饮食馈献,罪亦如之!”军士闻之,一时散其大半。
  灵王尚醉卧于乾溪之台,郑丹慌忙入报。灵王闻二子被杀,自床上投身于地,放声大哭。郑丹曰:“军心已离,王宜速返。”灵王拭泪言曰:“人之爱其子,亦如寡人否?”郑丹曰:“鸟兽犹知爱子,何况人也?”灵王叹曰:“寡人杀人子多矣,人杀吾子,何足怪。”
  少顷,哨马报:“新王遣蔡公为大将,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之兵,杀奔乾溪来了!”灵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宁一战而死,不可束手就缚!”遂拔寨都起,自夏口从汉水而上,至于襄州,欲以袭郢,士卒一路奔逃,灵王自拔剑杀数人,犹不能止,比到訾梁,从者才百人耳。
  灵王曰:“事不济矣!”乃解其冠服,悬于岸柳之上。郑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国人之向背何如。”灵王曰:“国人皆叛,何待察乎。”郑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国,乞师以自救亦可!”灵王曰:“诸侯谁爱我者?吾闻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郑丹见不从其计,恐自己获罪,即与倚相私奔归楚。
  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徘徊于釐泽之间,从人尽散,只剩单身,腹中饥馁,欲往乡村觅食,又不识路径。村人也有晓得是楚王的,因闻逃散的军士传说,新王法令甚严,那个不怕,各远远闪开。
  灵王一连三日,没有饮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有两目睁开,看著路傍,专望一识面之人,经过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来,认得是旧时守门之吏,比时唤作涓人,名畴。灵王叫道:“畴,可救我!”涓人畴见是灵王呼唤,只得上前叩头。灵王曰:“寡人饿三日矣。汝为寡人觅一盂饭,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畴曰:“百姓皆惧新王之令,臣何从得食?”灵王叹气一口,命畴近身而坐,以头枕其股,且安息片时。畴候灵王睡去,取土块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讫。灵王醒来,唤畴不应,摸所枕,乃土块也,不觉呼天痛哭,有声无气。
  须臾,又有一人乘小车而至,认得灵王声音,下车视之,果是灵王,乃拜倒在地,问曰:“大王为何到此地位?”灵王流泪满面,问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无宇之子也,臣父两次得罪于吾王,王赦不诛,臣父往岁临终嘱臣曰:‘吾受王两次不杀之恩,他日王若有难,汝必舍命相从。'臣牢记在心,不敢有忘,近传闻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见吾王,一路追寻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党,王不可他适,臣家在棘村,离此不远,王可暂至臣家,再作商议!”乃以干糒跪进。灵王勉强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车,至于棘村。
  灵王平昔住的是章华之台,崇宫邃室,今日观看申亥农庄之家,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好生凄凉,泪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请宽心,此处幽僻,无行人来往,暂住数日,打听国中事情,再作进退!”灵王悲不能语,申亥又跪进饮食,灵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亲生二女侍寝,以悦灵王之意,王衣不解带,一夜悲叹,至五更时分,不闻悲声,二女启门报其父曰:“王已自缢于寝所矣!”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申亥闻灵王之死,不胜悲恸,乃亲自殡殓,杀其二女以殉葬焉,后人论申亥感灵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过乎?有诗叹曰:
  章华霸业已沉沦,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余殃犹自及闺人。
  时蔡公引著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追灵王于乾溪,半路遇著郑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卫俱散,独身求死,某不忍见,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还国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军中,同访楚王下落,然后同归可也!”蔡公引大军寻访,及于訾梁,并无踪迹,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来献,言:“三日前,于岸柳上得之!”蔡公问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赏之而去。
  蔡公更欲追寻,朝吴进曰:“楚王去其衣冠,势穷力敝,多分死于沟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发号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图矣。”蔡公曰:“然则若何?”朝吴曰:“楚王在外,国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时,使数十小卒,假称败兵,绕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将到!'再令斗成然归报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晰皆懦弱无谋之辈,一闻此信,必惊惶自尽,明公徐徐整旅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不美哉?”
  蔡公然之,乃遣观从引小卒百余人,诈作败兵,奔回郢都,绕城而走,呼曰:“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便至!”国人信以为实,莫不惊骇,须臾,斗成然至,所言相同,国人益信,皆上城了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来讨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齐庆封故事,君须早自为计,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讫,奔狂而出。
  子干乃召子晰言之,子晰曰:“此朝吴误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宫外又传:“楚王兵已入城!”子晰先拔佩剑,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剑自刭,宫中大乱,宦官宫女,相惊自杀者,横于宫掖,号哭之声不绝。
  斗成然引众复入,扫除尸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国人不知,尚疑来者是灵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后报信,皆出蔡公之计。
  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
  昔年共王曾祷于神,当璧而拜者为君,至是果验矣。
  国人尚未知灵王已死,人情汹汹,尝中夜讹传王到,男女皆惊起,开门外探,平王患之,乃密与观从谋,使于汉水之傍,取死尸加以灵王冠服,从上流放至下流,诈云已得楚王尸首,殡于訾梁,归报平王,平王使斗成然往营葬事,谥曰灵王,然后出榜安慰国人,人心始定。
  后三年,平王复访求灵王之尸,申亥以葬处告,乃迁葬焉,此是后话。
  却说司马督等围徐,久而无功,惧为灵王所诛,不敢归,阴与徐通,列营相守,闻灵王兵溃被杀,乃解围班师,行至豫章,吴公子光率师要击,败之。司马督与三百乘悉为吴所获,光乘胜取楚州来之邑,此皆灵王无道之所致也。
  再说楚平王安集楚众,以公子之礼葬子干、子晰,录功用贤,以斗成然为令尹,阳匄字子瑕,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为大夫,朝吴、夏啮、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职,以公子鲂敢战,使为司马。时伍举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奢子尚亦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其他薳启疆、郑丹等一班旧臣,官职如故。欲官观从,从言其先人开卜:“愿为卜尹。”平王从之。
  群臣谢恩,朝吴与蔡洧独不谢,欲辞官而去。平王问之,二人奏曰:“本辅吾王兴师袭楚,欲复蔡国,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王之朝乎?昔灵王以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为,方能令人心悦服。欲反其所为,莫如复陈、蔡之祀。”平王曰:“善。”
  乃使人访求陈、蔡之后。得陈世子偃师之子名吴,蔡世子有之子名庐。乃命太史择吉,封吴为陈侯,是为陈惠公;庐为蔡侯,是为蔡平公。归国奉宗祀。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归蔡,夏啮随陈惠公归陈,所率陈、蔡之众各从其主,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掳掠二国重器货宝,藏于楚库者,悉给还之,其所迁荆山六小国,悉令还归故土,秋毫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声若雷,如枯木之再荣,朽骨之复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将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还主,何苦当时受恶名。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时年已长,乃立为世子,使连尹伍奢为太师。有楚人费无极,素事平王,善于贡谀,平王宠之,任为大夫。无极请事世子,乃以为少师,以奋扬为东宫司马。
  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谧,颇事声色之乐。吴取州来,王不能报,无极虽为世子少师,日在平王左右,从于淫乐,世子建恶其谄佞,颇疏远之。令尹斗成然恃功专恣,无极谮而杀之,以阳匄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无极心怀畏惧,由是阴与世子建有隙。无极又荐鄢将师于平王,使为右领,亦有宠,这段情节,且暂搁起。
  话分两头。
  再说晋自筑祈宫之后,诸侯窥其志在苟安,皆有贰心。昭公新立,欲修复先人之业,闻齐侯遣晏婴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于齐。齐景公见晋、楚多事,亦有意乘间图伯,欲观晋昭公之为人,乃装束如晋,以勇士古冶子从行。
  方渡黄河,其左骖之马,乃景公所最爱者,即令圉人于从舟取至,系于船头,亲督圉人饲料。忽大雨骤至,波涛汹涌,舟船将覆,有大鼋舒头于水面,张开巨口,抢向船头,衔左骖之马,入于深渊。景公大惊,古冶子在侧,言曰:“君勿惧也,臣请为君索之。”乃解衣裸体,拔剑跃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载沉载浮,顺流九里,望之无迹,景公叹曰:“冶子死矣!”少顷,风浪顿息,但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挽骖马之尾,右手提血沥沥一颗鼋头,浴波而出,景公大骇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设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赏之。
  既至绛州,见了晋昭公,昭公设宴享之。晋国是荀虒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酒酣,晋侯曰:“筵中无以为乐,请为君侯投壶赌酒。”景公曰:“善。”左右设壶进矢,齐侯拱手让晋侯先投,晋侯举矢在手,荀虒进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侯投矢,果中中壶,将余矢弃掷于地,晋臣皆伏地称:“千岁。”
  齐侯意殊不怿,举矢亦效其语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扑的投去,恰在中壶,与晋矢相并,齐侯大笑,亦弃余矢,晏婴亦伏地呼:“千岁!”
  晋侯勃然变色,荀虒谓齐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贶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兴',是何言也?”晏婴代答曰:“盟无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齐失霸业晋方代之,若晋有德,谁敢不服?如其无德,吴、楚亦将迭进,岂惟敝邑!”羊舌肹曰:“晋已师诸侯矣,安用壶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
  荀虒自知其误,嘿然不语。
  齐臣古冶子立于阶下,厉声曰:“日昃君劳,可辞席矣!”齐侯即逊谢而出,次日遂行。
  羊舌肹曰:“诸侯将有离心,不以威胁之,必失霸业。”晋侯以为然,乃大阅甲兵之数,总计有四千乘,甲士三十万人,羊舌肹曰:“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于是先遣使如周,请王臣降临为重,因遍请诸候,约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会。诸侯闻有王臣在会,无敢不赴者。
  至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国,率荀虒、魏舒、羊舌肹、羊舌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尽起四千乘之众,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十余营,遍卫地皆晋兵。
  周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诸侯毕集,见晋师众盛,人人皆有惧色。
  既会,羊舌肹捧盘盂进曰:“先臣赵武,误从弭兵之约,与楚通好,楚虔无信,自取陨灭,今寡君欲效践土故事,徼惠于天子,以镇抚诸夏,请诸君同歃为信!”诸侯皆俯首曰:“敢不听命!”惟齐景公不应,羊舌肹曰:“齐侯岂不愿盟耶?”景公曰:“诸侯不服,是以寻盟。若皆用命,何以盟为?”羊舌肹曰:“践土之盟,不服者何国?君若不从,寡君惟是甲车四千乘,愿请罪于城下。”说犹未毕,坛上鸣鼓,各营俱建起大旆。
  景公虑其见袭,乃改辞谢曰:“大国既以盟不可废,寡人敢自外耶?”于是晋侯先歃,齐、宋以下相继,刘挚王臣不使与盟,但监临其事而已,邾、莒以鲁国屡屡侵伐,诉于晋侯,晋侯辞鲁昭公于会,执其上卿季孙意如,闭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谓荀虒曰:“鲁地十倍邾、莒,晋若弃之,将改事齐、楚,于晋何益。且楚灭陈、蔡不救,而复弃兄弟之国乎?”荀虒然其言,以告韩起,起言于晋侯,乃纵意如奔归,自是诸侯益不直晋,晋不复能主盟矣。史臣有诗叹云:
  侈心效楚筑祁篪,列国离心复示威。
  壶矢有灵侯统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话说齐景公归自平邱,虽然惧晋兵威,一时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遂有志复桓公之业,谓相国晏婴曰:“晋霸西北,寡人霸东南,何为不可?”晏婴对曰:“晋劳民于兴筑,是以失诸侯,君欲图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婴对曰:“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耕,补其不足;夏则省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烦刑,发仓廪以贷贫穷,国人感悦。
  于是征聘于东方诸侯。徐子不从,乃用田开疆为将,帅师伐之,大战于蒲隧,斩其将嬴爽,获甲士五百余人。徐子大惧,遣使行成于齐,齐侯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赂之。晋君臣虽知,而不敢问。齐自是日强,与晋并霸。景公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斩鼋之功,仍立“五乘之宾”以旌之。
  田开疆复举荐公孙捷之勇。那公孙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长一丈,力举千钧,景公见而异之,遂与之俱猎于桐山。忽然山中赶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虎咆哮发喊,飞奔前来,径扑景公之马,景公大惊。只见公孙捷从车上跃下,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皮,右手挥拳,只一顿,将那只大虫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与“五乘之宾”。
  公孙捷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挟功恃勇,口出大言,凌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全无礼体。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
  时朝中有个佞臣唤做梁邱据,专以先意逢迎,取悦于君,景公甚宠爱之。据内则献媚景公,以固其宠;外则结交三杰,以张其党。况其时陈无宇厚施得众,已伏移国之兆,那田开疆与陈氏是一族,异日声势相倚,为国家之患,晏婴深以为忧,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听,反结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鲁昭公以不合于晋之故,欲结交于齐,亲自来朝,景公设宴相待。鲁国是叔孙婼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三杰带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目中无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园中金桃已熟,可命荐新,为两君寿。”景公准奏,宣园吏取金桃来献,晏子奏曰:“金桃难得之物,臣当亲往临摘。”晏子领钥匙去讫。
  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时,有东海人,以臣核来献,名曰‘万寿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之三十余年,枝叶虽茂,花而不实,今岁结有数颗。寡人惜之,是以封锁园门,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取来与贤君臣共之。”鲁昭公拱手称谢。
  少顷,晏子引著园吏,将雕盘献上。盘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真珍异之果也。景公问曰:“桃实止此数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进鲁侯之前。左右献上金桃,晏子致词曰:“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
  鲁侯饮酒毕,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夸奖不已;次及景公,亦饮酒一杯,取桃食讫。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著于四方,今又有赞礼之功,宜食一桃。”叔孙婼跪奏曰:“臣之贤,万不及相国,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赐相国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可各赐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领之。谢恩而起,晏子奏曰:“盘中尚有二桃。主公可传令诸臣中,言其功深劳重者,当食此桃,以彰其贤。”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传谕,使阶下诸臣,有自信功深劳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
  公孙捷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驾,功莫大焉!可赐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
  古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未足为奇,吾曾斩妖鼋于黄河,使君危而复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时波涛汹涌,非将军斩绝妖鼋,必至覆溺,此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只见田开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斩其名将,俘甲首五百余人,徐君恐惧,致赂乞盟。郯、莒畏威,一时皆集,奉吾君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开疆之功,比于二将,更自十倍。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
  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田开疆按剑而言曰:“斩鼋、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战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为万代耻笑!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耶?”言讫,挥剑自刎而死。
  公孙捷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让,非廉也;视人之死而不能从,非勇也。”言讫,亦自刎。
  古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独苟活,于心何安?”亦自刎而亡。
  景公急使人止之,已无及矣,鲁昭公离席而起曰:“寡人闻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矣。”景公闻言嘿然,变色不悦,晏婴从容进曰:“此皆吾国一勇之夫,虽有微劳,何足挂齿。”鲁侯曰:“上国如此勇将,还有几人。”晏婴对曰:“筹策庙堂,威加万里,负将相之才者数十人。若血气之勇,不过备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为齐轻重哉?”景公意始释然。晏子更进觞于两君,欢饮而散。
  三杰墓在荡阴里,后汉诸葛孔明《梁父吟》,正咏其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鲁昭公别后,景公召晏婴问曰:“卿于席间,张大其辞,虽然存了齐国一时体面,只恐三杰之后,难乎其继,如之奈何?”晏子对曰:“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真大将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开疆一宗乎?”晏子对曰:“此人虽出田族,然庶孽微贱,不为田氏所礼。故屏居东海之滨。君欲选将,无过于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贤,何不早闻?”晏子对曰:“善仕者不但择君,兼欲择友。田疆、古冶辈血气之夫,穰苴岂屑与之比肩哉。”景公口虽唯唯,终以田、陈同族为嫌,踌躇不决。
  忽一日,边吏报道,”晋国探知三杰俱亡,兴兵犯东阿之境。燕国亦乘机侵扰北鄙。”景公大惧,于是令晏子以缯帛诣东海之滨,聘穰苴入朝。苴敷陈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北拒燕、晋之兵。穰苴请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里之中,骤然授以兵权,人心不服。愿得吾君宠臣一人,为国人素所尊重者,使为监军,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从其言,命嬖大夫庄贾,往监其军。
  苴与贾同时谢恩而出,至朝门之外,庄贾问穰苴出军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时,某于军门专候同行,勿过日中也。”言毕别去。
  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军中,唤军吏立木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庄贾。贾年少,素骄贵,恃景公宠幸,看穰苴全不在眼。况且自为监军,只道权尊势敌,缓急自由。是日亲戚宾客,俱设酒饯行,贾留连欢饮,使者连催,坦然不以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军吏已报未牌,不见庄贾来到,遂吩咐将木表放倒,倾去漏水,竟自登坛誓众,申明约束。
  号令方完,日已将晡,遥见庄贾高车驷马,徐驱而至,面带酒容。既到军门,乃从容下车,左右拥卫,踱上将台。穰苴端然危坐,并不起身,但问:“监军何故后期?”庄贾拱手而对曰:“今日远行,蒙亲戚故旧携酒饯送,是以迟迟也!”穰苴曰:“夫为将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桴鼓,犯矢石,则忘其身。今敌国侵凌,边境骚动,吾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军之众,托吾两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悬之急,何暇与亲旧饮酒为乐哉?”庄贾尚含笑对曰:“幸未误行期,元帅不须过责。”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临敌如此,岂不误了大事。”即召军政司问曰:“军法期而后至,当得何罪?”军政司曰:“按法当斩。”
  庄贾闻一“斩”字,才有惧意,便要奔下将台,穰苴喝教手下,将庄贾捆缚,牵出辕门斩首,唬得庄贾滴酒全无,口中哀叫讨饶不已。左右从人,忙到齐侯处报信求救,连景公也吃一大惊,急叫梁邱据持节往谕,特免庄贾一死。吩咐乘轺车疾驱,诚恐缓不及事。那时庄贾之首,已号令辕门了。
  梁邱据尚然不知,手捧符节,望军中驰去。穰苴喝令阻住,问军政司曰:“军中不得驰车,使者当得何罪?”答曰:“按法亦当斩。”梁邱据面如土色,战做一团,口称:“奉命而来,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难以加诛。然军法不可废也!”乃毁车斩骖,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据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于是大小三军莫不股栗。
  穰苴之兵未出郊外,晋师闻风遁去,燕人亦渡河北归。苴追击之,斩首万余,燕人大败,纳赂请和。班师之日景公亲劳于郊,拜为大司马,使掌兵权。史臣有诗云:
  宠臣节使且罹刑,国法无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张敌忾慰苍生。
  诸侯闻穰苴之名,无不畏服。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穰苴,国治兵强,四境无事,日惟田猎饮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时也。
  一日,景公在宫中与姬妾饮酒,至夜,意犹未畅,忽思晏子,命左右将酒具移于其家。前驱往报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带,执笏拱立于大门之外。景公尚未下车,晏子前迎,惊惶而问曰:“诸侯得无有故乎?国家得无有故乎?”景公曰:“无有。”晏子曰:“然则君何为非时而夜辱于臣家?”景公曰:“相国政务烦劳,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乐,愿与相国共享。”晏子对曰:“夫安国家,定诸侯,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与闻也!”
  景公命回车,移于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报如前,司马穰苴冠缨披甲,操戟拱立于大门之外,前迎景公之车,鞠躬而问曰:“诸侯得无有兵乎?大臣得无有叛者乎?”景公曰:“无有。”穰苴曰:“然则昏夜辱于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无他,念将军军务劳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乐,思与将军共之耳。”穰苴对曰:“夫御寇敌,诛悖乱,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陈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于介胄之士耶?”
  景公意兴索然,左右问曰:“将回宫乎?”景公曰:“可移于梁邱大夫之家。”前驱驰报亦如前。景公车未及门,梁邱据左操琴,左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于巷口。景公大悦,于是解衣卸冠,与梁邱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而返。
  明日,晏婴、穰苴同入朝谢罪,且谏景公不当夜饮于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邱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诗云:
  双柱擎天将相功。小臣便辟岂相同?
  景公得士能专任。嬴得芳名播海东!
  是时中原多故,晋不能谋。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为顷公。
  顷公初年,韩起、羊舌肹俱卒,魏舒为政,荀跞、范鞅用事,以贪冒闻。
  祁氏家臣祁胜,通于邬臧之室,祁盈执祁胜,胜行赂于荀跞,跞谮于顷公,反执祁盈;羊舌食我党于祁氏,为之杀祁胜。顷公怒,杀祁盈、食我,尽灭祁、羊舌二氏之族。国人冤之。其后鲁昭公为强臣季孙意如所逐,荀跞复取货于意如,不纳昭公。于是齐景公合诸侯于鄢陵,以谋鲁难,天下俱高其义,齐景公之名,显于诸侯,此是后话。
  却说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笃,复申父兄之命,欲传位于季札。札辞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从,富贵于我如秋风之过耳,吾何爱焉?”遂逃归延陵。
  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为王,改名曰僚,是为王僚。
  诸樊之子名光,善于用兵,王僚用之为将,与楚战于长岸,杀楚司马公子鲂,楚人惧,筑城于州来,以御吴。时费无极以谗佞得宠,蔡平公庐已立嫡子朱为世子,其庶子名东国,欲谋夺嫡,纳货于无极,无极先谮朝吴,逐之奔郑,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无极诈传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东国为君。平王问曰:“蔡人何以逐朱?”无极对曰:“朱将叛楚,蔡人不愿,是以逐之!”平王遂不问。
  无极又心忌太子建,欲离间其父子,而未有计,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长矣,何不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国。秦,强国也,而睦于楚,两强为婚,楚势益张矣!”平王从之,遂遣费无极往聘秦国,因为世子求婚。
  秦哀公召群臣谋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晋世为婚姻,今晋好久绝,楚势方盛,不可不许!”秦哀公遂遣大夫报聘,以长妹孟嬴许婚,今俗家小说称为无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号,自汉代始有之,春秋时焉有此号哉?平王复命无极领金珠彩币,往秦迎娶,无极随使者入秦,呈上聘礼;哀公大悦,即诏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装资百辆,从媵之妾数十余人。孟嬴拜辞其兄秦伯而行,无极于途中,察知孟嬴有绝世之色,又见媵女内有一人,仪容颇端,私访其来历,乃是齐女,自幼随父宦秦,遂入宫中,为孟嬴侍妾。
  无极访得备细,因宿馆驿,密召齐女谓曰:“我相你有贵人之貌,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汝能隐吾之计,管你将来富贵不尽,”齐女低首无言。
  无极先一日行,趋入宫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约有三舍之远,”平王问曰:“卿曾见否,其貌若何?”无极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夸张秦女之美,动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问,正中其计,遂奏曰:“臣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国后宫无有其对,便是相传古来绝色,如妲己、骊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万一矣!”平王闻秦女之美,面皮通红,半晌不语,徐徐叹曰:“寡人枉自称王,不遇此等绝色,诚所谓虚过一生耳!”
  无极请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为子妇,恐碍人伦,”无极奏曰:“无害也。此女虽聘于太子,尚未入东宫,王迎入宫中,谁敢异议?”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钳,何以塞太子之口?”无极奏曰:“臣观从媵之中,有齐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请先进秦女于王宫,复以齐女进于东宫,嘱以毋漏机关,则两相隐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嘱无极机密行事。
  无极谓公子蒲曰:“楚国婚礼,与他国异,先入宫见舅姑,而后成婚。”公子蒲曰:“惟命,”无极遂命车并车将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宫,留孟嬴而遣齐女。令宫中侍妾扮作秦媵,齐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归东宫成亲。
  满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无极之诈。孟嬴问:“齐女何在?”则云:“已赐太子矣。”潜渊咏史诗云:
  卫宣作俑是新台,蔡国奸淫长逆胎。
  堪恨楚平伦理尽,又招秦女入宫来!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相见,朝夕与秦女在后宫宴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多有疑秦女之事者。无极恐太子知觉,或生祸变,乃告平王曰:“晋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灵王大城陈、蔡,以镇中华,正是争霸之基。今二国复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业?何不令太子出镇城父,以通北方,王专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踌躇未答,无极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则事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镇城父,以奋扬为城父司马,谕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
  伍奢知无极之谗,将欲进谏。无极知之,复言于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辅助太子。太子行后,平王遂立秦女孟嬴为夫人,出蔡姬归于郧。太子到此,方知秦女为父所换,然无可奈何矣。孟嬴虽蒙王宠爱,然见平王年老,心甚不悦。平王自知非匹,不敢问之。
  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爱如珍宝,遂名曰珍。珍周岁之后,平王始问孟嬴曰:“卿自入宫,多愁叹,少欢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适事君王,亲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宫庭,见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叹生不及时耳。”
  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虽迟,然为后则不知早几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细细盘问宫人,宫人不能隐瞒,遂言其故,孟嬴凄然垂泪,平王觉其意,百计媚之,许立珍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
  费无极终以太子建为虑,恐异日嗣位为王,祸必及己,复乘间僭于平王曰:“闻世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阴使人通于齐、晋二国,许为之助,王不可不备。”平王曰:“吾儿素柔顺,安有此事?”无极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怀怨望,今在城父缮甲厉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请先辞,逃死于他国,免受诛戮。”平王本欲废建而立少子珍,又被无极说得心动,便不信也信了,即欲传令废建。无极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袭执世子,则王之祸患可除矣。”
  平王然其计,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问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刚直,遂对曰:“王纳子妇已过矣,又听细人之说,而疑骨肉之亲,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而囚之。
  无极奏曰:“奢斥王纳妇,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见囚,能不动乎?齐、晋之众,不可当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杀世子,何人可遣?”无极对曰:“他人往,太子必将抗斗,不若密谕司马奋扬使袭杀之。”平王乃使人密谕奋扬,曰:“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
  奋扬得令,即时使心腹私报太子,教他“速速逃命,无迟顷刻!”太子建大惊,时齐女已生子名胜,建遂与妻子连夜出奔宋国。奋扬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将自己囚系,解到郢都,来见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耶?”奋扬曰:“臣实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谨守斯言,不敢贰心,是以告之;后思罪及于身,悔已无及矣。”平王曰:“你既私纵太子,又敢来见寡人,不畏死乎?”奋扬对曰:“既不能奉王之后命,又畏死而不来,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杀之无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为幸矣!”平生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奋扬虽违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复为城父司马。史臣有诗云:
  无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
  谗佞纷纷终受戮,千秋留得奋扬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为太子,改费无极为太师。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
  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将使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延迁,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平王遣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伍尚已回城父矣。
  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遣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不知伍员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躯奔父难 伍子胥微服过昭关
  话说伍员字子胥,监利人,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员。
  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见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
  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
  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爵,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
  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哭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
  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
  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风惨冽。史臣有诗云: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平王问:“伍奢临刑有何怨言?”无极曰:“并无他语,但言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员虽走,必不远,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穷其所往。
  伍员行及大江,心生一计,将所穿白袍,挂于江边柳树之上,取双履弃于江边,足换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员不知去向。”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
  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
  再说伍员沿江东下,一心欲投吴国,奈路途遥远,一时难达。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一路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伍员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头,伏于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与员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国回转,在此经过。伍员趋出,立于车左。包胥慌忙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故独行至此?”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包胥闻之,恻然动容,问曰:“子今何往?”员曰:“吾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包胥劝曰:“楚王虽无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员曰:“昔桀、纣见诛于其臣,惟无道也!楚王纳子妇,弃嫡嗣,信谗佞,戮忠良,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况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包胥曰:“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遂辞包胥而行。
  不一日,到了宋国,寻见了太子建,抱头而哭,各诉平王之过恶。员曰:“太子曾见宋君否?”建曰:“宋国方有乱,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谒也!”
  却说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听寺人伊戾之谗,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为元公。元公为人,貌丑而性柔,多私无信,恶世卿华氏之强,与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谋欲除去之。
  向胜泄其谋于向宁。宁与华向、华定、华亥相善,谋先期作乱,华亥乃伪为有疾,群臣皆来问疾,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囚向胜、向行于仓廪之中。元公闻之,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请释二向。华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亲臣为质,方从其请。元公曰:“周、郑交质,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
  华氏商议,将华亥之子无慼、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亥之家,华亥始释向胜、向行,从元公还朝。
  元公与夫人心念世子栾,每日必至华氏,视世子食毕方归,华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归宫,元公甚喜,向宁不肯曰:“所以质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质去,祸必至矣!”元公闻华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马华费遂,将师甲攻华氏,费遂对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耻辱!”费遂曰:“君意既决,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违君命哉?”即日整顿兵甲,元公遂将所质华无慼、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将攻华氏。华登素善于华亥,奔往告之,华亥忙集家甲迎战,兵败,向宁欲杀世子。华亥曰:“得罪于君,又杀君子,人将议我!”乃尽归其质,与其党出奔陈国。
  华费遂有三子,长华豸区,次华多僚,华登其第三子也。多僚与豸区素不睦,因华氏之乱,谮于元公,言:“华豸区实与亥、定同谋,今自陈召之,将为内应!”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费遂曰:“此必多僚谮言也,君既疑豸区,则请逐之!”华豸区之家臣张匄,微闻其事,讯于宜僚,宜僚不肯言,张匄拔剑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杀汝!”宜僚惧,尽吐其实,张匄报于华豸区,请杀多僚。华豸区曰:“登出奔,已伤司马之心矣,吾兄弟复相残,何以自立,吾将避之!”
  华豸区往辞其父,张匄从行,恰好费遂自朝中出,多僚为之御车,张匄一见,怒气勃发,拔佩剑砍杀多僚,劫华费遂同出卢门,屯于南里,使人至陈,招回华亥、向宁等一同谋叛。
  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南里,华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伍员闻楚师将到,曰:“宋不可居矣!”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郑国。有诗为证: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
  楚兵来救华氏,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诸侯不欲与楚战,劝宋解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两下罢兵,此是后话。
  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郑定公不胜痛悼,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是时晋、郑方睦,与楚为仇,闻太子建之来,甚喜,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建与伍员每见郑伯,必哭诉其冤情。郑定公曰:“郑国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世子建留伍员于郑,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
  哪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时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强,顷公不能自专。就中惟魏舒、韩不信有贤声,余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而荀寅好赂尤甚。郑子产当国,执礼相抗,晋卿畏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吉不从,由是寅有恶郑之心。至是,密奏顷公曰:“郑阴阳晋、楚之间,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郑,郑必信之,世子能为内应,我起兵灭郑,即以郑封太子,然后徐图灭楚,有何不可?”顷公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谋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诺之。
  建辞了晋顷公,回至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员谏曰:“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窜身无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此侥幸之计,必不可!”建曰:“吾已许晋君臣矣!”员曰:“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何以为人?子必行之,祸立至矣!”
  建贪于得国,遂不听伍员之谏,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贿赂,转相要结。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约会日期,其谋渐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郑定公与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从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罢,郑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见图?”建曰:“从无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太子建不能讳,郑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于席上,斩之,并诛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余人。
  伍员在馆驿,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顷,建从人逃回驿中,言太子被杀之事,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思量无路可奔,只得往吴国逃难。髯翁有诗,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诗云:
  亲父如仇隔釜鬵,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同公子胜,惧郑国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
  行过陈国,知陈非驻足之处,复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两山并峙,中间一口,为庐、濠往来之冲,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伍员行至历阳山,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进。
  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伍员,奇其貌,乃前揖之,员亦答礼,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员大骇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扁鹊之弟子东皋公也,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今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薳将军有小恙,邀某往视,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与君正相似,是以问之。君不必讳,寒舍只在山后,请那步暂过,有话可以商量。”伍员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
  约数里,有一茅庄,东皋公揖伍员而入,进入草堂,伍员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君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一小小笆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员上座,员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侧侍。”东皋公问:“何人?”员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胜。某实子胥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图报,幸公勿泄!”
  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谓员曰:“老夫但有济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哉?此处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但昭关设守甚严,公子如何可过,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虞。”员下跪曰:“先生何计能脱我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此处荒僻无人,公子且宽留,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员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
  伍员乃谓东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如死人,先生高义,宁不哀乎?”东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员狐疑不决。
  是夜,寝不能寐,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惹其祸;欲待再住,又恐担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
  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员,大惊曰:“足下须鬓,何以忽然改色,得无愁思所致耶?”员不信,取镜照之,已苍然颁白矣。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非浪言也。员乃投镜于地,痛哭曰:“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足下佳兆也。”
  员拭泪问曰:“何谓佳兆?”东皋公曰:“公状貌雄伟,见者易识,今须鬓顿白,一时难辨,可以混过俗眼,况吾友,老夫已请到,吾计成矣!”员曰:“先生计安在?”
  东皋公曰:“吾友复姓皇甫,名讷,从此西南七十里龙洞山居住,此人身长九尺,眉广八寸,仿佛与足下相似,教他假份作足下,足下却份为仆者,倘吾友被执,纷论之间,足下便可抢过昭关矣!”伍员曰:“先生之计虽善,但累及贵友,于心不安!”东皋公曰:“这个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后,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无辞,不心过虑!”
  言毕,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与伍员相见,员视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胜之喜。东皋公又将药汤与伍员洗脸,变其颜色,捱至黄昏,使伍员解其素服,与皇甫讷穿之,另将紧身褐衣,与员穿著,扮作仆者,芈胜亦更衣,如村家小儿之状,伍员同公子胜拜了东皋公四拜,“异日倘有出头之日,定当重报!”
  东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脱,岂望报也!”
  员与胜跟随皇甫讷,连夜望昭关而行,黎明已到,正值开关。
  却说楚将薳越,坚守关门,号令:“凡北人东度者,务要盘诘明白,方许过关!”关前画有伍子胥面貌查对。真个“水泄不通,鸟飞不过。”皇甫讷刚到关门,关卒见其状貌,与图形相似,身穿素缟,且有惊悸之状,即时盘住,入报薳越,越飞驰出关,遥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齐下手,将讷拥入关上,讷诈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关将士,及关前后百姓,初闻捉得子胥,尽皆踊跃观看。
  伍员乘关门大开,带领公子胜,杂于众人之中,一来扰攘之际,二来装扮不同,三来子胥面色既改,须鬓俱白,老少不同,急切无人认得,四来都道子胥已获,便不去盘诘了,遂捱捱挤挤,混出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有诗为证:
  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
  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责令供状,解去郢都。讷辨曰:“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无触犯,何故见擒?”薳越闻其声音,想道:“子胥目如闪电,声若洪钟,此人形貌虽然相近,其声低小,岂途路风霜所致耶?”
  正疑惑间,忽报“东皋公来见。”薳越命押在一边,延东皋公入,各序宾主而坐,东皋公曰:“老汉欲出关东游,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特来称贺。”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类子胥,而未肯招承。”东皋公曰:“将军与子胥父子,共立楚朝,岂不能辨别真伪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闪电,声如洪钟,此人目小而声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态耳!”东皋公曰:“老汉与子胥亦有一面,请借此人与吾辨之,便知虚实!”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讷望见东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关,何不早至?累我受辱。”东皋公笑谓薳越曰:“将军误矣,此吾乡友皇甫讷也,约吾同游,期定关前相会,不意他先行一程,将军不信,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焉可诬为亡臣耶?”言毕,即于袖中取出言牒,呈与薳越观看,越大惭,亲释其缚,命酒压惊曰:“此乃小卒识认不真,万勿见怪。”东皋公曰:“此将军为朝廷执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为东游之资,二人称谢下关。薳越号令将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了不上数里,遇著一人,伍员认得他姓左名诚,见为昭关击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随伍家父子射猎,所以识认颇真。见伍员,大惊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过关?”伍员曰:“主公知我有一颗夜光之珠,问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将往取之,适才禀过薳将军,蒙他释放来的。”左诚不信曰:“楚王有令:‘纵放公子者,全家处斩!'某请同公子暂回关上,问明了主将,方才可行。”伍员曰:“若见主将,我说美珠已交付与你,恐汝难于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见也!”左诚知伍员英勇,不敢相抗,遂纵之东行,回到关上,隐过其事不提。
  伍员疾行,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无舟可渡,伍员前阻大水,后虑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见有渔翁乘船,从下流泝水而上,员喜曰:“天不绝我命也!”乃急呼曰:“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父方欲拢船,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乃放声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伍员闻歌会意,即望下流沿江趋走,至于芦洲,以芦荻自隐,少顷,渔翁将船拢岸,不见了伍员,复放声歌曰:“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伍员同芈胜从芦丛中钻出,渔翁急招之,二人践石登舟,渔翁将船一篙点开,轻划兰桨,飘飘而去,不勾一个时辰,达于对岸。渔翁曰:“夜来梦将星坠于吾舟,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荡桨出来,不期遇子,观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实告我,勿相隐也!”伍员遂告姓名,渔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饥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员谓胜曰:“人心难测,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复隐于芦花深处。
  少顷,渔翁取麦饭、鲍鱼羹、盎浆,来至树下,不见伍员,乃高唤曰:“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员乃出芦中而应。渔翁曰:“知子饥困,特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员曰:“性命属天,今属于丈人矣,忧患所积,中心皇皇,岂敢相避?”渔翁进食,员与胜饱餐一顿,临去,解佩剑以授渔翁,曰:“此先王所赐,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价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渔翁笑曰:“吾闻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吾不图上卿之赏,而利汝百金之剑乎?且‘君子无剑不游。'子所必需,吾无所用也!”员曰:“丈人既不受剑,愿乞姓名,以图后报!”渔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子以后报啖我,非丈夫也!”员曰:“丈人虽不望报,某心何以自安?”固请言之,渔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难,吾纵楚贼,安用姓名为哉?况我舟楫活计,波浪生涯,虽有名姓,何期而会?万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为‘芦中人',子呼我为‘渔丈人',足为志记耳。”员乃欣然拜谢,方行数步,复转身谓渔翁曰:“倘后有追兵来至,勿泄吾机。"
  只因转身一言,有分丧了渔翁性命。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伍员吹箫乞吴市 专诸进炙刺王僚
  话说渔丈人已渡伍员,又与饮食,不受其剑,伍员去而复回,求丈人秘密其事,恐引追兵前至,有负盛意。渔翁仰天叹曰:“吾为德于子,子犹见疑,倘若追兵别渡,吾何以自明?请以一死绝君之疑。”言讫,解缆开船,拔舵放桨,倒翻船底,溺于江心。史臣有诗云:
  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亡臣。
  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
  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有解剑亭,当年子胥解剑赠渔父处也。伍员见渔丈人自溺,叹曰:“我得汝而活,汝为我而死,岂不哀哉!”
  伍员与芈胜遂入吴境,行至溧阳,馁而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纱于濑水之上,筥中有饭,伍员停足问曰:“夫人可假一餐乎?”女子垂头应曰:“妾独与母居,三十未嫁,岂敢售餐于行客哉?”伍员曰:“某在穷途,愿乞一饭自活,夫人行赈恤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状貌魁伟,乃曰:“妾观君之貌,似非常人,宁以小嫌,坐视穷困。”于是发其箪,取盎浆,跪而进之,胥与胜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远行,何不饱食?”二人乃再餐,尽其器,临行谓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恩在肺腑,某实亡命之夫,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女子凄然叹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稼,贞明自矢,何期馈饭,乃与男子交言,败义堕节,何以为人,子行矣!”伍员别去,行数步,回头视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濑水中而死,后人有赞云:
  溧水之阳,击绵之女,
  惟治母餐,不通男语。
  矜此旅人,发其筐筥,
  君腹虽充,吾节已窳。
  捐此孱躯,以存壶矩,
  濑流不竭,兹人千古!
  伍员见女子投水,感伤不已,咬破指头,沥血书二十字于石上,曰:
  尔浣纱,我行乞,
  我腹饱,尔身溺。
  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伍员题讫,复恐后人看见,掬土以掩之。
  过了溧阳,复行三百余里,至一地,名吴趋。
  见一壮士,碓颡而深目,状如饿虎,声若巨雷,方与一大汉厮打,众人力劝不止,门内有一妇人唤曰:“专诸不可!”其人似有畏惧之状,即时敛手归家,员深怪之。问于旁人曰:“如此壮士,而畏妇人乎?”旁人告曰:“此吾乡勇士,力敌万人,不畏强御,平生好义,见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为,适才门内唤声,乃其母也,所唤专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无违,虽当盛怒,闻母至即止。”
  员叹曰:“此真烈士矣!”次日,整衣相访,专诸出迎,叩其来历,员具道姓名,并受冤始末,专诸曰:“公负此大冤,何不求见吴王,借兵报仇?”员曰:“未有引进之人,不敢自媒。”专诸曰:“君言是也,今日下顾荒居,有何见谕?”员曰:“敬子孝行,愿与结交。”
  专诸大喜,乃入告于母,即与伍员八拜为交,员长于诸二岁,呼员为兄,员请拜见专诸之母,专诸复出其妻子相见,杀鸡为黍,欢如骨肉,遂留员、胜二人宿了一夜。
  次早,员谓专诸曰:“某将辞弟入都,觅一机会,求事吴王。”专诸曰:“吴王好勇而骄,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将来必有所成。”员曰:“蒙弟指教,某当牢记,异日有用弟之处,万勿见拒!”专诸应诺,三人分别。
  员、胜相随前进,来到梅里。城郭卑隘,朝市粗立,舟车嚷嚷,举目无亲,乃藏芈胜于郊外,自己被发佯狂,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来乞食。
  其箫曲第一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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