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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基督》 保罗·麦卡斯克

_5 保罗·麦卡斯克(美)
 
  威廉觉得自己很难控制自己,而对自己意志力的信心又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他的意志力以往从来都是得心应手的工具,而现在它却有点不听他使唤了。摩西的真名叫做勃拉德·尼古拉斯。结果证明这人是很难对付。这样的审讯对手,威廉起先想,光用语言就足以说服他。但他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精心设计的第二套审讯方案又落了空,摩西又赢了这一局智力游戏。第三局已经是旧瓶装新酒,酷刑折磨。但折磨的技术却是新的。威廉对此的期望太高,结果他觉得甚至有些沮丧。尽管摩西非常坚强,但也最终忍不住放声喊叫起来。但他还是不肯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当受刑太痛苦时,他老是念这么一句:耶和华是我的亮光,我的拯救,我还怕谁呢?耶和华是我生命的拯救,我还惧谁呢?(后来斯奈特查出来了,那是《圣经·诗篇》里的第27篇第1节)六个小时过去了。威廉已经失去了耐性,而耐性却是他最耗不起的,结果他弄得懊恼极了。失去自制能力便意味着他一任感情的支配。而情感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拷问者说来,是不该逾入的禁区。那已经意味着失败了。
  “你认为人从根本上说是善的还是恶的?”摩西问他。他的声音因为刚才还在拼命地嘶叫而听上去很沙哑。他的憔悴的脸因为流汗而弄得非常污秽。房间里是一股是血腥味和肉体的汗味,或者是两种气味的混和。
  “我现在问你,”威廉问他,一边在洗着他的两只手。他正站在审讯室另一端的盥洗池跟前。
  “我知道,”摩西呻吟着,“你们是不可以同我说话的,谈话便把我当作人了,而一旦你想到我是人,你就下不了手。从你内心的人性出发,你就不能干这样的事。”
  “你不过是一只蟑螂。”威廉一边擦手,一边又揿一下控制板上的一个按钮,一股电流便顺着电线传到贴在囚犯脸颊两边的电极了。一股剧痛像刀一样直接进入他门齿的神经。摩西痛得失声大喊……“我已经说了,我会问你的问题,要求你回答我。”威廉轻声细语地说。
  摩西在喘气,“主是我的磐石……我的城堡……我的拯救。”
  威廉将上面紧缚着摩西的金属桌旋转过来。我要理清你们的整个偷运组织。
  “上帝这样爱这个世界,他把他的儿子——”
  “告诉我那些司机的名字,他们的卡车的型号——”
  “因此一切信他的人都不会消灭——”
  “你们的那些接头点、转运点,你们的接头人——”
  “而会有永久的生命。”
  “约翰,3:16!”斯奈特走进屋来,一边高兴地说。“知道这我会得一枚金星吗?”摩西忍住那让人窒息的疼痛,说“如果你记住它,你会得到比金星还多的。”
  “但我宁愿得金星奖,”他转过身对威廉说:“这家伙不好对付吧?真正的殉道者总是有的。他表现得如何?”
  威廉摇摇头,“39岁的人体力会这么惊人。我在想即令他的精神都挺不住了,他的身体还能忍受。”他们两人的谈话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场,好像他知道不知道这些都无所谓了。
  “精神虽然愿意,但身体却很弱,”斯奈特说道。
  “我的锻炼还不够,”摩西费劲地咽口水,但嘴里太干,“上尉,我想提出要一口水不会不行吧?”
  “要吧,”斯奈特说。
  “请给我一口水,行吗?”
  斯奈特走到盥洗池跟前,用玻璃杯接了一点水。他转身回到桌子跟前,把杯子放在摩西面前的桌上,离他的嘴只有半尺距离。但他因为是紧缚着的,头并不能往前,够不着那杯子。“把你那些合伙犯罪的都供出来吧。”
  摩西眼睁睁地看着那杯水,用麻木的舌头舔一舔已经开裂的嘴唇。从眼角渗出一滴眼泪来。斯奈特又把杯子推近一点。“告诉我们以利亚的事。”
  “啊,”摩西说,“那是不能告诉人的。”
  “是吗?”
  摩西的眼睛从那杯水前移开去。“他已经消失了,如果你们都抓不住他,我还能告诉你们他在哪儿呢?他只是消失了,不见了。”
  “你别想让我们相信你的话,”斯奈特冷笑着对他说。
  “你相信什么是你的事,但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认为你已经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们抓住了他。但他又跑了。”
  摩西咳嗽。“从感化营跑了,是了。但从那以后,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没有到任何一个接头地点去见面。”
  “嗯?可那些接头地方都在哪儿呢?”威廉问道。
  “上帝是我的避难所,我的力量。”
  “这很令人厌烦,是不是?”斯奈特问威廉。
  威廉点点头,“蟑螂死死咬住面包屑的那种狠劲。”
  “摩西,”斯奈特一边说着,在桌子头上那端坐了下来。“你认为以利亚为什么遇见什么情况呢?”
  “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独自面对亚哈王和耶洗别的黑暗和暴虐会感到孤立无援,会觉得绝望。但不要紧,上帝最终会帮助他,让他采取坚决的行动。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你认为他还活着,是吗?’嘶奈特提示他。
  “他活着,我觉得他还活着。”摩西透过他半睁着的眼睛盯着斯奈特。威廉在旁边猜测他的眼神,他走到桌子的对面,好凑近一些。
  “那他会在哪儿呢?”
  “在鲸鱼的肚腹里。”
  “什么?”
  “你们相信梦或是显像吗?”摩西问道。
  斯奈特笑了。“我梦见的是,有那么一天,这世界完全铲除了你们这些蟑螂。”
  “那些人在哀悼他们的孩子死了——拿枪的人走近了——他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雅各同天使角力战胜了他,如同我们与光明和黑暗的力量也在角力。上帝使一切凑在一起发生作用,造福于那些爱他的人、那些按他的意思去做的人……”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闭上了眼睛。
  “他说什么什威廉问他的上司斯奈特,好像摩西说的这一切需要翻译似的。
  “胡言乱语,’嘶奈特说道,“他昏迷了吗?”
  “我想是的。”
  “得弄醒他,还有好多情况我们并不知道。”斯奈特站起来,抓起那杯水往摩西的脸上浇去。但囚犯没有有一点反应。
  威廉往门边走去,“我去找个医生来。”
  “等等——不用,他醒过来了。”
  摩西慢慢地睁开眼睛。“上尉,你这一局还没有开始便输掉了。”
  “我才是裁判呢?”斯奈特咯咯一笑。
  “你裁判不了任何事,”摩西在喃喃低语。“因为只有主耶稣才能坐在那审判的宝座上,才能怜悯。趁还不太晚,接受他的怜悯吧。”
  “作为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也就没有力量审判或是怜悯。让我们还是回到以利亚上来吧,好吗?”
  摩西抬起他的头,像是一颗颤抖的木桩上的保龄球。“上帝把他的儿子派到这世上来不是为了指责,而是为了拯救。那些信赖他的,就不会有审判了。那些不信他的,已经受了审判。你便是一个被谴责的,上尉。你已经因为伤天害理的罪死了。”
  “这解决不了问题,”斯奈特对威廉说。“我想我们是不是让他轻松了一点。”
  威廉看着他的和长官往桌子那边的控制板走去。“长官——”
  “什么?”斯奈特不耐烦地扔给他半句话,一边仔细地研究控制盘上的按钮。
  “还是让我来吧。”
  “你干得了这个活吗?你已经伺候他六个钟头了,你对付不了这件事。”
  “耐心点。也许我们应该到外面的大厅里去呆一分钟。”
  “你要想去你就去吧,我只想要这只蟑螂现在开口。真不知道他们在学院里是怎样教你的,你会干这工作吗?”
  威廉现在心里清楚,除非他把自己的上司拖出去,否则他就别想再干什么了。斯奈特简直就是一只在玩弄老鼠的猫,他心怀恶意地要这么做,只因为他的心里长久以来就想捕杀它。
  摩西的头沉重地垂下去,碰在桌面上。他无力地说,“斯奈特上尉,你的灵魂在煎熬你了。你知道,我认识你的父亲。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来过我们家做客——”
  “闭嘴!”
  “你父亲是有信仰心的,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
  “够了!”
  威廉走到上司面前,“他在戏弄你,别理他。”
  “你的父亲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的整个地下组织的成立就是——”
  “闭嘴!闭嘴!”斯奈特大声咆哮,狠命地用手指揪按钮。
  威廉朝控制板那面扑过去,“不!”
  摩西的身体猛地一阵颤抖,同时发出凄厉的喊声,然后像散了架的木偶瘫在那儿了。只是因为绳子还将他捆在桌子边上,身体才没有倒在地上。强大的电流撞击力差不多要将他击碎了,而电极是贴在他的神经纤维最敏感的部位的。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去找医生。”斯奈特命令道,一下子也瘫在椅子里。那样子好像同时撤下几个按钮是特别累人的事。
  威廉瞥一眼他的上司。
  “去找医生来,我们重新开始,”斯奈特更加坚定地说道。“他可不会忘记刚才的这一下的,等他醒过来,他巴不得告诉我们他知道的一切。”
  威廉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抗议的意思,他大步地走到桌子跟前,抓住摩西的手,摸他的脉搏。
  门砰地一下开了,军官纳斯比冲了进来,他是负责审讯室的监控器的,“这里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了?他已经没有生命征相了。”
  威廉放下那只已经没有脉搏的手臂。“请找肯尼迪医生来。”
  “他刚去取咖啡,”纳斯比回答,话音未落,一下子奔出屋去,“我去叫他。”
  斯奈特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干吗对他们说他死了?”
  “差不多死了,”威廉回答他,一面在摩西身上做抢救处理。但这已经是做样子了,他知道摩西已经不可能在那严重的伤害后醒过来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斯奈特在嘀咕。
  “是个靠心脏生存的人,”威廉说,然后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第二十七章
 
  恩典的本质,山姆想,正是在当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它才出现。只有在经历了某种危机和大灾难以后,你才会猛地意识到,恩典一直就在那里:在你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力量坚持下去时,它给你力量。他在经历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时期之后,才意识到这个理论,而现在他在心里所想的是上帝能够给他比这个理论更多一些的帮助。他默默地注视着那些备受艰辛与屈辱的逃难者。他们正坐在一大堆行囊包袱中间。看着他们,他在礼拜堂里所想到的便是:若非奇迹出现,否则这帮人是不可能携带这么多东西跋涉几天的山路的。生命已经从他们身上给剥走了,一如从提姆身上被拿走了一样。山姆觉得,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挪动位置而已。他知道,至少对自己而言,这一点认识是没有错的。现在他所承担的任何领导都是无益的、无效的。他的孤立无援是完全的、彻头彻尾的。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只能是上帝的安排了。
  山风呼叫着拍打教堂窗户上的木板,有一阵子山姆甚至觉得那是一辆汽车的声音。直到露茜问他时,他的思想才从刚才的忧虑中收回来。露茜问:“有什么人看见了霍华德的吗?”
  “到彼得把他从那个农庄拖回来为止还没有别的人看见,”这是艾米在回答。
  “他可能还闷在他屋里生气吧,”露茜说,“我去找他。”
  山姆看着她走出礼拜堂,一边心里想霍华德现在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既然大家都看透了他,证实了先前对他的怀疑,知道他是一个鬼鬼祟祟的、自私自利的家伙。先前彼得甚至把这点对大家解释过,说山姆打算把他给轰走,那就是将抛弃他。这好像是不太可能的,甚至不能这么想。事实上这又是可以预言的。霍华德所做的一切,不也可能发生在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身上吗?山姆想。这是一种借口,一种经验之谈,山姆心想。正因为如此,他坐在那里想,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赶走霍华德。此外,如果把霍华德赶走也许更加危险,还不如把他留下来他们都看着他一点更安全呢。
  过了一会儿露茜回来了,她脸上的表情是沮丧的,“他大部分的东西都不见了,他肯定是打定主意,才离开我们自己走了。”
  “啊,不行,”山姆说。
  “他大概觉得无地自容了,发生这件事以后。他认为我们肯定会抛弃他的。”艾米说道。露茜皱着眉头。“我没有想到他会走了。他与我们大家呆在一起不见得合适。”
  “现在我们还是先不要去管他吧,”山姆说,手轻轻地往外一扬。他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地图,把它铺在地上,指着他做过标记的几处。“这是我们的路线。”露茜咬着牙轻轻地说了一句:“这可是很长的一段路呀。”
  艾米打了一个寒噤。“我们非得走吗?你知道,现在下着大雪。”
  “上帝要我们不要畏惧,不要惊慌,而是凭着耶稣基督去战胜,”路加这么宣称。
  “还在下雪吗?”玛丽娅轻轻地问。她的脸上还是难以摆脱的悲伤。
  “是的,”山姆回答。
  “地下会非常冷。”
  山姆跪在地板上,紧挨她旁边,他安慰好说:“玛丽娅,我要你知道我们也为提摩太的事难过。我们大家都想和你一样留下来,同你一道哀悼,但你知道不能,这是紧急的时候,我们非离开不可。”
  玛丽娅默默地哀伤地看着山姆,轻轻点点头。
  “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同耶稣的爱分开呢?”路加说道,“如果我们遭遇了困苦和灾难,遭遇迫害,忍饥受冻,如果我们遭遇危险和死亡,那就意味着他不再爱我们了吗?(经上难道不是说,因为你,我们每天道人杀害,我们正像羊群一样遭人杀害吗?)”
  “路加,请别,”艾米求他。
  路加继续说,“不,尽管发生了这些,但通过那爱我们的基督,最后我们终将获得全胜。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我们同他的爱分割开来。死亡不能,生命也不能;天使不能,恶魔也不能。我们今天的恐惧,我们明天的忧愁,甚至地狱的力量也不能夺走上帝的爱。无论我们是在天上,还是在最深的海底,一切受造的东西都不能够把我们同上帝的爱分开,他已经用耶稣基督显示了这种爱。”
  “阿门,”露茜低语。
  山姆几大步朝门外走去,“我得去看看彼得在干什么,然后我们就得动身了。”
  他的手才碰到门把手,那门便猛地一下打开了。一股寒冷的强风挟着雪花冲进来,山姆后退了一步。在外面大雪的光亮背景下,他的眼睛睁不开。但他还是看见一个用步枪指着他自己的黑色的轮廓。一下子,艾米惊叫了一声,露茜转过身来,便看见第二个拿枪的男人正站在通前厅的门道里。
  “不许动!大家原地呆着!”那进来的第二个人下命令道,他分开双腿站着,双手前伸,手中握着一把手枪,一幅标准的警察模样。
  那拿步枪的嚷道:“喂,鲍比,别那样好吗?我们又不是玩警察与枪匪的游戏。”他微微挥动枪管,示意山姆后退,然后他反手把门带上并拴起来。
  那叫做鲍比的,蹑手蹑脚地进了礼拜堂,然后高兴地说:“看这样子,我们来了个一锅端,都在这儿了!”他笑的样子,像是小孩刚发现了一罐糖果似的。
  “看看那边,看了吗?”那拿步枪的说,他指一指地板下的背囊包袱,“在他们就要溜走的当天逮住他们。你想,我们来得多么及时呀。”
  屋里的人都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在混乱和惊惧之下,大家也都呆了。山姆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人都没有著警察制服。他们穿着宽宽大大的花里古哨的狩猎大衣,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子,下身著工装裤和靴子。他心想这年纪顶多也就跟他班上的孩子差不多一样大,十几二十岁的样子。那拿步枪的个儿要高一点,瘦瘦的,脸上有些生硬的线条。另一个叫鲍比的,长相要柔和一些,眼光也有一点善良。其实那手枪在他手里也有点握得不对劲。他像是一个拿着玩具——危险的玩具——的小孩。
  那拿步枪的用眼睛扫一遍面前的这群人,“怪呐,我怎么没有看见我们的朋友呢?他在哪儿?”他问山姆。
  “你指的是谁?”
  “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银白头发的。他到我爹农庄来乞食,我从窗户上见过他。”
  站在跟前的人忽然意识到这整个是怎么回事,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你是说霍华德吧?”山姆回答,“他已经走了。
  “真可惜,”拿步枪的说,“赏金又少了一点。”
  “你们是谁?”露茜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呢?”
  “对了,”山姆补充一句,“你们到这儿来,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们挥舞枪支呢?”
  “因为你们是叛乱分子。”
  “叛乱分子?”山姆问道。“你什么意思?”
  “基督徒呀,”拿步枪的回答,好像他咬着一口洋葱似地,狠狠地吐一口唾沫。“别对我否认你们不是基督徒什么的。”
  山姆小心地往前挪一脚步。“喂,你看,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那小子举起枪来,“这里你可以跟我的克拉丽斯谈,她可是善于用子弹来说话的。
  山姆往后退一点。“我没有意思要同一个上了膛的女人争吵。
  “你瞧这脑筋有多快。”他转身对他的同伴说,“鲍比,你去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什么掉队的人。然后把这支队伍赶上大路,告诉他们我们都有些什么家伙。
  “雪下得太大了,克莱尔。警察这时候也不会在路上巡逻了。”
  “那我们就把这伙人带到吉普车里。反正得走吧?”他说。
  鲍比把手枪放到兜里,腾出手来把帽子推到脑后,一直盖住耳朵。然后跟进来时一样地溜出去了。山姆和露茜会意地交换了眼光,彼得还在外面什么地方。可他看见这两个不速之客吗?山姆倒有一点担心,因为他知道彼得是个急性子,他怕他采取什么莽撞的英勇行动,弄得大伙都躺在这儿了。
  克莱尔用枪对着山姆。“你干吗不像别人这样坐下来呢?你这样子别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我一直不就站着的吗?”山姆回答,一边在靠桌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办呢?”艾米问她。
  克莱尔的表情告诉山姆,他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从那眼神看,她给他的印象很深。他说话的语调有了改变。“喂,宝贝,我要把你们都送到警察局,然后拿到一大笔钱,赏金。你瞧,鲍比和我都想离开这山里,而你们却帮了我们的大忙。”
  “知道我们的生命还有一点价值,真是件好事。”山姆说道。
  露茜站起身来,“喂,小伙子,你们想过你们在干什么没有?如果你们把我们交出去,他们可能会杀了我们。难道你想要我们死?”
  克莱尔耸耸肩。“他们怎样对待你们是他们的事,我只知道你们是基督徒,是政府通辑的犯人。我只知道他们将会为此给我们一笔钱。”
  “但你就一点不想一下,他们会杀了我们吗?”露茜追问他。
  “你坐下,娘们。”克莱尔吼道。“这不是新闻招待会,我可没有耐性回答这么些问题。你们都给我闭上嘴,直到警察到来为止。”
  露茜坐了下去,愤怒得从胸腔往外吐气。眼睛直直地怒视着他。山姆凭直觉知道她的蔑视对这小子是没有作用的。他所知道的只有叛乱或仇恨。以往这山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对付这帮手无寸铁的驯服的基督徒。教堂的前门一下子给撞开,寒风和眩目的光再次袭进来。走在前面的轮廓是彼得的。紧跟在后面的,是推着他的鲍比。所有的人都一下子站起来,但克莱尔挥舞着枪警惕地在这伙人周围打转,以防有什么人会发起攻击。
  “别想打什么主意!”他大声地嚷道。
  彼得一下给推倒在地上,大声地咳嗽。嘴角渗出血来。
  “这是怎么啦?”克莱尔问。
  鲍比还没有透过气来。他和彼得也许在外面已经打斗好一阵了。“这小子,克莱尔,他砸了我们的收音机。”
  “什么?”克莱尔吼起来。“哈,我们会得到赔偿的。这不是又弄到了一个吗?好的,让我们把这些家伙都塞到吉普车里,然后嘛——”
  “走不成了!”鲍比喘着气,“他,已经把车胎也给扎穿了。它们现在成了塌下去的馅饼。”
  他这么一说,彼得偷偷地看山姆一眼,露出一丝微笑。
  克莱尔可没有一点幽默感,他嘴里一口气骂了好多污言秽语,几步便窜到彼得眼前,“你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小子。”
  彼得很快地站起来,准备应付克莱尔的下一步。但鲍比跳到他们中间,“别,克莱尔,你答应过的。”
  克莱尔想把鲍比推开,但推不动他。“警察要逮住他们,可不会在乎,怎样对他们才算得体。”
  “可我在乎,”鲍比说,把他的朋友往后推了一点。“你说过不会开火的。”
  克莱尔转过身去,愤愤地说,“这下好了,我们都给陷在这儿了。这么样的大雪,连回农庄也不行了。”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青筋一直鼓到脖子下面,他用枪往彼得这边指一下,“我真该杀了你这狗娘养的。”
  “你能吗?”彼得在讥消他。
  克莱尔又一次扑过来,“宰掉你,小菜一碟。”
  鲍比再次插到他们中间,把克莱尔推到门边上。“你出去一会儿,冷静冷静,好吗?别这样。”
  克莱尔稍稍犹豫了一会,用愠怒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五双盯着他的眼睛。把鲍比推到一边,脚步蹬蹬地往外走去。“我到那边去找点吃的。”
  “愿你有好运气,”彼得低声地说一句。他在露茜旁边坐了下来。
  “现在你们听着,听好了,”鲍比确信克莱尔走远了,对面前的这伙人说,“克莱尔是火爆脾气,他发火时便顾不上想问题。你们就照他说的做,别招惹他,别因此受伤害。你们懂了没有?”
  这是警告,但山姆觉着这又像是劝说。山姆觉得自己可以试着接近这家伙。
  “鲍比,你看来属于通情达理的人。’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跟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谈话。“这并不是你真想要干的事,对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与你一样的人。你不会把我们交出去换赏钱。我们都是人。”
  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这是时间的断裂,没有一点声音。但从鲍比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在挣扎。山姆对这点看得很准,从他们一进教堂的屋里,他一直在内心斗争。这是一个无人性的环境中仅剩的人性残余。
  “你想想,鲍比,”山姆在恳求他。
  鲍比有点神经质地用脚蹭蹭地板,又强迫自己硬下心肠,直视着山姆的眼睛。“可这是我们离开这大山的惟一方法了。”
  山姆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终归无偏颇的人性了:这是一种权宜的计较。而一旦按权宜之计衡量事物,灵魂也就失落了,民族走向战争,一代代都会堕落。人生中的权宜之计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而他们的全部社会也以这种权宜之计作为基础。
  “他妈的这地方简直是垃圾堆!”克莱尔咒骂着又回来了,他从前厅走进来,便用步枪的枪托砸在地下通通地响。“你们的食物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相互交换眼色,好像打开了抽屉就会把不好的消息泄露给克莱尔似的。山姆清一清嗓子,说:“已经没有食物了,我们吃光了。”
  “没有食物?你听见了吗,鲍比?”他踢一踢脚边的包袱,“这外边的大风雪又像疯了似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鲍比抱起双臂,“不知道,”他一副听命运安排的样子。
  “这他妈都是你造成的。”克莱尔的枪像是检查官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彼得。
  “我们并没有请你到这里来。”彼得说。
  “你他妈别跟我牛,小子。你把我们弄在这儿,走不了,呆不住,我真该一枪崩了你小子。”
  彼得眼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喜欢这种感受,对不对?”
  “你给老子闭嘴。”克莱尔大嚷。
  “彼得,”山姆开口说,递给他一个眼色,警告他别再刺激克莱尔。
  彼得的眼睛还是盯着克莱尔。“我不在乎。他们为了得到钱,甚至乐于看见我们去死。所以他们在这儿受点罪,我看并没有什么。”
  “受他妈什么罪不都是你造成的?”克莱尔说,围绕着那一大堆包袱转了一圈。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彼得的怒目。两人就像是拼命撕杀的两只大角鹿,犄角顶在一起,进行一番意志的较量。
  山姆的眼睛看着鲍比,他能够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理解的样子。这不是新的东西,刚才也是这样的,山姆心里想。“喂,我说,你们二位,”山姆一边说着,站了起来,小心地朝他们走过去。“趁现在还没有发生令我们后悔的事,能不能冷静下来呢?先数到十下吧,彼得。”
  克莱尔乐了。“对,彼得啊,听你爹的,先数到十吧。”
  “我敢说,你连十都不会数呢?”彼得反唇相讥。
  “彼得,你请少说一句吧。”露茜语气很坚定。“这可不是在中学更衣室里耍嘴皮。为我们大家——”
  彼得把眼光从克莱尔身上移开去。“你是对的。”他不再说话了。
  克莱尔则不停地围着这伙人转圈,好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野兽,总要做了什么才行似的。“这就对了,你这个妈妈的乖息,听她说的吧。要不就要弄疼你了。”
  “我不是她的母亲,”露茜说。
  “不是吗?那你是什么人呢?”
  “他的姑姑。”
  克莱尔转身对山姆说:“那你是他的叔叔?”
  “不,我是他的朋友,”山姆回答他,“只是朋友。”
  “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克莱尔问路加道。
  “一个卑谦的仆人。”路加回答。
  克莱尔用枪指一下玛丽娅,“那你肯定是他母亲了?你的样子就像做妈妈的。”
  玛丽娅只是简单地摇一摇头,没有说话。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艾米不耐烦地扔给他一句话。“如果你愿意,就拿我们当你的犯人好了,就是请别说这说那的。”
  克莱尔惊奇地看着艾米,然后走到她的旁边,弯腰蹲下来。“我说,没想到你们这帮基督徒会这么大胆的。要是别的人,看见两支枪在脸跟前,早就吓得哆哆嗦嗦跟筛糠似的了。可你们不怕。好,说实在的,我喜欢有胆的娘们。”
  “克莱尔,”鲍比的声音很痛苦了。
  克莱尔根本不理睬他。“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我敢打赌,我们得利用余下的这段时间呢。你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呆上一阵呢。”
  艾米看着他,眼里是厌恶得起鸡皮疙瘩的样子。旁边的人都很紧张,静静地注视着。山姆的手抓住他坐的椅子,随时准备砸下去,只要克莱尔敢动手。他在书上读到过有这种无耻下流的,可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他并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克莱尔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去,撩一撩她的头发。“我敢打赌,你一定喜欢我。乖一点,也许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别碰我!”艾米坚定地说,咬紧牙齿。
  “我会对你很好,你从来都想不到会有多好。”
  “够了,”山姆说道,声音很低沉。
  “你叫什么名字?”克莱尔问,涎皮搭脸地样子,他又往前凑了凑。
  艾米抬起手来挡他,“走开。”
  “把你的手拿开!”彼得站了起来。
  “往后,别动!”鲍比对彼得说道,他的手枪在空中晃动,像是上面系得有一根线吊住了似的。他的眼睛扫视整个屋里,心里测度着有没有危险。
  “我想,我们还是别把这气氛弄得太紧张了。”山姆说道。
  “对了,”克莱尔朝艾米贴过去,“我们来把这气氛弄得热烈一点吧。”
  彼得一步朝克莱尔跨过去。但克莱尔马上拉开架势,步枪正抵着彼得。“别动,小子,我跟你说了。你帮不上忙的。你是我的囚犯,你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是的,你厉害。”
  “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过是没有用的东西。我杀了你,政府并不会把我怎么样!
  “克莱尔,别站在那儿吧。”鲍比在一边喊道,但这已经是非常微弱的命令了。“老子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克莱尔再次强调。
  “那你试试看吧,”彼得对他嗤之以鼻。
  一种邪恶的笑回到了克莱尔的脸上。“我甚至还想多干点什么呢。”他弯下腰去,用手捏一捏艾米的下巴,把嘴贴上去吻她。突然他一下子喊起来,往后跳了一步,手捂住他的嘴。“你他妈咬老子,我得教——”
  他又扑上去。但彼得跳到了他们中间。克莱尔熟练地往边上一闪,顺手用手里的枪托一下砸在彼得的面颊上。彼得一下子跪倒下去。耳边渗出一道血来。
  大家一下子都要往前涌,但鲍比挥动着他的手枪,神经质地嚷着。“退回去,我要开枪了。”
  露茜大喊一声“够了。”
  玛丽娅在开始在一边抽泣。
  克莱尔端平了他的步枪,对着彼得。“你只要再动一下便完蛋,小子。跪下。”
  “你算什么,”彼得说,恶狠狠地看着他。低头一把抱住克莱尔的腰,往后推着他朝墙那边抵过去。
  克莱尔拼命地用枪托砸在彼得的背上。彼得再一次倒下了。
  克莱尔破口大骂,“我他妈厌烦你了。你这个狗屎。”他朝彼得一脚踢过去。踢在他的胁下。”
  “够了,克莱尔!”鲍比尖声喊道。
  “你这个下流坯,”彼得喘不过气来,“一钱不值的东西。”
  “你要出去练练吗?那就来吧。”克莱尔抓住彼得的后衣。山姆想要把彼得拉着站起来,克莱尔一抬手,他往后一个踉跄。然后克莱尔便拽着彼得往门边拖去。
  “不!不要——”露茜在乞求。
  山姆也喊出声来,拼命地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形势。“克莱尔——”
  “他妈的都给我闭嘴,你们!”克莱尔厉声喊叫。他抓着枪的那只手直是颤抖。让他发抖的是气急败坏,而不是害怕。他满脸充血,鼻孔里喷着粗气,好像是子弹射出来。他低声地对彼得威胁,“我就要教训一下你小王八蛋,看你还敢砸我的收音机,扎我的车带,跟我还嘴。我要搞你的女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时间之轮好像放慢了,眼前的一切像在慢镜头中一样,分解,破碎,就像在电影里常见到的。但它又不是很慢的,它便是永恒。它将一次又一次地在人们的脑海里重放。
  彼得被拽到墙边上时,站了起来,他狂怒地喊着,对克莱尔挥动双拳……克莱尔先退了一两步,然后他端平手里的枪,对着彼得的胸膛,扣动了扳机。
第二十八章
 
  这个村子名叫好望村。事实上霍华德是沿着公路走瞎撞到这儿来的。这是一个真正的抽一支烟的功夫,便可以走遍的小村子。临街是一排极不起眼的店铺,所出售的东西,从衣物杂货到各种仿制的时髦玩艺,到食品化肥之类。一个很大的白铁皮棚子,多年前,这里的煤炭没有开采完时,大约是个工场什么的,现在改作了酒吧,名字倒颇具想像力,叫做“汉克第二”。其实,贝克只需要回头往对街一看,那边的街角上便有它的原型“汉克广场”了——事实上,那也是一家酒吧,不过外表看上去像一节长长的车箱而已。兰色的和绿色的霓虹灯光,从雾蒙蒙的褐色窗玻璃里透出来,这是在为一种什么啤酒做广告。街对面的那一家也是这种啤酒广告。这是一种政府专营的廉价啤酒牌子。贝克就像老鹰停在屋顶上一样,在街角上先观察了这家酒吧好半天。天上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没有一个人。十字路口上,有一辆小货车耐心地等待那好半天没有换过来的信号灯。
  贝克一瘸一拐地朝着“汉克广场”走过去。从山上下来以后,他的脚先是疼,然后便给冻麻木了。雪已经深过他的脚面了,有的地方,因为风带来的积雪,一直深到他的膝盖。尽管戴着手套,他觉着手上已经没有了感觉。背上的行囊背带,勒得他的肩膀生疼。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引人注意,最好不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但他这一路上顶风冒雪,已经累得精疲力尽,顾不得小心谨慎了。他甚至觉得,再发生什么事,大概也不会比现在更受罪的了。在这个小山村里,他相信自己只要不说真名实姓也就安全了。因此,他一定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大风雪,再弄点什么暖一暖肚子。他心里想,一杯威士忌再好不过,当然来白兰地就更理想了。他轻轻推开那木条镶着“汉克第二”的字样的酒馆门,走了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里面的光太暗,他得适应一会才能看清东西。屋里一大股啤酒味,汗味和烟味。这种混合气息让霍华德觉着温馨,这使他回想起出逃到教堂以前的日子,那才是他适应了的文明和正常生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久被囚禁的犯人,终于获释了。罪过已经不复存在,自由就是一切。
  这酒吧的内部与外部到是很为协调的。头上的衍梁是些粗大的木头,横七竖八地便把屋顶撑起来了。墙面非常粗糙,贴着好些推销啤酒的招贴,上面的女郎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遮拦,风情万钟地向人劝酒。房间中央是一个粗大的圆木钉成的长方形吧台,几张小圆桌和几把看上去很丑陋的椅子散乱地搁在屋里面。一个秃顶老头,穿着件白衬衫——大约这就是传奇中的汉克了——他斜靠在柜台上读一份报纸。离他头一臂高的地方有面镜子,还有些五颜六色的酒瓶子,在那闪光的映衬下,贝克觉着他就像天使长一样。靠柜台那一头的高脚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在慢慢地品尝他的杯中物。贝克一惊,觉得透不过气来,心跳也加快了——,怎么路加也在这里呢。定神一看,霍华德才放下心来。他耸耸肩。是的,不管什么的老人,只要满头是蓬乱的白发,就会像是路加。
  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屋里什么地方有一台收音机在放着一首老歌,贝克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缓慢低沉的节拍。他凑到吧台边上,悄悄地在一只高脚凳上坐下来,但只有半个屁股挨着凳子。他把背囊放在脚边的地上,两手相互握着放在胸前,那模样像是祈祷。他自己的心里也觉得像是祈祷,不过方式有点不对劲,他还是想感谢上帝使自己从山里逃了出来,感谢他使自己能够到这酒吧里来,闻得见这里的香烟味,还可以享用一杯酒和音乐。尤其是酒意义要重要得多。他需要用酒来庆贺自己和过去告别了。他已经把教堂和那段经历留在了后头。
  他也觉得纳闷,干么先前并没有想到要逃离那地方呢?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到这个村子里来呢?其实他知道答案,但他有意逃避它。人要太面对现实并不是聪明的做法。那怕只有片刻的自由,只要能够还是先享受一下吧。现在他得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秃顶老头突然抬头,目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点什么?”
  “白兰地,”贝克说。
  “你有钱吗?”
  “当然,有,”霍华德有点生气了。
  “我看看,”秃头坚持。
  霍华德皱着眉头打量他。但秃头并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霍华德脱掉手套,拉开衣服的拉链,从内兜里掏出钱夹子来。他翻看夹子,取出一张金的信用卡。这才打消了秃头的怀疑,令他放心了。
  “这上头说他们已经把他处决了,”那边那张凳子上坐着的老头突然说,他满嘴的牙已经掉光了。霍华德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报上的什么新闻。那上头的通栏标题是已经抓到一个基督徒叛乱分子的大头目。
  “处决了?”秃顶的那人一边为霍华德倒酒,一边像在自言自语。“他们这么做才算是明白事理哩。那些人是得给点辣手段才行。”
  另外那个老头在一边嘀咕,“我觉得奇怪,干吗不在电视上播一下呢?我是说处决的场面。没准就没有什么处决,是一场打斗呢。”
  “我敢说,他们肯定还是那一套,出于安全的缘故之类。”秃顶把一杯白兰地放在霍华面前,顺手拿起他的信用卡。“你要待会儿一块儿算吗?”
  霍华德点点头,然后举起杯子,嘴唇凑在玻璃杯的边上,先好好地闻了一阵,饱吸一日浓郁的香气,闭上了眼睛,先想像那种不可遗忘的气息,然后极慢地嘬一小口那液体,让它的温暖一点点地浸遍整个口腔,然后又顺着喉咙一点点滑下去。他真希望自己的身体整个儿都浸泡在那种温馨里面。
  那老头用手戳一下报纸的头版版面,“可不,你瞧这里。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抓到他以后很快将其处决了。这上头还说,他在策划一桩很重大的冒险活动,而其他的叛乱分子本来已经采用恐怖手段来营救他。”
  贝克冒出了很轻的一点笑声,不过这可没有漏过另外两个人的耳朵。
  “什么东西这样好笑?”秃顶问道,很显然他将这笑声与他的白兰地联系起来了。
  贝克举一下手。“不,我是想说那句说恐怖主义手段的话。那些人会采取什么手段呢?摇晃屋顶上的十字架?呼吁天上降大火?”
  “可已经发生了。”那老头瞪着眼睛说。
  秃头轻轻挥一下他的手指。“对了,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大火吗?那是在哪儿来着?”
  “革命委员会大厦,”那老头提醒他。
  “对,就是那儿。他们说那就是摩西和以利亚干的。”
  “那场大火将整幢大楼烧得干于净净,连骨灰都寻不出来。”
  “那用的是燃烧弹。”
  “对了,没有人能说得上来,究竟这帮人是怎样干的。”
  “那他们一定是靠祈祷的力量吧,”霍华德说,又嘬了一口那火热的液体。这情景真像他以往在离他办公室不远的那街角上的酒馆。大伙儿聊天,谈谈最近的生意,又谈谈什么新鲜的闲话。霍华德也知道那场委员会大楼纵火案是有意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激起公众对于基督徒的仇恨。让这些人看上去像是罪大恶极的疯子,才能给人以这样的念头,使他们以为得到特许令——一旦见到他们,便格杀勿论。
  “你是谁?你是什么专门家吗?”秃头犹豫地问了一句。
  “我以前就在离那大楼不到三条街的地方上班,”霍华德骄傲地说。这两个乡巴佬会对他的话留下深刻印象了。与他们在一起的可是个大都市来的家伙呢。
  秃头的两眼之间露出了好些折皱。“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哦,我吗,只是路过。”他回答他,又嘬了一口白兰地。今天可是已经出了奇迹了。大雪,教堂,……所有发生在这段时间内的事都变得模糊了。
  但秃头和那读报的老头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他自己低头,看一眼自己外衣的袖口,他相信自己的脸色恐怕就更不精神了。他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胡子的呢?他这样子那里像是从大地方来的商人呢,他要说自己从月亮上来,这两个人也许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疑心呢。但他霍华德不在乎,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反正还要喝一杯。他把空杯子推到秃头手边。
  “我得先证实一下你的信用卡,才会给你再来一杯酒。”秃头一边说,一边走到检证机跟前。他先敲了几下键,确信这机器还可以工作。而那上面的数目字证明它没有问题。
  “你满意了吗?”霍华德问他。
  秃头给他斟了第二杯酒。
  这就对了,霍华德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先歇上一宿,明天就会是另一回事了。然后他将会忘记那种一点点侵蚀他的意识,使他不得安宁的感觉,他种焦心和烦恼就像看见老鼠从墙跟跑过时的感觉。这些讨厌的东西得赶走。它们得用好多杯酒才能驱逐掉。它们让他有一种负罪感和悔恨的自我谴责。多年来,霍华德一直在与这两种情绪作斗争。它们总是太不现实,它们总是妨碍他进行正确的选择。
  “你们这儿有过夜的房间吗?”
  “什么房间?”
  “就是睡觉的地方,如果我打算……”他本想说多喝几杯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们在楼上有几套房间。”秃头说道,“你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呆一夜,如果你愿意要,甚至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霍华德咯咯一笑。“这得要看我喝了多少酒了。”
  中心数据部总是这样忙碌,电脑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日日夜夜都响着机器的嗡嗡运转的声音。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男女女,同密密麻麻的监视屏和巨大的信息处理机溶在一起。他们喜欢把自己设想成为安全力量的神经系统。他们搜集由世界各地来的信息,又把它们传送给有关的部门。警察局的报告、税单加执、机密的备忘录、各种各样的政治、军事或商业文件。如果你想知道某某人在三年前第十二个月的纳税情况,他们在指间敲几下,你那家伙的情况就到了你的眼前。如果你想知道某市长最近一次检查他的汽车油路系统是在什么时候,也是数据部倾刻之间便能完成的事。数据部,他们是应该令人尊重也令人畏惧的。
  至少这是布鲁斯特对自己的工作的看法。当他已经掌握到所有信息的时候,谁还要什么政治权力或政治地位呢?那真正掌握有秘密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而全部的秘密现在都掌握在他的手指之间。他便是中心数据部的夜班主任。
  玛姬,他的助手,在隔壁她的工作间轻轻敲一敲墙,“喂,A971刚才进网来了。”
  “是吗?”
  布鲁斯特说。他半躺在他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让阿列克去处理。”
  “我想你对他会有兴趣的,”她说道。
  “为什么?”
  “这可不是你的透支帐单,也不是催你付清拖欠的赡养费通知。你看一眼吧。”他叹一口气,脚放下来,俯身在键盘上。僻僻啪啪地敲了几下,他在键人报告命令。上面显示,时间是7点33分。叫霍华德·托玛斯·贝克的,在好望村的什么“汉克广场”,用过了他的信用卡。从这一点上,布鲁斯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这家叫“汉克广场”的酒馆的全部历史、他的所有人、年收人、过去几天他的业务、卖了多少酒、什么酒,没有一样不知道的。但这个霍华德的名字就在屏幕上闪了这么一下,这家伙还是挺精明的。
  “看见了吗?”玛姬绕过她的工作间来到布鲁斯特这里,她现在就站在他的右肩后边。他甚至能够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大褂上浆的味儿,那香水肯定是她下午上班后才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洒上的。她说话声音让他有点兴奋。他心想我应该有一间全封闭的办公室。
  他敲了一下键盘,选择霍华德的名字,要求它显示所有关于霍华德的信息。“好吧,霍华德·T·贝克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玛姬指一指屏幕。“来了。”
  这里有霍华德的履历、特征、照片、有关的管理号。那上面还说,霍华德因为与第一国家投资银行舞弊案有关,涉嫌腐败而受通辑。所列的罪名有侵吞公款、欺诈、挪用资金等等。贝克在六个星期前就从他们的屏幕上消失了。
  “有意思,”布鲁斯特说。再看看好望村的信息吧。布鲁斯特点一下地图上的好望,现在他看清了这只是一个小村子,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小村,已经靠近边界了。
  “我猜不出贝克跑到这个地方去干什么。”玛姬说。
  “一个叫好望的小村子,在边境上,”布鲁斯特脸上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想我们还是通知小伙子们下楼来吧。”
  他重新回到有关贝克材料的主屏上来,更加仔细地研究贝克的情况。不到一小时,他知道了更多的情况。贝克本人都不会记得这么多有关他自己的事。然后他打开了受监控人的照片集。这是布鲁斯特觉着最有意思的东西了。他在这里面,发现过好多过硬的材料,这使他处于可以同别人讨价还价的地位。连政府也免不了有时要讹诈,何况我布鲁斯特呢。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材料还是看上去很乏味的。除了那些反映高度革命色彩的照片——这是贝克的公开一面。不多的资料显示,这时候政府已经开始调查他的有漏洞的投资情况了。这张照片是贝克坐在一家大旅馆里,同一位投资人洽谈;贝克在同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旅馆的大堂里见面;贝克与一位当地的政客握手坝克在自作主张地运筹一切;贝克在停车场戴着太阳镜同某位想都想不到的大佬见面……。如果布鲁斯特觉得感兴趣,他可以把所有这一切跟贝克有关的人和事都打印出来,然后逐个地研究他们的面孔和材料,再串起来考察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但布鲁斯特没有这样做。他把眼前的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贝克正在一群人当中,与一个上唇留髭须的男人说话。那个人的名字闪现一下,对,他叫本·格林。
  玛姬给布鲁斯特端来一杯咖啡。“怎么样,大侦探?有什么发现吗?”
  “也许吧。”他回答,一边读本·格林的材料。显然本·格林的东西是有意义的。他最近因为参与基督徒们叛乱分子的活动被捕,在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尉审讯他以后,发现他上吊死在拘禁他的屋里。
  “这是什么?”玛姬凑过来,她的脸离他的面颊很近。他在挑逗我,布鲁斯特心想。“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像贝克这样的侵吞公款的家伙,又会与基督徒们搅在一块呢?而且是像本·格林这样的基督徒?”玛姬耸耸肩。“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别管什么通常程序吧,”布鲁斯特说,“马上把这情况直接通知斯奈特上尉。”
  时间大约在晚上9点。
  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贝克也对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况有了一点了解。“汉克广场”是村里的潦倒酒客们聚会的地方,多半是老人。而那家“汉克第二”则是一个舞厅,年轻人们乐于光顾的地方,到那儿去的豪饮酒客也要多一点。不过今天晚上去“汉克第二”的人也不会多。
  “那里吵得震天价响,”一个刚进门的本地老酒客说,“我想没有人能在那里都呆上几分钟的。”贝克本来希望喝了酒以后,自己便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选择,但他现在却觉得心里烦乱得不得了。他的注意力老是飘开去,他要自己想想现在应该干什么,而它却老是回到已经经历过的事上头去。他的良心可能觉得不踏实吧。他已经发觉自己在自怜自悼,而这正是良心的后门。干吗呢?他在尽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就像一个人在抵抗破门而入的部队。为什么他要为自己难受呢?他跟教堂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对他说来,受苦是件丑恶的事,是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躲避的事。他决不要怀着赎罪的热情去拥抱的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殉道的荆冠。让圣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我不是他们。
  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毫无疑问,教堂里的那帮殉道者们会认为,那孩子的死应该是他的错误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来分给他的话,提姆便不会去吃那丢弃在地窖中的罐头里的东西。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可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解这种腐肉中毒症呀。可他心里还想争辩,即令这男孩没有吃那些罐头里的东西,这事迟早还是会发生的,虽说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他们没有理由把这加到他的头上。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应该对什么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负责呢?在哪些方面负责呢?
  收音盒子里的音乐一直在他的耳边响。
  “你可以把那东西给弄小声一点吗?”他有点不悦地说。
  “把什么弄小声一点?”秃顶问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没有开,你这白痴。”他回答。旁边的两个酒客大笑,那读报的老头的笑声咯咯不停。
  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兰地上。他的眼睛看见了柜台上的那些砸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指摸着那几道裂纹。这些道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社会群体的人。他已经不能再到城里去了。只要他一回去,他们就会抓住他。无处可去。他的一切都给剥夺了。他是一个在自己国家中间的异类,陌生人。懊悔像什么东西发酵后在他的心里翻腾。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选择,作了决定。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它们有点不对劲。也许他应该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切运转正常,那么他还可以为公众服务一段时间。可如果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虑蹲监狱的可能。那怕关两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来的。他还是得先逃走。可怎样逃呢?他们早就吊销了他的旅行护照。他没有办法离开那城市。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喝了这么多酒也没有把他的记忆力给掩没起来。那天晚上,他走进那条小巷,那儿有一群人正溜进一个大门。他认为这是卖私酒的什么小酒馆。那里的酒可是不兑这么些水的,不像这“汉克广场”或者甚至旅店里卖的货色。他跟着他们进去,结果惊奇地发现这是基督徒们的集会。是祈祷活动,只有摇曳跳动的烛光,轻声细语的仪式,含着泪的唱诗。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警惕呢?甚至没有一个人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他不知道。他们甚至还欢迎他的加人。而当他听到他们说起地下组织时,他的心里立刻萌生了一个计划,一个逃亡的计划。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说一些有关基督徒的言辞,也能假装作祈祷之类。他要做的就是先哄着他们,直到能够最后离开的时刻到来。
  即令在那时候,他的良心有时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窝里,在那种环境中,对邻居用心计、撒谎占便宜、甚至替母亲买东西也报假账,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在这么一个羊群中间,你总有另外的一种感受。你会觉得欺骗会是另一回事。但有好一阵,他并不觉得罪疚,因为他从内心并未意识到他是在欺骗他们。可凡良心忽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他压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计划,开始同他的上帝打交道。说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来的,因此乐于像他一样地同他交往。最终,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间,上帝便同他达成了默契。霍华德确信他的计划一下会成功。
  他的律师早就对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的地步,所以贝克剩下的钱也已经辗转汇到了境外,他要平稳转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话,那轨道已经确保无虞了。一切安排竟是这样顺当。是的,他不喜欢那个聚会地点的肮脏,他也不喜欢与那帮人挤在一个车箱夹缝里时的羞辱。他为什么感到羞辱呢?那些人个个都是基督徒,他们并不关心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却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有用。他们终于把他带出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机盒子还在他的脑际砰砰地响着低音。他反酒杯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抹一抹嘴。一只手的手指撑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玩弄着那玻璃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他刚才还有的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质品。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上帝却不肯守约。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久。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
  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那个老头还在那里。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这的确是路加,没错。“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霍华德想知道。
  “什么?”
  “你怎么会从那教堂到这儿来了呢?你跟着我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头回答他。
  霍华德突然发现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心里也想不明白,天气这么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到酒吧来呢?几分钟之前,这儿不是才有他们两人吗?他回过头去看那些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边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阴影里面,她正在偷偷地看着他,模样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吗?她对他微笑的样子也是怪怪的,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提姆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周围带着很大的黑圈。再过去坐着的是彼得,他的衬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山姆拿着的笔是骷髅的手指。露茜、玛丽娅和艾米都戴着蒲公英串成的花环。甚至本,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司机,也围着一块草皮做成的围裙。看样子他们全都死了,样子惨然。
  “你要什么吗?”
  那秃头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他的牙齿发绿,他的呼吸发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气息。“那杀死孩子的上帝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样了。”
  霍华德不能跟这个古怪的化身妥协。“我们有过交易。”
  “你是在跟一个错误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边说,“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我们的上帝是守约的。你的,只是说谎者,是小偷。”
  霍华德想站起来走开,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路易莎甜蜜地笑着说:“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亲爱的。你不要再骗你自己了。”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坐位到他身边来的。她的已经腐烂的脸正冲着他。“爸爸总是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你分不清坚强和软弱,分不清勇敢和怯懦。每一次你说应该现实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已经在想取巧了。但我因为这爱你,我真的爱你。我想你的弱点就是长处。”
  “不,你爱我是因为我的力量。你认为我是聪明的。”
  “啊,霍华德呀,”她的声音变得沮丧。
  “你想过没有,由于你的怯懦死了多少人?”彼得在一边问。
  “你是一个该诅咒的灾星,你碰过的东西都会到霉。”艾米说。
  “你身上有该隐的烙印,”其余的人就像唱诗般似地齐声对他说。
  “你是个该诅咒的家伙,”那秃头也高兴地参加进来。
  “还是实际一点吧,”霍华德喃喃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是我的错呀。”提姆指着他。“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所有的那些人又都唱诗般地齐声说,“是你的错。”
  他睁开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头上那一片已经满是裂纹的天花板是他最先看见的东西。他顺着天花板看过去,然后目光从对面的墙上再往下看到地板上,那边的墙纸已经掉了下来,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人要想弄明白墙纸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似的。电灯从有图案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过去不远是脏兮兮的窗帘。这地方闻起来有一股腐臭味。他就这样躺在床上。
  他在什么地方呢?他在那已经塌下去了的床垫子里面动一下腿——他还穿着衣服——他觉得一阵恶心。他的样子实在糟透了。他怎么在这里来的呢?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扶着床头走到窗口边上,往外看。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霜,下面的雪令人目眩,从屋顶上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上。他已经看见了对面的“汉克第二”的铁皮屋顶。难道竟醉成这么样,让他们把他到抬这儿来,将他扔到这张床上?好像是这样的。那最后的一幕他还记得,那些个食尸鬼一样的幽灵将他团团围住。多么可厌的恶梦。那种身体被施了魔法的感觉就是不肯离去,就跟这股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刺人鼻息的味一样。他觉得从精神到身体都真正地病了。
  他又一次倒在床上。他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从而驱逐那种负罪感。他需要力量来调整眼前的这一切,重建他的准则,为他的富于实际性的看法辩护。但却没有这种力量,不是吗?他怎么竟然没有听露易莎的话,一再地提出他的实际的目的的。你是一个孱弱的家伙,你是胆小鬼!这正是她死前的那天对他说的话。她要求不要再给她任何医护,这不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是为了减轻他的不方便的感觉。而他接受了她的提议。她不再是个有用的人了,而他也就没有力量同她再呆在一起。
  现实像滚烫的沥青浇在他身上,而他一桩桩地思考这些事实,为自己辩解,又一桩桩地像呕吐一样地将它们扔进身边的垃圾袋。
  他刚做完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便听见有什么人在猛烈地捶门,“你们在找什么呀?”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凄惨。
  捶门的声音还在继续。等他听到那声音已经不像是擂门,而变成干脆是踢门时,他有点温怒了。他坐起身来,有点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谁呀?如果你能等一分钟,我就会来开门了。”
  可已经晚了。门上的金属滑栓慢慢地变形了,然后咔嗒一声掉下来,门轰地一声给撞开了。“这是么回事,你们?”贝克张口喝道。门外冲进来两个人,手里端着枪。
  “霍华德·贝克?”红头发的那个家伙问。
  “是的,你们要干什么?”
  红头发的家伙看一眼他的同伴——那是个黑发的高个儿。从红发的那人嘴唇上甚至露出一丝笑容。他晃一晃枪口,“我们要想跟你谈一谈。”
第二十九章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史密斯有些懊恼地想道。他正在拨弄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然后他坐直身体,往后一靠,深陷在一张带扶手的圈椅中间。这是一个虽然小而惬意的房间。壁炉的火光映红了屋内,墙和天花板洒上了桔红的颜色。矮小的窗户像是白色的黑板,透过窗外屋檐下的天空,可以看得见掉下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黑板上涂抹颜色。在离厨房最近的食品架上,放满了各种种样的盒子:麦片、面粉、大米、糖,还有不会腐败的种种食品,罐头的蔬菜、水果、果酱、牛奶,甚至还有牛尾汤什么的。这样子就像一个老式的杂货铺。墙的对面则是一些娱乐用品:书啦、音乐啦、甚至还有小电影。第三堵墙上则挂着一些大师的名画——那当然只是复制品。第四面便是开门和窗户的那堵墙。无论是谁选了这地方作蓄藏室,他肯定都是准备得非常周到的。如果史密斯自己来选天堂,他肯定也选这里的这间小屋了。凡他需要的东西这儿都有,惟独没有责任。在这地方一连走几英里都不会碰到一个人。尽管孤独,他却非常珍视这可以清楚地思索的机会。
  这附近是一片被废弃了的矿区,山坡上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矮小的铁皮屋子。他现在住的这间小屋是以往的采掘营地的四个建筑物之一。它的旁边是一座正方形的旅馆,或者曾经是妓院。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便是百货商店了。再过去便是邮局。他现在住着的这幢房子同其他几个建筑物相比较,像是羞于见人的小个子。这是地下组织的运输线的最后一站了。它离边境已经没有多远的距离。史密斯是从那座小教堂走到这里来的,是那一天呢?昨天,还是前天,他已经记不住了。人若在一个安宁的去处便不会注意时间的流动。他要在这地方呆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这里的条件这么好,他没有理由急急忙忙地跑到边境那边去。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希望:那些被他离弃的逃亡者也许会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自相矛盾的,但他还是出于私心把它深藏起来,他要在自己的脑海中间保持它,不流露那怕一个字。他一心想要逃避那不肯帮助他们的责备。他们如果突然出现也许会使他好受一点。但眼看着暴风雪在天空中肆虐,他也就不抱什么指望了。他知道除非天气转暖,他们是不可能赶到这里来的。
  他嘬一口咖啡,那香醇的气味一直浸润到他的鼻子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来。他开始借着“闪烁不定的光”来读诗。这是一个叫做J·C·V·策立茨的德国诗人写的东西。史密斯在大学里曾经学过德文。他轻声读起来:
  在那些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条蹊径可循,
  孤独的漫游者在山岩上攀缘,
  湍急的山涧、汹涌的大河、狂风抽打的树林、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头上翻滚的乌云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空中滚滚的雷霆、如急流倾注的暴雨、
  没有一点点星光的暗夜,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然而最终,在遥远的天边有一丝微弱的光在闪动!
  那是幽灵的暗示呢,还是幸运之星的启发?
  啊,那光是多么地友善,多么地令人着迷,
  又是多么地人振奋!
  在光明的引导下,漫游者
  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他突然觉得一阵失望袭上心来。倒不是说这诗给他以直接的不祥感受,但它至少提醒他自己的过去,有这么一阵子,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的。而在那些日子里,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欣欣向荣的生机,他的头脑中满是美好的意像,他正渴望着以言词来表达它们。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五彩消失了,除了浓厚的黑云和阴影,生活成了沉闷而灰蒙蒙的书页。他的欢乐的心已经给偷走了,塞在他胸膛里的只是一部血液循还的机器。它只是一个令他可以履行他的工作——不,上帝的工作——的器官。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些看起来响应上帝召唤的人却往往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趣味的世上?这难道是一种启示:美丽的东西只是一种幻影,荣耀的巅峰所掩饰的只是泥土、蛆虫,还有掩盖在下面的腐烂尸体?上帝的召唤才把你的手弄脏了;它使你不得不面对这世上的丑恶?使你感到它缺乏安宁,使你觉得至多只是没有价值的欢乐。可是响应了神的号召的人,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呢?多少年来,日复一日,为什么他要应付的总是残酷的境地呢?史密斯觉得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上帝这么要求于他就太不公道了。他现在很清楚这点。这就像回到战场归来的老兵,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恐怖,当躺在舒适的床上时,才能真正比较和权衡以往的一切。人适应最恶劣环境的能力其实是很大很大的。多年以来,他的生活方式只是为生存而生存。现在他躺在这间舒适的小屋中,他才感受到了生活的魅力——肚子里不再空虚、身边有温暖的火炉、可以读诗歌集子。也许他在跨过边界以后,便能一劳永逸地沉浸在这种温馨当中,又能凭自己的手劳动做工。也许他的诗人的心还会重新代替那部机器。
  他翻动那些书页,他的眼睛落在那上面的一些字句上。这是另一位德国诗人保罗·海泽PaulHeyes,1830—1914,1910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诗。
  如果你去到墓地,
  你会看到一座新坟;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
  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
  如果你要问那颗心为何湮灭,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无言;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耸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这么一个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抛弃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们还活着。他看见那个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却像活着的死人在四周走动。他低头看一眼那诗集,然后一下将它扔开,好像它们在诅咒他似的。是的,它们诅咒他抛弃了自己的真爱。
  他站起身来,走到火的旁边,然后他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雪还在外面下着,风在呼号着,从屋角上的壁炉的烟囱里,他能够听见它在时而呜咽,时而吹哨子。他不想要宁静,他不应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许他享有一点安静吧。他怎样才能使自己内心的声音沉默下来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说话,那是山姆的声音。
  大山就是鲸鱼的肚腹。那声音一个劲地不断念叨着。
  “上帝啊!如果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史密斯说,“请不要兜圈子吧!”
  壁炉里的火僻啪地爆着,愤怒地把火花溅向他,仿佛是应他的请求在诅咒他一样。这是一种骄傲的举动,他承认。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他自己应该有的态度。让步和放弃都决不会是恭谦的举动。用别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骗自己是无济于事的。他为什么绝望,从根本上说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够了,他应该拿出来。这可不是什么牺牲,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动。当他把那些陌生人抛弃在那教堂里时,他的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当置身于这个舒适的小房间里时,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他的父亲从前总这样说。我们的信仰心绝不是麻木不仁的,它不许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艰难时逡巡退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史密斯还是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的两手一会儿相互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为什么人生要是这样呢?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间他学会了一个把戏:使问题处于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观念有助于回避那难于正视的答案,因为难于接受的答案一旦获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动,而行动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恰恰是你最害怕承担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细思考的事实真相。上帝已经对他直接地宣布了,他还是不愿意听明白上帝所说的。这总是实在太直接了,答案也就太难以接受了。
  他回到圈椅跟前,无力地瘫痪在椅子里。他的思路到这儿便中断了,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样子就像是窗外有一个饥饿的孩子眼睁睁地盯着你的餐桌,而你却想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美美地享用一顿一样。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提姆的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在挖好的坑里。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这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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